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武書房工作三年,岸邊緣第一次進入本館旁的別館。前腳才踏進去,就連打了三個噴嚏。


    岸邊會因為氣溫劇烈變化而不適,也對灰塵過敏,隻要走進溫差很大或打掃不夠幹淨的房間,噴嚏和鼻水就停不下來。玄武書房別館充滿了各種過敏源,推開厚重木頭大門,昏暗的走廊上一股冷空氣襲來,有種圖書館才有的、紙張的黴味。


    和本館大樓的現代新穎有著天壤之別,岸邊心裏一陣不安:真的可以在這裏工作嗎?雖然知道公司有棟別館,但一直以為隻用來堆放物品。可能是古老的西洋風木造建築給人這樣的錯覺。


    進來後發現,別館老舊歸老舊,卻仍有使用中的氣味。不論是木頭地板或看得見內側的樓梯扶手,都變成深麥芽糖色。牆壁漆成白色,挑高天花板呈現出美麗的拱形。岸邊敏感的鼻子雖然很癢,但走廊的角落卻沒什麽灰塵,看得出來每天都有人打掃。


    「請問,有人在嗎?」


    岸邊對著走廊盡頭喊。


    「什麽事?」


    聲音從身旁傳來,嚇得岸邊差點跳起來。忐忑地往一旁看去,因為昏暗和緊張的關係,沒注意到玄關靠牆處有個小窗戶,裏麵坐著一位像是警衛的大叔。玻璃窗上貼著一張褪色的手寫紙:「訪客登記」。看起來是個小房間,大叔正一邊吹著電風扇一邊看電視。


    本館入口的登記櫃台是金屬感十足的現代風,由笑容滿麵的女同事迎接訪客,和這裏簡直是天壤之別。岸邊在心裏歎了口氣,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


    還沒說完,大叔已經隨興地揮揮右手,說:「二樓、二樓。」


    關上小窗,小房間裏的大叔回頭繼續看電視。


    依照大叔的指示,準備走上二樓,岸邊的鞋子在走廊上發出聲響。走在本館的磁磚地麵時,八公分高的跟鞋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但踏在別館的木頭地板上,聲音卻像小鳥啄著飼料般含糊不清。


    每走一步,身體的重量壓上樓梯,不穩地發出軋軋聲。難道我變胖了?腰圍應該沒有變,倒是最近因為壓力而吃了不少甜點。隻好掂著腳爬樓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上。


    陽光穿過走廊的窗戶灑進來,二樓看起來稍微明亮。眼前好幾個房間,隻有一間的門是打開的,岸邊朝那裏走去。


    走近才發現,不是門打開了,而是根本沒有門。室內一排排書架林立,每張桌子都被成堆的紙山占滿。岸邊接連打了三個噴嚏,猶豫著該不該走進去,因為不用看也知道裏麵是灰塵之家,而且從剛才就不斷傳出奇怪的聲音。


    「啊……嗚……啊……嗚……」


    低沉的聲音不問斷,他們養了一頭正在生產的老虎嗎?


    「嗨,我等好久了。」


    小心翼翼探頭望著房間,身後突來傳來了人聲,嚇得岸邊輕輕叫了一下。轉身一看,剛才明明渺無人跡的走廊上,突然站著一個女人。這位看起來約五十幾歲的女士,體型細瘦,戴著眼鏡,站姿透露出一絲神經兮兮的氣息。


    「我是……」


    「我知道。」


    岸邊這次遺是來不及報上名字。女士走過岸邊身旁進入房間內,一邊撥開兩邊的紙山一邊往前走。


    「主任!馬締主任!」


    像回應女士的呼喚似的,「啊嗚」怪聲停住了。不一會兒,辦公室最裏麵的紙山倒了下來,出現一個男子。


    「是,我在這裏。怎麽了?佐佐木小姐。」


    站起來的男子臉上留著像是紙痕的紅色印記,看起來之前是趴在桌上睡著了。他也是幾乎不長肉的瘦長體型,但和剛才那位叫佐佐木的女子又不同,站沒站相、襯衫滿是皺折,看起來像自然卷的頭發,發量多到無法整理。


    看見男人蓬亂的黑發中,夾雜了幾根白發,岸邊暗忖,這個男子大約四十歲吧!年紀老大不小了卻不修邊幅,是怎麽回事?主任這個模樣,難怪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會被公司的人暗地批評為「是個光吃紙的紙蟲」啊!


    男子沒有一絲主任威嚴,伸手在桌上四處探尋,好不容易才找到眼鏡戴上。看到岸邊,又繼續在桌上東翻西找。


    他到底在做什麽啊?岸邊看著佐佐木,眼神好似在詢問著,應該先打招呼還是不要打擾他呢?佐佐木麵無表情到「無我」的境界,完全沒有催促男子的意思,隻是站著。岸邊沒辦法,也隻好等著男子的動作。


    「找到了!」


    男人歡喜地說,拿著銀色名片匣走近岸邊。因為地上也是成堆的紙山,不得不小心繞路,所以又花了一點時間。


    「你好,我是馬締光也。」


    遞出的名片上印著:


    株式會社玄武書房 辭典編輯部


    主任 馬締光也


    站在眼前的馬締比想像中高,馬締彎腰看著岸邊,雖然眼鏡底下的眼睛看起來很困,但黑得發亮。


    岸邊急忙從襯衫口袋裏拿出自己的名片匣,是剛找到工作時犒賞自己的愛馬仕茶色小牛皮款,裏麵放著剛出爐的新名片。


    「我是今天開始被調到辭典編輯部的岸邊綠,請多指教。」


    一邊想著,沒聽過同公司的人要交換名片的。佐佐木僅以口頭自我介紹。


    「我是佐佐木,主要在隔壁的資料室工作。」


    看吧,主任果然很奇怪。岸邊稍微放了心,一邊跟佐佐木打招呼的同時,把名片匣收進口袋裏。


    辭典編輯部沒有其他員工了。原以為還有其他外出洽公的同事,沒想到隻有馬締和佐佐木是全職,加上岸邊總共三人。


    「其他還有監修的鬆本老師和外聘的荒木先生。」


    馬締微笑著說。隻有三個人的部門,竟然還需要主任,而且滿臉堆笑的馬締看起來毫無野心,岸邊忍不住小看他,原本已經貧弱的衝勁因此更枯竭了。之前聽說是「大案子」,現在看起來根本就是發配邊疆。


    我是不是犯了什麽大錯啊?


    又想起這苦惱多時的疑問,岸邊的心情沉了下來。


    剛進公司前三年,岸邊任職於女性時尚雜誌《northern ck》的編輯部。出版社的主力商品多半是以二十來歲女性為目標讀者的時尚雜誌,《northern ck》算是賣得很好的一本,所以,《northern ck》編輯部是玄武書房最紅的部門,一塊閃閃發亮的金字招牌。


    岸邊念書時就很愛看這本雜誌,得知被這部門錄用時,真的非常開心。認真地向打扮時髦的前輩們學習,不錯過最新的時尚資訊,在能力範圍內盡可能穿得好一點。沒有實際穿過,就沒辦法真正了解名牌衣服設計上的細膩之處。


    不論趕稿多累,回到家仍不忘保養皮膚;為了準備采訪,就算內容再無聊也會用心讀完明星的自傳。即使被大學同屆的男同學說「隻有你一個人一帆風順」,而遭到排擠,依然不氣餒地努力工作。


    為什麽我會被調到辭典編輯部呢?被調到這個離好萊塢明星專訪及巴黎時尚伸展台後台模特兒鬥爭最無緣的邊境部門。


    這兩個部門簡直像地球和巨蟹星雲一樣遙遠,自己到底要做什麽、能做什麽,完全不知道。


    好孤單,好無助。


    馬締和佐佐木悠閑地扯著無關緊要的話題,完全不知道岸邊的心情。


    「你剛才好像作惡夢了喔!」


    「是嗎?對了,我夢到二校稿裏竟然摻雜了正體字以外的字體。」


    「是喔,雖然隻是夢,但還是不舒服。」


    「真是名符其實的惡夢。」


    正體字?雖然不太知道那是什麽意思,但聽起來,不論對話內容或說話節奏都有點偏離現實。岸邊吞吞吐吐地說:「呃……請問我應該做什麽呢?」


    之前的工作模式是自己找事做,但因為雜誌和辭典實在相差太遠了。不從編輯流程學起的話,就沒辦法參與辭典編輯部的工作。


    但馬締卻回答:


    「不用急,慢慢來吧!」


    這句話是暗示著對我沒有期望吧!這讓岸邊很沮喪,但馬締的語氣聽起來沒有惡意,而且一臉認真地說:


    「今晚有岸邊小姐的歡迎會,硬要說的話,請在六點以前保持胃腸和肝髒的最佳狀態,這是岸邊小姐今天的工作。」


    「你的東西在那裏。」佐佐木指著辦公室一角,從《northern ck》編輯部送來的幾個紙箱堆在角落。「選一張你喜歡的桌子,如果需要幫忙,再跟我說。」


    說完佐佐木便走出辦公室,應該是回到隔壁的資料室去了吧!馬締看起來不怎麽熱情,但也不像壞人。該不會一直盼著岸邊來報到,但真來了又不知道該怎麽接待吧!


    但「喜歡的桌子」是怎麽回事?岸邊環顧四周,編輯部裏每張桌子上都堆滿了書和紙,讓岸邊不知如何是好。


    馬締已經走回自己的座位。桌上一落一落地堆滿許多校對稿似的紙張,幾乎占去了所有空間,連電腦都被上麵垂下來的資料蓋住。縮在那樣的位子上,看起來就不太舒服。桌子周圍的地板上也堆滿了書,幾乎要把坐在椅子上的馬締淹沒,看起來像個堡壘或冬眠野獸的巢穴。


    岸邊從「書堡」縫隙偷看馬締的模樣,馬締的辦公椅上綁著一個花樣老舊的坐墊。


    該怎麽稱呼呢?傷腦筋。這裏平常隻會有岸邊和馬締二個人,叫「主任」似乎太正式了。


    「馬締先生。」


    「是。」


    馬締從書本裏抬起頭來,書上印著類似古埃及神殿裏的象形文字。應該隻是在欣賞吧?不會真讀得懂吧?岸邊楞了一下。到底應該用哪一張桌子才好,突然問不出口。


    馬締的頭依舊抬著,等岸邊說話。


    「正體字,是什麽呢?」


    岸邊忽然問了一個讓自己後悔的問題。想也知道是辭典相關用語,馬締看起來是個怪人,外表認真嚴謹,說不定很容易生氣。竟然來了一個連這個都不懂的新人,完全派不上用場啊!


