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常安田文彥一走進家裏,就從廚房傳來妻子久仁子的聲音。


    「你回來了啊!」


    聲調刻意裝得很熱絡的樣子。文彥不禁皺皺眉頭,很想知道她發出這種聲調時,臉上會是什麽樣的表情,就從飯廳探頭窺看,但是隻看到圍裙肩帶交叉的背影。


    對一般夫婦來說,這是非常司空見慣的傍晚時分景象,可是安田夫婦兩人,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像這樣日常對話了。偶爾也會交談,但一定是吵架結尾。三天前就像平常一樣,大吵一頓,自從吵架以後,久仁子都沒有跟文彥說過半句話。


    「辛苦你了。今天回來的真早。」


    搞什麽?又不是新婚夫妻,話說得那麽肉麻。還說什麽辛苦了,今天放假,根本不用上班。什麽回來的真早,現在都已經是晚上八點了。今天一早文彥就出門了,他並沒有告訴久仁子他要去哪裏。文彥並沒有回應任何話,所以久仁子又背對著他發言。


    「你是不是去釣魚?我看家裏的釣魚器具都不見了。」


    雖然覺得有點討厭,也很諷刺,但對方好像有意要化解這個冷戰局麵,這正是個好機會。文彥拚命壓抑住內心不悅的情緒,向已經三天沒講過話的老婆開口問候。絕對不能讓她察覺到自己內心的想法,所以態度絕對要裝得很自然。


    「啊,你還沒吃晚餐吧?」


    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跟久仁子共進晚餐。不管吵得多凶,像這種時候,久仁子一定不會自己先吃飯,文彥很清楚她的脾氣。她會這麽做並不是因為體貼。而是怕開夥兩次會浪費瓦斯費,所以一定要一起吃飯,這是久仁子堅持的原則。


    「我要用廚房哦!」


    總覺得自己的聲音像陌生人的聲音。文彥趕緊吞吞口水,不想讓對方以為自己好像在麥克風試音般,所以又再加一句話。


    「我要處理這些魚。」


    自己下廚用釣到的魚做菜,然後再拿到餐桌享用,這是文彥的習慣——雖然久仁子也曾經不高興地向他埋怨,我生病時叫你煮碗粥給我吃都不願意,卻會下廚處理那些魚,但多年來文彥一直沒有改過這個習慣。


    沒錯,就是要跟平常一樣。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偶爾釣到很多魚時,也會送給左鄰右舍,這種事情鄰居知道。今晚,待會發生的事,大家應該也不會起疑心。


    文彥站在久仁子後麵,將肩背的冷藏桶放下來。好像在處理炸彈般,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沉重的冷藏桶碰到廚房的地板,發出陰森的響聲。


    「你再等一下,我馬上就好了。」


    久仁子的語氣好溫柔,文彥背對著她,探頭進去收納櫃裏找東西。原本擺土鍋的地方並沒有看到土鍋的蹤影。馬上他就聞到從廚房裏似來熬湯的香味。


    原來土鍋已經擺在爐子上麵了。鍋子裏擺了昆布,散發出高湯的香味。砧板上麵是切好的白菜。久仁子說她馬上就好了,原來是在準備火鍋高湯。於是文彥問她:


    「這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你說呢?」


    久仁子轉身看著他。手上拿的菜刀剛好對著文彥,刀鋒閃閃發光。文彥忍不住嚇得身體都僵硬了,一臉驚嚇的表情。久仁子猜想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可怕,趕快又堆滿笑容。


    「我要向你賠罪。我相信你的廚藝,今天的火鍋就麻煩你了。」


    不曉得有多久沒看過自己的老婆笑得如此燦爛了。文彥試著回想,但因為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根本就想不起來。不過他馬上就看出來,那是勉強擠出來的笑容。因為後來久仁子又說了讓他啞口無言的話。


    「我想了很多關於前幾天的事。現在我們會搞成這樣我認為我也有錯,我已經開始在反省了。」


    聽得出來這些話都是久仁子事先就想好的,而且她一定事先複誦過好幾次了。文彥不予回應,將視線移轉到爐子上麵的鍋子。


    漫長十七年的婚姻生活中,隻有在新婚初期,久仁子不會反對文彥這個釣魚嗜好,還相信他的釣魚技術,晚餐都不準備主菜,隻會先煮好火鍋的高湯,然後等文彥回來做後續處理。


    沒有主菜的火鍋,這就是久仁子想要修複兩人關係的無言告白。就在那一瞬間,好像被釣鉤刺到般:心髒刺痛了一下,文彥很清楚這並不是狹心症舊病複發的關係。


    「所以,我等你回來。一起吃飯,也想好好地跟你談談。」


    久仁子害羞地看了文彥一眼,然後轉過身,傳來菜刀切菜的聲音。現在的她可能在哭吧?


