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吃飯了!」


    推開拉門,苑子探頭朝房裏望。看到臥病在床的善三臉上泛著紅光,難道是因為看到自己而臉紅嗎?公公善三在三個月前跌倒後,就一直臥床不起,現在整個人都變癡呆了。


    這間八個榻榻米大的和室裏,彌漫著善三身上如鹹魚幹般的體臭味與屎尿臭味,可是苑子還是麵不改色。她將午餐擺在枕頭邊,確定善三不會伸手把它打翻,然後再以高亢的聲調對著聽力不好的公公說:


    「該吃飯了,今天早上你隻吃一點點,這樣是不行的哦!身體會搞壞的!」


    像在哄孩子般,苑子伸出食指搖一搖,然後將午餐擺在盤子上麵。一人用的砂鍋裏麵裝了五分滿的粥。菜色跟早餐一樣。可能因為剛從爐子拿下來的關係,粥還冒著滾沸的泡泡。噗噗噗地叫。


    「今天天氣真好!想不想到外麵吹吹風?」


    苑子動作俐落地甩甩棉被,將善三的浴衣衣領敞開。在他那個年代,很少有人像善三一樣,身高近六尺,而且體格很健壯。可是這一、兩個月時間裏,卻瘦到連影子都快看不到了。兩隻手臂上,青筋血管曝露,肋骨都跑出來了,讓人不得不聯想到被剖開的竹莢魚片。他本來是個魁梧、很有男子氣慨的男人,現在變成這樣,更讓人覺得悲傷。苑子用一隻手輕輕遮住自己的臉,將早餐拿開,卻將還冒著熱氣的砂鍋朝枕邊移動。噗噗噗噗。


    打開南向的窗戶,風吹進室內。現在是二月中旬。雖說是春天,但風還是很冷。窗外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感覺好像又要下雪的樣子。沒有穿內衣,隻穿著一件浴衣的善三身體,此時正在發抖。


    「你看,這樣子吹風很舒服吧!」


    善三的臉已經瘦到可以看到皮膚下的頭骸骨了,這時他已經冷到牙齒發出打顫的聲音,苑子忍不住伸出手遮住他的嘴巴。讓他像黃鶯一樣抖動著喉嚨。由苑子指尖不停有聲音傳出來。咳嗬嗬嗬。


    使用金湯匙舀了一口剛煮好的粥,送到善三嘴邊。應該說是人類生存本能吧?善三聞到了味道,鼻子動了一下,嘴巴也靠了過來。


    「別急!別急!」


    當苑子將湯匙拿開時,麵無表情的善三眨了眨眼睛。當苑子將湯匙再靠近他嘴邊時,他就像嬰兒般張開嘴巴。眼看就要吃到了,苑子又將湯匙移開。善三瞪的跟玻璃珠一大樣的雙眸中,浮現出略帶失望的神情。苑子忍不住又用喉嚨笑。


    「來,乖,嘴巴張開!」


    當善三將青筋暴露的脖子往前伸的那一瞬間,苑子又將手收回。啪噠。熱騰騰的粥就滴在善三胸前。善三卻沒有任何反應。苑子開始在心裏數數。一、二、三……


    「嗚~」


    時間已經超過三秒,善三才發出呻吟聲。因為他是老人家,所以反應遲鈍。他這樣緩慢的反應速度,讓苑子感到相當滿足。而且非常樂在其中。接下來要清潔他的下半身了。對於看護者來說,處理排泄物是最痛苦的事。實在討厭極了,而且味道還會傳到廚房、客廳,那更讓人受不了。


    苑子是在十年前決定跟丈夫剛士的父母住在一起。因為剛士是長男,而且那時候夫妻兩人都要上班,跟父母住在一起比較方便,剛士就以這些理由勸苑子跟公婆同住。


    早知道就該拒絕才對。這十年的生活對苑子來說,真是非常痛苦,因為婆婆節子老是對她吹毛求疵,經常雞蛋裏挑骨頭,沒事找事要罵她,等婆婆生病後,無法再罵她時,也是由苑子負責照顧她。好不容易節子死了,以為可以喘口氣,想不到現在輪到公公病倒了。


    哼!剝下尿布的那一刻,苑子不禁在心裏嘀咕抱怨。實在很討厭幫他處理大小便,所以都隻給他吃一點東西而已,可是怎麽會排出這麽多的糞便呢?避免聞到惡臭味,苑子總會事先在鼻孔抹萬金油,現在她的鼻子下麵就好像有鼻涕流出來般,閃閃發亮。


    苑子沒有生孩子,所以一直很向往可以幫嬰兒換尿布。可是她隻想換滿意寶寶或畫有大象圖案的幫寶適尿布。像巨大土司般大的成人尿布,以及臀肉鬆垮、長出很多腫大疹子的屁股實在一點都不可愛,讓人不想正視。


    雖然善三體重減輕很多,變得很瘦,但他年輕時可是曾經參加過全國競賽的柔道選手,所以骨骼非常粗大,要移動他也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


    還有一件更讓苑子驚訝的事。沒有幫他處理排泄物之前完全看不出來,善三的陰莖好大。同樣都是父子,跟自己的丈夫剛士相比,真的大好幾倍。一想到這裏就生氣,好像大家都買同一間店的福袋,自己卻選到禮物最少的那一份。


    你也曾經引以為傲吧?不過現在已經沒用了。幫不到你,也派不上用場,隻能被人拿來當做懲罰的工具。好,我知道該怎麽做了。苑子又用湯匙舀了一大口冒著熱氣的粥,然後將粥倒在善三那根長得像海篸的寶貝上。


    一、二、三……。


    又遲了好幾秒,善三才痛苦地呻吟。


    哈哈哈!唉呀,怎麽這麽好笑?苑子在心裏以勝利者的姿態狂笑著。你是我的玩具啊!快叫我女王吧!


