「岸邊最近工作特別起勁。」馬締光也從旁看著辦公室裏正在講電話的岸邊緣,心裏這麽想。


    盡管為秋天的花粉所苦,岸邊仍對著話筒開朗得體地回應著。口罩遮住了下半張臉,但皮膚和頭發都泛著美麗的光澤。


    不行!再想下去就要變成性騷擾了。馬締將視線拉回桌上攤開的四校稿,隻留耳朵還聽著岸邊的話。不是因為愛慕岸邊,而是電話那頭是個難纏的家夥。


    辭典編輯部常常接到使用者打來的客訴電話,指正錯誤啦、為什麽不收錄這個詞啦,什麽意見都有。為了做出更好的辭典,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很重視使用者的意見,要求大家仔細聽取並做成紀錄。


    但也有難應付的電話,正在跟岸邊講話的人就是其中之一,編輯部幫他取了一個綽號:「へ(※日文裏的助詞,發音為[e],有「動作的方向」或「作用的歸著點」等意思,類似中文「到」、「往」之意。)先生」。


    へ先生一到氣候變換的時節,也就是春秋兩季,幾乎每天都會打電話來問關於「へ」的問題。不論是說話時提到,或是在報紙上讀到,他總是特別在意「へ」的用法。


    的確,日本人很常用到「へ」這個助詞,多半是信筆拈來或脫口而出,真要一一追究可是沒完沒了。這回八先生的問題是:「這種狀況下的『へ』是《玄武學習國語辭典》中『へ』的第幾個意思?」雖然很想直接回他「誰知道啊!」,但岸邊仍拿出耐心,親切回應。和曙光製紙的宮本交往後,岸邊工作起來似乎更有鬥誌了。


    「『射向月亮的火箭』的『向』是表示方向的『へ』,所以應該是說明1。『到家後,就被母親罵』的『到』應該是說明4喔!是的,語意中帶有『急迫』感。」


    岸邊這麽回答,但馬締心裏卻響起「呃,應該不對」的聲音。


    如果句子是「才到家,宅配就送達」,那的確是4,因為有「急迫」感。馬締在心裏分析。


    但「到家後,就被母親罵」的「到」則是說明2:「表示動作或作用的歸著點」才對吧?


    嗯,是這樣沒錯……


    馬締心想,應該告訴岸邊正確的答案,便站起來準備離開座位。這時,剛好鬆本老師從洗手間回來,視線掃遍編輯部的老師察覺了狀況,示意馬締坐下。


    「岸邊應付得來的。」


    「但是,岸邊回答錯了。」


    「へ先生真正想要的,是辭典編輯部的人陪他思考、一起找出答案。要是馬締接過電話、一一解答,反而會讓事情變得複雜。」


    馬締覺得有理,於是重新坐下。鬆本老師也回到旁邊的座位,繼續處理四校稿。


    看著鬆本老師的側臉,馬締擔心了起來。老師的臉色不好,而且似乎又瘦了一點,隻是老師原本就清瘦如鶴,看起來不是那麽明顯。


    「老師,累了吧?」


    看著時鍾,正指在六點。鬆本老師今天一早就待在編輯部,午餐好像也沒怎麽吃。


    「今天就做到這裏吧,方便的話,我們找個地方吃晚餐吧!」


    馬締相邀,老師總算放下紅筆,從稿子中抬起頭來。


    「謝謝。但你吃完飯還要回來工作,不是嗎?」


    「不要緊的。」


    馬締的確打算一直做到末班電車時間為止,但晚餐還是得吃。拿起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後,馬締摸摸口袋,確認皮夾在裏麵。


    「您想吃什麽?」


    詢問鬆本老師的同時,一邊幫忙把桌上的文具收好,老師慢條斯理地把鉛筆和橡皮擦放回用舊了的皮革筆袋裏。


    「整天都坐著,肚子不太餓,蕎麥麵怎麽樣?」


    「好,我們走吧!」


    馬締提著老師的包包,跟工讀生說:「我們去吃飯。」在一片「請慢走」聲中,兩人步出編輯部。


    へ先生對助詞「へ」的探究,似乎更起勁了。


    老師緩緩踩著別館昏暗的樓梯。


    老師的年紀已經這麽大了啊!馬締緊跟在老師身旁,滿心感慨。這也難怪,第一次見到老師,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本來就已白發蒼蒼的老師,現在到底幾歲了?


    真想早點完成《大渡海》。就是因為還有一步之遙,馬締心中的焦躁越來越強烈。不快一點就來不及了。「什麽來不及,烏鴉嘴!」連忙打消念頭。


    鬆本老師的公事包似乎塞滿了資料,跟以前一樣沉甸甸的。提得動這麽重的包包來玄武書房,身體應該還很硬朗吧!即使不像以前那樣喜歡去七寶園吃中華料理了。


    馬締吃完飯還要回公司加班,老師也許隻是不想耽誤他太多時間。另一個可能是,身體真的出問題了。


    察覺到馬締的視線,老師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在樓梯轉彎處停下腳步,稍稍調整呼吸。


    「不服老不行啊,最近才走幾步就上氣不接下氣。」


    「那……叫外賣吧?」


    「不用不用,隻有我吃完就回家,影響到大家的工作情緒就不好了。而且,我也想呼吸一下外麵的空氣。」


    老師繼續下樓,一邊說:「今年夏天太熱,我吃不消,身體不太好。不過天氣已轉涼了,體力應該很快就會恢複。」


    走出玄武書房的別館,前往神保町十字路口的途中,正如老師所說,輕拂而過的微風已經帶著涼意,天色也比之前黑得更快,大星星高掛空中,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常去的蕎麥麵店裏,幾個上班族客人專注地填飽肚子。老板娘體貼地讓馬締和鬆本老師坐在看得到電視的位子上,順便把電視音量調大。這是為了方便鬆本老師。老師每次來用餐,手裏總是拿著用例采集卡,認真聽著電視傳出的聲音。


    這家店的菜色不多,馬締和鬆本老師都不用看菜單就能點菜。


    「老師,喝一杯嗎?」


    「不,今天不喝了。」


    果然是身體不適吧!平常老師一定會點二合溫日本酒,慢慢享用。


    「因為這禮拜在家喝過了。」


    老師這樣解釋,馬締更擔心了。


    剛好老板娘來,馬締點了年糕烏龍麵,鬆本老師點了山藥泥蕎麥麵。


    「馬締已經成為能獨當一麵的大人了呢!」點完餐後,老師對馬締說:「讓你這樣為我操心,真是慚愧。」


    第一次見到老師,我就已經是大人了啊!馬締心中存疑,但突然想起當時的自己,確實是連一杯啤酒都倒不好啊!


