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衣櫃中的狐仙


    錄入:鞋櫥裏的二狗


    山丘上的香水紫羅蘭開花了。漫長的冬天終於結束了。


    我和索妮就坐在後院積雪尚未完全融化的七度灶樹下。喜新厭舊的索妮馬上就玩膩了編藤草的遊戲,現在正用心地聞著風的味道。


    「好久沒聞到這紫羅蘭花香了。」索妮轉頭對我說道。「我聞到了紫色的味道。」


    索妮的鼻子很靈。她可以說出每種味道的顏色。夏天微風吹送過來的湖水味是淺綠色。爐子燒柴時的味道是金黃色。我也試著動動鼻子聞味道。雖然不曉得是什麽顏色,但確實如索妮所說,吹拂在臉頰的微風跟冬風的味道截然不同。


    「真的耶!是紫羅蘭的味道。」


    「不對,現在是送貨馬車傳來的稻草味。」


    到底哪裏不一樣?我實在搞不清楚。


    聞風的味道也是我們喜歡玩的遊戲之一。在家裏的屋頂、院子和遠方的山丘都覆蓋著一層白雪的冬天,我們當然無法出去玩,但即使是夏天,我們也很少出門。所以總是兩個人頭並著頭,倚靠在窗前,被風吹得鼻水直流,想像著森林冒出嫩芽的翠綠景象、盛開著色彩繽紛花朵的草原景觀,或山中湖水結凍成為一片冰原的模樣。這些都是隻有在書本中才會出現的世界。所以,每當我和索妮可以偶爾出來院子坐坐時,兩個人就像剛出生的小鹿般,骨碌碌地轉著雙眸四處觀望,並且側耳傾聽,拚命地用鼻子聞遍所有事物。


    從家的大門處傅來聲響。那是絞鏈發出的喀吱聲。我拉拉索妮沒有聽到聲音的耳朵,她正鼓起鼻孔認真嗅聞。


    「糟了。馬先生來了。」


    我就一直抓著索妮的耳朵,躲在後院裏高高屯積的木柴堆後麵。


    絕對不能讓馬先生看到我們。媽媽是這樣對我們說的。所以我和索妮就將背緊靠著木柴堆,一直屏息不敢出聲。


    聽到門打開的聲音,還有雙腳踏在積雪融化中、已經變軟的泥土地的腳步聲。


    「他走了。」


    聽到我這麽說,索妮不停地眨著她那雙如貓眼般的眯眯眼。


    論聽力的話,我比索妮好。雖然索妮臉蛋跟我長得很像,但就是這點不同。因為索妮無法分辨山鳥的叫聲和某人的笑聲。森林裏有人在笑。她突然冒出這句話,真的是讓我啼笑皆非,拿她沒輒。因為這座森林裏,除了我們之外,並沒有其他人住在這裏。偶爾會來拜訪的客人也隻有馬先生而已。


    「喂,塔妮,也讓我瞧一瞧嘛!」


    索妮將脖子伸長靠在木柴堆上,想偷看大門外。我則露出有點可怕的表情看著她,並對她搖搖頭。雖然我們是同一天出生,但畢竟我是姐姐。我說不行的話,索妮也不敢亂來。


    馬先生的送貨馬車發出很大的聲響。


    「喂,我隻是想看馬而已,不行嗎?我想看馬。就跟上一次一樣。」


    就算是夏天,馬先生和他的馬車也隻會每個月造訪一次。當森林小徑被雪掩埋時,他是絕對不會出現的,所以索妮嘴裏的「上一次」,其實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平常馬先生隻是將東西放在大門前就回去了。媽媽會開門讓馬先生進來,今天是第一次。


    在馬先生抵達之前,媽媽就把我們兩個關在後院的置物間裏。「絕對不能讓馬先生看到你們。否則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媽媽的語氣跟平常一樣,然後幫我們穿上厚重的保暖衣物。


    不管怎麽說,在七度灶樹葉都已經掉光的寒冷季節裏,這也算是媽媽第一次允許我們到外麵去,我和索妮都很高興,實在是樂歪了,聽到馬先生走進屋裏的聲音後,我們就偷偷地從置物間裏跑出來,想瞧瞧情況如何。


    「喂,隻能看一下下哦!」


    呼伊伊伊伊。我們模仿著馬的叫聲,左撇子的索妮用左食指碰了我的臉頰。


    我則伸出右手食指,打了一下索妮的鼻尖。噓噓噓噓。當媽媽發現我們要惡作劇時,就會發出聲音製止。我想學媽媽的聲音,但是對隻有九歲的我來說,舌頭並不靈活。所以也隻能這樣警告索妮而已。


    「隻、隻、隻能看一下下哦!」


    我和索妮就一邊模仿馬叫聲,慢慢地從木柴堆裏將頭伸出來。


    「哇,是馬耶!」


    「好大哦!」


    「跟木馬完全不一樣。」


    「它會從鼻子吐氣耶。」


    「好厲害!好厲害哦!」


    我們馬上就停止竊竊私語。因為我們看到有人影正朝馬兒接近。


    是馬先生。一個小小的人影。比媽媽還小,但是肩膀很寬。全身裹著一件厚重的外套,圓鼓鼓地就像是雪人。


    「怎麽搞的,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索妮的語氣中充滿著失望。


    「是啊,你說的沒錯。」我也覺得有點沮喪。就像再多看幾遍,馬先生還是馬先生。他也不像馬一樣,會吐大氣。


    我們都沒有告訴媽媽,這並不是我們第一次看到馬先生本人。馬先生來家裏的時候,我們必須躲在拉上窗簾的房間裏,不準出來。可是我們房間的窗簾很老舊,一直有個小隙縫存在。雖然媽媽一再警告我們,不準走出房間,但是她並沒有說不能從窗簾的縫隙窺看外麵的情況。


