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荷。」


    遠處傳來一個拖長音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會用即將絕跡的京都腔叫我的名字。


    我甩開漸漸湧起的倦怠感,停頓了一下,回頭一看。一個看起來像小女孩般的女人滿臉笑容,揮著手向我走來。她走路的速度好像牛一樣慢吞吞。


    「華,你現在要回家了嗎?」


    「對啊,你也要回家了嗎?」


    「對,今天生意不太好。」


    她的名字叫萬木華,我們住在同一個部落。雖然我很不習慣她特有的慢動作,不過那似乎就是京都人特有的節奏。


    不知道為什麽,華的恩客都以老人居多,而且全部都在一年以內就去冥府報到了。雖然許多客人出手都很闊綽,可是那些客人很快就變成天上的星星,因此華必須定期尋找新客人。


    一開始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總之,名為「冥府的華」的傳聞幾乎已經變成了經典。有人說她是把人帶向快樂淨土的天使,也有人說她的天生好昃讓人銷魂上天堂。盡管這些傳聞和事實大相徑庭,但華並不在意。


    嬌小的華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即使我是個女人也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可愛。


    「你看,今天有人送我這個。」華用慢條斯理的動作給我看掛在她肩上的皮包。


    「這不是春桃的新款嗎?」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聽說很貴。」


    「真好,我隻有lv。」


    華手上那款暗卡其色上閃著無數紅星,即使再怎麽昧著良心也不可能稱為漂亮的皮包,正是目前最暢銷的品牌「春桃包公社」。那麽小的皮包就要價一萬元人民幣。


    我看著自己手上的lv皮包。在一百年前,lv也曾經有過像春桃一樣的價值,如今卻已經變成廉價皮包的代名詞,隻要五十元人民幣就買得到。


    「收到這麽貴的皮包,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你是在炫耀嗎?」


    「當然不是,隻是覺得送我太可惜了。」


    「那就拿去當鋪吧。」


    「你在胡說什麽?這是很重要的客人送的,怎麽可能拿去典當?」


    「那你打算怎麽辦?」


    「放在家裏當裝飾品。」


    她這種不諳世事,好像千金小姐般的言論讓我感到頭痛,不過她真的是大家閨秀,所以我也無話可說。華的祖先是京都的大戶人家,因為廢神毀釋,以及中國並吞日本,導致他們的房子遭到沒收,也失去了工作,一家人隻好搬來稻荷山。


    如果日本沒有滅亡,華應該可以繼續當她的千金大小姐,過著優雅的生活。如今,不知道她是帶著怎樣的心情當娼妓。我凝視著她絲毫感受不到悲壯的臉龐,突然莫名地感到一陣羞愧。


