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死了。」


    我一打開門,就把塑膠桶重重地放在地上,裝滿水的塑膠桶重量讓隻鋪了混凝土板的地麵劇烈搖晃起來,真擔心會被震出一個大洞。


    「一起床就去提水,真的會死人。」


    我很想倒在被子上呼呼大睡,但還是在洗臉台裝了水,洗了洗臉,把停留在臉上一整天的妝和睡意都徹底洗幹淨。


    「三點了,趕快奉上神饌。我肚子快餓死了,而且最近的神饌品質都很差。」


    「神明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嗎?我這個月很窮。」


    「還不是因為你要去那家餐廳。」


    「我情願餓三餐,也非去那家餐廳不可。」


    我把錢包裏的東西統統倒在床上,認真計算總共有多少錢。二十二萬日圓,外加八百五十三元人民幣。


    「付了房租之後就身無分文了。」


    我像貓一樣縮著身體打滾,堆在旁邊的書都倒了下來,讓我動彈不得。


    「我不想工作。」


    我被壓在書堆裏,茫然望著天花板。肚子餓得咕咕叫。


    「啊!」


    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整個人都彈了起來。我把手伸進掛在牆上那件昨天穿的大衣口袋。瑪麗蓮給我的一千元還在那裏。


    「瑪麗蓮,我愛你。」


    千元大鈔上周主席禿頭下的圓臉周圍散發著光芒。我親吻了千元大鈔,脫下身上的衣服。


    「看你的樣子,又要出去玩了。要先吃早餐,三餐不規律會危害身體健康。」


    「不如穿上次買的那件衣服。」


    我從房間角落的衣堆裏挖掘出那件衣服。剛才好不容易卸了妝,懶得再化妝,今天就難得素顏出門吧。


    「我今天要放大假!」


    我的心情暢快無比,天空卻陰沉沉的。


    甩著lv皮包,快步穿越電器街。平時穿著高跟鞋和戰鬥服時,走下稻荷山的坡道很辛苦,可是今天換上了球鞋和長褲,簡直就像去健行。


    「稻荷,你的衣服真漂亮。」我精神抖擻地走向車站,邱阿姨大聲向我打招呼。


    「嘿嘿,這是當季流行的衣服,好看嗎?」


    我像模特兒一樣轉了一圈。不知道為什麽,日本族不太喜歡這個大膽結合旗袍設計而很受歡迎的年輕品牌「綺紅」。這件領口采用中式風格裁剪的紅色絲質洋裝很可愛,我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


    「你穿起來特別好看,穿上這件衣服,就算你說自己是高中生,別人也會相信。」


    「你忘了嗎?我本來就是高中生的年紀。」


    「對喔。你也長大了。」


    向來很豪爽的邱阿姨露出苦笑,拿起《大公日報》、咖啡和三明治給我。


    「今天休息嗎?真讓人羨慕,我全年無休。」


    「嘿嘿,因為賺到了外快,所以今天打算去舊書店逛逛。」


    當然,之後要去那家店,因此我才特地打扮。


    「快月底了,不要亂花錢。」


    「阿姨,別擔心,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一踏出稻荷山,立刻變成完全講中文的世界。


    我買了前往出町柳的車票,搭上剛好進站的電車,在空位坐下來,晈著三明治,填飽嗚嘎空空如也的肚子。


    「這個世界還是這麽無趣。」


    我看著報紙的標題,喝著餐後的罐裝咖啡。咖啡的苦味宛如這個艱困世界的寫照,滲入我的內心。


    世界大饑荒使國家糧食管製——糧食配給變成了理所當然,也把資本主義和民主主義掃進了垃圾桶,社會主義再度席卷了世界,也代表了權力腐敗和中央集權的複活。然而國民追求的世界是諶歌假平等的社會主義,根本是自作自受——我上次看的書裏這麽寫道。