    苑子伸出舌頭,將金湯匙上麵的粥舔幹淨:心裏還在盤算著接下來要滴在哪個地方,突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隻滴一湯匙的粥實在不夠看。將砂鍋直接擺在他的私處上麵,他會有什麽反應呢?光想就覺得好興奮,胸口怦怦跳得好快。


    現在砂鍋還很燙,根本不能赤手碰。苑子把尿布當成手套使用,抬起砂鍋,擺在善三的大腿股間,再用金湯匙碰觸善三的陰莖。這次苑子忍不住笑出聲音來了。


    「哈哈哈哈哈!來,你動啊!我看你還是早點覺悟比較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當苑子一個人笑得花枝亂顫時,


    叮~當。


    從玄關傳來門鈴聲。苑子很不甘願地嘀咕了一下,然後站起來。到底是誰啊?怎麽挑這種時候來呢?


    如果是報紙推銷員,應該會用鼻子敲門才對,但也可能是最近常來拜訪的合作金庫年輕行員。為了小心起見,苑子站在玄關大廳鏡子前,重新塗上口紅,抿抿唇,整理一下散亂的頭發。這時候發現鼻孔的萬金油泛著光,趕緊用手指擦掉。


    根本不需要再重新塗口紅。站在門前的人是矢島。他是善三柔道社的朋友,善三不當柔道選手後,憑他多年的柔道經驗,開了一間接骨院,矢島就是接骨院的病人,跟善三一樣都是老人家。矢島的體格像隻企鵝。走起來路來像螃蟹,兩隻腳張得很開,啪啪地很大聲,雖然是老人家,但是氣色很紅潤。善三的朋友每個人都跟矢島一樣,氣色超好。


    「你好,因為我剛好到附近辦事,所以就想繞過來探望一下老善。如果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話,可以讓我進去看他嗎?」


    搞什麽?其實你是想來看我吧?苑子發現矢島在看自己,趕快露出甜美微笑,然後以小姑娘般的高亢聲調說:


    「哪裏會麻煩呢!請進,快請進!」


    「好,謝謝!老善呢?有沒有好一點——」


    苑子很想再擠出笑容,但是笑不出來,變成苦笑的臉。這三個月以來,苑子最擅長這個表情。這個表情很有用,矢島看到了,馬上他的臉就蒙上了一層陰影。


    「對不起,我好像問了不該問的事……」


    「高橋醫生說老善並不是癡呆症,隻是一時地意識障礙或抑鬱罷了,他叫我們要常常來看他,多給他鼓勵。任何一個小機會,都有可能讓他的身心恢複健康,又跟以前一樣——」


    這些話讓苑子不曉得該如何接話。其實她心裏是這麽想的:不可能有這種事吧?真的是這樣嗎?善三一定要早點死才行。現在就是因為高橋診所的院長多管閑事,做了這樣的診斷,所以不能把善三送到便宜的養護中心,也無法取得「需要被看護」的認定,如此就無法申請看護保險金。


    「我現在正在處理他的大小便。」


    她要矢島在走廊等一下,然後趕緊關上窗戶,收拾擺在善三股間的砂鍋,重新為他蓋上棉被。


    兩個月前矢島知道善三意識還有點清醒,但是現在叫他卻毫無反應,害得矢島不曉得該說什麽話才好。


    「喂,老善,是我啊!你不認得了嗎?怎麽這麽瘦?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以前的你是那麽魁梧,還被稱為關節技之鬼呢……」


    你這麽說是不是認為他瘦,都是我造成的——雖然我並沒有照三餐喂他,事實上也是如此,可是——既然被人說中了,隻好假裝哭,搏取同情。


    「……對不起,都是我沒有好好的照顧我公公。」


    苑子用無名指壓壓眼頭,然後偷偷看著矢島。因為萬金油跑進眼睛裏,竟然很快就流眼淚,害得苑子也嚇一跳,想不到反應這麽快。這時矢島顯得不知所措,趕緊對苑子說:


    「不是那樣啦,錯不在苑子。誰都沒有錯。人老了,難免會生病。這些道理我都懂,隻是看到年紀跟我一樣,從年輕開始一起打拚的好朋友現在變成這樣,心裏很難過,所以就……苑子,你真的做得很好,我還要向你鞠躬致謝呢!」


    苑子悄悄地用無名指拉拉下眼皮,吐了舌頭。她的坐姿亂了,裙子往上掀。就當免費給你看好了。雖然已是年近四十的婦女,但是大腿非常白皙。對矢島這種年紀的男人來說,散發出的性感氛圍應該會讓他招架不住。最近,鮮魚店那個不懂禮貌的店員竟然叫自己歐巴桑,害得苑子很渴望男人的注視眼光。


    「您過獎了……您過獎了……」


    苑子從指縫間偷看矢島。以為他會色眯眯地看著自己的大腿,想不到他竟然一臉沉痛表情,直盯著善三看。苑子氣壞了,開始嗚咽哭泣。矢島趕緊回頭看她。


    「對不起!對不起!亂說話害你傷心。苑子和剛士,你們的痛苦比我沉重多了。雖然我附剛那樣說,但其實老善很幸福。兒子能娶到你這麽好的媳婦。其實我家女兒啊,她就說如果我病倒了,不會把我留在家裏照顧我,如果我得了癡呆症,一定把我送進養護中心。前幾天我還看到她的書桌上擺了老人養護中心的介紹手冊呢……」