    為了擺脫這種想法,我點了一根希望牌短煙。


    「稻荷,你怎麽還在抽這種東西?」華指著我的煙,用一副大姐姐的口吻說道。「很貴吧?」


    「是啊,但我受不了廉價煙的味道,既然要抽,就要抽好煙。」


    「太浪費了。你要努力存錢。」


    「沒關係,沒關係,人生以快樂為目的。」


    我的人生根本沒有未來,隻能活在當下。既然隻能活在當下,至少要活得快樂。


    「你要為自己老了以後著想。」華一臉擔心地說。她從來不浪費錢,也從來不花錢買衣服,然而揮霍是我紆壓的方法。


    華喋喋不休地說著老後的計劃,她的說話方式好像傳統戲劇,具有催眠的功效。


    「我先走一步了。」說著,我把煙蒂丟在路旁。如果繼續聽華說話,我恐怕會在走路的時候睡著。


    「對不起,我走路很慢。」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改天見。」


    「後會有期。」


    我用自己的速度開始走路,一下子就和華拉開了距離。


    經過京阪鐵路,來到jr稻荷車站,稻荷山就在眼前。雖然現在仍稱jr(日本鐵道),不過其實是由中國派來的國營企業在經營。破舊的車廂內擠滿了乘客,駛過我的身邊。


    「稻荷,回來啦?」邱阿姨站在車站入口,用蹩腳的日文向我打招呼。


    「對,要回家吃晚飯。」


    「今天賺夠了嗎?」


    「沒有,都是一些沒錢的客人。邱阿姨,你呢?」


    「我每天的生意都一樣。」


    邱阿姨露出一如往常的豪爽笑容。她是台灣人,總是在車站前擺攤,販賣名叫檳榔的紅色口香糖和報紙之類的商品。


    曾經是中國領土一部分的台灣如今已經是獨立的國家,曾經是獨立國家的日本卻變成了中國的一部分,實在很諷刺。


    被稱為「神的警告」或是「最後審判」的那場毀滅性世界大饑荒大大改變了這個世界。然而,在大饑荒後出生的我隻能從書中了解世界的巨大變化。如今,中國已經成為引領世界的超級大國,難以想像美國曾經稱霸世界。


    「好冷……」


    稻荷山吹來的風讓我忍不住發抖,柴米油鹽的味道和水溝的臭味隨著風一起飄了過來。路上隻有日本人,或是來買日本女人的好色中國男人。這裏不說國語(北京話),到處可以聽到日文。


    「我已經習慣這片景象了。」


    我並非在這裏出生的,而是在遙遠的、曾經是日本首都的東京角落出生的,我不知道為什麽父母給我取名為「稻荷」。從我懂事開始,就沒看過父親。聽母親說,父親是一家國營中小企業的高階主管,母親是他的二奶。


    我十四歲時離家出走,拋棄了對日本族而言很普通卻不願回想起的破碎家庭。


    把處女膜獻給了讓我有一點動心的朝偉,再從母親的皮夾裏拿了五千元塞進口袋,跳上了電車。然後,來到日本省最大的貧民窟,名字也和我相同的稻荷山。


    「啊,肚子餓了。」


    稻荷山隻能用混沌兩個字來形容,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決定和中國合並的一年前,日本族進行日本文化排斥運動,也就是所謂的廢神毀釋運動,徹底破壞了神社和日本特有文化。然而在合並後,神社遺跡很自然形成了日本族的貧民窟。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麽,我無法理解舊日本族的心理。


    「令人要吃什麽好呢?」


    我聞到了香味,蹣跚走向稻荷山的深處,這裏是京都唯一吃得到生魚片的地方。正確來說,隻有在貧民窟才吃得到日本菜。


    我走過隨時可能崩塌的破舊樓門,曾經是伏見稻荷大社本殿的地方擠了很多小吃店,每家店都散發出比高級娼妓更令人心馳神往、更迷人的香味,即使略帶遲疑,腳步仍然情不自禁地邁向那個方向。


    「歡迎光臨。」


    在隻有吧台和兩張桌子的小店內,近藤夫婦閑得發慌,正在看電視。


    「咦?沒有其他客人嗎?」


    「今天特別為你清場了。」


    「謝謝,太好了。」


    我向近藤先生使了一個眼色,在吧台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


    「喝什麽酒?啤酒嗎?」


    「對不起,今天不喝了。」


    「那喝茶吧。」


    近藤太太立刻把一個大茶杯放在我麵前。我喝了一口纖部燒特有的樸拙深綠色杯子裏的綠茶。


    「半壽司」的老板近藤先生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大叔,和太太兩個人一起經營這家小店。我沒有問過他確實的年紀,不過外表看起來應該五十出頭。我喜歡吃壽司,再加上喜歡這家店的感覺,所以每個星期都會來報到一次。


    「今天要先吃什麽?」近藤先生打開壽司櫃,用沙啞的聲音問道。醋味刺激了我的鼻腔,我覺得更餓了。


    「先來豆皮壽司。」


    「先吃豆皮壽司,稻荷,你越來越老練了。」


    「嘿嘿,對啊。」我又不是喜歡才點的,我在心裏吐槽說。


    「趕快獻上神饌,我已經受不了啦。」


    一踏進店門,嗚嘎就在我腦袋裏重複相同的話。


    咖啡色的盤子角落立刻放上了甜薑片,隨即出現了焦糖色的豆皮。是豆皮壽司。我立刻把東京人口中的稻荷壽司送進了嘴裏。


    「哇嗚,太讚了!我會用神力讓這家店三代生意興隆。」


    它還真敢說,而且每次都說同一句話。這種像卵葩一樣的食物也可以讓它感動,實在是太好打發的神了。我吃東西時,嗚嘎也可以一起享受,因此每天吃飯時間,它都會有一大堆要求。