    跟岸邊想像的不一樣,馬締平心靜氣地回答:


    「基本上是指《康熙字典》裏正規的字體。」


    意思不懂就算了,現在又出現沒聽過的詞匯:「康熙字典」。馬締似乎察覺到岸邊的疑惑,把書放在膝蓋上,從手邊的紙山裏抽出一張紙,在背麵書寫起來。


    「例如『揃』這個字,電腦打字轉換成漢字時,不注意的話會變成『揃』。仔細看就會發現,市麵上的小說或辭典,幾乎都是用『揃』。『揃』是正體字,『揃』是俗體字。校對工作就是要檢查校稿裏的正體字。」


    岸邊慎重地比對著馬締寫的「揃」和「揃」。


    「正體字的『月』字,裏麵的橫線是斜的。」(※錄注:小的做不到啊!所以上述幾個字都是一樣的。)


    對了,以前《northern ck》的稿子經常被校對者指出漢字的問題。但時尚雜誌重視的是商品的特色是否能透過印製完美呈現,或店鋪等資訊是否正確無誤。岸邊從來沒想過校對者指的是什麽,也不知道還有正俗字體的差異。


    「手寫時,倒是用『椾』就可以了。」


    馬締的視線再次落在書上:「這裏指的正體字,不是錯字的相反,而是指印刷上的正統字體。辭典使用的漢字基本上都要用正體字,至於『常用漢字表』和『人名漢字表』裏的漢字,則用新字體來表示。」


    常用漢字表?又是沒聽過的名詞。總之,辭典的編製必須依據許多細項規則,連一個漢字都要很小心注意——至少這件事是清楚的。


    我做得來嗎?岸邊覺得自己快要昏過去了。剛才硬抽出的紙張,讓桌上的紙山失去了平衡,整個倒在馬締的手邊。


    岸邊接連打了五個噴嚏,想擤鼻子,但想在這間辦公室裏找到麵紙肯定要花上不少時間。


    為了讓自己有舒適一點的工作空間,岸邊沒有先拆箱,反倒打掃、整理起辭典編輯部來。


    七月初的這時節,恐怕很難買到口罩,但最近新型流感發威,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也能買到不織布口罩。


    也買了工作用手套,戴上兩層口罩,岸邊開始打掃。馬締問「需要幫忙嗎?」岸邊堅稱不用。雖然才剛見麵就這麽武斷地拒絕不太禮貌,但馬締看起來就是一副幫不上忙的模樣。


    馬締安靜地回到座位上繼續工作,實在不明白是什麽樣的工作,隻知道他埋首在象形文字的書裏,做著筆記。岸邊假裝不關心,卻找機會偷瞄,看到他寫了一句「國王的鳥奔向夜裏」。不會吧,他真看得懂象形文字?


    大掃除比想像中有意義多了。


    把書、校對稿、文件逐一分類,堆在作業桌上。大致整理好後,再請馬締判斷哪些是可以丟的。書放回參考書籍架上,文件則歸檔回事務類置物櫃,不要的紙張用繩子捆好放到走廊。


    必須好好保存的校對稿是最花工夫的。做一本辭典至少要完成五次校對,從初校到五校,這五份校對稿會在編輯部和印刷廠之間來來回回。校完的樣稿被送回印刷廠,印刷廠一一更正後,再出一份新的校對稿送回編輯部,這樣的作業得重複五次。


    編製雜誌,如果沒有太大問題,隻會進行一次校對。即使有問題,最多也隻到二校就結束。看到蓋上「五校」戳印的校對稿,岸邊十分訝異。校對稿是請印刷廠印的,當然不是免費。編辭典實在是一件花時間、花心血、耗金錢的大工程啊!


    前麵堆的紙山似乎是漢和辭典《字玄》修訂版的校對稿。從三校到五校都有,我可要小心別弄混了。每個校次要分別依照頁數順序捆成一落,又因為實在太厚了,還得在適當的頁數斷開,別上大大的回紋針作為區隔。


    花了老半天,隻打掃完桌子四周。《字玄》校對稿因為整理不完,還堆在作業桌上。


    不過,還是覺得清爽許多,也看了很多編輯修改過的稿子。


    岸邊打掃得很順手,接著拆開運來的紙箱,把自己的文具、檔案、電腦放在離馬締最遠的一張桌子上。跟打掃相比,自己的東西一下子就整理完了。岸邊原本就是個井然有序的人,不先把環境整理好就無法安心工作,因此個人物品也總是盡量簡單。


    「差不多要出發前往餐廳了。」


    過了五點半,馬締起身伸展筋骨。


    「哇,變得好整齊啊!」看著編輯部的樣子,馬締不斷地點頭:「參考書籍也依序放回原來的書架上了。」


    「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擔任圖書館委員,大概猜得出原本存放的位置。如果有放錯請盡量指出。」岸邊拿下口罩,有點害羞又有點自豪地說。


    一動手整理,就停不下來。早上用心卷好的頭發,因為流汗而變直了;精心挑選的高級套裝,也沾滿了灰塵。


    「岸邊小姐,你很適合編辭典這份工作呢!」馬締佩服地說。


    岸邊慌張地揮了揮手,說:


    「怎麽可能!我連正體字是什麽都不知道,以前校稿也幾乎都交給校對者。」


    「這些事之後再學就可以了。」馬締微笑道:「雜誌和辭典的工作重點本來就不一樣。如果突然要我校正時尚雜誌的顏色,我一定也會不知所措。」


    「我哪一方麵看起來適合編辭典呢?」


    為了增加一點自信,岸邊打破砂鍋問到底。


    「反應快,又能把東西正確收納在固定的位置。」


    「啊?」


    原來他是認可我的打掃能力啊,真泄氣!要肯定的話,至少肯定個像樣點的能力。


    話說回來,這裏聚集的應該都是適合編辭典的人啊,應該也擅長整理收納,那為什麽辦公室裏亂七八糟,東西散置得到處都是呢?這不是很矛盾嗎?


    馬締似乎察覺岸邊的疑惑,苦笑道:


    「平常其實沒有這麽亂。因為《字玄》的修訂作業正要收尾,又突然展開《索鬼布大百科》的編輯作業,這陣子才會突然雜亂無章。」


    第一次聽到現代人講話會用「雜亂無序」這樣的成語,岸邊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一臉茫然。不,馬締剛才好像說了一個比「雜亂無序」還怪異的字眼。


    「索鬼布?」


    岸邊以為自己聽錯了,像鸚鵡一樣重複著馬締剛才的話。


    「對,索鬼布。」馬締歪著頭看著岸邊:「你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索鬼布是《索鬼布思特》的簡稱,很受孩子歡迎的遊戲啊,紅到改編成動畫。十歲少年索鬼布思特在宇宙旅行,抵達每個星球,和各種不同的外星生物成了好朋友。


    書裏出現許多外星生物,有的形體可愛,有的奇特怪異;有各種創意變化,色彩鮮豔。有些外星生物甚至比主角索鬼布更受歡迎,即使是不玩遊戲、不看動畫的岸邊,也能說出裏麵的兩三位主角。


    但索鬼布和辭典編輯部到底有什麽關係?岸邊想問馬締,但檢查完瓦斯及電源都已關妥的馬締,已經跟隔壁資料室的佐佐木打過招呼,快步走出刖館玄關。


    梅雨季還沒結束,被大樓燈光和車頭燈照亮的灰色雲層,覆蓋著紳保町的天空。佐佐木催促著岸邊趕緊追上馬締,馬締已經先一步往地鐵站走去。


    岸邊不知道歡迎會在哪裏舉辦,但馬締似乎也無意跟岸邊說明,隻是按自己的步調不斷前進,更別提令人好奇的索鬼布一事了。要不是佐佐木也在,岸邊就要跟丟了。


    觀察著馬締的背影,白色襯衫還套著黑色袖套,真不敢相信竟然能這樣外出。這個人是怎麽看待時尚和自己的外表啊?肯定完全不在意吧!西裝外套到底跑到哪裏去了,該不會忘在公司裏了吧?岸邊歎了一口氣。


    「他就是這副模樣。」走在一旁的佐佐木似乎看穿岸邊心裏的疑問,這麽說著。


    換了一趟電車,約十分鍾後抵達神樂阪,如果是《northern ck》的編輯,一定會覺得換車很麻煩,既然可以報公帳,當然搭計程車羅!是辭典編輯部沒有錢,還是根本沒想到要搭計程車?馬締和佐佐木臉上沒有任何不滿,很自然地在電車裏搖晃著、上下樓梯。馬締提著看似沉重的黑色公事包。對了,離開公司前似乎塞了不少書進去。在公司已經整天都在看象形文字的書了,回家後似乎還打算看。


    真不敢相信,岸邊再度歎了口氣。


    走在神樂阪蜿蜒交錯的小路上,最後來到一間位於狹窄石板路盡頭的古老獨棟小屋。房子的四個屋角掛著燈,暈黃的柔和燈光中透出「月之裏」三個字。


    打開紙格子門,像是日本料理師傅的年輕人熱情迎上來。大家在玄關的水泥地板脫了鞋。


    走進店裏,木板隔成的大房間映入眼簾,約七坪大。左手邊是原木吧台,前麵放著五張木椅,另外還有四張四人座的桌子。幾乎已坐滿八成,有像在招待客戶的上班族,也有自由業的年輕男女。


    「歡迎光臨!」


    吧台後方傳來招呼聲,是位看起來年約四十的女料理師傅,一頭黑發綁在身後,美麗動人。


    年輕服務生為編輯部一行人帶位,往玄關右手邊的樓梯走上去。二樓是八塊榻榻米大的和室,素雅的壁翕內裝飾著白色溲疏花。另外有洗手間和工作人員休息室。


    和室裏的桌子旁邊,已經有兩位男士坐著等候。


    「這位是負責監修的鬆本老師,那位是委外編輯荒木先生。」


    馬締介紹岸邊時,岸邊拿出名片致意。鬆本老師是個像木棒一樣清瘦的光頭長輩,荒木看起來年紀比鬆本老師小一些,表情裏帶有頑固的味道。


    帶位的服務生幫大家點了飲料後,旋即下樓端了瓶裝啤酒、二合日本清酒、下酒菜上來。小瓷盤上盛著漬海帶比目魚,海帶的味道淡雅,咬在嘴裏非常開胃。


    大家互相幫對方倒啤酒,岸邊的歡迎會順利地進行著。鬆本老師小口啜飲著日本酒,荒木替馬締說明了「索鬼布」的來龍去脈。


    「玄武書房通常由辭典編輯部負責辭典和百科事典等工具書,所以馬締做了一本《索鬼布大百科》。」


    「主任很愛追根究柢,編得很辛苦啊!」佐佐木接著說:「這本大百科是為了向孩子介紹故事中的外星生物,但『索鬼布』的工作人員完全不理會我們提出的問題,像是『佩坎伯星人的平均體重以地球重力換算後是幾公斤?』、『阿哇姆星的貴族可以用心電感應交談,那麽,可以清楚說明阿哇姆星的階族製度嗎?又,心電感應交談具體來說是什麽樣子呢?是腦之間直接傳送語言,還是用影像或音樂之類的頻率傳達呢?另外,貴族以外的人種跟地球人一樣,透過語言出聲交談嗎?』我們向動畫及遊戲製作公司一一詢問這些細節,沒想到最後對方被問得不耐煩,竟然直接回答:『這些細節全讓馬締決定吧!我們以後就照馬締的設定去做。』」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佐佐木小姐講這麽多話。」


    鬆本老師既佩服又驚訝地搖著頭。


    「當馬締的助手還真辛苦啊!」


    荒木以同情的眼神看著佐佐木。


    岸邊簡直無法置信,明明是以兒童為主的動畫角色大全,馬締竟然這麽當真。


    為什麽連辭典的「辭」字都不確定怎麽寫的我,竟會被調到辭典編輯部呢?岸邊暗自思索著。難不成我是被公司派來鎮住馬締的「護法」嗎?這樣想似乎合理,如果沒有人在同一個辦公室裏看著,馬締肯定會不計成本,把一切資源都花在編辭典上。


    「但也托馬締的福,《索鬼布大百科》大受好評。」


    馬締帶著幾分得意地說:「至少沒有讓辭典編輯部丟臉。」


    「這麽長一段時間被冷處理,現在總算可以全力編纂《大渡海》。」荒木握著的拳頭放在桌上:「而且岸邊也來了。」


    「《大渡海》?」


    鬆本老師看到岸邊歪著頭不解的模樣,補充說:


    「這是我們熱切期盼的國語辭典,企畫案提出到現在,已經過了十三個年頭。」


    「十三年?!」岸邊不敢相信:「過了十三年還沒有發行嗎?那這中間做了什麽呢?」


    「就是……修訂其他辭典,還有製作《索鬼布大百科》……」


    馬締語氣平靜地回答。


    「馬締也結婚了,不是嗎?」


    「嗯,我自己都覺得是奇跡啊!」


    馬締替鬆本老師和荒木倒茶,靦覥地笑著。


    岸邊再度受到驚嚇,實在不知從何問起才好。這位大叔看起來超不起眼,卻已經結婚了?我剛和男友分手,他竟然已婚,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不,重點不在這裏。為了製作一本辭典竟然等了十三年,這太誇張了吧!