    剛被調到辭典編輯部時,對編辭典一竅不通,同事相處也不順利,每天的心情就像被蒙住眼睛往前走一樣,十分不安。


    但現在,《大渡海》的編纂幾乎由馬締獨撐大局,指導五十幾位工讀生,連日和宣傳廣告部及業務部開會,利用空檔改稿,有時也指導部下岸邊,儼然是天生的編辭典專家。


    「還有好多地方顧不來。」


    馬締有點不好意思,喝著店家端上的熱茶。鬆本老師在用例采集卡的角落寫下「百冒汗(?)」幾個字。電視正播出「突然冒汗——解開自律神經之謎」節目,畫麵中主持人訪問著街上的男女老少,兩個高中女生說:「對!沒做什麽就一身汗,真的真的!」、「百冒汗呢!」、「嗯啊,超百冒汗的!」老師聽了,立即做筆記。


    您誤會了,老師。高中女生說的「百冒汗」,恐怕不是指自律神經失調的症狀。純粹是今年夏天太熱了,取「百慕達」的諧音當流行語講好玩的。這種女高中生們胡亂演繹的詞匯,用不著收錄的。馬締很想這麽說,但看到老師認真的模樣,當下便把話吞了回去。


    年糕烏龍麵和山藥泥蕎麥麵送上來時,老師才停筆。


    「目前進度如何?」


    「嗯,照計劃進行中,明年春天應該可以出版。」


    一邊吸著烏龍麵和蕎麥麵的,馬締和鬆本老師一邊交談。


    「等了真久啊!」


    鬆本老師用木湯匙舀起山藥泥,微笑著說:「不過,辭典的精進之路,可是完成後才開始的呢!為了精益求精,出版後仍要持續搜集新詞匯,為修訂、改版做準備。」


    日本最大的辭典是《日本國語大辭典》,出版之後隔了二十四年才推出第二版,收錄的詞條也從四十五萬則增加到五十萬則。編輯和執筆者為了因應用語變化快速的實際狀況,不間斷地收集,才完成這部寶貴的辭典。


    「老師的話我謹記在心。」


    馬締咬著年糕,認真地點了點頭。從嘴唇垂下拉長的年糕,像一片白色的大舌頭搖晃著,碰到了下巴,有點燙。


    鬆本老師連吃飯時也和平常一樣,滿腦子都是辭典的事。老師的眼神看向遠處,若有所思地說:


    「馬締,如你所知,《牛津英語大辭典》和《康熙字典》是在隸屬於王室的大學或當權者的主導下編纂而成的,也就是說,由官方出錢編製。」


    「對資金不足的我們來說,真令人羨慕。」


    「的確。但你知道為什麽要動用國家資本來編纂辭典嗎?」


    正咬著烏龍麵的馬締停下筷子,回答道:


    「因為國語辭典的編纂,能鞏固國家的威信,不是嗎?語言文字是民族認同的要素,為了凝聚國人的向心力,某種程度上,語言文字的統一是有必要的。」


    「正是如此。但回顧日本的曆史,卻幾乎沒有官方主導編纂的國語辭典。」鬆本老師的蕎麥麵還剩一半,卻放下了筷子。「日本近代辭典的濫觴,可說是大槻文彥的《言海》。但大槻沒有得到政府半點補助,一生獨力編纂,最後還自費出版。現在的國語辭典也不是由政府主導,而是各出版社自行製作。」


    難道老師是要我明知不可而為之,試著去申請政府補助嗎?馬締吞吞吐吐地說:


    「政府和公部門對文化的敏感度,實在很低。」


    「我年輕時也想過這個問題,覺得要是有多一點資金就好了。」老師雙手交叉在胸前:「但現在卻覺得,這樣反而好。」


    「怎麽說?」


    「一旦國家挹注資金,政府就會插手。又因為事關國家的威信,語言文字反而容曰叨淪為威權的工具,而非原本活生生的樣貌。」


    「詞匯,或收錄詞匯的辭典,經常處於個人和權力、內在自由和官方支配的危險夾縫中。」


    目前為止,馬締隻是一心一意地沉浸在編輯作業的美妙世界裏,完全沒想過辭典竟有政治影響力。


    鬆本老師靜靜地說:


    「因此,就算資金不夠,也不該由國家出錢,而是由出版社,就是像你我這樣的個人費時耗日,腳踏實地編纂。因此,我們要對自己正在做的事引以為傲。我編了半輩子辭典,現在更確信這一點。」


    「老師……」


    「詞匯、和創造詞匯的心應該要是自由的,不能被當權者及威權掌控;一定得這樣才行。為了徜徉在文字大海上的人們,我們要打造一艘辭典之船。為了讓《大渡海》成為這樣的辭典,我們繼續加油吧!」


    鬆本老師的語氣雖然平靜,但其中隱含著熱情,像海浪般在馬締的胸口掀起一波浪潮。


    用完餐走出店外的馬締,硬是招了台計程車,把老師和公事包推入車裏。怎麽能讓沒有食欲的老師搭電車回去?同時,把公司的計程車券塞入老師手裏。


    「再見,老師。下次還要再請老師多多指教。」


    鬆本老師一臉歉意,坐在車窗內,垂著頭。目送計程車離去後,馬締回到編輯部,心中重新燃起編纂《大渡海》的鬥誌和動力。


    和鬆本老師交談後的第三天。


    那是一個晴空萬裏的好天氣。就算待在連窗邊都被書櫃埋沒的編輯部裏,也有一股清爽的舒暢感。


    馬締像平常一樣坐在辦公桌前,荒木突然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馬締,不好了!」


    荒木手上拿著很大一張紙,編輯部裏現正進行著四校作業。


    沒見過荒木這麽慌亂的樣子,馬締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但荒木沒有放慢速度,反而衝過來把手裏的紙攤開在馬締桌上。


    「你看這裏。」


    荒木指著「ち」開頭的單字頁。「少了【血潮】!」


    「什麽?!」


    馬締將快要滑落的眼鏡推正,盯著四校稿,稿子上依序列著【致死遺傳子】、【千入】、【知識】。如荒木所言,沒有「血潮」這個詞(※依日文讀音,正確排序為致死遺傳子(ちしいでんし)、千入(ちしお)、血潮(ちしお)、知識(ちしき)。其中「致死遺傳子」指致死基因,「千入」指反複浸染的染布方式,「血潮」指血液流動的樣子。)。


    「真是血流成河的失誤。」


    「馬締,現在不是說冷笑話的時候啊!」


    自己真心的感歎竟被荒木當成玩笑,馬締臉上的表情瞬間凍結,血色迅速消失;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思考對策。