    「接下來就麻煩你幫我張羅吧,不要讓我的荷包大失血哦。」


    「好哩。」


    近藤先生露出有點為難的表情,但並沒有不高興。我感受著包下整家店,享受壽司的幸福時光。此時,有一位客人走了進來。


    「啊,找到了,找到了。」


    「咦?瑪麗蓮,沒想到你也會來『半壽司』。」


    瑪麗蓮一踏進門,整家店就充滿了桃色氣氛,不愧是稻荷山首屈一指的娼妓,渾身散發出的性感能量無愧於她的名字。


    瑪麗蓮是花名,她的本名叫向田瑪麗子,她是全世界最大電器品牌三星京都分公司常董的二奶。我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她每個月有兩萬元人民幣的包養費。


    「稻荷,你怎麽老是吃這種沒營養的東西?這是什麽?醃菜?既然來壽司店,幹麽不吃壽司?」瑪麗蓮看著盤子裏的醃茄子壽司問。


    「醃漬蔬菜也是壽司啊,以前稱為美利堅壽司,是貧窮武士求之不得的壽司。京都不是稱之為醃菜壽司嗎?」


    「稻荷,又是你擅長的雜學知識,你對這種莫名其妙的事特別精通。」


    瑪麗蓮隔了一個空位,在我旁邊坐了下來。


    「給我日本酒,再給我做幾個好吃的壽司。啊,我剛才吃過了,隻要幾個就好。」


    她仰頭暍著大杯啤酒,一頭引以為傲的烏溜溜長發宛如黑色的瀑布。為什麽她連啤酒也可以喝得那麽撩人?真希望她可以傳授一下其中的秘訣。


    「啊,大家都在這裏。」


    門緩緩打開了,華一臉興奮地走進來。


    「居然排擠我,太詐了,太詐了。」


    華在瑪麗蓮身旁坐了下來,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華心情好的時候,會像軟體動物一樣扭著身體跳舞,沒有人看得懂她在跳什麽,卻也從來沒有人吐她的槽。


    「近藤先生,老樣子!」華說著,滿臉幸福地喝了一口茶。


    「華,你也來吃壽司?真難得。」


    我常在「半壽司」遇到其他娼妓的同行,卻是第一次遇見華。


    「對啊,再怎麽省,每個月也想奢侈一次。」


    「小華每個月都會來捧一次場。」


    近藤先生從眼前的壽司櫃裏,拿出冰鎮的鮪魚肚肉,用柳刀切下去。


    「我畢竟是日本人,當然會想吃壽司。」華扭著身體,心情似乎特別好。她原本說話就很慢條斯理,現在幾乎已經有點口齒不清了。


    近藤先生把鮪魚肚壽司放在華的麵前,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華滿麵笑容,毫不猶豫地送進了嘴裏。