    弱者想要欺壓比自己更弱的人。到底誰能改變這個殘酷的世界?如果為此感到痛苦,隻能相信神。因此,我從來不相信神。


    「我不願意相信……神明這種東西。」


    當我把報紙折起來,電車剛好停在出町柳車站。


    我要在這裏轉叡山電鐵才能到舊書店。於是,我爬上貼滿標語的階梯走到車站外,眼前就是叡山電鐵的車站。


    「慘了,我忘了。」


    時下正值賞楓季節,叡山電鐵擠滿一身健行裝扮的大嬸。


    這些大嬸大聲聊天的嘈雜聲和目中無人已經對我造成了輕度的心理陰影,我向來對這個季節的叡山電鐵避之惟恐不及,可是我此刻無意折返,隻能硬著頭皮擠上電車。


    隻有我一個人在木野車站下了車。終於擺脫擠死人不償命車廂的喜悅,讓我忍不住對著灰色的天空伸了一個懶腰。


    「不知道有沒有好書。」


    我懷著期盼邂逅好書的激動,沿著鐵軌往西走。經過有平交道的t字路口,在第一條小路往右轉,就到了舊書店。


    不知道是不是遇到放學時間,我看到一群高中生走過平交道。其中一名特別嬌小的少女一直盯著我。


    「聽說附近有漢族的貴族學校。」我想起舊書店老板曾經告訴我。


    在自由環境下生長的高中女生散發的光芒讓我抬不起頭。雖然我沒有做任何虧心事,卻還是低下頭,加快了腳步。


    「你也被挑中了。」走到平交道前,有一個聲音突然對我說。


    聲音的主人就是剛才一直看著我的少女。平時我都會視若無睹地走過去,可是她的話太匪夷所思了,我忍不住停了下來。


    「你也被神挑中了,對嗎?」少女騎在腳踏車上,對我露出燦爛的笑容。


    是宗教勸誘嗎?我緊張起來,但少女不像是那種人。身穿水手服,一頭黑發綁了羊角辮的少女自顧自地對我說話。


    「我是突然遇到的。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是命中注定。我在參加社團活動跑步時,因為太累了,所以就偷懶。你能相信嗎?我們要跑十公裏,而且是跑山路,累死人了。啊,我參加的是網球社。」少女興奮地說道,說話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我躲在山下的空地偷懶,那裏好像是日本族的遺跡。我在那裏喝果汁,吃完點心,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不然會被學長罵。正準備跑出去的時候,不小心絆倒了。」


    結果就撞到馬路上的石頭?


    「對!你怎麽知道?」


    少女雙頰泛著紅暈,動作輕盈地下了腳踏車。比我矮一個頭的少女站在我麵前,手心朝上。


    「我給你看。」


    少女的手心亮起一道光,隨即出現了一個從來沒有看過的黑色動物。


    「我是賀茂別雷神。」


    和嗚嘎一樣,那個東西的聲音也在我腦海中響起。它張開翅膀飛了起來,停在少女的頭上。那裏似乎是她的固定位置。看到比嗚嘎大一圈的漆黑動物,我忍不住倒退了幾步。


    「這該不會是鳥吧?」


    「你果然看得到,有沒有嚇一跳?」


    聽說鳥類在世界大饑荒時滅絕了,因此比起驚訝,我更充滿好奇心。


    「很棒吧?你的神長什麽樣子?」


    「這是……附在你身上的……神明?」


    「對啊,我叫它呀答。」


    仔細觀察呀答,發現她有三隻腳。看起來很不協調,可能鳥類都這樣吧。我伸出手,很想撫摸它,沒想到它大叫一聲,嚇得我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雖然我很想向大家炫耀,可是我班上的同學都看不到。」


    「如果我有呀答,搞不好也會想要炫耀。」


    「遇到可以看見呀答的人,我真的太高興了。雖然我在班上利用呀答的力量幫人戀愛占卜很受歡迎,可是無法和別人分享煩惱真是一件寂寞的事。不過,想到這是被神選中之人的宿命,我就告訴自己要忍耐。」