    矢島拉拉手背上的皺紋,開始向苑子訴苦。


    「說這些話實在很難為情。以前我常跟我老婆說,就讓住在堉玉的小女兒照顧我們吧!我不想被外人照顧,我還是希望能被自己的親人照顧。但是現在親子之間好像有所謂的代溝,孩子都不想照顧父母了。我實在不希望這種孝親的美德消失不見。畢竟日本這個國家,就是靠懂得尊敬與愛護老人家的倫理觀念而建國的。」


    苑子突然很想也對著矢島的小弟弟滴上滾燙的粥。他到底在胡說什麽?這個老糊塗!你曾經幫人把屎把尿嗎?竟然在這裏跟我談尊敬、愛情、牽絆等等的大道理。這個老人的想法竟是如此天真,看來從他身上也得不到任何善意的回應,總之,讓我如此辛苦的人一定要趕快從這個世上消失。


    不希望矢島待太久,可是又不能趕他出去。到廚房泡茶再回到善三房間時,矢島剛好靠在善三耳旁竊竊私語著。當苑子露出驚訝表情時,矢島才很不好意思地說:


    「……不好意思,因為我想起醫生曾經說過,要給癡呆患者刺激,並且經常呼叫他……我並不是在對你說教,可是對病人來說,每一句話都可以是讓他清醒的因素,不是嗎?我聽說有老人癡呆症患者因為別人的一句話而痊愈了。」


    可不可以請你不要這麽多管閑事?苑子勉強擠出笑容,努力壓抑內心憤怒的情緒。


    「我也做了很多事……」


    沒錯,苑子確實做了很多事。房間裏絕對不放任何可以讓善三勾起回憶的東西。也盡量不移動他的身體。還要留意不讓電視或收音機的聲音傳進這個房裏。


    「另一半走了,讓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老善和節子啊,真是一對恩愛的夫妻,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


    「啊~」


    善三突然叫了一聲,嚇到苑子了。因為這一個月裏,善三不曾發出正常的聲音。


    「老善,怎麽了?你想說什麽呢?」


    矢島將臉湊近善三,想握住棉被裏善三的手。啊,糟了!這下子隻讓善三穿一件浴衣的事情就會曝光了。苑子假裝要照顧善三,將矢島推開。


    「公公,振作一點!」


    善三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著。可能矢島的臉和聲音給了他過度的刺激。還是故意裝出來的?難道他已經好了?


    「又發作了。是不是太興奮了?」


    苑子的手就在棉被上麵,一直搓揉著善三的身體。她的眼裏有責難與感謝,直愣愣地看著矢島,矢島終於抬起沉重的臀部,準備離開。


    「……想幫老善,結果反而讓情況更糟糕。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就到此為止……我還可以來看他嗎?」


    「思,隨時都歡迎您來。我公公也會很高興的。」


    當玄關門關上的同時,苑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想來就來吧!哼,其實你是想來看我的吧?苑子擺出模特兒的姿勢,站在玄關大廳的鏡子前。用雙手將頭發攏高,雙唇做出「哇」的嘴形。我還是很美的。隻要化了妝,穿上美麗的衣服,再戴上高人一等的珠寶首飾的話。


    四月有同學會。已經五年沒跟同學見麵了。上次隻有一條人造珍珠項鏈,實在很寒酸。所以這次一定要盛裝打扮——


    希望善三在春天結束前死掉。她知道他有偷偷存了一筆錢。隻要他死了,就可以馬上繼承到那筆錢。真是太好了,如果能以葬禮費用的理由,事先將錢領出來就好了。婆婆節子病倒的時候和這次公公善三病倒時,老公的大姐都裝做不知情,拚命找理由不想照顧兩位老人家,如果讓她知道我們繼承了那筆錢,她又會說出多難聼的話呢?突然想起跟婆婆節子長得很像的小姑房枝的臉孔,這時候鏡子裏苑子的表情也變得跟鬼一樣難看。她趕緊快跑衝到裏麵的房間,粗魯地推開拉門。


    「我不是叫你要保持安靜嘛!」


    忍不住捏了善三的臉頰一下。因為變瘦了,隻捏到一層皮,每當苑子生氣時,就會捏善三的臉頰消氣。以前也常捏節子的臉頰。那時候節子是住在醫院裏,趁別人不注意時,苑子就會偷捏節子的臉頰。


    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真的很令人懷念。雙手捏著善三的臉頰,苑子開始沉浸在回憶裏。她想起節子還沒病倒時的很多事情,忍不住指尖也越來越用力。


    「你知道嗎?我也常常捏你太太的臉頰。那個鬼婆婆節子的臉頰。」


    平常善三隻會盯著天花板看,微張的眼珠子開始在轉動,臉頰又被苑子這樣朝左右捏拉,看起來好像青蛙。苑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她想幫善三做新造型。


    拿出口袋裏的口紅,塗抹善三的唇邊,把他的嘴巴塗成三倍大。又在上眼窩畫圓圈,還畫了睫毛。善三連睡覺時,表情都很嚴肅,現在的他看起來就像是鬼q太郎。


    「哈哈哈,這張臉比較適合你,看起來很開朗隨和。」


    三年前,節子因肋骨骨折長期住院,後來就得了癡呆症,苑子也常把節子畫成小叮當。對於這個要求媳婦每天要畫濃妝、穿漂亮衣服、做家事不能馬虎,不懂禮儀的家庭,我要一點一滴地懲罰你們。