    我看著她吃鮪魚肚,不禁覺得隻能晈粗卷壽司的自己格外空虛。


    「瑪麗蓮,壽司真好吃。」


    「對啊,壽司是日本族的心。」


    瑪麗蓮優雅地舉著小酒杯喝酒,挾起一塊烏魚子。雖然店裏變熱鬧了,可是我的心情卻很悶。


    「來,這是招待的。」


    一個鮪魚壽司放在意氣消沉的我麵前。我一抬頭,看到近藤先生對著我笑。


    「稻荷,你常來,所以今天特別招待。」


    「近藤先生,謝謝你。」我胡亂道謝後,把鮪魚送進嘴裏。雖然比不上鮪魚肚,可是豐富的油花咬起來超好吃。原本消沉的心情頓時振奮起來,很快恢複了正常。


    「很好吃吧?這是畜養的印度鮪魚。」


    「近藤先生,我怕我會愛上你。」


    如果當近藤先生的情婦,就可以開懷大吃壽司——我幾乎有點認真考慮這個可行性了。


    物欲果然勝過千言萬語。這是娼妓的原則,搞不好還是人世間的真理。


    「啊,對了。」


    臉頰已經染成櫻花色的瑪麗蓮坐了過來。酒宴已酣,我正在找適當的機會離開。


    「我來這裏是有事要找你,差一點忘了。」


    「什麽事?」我脫口問道,但其實大致可以猜到是什麽事。稻荷山的女王隻會為一件事來找我。


    「想請你幫人收驚。」


    「我就知道。沒問題啊。」


    「因為你很會幫人收驚。」


    「也沒有啦……」說著,我摸了摸貼在下巴的ok繃。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稻荷壽司而感到心滿意足的關係,平時總是在「還不是多虧有我」這句開場白後,就喋喋不休地自吹自擂的嗚嘎,今天竟沒有吭氣。


    差不多一個多月前,瑪麗蓮的肩膀不明原因地酸痛。當嗚嘎說它可以治好肩膀酸痛時,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卻還是照她的方式幫瑪麗蓮收了驚,沒想到居然一試見效。之後,就不時有人上門委托。


    因為賺不了錢,所以我有點提不起勁,不過既然是瑪麗蓮開的口,我也不便拒絕,每次都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最後也都成功了。我幫人收驚時,都會把他們的眼睛遮起來,以免他們看到嗚嘎。(雖然並非每個人都看得到嗚嘎。)


    「這次又是誰?」


    「運動衣子。」


    「就是那個幫人算命的嗎?」


    「對,就是那個怪胎。」說完,瑪麗蓮露出為難的表情。


    「運動衣子算命還滿準的,上次我有一雙很喜歡的襪子不知道塞到哪裏,結果她幫我算出來了。」


    「華,你真的很有冒險精神,我才不想付錢讓身穿運動衣的算命師幫我算命。」


    運動衣子是身穿運動衣的神秘算命師,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她是稻荷山少見靠算命維生的算命師。一到晚上,就可以看到她身穿運動衣在三條大橋上為人算命。聽說她在運動衣下有令模特兒都自歎不如的魔鬼身材,卻沒有人知道她有沒有在賣身。


    「稻荷,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你。」


    「別這麽見外,隻要你開口,無論何時何地都沒問題。」


    在瑪麗蓮讓那些大叔無力招架的笑容前麵,我立刻束手就擒了。


    「那差不多該走了,因為她鬧得很凶。」


    瑪麗蓮丟下鬧得很凶的運動衣子,自己跑來吃壽司的行為,實在很像她的作風。她凡事以自己為優先,隨時傾聽心靈的聲音。即使在擔心他人、照顧他人時,也是基於自己的興趣,絕對和道德觀念扯不上關係。抹大拉的瑪麗亞應該會對她的天真爛漫露出會心的微笑。