    「我們也很無奈呀,」佐佐木吃著鯛魚生魚片,說:「公司的決策讓《大渡海》的編纂作業三番兩次中斷,不得不延後。」


    「做出一本大賣的好辭典,收益就會滾滾而來,但過程中卻有很多變數。公司很容易就追求起眼前的利益,像辭典這種要投資很多時間、金錢才做得出來的東西,當然不會是優先選項。」


    荒木幹了啤酒,剛好服務生端來中場的清口菜,便趁機加點料理。清口菜是涼拌雞胸肉,佐以白蔥絲與榨菜絲,撒上胡椒後,清爽口感加上剛剛好的辣味讓人更想喝一杯。說是中場休息的清口菜,但已經是像樣的一道菜了。辭典編輯部的人個個大口吃菜大口喝酒,料理根本來不及上。


    「《索鬼布大百科》賣得不錯,這次終於可以完成《大渡海》了吧!不,應該說一定要完成。」


    馬締為大家倒了冰啤酒,鬆本老師一手拿著清酒杯,微笑著說:


    「再不完成的話,我都要進棺材了。」


    一點都不好笑。連「就是說啊」、「沒問題的啦」都說不出口,大家隻能露出尷尬的笑容,氣氛瞬間沉默下來。


    馬締故意幹咳一聲,轉移話題,說:


    「歡迎新生力軍岸邊小姐加入,今後讓我們同心協力,幹杯!」


    咦?明明喝了一堆酒也吃了不少料理,現在才幹杯?岸邊雖然有點遲疑,但氣氛既然已經是這樣,基於禮貌也就順勢舉杯。四個啤酒杯和一個清酒杯在空中輕敲。


    「抱歉打擾了。你們聊得正起勁呢!」


    進門時看到的美女日本料理師傅現身了,她把托盤上裝著鹵菜的碗端到每個人麵前,接著慎重地跪坐,轉身對著岸邊輕輕合掌。


    「我是月之裏的負責人林香具矢,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可能不太容易吧!」不等岸邊回禮,荒木就忍不住笑說:「今晚是歡迎會,所以才來這裏,平常能去七寶園就不錯了。是吧?馬締。」


    「經費不足是常態,真是兒笑了。」馬締用手掌指指岸邊,說:「香具矢,這位是岸邊綠小姐。」


    「不隻是公司聚會,也歡迎個人約會。」香具矢收起客套的笑容,誠懇地對岸邊說。


    岸邊雖然心裏想:「我沒有對象。」但仍默默地點頭。


    「真難得啊!」荒木看著岸邊和香具矢:「香具矢是典型的廚師氣質,第一次看到她這麽主動推銷自己的店。」


    香具矢聽了很不好意思,依然跪坐、低著頭,似乎在說:「因為我不知道怎麽表達」。外表是個大美人,個性好像有點別扭,但不討人厭——岸邊這麽覺得。


    「這位是林香具矢,」


    馬締完全沒管現場的氣氛,又介紹了起來。她已經講過自己的名字了,馬締不熟練的模樣讓岸邊不以為然,幾乎沒聽清楚馬締的下一句話。不,可能是話說得突然,她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是我的太太。」


    幾乎過了整整五秒,岸邊才突然冒出一句:


    「咦?」


    馬締認真地重複剛才的話:


    「她是我太太。」


    岸邊看看馬締,又看著香具矢。馬締隻是麵帶微笑,香具矢則麵無表情,臉頰略顯紅潤。


    這個世界不但不公平還不合理啊!岸邊在心裏仰天長歎外加抱怨。


    神啊,禰在哪裏?禰給了香具矢這麽好的廚藝,卻奪走她選擇男人的眼光嗎?真是太過分了!這樣的美女竟然嫁給一個帶著黑袖套的雞窩頭。


    第二天岸邊拖著宿醉的身子上班。


    馬締已經坐在辦公桌前,轉著手動式削鉛筆機,小心地削著紅色鉛筆的筆尖。


    岸邊說聲「早」後,緩緩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因為每走一步,腦子裏就嗡嗡作響得厲害。


    「哇,你看起來臉色很差喔!」馬締抬起頭,從資料堆裏窺看著岸邊:「對了,你昨天喝得酩酊。」


    「什麽是酩酊?」


    「不知道的話,查辭典吧!」


    馬締指著書架,但岸邊實在沒有力氣起身去拿。


    「今天要做什麽呢?」


    「紙廠的人等一下會來開會,你一起出席吧!」


    這樣的宿醉下,偏偏要跟公司外的人開會,今天最早的噴嚏已爆發。啊!頭好痛。不借助提神劑,實在無法見人啊!


    岸邊立即走進便利商店,抓起解宿醉的飲料,結帳後在店門口一口氣喝光。一旁中年上班族驚訝地看著她,但岸邊沒有心情理會。


    精神好不容易恢複了一些後,岸邊走回編輯部。馬締和另一位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站在工作大桌邊,把堆成小山的校對稿推到一旁,攤開幾張紙樣擺在桌上。


    「抱歉,我遲到了。」


    岸邊急忙掏出名片和對方交換,名片上印著「曙光製紙廠第二業務部宮本慎一郎」。年紀應該和岸邊差不多吧!看起來沉穩,工作態度認真,眼裏綻放著意誌堅定的光芒,令人印象深刻!


    難得有印象不錯的客戶來拜訪,我竟然宿醉。岸邊甚至擔心身上有酒味,努力克製著說話時不要吐氣。雖然很難,但千萬不能毀了這少有的邂逅機會。


    宮本帶來《大渡海》預計使用的內文紙張。馬締一下輕碰一下撫摸麵前幾種不同的紙張,以指尖反複感受其差異,似乎暫時忘了宮本的存在。岸邊抓住這個空檔,努力找話題。


    「每一款紙都很薄耶!」


    「是的。這些是敝公司為《大渡海》開發的紙張,我們很有信心。厚度為五十微米,一平方公尺的重量隻有四十五公克。」


    雖然沒有概念,但看起來是很薄又輕的紙張。宮本愉快地續繼說:


    「雖然薄,卻幾乎不會透。」


    「不會透?」


    「就是每一頁的文字不會透過背麵,浮現在另一頁,不幹擾閱讀。」


    宮本說,辭典選用的內文紙,「輕薄」與「油墨不能透到背麵」都是首要條件。辭典比其他書籍的頁數多很多,如果不使用薄的紙張,整本會變得很厚重。選用輕的紙,就是為了避免太重導致攜帶不便,影響辭典的實用性。


    「你剛才說『為了大渡海』,難不成是特別開發的紙張?」


    「是的。一年前收到馬締先生的訂單時,敝社研發部和技術部就傾全力製作各種紙樣。今天終於能來展示成果,這項業務一開始就是我負責,感受特別深刻。」宮本咬著下唇說。似乎是馬締的要求很高,他們終於克服了各種難題。


    「其他辭典也會另外訂製紙張嗎?」


    「不一定,像《玄武學習國語辭典》是用現成紙張,但《字玄》就是敝社特別開發的紙。《大渡海》是久違的客製訂單,敝公司可說是卯足全力。」


    宮本拿著一卷紙,自豪地問岸邊:「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實際上,微黃的紙張中摻了少許紅色。我們費盡心力一試再試,不斷修正錯誤,才終於做出這種溫暖的色調。」


    啊,這個人也是怪人。「真可惜!」岸邊這樣想,同時不再克製吐氣,直接說:


    「不過,開發出這麽薄的紙張,除了辭典沒有其他用途了吧?」


    「不是的。」宮本把紙樣放好:「當然,我們為玄武書房特別製作的紙,除了《大渡海》外不會用在其他地方。但是對紙廠來說,提升製作出輕薄紙張的技術非常重要。除了辭典,聖經、保險合約、藥品說明書、工業用品等,各領域都需要薄的紙張。」


    「原來如此。」


    岸邊很是佩服。這麽說來,藥盒裏折得好好的說明書,的確是很薄的紙。雖然平常不會注意到,但紙廠會因應各種使用目的,不分晝夜地開發新紙張。


    仔細檢查、觸摸著紙樣的馬締忽然大叫一聲:


    「沒有滑順感!」


    岸邊和宮本嚇了一跳,兩人不自覺靠到馬締身邊,看著他。


    「沒有滑順感?」


    馬締繃著臉的表情,像牙痛時的芥川龍之介。


    「岸邊,可以拿中型辭典過來嗎?《廣辭苑》就可以了。」


    岸邊按馬締的吩咐,從書架上拿了最新版的《廣辭苑》。


    「宮本先生,你看。」馬締用指腹一張張翻著《廣辭苑》:「這就是滑順感。」


    岸邊和宮本困惑地互相對望,再盯著馬締的手指。


    「呃……是指什麽呢?」宮本有點猶豫地問。


    馬締的表情瞬間猙獰得像牙痛至極、憤世嫉俗的芥川龍之介。


    「你看,翻閱時紙張會吸附在指腹上,但不會發生好幾張紙貼附在一起翻不開的情況。所謂的頁頁分明,就是滑順感!」


    馬締將《廣辭苑》推到岸邊和宮本麵前,請他們翻翻看。


    「啊,真的耶!」


    「這種滑順質感的確剛剛好,用指腹就可以順利翻頁。」


    馬締露出滿意的笑容,似乎在說:「你總算懂我的意思了」。


    「這正是辭典用紙的最高境界。辭典很厚,必須消除使用者翻頁時不順手的壓力。」


    「非常抱歉!」


    宮本低頭道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從書架上取出《字玄》,不斷地翻著每一頁,似乎是想牢記這個觸感,專注的程度令人肅然起敬。