    少女的態度很傲慢,雖然她很嬌小,卻完全不覺得她矮小。


    「呀答除了算命,還會幫人收驚。上次還驅除了附在我同學身上的東洋惡靈,那些東洋惡靈陰魂不散,還在這附近遊蕩,真惹人討厭。我會和呀答一起把這些東西統統驅除幹淨。」


    東洋是對日本族的蔑稱,我好久沒有從別人口中聽到這種說法了。雖然這個字眼在稻荷山早就被遺忘了,漢族的女高中生似乎仍然在使用這個詞匯。


    直覺告訴我,應該趁嗚嘎出現前趕快離開,可是少女盛氣淩人的氣勢讓我好像中了邪似的愣在原地。


    「對了,你讀哪一所高中呢?你看起來不像是大學生。」


    「呃,這……」聽她這麽一問,我才驚覺她以為我不是日本族。


    雖然沒必要隱瞞,可是我不想告訴她。少女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看著我。


    「那個,我是……」


    「你在這裏幹什麽?」一輛腳踏車在我們前麵停下來。一個身穿和少女相同製服的女生納悶地看著我和少女。


    「筱,阿燕傳簡訊給我,說找不到你。」


    「啊,對不起,我剛好遇到幼稚園的同學,所以聊了幾句。我馬上去。」


    少女的態度驟變,讓我以為她在搞笑。


    「我約好要幫同學戀愛占卜,人紅真辛苦。」我啞然無語,少女向我咬耳朵說。她優雅地騎上腳踏車,呀答仍然停在她頭上。


    「改天見了,多保重。」


    呀答發出了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在向我道別。另外那個女生似乎聽不到呀答的聲音。少女離開了,留下意味深長的笑容。


    當她們的身影消失後,許多疑問突然冒出來。


    「嗚嘎,嗚嘎。」


    我的腦海中沒有聽到回答。我豎起耳朵,隻聽到均勻的呼吸聲。


    「低等動物,趕快起來!」


    我用力想像著把嗚嘎叫起來的樣子,鼾聲終於停止了。


    「幹麽?」


    「你為什麽偏偏在這種時候睡覺?」


    「俗話說,即使死了爹娘,也不能耽誤睡午覺。稻荷,叫我有什麽事?」


    「才不是什麽事而已,發生大事了,不過已經結束了。」


    「你說給我聽看看,我一定可以幫你。」


    「你這是什麽態度?真令人難以置信。」


    我不顧一切地結束了對話,走向書店,但疑問的漣漪不斷擴散,攪亂了我的心思。


    來到書店門口,我明明不想抽煙,卻還是點了一根希望牌短煙。帶著這種心情根本無法享受閱讀舊書的樂趣。隻要深深吸入紫煙,尼古丁就會平靜起伏的心情。


    「你好。」


    我把煙幾乎抽到濾嘴,然後才推開店門。


    書店內,從書架上溢出來的書堆滿整個地麵,隻有一條側身才能通行的窄路。窄路盡頭有一小塊空間,老板王先生坐在那裏。


    「稻荷,好久不見了。」


    「王老板,好久不見,差不多有兩個月了。」


    「我進了很多你愛看的書。」


    王老板站了起來,打開椅子後方的那道門。


    「進去吧。」


    我走進小房間,有一種進入秘密花園的感覺。


    從店門口難以想像裏麵有這麽大的空間,四周的牆上都被書架填滿了,中央有一張小桌子和椅子。明亮的燈光照著井然有序收進書架的書本,宛如寶石般閃閃發光。這裏的書全都是日本的漫畫和小說。


    我是一個熱愛二十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中葉日本文學的文學少女,不過全京都隻有這裏的日文書最齊全。