    別人即使懂這個道理,也往往很難做到。


    「謝謝光臨,下次記得再一起來吃壽司,我會招待你們。」近藤太太送我們離開。隻有我用日幣結帳,對老板有點不好意思。改天我一定要釣到可以付人民幣的客人。


    「稻荷的收驚之旅出發!」瑪麗蓮踉踉蹌蹌地邁開步伐,華像小狗一樣緊跟上去。


    在以前本殿的地方左轉,穿過八島池後,前方就是稻荷山有名的電器街。繞在幾乎已經腐朽的鳥居上的led燈更增添了不少異樣的氣氛。


    「運動衣子平時就好像被奇怪的靈附了身一樣,現在應該沒什麽兩樣吧?」華說話時雖然帶著微笑,可是說出口的話卻很毒舌。


    「我沒和運動衣子說過話,她有朋友嗎?」


    「其實我也幾乎沒和她說過話,她真的是一個怪胎。」


    「我岔一下題,你們不覺得最近經常發生這種事嗎?」


    「稻荷,都是你的錯。」


    腦袋裏的那個聲音以絕佳的時機對我吐槽。


    「我們這些古老神明的神力太強了,因此很多雜靈都開始聚集。隻要興建神社,恢複民眾的信仰,這種事就會減少。」


    嗚嘎趁我無法回嗆的時候,一個勁兒在我腦海裏說話。嗚嘎可以直接對著我的大腦說話,我卻要開口才能和它對話,實在太沒有天理了。


    「這些雜靈都在尋求附身,隻要膜拜我們這種高級神,就可以製伏半徑十裏之內的雜靈。」


    「應該隻是巧合吧。」瑪麗蓮的聲音終於讓我擺脫了嗚嘎的疲勞轟炸。


    「對,對,我也覺得隻是巧合而已。」


    「我可不這麽認為。」


    總是處於恍神狀態的華敏銳的直覺讓我捏了一把冷汗。我的心跳加速,腳步也忍不住加快,率先直搗電器街的中心。


    「喔,這不是瑪麗蓮嗎?好久不見,上次的取暖器好用嗎?」


    「你好,托你的福,很好用。吉田先生,你的手藝果然厲害。」


    鳥居內突然傳來打招呼的聲音。雖然曾經來過好幾次,但我還是無法習慣電器街的氛圍。馬路兩旁以狹小的間隔擠滿了鳥居,無數拉客的手從鳥居裏伸出來。我每次都覺得不像人世間的景象。


    「這裏的大叔人都超好的。」


    「因為有他們,稻荷山才能有今天的規模,大家真的該好好感謝他們。」


    「啊?是這樣哦?」


    「稻荷山是唯一可以自行發電供應電力的貧民窟,也可以說,我們的日常生活全靠電器街的技術人員。


    我們緩緩走上坡道,電器街的大叔像家人一樣親切地向我們打招呼。這種溫情也讓我感到格外心酸。


    來到稻荷山的半山腰,店家也變得稀稀落落。當我們走上昏暗而陡峭的階梯,頓時出現了另一個世界。


    以這個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十字路口為界線,上麵是錯綜複雜的居住區。一旦踏進居住區,就連稻荷山的居民也很難掌握全貌。


    老舊燈泡映照出的杏色世界充滿異界風情。大叔和娼妓穿著舊和服,趿著拖鞋走在街上,不時有小孩子跑來跑去;老婦人在已經毀壞的神社虔心祈禱,中年大嬸圍在一起談笑風生。不同於剛才拉客的日常雜音形成的喧囂,擠在陡峭斜坡上的舊木板房在日光燈的照射下,浮現在黑暗中。