    岸邊暗忖:「不過是紙,有必要這樣嗎?」卻又對既不是玄武書房員工、也不是辭典編輯部同事的宮本,如此為《大渡海》盡心的態度感到開心。


    放下《字玄》後,宮本拿出手機到走廊上打電話。不久,結束通話、回到辦公室的宮本說:「我們會在最短時間內重提新的紙樣。就像馬締先生說的,《字玄》用紙所具有的滑順感,這次的紙樣卻沒有兼顧到。個中原因,我剛才和公司的技術人員確認過了……」


    宮本繼續說,原因可能出在新的抄紙機。


    「抄紙機?」


    岸邊歪著頭,思索著陌生的單字。


    「就是製紙過程中烘幹紙漿讓紙變幹的機器。如兩位所知,製作不同用途的新紙時,調整配方原料和微量藥劑是必要的。」


    聽了宮本的話,馬締點頭表示「原來如此」。這種事情我當然懂,但還是讓年輕的宮本先生表現一下!馬締展現出體貼的心意。岸邊雖然疑惑「『調整配方原料和微量藥劑是必要的』是一般人知道的常識嗎?」但還是點頭表示理解。


    馬締和緩地說道:


    「你是說,貴公司曾為《字玄》成功研究出滑順感的配方,但新添購的抄紙機卻無法順利表現在新紙張上嗎?」


    「確實如此,」宮本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每台抄紙機都各有特性,即使在製作紙張時用了相同配方,也會因機器的不同而出現多多少少的差異,而負責開發《字玄》特製紙的技術人員又已經退休。是我們的疏忽,沒有留意到紙張的滑順感。」


    會注意到滑順感的人隻有馬締吧,一般人哪會察覺啊!岸邊這麽認為。馬締似乎被宮本誠摯的誠意和說明打動了。


    「你能明白我所說的滑順感就夠了,期待貴公司的新紙張。」


    「是!」宮本終於露出笑容:「我們一定會做出讓馬締先生滿意的紙!」


    宮本把攤開的紙速迅收拾好,疾風般迅速離去。


    「真是個可靠的青年啊!」


    馬締一臉好心情地回到座位,鬆了一口氣後,隨即又開始動筆書寫。岸邊悄悄瞄了馬締,原來他已經在製作「抄紙機」這個新詞的用例采集卡。


    辭典編輯及相關工作者,淨是些怪人。


    岸邊一方麵莫名畏懼這找人強大的熱情,一方麵又擔心自己能否跟上他們的腳步。


    不管那麽多了,先收拾大桌子吧!手上拿著《廣辭苑》的岸邊,突然想到馬締提過像謎語般的詞匯「酩酊」,索性查閱起來。


    【酩酊】大醉、爛醉如泥。淨琉璃《忠臣藏》:「眾阿諛小人,豈能不使酩酊現本性。」


    馬締的意思原來是「你昨天喝得爛醉如泥」啊!


    幹嘛繞這麽大圈子,何不直說呢?


    岸邊心中一把怒火。


    《廣辭苑》裏引用的例句,是《忠臣藏》,也就是《仮名手本忠臣藏》裏的一段話。《仮名手本忠臣藏》?這是古文耶!時代劇欸!現在還有人會講「酩酊」這個詞嗎?聽都沒聽過!


    馬締故意用這麽難的詞測試我的程度,岸邊心想。他明明知道我是辭典外行人,懂的詞不多。


    心眼真壞!


    既氣憤又覺得被羞辱,難過得就要掉下淚來。但若哭出來豈不就真的輸了?索性把不滿發泄在打掃上。


    馬締依然沒有指派工作給岸邊,隻是對著桌子埋頭寫東西,恐怕根本忘了辦公室有岸邊這個人。她要大哭還是打噴嚏,搞不好馬締都無所謂。


    岸邊自己一個人在本館員工餐廳吃了午餐,今天的a餐是炸竹莢魚定食。


    原本想找人說話,去餐廳前還特意探了一下資料室。佐佐木不在,也許已經外出用餐。這種時候,偏偏餐廳裏又找不到熟悉的麵孔。


    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和年紀相差很多的人一起工作。


    食不知味地咬著喜歡的炸竹莢魚,心裏想著。


    在《northern ck》編輯部時,周圍多是同年齡的編輯或寫手。尤其是編輯,除了主編外全是女生。同儕之間不能說沒有競爭心,但基本上還是會互相幫忙、互相傾吐,甚至一起完成緊急任務。工作空檔則聊食物、聊衣服、聊戀愛,也常因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笑到停不下來。


    調部門才第二天,已經深刻體會到之前的工作環境和同事關係,對抒解心情有多大的幫助。


    辭典編輯部就隻有馬締一個人,沒有共同話題就算了,還常常說些莫名其妙的古語,真不知道應該怎麽應對。


    岸邊想起當學生時新學年第一天的心情。麵對新班級、新同學,很怕跟大家處不來,緊張不安中找了教室裏最不顯眼的位子坐下。在導師來跟大家開班會、決定座位前,把這裏當成短暫的安身之所。


    現在和開學不同的是,完全沒有「新生活要開始」的期待,公司的工作雖然不是義務,但和學校生活的新鮮刺激相去甚遠。


    為賺錢而工作,根本不符合人類存在的意義,岸邊歎了口氣。公司的想法、個人的習慣、惰性,已經讓人生充滿矛盾和掙紮,要是連辦公室裏的人際關係都毫無樂趣,就實在太慘了。到底有什麽能支撐自己繼續做下去呢?我已經看不清了。


    雖然這樣想,但岸邊卻沒有勇氣輕易辭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吃完午餐,把餐盤拿到回收處。沒辦法了,暫時隻能以下一次的獎金做為在辭典編輯部努力的動力。上個月才剛領的夏季獎金,已經全數花在鞋子和衣服上了。


    唉……


    歎著氣回到別館的同時,立即被噴嚏攻擊,頓時讓岸邊的心又一沉。


    岸邊調到辭典編輯部的第三天,終於把辦公室整理好,飄浮在空氣中的灰塵似乎也減少了。


    岸邊拿下口罩,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放鬆一會兒。邊喝著在茶水間剛衝好的咖啡,邊打開封麵是藍色的文件檔案夾。


    去茶水間前問了馬締:「要幫你衝杯咖啡嗎?」馬締竟回答:「呼!」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馬締一味地盯著手邊像是資料的線裝書,完全沒有抬頭的意思,隻好任他去了。


    岸邊望著放在書架上顯眼位置的檔案夾,封麵竟寫著:(秘)限辭典編輯部人員閱覽。


    好怕人看不到的秘密啊!


    差點噴笑的岸邊被勾起了好奇,拿下這份自稱「(秘)」的檔案。


    翻了幾頁,應該隻有《大渡海》執筆者的個人資料算得上機密。大多是大學教授和研究員,除了每個人的專長領域、發表過的論文概要外,還記錄了家族成員、喜歡的食物、發生問題時的解決方法。似乎是編輯部以前的同事留給繼任者的交接資料。


    但資料也太舊了。在執筆者名單中,看到幾年前過世的知名心理學家的名字時,岸邊不由得雙手交叉在胸前思考著:這是是什麽時候做的交接資料呢?紙張都有點泛黃了。


    交接資料的最後,岸邊看到一段話:


    馬締不擅長對外交涉,來到辭典編輯部的你!請參考這個檔案,協助馬締完成《大渡海》吧!祝健康順利!


    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為了《大渡海》問世的那一天,等了超過十年,一點一滴地朝目標邁進。岸邊聽說,其間除了馬締外,辭典編輯部沒有招聘過任何新成員。


    也就是說,這個檔案應該是給「我」的交接資料。


    製作檔案的人肯定是和馬締同期的辭典編輯部同事,在調到其他部門前,為了馬締而留下這份對外交涉的重要資料。因為不知道何時才會有新人來,隻能以這樣的形式把資料交付給未來的新人。


    怎麽覺得……好沉重,岸邊一點把握也沒有。被調到辭典編輯部,表示一定得喜歡辭典嗎?一定得抱著熱情和愛,投入辭典的編輯工作嗎?當然,這是理想,但對我來說實在太勉強了。不但沒有自信和馬締順利溝通,也承擔不起這位交接人為辭典編輯部著想的心意。


    怎麽辦呢?


    無意間翻到最後一張資料夾,竟出現檔案製作人的名字:


    辭典編累了嗎?想放鬆一下嗎?


    碰到這種狀況的編輯部同事,請洽西岡正誌。[email protected]</a>


    西岡?確實是宣傳廣告部還是業務部的人,和馬締差不多年紀,岸邊探尋著微薄的記憶。雖然沒有交談過,但記得長相:一副吊兒啷當的模樣,常出現在本館走廊。令人意外的是,輕浮外表下的他竟然是四個小孩的爸爸;還聽說常常憂心小孩的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岸邊還不至於「編累了」,畢竟來到辭典編輯部不過才三天,但確實想「放鬆一下」,而且想要一個可以傾訴內心遲疑和不安的談話對象。應該可以找曾經待過辭典編輯部的西岡商量吧?


    懷抱著期待和希望,岸邊決定立刻寫信給西岡。


    西岡正誌先生


    初次來信,您好。我是剛調到辭典編輯部的岸邊綠。辭典對我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領域,我想從現在起好好學習。我看了西岡先生製作的檔案,感謝您留下參考資料。在不打擾的前提下,可以找個時間和您當麵談談嗎?我有很多事想請教。


    岸邊綠 上


    西岡似乎正在辦公室,當岸邊又衝了一杯咖啡回到座位時,西岡的回信來了:


    呀嗬!謝謝你的來信。


    連回信都可以這樣吊兒啷當。


    但是,我不能和你見麵。因為呢,怕一見麵你會迷、上、我!當然是開玩笑的啦,哈。事實是,我沒有編辭典的才能,所以你可以不用猶豫,盡管請教馬締。ciao(※義大利文的再見。)!


    四十幾歲的大叔竟然寫出這麽白癡的電子郵件,這說得過去嗎?現在不隻鼻子癢,連全身都不舒服起來,岸邊不禁打了個冷顫。


    補充說明:請查看書架上的書擋,有個讓你愉快的好貨,應該可以解決你的煩惱喔!那麽,這次真的要說adios(※西班牙文的再見。)了!


    這封信的最後一句,就像一幅輕浮的圖畫。但岸邊顧不了這些,立即起身尋找。


    編輯部裏書架林立,當然也有很多書擋,西岡指的到底是哪一個?岸邊將書移開,一個個檢查。這期間,馬締依然讀著線裝書,對岸邊的動作完全不聞不問,就像冬眠中的鬆鼠般安靜。


    「應該是這個吧?」岸邊在雜學區的書架中,找到西岡說的書擋,是個金屬製、灰色,很常見的事務用書擋,但底部卻貼附著一個白色信封。膠帶已經發黃,沒什麽黏性。


    經曆長年歲月,信完全沒有被人動過,靜靜地躺在書擋下方。


    這就是西岡藏著的好貨吧,但到底是什麽呢?


    岸邊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站著打開了信封,裏麵放著一疊信紙,張數還不少。正確來說,是信件的影本。


    敬啟 寒風拂來,冬日將近,值此今時,敬祝安康順心。


    這是誰寫給誰的信?雖然有點擔心這樣擅自閱讀好嗎,但還是先確認最後一頁的收件人吧,或許能明白這十五張信紙是怎麽回事。以信件來說,可說是長篇大作。


    第十五頁的最後有著署名:


    二〇xx年十一月


    致林香具矢小姐


    馬締光也 上


    喂,等一下!岸邊按捺內心的興奮,走回自己的位子。林香具矢,不就是「月之裏」的日本料理師傅、馬締的太太嗎?那這封信難不成是情書?但第一句怎麽看都不像情書啊!