    「已經做到四校,隻能在這裏調整行數,把【血潮】插進去。」


    荒木苦著臉點頭。


    「應該隻有這一項吧?問題是,為什麽前麵三校都沒有人發現呢?」


    「我們地毯式檢查一遍,包含工讀生在內,所有人都先放下手邊的工作,重新核對一次四校稿。」


    想到浪費了許多時間,馬締就覺得快要昏過去了,但總比沒發現好。馬締又提議:


    「也要想辦法法弄清楚,為什麽【血潮】會漏掉。」


    因為事出突然,岸邊和佐佐木及在場的所有工讀生都聚集到馬締的桌邊。「佐佐木小姐,請查一下用例采集卡。」


    遵照馬締指示,佐佐木小姐立即跑到存放卡片的資料室架子前。


    「馬締主任,確實有【血潮】的用例采集卡。」


    隨即跑回來的佐佐木,把【血潮】的相關資料遞給馬締:「上麵標有表示『收錄』的記號,稿子也是主任寫的。」


    連稿子都寫好了,那應該是整理時漏掉的。佐佐木拿來初稿到三校的稿子,【血潮】這個字忽然消失了。


    馬締站了起來。


    「各位,對不起,發生了緊急狀況。請中斷手邊所有工作,協助四校的檢查。」


    編輯部裏突然彌漫著一股緊張氣氛,大家默默地等候馬締指示。馬締說明檢查流程:


    「現在隻能重新一個一個檢查用例采集卡中標注『采用』的詞,是否全部收進稿子裏,能幫忙的人請過來。我們會分配每個人核對的分量,請小心檢查被分配到的頁數。不論花多少天,就算得在編輯部過夜,也一定要完成。」


    馬締盯著在場每個人的臉:「《大渡海》必須成為沒有任何漏洞的船!」


    編纂作業已經進入最後階段,沒想到卻出了這麽大的紕漏,但此刻沒有閑工夫怨歎了。荒木和佐佐木、岸邊及工讀生已經蓄勢待發,一臉「既然如此,我們絕不辱命!」的神采。


    「各位,請先回家準備過夜用品,今晚開始我們要密集趕工,日夜不停地完成檢查作業。」


    對於馬締的宣告,沒有人有一絲猶豫。岸邊立即就著電腦打起電子郵件,可能想告訴宮本「最近恐怕無法見麵」。工讀生們也幹勁十足地說:「拚了!」甚至有人提議:「回研究室把同學找來吧!」反應雖然不一,但都很積極。所謂越挫越勇,指的就是眼前這一幕吧!


    看到大家堅定的模樣,馬締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從西岡調職到岸邊報到前的那段時間,馬締是辭典編輯部唯一的正職員工,一個人默默地做著《大渡海》的編纂工作。雖然偶爾會碰到挫折,哀歎著或許終究無法看到完成的一天,但也一直說服自己這一切絕不會白費,何況現在有這麽多人為了《大渡海》積極向前。


    大家來來往往於編輯部時,電話響了。岸邊立即拿起話筒,馬締心想,這個節骨眼上不會又是へ先生吧?哪還有辦法分神應付他。但和電話那頭講了二、三句話後,岸邊的表情卻明顯沉重。


    「馬締。」


    結束通話後,岸邊寫了紙條遞給馬締:師母打來,鬆本老師住院。


    岸邊的紙條上,寫著都內某間大醫院的名字。雖然還不清楚是什麽病,但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來,馬締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因「血潮事件」而人仰馬翻的密集校對作業,被說成「神保町玄武書房地獄留宿總動員」,在各出版社辭典編纂相關工作者間不斷流傳著。


    置身在這股漩渦中的馬締無法預料未來的事,隻能專注於眼前的工作。


    馬締和荒木來到醫院探訪鬆本老師。老師上午剛做完檢查,正坐在病床上看電視,手裏寫著用例采集卡。


    不愧是老師,就算住院也還是把辭典放在第一位。馬締不由得衷心佩服,也為老師的氣色比想像中好很多,暫時鬆了一口氣。


    看到馬締和荒木來,老師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讓你們特地跑來,真抱歉啊!一定是內人大驚小怪聯絡了你們吧?其實隻是住院一周做檢查而已。不服老不行啊,年紀到了,有的沒的毛病都來了。」


    老師身旁的師母,麵帶歉意地鞠了躬。總是把辭典放在第一的老師,應該是不及格的丈夫吧?但實情卻出乎馬締預料,老師和師母的感情似乎很好,師母正貼心地把針織衫披在老師肩上。


    「老師,您不要勉強。」荒木故意這麽說:「趁這個機會好好休養吧!」


    「這麽關鍵的時刻,我真是太沒用了。」


    憾恨之情溢於言表,老師問:「《大渡海》的進度還順利嗎?」


    馬締和荒木互望,異口同聲回答:「順利。」


    不能讓老師擔心,「血潮事件」當然不能說。


    探視完鬆本老師、和荒木告別後,馬締回到位於春日的住處,拿換洗衣物。


    馬締和妻子香具矢居住的木造三層樓房屋,原本專門租給學生。玄關處掛著的「早雲莊」字樣,就是當時留下來的。


    馬締是早雲莊最後一位學生房客,十年前房東竹婆過世,做為租屋處的早雲莊也走入曆史,落下最後一幕。竹婆死後由孫女香具矢繼承早雲莊,和已經結為夫婦的馬締小心地維護這棟古老建築,繼續住在這裏。


    竹婆生前,待最後一位學生房客馬締就像對家人一樣,馬締的藏書不斷增加,入侵一樓全部房間,竹婆一句怨言也沒有。看著工作和戀愛都不順的馬締,竹婆也總是暗中默默支持、關心。


    馬締和香具矢結婚,竹婆比任何人都高興。能和竹婆及香具矢在早雲莊過著新婚生活,對馬締來說,是一段快樂又溫暖的珍貴回憶。


    某一年冬天,竹婆在溫暖的被窩中沉睡時,安詳地告刖了人世。醫生說是心髒衰竭,但其實就是壽滿天年。竹婆晚年食量小,爬樓梯比較吃力,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二樓;過世前一晚,有點快要感冒的樣子。就算有些小毛病仍堪稱硬朗的她,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突然去世,馬締和香具矢都驚愕不已。唯一能安慰人心的是,竹婆臨終前沒有承受太多痛苦,走得非常平靜。


    忙完竹婆的喪禮後,馬締和香具矢坐在少了竹婆的暖爐桌前,才發現虎爺不見了。在附近找了很久,也問了衛生所,等了好幾天還是沒有回來——虎爺失蹤了;或許是察覺到疼愛自己的竹婆往生了,去旅行調適心情吧!