    「無論來多少次,都覺得很感動。」


    「隻有我認同的老主顧才有資格進來這個房間。稻荷,你雖然沒有買很多書,可是對書很珍惜,因此你才有這個特權。況且,你也是日本族。」


    即使在我這個日本族的眼中,都覺得王老板對日本的偏愛不同尋常。正是這個原因,他才會開了這家根本賺不了錢的日本二手書店。


    「我給你倒杯茶,你可以慢慢看。」


    「王老板,謝謝你。」


    我坐在椅子上,充分感受這個人間至福的空間。


    「喔喔!稻荷,你看這裏有一個神桌。」


    「啊?在哪裏?」


    我環視書架,發現在最下層的角落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有一扇小門,上麵有奇特裝飾的那個東西應該就是神桌吧。即使再怎麽拍馬屁,也無法說放在書本和書本之間的那個東西是漂亮的擺設。


    「這是神桌?」


    「怎麽?你連神桌也不知道?你可以帶回家好好祭拜。」


    「這是王老板的,我怎麽可以隨便帶回家?嗚嘎,你可以住在神桌裏,在那裏生活啊。」


    「你搞不清楚狀況,我們這些神,要有人相信我們,才有神的意義。放在這裏的神桌隻是擺設而已,不是信仰的對象,住在那裏也沒有意義。」


    「我也不相信你是神,所以和住在神桌裏沒什麽差別。」


    「不必擔心,我相信你身上的高貴血統。」


    「每次遇到不利的情況,就用這句話敷衍我。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而是我希望你離開我。」


    「我不喜歡這個神桌,住在你身上比較舒服。」


    第十二次交涉再度宣告失敗時,王老板剛好端著茶回來了。


    「稻荷,讓你久等了,有沒有你中意的書?」


    「太多了,都不知道該選哪一本。」我想笑,卻擠不出笑容。


    神桌一定是黑洞,把我所有的感情都吸了進去。就連那些閃閃發光的書也都黯然失色。


    剛才遇見的少女和呀答從內心的洞裏探出頭,笑著對我說:「你逃不出嗚嘎的手掌心。」


    桌上的茶具飄散出茉莉花茶的香味,旁邊的月餅看起來也很美味可口,可是我想離開這裏。


    「對不起,我臨時有急事,要馬上回去。」我故意拿出手機,站了起來。


    「是嗎?真可惜。」王老板一臉驚訝,停下倒茉莉花茶的手。我為自己拒絕王老板的盛情產生了罪惡感。


    「真的很對不起,我這幾天會再來。」


    「歡迎你再來。」


    我逃也似的衝出舊書店:心情沉重地來到出町柳。


    「啊,好久沒買新書了,好想買。」我對著橘色的天空自言自語。雖然現在回家,等一下還來得及去上班,可是我不想去上班。


    「不過,那張千元大鈔還沒動。原本這個星期手頭很緊,以為沒辦法去了……嗬嗬嗬。」


    可以見到那個人的喜悅讓我灰色的心頓時變成了桃色珊瑚。


    「我看你又打算去那家餐廳了吧。真搞不懂那種男人好在哪裏。」


    我雀躍的少女心根本聽不到嗚嘎的挖苦。在滿天的卷積雲引導下,我沿著今出川街往西走。


    左側是禦所公園,右側是高柵圍起的農場地帶。


    蔬菜是運往大陸的高級商品,被高柵擋住了,看不到裏麵的情況。雖然是在眼前種植的蔬菜,我們日本族卻吃不到。蔬菜和白米是日本省唯二的出口商品,隻有大陸的有錢人才吃得到。