    第一次感覺很新奇也很震驚,我和索妮緊緊用手抓著窗簾,差點又要抓出一個新裂縫。因為這是我們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著除了媽媽以外的陌生人。而且馬先生長得跟我和索妮、媽媽都不一樣。他的頭發像木碳一樣黑,膚色就像有點烤焦的麵皮蛋糕般,屬於小麥膚色。


    記得有一天媽媽這樣告訴我們:


    「馬先生是中國人。你們爸爸還在世時,他是我們聘雇的工人。」


    我們住在中國境內的森林裏。馬先生好像也是這座山腳下村裏的人,我們家裏會用到的蔬菜、水果、蛋、麵粉、油、蠟燭,以及其他生活用品,都是由馬先生負責送來給我們的。


    雖然我們沒有上學,但是媽媽教了我們很多東西,家裏的書我們都看過了,所以我們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國家,這座森林的山腳下有個名叫中國的國家,從後院可以望見的那座山丘,對麵就是西伯利亞,然後再往前走,就是媽媽的祖國。


    馬先生突然轉頭。我們趕緊將脖子縮回去。他叫了一聲。我們以為被發現了,我和索妮緊緊蜷曲著身子,互望彼此的臉,結果馬先生好像是要轉頭跟媽媽說話的樣子,我們聽到他用不流利的俄語說話。


    「你真是我的好客人。蘇維埃軍隊馬上就要撤離了。仔細想想,有他們在還是比較好。」


    我們兩人都歪著脖子互望著。因為各自朝對方的身體歪著頭,所以頭就碰在一起。


    「他說那些話是什麽意思?」我問索妮,她又歪著頭,於是我們頭又互碰到了。


    「聽不懂。他的發音很奇怪。」


    「蘇維埃是什麽意思?」這次換索妮問我。


    「是媽媽討厭的國家名字。」


    聽到抽馬鞭的聲音,拉著馬先生貨車的馬,發出如枯樹摩擦般的沙啞哀嚎聲。


    不久以前,對我和索妮來說,期待馬先生的貨車到來是人生一大樂事。因為馬先生會送來新鮮的牛奶、剛出爐的全麥土司、發亮的蕃茄、還沒有枯萎的新鮮高麗菜,有時候還會帶蛋糕來。還沒見過馬先生真麵目時,以為他長得像聖誕老公公一樣,是個有著白色胡須的老爺爺。


    現在已經知道馬先生並不是免費送來這些禮物。第一次從窗簾縫隙中看到馬先生的時候,就看到媽媽有拿錢給他。而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媽媽不是付錢給他,而是將銀製餐具、瑪瑙鑲飾的亞麻布、外婆送媽媽的晚宴服等等各種其他的物品交給馬先生,於是家裏的東西越來越少。


    當馬先生來家裏一次,家裏重要的物品就會一件件減少。


    所以現在的我,並不怎麽喜歡馬先生。索妮也是一樣。索妮從木柴堆探出頭,雙眸就像緊守著巢穴的斑鳩般,散發出銳利的光芒。


    「他今天好像沒帶東西走耶!」


    我也隨著索妮采出頭,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那時候我的雙眸也一定跟斑鳩一樣,散發出銳利的光芒。


    「好像是耶。他的馬車看起來空空的。」


    因為我們家裏現在隻剩下少了一支腳的餐桌、缺了邊的水壺、有縫隙的窗簾之類的殘破物品。馬先生應該死心了吧?今天媽媽這樣對我們說:「我有話要跟馬先生說,會讓他進到家裏。所以馬先生待在家裏的時候,你們絕對不能靠近屋子。」


    我想媽媽應該是跟馬先生商量好了。她一定是這樣對馬先生說:這個家裏已經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了。媽媽那時的語氣一定就像我們有所求的時候,會死纏爛打地撒嬌一樣吧!


    馬蹄聲越來越小聲,最後消失在森林的另一方。一定要趕快再回到置物間。因為媽媽馬上就會來叫我們進屋裏。我和索妮就跟鬆鼠一樣,慌慌張張地撿起落在地上的樹果,趕快跑回置物間。


    關上門,兩個人一起吐了一口大氣。


    「沒有被發現。」


    「嗯,真是太好了!」


    我們坐在置物間鋪了稻草的地板上,我將剛剛拆下來的衣服領子再裝回去。索妮也開始整理儀容。然後等媽媽來找我們。


    對於我和索妮,媽媽可以說是照顧得無微不至。就算讓我們睡在鋪了好幾百條棉被的床鋪上麵,媽媽還是把我們當成童話故事裏的豌豆公主看待,深怕在床褥最下麵會有一顆小豆子存在,讓我們睡不安穩。其他小孩子的情況我並不清楚,但是媽媽總是對我們說,因為很危險所以不能到外麵玩,而且也不準生病或受傷,因為我們不能去看醫生。書裏麵出現的小孩子,他們的媽媽都不會這樣對他們說。但也因為如此,我們連一點小撕裂傷都沒有,甚至連有魔女出現的繪本中,那種會流血的情況我們也沒遇到過。


    好像在海盜的洞窟裏尋寶般,我們就在置物間裏玩起探險的遊戲,但是馬上就玩膩了。就算整個房間都翻遍了,狹窄的房間也隻有麵粉袋、要劈成木柴的圓粗樹幹,以及鋸木的斧頭。所以隻好坐在稻草堆上麵,繼續玩著剛才的編藤草遊戲。


    不曉得過了多久。從置物間裏唯一的窗戶往外看,外麵的天色已經漸漸變成墨黑色。若是平時,現在應該是晚餐時間了。突然開始覺得有點擔心。


    「現在是怎麽啦?」索妮問我。


    「到底怎麽啦?」我也不知道。


    在媽媽來叫我們之前的這段時間,就是我和索妮的討論時間,我們討論是不是自己回去比較好。索妮完全不聽我的話,她隻是一味地將鼻孔張大,又開始在聞味道了。


    「啊,好香哦!」


    「你聞到什麽味道了?」


    索妮此時的表情就好像貓咪正在嗅聞剛洗好的西裝味道般,她是這樣回答的:


    「嗯,有蒜頭……奶油……高麗菜……優格起司……還有,甜菜和蕃茄……」


    「哇!哇!耶!」我忍不住高聲歡呼。


    「蕃茄應該做成蓄茄醬了!」


    「哇!哇!」


    不是生蕃茄,更讓人興奮。這麽說來,今天晚上——。索妮和我異口同聲地說:


    「今天晚上喝俄式濃湯。」


    堪稱是廚藝高手的媽媽,俄式濃湯是她最得意的拿手菜。我們就像冬眠後的春熊,饑餓得快暈倒,這道濃湯也是我們最喜歡的料理。在冬天時候,整天都吃粥和馬鈴薯、洋蔥、硬土司,現在真的好懷念這道美食。


    「我聞到香草的味道。好像是克麗奇餅。」


    「哇!哇!太棒了!」


    我趕緊側耳傾聽。我想我是否可以聽到湯在滾沸的聲音。可能是山風阻撓的關係吧?並沒有聽到鍋裏食物在滾沸的聲音,不過卻聽到了呼喊我們名字的聲音。


    「塔妮!索妮!吃晚飯了!」


    我們趕緊跳起來,衝出門外。


    爐子上好像響起鍋子在叫的聲音,家裏彌漫著香味。


    我和索妮進到家裏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家裏有沒有少了什麽東西,我們好像多慮的老婆婆般,將家裏察看一遍。雖然知道馬先生不會喜歡我們兩個小娃兒或三支腳的餐桌,但還是要查一查。


    嗯,一切都安在。我們的洋娃娃還擺在原來的地方,它們現在就乖乖地坐在床上兩個枕頭旁。餐桌的三支腳也健在。家裏的一切都沒有改變。


    如果要說有沒有奇怪的事發生,那就是媽媽的表情看起來有點悲傷。她的眼眶染成紅色,原本像晴朗冬日般的天藍色瞳孔,好像蒙上了一層雲霧。她可能哭過了。


    是不是馬先生對媽媽說了什麽過分的話呢?第一次從窗簾縫隙看到馬先生時,他正對著拿錢給他的媽媽拚命鞠躬致意,他的頭就快要碰到地上了。那感覺好像是他來到了有錢人家裏一樣。可是最近呢,從小縫中看馬先生的表情,就好像國王般囂張跋扈。


    媽媽雖然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從她的表情就知道發生事情了。平常頭發都綁得很整齊,但是現在就好像是綻線的窗簾般,披垂在臉上,不過媽媽並沒有發現,也毫不在意。


    媽媽的發色是明亮的金色,會讓人聯想到盛夏的陽光。我和索妮的發色則是像斑鳩的深咖啡色。瞳孔也是深咖啡色。媽媽說我們兩個長得像爺爺,但又說我們更像爸爸。如果爸爸的發色是金色就好了。


    我想仔細瞧瞧媽媽的眼睛,媽媽卻像要將百葉窗拉下般,閉著眼睛,雙手繞到背後,搖著頭。這是媽媽要斥責我們時會做出的姿勢。


    「喂!喂!你們這樣很沒禮貌哦!要先去洗手,還要洗腳。」


    我和索妮伸展一下背脊。很有元氣地回答,然後朝水桶跑過去。


    回來的時候,用檜木薄板頂替缺腳的餐桌上麵已經擺了三個盤子。


    花瓶裏插了兩支楊柳。為了無法外出的我們,媽媽經常都會在餐桌上換插應景的花草樹枝。其實媽媽自己也是很少出門。在院子的小田圃旁邊就種了楊柳樹,媽媽是從那裏摘的。楊柳樹下是貓咪歐妮的墳墓,它從煙囪掉下來而身亡。


    我們的杯子裏裝著滿滿的牛奶。媽媽的杯子裏是加了半匙山莓果醬和水混合的果汁。索妮的鼻子這次失靈,並沒有克麗奇餅。


    最後一次吃克麗奇餅是我們七歲那年的複活節慶典時候。那是一個大如水桶的克麗奇餅,糖粉撒得像雪山一樣高。每次想到克麗奇餅時,臉頰就會開始發熱,腦子裏彌漫著濃鬱的甜味,我很擔心舌頭長久忘記這個味道後,可能以後會再也想不起來了。


    我忍不住要瞪索妮,結果她卻裝做沒看到,把頭轉過去。就算意氣用事的索妮真的想看我,我也無法與她四目交接。


    「那麽,我要開動了!」


    當我這麽說時,媽媽又恢複往日溫柔的表情。頭發也重新紮好。


    向神明祈禱結束後,就可以開始吃晚餐了。因為太興奮了,握著湯匙的手竟然發抖。


    媽媽的特製濃湯呈現美麗的顏色。甜菜和蕃茄將湯染成了紅色。就像高掛在山丘上空的夕陽顏色。


    蒜頭和芹菜的氣味刺鼻撲來。


    優格起司和蕃茄、略酸的甜菜味道,讓我忍不住縮緊臉頰。


    高麗菜煮得非常柔軟。這幾個月天天吃鹽漬高麗菜,好久沒吃到如此新鮮的高麗菜了。


    就連已經吃膩的馬鈴薯也變得蓬鬆柔軟,就像在吃另一種食物。


    「真好吃!」我舉起右手的湯匙。


    「好好吃哦!」索妮則用左手的湯匙敲打著盤子。


    媽媽馬上糾正索妮的行為,但馬上又露出笑容。


    「沒有肉、火腿、香腸,可能會沒有莫斯科風味。」


    每當媽媽這麽說的時候,都會再跟我們說一聲「對不起」。可是,就算沒有肉、火腿、香腸,還是很好吃。第一個理由是,我們早就已經忘記加肉的俄式濃湯是什麽樣的口味了。最後還吃了熏魚,不過那已經不曉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許是恐龍剛出生的那個時候吃過吧?