    終於接受虎爺不會回來的事實後,馬締和香具矢從竹婆過世後一直克製著的眼淚終於潰堤。兩人手牽手放聲大哭、淚流不止,悲慟到幾乎無法呼吸的程度……


    拉開玄關的格子門,馬締看向二樓,說:「我回來了。」


    虎郎出來迎接。虎郎是他們現在養的貓,一隻體型雄偉的虎斑貓,幾年前開始在早雲莊出沒,和虎爺長得很像。馬締推測它應該是虎爺的兒子或孫子吧!


    虎郎跟在馬締腳邊,踩著會發出軋軋聲的舊木頭樓梯。因為一樓除了廚房、浴室和廁所外,所有房間都堆滿了書,馬締和香具矢的生活空間主要在二樓。


    「咦,你回來了。」


    香具矢一副沒睡飽的樣子,從二樓最邊間的房間探出頭來:「怎麽這麽早,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的。」馬締走進二樓中間的臥室,從衣櫃裏取出換洗衣物:「因為發生了一點事,這段時間可能得睡在編輯部。」


    香具矢一臉擔心,但沒有追問。馬締對辭典的付出,她再清楚不過,不會多說什麽讓他煩心。馬締也不想讓已經為料理耗費心神的香具矢擔心,所以沒有說出細節。


    香具矢正打算起床,馬締急忙阻止。


    「你睡吧,沒關係。」


    完成早上的采買和準備後,香具矢趁開店前的短暫空檔補眠。


    「小光,午飯吃了嗎?」


    對了,還沒吃,我都忘了。不擅長說謊的馬締愣了一下答不出口,香具矢在睡衣外麵披上一件針織衫。


    「我馬上做。」


    「可是……」


    「有時間吃完再走吧?我也有點餓了。」


    香具矢起身往一樓的廚房走去,虎郎滿懷期待地跟在身後,下了樓梯。


    二樓最靠近樓梯的房間,是馬締夫婦的起居室,室內的擺設和竹婆在時一樣。這個季節還用不到暖爐桌,擺著的是小茶幾,牆邊則是舊櫃子。窗外可以看見曬衣場和秋天的天空。


    和以前不一樣的是多了一個小小的壇位,陳列著竹婆的牌位和遺照,和竹婆丈夫的牌位及遺照並列。香具矢的祖父很早就過世了,她沒有見過,從照片看來是個帥氣男子。每次看著他的眼睛,馬締都覺得香具矢長得很像祖父。


    把換洗衣物和刮胡刀放進行李袋,稍微喘了口氣的馬締,在壇位前上了香,雙手合十。香具矢端著放有料理的托盤走了進來,虎郎緊跟在後。


    「久等了。」


    「謝謝你,那我開動了。」


    「開動吧!」


    兩人麵對麵坐在小茶幾前,拿起筷子。烤鮭魚、煎蛋、燙菠菜,外加豆皮豆腐味噌湯,湯頭濃鬱,味道十足。


    「我好像做成早餐的菜色了。」


    「不會啊,跟平常一樣好吃。」


    馬締這麽說,香具矢有點害羞地低下頭,加速拌著筷子。虎郎看著鮭魚,喵喵地哂。


    「虎郎有脆脆的飼料喔!」


    被香具矢一說,虎郎不情願地把臉埋回角落的貓碗裏。


    「我剛才去醫院探望鬆本老師。」


    「咦?」香具矢停下筷子,咽下嘴裏的食物:「鬆本老師怎麽了?」


    「住院一星期做檢查。」


    「這樣啊,不會有事吧?」想起竹婆走得突然,香具矢繼續說:「如果鬆本老師想吃什麽,我可以做了送去。你有機會問問他。」


    「好。」


    「上了年紀,不能不注意身體。」


    「對了!」


    「什麽?」


    馬締停止咀嚼,端正坐好。


    「鬆本老師到底幾歲,你知道嗎?」


    「不知道。」


    兩人互相對望了一會兒,輕輕吐了一口氣。


    「認識老師十五年,他還真是沒什麽變。可能超過九十歲,也可能隻有六十八歲,完全看不出年紀。」


    「編辭典的人,好像都有一點脫離世俗。」馬締有聽沒有懂地點點頭,香具矢補上一句:「小光也是。」又說:「老師說不定比想像中年輕,一定很快就能康複。」


    「也對。」


    吃完飯,馬締提著行李袋準備出門,走了幾步回頭,看到香具矢還站在玄關處,手裏抱著的虎郎正打著大大的哈欠。


    「對了,我們部門的岸邊小姐和曙光製紙的宮本先生交往了。」


    「果然,他們來店裏時,聊得很投機。」


    「嗯,你的觀察力始終這麽敏銳。」


    馬締和香具矢微笑著互相揮手。


    流傳許久的「神保町玄武書房地獄留宿總動員」,事實上長達一個月。


    馬締和岸邊幾乎整個月都住在編輯部,偶爾回家拿換洗衣物又馬上進公司,連和妻子及戀人好好說句話的空檔都沒有。


    馬締對佐佐木和工讀生們叮嚀了好幾次「不要勉強」,要大家回家休息,但沒什麽人照辦,總是住上好幾天甚至一星期,默默趕著進度。


    「我來核對就行了,你們回家去,快回去。」荒木因為太太過世,一個人在家隻剩寂寞,索性攬了最多工作在身上,整整一個月沒有回家。


    問題是編輯部裏累積了薰天臭氣。此時的辭典編輯部成員眾多,窗戶卻因為被書架擋住而無法打開。人的體味、紙張散發出的大量粉塵味,以及油墨味摻雜在一起,讓辦公室的空氣變得很混濁。待在編輯部時,因為大家共處一室而沒有察覺,一旦外出吃飯再回來,每個人都會皺起眉頭:「哇,這空氣也太可怕了。」


    雖然快入冬了,但不洗澡、不洗衣服還是不行。


    玄武書房本館設有小淋浴間,大家會輪流去那裏洗澡。結果其他部門向公司告狀說「從早到晚都被辭典編輯部占用」,於是馬締等人改去紳保町僅有的一間澡堂。一時間,那裏儼然變成辭典編輯部的專屬澡堂,老板也樂得開懷。


    「就是沒辦法洗衣服。」


    用毛巾包著洗好的頭發,素顏的岸邊回到編輯部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學校附近常見的投幣式自助洗衣店,在神保町卻完全看不到。


    「雖然附近有好幾所大學,但住在神保町的學生其實不多。」


    「就是啊,而且沒有人會在逛舊書店時順便洗衣服呐!」


    「喜歡古書的人比較像植物,對洗衣服沒有興趣吧!」


    岸邊和佐佐木一來一往地說著。


    我喜歡古書,但我不是植物,而是雜食動物;馬締在心裏嘀咕著。逛古書店時腦袋裏當然隻有古書啊,這還用說嗎?這種時候若去想洗衣服的事就太散漫了,是不及格的古書愛好者。馬締偷偷聞了袖口,自認沒有異味,但也沒有把握就是了。