    聽說經常有日本族試圖潛入農場偷采蔬菜。如果沒事靠近農場,即使被警察帶走也不得有怨言。


    「慘了。」


    我和充滿猜疑心的警衛對上眼了。雖然我沒做壞事,卻還是加快腳步逃走。


    到達那家餐廳時,天色已經全暗了。


    我站在有他的那家餐廳門口,努力想要調整急促的呼吸,可是心情太激動了,始終無法平靜下來。


    餐廳叫作「新金豪茶賓廳」,位於一間大神社遺跡旁的小巷裏,餐廳內人聲鼎沸。


    「歡迎光臨,隨便找空位坐。」服務生用帶著廣東腔的北京話迎接我。


    餐廳內座無虛席,兩個服務員忙著張羅。我看到其中一個人,心跳立刻加速。


    他叫阿邦,不過我除了他的名字以外一無所知。


    每次看都那、麽、帥。


    大約半年前,我去逛二手書店時,偶然發現了這家餐廳。之後,我就努力從拮據的生活費中省下一些錢,每個星期來光顧一次。這裏的菜特別好吃,價格便宜,服務也很好,唯一的缺點,就是每次都座無虛席。


    我來這裏是為了看阿邦。


    我對他一見鍾情。


    然而,我從未和他說過一句話。


    我在廚房附近找到空位坐了下來,假裝看著菜單,目光卻追隨著阿邦。阿邦雙手拿著盤子,經過我身邊,走進廚房。


    「想好要點什麽了嗎?」阿邦手上的盤子不見了,拿著點菜單站在我前麵。他突然對我說話,我的血壓頓時飄升起來。


    「嗯,嗯,已經想好了。」


    我拚命克製激動的心情。隻要稍不留神,我可能會破音。


    「韭黃叉燒撈麵和熱奶茶。」


    「熱奶茶要一起送上來吧。」


    太棒了!


    阿邦一走進廚房,我就在心裏歡呼起來。他記住了我的長相。


    「你每次都點同樣的菜,我說了好幾次,我想吃福建炒飯。你不聽神的話,小心遭到神的懲罰。」


    五分鍾不到,麵就送上來了。


    其實我已經吃過三明治,肚子一點都不餓,但如果不吃完很可惜,我決定看著阿邦慢慢吃。


    到了晚餐時間,店裏更忙了。廚房內傳來大聲說廣東話的聲音,阿邦和另一個服務生好像小家鼠一樣在店堂和廚房之間進進出出。


    瑪麗蓮之前說過,一旦愛上大陸的男人,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深藏在內心、身為日本族的自卑滲了出來。不安頓時籠罩了整個心,讓我不敢叫阿邦。


    「好吃,我也是秦氏的祖先,很精通中國菜,這裏的菜道道入味。」


    聽到嗚嘎無憂無慮的聲音,我終於回過神,發現那碗麵幾乎已經被我吃完了。


    阿邦和另一名服務生站在廚房門口笑著。


    我把剩下的一點韭黃叉燒撈麵吃完,喝了一口熱奶茶。奶茶的甜味和阿邦的笑容溶化在一起,滲入我的心裏。


    現在隻要看到他的笑容就夠了。


    即使著急也沒有用。我一口氣把甜甜的熱奶茶喝下去,看到阿邦走進收銀台,立刻站了起來。


    「一百零五元。」


    我拿錢出來的手稍微碰到了阿邦接錢的手。


    「你經常來,家住附近嗎?」


    「啊?嗯,嗯,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


    之前,他每次都隻對我說「謝謝」而已。意想不到的發展讓我的腦細胞幾乎停擺。我差一點用日文回答他,結果說出來的北京話發音也有點怪怪的。


    「因、因為這裏的菜很好吃。」


    「謝謝,歡迎再來。」


    阿邦留下笑容後,再度回去戰場。我在原地愣了幾秒。


    啊啊,太謝謝了。


    我向神明以外的某種力量奉上感謝的祈禱,緩緩邁開步伐。我一邊走,一邊點煙。飯後一根煙。深深吸入的紫煙美妙得令人陶醉。


    「好想去吃芒果布丁。」


    我丟下香煙,跳上剛好進站的電車。


    因為心花朵朵開,即使車內快擠死人了,我仍然不以為意。我一路回味著阿邦的笑容,電車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終點的四條大宮。