    媽媽的祖國蘇俄,在她還小的時候,就變成了蘇維埃政府。以前媽媽的父親,也就是我們的外祖父,曾經是位大地主,後來卻因地主這條罪名被新政府的軍隊抓走,下放到淚水也會結成冰的西伯利亞,從此媽媽一家人就逃到了中國。


    我慢慢地,緩緩地一口一口喝著湯,真希望湯不要少得太快,但是不管怎麽樣,湯還是會變少。窗外不曉得何時開始露臉的月亮,綻放著光芒,照耀著我們的餐桌。聖畫像裝飾的牆壁、牆下的櫃子都像有舞台照明般,變得很明亮。


    雖然從未親眼看過劇場舞台,但聽過很多關於劇場的事。因為媽媽年輕的時候,就在離這裏好幾百公裏遠,名為哈爾濱的城市,站在舞台上表演歌舞。


    牆邊的櫃子上擺著媽媽的家族照。留著一臉深色胡須的男人就是我們的外公。跟媽媽一樣有著一頭明亮金發、慈祥圓臉蛋的人就是外婆,穿著故事書中出現過的小王子或小公主般美麗衣裳的人,就是媽媽的哥哥和姐姐。聽說他們兩人都死在西伯利亞。外公和外婆早在我們出生前就去世了。


    擺在最前麵的那個相框架倒下去了。早上看到時,還沒有倒下去,那裏裝了爸爸的照片。我發現了這個情況,就用手碰觸索妮的臉頰,她正舔著用湯匙端小心翼翼舀起的優格起司。我從椅子上下來,打算跟索妮將相框擺好,就聽到背後傳來媽媽的歎息聲。


    爸爸隻有一張照片。那是跟媽媽合照的一張小照片。


    聽說爸爸是去年夏天去世的,可是我們從未見過他,隻能從照片認識他。在我們出生後,馬上就跟媽媽三個人搬到這座森林裏。


    媽媽總是稱這裏是「臨時的家」。雖然我和索妮都知道,以前的家已經不存在了,而且現在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但是我們還是跟著媽媽這樣稱呼。


    「在你們玩木馬的年紀時,爸爸偶爾會來看你們。」


    雖然媽媽這麽說,但是我們完全不記得了。隻有小小孩才能騎的木馬,早就變成燒火的木柴了。


    將倒下的相框擺好,我跟索妮交互地吹氣,擦掉相框的灰塵。


    照片裏的父親就站在坐在椅子上的媽媽身邊。他是個矮瘦的男人。媽媽之所以會坐著,一定是因為媽媽比爸爸高的緣故。


    個子雖然矮小,卻有著一臉與身材極不相稱的胡須。扁平的五官上戴著一付圓框眼鏡。頭發和胡須都非常黝黑。因為很像馬先生,看起來像是中國人,但是媽媽卻這樣對我們說:


    「你們的爸爸是日本人。」


    我們兩人是在哈爾濱出生的。那時候有日本軍隊駐守在那裏,所以住了很多日本人。


    媽媽跟爸爸好像是在哈爾濱認識的,但是媽媽卻不肯多講一些爸爸的事給我們聽。


    「爸爸也是軍隊的人嗎?」


    每當我或索妮這樣問媽媽時,她的答案隻有一個。


    「你們的爸爸是醫生,也是位科學家。他受軍方所托,從事特別的研究工作。」


    在馬先生來過後,連續好幾天餐桌上麵的菜肴都很豐盛,有高麗菜沙拉、新鮮的牛奶、加了核桃的甜點,我和索妮都很高興。不過,那也是要在高麗菜葉尚未枯萎之前才可能吃到的美食。媽媽為了讓食物可以保存久一點,會將所有食物都用瓶子裝著。當牛奶、蔬菜、水果還很新鮮時,就做成奶油或起司,或用鹽、醋來醃漬。


    今天也就是所謂的「瓶裝日」。媽媽沒有去砍柴,也沒有到田裏工作或洗衣服,她要將所有的食材都切碎、熬煮,一大早就非常忙碌。三支腳的餐桌上麵擺滿了家裏所有的鍋子。各種大小和形狀的瓶子整齊地排列在桌上,窗外的陽光把它們照得閃閃發亮。


    當窗外照射在瓶子的陽光開始傾斜時,媽媽就開始製作起司。


    將牛奶和優酪乳倒在鍋子裏,拌勻,再用小火熬煮,煮到上麵有一層軟東西浮現。然後再小心翼翼地舀起來,用木綿布包著,上麵壓著重物,瀝去水分——。


    家中彌漫甜甜的牛奶熬煮香味。媽媽會冷不防地且動作敏捷地將第一個鍋子中的浮出物舀起。我們最喜歡在一旁看媽媽做這些事情。


    媽媽轉頭看著我們,將雙手繞到背後,對我們搖搖頭。


    「不能隻是站著看,你們要幫忙。」


    「好~」


    「好~」


    於是我和索妮就負責攪拌另一個鍋子裏的牛奶和優酪乳。但事實上我們比較想負責搬故事書過來,將書擺在木綿布上的工作。


    我邊吃著醋醃高麗菜,邊攪拌著鍋裏的食材,索妮則偷偷地舔著優酪乳,負責壓鍋子。媽媽就開始將鹽漬食物會用到的蒜頭切成碎末狀。


    今天媽媽一早就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因為她一直看著窗外,平常應該要切得像縫針那麽細的蒜末就變得有點大塊。是不是有人要來呢?