    最後成立了「洗衣小組」,大家把衣服放進大袋子裏,輪流負責拿到春日或本鄉的投幣式洗衣店,整批洗好再帶回來。洗衣服費用平均分攤,內衣褲則盡量買新的或在廁所洗。玄武書房別館的女廁多了晾內衣褲的架子,男生則把內褲晾在架在書櫃間的長棍上,像萬國旗海般形成一排排內褲旗。不用說,女生們抱怨連連。


    「現在是非常時期,大家將就一下。」


    馬締向大家鞠躬致歉,並要求幹了要立刻收起來,總算平息了眾怒。


    全員忙著四校的空檔,馬締跟著曙光製紙的宮本及技術人員去了幾趟印刷廠。辭典的頁數多、印量大,又因為使用很薄的紙,印刷上需要精密的技術和細膩的操作,印刷廠用「極致的紙」反複試印著。


    油墨調配上的細微差異,會影響紙張的著墨程度、色差和濃淡。什麽樣的油墨配方最適合「極致的紙」?機器要如何調整才能印出易讀又精美的效果?印刷廠、紙廠和馬締一再討論,甚至親自到工廠直接向熟練的印刷師傅請益。


    印刷方式才剛敲定,又被社內美術設計叫走。《大渡海》的裝幀是由玄武書房裝幀部一位四十幾歲的男同事負責,因為他無視季節變換,總是和《少爺》裏的主角一樣穿著紅色t恤,所以大家叫他「紅衫男」。這位紅衫男雖然是也是個怪人,卻開朗又活力洋溢。


    在西岡的努力下,《大渡海》的宣傳計劃成了玄武書房的大案子。配合出版時間,張貼在車站的大海報、放置在書店的傳單等都要統一主視覺,再委托廣告公司提出宣傳計劃。紅衫男負責《大渡海》最重要的裝幀設計,一副躍躍欲試、鬥誌高昂的神態。


    「麻締,」馬締才踏進裝幀部,紅衫男立即靠上前:「完成了、完成了,《大渡海》裝幀的最終提案完成了!」


    馬締被拉著袖子帶到紅衫男的辦公桌前,桌上擺著以高性能印表機印出的《大渡海》裝幀設計稿。包括書盒、書盒上的書腰、書衣、封麵、蝴蝶頁,甚至還有書頭布的樣本。


    「盡管辭典在使用時,書盒、書腰、書衣多半會被拿掉,我還是很用心地設計了每個環節。」


    顧不得一臉想炫耀的紅衫男,馬締的眼光早已被桌上的設計提案吸引。


    《大渡海》的書盒、書封和書衣,都是夜晚海洋的深藍色調,書腰是月光般淡淡的奶油色。翻開書封,蝴蝶頁也同樣是奶油色。裝飾於書冊上下、遮住裝訂痕跡的書頭布則是銀色,在夜空中閃閃發亮。


    書名「大渡海」三個字也是銀色,厚重的字體在靛藍的底色襯托下,仿佛浮在大海上。細看之下,書盒和書衣下方,有著像波浪般的銀色細線。書脊繪有一艘古帆船小圖,正航行在起伏的海浪上。封麵和封底印著小小的上弦月和舟的標誌。


    《大渡海》想表達的主旨,紅衫男如實地辦到了。感謝之情塞滿胸臆,馬締對著設計稿看了又看、停不下來。


    「怎麽樣?」紅衫男似乎有點不安,忍不住打破沉默問道。


    「很精準,而且有溫度,」馬締突然回過神來:「我覺得這個設計非常好,業務部的人怎麽說?」


    「他們還沒看過呢,我想先給麻締看啊!」


    紅衫男總是把馬締叫成麻締。


    「謝謝。但這是燙銀嗎?」


    馬締指著書盒和書衣問,燙銀可以展現出華貴的質感,卻要花不少錢。


    「別擔心,印刷技術可是日新月異唷!麻締,我會要求印刷廠『做出像燙銀的感覺』。不過封麵的確是燙銀,但是在預算之內。」紅衫男得意地說:「這些我都考慮進去了。」


    「真是太感謝了!」馬締感激萬分:「就這麽定案吧!要是業務部有意見,我會全力護航的。」


    裝幀拍板定案,感覺雙肩背著的重擔,好不容易卸下了一邊,腳步變得輕盈的馬締回到辭典編輯部。


    桌上堆滿了檢查完的四校稿,一部分準備送回印刷廠,要請印刷廠開始印第五校的稿子。


    一山又一山的稿子。


    馬締重新整頓心情,拿起紅筆,開始仔細檢查四校稿是否有行數變動的地方。


    全員出動的四校檢查進入尾聲,一個月來發現,除了【血潮】外,沒有其他遺漏。當然,因為全部重新校對的關係,也找出之前沒校到的錯字和漏字,同時針對有爭議的釋義進行討論,也算有成果。


    「不過,還真是雷聲大,雨點小啊!」


    就像荒木說的,結束長達一個月留宿編輯部的大工程後,大家已經累得人仰馬翻。


    「讓大家做了許多白工,真是對不起。」


    馬締看著大家疲憊的臉,再三道歉。


    「別這樣說,謹慎永遠不嫌多。」


    「因為仔細檢查過了,反而放心。」


    學生們接二連三地這麽說,雖然身心疲憊,卻充滿了成就感。大家開心地整理行李,準備回到久違的家。


    《大渡海》能遇到一群這麽好的工作人員真是太幸運了,馬締站在編輯部門口,目送回家的學生們。


    曆經「地獄留宿總動員」後,馬締對《大渡海》的具體樣貌有了踏實感。被那麽多雙眼睛檢查過的稿子,幾乎沒有錯字和缺字了。「血潮事件」盡管耽誤了整體進度,令人懊惱,但也讓《大渡海》免於出版後才被批評的最糟狀況。同時在這次修正中,補齊了其他詞匯,充實了釋義的內容。


    《大渡海》是一本內容完整且精確度高的辭典,應該會成為使用上或閱讀上都讓人樂在其中的辭典。經曆了留宿總動員後,馬締更加確信這一點。


    看到岸邊還留在編輯部,馬締對她說:


    「岸邊,辛苦了。今天早點回家好好休息吧!」


    「好。那……馬締你呢?」


    「我打算和荒木一起去鬆本老師家探望。」


    當初說是住院一星期做檢查,但留宿期間始終不見鬆本老師來到辭典編輯部。師母打過一次電話來,說「老師還沒完全恢複」後就音訊全無。雖然心裏一直很掛念,但當時實在抽不出時間。