    若無其事地偷瞄馬締,他依然像隻冬眠鬆鼠,從桌上書堆後方,露出蓬鬆的雞窩頭。岸邊不動聲色坐回位子上,開始一字一句地讀起手上的信。


    真是一封嚴肅又滑稽的情書,漢字異常地多,文章很不通順,可以想見當時馬締有多緊張。因為太急於把心意傳達給對方,反而用了太多贅詞,讓人如墜入五裏霧中。


    宛如自月宮降臨凡間,美得讓人不敢直視的輝夜公主,吾自見汝初日,猶如身置月球,隻覺胸口壓迫、呼吸困難。


    岸邊反複讀著這段文字。「『從見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墜入愛河,心裏小鹿亂撞』你想說的應該是這個吧?」而且,「『我喜歡你』四個字就能講清楚的事,為什麽要這麽迂回啊?」岸邊心想。


    信裏看得出出馬締情緒起伏,一下子激動亢奮,一下子心酸苦澀,漸入高潮。


    若容我坦承心境,隻能說:「香具矢兮香具矢兮奈若何!」


    這,這不是……中國漢朝項羽陷於「四麵楚歌」時,仰天悲歎的知名橋段嘛!


    岸邊也不禁想起,高中漢文課上似乎學過。


    項羽當時被敵軍包圍,告別愛妾虞美人之際,詠歎道:


    「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啊虞姬,我該拿你怎麽辦!)


    現在的處境,是得親手殺了心愛的人呢,還是盡管放了她有可能讓她遇到更坎坷的命運,也要一試並祈求她安然無事呢?這原本是走投無路時,方寸大亂的男子麵對心愛女人所唱出的慷慨悲歌耶!


    回過頭來看馬締的情書,他到底想表達什麽啊?該不會是想:「我把『虞兮』置換成『香具矢兮』,厲害吧?」哪裏厲害了啊!岸邊又好氣又好笑。


    無論怎麽說,麵臨生死關頭的項羽,和辭典編輯部裏的雞窩頭馬締,就算同樣用這句「我該拿你怎麽辦!」兩人悲歎的情境還是天差地遠。更何況,「什麽叫做『我該拿你怎麽辦!』應該是你想對香具矢做什麽,而『她該拿你怎麽辦』吧?」想到此,真的很想掐緊寫情書時馬締的脖子啊!


    不但自比為項羽,還妄想迂回地用「香具矢啊香具矢,我該拿你怎麽辦!」來傳情。文青馬締的情書是這樣收尾的:


    我言盡於此。不,其實還有更多話想說,但即使我有一百五十年的壽命也不夠,把熱帶雨林全砍下來做成紙張也不夠,所以還是就此擱筆。


    讀完後,希望有幸一聽香具矢小姐的想法。不論是什麽答案,我已有覺悟,結果如何,皆將默然接受。


    善自珍重


    不但誇大其訶,還央求回複,說完自己波濤洶湧的心情後,又唐突地以「善自珍重」總結。被問及「想法」的香具矢,應該會不知如何是好吧!


    看到馬締從座位上站起,岸邊匆匆把情書影本藏進膝蓋和桌子之間。


    「岸邊,忘了跟你說。」


    「是。」


    馬締繞過桌椅,站到岸邊身旁。坐著抬頭看馬締的岸邊,一想到情書的內容,差點忍不住笑出來。


    仿佛在辭典編輯部待了好幾世紀、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宛如枯朽的樹木或風幹的紙,絕緣於愛恨情欲之外,這樣的馬締竟然會為戀愛所苦,寫出「深夜日記」般自剖心跡的情書。


    而現在又一副語文專家的姿態,完全沉浸在辭典編纂中。岸邊為了掩飾強忍的笑意,隻好假裝打噴嚏。由這封情書看來,馬締雖然懂很多詞匯,但文筆並不好,甚至笨拙,可惜了滿腔炙熱的情意。


    岸邊突然頓悟:「原來如此!」讓人感覺很有距離的馬締,或許跟我念書時候一樣;不,說不定我現在也是這樣:不知道怎麽跟人互動,不確定是否真能編出一本好辭典,所以才會這麽拚命。雖然很難透過言語把心裏的意思說清楚,但就算擔心會辭不達意,也隻能鼓起勇氣,把那些反應內心的笨拙話說出來,同時祈求對方能夠領會。


    因為不安、因為期望,馬締才會投注一切、矢誌做出收錄大量詞匯的辭典吧!


    若真如此,那我應該也可以在辭典編輯部待下去。我想知道怎麽做才能趕走不安;我希望和馬締順利溝通,找到自己的位置,過得踏實。


    搜集眾多詞匯,就像手裏拿著一麵能精準反射光線的鏡子。反射越精準,用它來映照自己的心、呈現給對方時,對方就越能接收到細膩的心情和想法,甚至可以一起對著鏡子大笑、大哭或生氣。


    編辭典的工作或許比想像中還要快樂,而且重要。


    因為這封情書,岸邊覺得馬締比較容易親近了。加入辭典編輯部至今,第一次有了正麵的感受。


    馬締當然沒有看出岸邊的心情轉折,很容易就被她三流的演技蒙騙過去。


    「咦,你感冒了嗎?」


    「啊,有一點。你什麽事忘了跟我說?」


    「明天要正式開始《大渡海》的編輯作業,到時候會使用別館一樓和二樓的所有房間,用人海戰術來檢查用例,並依序發稿。」


    「啊?」


    這麽重要的事,不應該前一天才跟我說吧?


    「那麽,我們開始來搬桌子、做準備吧!」


    馬締不顧一旁呆住的岸邊,徑自卷起袖套。


    岸邊和馬締整晚都在移動桌子和堆積如山的資料,連警衛都來幫忙。佐佐木為了即將增加的工作人員,影印著流程說明書,準備文具。


    準備作業好不容易結束了,岸邊全身肌肉酸痛。


    「你還很年輕呢,我的腰現在可是痛到受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無法伸直腰杆,馬締說完後,像能樂演員般拖著幾乎不聽控製的雙腳回家。


    這樣的姿勢對腰的負擔不是更大嗎?


    目送馬締走後,岸邊馬上回信給西岡。


    我順利找到了信,托你的福,稍微打起精神來了。辭典編輯部明天就要正式朝完成《大渡海》的目標啟航了,但或許我會因為肌肉酸痛而無法上班。


    《大渡海》靠著馬締的堅持,十三年來一點一滴地進行著。


    編輯部負責的一般用語在馬締、荒木、鬆本老師的執筆下,已完成九成。剩下一成,是十三年來陸續出現的新詞,或新的用例采集卡中尚未決定是否收錄的詞匯。所有詞匯經馬締和鬆本老師討論、定案後,由馬締撰稿。


    但就算詞條的稿子都齊了,時間過了十三年,有些用語還是會過時。這些可能過時的詞匯就交由岸邊和荒木決定是否收錄。


    「辭典作業的特性是,幾乎不刪除已經采用的詞匯,為了盡可能收錄更多詞匯,所以連死語也會保留。」荒木對新手岸邊說明:「因此,如果事前不反複檢查,很容易編出一本死語過多的辭典。」


    岸邊看著根據〈撰述要點〉寫成的一疊稿子,點了點頭:「我就在想『木屐櫃』為什麽會收進來呢?」


    「什麽?木屐櫃是死語嗎?」


    「我上學時都改稱『鞋櫃』了啊!不過,『木屐櫃』的釋義中沒有提到『鞋櫃』的用途,看不出來有『放鞋子的櫃子、箱子』的意思。」


    「時代變遷的浪潮啊!喂,馬締,有麻煩羅!待討論的詞條又增加了一個。」


    在這樣的混亂中,岸邊也漸漸習慣閱讀辭典的說明了。


    百科及其他專業術語,大多委托大學教授撰述,幾乎都已交稿。馬締隻要一有空就親赴大學和研究機構拿回這些稿子。


    「難不成馬締看了(秘)檔案?」


    岸邊問,馬締開心地點了點頭。


    「多虧西岡的整理,和這些老師們的交涉及攻防進行得很順利。」


    那麽,藏在編輯部的情書影本,馬締也知道了嗎?岸邊小心試探。


    「那……你看了檔案的最後一頁嗎?」


    「說來慚愧,」馬締害羞地搔了搔臉頰:「其實我一度對《大渡海》能不能完成失去信心,於是發了一封電子郵件跟西岡求救,結果他約我去喝酒。」


    「這樣啊……」


    大叔們的交情還真是苦悶啊!岸邊不自覺露出笑容,從馬締身邊走開。西岡的電子信箱對馬締來說是喝酒解悶用的「垃圾筒」,對其他人則是爆料情書用的「廣播台」;而(秘)檔案其實是公開的秘密。


    不論是編輯部寫的,還是委外撰述的稿子,都不是寫好就算完成,還要經過反複推敲,刪去多餘字句。因為收錄的詞匯超過二十萬個,版麵怎麽樣都不夠。


    「檢查例句」也是重要的工作。要先標明詞匯的出處,再從中摘出適當的段落做為例句。若是現代用語,大多沒有出處,而是按釋義撰寫合情合理的例句。


    這項工作由二十多人組成的工讀生團隊,一個一個檢查語義是否相符、引用及出處原典是否正確。學生們坐在岸邊辛苦搬來的桌子前,埋首於資料校正與確認。暑假期間,將會有兩倍以上的學生在編輯部工作。


    確認無誤的稿子,則依照《大渡海》的編輯體例進行格式統整,包括調整字級大小、標注讀音等版麵上的細節。如果格式沒有統一,隨意變換級數,或是每個詞條的記號不一致,會導致使用上的混亂。


    完成之後,才終於能將稿子交給印刷廠。基本上會依照五十音,從第一行「あ行」開始依序發稿。


    發稿後,印刷廠會印出校對稿送回來。辭典編輯部人員和校對者便開始校對每個細部環節,包括有沒有錯字或語意不明的地方、解說是否正確等,要檢查的細節多到數不清。《大渡海》計劃不隻動員玄武書房內部的校對者,還會找來經驗豐富的外校人員。


    校對完成後,校正過的樣稿會再送回印刷廠,將紅筆標示處一一修正後再重新印出來。


    像《大渡海》這麽龐大的辭典,樣稿的校對從初校到最後一校,至少會往返五次,更大的辭典甚至會高達十校。


    在一、二校階段,有時候隻能先檢查內容和體例。因為稿子尚未全部到齊,所以無法完全按照五十音排序。


    缺的稿子,必須在三校前全數補齊,所以三校時要嚴格依照五十音排序。這時,不但要檢查有沒有重複或缺漏的條目,還要安排好圖片的位置。


    四校時要決定每一頁的版麵編排,調整圖片位置。到了這個階段最好不要再變更總頁數。如果大量增減解說文字或條目,頁數會改變,也會影響辭典的售價。


    第五校則是最後確認。即使到了這一關,還是有追加條目的可能,例如美國總統突然換人,或鄉市鎮合並等突發狀況。為考量最後可能追加的條目,預留一些空白比較保險。


    當然,校正作業也是從最前麵的「あ行」依序進行。


    「因此,幾乎所有辭典的後半部,條目數量都比較少,有點不紮實。」馬締苦笑:「校對到後麵的『ら行』或『わ行』時,通常出版日已迫在眉睫,幾乎是和時間賽跑。臨時遇到不得不加收的狀況時,根本沒有檢查例句的人手,更沒有擠出篇幅、調整版麵的餘裕。」