    每次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善三,就會讓苑子想起婆婆節子。苑子之所以會欺負善三,有一半的理由是要報複那個鬼婆婆。因為報複得不夠,就將怨氣出在善三身上。而且苑子本來就不喜歡這位公公。平常公公都會疼愛年輕媳婦勝過自己的太太。可是善三卻老是「節子、節子、節子」不停地叫。就算苑子故意在他麵前晾自己的內衣,他也視而不見。也不會偷看苑子洗澡。


    「你的雙眼真的隻有節子、節子而已。那樣的老太婆哪裏好?你告訴我啊!」


    被畫了圓圈的善三眼皮動了一下。他的頭發也快掉光了,隻留下稀疏的幾根白發,苑子又在他的頭上畫了三條線,好像是小雞的頭,這些遊戲苑子已經玩膩了,生氣地將口紅丟在地上。


    「既然節子那麽好,那你趕快去找她啊,快去找節子啊!」


    丟下這句話,苑子飛也似地逃出這間充滿家畜臭味的房間,跑到隔壁房間。她已經受夠了。每天每天都要照顧這個行動不便的癡呆老人。當節子開始變癡呆後,老公剛士顯得很慌張,幾乎每天都去醫院照顧節子,但是善三病倒了,他卻異常冷漠,把照顧善三的工作全部交給苑子一個人。


    這對父子關係本來就不好。剛士年輕時,身體不是很強健,運動神經也不發達,善三卻對他實施柔道家的斯巴達式教育,所以到現在剛士都很恨善三。雖然關係不好,但為了省下房租錢,也隻好硬著頭皮跟父親住在一起。


    苑子渴望早日獲得自由。很想跟以前一樣,再參加太太高爾夫球俱樂部。那一天就快到了,隻要再辛苦一陣子,就可以撥雲見日,擁有自由身。然後這個家和善三夫婦的財產全都是我的——


    最裏麵房間的隔壁是一問六個榻榻米大的和室。原本善三夫婦住在這裏時,隻是一間平房,後來再加蓋,變成兩代同堂的二層樓房,所以一樓的房間都很小,加上隔間不易,所以就保留,沒有做任何更動。


    這個房間原本還擺著節子用過的桐木衣櫥與梳妝台,可是當善三病倒後,苑子就把它們當成大型垃圾丟掉了。現在則變成苑子的更衣室。


    望著吊在鐵管上麵的衣服,苑子正在思考同學會該穿哪件衣服出席。還是隻能穿這件吧!伸手取出還用幹洗店塑膠袋包著的兩件式套裝。這是淺粉紅色的香奈兒套裝。當時很努力地存了私房錢,到名牌二手衣專賣店才買到這件套裝,結果卻被節子罵:「年紀多一大把了,還穿露膝蓋的衣服。」。像跟衣服跳舞般,苑子伸開雙手,將衣服貼在身體上比試。好久沒穿了,很想試穿看看。


    結果卻穿不下。裙子的拉鏈拉到一半就拉不上去了,勉強地再往上拉,結果cocochanel發出哀嚎聲。


    為了照顧病人,不能打高爾夫球,所以變胖了。為了抒解壓力,拚命吃零嘴,導致自己變胖。會變成這樣,都要怪那個善三。苑子氣到整個眉毛都往上吊。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懲罰他才行。


    再用粥燙他好了。為了有更好的效果,這次粥的湯水一定要加多一點。今天絕對不能放過他。苑子卷起袖子,衝到飯廳,將連接廚房的玻璃窗全部打開。拿起擺在流理台的砂鍋。然後她歪著頭——。


    奇怪?


    砂鍋是空的。應該還有剩兩湯匙的粥才對。難道是我丟掉了?可是因為怕浪費,讓善三吃的粥都會一直煮到糊狀,讓他繼續吃的啊?難道是因為矢島突然來訪,搞得我手忙腳亂就將粥倒掉了?


    苑子想從廚餘桶取出東西喂善三吃,可是她又想到一個更好的點子。用冷水懲罰他。就用浸泡過冰水的毛巾幫他擦身體。善三一定會像一條活蹦蹦的魚,拚命地跳吧?光想就覺得很興奮。今天就將冰毛巾擺在他的心髒位置,看看他會有何反應。


    苑子忍住笑意,拿著加了冰塊的洗臉盆到裏麵的房間。雖然善三生病了,但還擁有小動物般的求生本能,他應該知道自己將被懲罰吧?平常連翻身也不會的善三,現在整個人就蜷縮在棉被裏。


    「躲起來也沒用,因為你已經無處可逃了。」


    苑子大動作地掀開棉被。結果卻聽到苑子發出驚叫聲。她的雙手遮著嘴巴,眼睛瞪得好大,隱形眼鏡都快掉出來了。


    棉被裏麵根本沒有人。


    苑子的腦袋幾乎有五秒鍾是處於空白狀態。等恢複意識後,浮現腦海的竟是那句禁己i的話。


    被綁架了?


    別開玩笑了,要綁架一位動彈不得的病人,需要花費多大的力氣啊?