    文彥看了一眼擺在地上的冷藏桶。在回家途中,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他決定要殺死自己的老婆——


    「我先把小菜拿過去。」


    什麽都不知道的久仁子看起來心情很好,看她那個樣子更刺痛著文彥的心,等久仁子將煮好高湯的鍋子和豐盛的家常菜拿到飯廳以後,他才打開冷藏桶。刺鼻的魚腥味,現在聞起來卻有一股血腥味。


    隻有這個辦法而已——已經在腦子不斷出現的台詞,這時又浮現了。要讓久仁子分手,隻有這個辦法可行。其實早在很久以前,文彥就要求久仁子在離婚協議書上蓋章,可是久仁子始終不肯點頭簽字。


    從冷藏桶取出今天的釣魚成果。這時他的手指竟然在發抖。


    大魚隻有一尾。


    其他種類的中等魚有三尾。


    還有在海岸邊采集的海藻。


    也采集了不少的貝類。


    從桶裏取出一尾魚。他今天並不是到常去的釣魚場釣魚,而是到很遠的海邊去釣魚。


    就算赤手碰魚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可是隻是手指碰觸而已,就覺得指尖整個麻痹了。因為那是要把自己的老婆送往鬼門關的毒物。


    取出自己專用的生魚片刀。跟平常一樣,先用磨刀石磨刀。雙手機械式地前後移動,好像要將心裏的迷惑趕走般。腦子裏隻想想著公司下屬惠美的事。


    最近惠美老是責備文彥,氣他一直拖拖拉拉,不肯跟久仁子簽字離婚。住在鄉下的雙親一直在催促她去相親,她實在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上星期威脅文彥的話,應該就是惠美在對文彥下最後通牒吧!一定要趕快處理好才行。他不想讓惠美離開自己的身邊。惠美跟身材平坦的久仁子不一樣,她有著一雙會讓重力反彈,胸圍達九十多公分的大巨乳,一想到觸摸那雙巨乳的舒服感覺,心意更堅定了。下半身的反應也給了他極大的勇氣。


    沒多久,刀鋒就綻放出尖銳的光芒。好了,應該沒問題了。文彥的臉上浮起一抹怪異的微笑。因為他並不是要用這把刀殺死自己的太太。


    看著擺在流理台上的戰果,思索著到底該從何下手。那個致命工具還是擺在最後再處理吧!


    這應該是個天衣無縫的犯罪計劃。


    這個世界上知道那樣東西有毒的人是少之又少。隻要裝做自己也不知道就行了。沒有人會懷疑自己會用那個東西來殺人,大家隻會認為一切純屬意外。


    久仁子一定會吃那道菜。她天性節儉小氣,絕對不會把吃不完的東西丟掉。文彥不吃的東西,她一定會吃。


    更何況文彥也打算要吃那樣菜。這是個危險賭注,不過文彥自謝體格好,身體健康,頂多隻是住院幾天罷了,為什麽文彥會這麽想呢?因為毒物似乎對文彥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現在可以開火鍋的電源了吧?」


    從飯廳傳來久仁子的聲音。文彥手裏動著菜刀,以開朗的聲調回答:


    「啊,可以開電源了。我馬上就好了。」


    沒錯,馬上就處理完畢。再過幾小時,一切都結束了。文彥將那樣東西擺在砧板上,開始簡單料理一下。


    雖說是下廚做菜,但其實隻是將釣回來的東西處理一下,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就做好了四道菜。釣到的魚馬上食用,這是對魚的一種回禮——這也是像文彥這種喜歡釣魚的人必守的法則。釣到的魚也絕對不可以當成魚餌,再用來釣其他的魚。「哇,好豐盛哦!」雖然久仁子勉強地故作嬌嗔地說著,文彥還是冷淡以對,迅速地將做好的菜端到餐桌上。


    大尾的白肉魚切塊,用盤子裝著。魚頭和魚骨打算放進鍋裏熬湯。


    另一種魚則切成三片,做成生魚片。


    海藻和小黃瓜、醋拌在一起做成涼拌菜。


    貝類則用酒清蒸。


    「今天真的很豐盛。這盤切得很薄的生魚片,這個該不會是河豚肉吧?」


    「當然是了,雖然我沒有河豚廚師執照,但功夫並不輸人。」


    當然要準備河豚了。我才沒那麽笨,輕易就讓她看到破綻。


    從新婚時代就用到現在的這張餐桌是四人座,但是因為兩人都沒有生小孩,所以一直都隻坐兩個人。平常總讓人覺得冷清的大餐桌,不曉得為什麽,今天突然覺得它變小了。因為要避免對方起疑心,就多做了好幾道菜,才會讓餐桌變小了。雖然說隻是一些配酒小菜,但對久仁子這種女人來說,她今天也很闊氣地多做了好幾道菜。看來她為了讓文彥相信自己真的想修複夫妻關係,也是費了一番心思。