    趁著《大渡海》的編輯作業再次回到預定的軌道,馬締和荒木打算去鬆本老師家看看。岸邊原本也想一起去,卻掩不住疲憊臉色。馬締說服岸邊回家休息、確認隔天的上班時間後,在玄武書房別館的門口和岸邊道別。


    鬆本老師住在千葉縣的柏市,荒木似乎也沒去過老師家。馬締和荒木一起從神保町搭地鐵,對照地址,往東邊出發。


    離下班的尖峰時間還早,馬締和荒木並肩坐著,膝上放著公事包和蛋糕盒。公司附近有家老字號蛋糕店,鬆本老師很喜歡這裏的巧克力閃電泡芙。


    馬締買伴手禮的時候,荒木一直默默不語,終於在電車裏開了口。


    「剛才我打電話過去,說我們現在去拜訪,剛好是老師接的電話。」


    「老師怎麽樣?」


    「嗯,聲音聽起來滿有精神。但如果是這樣,為什麽不來編輯部呢?我想不通。」


    因為不知道路,所以從柏市車站搭計程車,約五分鍾後抵達老師家,是一棟小巧古老的獨棟民宅。


    按了對講機後,師母隨即開門,帶他們來到客廳。不出所料,老師家滿是藏書。所有牆壁都設成書櫃,書櫃前的地上,書本也堆到半個人高,走廊、樓梯等通道隻剩下一個人勉強可通過的空間。


    師母和老師的小孩不會抱怨嗎?馬締歎為觀止,不由得看傻了。帶著些許黴味的屋內,或許是因為紙的吸音作用,有種靜謐的氣氛。


    師母端來三人份的紅茶和巧克力閃電泡芙。


    「謝謝你們帶這麽好吃的甜點來,直接拿來招待你們,真不好意思。」


    師母鞠躬致謝,馬締和荒木覺得很不好意思。客廳的門被打開,鬆本老師走了進來。


    「讓你們老遠跑來,真抱歉。」


    見到鬆本老師,馬締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原本就很瘦的老師,一陣子不見又瘦了一大圈,穿著平常的西裝外套,打著繩狀領帶,襯衫領口鬆得可以放進兩根手指。似乎正在家裏休息,因馬締與荒木來才特意換上衣服。荒木用手肘碰了碰馬締的側腹,馬締才回過神來,為突然來訪表示歉意。


    老師跟師母道謝後,示意師母先離開,在馬締和荒木對麵的沙發上坐下,看著桌上的巧克力泡芙,臉色沉了下來。


    「啊,謝謝你們帶來這麽好吃的甜點。」不愧是夫妻,講的話都一樣。「檢查結果是,食道裏有癌細胞。」


    老師的話雖然傳進了耳朵,卻到不了大腦。一旁的荒木微微吸了一口氣,馬締不知該如何反應,隻知道事態嚴重。


    荒木小心翼翼地詢問病況,老師回答現在服用抗癌劑,並到醫院接受放射治療。雖然腫瘤變小了,但因為副作用的關係,幾乎每天都躺在床上。今後要持續觀察,若狀況惡化可能要再次住院。


    麵對詞匯,馬締和荒木總能應付得又快又好;麵對病人,卻完全不知所措。想破頭也說不出恰當的話,又不敢隨口說「一定沒問題的」、「請加油」,隻能沉默著。


    或許是看穿了馬締和荒木的不安與擔心,鬆本老師刻意用開朗的聲調詢問《大渡海》的進度。馬締沒提留宿的事,說明作業順利進行著,同時也把裝幀提案帶來了,準備讓老師看看。


    「這裝幀和我們打造的船實在太契合了。」


    老師把裝幀設計稿攤開放在膝上,愛憐地觸摸著銀色的海浪:「真的好期待!我隻要身體恢複就可以去編輯部了,在這之前,有什麽狀況或疑問,都請跟我聯絡。」


    「一定,無論哪個環節,都請老師不吝賜教。」馬締這麽說。


    《大渡海》可說是老師的命脈。如果顧慮老師正和病魔對抗,而不讓他參與《大渡海》的編纂作業,無異於奪走了老師的生命。


    馬締和荒木決定走回車站,於是在黃昏時分離開了鬆本老師的家,老師和師母一起在門口目送兩人離去。轉彎前回頭一看,老師還站在門口,瘦弱的身影輕輕地揮著手。


    三個巧克力閃電泡芙原封不動地留在客廳茶幾上。


    馬締被五校的進度追趕著,全副心思都在校對作業上。


    趕不上了!不祥的預感在馬締心頭浮現:要是老師發生什麽事,就看不到《大渡海》的完成。雖然知道這念頭太不吉利太悲觀,但就是怎麽樣也樂觀不起來。馬締和荒木到訪不久後,老師再度住院。年底雖然出了院,和師母一起迎接新年,但新年一過又隨即住院。荒木常常去醫院探視,並將五校遇到的問題帶去,請老師判斷該怎麽處理。


    再這樣下去,或許會趕不上預計的發行日,馬締內心焦急萬分。寒假回老家的學生比暑期多,不容易掌握工讀生人數。為了趕上因「血潮事件」而延宕的進度,馬締、荒木、岸邊、佐佐木連新年假期也把工作帶回家做。


    到了一月中,工讀生終於全員到齊,總動員進行第五次校正。因為辭典不但頁數多,印量也高,印刷裝訂需要更長時間,校對完的部分要立即送回印刷廠,開始印刷。也就是說,最晚一月底要校完,否則趕不上發行日。


    馬締接連好幾天都忙到深夜,香具矢結束店裏的工作後,回到家常會遇見剛下班的馬締,兩人便一起在早雲莊的起居室裏吃著香具矢做的宵夜。平時,晚餐由馬締負責,一個人用完餐後,把香具矢的那一份用保鮮膜包好放在冰箱裏;香具矢回家吃完後,清洗盤子順便為馬締做隔天早餐。這是作息不一致的兩人,互相配合的生活方式。


    很少能一起坐下來吃晚餐,馬締心裏很高興,但話並沒有因而變多,因為太疲倦,又擔心鬆本老師的病情。香具矢知道馬締的狀況,刻意準備了鰻魚茶泡飯和蒜味骰子牛排替馬締補充營養和體力。香具矢店裏的工作已經夠勞累了——每想到此,馬締就忍不住內疚,隻能以感恩的心把飯菜吃光,回報香具矢的體貼。


    因為半夜吃鰻魚和牛肉,小腹周圍好像增加了一圈。再這麽下去,至今無緣的中年肥胖也會上身吧!在香具矢愛心晚餐的鼓勵下,馬締堅定決心,加緊腳步完成《大渡海》。


    馬締忙得無法離開編輯部的日子裏,香具矢抽空探望了鬆本老師。畢竟從梅之實時代起,老師就很喜歡香具矢的料理,也常光顧店裏,不可能不擔心的,於是特地做了老師喜歡的菜色送到醫院,幫老師打打氣。但問她「老師是否吃了料理」、「身體狀況如何」,香具矢卻答不上來。