    我也伸長脖子,朝窗外看。當然索妮也跟著要偷看。從廚房窗口往外看,穿過蕾絲窗簾可以看到大型楓樹。好像不想讓人家發現,我們家的小門就在樹幹陰影處,前方則是一條通往森林的馬路。上周之前還是白雪皚皚的馬路,現在積雪都已經融化了。


    第二個鍋子也出現冒泡的浮出物時,從遠處傳來不可思議的聲音。


    那是從未聽過的聲音。好像地麵正在發出怒吼的聲一樣。


    「喂,索妮,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好像有人生氣地『哼、哼』。」


    當我說完這句話時,那個聲音越來越接近。


    索妮的鼻頭沾到優酪乳,她很認真地鼓起鼻頭。


    「好難聞的味道。好像是燈油的味道,不過比燈油還臭。是比黑煤還要黑的味道。」


    正對著餐桌上的蒜末灑鹽的媽媽又回到了廚房。她走到窗邊,掀起蕾絲窗簾,看著外麵。我和索妮也從踏台下來,站在窗前拚命地伸直身子想瞧瞧外麵。


    森林也傳出怒吼聲。震撼空氣的低重音是越來越近了。


    不久,看到馬路的另一邊出現奇妙的情景。來了一輛比馬先生的馬車還要大的灰色車子,前麵有兩個大眼珠子。還發出叭叭叭如大野獸般的吼叫聲,車屁股會冒煙。


    「是汽車。」


    索妮小聲叫著。


    「汽車?」


    「是的,那是自動汽車。」


    雖然我們共同擁有一個書櫃,但可能因為兩個人反複閱讀的書不一樣,索妮知道好多我不懂的事情。


    那輛汽車就停在家門口。我的眼睛整個張開,就跟水晶球一樣。索妮雖然知道汽車這個名詞,但畢竟也算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也瞪得跟水晶球一樣大。


    媽媽放下手上的菜刀,發出像用湯匙敲打玻璃瓶的尖銳聲音。


    「塔妮、索妮,快到置物間!」


    雖然已經是春天,但外麵還吹著冷風。當媽媽想幫我們穿上外套和裝上衣領時,聽到門打開的聲音。


    在蕾絲窗簾的對麵,可以看到有個人影朝家裏走過來。


    那個人不是馬先生。那是個身材比馬先生更高大魁梧的男人。身上穿著跟車子顏色一樣的灰色外套,戴了一頂毛皮帽子。整張臉紅冬冬。我想起馬先生說過的話。蘇維埃政府軍隊。


    媽媽趕緊拉拉裙擺,當我們從窗邊下來時,那個軍人更靠近了,可以看到他的手背上麵長滿了如針般的毛發。媽媽朝置物間的方向看了一下,又環顧家裏一周,然後轉身對我們說:


    「你們不用去置物間了,回你們的房間好了。絕對不可以出來哦。」


    媽媽以前所未見的嚴肅表情看著我們,然後在我們麵前緩緩地伸出每根手指。


    「你們就躲在床底下,還要塞住耳朵,別讓自己聽到任何聲音。」


    我們緩緩地點點頭。然後索妮就問媽媽:


    「連聞味道也不行嗎?」


    「不行!」


    就在我們走進房間的同時,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在我慌慌張張尋找耳塞的時候,馬上聽到蘇維埃軍人說話的聲音。


    「歐奇、布裏亞托那!」


    他說俄國話。本以為那個人會說出很粗魯的話,結果他卻以禮貌的口吻對媽媽打招呼說「很高興認識你」。可是跟我們學的俄國話有點不太一樣。如果是媽媽的話,就會糾正出三個錯誤的地方吧!


    媽媽也出聲了。媽媽的聲音很小聲,無法聽得很清楚。雖然我很擔心媽媽,可是她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比跟馬先生對談時還溫柔。雖然發音跟平常不太一樣,但媽媽也沒有對那個人說「請出去」。


    終於找到耳塞了。就是我和索妮玩彈玻璃珠遊戲會用到的橡果。那是去年秋天,紀念我們兩人好久沒到院子玩而撿起的橡果。我們每個人都各有兩個橡果,就藏在床底下。正要將耳塞塞進耳洞裏時,又聽到那位蘇維埃軍人在說話:


    「蘇可裏卡、蘇特伊托?」


    雖然發音很奇怪,但我知道那句話是「多少錢?」的意思。


    因為將橡果塞進耳朵裏,聽不到腳步聲,可是那位蘇維埃士兵體格高大,走起路來地板都會震動,所以就知道他人已經進來了。現在房門打開了,那個體格像熊的人正走進房裏,我和索妮就將身體一直往裏麵退。


    地板喀吱喀吱作響,聲音越來越接近,然後就停在我們的房間前麵。我和索妮緊握雙手。我用左手僅僅握著她的手。


    我們的房門並沒有被打開。這次換媽媽的房間裏傳來喀吱聲響。索妮好像在小聲地對我說話,但因為耳塞的關係,我完全聽不到。不過從她的嘴巴形狀我知道,她說的是「那個人來我們家幹嘛?」。


    沒錯!到底那個人來我們家幹嘛呢?難道他也跟馬先生一樣,要來拿走家裏的東西嗎?可是媽媽的房間裏隻有一張小桌子、小衣櫥和床。


    我們就聽媽媽的話,躲在床底下一動也不敢動,可是耳朵卻越來越痛。因為我們計算錯了。橡果比我們的耳朵大多了。而且我們是將尖尖的那一端塞在耳朵裏,所以隻要一動就很痛。


    索妮也是皺著眉頭。我們兩個都犯了同樣的錯誤。


    就在我們要重新裝耳塞,取下耳塞的時候。從媽媽的房裏傳來低沉的呻吟聲。那不是交談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是野獸在呻吟的聲音。我也忘了再塞耳塞,就豎起耳朵傾聽。