    據說居住區內住了超過一萬人的日本族,卻沒有人可以說出確實的人數。


    「這裏。」瑪麗蓮說著,走向禦膳穀的方向。運動衣子似乎住在清灌下。清灌下是稻荷山最老的居住區域。


    「稻荷,就在這裏。」


    我們走下陡峭的坡道,瑪麗蓮在一棟小房子前停了下來。我凝望黑暗中的運動衣子家,雖然房子很小,也沒有掛門牌,可是很難想像日本族有人住得起獨棟的房子。


    「真的是這裏嗎?」


    「聽說她結婚了,不過我沒看過她老公。」瑪麗蓮說著,露出了苦笑。


    「真好,我也想趕快結婚。」


    「啊?華,你有男朋友嗎?」


    華像純情少女般不知所措,躲進了鳥居後方。


    我決定不理會華,開始工作。瑪麗蓮已經在門口等我了。


    「運動衣子,是我,我要進去了喔。」


    瑪麗蓮不等裏頭的人回答,就擅自開門而入。屋內很暗,沒有開燈。瑪麗蓮打開了入口旁的電燈開關。


    「哇喔!」


    一踏進大門,立刻發現客廳亂成一團,顯然剛才鬧得很凶。鬧事的當事人蹲在房間角落,發出野獸般的聲音。她仍然穿著運動衣。


    運動衣子的情況比我之前遇過的人更嚴重,她用已經十分恍惚的雙眼瞪著我,身上到處是挫傷和瘀青,可能是剛才鬧事留下的。


    「接下來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我在外麵等,結束了再叫我。」


    「嗯,好。」


    「小心點。」說著,瑪麗蓮關上了大門。


    我深呼吸後,慢慢走向躲在房間角落念念有詞的運動衣子。


    「嗚嘎,快一點搞定喔。」


    我在距離運動衣子三步的地方拉開ok繃。嗚嘎從瘀青中衝了出來,渾身冒著白色火焰。


    「嗯,嗯,應該是被普通的狐仙附身了。」


    嗚嘎一出現,就如此斷言道。它和運動衣子保持一段距離,在她周圍跳來跳去觀察著。運動衣子(還是附在她身上的狐仙?)對嗚嘎心生畏懼,把身體縮成一團,鬼吼鬼叫得更大聲了。


    「被普通的狐仙附身是什麽意思?很容易搞定嗎?」


    嗚嘎似乎很在意運動衣子的情況,露出嚴肅的表情(?)繼續在她周圍蹦來蹦去。如果嗚嘎中意運動衣子,搞不好願意棄我投她。我內心抱著一絲期待。


    「這個女孩子很容易被狐仙附身,靈感也很強。她是不是平時就有很多怪異的舉動?」


    「沒想到你還會算命。」


    「這不是算命,搞屁啊,你把神明當成什麽了?」


    說著,嗚嘎跳回我的肩上。


    「稻荷,我要開始了喔。」


    話音未落,嗚嘎的身體立刻被藍白色火焰包圍,身體頓時變得很大。


    「我是偉大的國津神所屬的稻荷山守護神宇迦之禦魂神,我命你立刻離開此人,此地非你的停留之處。」


    嗚嘎的身體所發出的光包圍了運動衣子。被光包圍的運動衣子身體滲出了淡淡的霧氣,霧氣緩緩凝聚,最後變成了好像水滴般的物體。


    「稻荷。」


    「我看到了。」


    離開運動衣子身體的光滴散發出淒楚的桔梗色光芒,幽幽地飄在空中。我向那個光滴伸出手,光滴搖搖晃晃地靠了過來,仿佛小孩子在渴求母親的手。


    「我叫桐之宮稻荷,我不會忘記你。所以……」


    桔梗色的光滴消失了,仿佛在我手中融化。我的話語仿佛變成了催眠曲,讓桔梗色的光滴宛如嬰兒般沉睡了。


    我看到書上提及日本以前有所謂的「侘寂之心」,代表了「樸素、寂寥」之意,這種稍縱即逝的細膩情感是日本族的本質。對當時的日本族來說,愛一個人,就是當那個人不在時,內心會感到寂寞。光是看這種描述,會覺得好像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不過和嗚嘎一起替人收驚時,我似乎也可以感受到一絲這種「憐愛」的心情。


    「拜拜。」我自言自語地點了一根希望牌短煙。這是我用自己的方式點燃的憑吊之火。從肺部吐出的紫煙飄散,為已經被遺忘的神靈獻上短暫的沉默。嗚嘎也在我的肩上安靜地注視著虛空。