    我沿著入夜後特別熱鬧的四條通走向隻園。


    每次和擠滿沿途的攤販擦身而過,他們賣的食物香味就撲鼻而來。有冒著熱氣的包子,還有酥餅、伊斯蘭教徒最拿手的烤肉串。迷人的味道大膽地誘惑著已經酒足飯飽的我。


    「稻荷,那個饅頭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要不要吃吃看?」


    「我等一下要去吃『桃李』的芒果布丁,你想讓我發胖嗎?」


    「桃李」的四條烏丸店雖然總是高朋滿座,可是我現在超想吃入口即化、甘甜濃醇的芒果布丁。牌子上寫著要等十五分鍾,我站在隊伍的最後麵,拿出了希望牌短煙。


    「稻荷,不好了。」


    「怎、怎麽了?」


    聽到嗚嘎慌張的聲音,我一驚,煙也掉了。


    「怎麽了?」我撿起掉在地上的煙,小聲地問嗚嘎。


    「附近有和我一樣的神,這個問題很嚴重。」


    「收驚的時候不是也常遇到嗎?」


    「情況不一樣。那種雜牌神不稀奇,因為以前這個國家有八百萬個神,可是這個神不一樣。和我同樣有正一位地位的活神就在附近。」


    「是嗎?那很好啊。」


    今天我已經見過了,隻不過那時候嗚嘎在睡覺。


    「稻荷,你給我聽好了,這是極其重大的問題。我要去見它,幸好我們的神力都很強,知道彼此在哪裏。」


    「不要。去見它有什麽好處嗎?」


    「所有的神必須團結一致,才能恢複民眾的信仰。喂!稻荷,你走的是反方向。」


    有一條看不見的命運之繩在操控我——我有這樣的感覺。


    難道我期待沒有嗚嘎的平靜日子錯了嗎?在忍不住想捂住耳朵的喧囂和擁擠的人群中,我極度孤獨。


    我偏不想聽嗚嘎的話,故意走向京阪的方向。


    「咦?那不是稻荷嗎?」


    聽到有人用日文叫我,我忍不住回頭。


    是運動衣子。


    身穿運動衣的運動衣子坐在一張小桌前,桌上放了算命的牌子。她正笑臉盈盈地看著我。


    「稻荷,上次謝謝你。我聽瑪麗蓮說了,是你救了我。」


    運動衣子深深地低頭向我道謝。運動衣子很有禮貌,但她不知道這反而更強調了她的與眾不同。


    「光謝你也沒用,我免費幫你算命,可以嗎?」


    「呃,我對算命沒興趣。」


    「沒關係,反正又不痛不癢。」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別擔心,相信我。」


    她硬是拉著我的手在椅子上坐下來。如果我反抗,似乎也很蠢,隻好乖乖從命。


    「你把手伸出來。」


    我乖乖地伸出右手。運動衣子像愛撫般摸著我的手。


    「稻荷,你的手好光滑,而且是甘手。」


    「甘、手?」


    「人的手可以分為甘手和苦手,甘手的人很會做菜。苦手的人手指向外彎,嗚神上人說,隻要摸那種人的手,就可以治百病。」


    「這是算命嗎?」


    「不,因為你的手太漂亮了,所以忍不住說了廢話。」


    嗬嗬嗬……運動衣子發出優雅的笑聲,拿出一顆小水晶球。


    「現在開始算命。稻荷,你看著水晶。」


    我感受到一陣輕微的暈眩,不過還是按她的指示,看著水晶球。這個廉價的水晶球內有很多雜質,運動衣子神情嚴肅地看著水晶球。


    反正都是糊弄人的,趕快結束吧。


    「稻荷,你正在戀愛。」


    撲通!