    「《大渡海》到了後半部會有這個問題嗎?」


    岸邊不由得擔心,辭典編輯部花了這麽長的歲月製作,如果真的變成這樣就太可惜了。


    「花了十三年的時間,日積月累才準備好的辭典,」鬆本老師在一旁插話:「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個階段,我們一定要堅持到最後的『わ行』啊!」


    「要判斷後半部的分量,其實有一些標準。」


    馬締從書架上取出幾種中型辭典,一本本排在岸邊麵前。


    「為了方便查閱,辭典的書口(※翻閱書籍時,手指會碰觸到的、跟裝訂邊相對的那一側。)上往往印有黑字標示,從這裏看就一目了然。『あ行』、『か行』或『さ行』等開頭的日文單字數量非常多。」


    「真的耶!」


    岸邊比較著眼前幾本辭典。不論哪一本都是「あ行」到「さ行」的分量最多,「た行」幾乎已經跨到整本篇幅的後半。


    「相反地,『や行』、『ら行』、『わ行』占的頁數很少,對吧?這是因為和語很少的關係。」


    「和語?」


    「不是漢語也不是片假名的外來語,就是日本原有的語匯(※日文分成平假名(和語)、片假名(外來語)和漢字(漢語)三種文字形式。)。總之,按五十音順序排列來看,詞匯幾乎集中在『あ行』到『さ行』。因此,當辭典的中間頁數落在『す』或『せ』時,可知這部辭典的後半本內容分量是充足的,也可以說它很平均地搜羅了詞匯。」


    「沒想到五十音前幾行的單字就占掉辭典的一半了。」


    從來沒發現啊!岸邊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著書口。


    「每個音的詞匯分量本來就不平均。」鬆本老師微笑著,手指觸摸著書口,一副憐愛的模樣:「玩文字接龍想要贏,關鍵是盡量不使用尾音是『あ行』、『か行』、『さ行』的字,而找出尾音是『や行』、『ら行』、『わ行』的單字,把對方逼到接不下去。例如,不用『怪獸』、『監查』,而改用『鎌倉』、『粕取』(※原文的讀音為怪獸(kaigiyou):尾音是あ行,監查(kannsa):尾音是さ行,鎌倉(kamakura):尾音是ら行,粕取(kasutori):尾音是ら行,指劣等酒。)等。隻是,要一下子想出這些字也不容易。」


    「鬆本老師也覺得很難嗎?」


    岸邊驚訝地問。


    「文字大海既廣又深啊!」鬆本老師開心地笑了:「我的造詣還不夠,無法像海女一樣,一出手就采到有珍珠的貝殼。」


    如火如茶地進行著的《大渡海》編纂作業,不知何時才有結束的一天。


    檢查例句的工讀生們,即使暑假結束了,仍然來辭典編輯部報到。岸邊和編輯部員工也常常趕不上最後一班電車。


    日複一日地討論詞匯、查核最後的例句、標示讀音,並用紅筆修改校對稿。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岸邊不時會冒出「啊!」的叫聲。事實上,還曾在別館廁所裏突然想到什麽而叫了出來!


    「不要緊的。」負責控管進度和下達作業指令的佐佐木會適時安慰:「我會掌握每個階段的進度,也會指出遺漏處,岸邊隻要專心把眼前的工作做好就行。」


    但「眼前的工作」不計其數,要同時進行的作業多到讓人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時,荒木會在一旁打氣:


    「以第一次參與製作辭典的新手來說,岸邊算做得很好了。你看,馬締編《索鬼布大百科》時人人讚賞,現在還不是那副苦瓜臉。」


    馬締坐在校對稿前,抱頭苦思。突然想起什麽,抬起頭在空中比手畫腳,手勢宛如在移動方塊。


    終於馬締也因不堪負荷,出神地玩起我們看不見的磚塊遊戲嗎?


    荒木對嚇到的岸邊說明:


    「他正在模擬最後的分量調整,要縮減哪裏的文章,如何減少行數,才能將所有條目全都納進頁麵中。因為複雜如拚圖,就算是馬締也免不了陷入苦思。」


    不隻辦公室內的工作,和外部交涉的事務也增加了。


    馬締身為辭典編輯部主任,不但要參加業務部和宣傳廣告部的會議,還要和美術設計開會,決定《大渡海》的裝幀。


    岸邊原本認為馬締會應付不了外麵的壓力,而弄得灰頭土臉,沒想到他卻在對外交涉上展現出驚人的毅力。一提到重要的《大渡海》,就拿出毫不妥協的堅決氣勢。馬締果決地將敲定發行日這件事延到最後一刻,爭取最後時間充實內容、加強辭典的可看性,對美術設計的裝幀提案也不輕易點頭,完全展現出辭典編輯部主任應有的魄力。


    岸邊也想參與行銷會議,但人手實在不夠,很難兩人同時離開編務工作。《大渡海》這麽大規模的辭典,宣傳廣告當然是大手筆,公司裏甚至傳出將由藝人代言,或搭配上市期間在車站張貼大型海報等傳言。這讓岸邊很不安,馬締哪裏認識什麽藝人了,他真能掌握狀況嗎?


    有別於岸邊的一臉憂心,馬締開完行銷會議後神情愉悅地走回辦公室。


    「有提到哪個你喜歡的藝人嗎?」


    「沒有,即使說出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誰。」馬締尷尬地笑了:「但是不用擔心,西岡會私底下想辦法幫忙。」


    又是西岡啊!岸邊想起吊兒啷當的電子郵件,歎了口氣。即使如此,宣傳廣告部有前辭典編輯部的成員,的確讓人安心許多。


    被其他部門揶揄成「米蟲」的辭典編輯部及《大渡海》,在西岡的奮力奔走下,終於可以揚眉吐氣,讓眾人大開眼界了。


    這一天,曙光製紙的宮本打電話來。


    「終於做出『極致的紙』了!」


    正是櫻花綻放時。


    換句話說,春天到了;這是岸邊在辭典編輯部的第二個春天。前年七月從《northern ck》編輯部調到辭典編輯部,之後過了一年八個月,每天和辭典編輯部的人埋首於《大渡海》的校訂作業。


    目前,辭典的前半進行到四校,但後半還停留在三校,校正的進度不一,不知道何時才能趕上。


    但《大渡海》的發行日期已敲定在隔年三月上旬。


    日本的春假期間是辭典大戰最火熱的時候,因為新學年即將展開,這時候買新辭典的人最多。


    但依目前的狀況,辭典的編輯作業仍在緩慢進行中,明年這時候《大渡海》是否真的能如期完成呢?今天的岸邊倍感焦慮。


    馬締和平常一樣,一副深不可測的神情,坐在辦公桌前讀著什麽。正在校對「あ行」的岸邊發現了問題,起身找馬締討論。


    她站在馬締旁邊,視線落在馬締的桌上,馬締正看著一張準備放在『河童』條目下的插圖。這張央請插畫家畫的河童,走的是線條細致的寫實風(其實岸邊沒見過河童)背上畫有龜殼,身上掛著酒瓶。如傳說中的模樣,頭頂沒有毛發。


    「啊!正好。」馬締抬頭看著岸邊,拉了一旁的椅子,示意岸邊坐下。「這張河童圖,你覺得怎麽樣?」


    我可沒有分辨河童美醜的能力,被問到怎麽樣,哪裏回答得出來。


    「應該可以吧!」


    馬締歪著頭說道:


    「河童會帶著酒瓶嗎?隻有信樂燒(※滋賀縣甲賀市的信樂為主的陶瓷器,是日本六大古窯場之一,狸貓為其代表物。)的狸貓才會吧!」


    「這樣說也對,日本酒的廣告拍得很成功,讓人有『河童=酒壺或酒瓶』的印象。」


    岸邊最近也染上辭典編輯部的習慣,對於不知道的事,不會含糊放過。完全忘了原本要問馬締的問題,反而翻起書架上其他出版社的辭典。


    「《日本國語大辭典》裏的河童圖,身上沒有任何東西。」


    「果然,」馬締交叉著雙手說:「隻有信樂燒的狸貓才拿著酒瓶。」


    「河童拿著酒瓶其實也沒有不好啊!」岸邊再次拉開馬締一旁的椅子,坐了下來:「真的狸貓哪會隨身帶酒瓶,何況河童到底會拿什麽,我們也不可能知道啊!」


    「不,正因如此,我們才要探究下去以符合事實啊!」馬締的說明像是自言自語:「如果要在『信樂燒』的詞條裏舉出代表例子,放上酒瓶狸貓圖很合理,對吧?但如果把同一張圖放在『狸貓』這一條裏,就不對了。同樣地,毫無根據地把拿著酒瓶河童圖放入『河童』的詞條下也不妥。況且有些人相信河童的存在,我們不能便宜行事。」


    放任不管的話,馬締搞不好真會衝到岩手縣遠野市去捕捉河童喔!「請問你平常會帶酒瓶嗎?」岸邊腦海裏浮現馬締捉到河童、認真詢問的模樣後,連忙回答:


    「河童長什麽樣有各種說法,這張圖應該沒問題,如果你很在意的話,就請插畫家修改一下,把酒瓶刪掉不就行了。」


    「說得也是。幹嘛大費周章,參考最不會有問題的鳥山石燕(※日本近世的畫家,留下許多妖怪的知名畫作。)的作品不就得了!」


    馬締麵對電腦,開始寫起電子郵件,戒慎惶恐地拜托插畫家修改。馬締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似乎想起了什麽。


    「對了,岸邊,你找我有事嗎?」


    「我想和你討論一下『愛』這個條目。」


    岸邊把校對稿拿給馬締看:「釋義1『無可取代的,珍惜愛憐對方的心。』還可以理解,但是後麵的舉例卻是『愛妻、愛人、愛貓。』這值得商榷喔!」


    「不妥嗎?」


    「當然不妥啊!」岸邊激動地說道:「愛妻和愛人並列為『無可取代的』,你不覺得很矛盾嗎?讓人有一種『妻子還是情婦哪一個重要,請解釋清楚!』的衝動。再說,把對人的愛和對貓的愛放在一起,也太隨便了。」


    「愛沒有差別,不分尊卑貴賤。我愛我養的貓,就像愛我的妻子一樣。」


    「雖然這麽說,但你不會和貓性交吧!」


    岸邊失控地叫出聲來,引來工讀生側目,她調整了一下姿勢。馬締的腦子裏還在想著「性交」的漢字怎麽寫,想出來時,突然臉紅了起來,吞吞吐吐地說:


    「啊,是沒錯啦……」


    「對吧!」岸邊覺得自己有理,便理直氣壯地繼續說:「而且,更奇怪的是說明2『思慕異性的心情,伴隨著性欲。戀愛。』」


    「哪裏不對呢?」馬締一副失去自信的模樣,看著岸邊的臉。


    「為什麽隻限異性?難道同性之間『懷著性欲思慕對方的心情』就不算愛了嗎?」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是,有必要說得這麽細嗎?」