    到底跑到哪裏了?該不會是去了外麵?如果真是那樣,那就暫時別管他了。這剛好是讓鄰居知道我每天有多辛苦的最好機會。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會有人送我們輪椅呢。


    每次打掃完以後,窗戶應該全關上才對。又看了一眼玄關,大門內鎖是鎖上的。再回到廚房,確認廚房後門,也看不出有人從這裏出去的跡象。


    抿抿幹澀的嘴唇,苑子抬起長長的脖子,環顧四周一圈。眯成細縫的眼睛視線就停留在飯廳的桌上。自己買來準備當午餐吃的三明治、起司蛋糕都不見了。這個老糊塗,難道是耐不住肚子餓才跑出來的——?


    有種不祥的預感,苑子打開冰箱一看,果真如她所料。蔬果櫃裏被咬過的紅蘿卜和小黃瓜散落一地。蛋盒裏剩下的幾顆蛋也不見了,蛋殼就被塞在冷藏室裏。剛士說他今晚不回家吃飯,所以隻買了一人份的霜降牛排,結果牛排也不見了。那牛排很貴,一公克要日幣五百元呢!


    苑子的表情非常可怕,她手裏緊緊握著蛋殼,就在那時候聽到喀沙喀沙的聲音。


    好像有東西在動。將所有意識集中於耳朵,剛開始隻聽到冰箱在震動的小聲響,可是後來越來越清楚。那是衣服摩擦地板的聲音,是從走廊方向傳過來的。


    不能走的善三應該是用爬的才對。就像蛆蟲那樣爬著。苑子衝出廚房,踢開飯廳的門。


    走廊上並沒有善三的蹤影。探頭朝裏麵的房間看,確定他並沒有回房。果然不在這裏。


    苑子用布滿紅色血絲的雙眸看了四周一眼,然後她的視線停留在一個位置,眼睛眯成細縫。六個榻榻米大的和室門應該是關上的,但現在拉門被推開了。我總算找到你了。苑子的臉上露出一抹淺笑。現在就帶你回房間,一定要讓你知道偷吃我的霜降牛排會有什麽樣的後果。我會像訓練狗那樣地教訓你。


    苑子大叫一聲,推開門,以勝利者的姿勢說:


    「夠了!散步已經結束了!」


    在這個無人的六個榻榻米大的和室裏,隻聽到苑子的回音而已。接著馬上又聽到苑子的尖叫聲。


    粉紅色的碎布塊散落在房間的地板上。那件香奈兒套裝已經被人撕得四分五裂。


    啊啊啊啊!苑子擺出梵穀「吼叫」那張畫作中的模特兒姿勢,大聲吼叫。手裏緊握著已變成碎布的香奈兒套裝,抱在胸前,邊叫邊跑出去。啊啊啊啊!


    用力地扭轉門把,推開廁所門,還是沒人。


    又打開當儲藏室的四個榻楊米大和室的門,也沒看到人。


    苑子慌了,快步跑向浴室。唯一可能的地方就隻剩這裏了。如果他爬到浴室裏,我就抓他的頭浸浴缸。浸一分鍾,不,兩分鍾,不行,要三分鍾才能消怒氣。就算他是癡呆老人,該懲罰時也不能手軟。


    可是,浴室裏也看不到善三的蹤影。為了小心起見,還打開浴缸蓋,看看他會不會躲在裏麵。可是裏麵沒有人,這下子苑子唯一的希望也就破滅了。


    到底逃到哪裏去了?我一定要趕快抓到你。上星期地板才打過蠟而已,不希望被善三弄髒。苑子閉上眼睛,傾聽四周的聲音。


    有風拍打窗玻璃的聲音。遠方馬路傳來的喧擾聲。時鍾滴答的聲音。庭院樹木搖動的聲音。黃鶯的叫聲。大蛇匐匍前近的聲音——咦?


    苑子聽到大型生物彎曲身體移動的聲音。聲音是從上麵傳來的。就在那一刻,苑子想像著善三跟壁虎一樣,趴在天花板上的模樣,趕緊張開眼睛。


    善三當然不會趴在天花板上。那麽,他人在二樓?他會爬樓梯嗎?剛剛明明身體連動一下都不可能啊!二樓是屬於苑子和剛士的私人空間。光是想像善三任意大小便,將臭味傳到苑子的臥房和客廳,就讓人起雞皮疙瘩。


    從擺在玄關的高爾夫球袋中取出一根球棒,兩次、三次,像揮木劍般試著揮舞看看。球棒劃破空氣,發出咻咻的聲音。此時苑子心裏,早已做好了打算。


    就用球棒敲善三。用力地敲打,直到他斷氣為止。然後再這樣對別人訴苦:


    「我無意間發現公公並不是真的生病,而且不小心說溜了嘴,結果他就襲擊我。我一直叫著:『公公,請住手』,但是都沒用。他撕碎我的衣服……我隻好發瘋似地反抗。剛好旁邊有高爾夫球棒,就拿起來輕輕打了他一下,真的隻是輕輕地敲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然後就大哭。看到應該躺在床上的善三卻倒臥在二樓,大家都會相信苑子的話。矢島也說過,善三並不是真的得了癡呆症,所以他就是最佳證人吧?其實老早就想用高爾夫球棒打死他了,可是最後還是沒有這麽做。善三被打死的話,苑子也會覺得很困擾。畢竟要顧及麵子問題,首先,苑子並不希望善三死得太難看。


    這次應該就能取得看護照顧服務認定了。不,因為讓他待在家裏很危險,所以一定會被送到看護中心吧?苑子雙手緊握高爾夫球棒,她的身體在發抖,並不是氣得發抖,而是終於可以把善三送走的期待讓她興奮到發抖。苑子努力抑製內心的悸動,緩緩上樓。