    突然傳來高亢尖銳的叫聲。是媽媽在喊叫。


    我手上的橡果就這樣掉落在地上。索妮伸手壓壓我的臉頰。我則是摸了她的頭發,但其實我是很害怕,怕到想摸自己的頭發。


    「怎麽辦?」


    「怎麽辦?」


    我們兩個人各自重複說了三次同樣的話以後,我下定決心說道:


    「去救媽媽!」


    雖然我說得斬釘截鐵,但其實我的聲音是在發抖的。索妮也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我們去救媽媽!」


    媽媽告訴我們,不讓我們到外麵去的理由是:「因為你們生病了」。可是,那是我們很小時的事情。現在我們已經長大了,有力氣了。隻要媽媽說我們可以出門,我想走到後院的那個山丘或沿著森林走到哈爾濱,甚至越過山頭走到西伯利亞都沒問題。現在就先走到房間外麵。我們輕輕地將門推開,跑了出去。


    話雖如此,對於隻有九歲的我們來說,要打贏體格那麽壯碩的士兵根本是天方夜譚。我們想到小飛俠與虎克船長拚鬥的那本故事書。沒錯,一定要有武器。


    我和索妮同時將視線焦點移轉到餐桌。我們兩個人好像在想同一件事情。那就是當餐桌斷腳的那塊檜木板!


    拆開綁著檜木板的繩子,餐桌開始搖搖晃晃,擺在桌上的瓶子互相碰觸,對著我們發出如同演奏交響樂的聲音。索妮對著瓶子發出「噓」聲,要它們保持安靜。雖然隻有三支腳,但是餐桌總算是站穩了。


    我的右手握著檜木板。它比我想像中還重,隻好再用左手扶著。此時索妮說:


    「有了這根木棍,一定可以打倒那個人。」


    「嗯,一定沒問題。」


    一定可以!一定可以!一定可以!我們像唱歌般地彼此小聲附和著,把木板當成要去洞窟探險用的火炬般高高舉起,緩緩地朝媽媽的房間走去。


    從房裏,傳來像馬先生用馬鞭抽打馬匹的聲音。


    接下來是媽媽的聲音。這次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哀嚎。


    我們就這樣單腳站立著,一動也不敢動。


    「沒問題,一定沒問題!」


    「是的,絕對沒問題!」


    應該沒問題的,應該是!應該是!應該是!


    我站在媽媽的房門前,深吸一口氣。索妮好像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吐出來的溫暖氣息吹動了我們斑鳩色的頭發。


    為了不讓絞鏈發出喀吱聲響,我們輕輕地將門推開。隻將眼睛探出去,偷看裏麵的情況。索妮的頭就並排在我的頭下麵,也做出同樣的動作。


    首先看到的是,媽媽掉在床下的罩衫。然後是蘇維埃士兵的鞋子。


    抬起眼睛,看到一個壯碩的背部。那是士兵的背部。沒有穿衣服。他的一隻手則握著從褲子解下來的腰帶。


    看到媽媽趴在床上的臉。


    媽媽好像在哭。她很痛苦地皺著眉頭,好像要大叫。可是,嘴裏被塞了床單,根本叫不出來。


    媽媽發現我們了。她抬起原本埋在床單裏的臉。眼睛瞪的好大,如冬天晴朗天空般的瞳孔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很深的藍色洞穴。


    士兵也轉過頭。我身體的血液開始降溫變冷。想將探出一半的頭縮回來,但是我忍耐著沒做。說真的,是因為當時身體根本動彈不得,想縮也來不及了。


    那位士兵轉頭對我們微笑,不曉得說了什麽話。就算他說的是發音正確的俄國話,但有一半的意思都聽不懂。可是,隻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說的是我們從未學過的粗俗話。


    他一定是想我和索妮都還是孩子,所以不把我們放在眼裏。雖然心髒快要從嘴裏跳出來了,但我還是緊緊握著檜木板。然後跟索妮一起跨出步伐走進房裏。


    那個蘇維埃士兵看著我和索妮的手上握著木板,臉上的低級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睛慢慢地張大,以為他要襲擊我們,結果卻是慢慢地往後退。


    當我們知道對手也怕我們的時候,勇氣就來了。我們再往前走一步,雙腳整個踏進房裏。可是,接下來到底該怎麽做才好,我們並不知道。顫抖的雙腳影響了背脊,連指尖也在發抖。無法握住的木板,就這樣掉在地上。


    盡管如此,那位士兵還是一直往後退。而且眼睛張得很大,蹶起的嘴巴張開,不停地顫動著。然後發出響徹雲霄的叫聲。想不到他的體格那麽壯碩,竟然會發出高亢尖銳的叫聲。


    他邊叫邊從房裏跑出去。因為太快絆倒了,整個人趴在地上。


    不知道媽媽是什麽時候站起來的,她就站在士兵的後麵。手上握著剛剛從我們手上掉下去的檜木板。


    「不準看!」


    說話的人是媽媽。


    那個時候我們的勇氣已經小到跟小鬆鼠一樣。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隻好躲在衣櫥旁邊。將臉埋在膝蓋間,跟索妮緊緊依偎在一起,也一起哭了。


    倒臥在地的士兵發出呻吟聲。聽起來好像是在叫「神啊!」,但是因為聲調像動物在叫一樣,不曉得他是在跟神祈禱呢?還是對神下詛咒?實在太可怕了,把我們都嚇壞了,如果有橡果的話,不管它是多大顆或多尖銳,也要往耳裏塞。現在隻好緊閉著眼睛。


    感覺好像聽到劃破雲霄的叫聲。接著是菜刀砍高麗菜的聲音。士兵的聲音消失了。隻聽到啪啪啪的聲音。


    我聽到大蛇爬行的聲音。在地上爬行的士兵蜷曲著身體,走到屋外,看到這可怕的景象,讓人忍不住想要大叫。


    不曉得過了多久。聽到媽媽呼叫我們的聲音。我們小心翼翼地從陰暗處把頭探出去,那個士兵已經不見了。我和索妮各用一隻手擦眼淚,然後一直反複地說:


    「對不起!」


    「對不起!」


    媽媽低著頭看著沒有遵守約定的我們,此時她的表情並沒有像在生氣。不像在哭,也不像在笑。媽媽將雙手擺在身後,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臉色蒼白如伊索故事中的預言家。


    「你們先到置物間去,等吃晚飯時再出來,要聽話哦!」


    就算蹲坐在置物間的稻草席上,我們的身體還是不停地發抖。


    不曉得那個士兵會不會再折回來,手裏拿著腰帶欺負媽媽——這樣的想法不停在腦海浮現,背脊整個發涼、顫抖。


    「不用擔心,媽媽會把他趕出去的。」


    索妮哭得比我還嚴重,但是現在已經停止哭泣了。


    「你真的那麽想嗎?」


    「我向克麗奇餅發誓。」


    看著索妮沉穩放心的表情,原本躲在我身體裏的一百隻膽小蟲大概逃跑了二十五隻。雖然如此,但現在並不是玩編藤草的遊戲。當然也不是玩探險遊戲。置物間就是擺些日常用品的房間。但現在裏麵隻有圓鼓鼓的麵粉袋而已。唯一不同之處就是斧頭不見了。


    突然索妮對我說:


    「我聞到味道。」


    「是晚飯的味道嗎?」


    我想讓語氣變開朗一點,但還是辦不到。平常的話,索妮會聞出每項食材的味道,然後仔細地告訴我,但是今天哭過頭了,最讓她引以為傲的好嗅覺似乎也變得不靈光。她擤擤鼻涕後,歪著頭對我說:


    「不曉得。不過味道很濃,到底是什麽味道呢?」


    「是什麽顏色呢?」


    「紅色。應該是鮮紅色吧?」


    我們走到置物間裏唯一的一扇小窗旁邊,看著外麵。以為也許能聽到什麽聲音。可是,我們的臨時住宅卻是寂靜一片,聽不到任何聲音。


    「塔妮、索妮,吃飯了!」


    是媽媽在叫我們。聲調跟平常一模一樣。


    我們走出置物間,雖然是自己的家,卻得像小偷一樣躡走躡腳地走,慢慢地回到我們的家。


    原本停在門口的汽車不曉得在什麽時候消失不見了。


    漆成白色的木門今天看起來總覺得像是沉重的鐵門。我們一起喊一、二、三,喊到三的時候開門。


    「one、two、three!」


    廚房跟好幾個小時前一樣,擺著剛做好的起司。原本那根用來支撐斷腳餐桌的檜木板又回歸原位了。餐桌上麵擺了好多玻璃瓶。媽媽背對著我們站在爐子前,忙碌地動著雙手。屋裏彌漫著一股很香的味道。


    我和索妮四目交望。剛剛的事情難道全部都是夢嗎?生平第一次碰到的汽車鳴叫聲還殘留在我的耳朵裏,蘇維埃士兵毛茸茸的背部也像一幅畫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裏。萬一發生什麽事的話,說不定我們兩個從下午就得一直睡在置物間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也不清楚。


    爐子上的鍋子傳來一陣香味。我們家裏最大的銅鍋發出滾沸的吱吱聲。


    「對不起!」


    「對不起!」


    我和索妮對著媽媽的背影,向她說對不起。新的眼淚又盈滿眼眶。


    媽媽終於轉過身。我們已經做好準備要聽訓了,可是媽媽卻露出像我們晚上做惡夢嚇醒時,安慰我們別怕的慈祥笑容。


    「來吃飯吧!」


    餐桌上的花瓶換了新的花。是香水紫羅蘭。真是難得,媽媽好像出門到山丘上摘花。


    媽媽將盤子擺在餐桌上,對著我們的杯子倒優酪乳。然後再將大銅鍋搬過來。


    這時候我才發現剛剛那個蘇維埃士兵的事情並不是在做夢。因為他的毛皮帽子沒有帶走,就掛在帽架上。


    媽媽好像發現我在看什麽東西。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從帽架將毛皮帽取走。媽媽轉過身說:


    「唉呀,真是個慌慌張張的家夥,竟然忘記拿帽子。」


    媽媽以為我們沒聽到她在說什麽,就像在解釋般地對我們說:


    「剛剛那個阿兵哥迷路了。我看他好像很累的樣子,所以就讓他在我的房間休息。他為了答謝我,還送了很多東西。」


    「他還會來嗎?」


    索妮嘴裏含著馬鈴薯,含糊不清地說著。


    「啊,也許吧!」


    也說不定再也不會出現了。因為媽媽將帽子丟進爐火堆裏。


    媽媽從擺著外公和外婆遺物的櫃子取出伏特加酒,往自己的杯子倒。媽媽很少喝酒,自從貓咪歐妮過世後,這是再一次看到媽媽喝酒。


    媽媽幫我們舀湯到盤子裏。更讓人驚訝的是,今晚的菜單也是俄式濃湯。


    紅色的湯裏有甜菜、紅蘿卜、馬鈴薯、優格起司。這次雖然沒有鹽漬高麗菜,卻加了好多肉。


    眼前這一切又好像在做夢般。很想捏捏手背,確認這是否是真的。如果要形容有多麽令人驚訝,看索妮像隻老貓般那麽陶醉地用鼻子嗚嗚叫著就知道了。這些肉難道是那位蘇維埃士兵的謝禮?