    為了不看到對方的臉,平常兩人都是坐在餐桌的對角線位置,但是今天的筷子和啤酒杯卻是麵對麵擺著。


    「來,請用!」


    久仁子看起來好像打定了什麽主意般,以非常性感嫵媚的姿態舉起啤酒瓶。這一刻文彥的心髒又刺痛了一下,可是已經無法回頭了。現在才說要重修舊好,已經太慢了。


    他已經受夠了。眼前這個女人確實很討人厭,個性倔強又好勝。對於文彥的生活費,管得很揠,但是對自己卻是很大方,在穿著打扮方麵,花錢從不手軟,總是將錢浪費在無謂的事情上。為了強化內心的殺意,文彥拚命想著久仁子的缺點。還有——還有什麽缺點呢?


    久仁子舉起筷子,看著餐桌的菜。


    「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你也吃吃我做的菜嘛!」


    「好!」


    文彥將手中的啤酒杯稍微斜拿著,看著坐在對麵的久仁子。


    久仁子的筷子朝生魚片伸過去。


    然後就如文彥所料,筷子又朝涼拌海藻那盤菜伸過去。


    以為她會夾起海藻吃,結果她的筷子卻是在酒蒸貝類的那盤菜上麵盤旋。


    最後,筷子插進了鍋裏。


    可是,隻是插進去而已,並沒有夾起任何食物,然後久仁子就將筷子含在嘴裏。


    真是氣死人!他又想起了久仁子的另一個缺點。會在菜上麵猶豫不決,來回移動著筷子。一定是她的父母沒有把她教好。


    久仁子一直含著筷子,然後偷看史彥的表情。等到四目交接時,久仁子才低著頭,好像有話要對餐桌說一樣,開始吞吞吐吐地說話。


    「其實呢!今天早上我還是很生氣。因為你又一個人一聲不吭地出門了。可是,昨晚睡前我才發過誓,早上醒來就要停止冷戰,我要先向你說早安……可是,你已經不在了。」


    久仁子用戴著結婚戒指,閃閃發光的無名指擦拭眼角。


    「所以,我也出門了,我跑到山上散步,我叫陽子小姐陪我。可是呢,當我站在山頂上,看著腳底下的街道和來來往往的人們,覺得竟然會為芝麻蒜皮小事生氣的我,真是個大笨蛋……於是我將雙手貼在胸前,仔細思考一番。其實錯並不在你,而是我……」


    可能因為眼眶濕了的關係,她像小女孩一樣吐吐舌頭,笑了一下。就在那短暫的瞬間,很久以前他還對這個女人充滿愛慕之情時,那個可愛的倩影再度浮現。


    不久以前久仁子就常以到山上散步為借口,約朋友出門。雖然說是爬山散步,但其實隻是到離家不遠的山間腳踏車道散步而已。


    這個討厭的女人,唯一的嗜好就是花錢。應該是自從文彥一放假就出去釣魚時,她就開始養成這個亂花錢的壞習慣了吧?雖然文彥知道是自己不對,留老婆一個人在家裏一定會覺得很寂寞,當他想到久仁子一邊歎氣一邊穿上透過郵購買的運動鞋,然後很不情願地出門去的模樣,胸口又不禁痛了一下,整個都糾結在一起。


    「已經是春天了,山菜也長出來了。我到山上時,住在那裏的老人家和那些常去爬山的同好們,教了我好多山菜的食用方法。所以我今天就想挑戰山菜料理看看。吃這些山菜對你的健康應該也很好吧!」


    嗯,原來這些山菜都是免費得來的。文彥很想吐出這句話奚落她,但是最後他忍著沒說,反而伸出筷子,夾起久仁子擺在小碟子裏,為自己準備的涼拌青菜。


    住手吧!文彥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有股衝動想掀起餐桌。他終究還是下不了手,殺人對他來說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畢竟這個女人也跟自己生活了十七年。找不出可以殺她的理由吧?跟她和好吧?再一次,冷靜地跟她溝通——。這道不知名的山菜味道,怎麽那麽苦呢?