    「你為什麽偏偏挑中我?運動衣子和華不行嗎?華的血統應該更正點。」我看著滿臉哀傷的嗚嘎問。嗚嘎在回答之前,躲進了我下巴的瘀青。


    「我覺得你挺合適的。血統固然重要,可是合不合得來也很重要。」


    它的聲音聽起來格外落寞。我無言以對,第十一次談判又以失敗告終。


    我對著放在客廳的小鏡子,從口袋裏拿出ok繃貼在瘀青上。確認完全遮住瘀青後,才終於打開大門。


    「結束了嗎?」瑪麗蓮和華坐在門口等我。


    「辛苦了。」


    「還好嗎?」


    「嗯,小事一樁。」


    我指了指房間。瑪麗蓮一把扶起倒在房間角落的運動衣子。


    「沒事吧?稻荷,謝謝你,一定費了很大的工夫。」瑪麗蓮抱著運動衣子,指了指自己的下巴。瑪麗蓮真厲害,一眼就發現我換了新的ok繃。細心是女王的秘訣。


    「做我們這種生意的,要小心自己的臉蛋。」


    「稻荷的胸部夠大,隻要稍微努力一下,應該可以抓到好客人。」


    「對啊,我好羨慕。我的簡直就像洗衣板。」


    言下之意,胸部大是我唯一的長處?我的長相平平,性格和整體感覺也不起眼,又不像華那麽變態,更當不成像瑪麗蓮那樣的女王,徒有一對大奶……。


    「給你,一點小意思。」瑪麗蓮悄悄地把紙鈔塞進我的右手。我張開手一看,發現是閃閃發亮的一千元大鈔!這是我有生以來隻見過幾次的珍寶。


    「啊?這麽多?」雖然我嘴上這麽說,可是千元大鈔已經被我塞進口袋深處。


    「最近拜托了你好幾次,你也不願意每次都做白工吧。」


    「謝謝。隻要需要我,盡管開口。」我說話的時候,聲音居然高了兩個八度。我也受不了自己居然這麽勢利眼。


    「我明天還有事,我們先走吧。」


    「運動衣子沒問題嗎?」


    「沒事啦,明天早上,我會來看她。」瑪麗蓮不由分說地關上了運動衣子家的門。華似乎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開口,邁開了步伐。


    「稻荷、華,後會有期。」


    我們沿著原路往回走了一陣子,瑪麗蓮向我們打了一聲招呼,就消失在黑暗中。她一頭飄逸的長發消失在夜晚紛雜貧民窟的背影迷死人了。


    瑪麗蓮消失的方向通往山科的貧民窟。


    很久以前就流傳著關於瑪麗蓮的兩大傳聞。其中之一說她出生於貧民窟,另一個傳聞說她從頭到腳都是人工美。


    這裏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整過形,但瑪麗蓮並非稍微動一點手腳而已。聽說她小時候是醜小鴨,借由ips細胞(人工多功能幹細胞)整形,才有今天的外貌和身材。除非是整天精蟲衝腦的男人,否則根本不可能嫖貧民窟的娼妓。如果又是醜八怪,絕對乏人問津。我難以想像瑪麗蓮如何從這麽惡劣的先天條件努力到今天的成就。


    那些傳聞真有其事嗎?也許瑪麗蓮無意隱瞞,隻是我們從來沒問而已。


    「我想睡覺了。」華的櫻桃小嘴打著嗬欠。我低頭一看廉價的手表,發現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我和華兩個人踏上歸途。


    我們回到十字路口,走向通往三之峰的坡道。我們居住的貧民窟高樓俗稱「狐狸公寓」出現在夜色中。


    稻荷山的南側,間之峰和二之峰是新興住宅區,建造了很多貧民窟高樓。房子和房子之間有走廊和天橋相連,遠看的時候會以為是一整棟巨大的建築物。聽一位記者說,貧民窟高樓的外形和一百年前香港的九龍寨城一模一樣。


    就連居住在這裏的居民也經常迷路,簡直就像中了狐仙的邪,因此取名為「狐狸公寓」。我和華就住在那裏。


    「改天見了,我要往這裏走。」


    「稻荷,明天見。」


    我和華在狐狸公寓的入口道別。


    夜晚的寒意襲來,身體忍不住打哆嗦。家家戶戶滲出的燈光為夜晚的稻荷山染上了可怕的色彩。我穿越狹窄的走廊,沿著幾乎快坍塌的階梯往下走。打開家門時,已經將近十二點了。


    我把皮包丟在兩坪多的房間,撲倒在從來不折的被子上。堆在周圍的書倒了下來,但我懶得撿。雖然很想洗臉,可是突然想起水已經用完了。明知道不卸妝睡覺很傷皮膚,不過我實在沒有力氣去提水了。


    「啊,累死了。」


    我無法抵抗本能,緩緩閉上眼睛。睡魔以電光石火之勢襲來,我的眼瞼內側浮現那桔梗色的光滴。我被淡淡的光滴包圍,墜入了沉睡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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