    在拿起湯匙前,要先向神禱告。媽媽今天的禱告詞比平常還長。


    首先喝口湯。然後再吃點優格起司。今天晚上一定要慢慢享用,不能很快地就將美食吃光。


    還是別聊到那個士兵的事比較好。不曉得為什麽,我就是這麽覺得。我已經九歲了。不再是喜歡玩木馬的小孩子了,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但是索妮還像是個孩子。她馬上就問媽媽很多問題。


    「剛剛那輛車是汽車呢!」


    媽媽隻是靜靜地回答:


    「嗯,是的。」


    「要發動汽車很難吧?」


    「你是說開車嗎?應該是吧。」


    「媽,你會開車嗎?」


    「嗯,我想應該可以吧。隻要媽媽想做,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媽媽笑著說。我知道媽媽不是真心的笑。媽媽那雙如晴朗冬日天藍顏色的瞳孔,現在蒙上了一層厚厚烏雲。


    「爸爸呢?他會開車嗎?剛剛那輛車要去哪裏——」


    我趕快打斷索妮的話,身為姐姐的我,要負起轉換話題的責任。


    「媽,告訴我們關於爸爸的事吧!」


    因為今天的相框裏隻有擺爸爸的照片,所以我很想知道關於爸爸的事。不曉得為什麽,就是現在很想問,可是媽媽好像不想回答。也許待會媽媽又會跟平常一樣,露出為難的笑容吧?


    「爸爸是那一科的醫生呢?」


    很意外地,媽媽竟然馬上就回答,而且聲調堅定清楚。


    「他奉日本軍隊的命令,負責研究藥物。」


    「研究什麽藥呢?」


    「戰爭用藥。」


    「是為了治療受傷或生病的士兵而研究的藥物嗎?」


    索妮老是問一些無聊的問題。當然是研究那種藥了,不然還有什麽藥好研究的。可是,媽媽卻沉默不語。她喝了一大口伏特加,然後看了我們一眼。


    「那個,媽媽今天要慎重地告訴你們,你們要好好聽。你們的爸爸是在研究殺死敵人的藥。」


    就在那時候,手上舀滿大塊肉的湯匙掉了下去。索妮好像也做了同樣的動作。我聽到旁邊的盤子也傳來砰的一聲。實在讓人無法置信。醫生的藥應該是要救人命的才對。因為書櫃上的書都是這麽寫的。


    「你們的爸爸不是壞人。那是軍方的命令。爸爸也是覺得很心痛。因為戰爭時,敵國也是研究細菌、毒氣等武器,還研究一種藥如何讓敵軍躲藏地方的樹葉枯萎。都是一些很可怕的東西——」


    「讓樹葉枯萎的藥?」


    索妮嚇呆了,再反問一次。我也以為自己聽錯了,正想再反問媽媽,但卻被索妮搶先一步。因為就算沒有發明那種藥物,到了冬天樹葉也會枯萎,全部的樹葉都會枯掉。


    「是的,那是枯葉藥——你們的爸爸是那樣說的。全世界的軍隊都在研究,但全部都還沒成功。你們的爸爸說,他要成為世界上第一位研究成功的人。就在你們出生的前夕,他是那樣對我說的。」


    媽媽用雙手遮臉,久久都沉默不語。以為媽媽已經把話說完了,但是從媽媽的指縫間又傳來她說話的聲音。


    「可是,結局卻不是那樣。在實驗的時候,用藥錯誤,藥散布四處。住在這附近的人、牛隻和羊群、還有剛出生的嬰兒,大家都遇難了……」


    媽媽跟索妮一樣,擤擤鼻子,再喝了一口伏特加。媽媽從剛剛就沒有拿起湯匙喝湯,一直在喝酒。


    「爸爸看到那個景象嚇壞了,無法再繼續研究。他向軍方報告,說自己研究失敗。所以,你們絕對不能怨恨自己的父親。」


    怨恨?媽媽從未教過我們這兩個字。於是我和索妮異口同聲地問:


    「那是什麽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


    媽媽並沒有回答,隻是吐了一口氣。那口氣輕得像穿越雪地原野的清風般。


    「不要恨你們的爸爸。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去年日本戰敗,已經撤離哈爾濱了。你們的爸爸就是在那個時候去世的。現在駐守在城裏的隻有蘇維埃軍隊。可是,這裏原本就是中國人的土地。他們馬上就會回到自己的國家。不管這個家的外麵發生任何事,我們都不需要在意。我們就一直住在這裏。我們兩個人——」


    兩個人——說到這裏時,媽媽突然用手壓著嘴巴,好像後悔喝酒般,將杯子緊緊按在桌子上麵,然後糾正自己說錯的話。「我是說我們三個人就一直住在這裏」。


    窗外的月亮照在臨時家的地板上,地板上呈現著我們的倒影。夾著餐桌的兩側各擺了一張椅子。一邊坐著媽媽,另一張椅子則坐著我和索妮。媽媽的倒影輕輕搖晃著。她將額頭靠在餐桌上。


    「你們並沒不是壞人。隻是跟一般的小孩子不太一樣而已。」


    媽媽哭著說。我想媽媽所謂的跟一般小孩不同,應該是指我們是雙胞胎這件事。可是,我們並不特別覺得這樣有什麽好奇怪的。索妮的想法應該也跟我一樣。因為我們已經九歲了,從書中也知道,全世界的人好幾百個人當中,就誕生一對雙胞胎,而雙胞胎中也會有兩人共用一個身體的案例出現。就像神奇之國的達姆和狄恩一樣。


    「你們的爸爸說,總有一天醫學會進步到可以醫治你們,可是我不喜歡這樣。因為當那一天到來時,你們兩個人之中一定會有一個人死,我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可以治好我們?我歪著頭沉思。就跟平常一樣,我和索妮都想將頭歪向一邊,結果兩個人的頭還是碰在一起。


    「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媽媽抬起頭,雙手撐著下巴,對我們微笑。跟剛剛的笑容不一樣,那是發自內心的微笑。


    媽媽用湯匙舀起湯裏的肉,送進嘴裏,咕嚕一聲吞進去,然後以鏗鏘有力的語氣對我們說:


    「你們不用擔心,媽媽會保護你們,直到永遠。」


    我們將兩人共用的身體伸伸懶腰,兩顆頭則用力地向媽媽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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