    「有!」岸邊打斷馬締的話:「馬締,《大渡海》不是新時代的辭典嗎?隻尊重多數人的意見,被舊思維和感受框住,真的能夠完整解釋那些每天都在變化,以及在快速變化中仍然毅立不搖的詞匯嗎?」


    「你說得很對。」馬締垂下肩膀:「年輕時,我看到『戀愛』這個條目的說明時,也和你有同樣的疑惑。但隨著每天忙於繁重的工作,竟完全忘了這件事。真是太差勁了。」


    這一陣子,岸邊終於對這份工作有了相當程度的認同。雖然大多時候還是得請教馬締的看法,但這一刻終於感到自己是辭典編輯部需要的主力戰將。


    岸邊既篤定又得意地把「愛」的校對稿從馬締手上拿回來。馬締突然想起了什麽:


    「對了,西岡曾經說過:『試著去想像查辭典的人的心情。』要是有年輕人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同性戀時,翻閱《大渡海》中的『愛』,卻發現上麵寫著『思慕異性的心情』,他會作何感想?我完全沒想過這是有可能發生的事啊!」


    「沒錯。」岸邊點了點頭,看見馬締反省的模樣,立即安慰:「但這不是你的錯。再怎麽說,馬締是菁英份子啊!」


    沒有挖苦的意思,隻是單純這麽想。


    「菁英?」


    「是啊!念到研究所,有大美女為妻,還是辭典編輯的專業人士。因為屬於少數,所以不會有一般人的煩惱啊!」


    「我真的給人這種感覺?」馬締苦笑:「那『愛』這個條目,又應該怎麽改才好呢?」


    「我們可以尊重愛貓人馬締,不過得把『愛人』刪除,怎麽樣?再把『思慕異性』改成『思慕他人』呢?」


    「嗯,這樣很好。鬆本老師等下會來,麻煩你再和老師確認一下。」


    此時,曙光製紙的宮本突然來電,告知《大渡海》的紙樣做好了。


    「太好了!」


    馬締開心地環視辭典編輯部:「但是,我們這裏沒有放紙的空間啊!」


    工讀生和校對者頻繁出入,每張桌子都攤滿了正在校對的稿子。


    「岸邊,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去曙光製紙一趟、確認紙張好嗎?如果紙張沒問題的話,就請他們開始抄紙。」


    辭典使用的是特殊紙張,需求量又大,不在出版前半年前開始抄紙的話會來不及。這麽重要的決策,岸邊一個人實在做不來。


    「馬締不去嗎?」


    「我要和鬆本老師開會。」馬締看著岸邊,用力點了點頭:「沒問題的,你已經是很優秀的辭典編輯了。能正確地指出不妥的地方,也有評估紙樣的經驗了,不是嗎?請相信自己的判斷。」


    被委任這麽重大的使命,岸邊緊張地走出了玄武書房。


    許多櫻花仍含苞待放,外麵卻下著冷冽的細雨,吐出的氣息在空中變成白霧。岸邊撐著塑膠透明傘,看著兩旁被雨濡濕的深色花蕾,快步走向地鐵站。


    雖然馬締大力讚賞岸邊,但其實岸邊對編輯作業還沒什麽自信。也是偶然覺得『愛』的解釋如果隻限異性實在不太妥當而已。


    大學時一起做專題研究的男同學,突然在畢業前的聚會上對大家宣告:「其實我是同性戀。」


    幾個較親近的朋友都已察覺到他應該是同誌了,因此,當時在座的人、包含岸邊,大家都把差點說出口的「嗯,我們知道。」給硬吞回去。隻淡淡地回答「是喔」、「喝酒吧」,之後大家仍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因為有這樣的經驗,才會注意到『愛』字的解釋不對勁。岸邊走著,突然為認定馬締是「沒有煩惱也沒有自卑感的菁英」自責,臉紅了起來。


    才剛剛習慣了辭典編輯的工作,就一副自己什麽都知道的樣子,太沒分寸了。馬締苦惱著《大渡海》的編纂工作,我明明就看在眼裏啊!他才不是什麽菁英。至今為止沒什麽大煩惱也沒什麽自卑感、沒用大腦活著的人,應該是我吧!


    每次遇到岔路時,總是選擇比較平順的方向,隨波逐流地生活、工作著。


    開始投入辭典編輯工作,和詞匯正麵交鋒之後,我好像有了些許改變。岸邊這麽想。詞匯擁有的力量,不是為了帶來傷害,而是為了守護、傳達,是一種想要和別人聯係、分享的力量。一旦理解了這一點,就會開始探索自己的心,留意周圍人們的心意和想法。


    因為參與編纂《大渡海》,岸邊第一次真心想把詞匯當成新武器,深入「溝通」的叢林。


    曙光製紙總公司大樓位在銀座的大馬路上,岸邊被帶到八樓會議室。以前和製紙廠的會議都是在郊區的製紙工廠看樣,看來這次完成的紙樣,已經專程被送到總公司了。會議室裏除了宮本外,竟然連第二業務部的部長、課長、研發負責人、研發部長,所有相關人員都到齊了。


    製作辭典的紙張,原來是這麽重大的工作。


    岸邊緊張地打招呼,擔心對方可能會不高興:「竟然隻派這麽一個年輕人來?」完全忘了剛才的反省,在心裏暗自咒罵著馬締,怎麽這麽粗心。


    岸邊多慮了。隻見曙光製紙的人表情和善卻難掩緊張,恭敬地回著禮。會議室中央的大桌子上,放著好幾份紙樣。


    「這就是《大渡海》要用的紙。」


    岸邊走到桌子旁,部長們立即分成二邊讓出路來,就像摩西在紅海上劃出一條通路那樣。


    「這是研發部全體動員製作出來的,」宮本說明著:「我們為滑順感下了最大的工夫。」


    研發部的兩人不斷地點頭,看得出他們為了因應馬締的無理要求,日夜不懈認真研究的模樣。


    岸邊輕輕觸摸著宮本所謂「極致的紙」,又薄又柔順,觸感極佳,皮膚甚至感覺得到一股清爽,紙張帶有淡淡的柔黃色和滑順感。岸邊在明亮處拿起紙讓光透過,的確有微微的紅色,這正是宮本引以傲、隻有曙光製紙才做得出來的色調。


    「我們已經試印過了,很吸墨水,而且不會透到背麵。」


    宮本謹慎地選擇適當的用語解釋著,房間裏其他部門的人,跟著激動地點頭。


    紙張被馬締指出缺點後,宮本努力協助同事調整配方,其間拿了四次改良紙樣到公司。也親自拜訪過好幾次,聽取馬締的想法。每次的對應窗口都是岸邊,和宮本一再「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地交換對紙質的看法,仔細地討論。


    岸邊雖然是辭典編輯部的人,現在卻和宮本培養出革命情感。雖然不打算被宮本牽著鼻子走,倒也真心為宮本祈求,這次的紙樣就是「極致的紙」。


    為了盡量幫上宮本的忙,也為了研製出最適合《大渡海》的紙,岸邊在這一年八個月中摸遍了各式辭典。平常使用時或許不會在意,每一部辭典的確因出版公司的不同,紙張的顏色、觸感,翻閱時的舒適感也完全不同。同時,更不斷反複翻閱、觸摸編輯部製作的辭典,用手指品味每種紙的差異,差不多到了閉上眼睛一摸就能分辨是哪家出版社哪部辭典的程度。佐佐木甚至佩服地說:「如果有辭典檢定的話,你一定能取得一級資格。」


    眼前的紙樣,不論顏色、輕薄、觸感都超過合格點數十二分。但最重要的還是馬締重視的滑順感,到底行不行呢?


    岸邊吞著口水,慢慢地摸著紙張。一張、二張,就像翻閱辭典般,一張張翻著紙樣。


    房間在這一瞬間被靜闋籠罩。研發負責人終於忍不住,是一位大約三十五歲,戴著眼鏡的清瘦男子。


    「怎麽樣?」


    研發負責人既自信又不安地望著岸邊。


    太完美了,正想這麽說的岸邊,卻因為緊張而聲音僵掉,慌張地清了一下喉嚨:


    「太完美了!」


    全場歡聲雷動,研發負責人興奮地高舉雙手,研發部長和業務部長握了手,宮本和業務課長則百感交集地擁抱。岸邊第一次看到這麽多中年男人毫不掩飾地表達內心的喜悅。


    「太好了!」


    宮本和課長擁抱完後,用白襯衫袖子擦了擦臉,太過激動以至於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我們也認為這次應該沒問題了,但聽到岸邊小姐說『好』的那一刻,真是太感動了。」


    宮本似乎很信任我,信任我這個紙張的外行人……岸邊非常開心。想起和宮本多次開會的日子,現在終於做出了「極致的紙」,看到曙光製紙的每個人笑開的滿足表情,岸邊感動至極,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急忙別開視線,落在紙上。


    曙光製紙開發的《大渡海》專門用紙,隻有一句話可以形容:太完美了。每翻一頁,紙張都會吸附在指腹上,但不會一次吸附好幾頁,也不會因為靜電而沾黏在手指上。就像沙子幹掉後,自動地離開手指。


    完美的滑順感。這紙張,馬締一定也會讚不絕口的。


    「太好了,總算安心了。」業務部長興奮地說著:「紙的質感是很主觀的。要如何把玄武書房想要的感覺傳達給研發部的同事,我們的課長也費了不少苦心啊!是吧?浦邊先生。」


    被部長這麽一說,課長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呃,沒有啦!」比起豪放粗獷的部長,課長倒顯得沉穩許多。


    「我可是很嚴格地要求他們,」業務部長繼續說:「要做出『像個用情深厚,但離去時卻不拖泥帶水的女人』那樣的紙張。怎麽樣,這個比喻有清楚說明所謂的滑順感嗎?」


    就算心裏不怎麽讚同,岸邊也隻能微笑點頭帶過。這樣的比喻不但難懂,還會讓第一線研發人員一片尷尬吧!