    就在那時,他注意到了。


    山菜太苦,苦到無法咽下去,趕緊喝一口啤酒,就在那時,他發現久仁子正以一種要殺死人的凶狠眼光看著自己。


    文彥透過杯底愣愣地看著久仁子,這時候她應該跟剛才一樣浮現出甜美的笑容才對,可是臉上笑意全失。與其說是微笑,此時久仁子臉上的表情——跟在這十七年的婚姻生活中常會出現的表情一樣,讓人憎恨到不想再多看一眼——就是那種令人生厭的表情。


    沒錯,那表情就跟久仁子在看被黏在捕蟑螂器上,動彈不得的蟑螂時,所露出的得意表情一模一樣。


    難道——?


    頓時覺得背脊發涼。


    突然覺得嘴裏的山菜彌漫著一股腐臭味,隻好裝做在擤鼻涕,將嘴裏的菜吐出來。


    文彥回想著三天前起爭執的原因。當他知道久仁子自作主張地提高自己的壽命保額時,他氣得對久仁子吼叫:「你既然做出這種事情,快給我在離婚協議書上蓋章!」


    難道——這女人也跟我一樣,在想著同樣的事情?不,這種事不是不可能。如果是久仁子,她一定做得出來。她一向就對自己不理不睬,今天會對我這麽好,想到此,文彥不禁毛骨悚然。


    雖然彼此感情不睦,但至少也一起生活了十七年,想法與觀念都很接近。譬如,當文彥覺得院子裏的雜草該拔一拔了,正要站起來去拔草時,就傳來久仁子的聲音說:「偶爾也幫忙拔拔草吧!」。原本是很高興要去拔草,聽到久仁子說就開始生氣。還有,因為很久沒吃咖哩飯了,中午就在員工餐廳點了咖哩飯,結果回到家晚餐也是咖哩飯——常常有這種事情發生。


    再重新觀察餐桌上久仁子做的菜。每道菜都分別盛裝在彼此各自的餐盤上。剛剛吐出來的菜隻是普通的涼拌菜,可是並不曉得屬於哪種山菜。


    有個碟子裝的是味噌拌芽菜。那芽菜看起來像是蕗芽菜,但不禁讓人懷疑那是否是道地的蕗芽菜。


    還有一道和風醬沙拉。仔細一看,也是不知名的蔬菜。可以確定那並不是平常吃的沙拉生菜。


    今天她還煮了山菜炊飯。飯裏堆滿了紫萁菜,但總覺得看起來好像好多隻蜈蚣在裏麵爬。


    以前也曾有過被騙的危險經驗。當兩人感情還不錯時,也會聊天溝通,如果這女人有所求,就會突然變得很多嘴,還發出撒嬌的聲音。「老公,我可以買調整型內衣嗎?」,或是先斬後奏想取得同意時,也會裝得很嬌甜。「我買了一條珍珠項鏈,我是想也許哪天會突然派上用場,所以就先買了——」


    這次她要的東西,該不會是文彥的命吧?


    文彥透過杯緣盯著久仁子看。好像防皺襯衫般,她的臉上又恢複甜美的笑容。


    「討厭,你在看什麽?人家會害羞的!」


    久仁子雙手托著臉頰,做出撒嬌姿態,文彥裝做沒看到,靜靜放下杯子。絕對不能再被她騙了。


    四周陷入一片寧靜,隻聽到鍋子滾沸的聲音。文彥認為最安全的那道菜就是火鍋,所以拿起筷子準備撈起鍋裏的東西吃。


    將煮熟的白肉魚塊放在自己的盤子上。這隻是普通的黑鯛魚。應該沒問題。


    豆腐。這是久仁子準備的,不過應該也安全吧!蒟蒻粉絲應該也不會有事才對。


    夾起蘑菇,但突然停止不動。不對,火鍋也很危險。將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椎茸的蘑菇放回鍋裏,讓它沉到鍋底。


    茼蒿菜也怪怪的。這真的是茼蒿菜嗎?因為非常大株,而且顏色也太黑了。真是越看越不對勁。


    總之,我隻要吃那女人吃過的東西就好了。然後,文彥就等著久仁子先動手。做了這個決定以後,久仁子的一舉一動都要仔細盯著。


    久仁子夾了豆腐和蘑菇。怎麽會這樣?蘑菇沒問題嗎?


    她還吃了沙拉。難道沙拉也很安全?