    「你、你說什麽?」


    運動衣子實在太厲害了。


    「這份感情應該發展很順利。」


    「真的嗎?」


    我忍不住探出身體,握著運動衣子的手。原本對她的不信任和猜疑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


    「隻要持續下去就是吉。稻荷,加油了。」運動衣子說話時充滿確信,仿佛在傳達天殷。這句話在我像小貓般細膩的內心產生了重重的回響。


    「我會加油的。無論前方有多少困難,我都會努力克服。」


    「加油,我會支持你。」


    「運動衣子,謝謝你,很高興遇到你。」


    我和運動衣子在三條大橋的正中央擁抱。雖然行人紛紛投來狐疑的眼神,可是此刻的我毫不在意。


    「你在這裏幹麽?」


    有人從背後拍我的肩膀。


    「誰?」


    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我一邊想,一邊回過頭,看到兩個羊角辮。她換下了水手服,身穿洋裝,但絕對錯不了,就是白天遇見的那個少女。最好的證明,就是三隻腳的呀答站在她頭上。


    「你是誰?」


    ok繃發出淡淡的光,嗚嘎蹦了出來。


    為什麽跑出來啦?我在心裏大叫,然而為時已晚。ok繃隻能掩飾瘀青,並沒有封住嗚嘎的能力。


    「這就是你的神嗎?像小狗一樣,真可愛。幫我介紹一下啊。」


    「我是稻荷山的守護神宇迦之禦魂神。」


    「什什什、什麽?你是稻荷神!」


    嗚嘎的話音未落,呀答就在少女頭上猛拍翅膀,發出驚人的叫聲。呀答掉落的羽毛在空中飄舞,緩緩消失在虛空。


    「呀答,你怎麽了?」


    「你在興奮什麽?還是看到我這麽高級的神,你嚇得屁滾尿流了嗎?」


    「難道你忘了我們受到的不合理對待嗎?」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是哪裏的神?不敢報上姓名嗎?」


    「屈辱啊,我哪能在位階比我低的神麵前自報姓名?」


    「你居然敢在正一位的我麵前放肆。」


    「哇,這是什麽動物?坐在她頭上的該不會是鳥吧?」運動衣子慢條斯理的聲音完全破壞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運動衣子站了起來,好奇地走向少女,伸手想去摸呀答。在運動衣子的手碰到之前,呀答飛向空中。


    「啊,我隻是想摸摸而已。」運動衣子遺憾地看著在頭頂上盤旋的呀答。


    「你可以看到呀答嗎?」


    「對啊,你的寵物很奇特。」


    「呀答不是寵物。」


    「看來你很疼愛它。我家也養了黃金鼠,我們都把它當成家人。」


    「你這個人怪怪的。」少女故意重重地歎著氣說。


    「別人經常這麽說。」這種招術對運動衣子完全失效。


    「漢族的人連養的寵物都很稀奇,應該很貴吧,我們可能根本買不起。」


    「你是日本族?」


    「對,雖然有四分之一的回族血統,不過我認為自己是日本族。」


    聽到運動衣子的話,少女柔和的表情頓時變得十分可怕。她的眉頭深鎖,眯起原本就很小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瞪著我。