    一個階梯、兩個階梯,她小心地移動腳步,謹慎地傾聽上麵傳來的聲音。每爬一個階梯,就覺得善三的屎臭味更濃。


    爬到第三階時,腳底好像踩到東西。黏黏地,感覺很不舒服。苑子叫了一聲,抬起腳底看。因為站不穩,差點就跌下去。苑子的五官都氣歪了,檢查襪底到底沾到什麽東西。


    原來沾到肉。被偷吃的牛排肉肥油部份。那個老糊塗竟然吃生肉。以前曾經從地獄卷軸畫看過餓鬼的模樣,現在存留在苑子腦海裏的餓鬼模樣換成了善三和豬的臉孔,苑子緊握高爾夫球棒的手關節因為太用力而泛白。


    來到樓梯中間轉折處的休息台時,從上麵傳來聲音。


    啪啪啪。


    那是像互蛇般的大型生物在爬行時所發出的聲響。苑子發現爬行動作比剛聽到時還快。苑子開始猶豫了。恐懼感也油然而生。雖然是臥病在床的病人,但畢竟是柔道五段的魁梧男人。而且已經完全變成癡呆了。萬一他也對自己施暴的話,可能打不贏他。還是下去吧?當苑子這麽想時,有個東西從上麵掉下來,好像戴上麵具般,那個東西剛好掉在她的頭上。


    苑子已經氣到整個眼睛都翻白了,她抬頭看,就在樓梯間角落發現善三浴衣的衣角。突然覺得頭很冷,好像有什麽東西滴下來。


    原來是尿布。而且很濕。


    啊啊啊啊!苑子歪著嘴,發出類似超音波般的叫聲。她發瘋似地揮舞著高爾夫球棒,衝向二樓。我絕對不饒你。看你如何向我求饒?


    一口氣爬上二樓,用球棒敲打著樓梯間的欄杆。可是,隻是把剛打蠟過的地板敲出凹洞而已。這個老糊塗,這次又躲到哪裏去了?苑子就像正在尋找獵物的螳螂,迅速地將脖子朝右轉,還吐舌頭。是這裏嗎?二樓的ldk。因為上樓下樓很麻煩,最近都沒有使用二樓的廚房,冰箱也是空的,可是不曉得實情的餓鬼善三,很有可能會溜到二樓的廚房冰箱找東西吃。


    苑子像握劍般地緊緊抱著高爾夫球棒,朝客廳前進。背部緊貼著牆壁,走到房間的最裏麵。


    沙發後麵有怪聲。彎下腰察看,果然在沙發腳空隙處的對麵,有人影晃過。苑子躡著腳走過去,發生怪聲,用球棒碰地板。確定有碰到東西,苑子就拚命地揮打。揮打了好幾下,都停不了手。


    最後終於停手了。苑子大動作地將球棒往上揮。球棒勾到了一個胸罩。不對!本來應該洗好馬上就晾衣服,但因為覺得麻煩,就洗好一堆衣服以後,才一次一起晾幹。現在球棒勾到的就是那些已經洗好,準備要晾幹的衣服。


    苑予從窗戶探頭,環顧陽台一周,也沒有發現善三的蹤影。


    二樓的隔間跟有很多小房間的一樓不一樣,二樓的ldk是一個寬敞的空間。如果要躲的話,應該是躲在麵對式的廚房吧台下麵吧?苑子的身體緊貼著窗戶,朝斜前方可以看到廚房全景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


    走到窗台盡頭處,伸長下巴看了一眼廚房。在視力可及的範圍內,也沒有發現到任何的蛛絲馬跡。不過,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因為對方是像蛞蝓一樣,在地上爬行。從擺飾櫃抓起一隻木雕熊玩偶,躡手躡腳地走到吧台下麵,然後再將玩偶丟到裏麵去。


    原以為會聽到善三的哀嚎聲,結果卻隻聽到玻璃杯和碗盤破碎的聲音。苑子確定自己是朝吧台下麵丟東西,但因為太用力了,木雕玩偶飛到食器櫃裏麵。


    一次都沒用過的德國meissen瓷器就這樣全碎掉了。苑子絕望地望著眼前的瓷器殘骸,就在那時候從背後很遠的地方傳來聲音,好像在嘲笑苑子。他不是在這裏。在樓梯間。而且那聲音不像是匐匍爬行的聲音。


    啪噠。啪噠。啪噠。


    雙腳濕濕地,走在木地板的話,就會發出那樣的聲音吧?苑子足足花了五秒鍾的時間才想清楚這一切。


    那是人在走路。善三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能夠自己走路了?


    仿佛有一隻看不到的手在撫摸苑子的後頸部。是什麽原因讓善三蘇醒的?苑子拚命地想,就是找不出理由。汗水直冒的雙手再緊緊握著球棒:心裏的恐懼感越來越高漲。


    現在的對手並不是生病的老人。不過也不需要害怕。你可以將球揮到一百六十碼之遠的地方,就以這樣的力道朝那個雞頭揮過去吧!苑子揮了一下手中的球棒,劃破室內沉重的空氣。


    好像在上演刑事連續劇般,苑子將門推開一半,探頭朝裏麵看,確定沒有人,才跑到樓梯間。


    樓梯間前方有個小走廊。右手邊的浴室傳來水流聲。那個老糊塗,現在又在幹嘛?簡直就跟兩、三歲的小孩子一樣,為所欲為。


    苑子伸出一隻手,扭轉浴室門把,另一隻手則好像握槍般,緊緊握著高爾夫球棒。她深呼吸一下,然後一口氣將門推開,球棒朝空中揮去。


    沒人。


    隻見前方的洗臉台,水龍頭的水不停地流出來而已。苑子從三麵鏡看到自己披頭散發,雙眸綻放出凶狠的光芒。苑子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這不是剛睡醒時,看起來很醜的自己?鏡子上麵有字。在三麵鏡右側,有人用口紅寫了字,那些紅色字體看起來很淩亂,但還是可以清楚看得出來寫了哪些字。