    「老師總是滿臉抱歉地說:『是我連累了馬締……』」


    「不,您對他的提拔,我很感激。他要我轉達:『《大渡海》進行得很順利,請您安心養病。』」


    這樣的對話一次次地重複。在灰色雲層低垂的嚴冬裏,《大渡海》的編纂作業到了最後一刻依然緩步前進。老師的病情沒有明顯好轉,一月就這麽溜走了。


    不論怎麽緩慢,隻要前進,總有一天能見到陽光。一如唐朝玄奘到遙遠的天竺取經、順利把帶回的經典譯成中文的偉業;一如禪海和尚每天挖一點岩石,曆時三十年終於挖通的隧道。辭典也一樣,不隻是把詞匯集結成冊,更透過曆經長久歲月仍不屈不撓的精神帶給人們真正的希望,說是眾人智慧的結晶也不為過。


    印刷機的轉輪終於啟動,開始印刷《大渡海》的內頁。和荒木、岸邊一起初次來到印刷廠現場的馬締,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剛印好的紙張。


    這是尚未裁切的一大張薄紙。頁碼的順序和上下左右的閱讀方向零零落落地排列著,但一麵十六頁,正反兩麵共三十二頁的內容,已經確確實實地印刷完成了。


    把這一大張紙對折四次,就變成十六張內頁,頁碼順序和閱讀方向也一致了。留下裝訂用的書脊那一側,將其他三邊裁切整齊後,就是所謂的「一合」。換句話說,三十二頁為一台。《大渡海》有二千九百多頁,也就是九十幾台,要把這九十幾台全部集結起來才是一本,才能進行裝訂。


    裁切之前的大紙,留有微微的熱氣。雖然明知是印刷機的熱度造成,但馬締相信裏麵一定隱含了荒木、鬆本老師、岸邊、佐佐木及自己對《大渡海》的熾熱情感。此外,協助過《大渡海》的眾多學者、工讀生、製紙公司和印刷廠相關人員的心力,也一起濃縮在裏麵。


    眼前柔和淡黃的紙張上,清楚浮現宛如夏夜的深色文字。細看正好是【明】,馬締刻意眨了眨眼,因為眼框泛出的淚水讓視線變得模糊。


    「明」這個字,不隻指光亮或燈火,還有「證明」的意思。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花費十五年和詞匯纏鬥,絕沒有一絲白費,終於具體成形的《大渡海》,是大家努力的證明。


    「真的好美啊!」


    岸邊像看著寶石般望著紙,用手帕按著眼窩。旁邊站著曙光製紙的宮本,感慨萬千地點著頭。荒木則是小心翼翼、用微微顫抖的指尖觸摸著。


    「馬締,」確定這不是作夢後,荒木說:「馬上拿給……」


    「是,馬上送去給鬆本老師看。」


    編輯部選在進行「や行」之後的五校。將工作交給岸邊後,馬締拿著卷成筒狀的紙,和荒木一起前往位於築地的醫院。


    鬆本老師吊著點滴,鼻子插著輔助呼吸的管子,靠坐在床上,就著枕頭在寫什麽,似乎是用例采集卡。發現馬締兩人進來時,立刻露出笑容,將鉛筆放在枕頭旁的桌子上。


    「唉呀,看看是誰來了。馬締,好久不見啊!」


    師母正巧回家的樣子,在老師沙啞聲音的催促下,馬締和荒木兩人坐在床邊的折疊椅上。


    和去年在老師家相見時相比,老師沒有變胖也沒有變瘦,氣色和心情似乎好了些。馬締謹慎地詢問老師的身體狀況,老師刻意表現出開朗的樣子。


    又被荒木的手肘輕碰側腹,馬締才突然回神。不能待太久,老師要休息。


    「其實,我們有東西想給老師看。」


    馬締把紙攤開,放在老師的膝上。


    「喔……」


    鬆本老師發出嗚咽聲。不,應該是用盡全身力氣,從心底發出的喜悅之聲。


    「終於、終於要印製《大渡海》了……」


    老師細細的手指疼惜地撫摸著頁麵上的每個字。是的,終於能印出來,呈現在大家麵前了。馬締說完後很想緊握老師的手,又覺得不得體,所以沒有行動。


    「老師,《大渡海》預定三月發行,」荒木沉穩地說:「樣書一印好,我們馬上送過來。不,到時候請您和編輯部同仁一起慶祝吧!」


    「好期待啊!」鬆本老師抬起頭,像抓到美麗蝴蝶的少年,微笑著說:「荒木、馬締,真的很謝謝你們。」


    鬆本老師等不到《大渡海》完成,在二月中過世了。


    接到荒木從醫院打來的電話,馬締錯愕地一句話也說不出話,默默打開編輯部的置物櫃,確認黑領帶是否在裏麵,又覺得隻顧著找黑領帶的自己很怪。情緒和行動連不上,完全不能控製。


    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的成員們,協助師母處理守夜祈稻和告肘式等後事。馬締這時候才終於知道,鬆本老師享壽七十八歲。還不到退休年齡就辭掉了大學教授的職務,全心投入辭典的編纂。沒有收弟子,也和學校的派係保持距離,隻將一生奉獻給辭典。


    鬆本老師還在大學任教時,就已經和荒木一起編辭典了。荒木是鬆本老師的好夥伴,近半世紀的時間裏,以編輯身分協助老師、鼓勵老師,合力完成了好幾本辭典。這樣的荒木沒有流淚,反而招呼著前來上香的賓客。盡管舉止和平常一樣穩重,臉頰卻因悲慟而削瘦,失去血色。


    喪禮結束後,馬締在黃昏時回到早雲莊,很不情願地在玄關灑鹽淨身。如果老師真的跟來了,希望能一直保佑我們。


    早一步到家的香具矢已經換下喪服,一身便服等著馬締。因為擔心馬締,香具矢延後了開店時間。兩人默默地朝二樓起居室走去,香具矢泡了焙茶,和馬締不發一語地喝著。


    「我……來不及……」


    馬締喃喃自語,沒有讓鬆本老師看到《大渡海》。如果在辭典編輯部的不是我,如果是其他編輯,《大渡海》一定能早一點完成。是我沒用,不能讓老師在離開人世前看到等待多年的成果。


    馬締發現自己正在啜泣,在香具矢麵前掉眼淚實在太沒用了。雖然這麽想,卻克製不住淚水與野獸般的嗚咽聲在瞬間潰堤。香具矢在馬締身邊坐下,什麽也沒說,隻是溫柔地輕撫馬締顫抖的肩膀。