    「那麽,確定冊數和大致的頁數後,請通知我們。」


    宮本忍不住插嘴,以免部長對岸邊說話不當變成性騷擾。並用眼神對岸邊示意:「對不起,我們部長就是這個樣子。」


    「梅雨季前,辭典的後半部也會進入四校,到時立即聯絡貴公司。」


    岸邊說完後,宮本再以眼神示意:「好的,完全沒問題。」


    出版冊數和頁數確定後,就可以計算紙張的用量,開始抄紙。


    「抄紙機也準備好了。」


    研發部長興奮地說,研發負責人滿臉笑容整理著「極致的紙」,好讓岸邊帶回去。他裁成辭典開本的大小,把一百頁裝釘成一冊。


    岸邊正擔心「萬一我的判斷錯誤,那就糟了!」這下讓我把紙帶回去,請馬締做最後確認,真是太感謝了。


    提著裝有「極致的紙」的紙袋,岸邊準備離開曙光製紙,全員在電梯前目送岸邊離去。


    「不重嗎?」


    宮本看著紙袋,體貼地問。


    「才幾本冊子,沒問題的。多虧了曙光製紙的各位同仁,替敝公司開發了這麽優質又輕薄的紙張。」


    聽了岸邊的回答,宮本害羞地搔了搔鼻頭。


    「我送岸邊小姐到樓下。」


    說完後,和岸邊一同進了電梯。


    「那就拜托了,今後也請玄武書房的各位多多關照。」


    「彼此彼此,真的很感謝。」


    互相鞠躬後,電梯門關上,岸邊突然意識到正和宮本兩人處於密室。


    「啊,終算能安心,鬆了好大一口氣呢!」


    宮本原本聳著的肩膀放鬆了下來。


    「辛苦了。有了這麽好的紙,我們也要盡力做出內容最充實的辭典。」


    「岸邊小姐。」電梯抵達一樓時,兩人走在前往大門的路上,宮本說:「今晚方便一起用餐嗎?慶祝『極致的紙』順利完成。」


    玻璃大門外的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


    「兩個人嗎?」岸邊問。


    宮本點了點頭:


    「兩個人不行嗎?」


    「不,但是應該我請客才對,恭喜你完成『極致的紙』。」


    兩人爭執了一會兒,宮本認輸了。


    「我去拿上衣和包包,馬上回來,你等一下。」


    宮本說完後,連等電梯的耐心都沒了,急忙爬樓梯上去。


    岸邊趁機打電話回編輯部。


    「這裏是辭典編輯部。」


    「馬締,我是岸邊。紙張很完美喔!」


    「太好了!總算又完成了一件事。」


    「紙樣在我手上,但今天可以不回公司嗎?」


    「沒問題。隻要岸邊確認沒問題,紙樣不拿回來也沒關係。」


    「不,我明天會把樣書帶去公司。另外……」岸邊好不容易說出口:「可以用公帳請宮本先生吃飯嗎?」


    「當然。我現在正要和鬆本老師一起去七寶園,要會合嗎?」


    馬締偶爾也有心思細膩的時候,但幾乎都表錯了情。


    想和宮本二人單獨用餐的岸邊,慎重地拒絕馬締,預約了自己想去的店。


    神樂阪的夜晚,和平常一樣帶著濕濡的光輝。


    經過石板小路,岸邊為宮本引路到月之裏。推開紙格子門,櫃台內傳來香具矢「歡迎光臨」的招呼聲。她似乎盡力想表現得友善,但事實上光滑的臉頰皮膚卻隻稍稍動了一下。明明能夠纖細地操弄調理刀,但在人際交流上卻依然一副笨拙的模樣。


    宮本很好奇地望著民宅改建的店裏,被帶到吧台的座位,香具矢從裏麵遞出熱毛巾。店裏的年輕服務生似乎因為感冒而沒來上班。


    可能因為時間還早,店裏隻有岸邊和宮本。開胃前菜是和式風味的紅葉鮫鯨魚肝佐袖子醋蘿卜泥,兩人點了啤酒,幹杯。鮫鯨魚肝的濃醇口感在嘴裏化開。


    香具矢依然麵無表情,站在櫃台內做著菜。鮮度和厚度都很講究的綜合生魚片、豆皮內塞入滿滿的納豆後以平底鍋稍微煎過,算準時間一盤盤上菜。


    「真好吃!」宮本開心地吃著料理:「真是家好店。」


    「納豆和豆皮都是家常食材,但我就沒辦法煎得這麽香脆。」


    喝完啤酒加點番薯燒酒,岸邊也跟著喝。香具矢似乎有點害羞地低著頭,今晚感覺就像女生版的高倉健,帥氣沉穩。


    「我在辭典編輯部的歡迎會時,曾經來過一次。」


    岸邊說完後,窺探著香具矢的表情,香具矢看起來沒什麽好隱瞞的模樣。於是繼續說:


    「這位林香具矢小姐,是馬締的太太。」


    「噗!」


    宮本被燒酒嗆到噴了出來,慌張地拿熱毛巾擦著嘴。香具矢和岸邊對望,眼神裏說著:我們可不是在開玩笑啊!


    「那位馬締先生,竟然結婚了。」


    相較於香具矢的結婚對象是馬締,他更驚歎的似乎是馬締已經結婚這件事。「到底是什麽樣的緣分……」


    宮本話說了一半,發現這問法不太禮貌,於是含糊帶過。香具矢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簡短回答:


    「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寄宿處。」


    《大渡海》用紙定案以及和宮本共進晚餐這兩件事,讓岸邊的心情非常高昂,以至於比平時更容易醉,臉頰已微微泛紅。借著酒意,她鼓起勇氣問香具矢:


    「可以請問你看上馬締的哪一點嗎?」這麽問似乎很失禮,急忙又補上:「呃,雖然我知道馬締有很多優點啦!」


    「全心投入辭典編輯的樣子。」


    香具矢一邊仔細查看著烤土雞的火候,一邊回答。然後迅速盛盤,附上柚子風味胡椒,端上桌。土雞皮烤得香脆,鮮嫩的肉汁汩汩流出,兩人像在品嚐珍貴的果實般把雞肉放入嘴裏慢慢咀嚼。


    「真好吃!」


    岸邊和宮本異口同聲讚歎,不自覺再追加了燒酒。


    香具矢微笑著說:


    「表達對料理的感覺不需要複雜的詞匯,隻要一句『好吃』和享用時的表情,我們當廚師的就能得到回報。但想讓廚藝精進,詞匯就非常重要。」


    第一次聽到香具矢說這麽多話,岸邊放下筷子,專注聆聽。


    「我十幾歲開始踏入日本料理界,卻在遇見馬締後,才懂得詞匯的重要。馬締說過,記憶跟詞匯是很像的。香氣、味道或聲音,能夠喚醒埋藏多時的記憶;而那些混沌不明、仿佛沉睡著的心情與事物,詞匯則會讓它們蘇醒過來。」


    香具矢不停手地洗著碗盤,繼續說:「在吃到好吃的料理時,如何把味道經由詞匯轉成記憶,對廚師來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全心投入辭典編輯的馬締,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情書寫得那麽怪異,在家裏卻能給香具矢工作上的建議,還甜言蜜語地傾訴愛意?完全無法想像的岸邊試著追問:


    「馬締在家時,表達能力很好嗎?」


    「不,他總是默默看著書。」


    果然!


    岸邊垂下頭。身旁的宮本卻不斷點頭,說:


    「我懂你的意思。我在紙廠工作,要將紙的顏色、觸感化成語匯傳達給研發人員,實在非常困難。但是,經過無數次溝通、討論,最後達成共識,漉出心目中想要的紙時,那種喜悅卻無可取代。」


    能夠激蕩出火花的東西,非詞匯莫屬。岸邊突然想到遙遠的古老年代裏,在生命出現之前包覆著地球的大海,是一團混沌、緩緩蠕動的濃稠液體。人類心中也有同樣一片大海,直到名為「詞匯」的雷電打下,萬物始生。愛也好、心也好,都因詞匯而有了形體,從闃黑的大海中浮現出來。


    「辭典編輯部的工作還習慣嗎?」


    被很少發問的香具矢一問,岸邊笑著回答:


    「剛開始真的很不知所措,現在很開心,也做得很起勁。」


    剛被調到辭典編輯部時,岸邊根本沒想過有這麽一天能開朗地回答。


    兩組新客人進來後,香具矢也忙了起來。邊享用香具矢算準時機送上的茶泡飯、冰鎮過的水果、自製香草冰淇淋,岸邊和宮本一邊愉快地交談。


    「和馬締一起工作是什麽感覺?」宮本趁香具矢不在時,小聲地問。「怎麽說呢,感覺不太好親近,像個怪人。」


    沒有惡意,隻是純粹好奇而已……


    「這倒是。」岸邊認真地思考著,說:「舉個例子來說好了,我們曾因為男女之事而爭執。」


    「什麽?」


    「不是啦!是辭典中『男性』和『女性』這兩個詞的事。」岸邊急忙解釋。


    宮本的臉上閃現恍然大悟的表情,接著說:


    「我國中時曾經查過辭典裏的『女性』。」


    「為什麽去查?」


    「唉呀,青春期的男生,總是有很多遐想嘛!」宮本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著。「結果書上寫的竟然是:『跟男性相反的性別』,讓我好失望。」


    「你跟我一樣!」岸邊忘情地大聲說:「《廣辭苑》裏對『男性』的解釋是:『人的性別之一,不是女性的一方』;再查『女性』,則寫著『人的性別之一,身體器官能生育小孩的一方』。《大辭林》中,『男性』是『擁有讓女性懷孕的器官及生理機能的一方』;『女性』則寫著『擁有能生育小孩的器官及生理機能的一方』。」


    岸邊氣呼呼地說完,宮本也歪著頭,說:


    「你的意思是,人妖也應該含納進去嗎?」


    「對男女的性別用二分法來說明,以生物學的角度來看,有點過時了吧?為了說明一個字而拿出另一個字,定義為『這個的相反』,是辭典裏常見的方式。但是,『右』和『左』的說明卻非常詳細。」


    「有多詳細?」


    「你可以自己查查手邊的辭典。」


    岸邊吃完冰淇淋,喝著熱茶:「就算這是辭典的特性,但以懷孕生育來介定男女,豈不是太瞧不起人了?況且現在還有不少性別認同障礙的人。『不是男性的性別,以及,自認為是女性的人』這樣的釋義也不夠,應該要更全麵一點。但是馬締卻不同意,還說:『現在這麽寫,為時尚早了吧?』——『為時尚早』耶,現在誰會這樣講話啊!」


    宮本居然沒站在馬締那一邊,說了一番令人欽佩的話:「我反而覺得岸邊小姐說的很有道理。為了那些對性別懵懂而查閱『男性』和『女性』的中學生們,應該要有更開放且深入的解釋才是。」


    「再怎麽開放,但辭典始終有它保守的一麵。」岸邊歎了氣:「有時候讓人覺得像個頑固的大叔。」


    「馬締嗎?」


    「辭典啦!」宮本故意揶揄,岸邊爽朗地笑著說:「雖然很頑固,卻很可靠,也令人敬重。這次的工作讓我有機會了解辭典,我還是第一次學到這些。」


    吃完飯,兩人還意猶未盡,於是又轉往附近的酒吧。第二間店由宮本買單。


    正要攔計程車時,宮本說:


    「岸邊小姐,可以給我你的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嗎?」


    當然可以,岸邊急忙從包包裏拿出手機,用紅外線通信交換了聯絡方式。兩個手還沒有握過的大人操作著無線裝置,讓彼此的手機先親吻般地碰在一起。岸邊覺得很有趣,嗬嗬笑著,或許帶有幾分醉意;宮本也跟著笑。


    宮本為岸邊攔了一輛計程車,揮著手道「晚安」。岸邊也揮手回禮,宮本還站在路旁,車子已經開走。


    毗沙門天的紅色大門漸漸變小。


    握在手上的手機震動著,有新簡訊。


    主旨:謝謝招待


    內文:今天很開心,我也會盡全力為《大渡海》努力。下次還能一起用餐嗎?


    岸邊也速迅回複,望著車窗外夜晚的街景。今天也有很多詞匯在空中交錯飛舞。


    愉悅的心情和完全放鬆的表情,或許會讓司機覺得怪異吧!岸邊輕咬著嘴巴內側黏膜,收斂起臉部放鬆的肌肉,勉強維持著正經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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