    「節子啊」。


    字體很大又歪七扭八,可以確定這是善三的筆跡。左側的鏡子也寫了字。這邊的字體更亂,要花費一番工夫才看得懂寫什麽。


    「這樣你就了無遺憾了」。


    苑子的背脊都凍僵了。


    善三已經清醒了。什麽時候清醒的呢?是矢島來看他的時候嗎?還是更早以前?不管他是何時清醒的,現在他已經知道我的計劃了。


    苑子忍不住大叫,用球棒敲打著洗臉台。拚命敲,都沒有停手。這個洗臉台可是花了日幣二十三萬元的施工費才做成的,但是現在的苑子根本無法想到這些事。鏡子敲破了,鐵管掉了,洗發精、毛巾都從櫃子裏掉出來,這下子苑子才恢複意識。好像跑完接力賽般,苑子雙唇劇烈地上下起伏,用力地喘著氣,再將披散的頭發攏起。


    破碎的鏡麵出現善三的臉。頭頂上有三條線。眼周和嘴角都被塗成紅色,像鬼q太郎的臉。那是被苑子塗鴉過的臉,可是臉上的表情跟剛剛不一樣,不是完全麵無表情。眼框的紅色塗鴉因流汗而開始溶解,從正常人善三的瞳孔中綻放出憎恨的光芒。


    「啊!啊~啊!」


    苑子轉過身,拚命揮舞手上的球棒。結果打到牆壁,球棒斷了。


    等苑子來到走廊時,善三已經不見蹤影。真是讓人無法相信,想不到速度那麽快。他不隻是會走而已,而是用跑的。想不到在這麽短的時間,善三的體力就恢複得這麽好。他的生命力跟僵屍不相上下。


    苑子發現自己的身體在發抖。她丟下折斷的球棒,雙手抱著身體,想抑製身體的顫抖,可是情況顯得變得更糟糕。這次是全身發抖,善三實在太可怕了。突然她想到一件事情。那件香奈兒套裝有47%是羊毛成份,善三竟然可以撕破,由此可見他的力氣有多大。還沒病倒的時候,善三可是每天早上都做伏地挺身一百下,體力好得不得了。現在不是跟他對抗的時候。要趕快逃離這裏才對——可是,要逃去哪裏呢?


    推開門走出去,右轉是自己的寢室。左轉是樓梯間。善三一定是躲在某個地方。到底該往哪裏逃呢?苑子現在的心情就跟好萊塢電影裏的主角一樣,麵對定時炸彈的兩條電線,不曉得該剪斷哪一條才好。她吞了吞口水,潤潤喉嚨。現在不能再猶豫不決了。再不趕快想辦法的話,善三就會跑出來攻擊自己吧?


    因恐懼而突出的雙眸緊張地朝左右觀望。衝到樓梯間,下樓逃走是最好的方法,可是現在嚇到雙腳發軟,沒有信心腳程可以那麽快。所以就選擇了寢室。進到寢室的話,可以把門上鎖。剛跟公婆同住的前幾年,節子總是會任意進出自己的房間,所以苑子就交待剛士要裝鎖。


    提起右腳跨到走廊上。很怕善三會突然出現,嚇到頸毛豎立。再跨第二步,扭開寢室門把,迅速地衝進去。然後也沒有回頭,就趕緊將門關上——。


    可是關不上。


    明明已經使進力氣了,還是關不上。好像夾到什麽東西了。看了一眼門下麵,什麽東西也沒有。難道是……。苑子緩緩地抬頭看。


    就在她的頭上麵出現一隻蒼白的手。關節長瘤的五根手指頭就像是大蜘蛛般,緩緩移動,眼看那隻手就要掉下來,抓到苑子的頭發。


    不曉得是誰家的鳴笛茶壺在叫,等苑子回過神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尖叫聲。她拚命地抓著門把,用力地用門夾著從縫隙中跑進來的手指頭。苑子拚命地拍門,希望可以稍微關上門。拍了三次、四次、五次。伸進來的手指因為痛而痙樂,最後變成鉤爪狀,然後就從門縫中消失了。


    雖然已經上了鎖,苑子還是覺得很不安。一定要做路障才行。她使盡吃奶的力氣,讓已經跪在地的雙腿站起來,拉下掛在牆上的化妝盒,擋在門邊。上麵又擺了暖桌。又堆了椅子、墊子,將所有的棉被都拿出來,也堆在上麵。


    寢室裏的東西全被她拿出來,堆得高高地,在門前形成一座小山。苑子氣喘噓噓地,將背靠在路障休息。


    在要這裏待多久呢?當苑子伸手將流汗變濕而黏在臉頰上的頭發時,她發現竟然還留了一個入口。


    那個入口就是窗戶。窗戶是半開的,風吹得窗簾在飄動。透過陽台,由寢室的窗戶可以通客廳。


    苑子想站起來,但是她的身體已經不聽話了。恐懼和疲倦讓她無法起身。苑子像蛆蟲般,爬到窗台邊。一定要快一點,不然善三就會闖進來。明明隻是幾公尺的距離,現在卻覺得這段路很漫長。