    《大渡海》的慶祝酒會在九段下的老牌飯店宴會廳舉行,那是櫻花正含苞待放、三月下旬的前夕。


    辭典的執筆學者、製紙公司及印刷廠的相關人員都在受邀之列,出席人數上百。玄武書房社長上台致辭,為熱鬧華麗的宴會拉開序幕。


    會場內側設置了及腰的桌子,放著《大渡海》和鬆本老師的遺照,裝飾著鮮花,還供上二合日本酒和酒杯,宛如祭壇。來到會場的師母凝視著老師和辭典,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可惜沒辦法招待工讀生,馬締這麽想,一邊在會場內向每位出席者致意。超過五十名學生如果來到會場,肯定會像蝗蟲過境稻田,把所有料理立即掃光吧!玄武書房的經費沒有這麽充足,還是另外在居酒屋慰勞學生好了。


    今晚也邀請了主要書店和大學圖書館的相關人員,二周前發行的《大渡海》好評如潮。書店的銷售比預期好,這場宴會是追加訂單的好機會,玄武書房業務部的每個人都卯足了勁。特販部和宣傳廣告部的人也忙著替來賓斟酒、寒暄,接待相關人士。


    「馬締!」


    聽到叫喚聲回過頭,看到西岡正離開談話的人群,朝馬締走過來。服貼的西裝前胸口袋露出紅色手帕,還真是盛裝打扮。衣著和平常一樣的馬締,不由自主地盯著口袋裏引人注目的手帕。


    「《大渡海》的最後一頁,有我的名字呢!」西岡感激地說。


    「是的。」


    「是馬締的意思吧?」


    「鬆本老師住院後,由我代筆。事先當然和老師商量過,老師也同意。」


    西岡曾是辭典編輯部的員工,也為《大渡海》盡了許多力,當然應該把名字放上去。不知道西岡為什麽感激的馬締,歪著頭說:


    「不會是我把你的名字寫錯了吧?」


    「不是啦,是……我其實沒做什麽……」


    西岡輕拍馬締的背,再度回到人群中。他剛剛似乎小聲地說了「謝謝」,但也可能是馬締聽錯了。西岡已經眼尖地發現廣告代理商的人,正油嘴滑舌地和對方打招呼:「多謝多謝,荻原先生,這次真感謝您的幫忙啊!」荻原先生笑得很開心,看來西岡還挺有兩把刷子的。


    打了一輪招呼後,馬締走到祭壇前,師母正憐惜地翻著《大渡海》。


    「鬆本第一次住院時,似乎心裏就有數了。」站在馬締旁邊,師母平靜地說:「當然,他不是輕言放棄的人,到最後一刻都還掛念著《大渡海》。」


    「無法讓老師看到《大渡海》,是我不好。」馬締深深鞠躬。


    師母搖搖頭:「別這麽說,鬆本很開心,我也是。因為他花費一生心血的《大渡海》,終於出版了。」


    師母把《大渡海》輕輕放回鬆本老師的遺照旁,點頭示意。目送師母離開祭壇後,馬締對著遺照默默合掌。


    「辛苦了!」


    以為是老師的聲音而訝異地抬起頭,不知何時荒木來到了身邊。


    荒木也變老了啊!這也難怪,為了編一本辭典,轉眼就過了十五個年頭。


    「你似乎很沮喪。前幾天我去月之裏,香具矢很擔心你。」


    「很對不起鬆本老師,我能力不足。」


    雖然羞於啟齒,馬締還是吐露了心情。


    「我猜到了你的想法,帶了好東西給你。」荒木從西裝口袋裏掏出白色信封,說:「是鬆本老師留給我的信。」


    馬締目不轉睛地盯著信,接下信封,拿出信紙。


    看慣了用例采集卡上老師的筆跡,意外發現信上的字特別有力。


    在最後關頭,我無法盡到監修者的責任,謹向辭典編輯部的各位致歉。《大渡海》問世時,我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吧!但是,我沒有不安,也從不後悔。


    因為我已經可以想像《大渡海》被眾人當成寶物,橫渡文字大海的模樣。


    荒木,有件事我要更正。我曾說過「今生再也找不到跟你一樣優秀的編輯」,我錯了,多虧你找來馬締,讓我能夠再度在編辭典之路上前進。


    能遇到你和馬締這樣的編輯,我真的很感激。因為有你們,我的人生過得十分充實。有沒有什麽詞匯比「感謝」更能表達我的心意呢?如果在另一個世界有這樣的詞,我在那裏也會製作用例采集卡的。


    編纂《大渡海》的每一天,我都過得很快樂。在此祈求大家的《大渡海》能永遠幸福地航行下去。


    馬締細心地把信紙折好,放回信封裏。


    看著鬆本老師的遺照、印著老師名字的《大渡海》及會場每一個人的麵孔。


    詞匯有時如此無力,不論荒木或師母怎麽呼喊,也留不住老師的生命。


    但是,馬締這麽想,我們並沒有完全失去老師。正因為有詞匯,最重要的東西將一直留在心底。


    即使生命結束,肉體化成灰。對老師的回憶仍將超越肉體的死亡,印證著老師的靈魂永遠長存。


    老師的模樣,老師的言行舉止,為了將這一段又一段大家交談、分享的往事傳達給後人,詞匯是不可或缺的。


    馬締突然想像,自己的掌心握著那隻不曾碰觸過的手。和老師見麵的最後一天,在醫院裏沒能握住的,又瘦又冷但應該光滑的手。


    為了與死去的人相係、與尚未來到人世的人相係,人們創造了詞匯。


    岸邊和宮本正吃著蛋糕,明明慶功宴前才宣告既然是編輯部的一員,就要貫徹招待的任務、絕對不吃東西……這會兒卻開心地和宮本分享著彼此手上的蛋糕。佐佐木靠在牆邊喝著白酒,西岡依然長袖善舞地和會場內的人交際著。


    每個人都打從心裏為《大渡海》的完成而高興。


    我們完成了編舟計劃,編纂出一艘堅實的辭典之船,載著古往今來想傳遞心意的靈魂,航向豐饒的文字大海。


    「馬締,明天要開始進行《大渡海》的修訂作業羅!」


    荒木說著,邊催促著馬締往會場中央走去,臉上閃現百感交集的表情。也可能是馬締的錯覺。


    人還在慶祝的晚宴上,心已經開始思考《大渡海》的未來了,不愧是荒木,簡直是鬆本老師的靈魂伴侶。


    辭典編輯沒有結束的一天。乘著希望之舟在文字大海上的航行,永遠不會結束。


    馬締笑著點頭:


    「趁今晚多喝一點吧!」


    留意著杯裏的酒泡不讓它溢出,小心地往荒木的酒杯倒著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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