    「你也是日本族?」


    少女的問話感受不到絲毫的友情,我默默點頭。我沒有騙她,但心頭隱隱作痛。


    「因為你穿著『綺虹』,所以看起來不像日本族。日本族都濃妝豔抹,喜歡穿一些很暴露的衣服,我以為你不是……你居然騙過我了。」


    少女說話的語氣很低沉,嬌小的身體發出可怕的憤怒。


    「東洋鬼子,我不原諒你!」


    「這種姑息的態度和稻荷神一模一樣。」


    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到少女頭上的呀答火上澆油。


    一條大橋上,人們興高采烈地來來往往,隻有我們周圍的空氣咄咄逼人。我大腦的火力全開,卻擠不出什麽理由足以和他們爭辯。


    「隻是你自己這麽以為而已,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大陸人。」


    「哼,東洋人每次都用這種借口。」


    「你不要口出惡言,日本族有什麽不好?」


    「我爸爸說,東洋妹都是街妹(流鶯),髒死了。你也是吧?」


    「什、什麽啊。我也不是因為喜歡而去當街妹的。」


    「你真的是街妹?難以置信。」


    少女用好像在看什麽髒東西般的眼神蔑視我。我早就習慣了這種眼神。


    「我們神明的附身必須是純潔的少女,找這種齷齪的醜女當附身,可見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神。」


    呀答的話惹惱了我。


    我雖然不是處女,但被說成是醜女,就關係到娼妓的麵子了。


    「別怪我沒有警告你,如果你把我惹火了,我會在轉眼之間摧毀你。」


    「哇哈哈,如果你有這種能耐,我倒想見識一下。」


    「雖然你口出狂言,但想必你隻是惡靈而已,你那種窮酸相也很適合東洋妹。呀答,趕快擺平它,順便收拾它的東洋妹附身。」


    「喂,不要把我卷進去,是嗚嘎自己找上門來的。」


    「稻荷,他們說這種話,難道你不生氣嗎?讓他們見識一下你我的能耐。」


    「嗚嘎,你自己去搞定。我為之前沒有告知我是日本族的事道歉,有話好說。」


    「東洋的惡靈,我要毀滅你。」


    呀答不也是日本的神明嗎?一陣狂風吹來,我來不及把這句話說出口。


    少女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她的周圍亮起一道閃電,羊角辮宛如蛇一樣扭動著。


    「好像有點不妙。」


    「我想起來了,那家夥叫八咫烏,是戰神。一旦惹惱了它,真的很麻煩。」


    一陣像是靜電般的疼痛貫穿我的右手,呀答渾身被白色的閃電包圍,幾乎看不到它漆黑的身體。不祥的預感讓我心跳加速。


    「讓東洋惡靈和這些街妹一起去死吧!」


    少女虔誠地舉起左手,呀答身體發出的閃電都聚集在她手上。雖然明知道那些閃電是要來對付我的,可是看到煙火般的閃電,我居然事不關己地暗想「應該很痛吧」。


    不過,如果消滅了東洋的惡靈,就代表我可以擺脫嗚嘎。想到這裏,就覺得殺傷力很強的閃電宛如美麗的寶石。


    不知道嗚嘎是否已經準備好迎戰,它發出低吼聲,渾身發出以前不曾看過的藍色火焰。兩個對峙的神明之戰一觸即發。


    正當少女張大眼睛的刹那,響起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


    少女懊惱地放下舉起的手,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閃電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散去。


    「嗯,我現在正要回去。媽媽,我知道。」


    少女掛上電話後,用力瞪著我。


    「下次再好好收拾你,你給我記住!」說完,少女匆匆離開了。嬌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我為什麽會卷入這種紛爭?我努力想了一下,卻找不到答案,隻知道嗚嘎仍然糾纏著我。


    如果輸給少女,嗚嘎就會消失嗎?


    「這一戰是有高貴血統的人不可避免的宿命。」嗚嘎說著,消失在ok繃底下。


    疲憊取代了複雜的感情占據我的身體。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正準備走向車站,雙眼發亮的運動衣子擋住了我的去路。


    「稻荷,你要加油。不管你愛上誰,我都支持你。」


    運動衣子眼中泛著淚光,用力握著我的手。


    「我也是克服了重重難關才結婚的,有什麽困難都可以找我商量。雖然我不太了解狀況,可是絕對不能輸給那個小妞。」


    「謝謝,我會努力的。」


    「對了,你知道哪家寵物店有賣那種鳥嗎?」


    「啊?」


    「你就別賣關子了,趕快告訴我吧。那種鳥真的很貴吧?」


    我連假笑也擠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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