    還有兩公尺。


    隻關上窗戶還不夠安全。這邊也要布置路障才行。


    還有一公尺就到了。


    幹脆就一直站在窗戶旁邊,說不定剛士或有人會發現有異狀,而來解救自己。


    苑子勉強地撐起身子,用發抖的手關上窗戶。本想拉上窗簾,但是太用力,竟然把整個窗簾都拉下來。額頭撞到窗玻璃,苑子整個人就跌坐在地上。


    總算可以放心了,苑子忍不住想吐口氣,就在那時候,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問號。好像哪裏怪怪的。可是她想不出來是哪裏不對勁。


    苑子恍神地看著前方的窗戶。這才發現自己得了健忘症。剛剛進來房間時,就覺得有地方不對勁。她開始努力回想。回想她衝進寢室時的情況。


    當她的手扭開門把,進到房間裏,確認裏麵沒有人,然後準備關上門時——她終於想起來了。剛剛進到房間時,窗戶是關上的。


    苑子緩緩地轉動脖子,此時聽到好像在轉動生鏽的軸承般,發出喀吱的聲音。


    轉向右邊。


    脖子發出喀吱的聲音。


    再轉向左邊。


    看到了善三的臉。


    *  *  *


    跟平常一樣,剛士很晚才回家,當剛士走進家裏,玄關的燈已經關了,推開大門,前方是一片黑暗。雖然剛士常跟苑子說,加班很累,希望不管多晚回到家,都可以看到玄關的燈是亮著的,但是苑子卻以節約電費為由,早早就熄燈了。


    「我回來了~」


    明明知道不會有人回應,但還是要出聲打招呼。這個時候苑子應該還沒睡,但想不到她連問候老公的這個動作都省了。


    走在黑暗的走廊,聞到一股異常臭味。一定又偷尿尿了。剛士不禁皺著眉頭,隻用嘴巴呼吸,快步地通過後麵房間。死老爸,真的是死老爸。


    三年前節子罹患老年癡呆症的事,讓剛士大受衝擊,可是這次輪到善三病倒了,剛士隻覺得不愉快,並沒有絲毫傷心的感覺。男人一定要堅強,每天都要鍛練身體,隻會講大話,就算多麽勤勞地鍛練身體,結果還不是一樣。最後還不是一樣無法自己照顧自己,都要麻煩別人?


    剛士將公事包和外套丟在飯廳桌上。雖然已經告訴苑子,今晚不回家吃飯,但是桌上卻擺了菜。有築前煮、蛋卷、醬油糖炒牛蒡絲。剛士有點嚇到了。一向喜歡吃冷凍食品的苑子,好久沒有下廚做熱呼呼的日式料理了。而且全都是剛士喜歡吃的。


    今天很難得地她的心情這麽好,正這麽想時,突然聽到水聲,回頭看了一下廚房,平常廚房與飯廳之間的拉門都是推開的,但是今天好像在排斥剛士,廚房的門是拉上的。從霧麵玻璃上麵,可以看到有人影在晃動。


    「喂,關上門會很臭的。那老頭房間的臭味會傳過來!」


    沒有回答。已經不曉得是多少年了,苑子不再對剛士微笑,自從善三生病以後,苑子的臉更臭了。因為你很累,所以就這樣對我嗎?特地為我準備如此豐盛的晚餐,難道是在諷刺我?雖然心裏仍然很氣,但是不管怎麽說,苑子確實很辛苦,值得自己十倍地回報她。像這種時候,更應該表現出愉快的樣子,不要再跟她鬥嘴了。


    「對了,前幾天你跟我說要去夏威夷玩,我想應該沒問題。我會跟公司請假。時間應該是連休假期左右,你就先預訂飯店的房間吧!老爸那時候也應該死了吧,錢我們也拿到手了。」


    還是沒有回答。隻聽到有人動作粗魯地收拾碗盤的聲音。剛士故意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會動手的。我也覺得對你不好意思。要你照顧我那個要死不活的死老爸。我那個死老爸啊,隻有身體健壯這個優點而已。如果用濕毛巾悶他的臉,也一樣得乖乖去見閻羅王吧?」


    剛士不是在開玩笑,有一半的話是出自真心。他起身朝最裏麵的房間走去。就在那個時候,聽到後麵傳來摔破碗盤的聲音。


    「給我起來,你這個老鬼!」


    小時候,剛士常被父親處罰:心裏累積了很多的怨氣,他抬起腳,用力地踢著躺在床上那人的頭,可是躲在棉被裏的人卻毫無動靜。剛士嚇壞了,趕緊掀開棉被。這時候他的眼珠子就快要掉出來了。


    躺在那裏的人不是善三。


    「喂,你在這裏幹嘛?」


    苑子口吐白沫,雙眼翻白。剛士蹲下抱起苑子,她隻是小聲呻吟了一下,又開始吐白沫。一移動她的身體,她就像軟骨動物般,四肢不停地搖晃。因為她的關節被人拉到脫臼。房間裏彌漫的屎臭味不是善三的。而是苑子失禁了。


    剛士的腦海裏晃過一個念頭。可是現在他也隻能反射性地叫著。


    「是誰?是誰?是誰做了這樣的事……」


    廚房的流水聲停止了。剛士清楚聽到由走廊傳來腳步聲,而且那個腳步聲正緩慢地朝自己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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