    如果我隻喝啤酒,她一定會覺得很奇怪。文彥隻好學久仁子,夾起同樣的食物拚命吃,然後很不習慣地,露出溫和有禮的微笑。


    「你也吃魚嘛!多吃一點!」


    久仁子也回了一個微笑。那是個隻將嘴角上揚的淺笑。


    「好,你也多吃一點!」


    *  *  *


    到底在幹嘛?吃快一點啊!你就是那麽遲鈍。猶豫不決。優柔寡斷。所以已經年過四十,才當上主任這個職務,而且無法再往上爬了。久仁子雖然臉露微笑,其實心裏一直在咒罵文彥。


    她告訴自己,今天一定要成功。這個殺夫計劃她已經籌備兩年了。這是個完美的計劃,人家會以為文彥是意外身亡,絕對想不到是被人毒死的。


    久仁子之所以會開始到山上散步,就是為了這個計劃。她閱讀了許多與有毒植物有關的書籍,也跟著采山菜的專家學到了不少東西。當然那些專家會很熱心地告訴久仁子哪些山菜可以吃,也會教她如何烹調,但是能夠引起久仁子興趣的則是那些絕對不能進食的有毒山菜、容易被錯認的有毒山菜。


    她的計劃早已付諸實現過好幾次了,但是很遺憾地,從來沒有成功過。


    含有劇毒成份的毒芹菜外表看起來跟水芹菜很像,她就曾經做成漢堡給文彥吃過。


    朝鮮牽牛花果可以說是毒物寶庫,含有生物鹼、東茛菪莞、顛茄鹼等毒性,久仁子就曾經把果實磨碎,加在蔬菜汁裏給文彥喝。


    傳說中毒死蘇格拉底的有毒紅蘿卜,久仁子就把它炸成蔬菜天婦羅。還把鬼野老熬煮成山藥泥給文彥吃。貌似西門肺草的毛地黃就做成地中海風味沙拉。


    但是,全部都無效。這男人雖然沒什麽優點可取,唯一的長處就是腸胃比常人還健康。用量太少也是導致失敗的原因。因為這個男人胖得像隻豬。如果不是可以毒死一隻牛的份量的話,是無法讓這個胖男人倒地死亡的。


    這次決定嚐試會對心髒產生作用的毒物。前陣子的例行健康檢查時,診斷出來文彥有狹心症。雖然也有辦法可以讓文彥慢慢地邁向死亡,但是久仁子不想再拖下去了。她已經失去耐性了。


    她不想再看到文彥的臉。他那個像祭祀時疊在一起的大小兩塊年糕的遊泳圈肚子、讓人聞了會想吐的鞋子臭味、以及盯著a片錄影帶畫麵時的那副蠢蛋表情,已經讓久仁子受夠了。她真的已經厭倦了。


    如果說這兩年想殺死自己丈夫的心意都沒有動搖過,那是騙人的,可是今天從山頂上看著那些小如螻蟻般的人群在腳底下移動時,那份猶豫感完全消失了。肮髒的蟑螂實在不該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可能裝笑裝得太過火了,覺得臉頰開始抽筋。隻好假裝咳嗽,歪著頭注視著文彥正在咀嚼豆腐和蘑菇,而發出啪啪聲音。


    是女方堅持不肯離婚。一旦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蓋章,那真的是便宜了這個男人。有著遊泳圈的肚子,卻還跟年輕女人搞婚外情,這件事久仁子當然知道。晚上說要去釣魚,回到家裏時應該是一身魚腥味才對,結果卻聞到便宜香水的臭味,你以為我那麽好騙嗎?


    就算離婚了,因為沒有孩子,能拿到的贍養費恐怕很少吧?所以,一定要拿到一筆人額的贍養費,才可以跟他離婚。


    死亡給付保險額是日幣五千萬元——早在一年多之前,久仁子就偷偷地幫文彥提高他的壽險保額,不過為了不讓人起疑,額度並不是很高。我已經忍受這個男人十七年了,這筆錢就算是給自己的慰勞金。她想跟陽子一樣,可以有一間自己的店。她想開一間賣天然健康食品的店。隻要這個男人消失,自己的人生就可以重新來過。


    久仁子瞄了一眼今晚特別準備的菜色。那道菜是文彥喜歡吃的一道菜之一,遲早他都會吃的。至於自己的那道菜,跟文彥的那道菜好像——真的很像。就連看習慣的人也無法分辨出真偽——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食材。


    等文彥斷氣後,再將這些菜適當地拌在一起就可以。大家隻會這麽想。因為運氣不好,吃下去的山菜中竟然混雜了有害植物。到時候我一定會成為悲劇的女主角,為了另一半的身體著想,就煮了健康料理給他吃,但是卻沒料到,另一半卻因為誤食有害植物而死。


    還要事先將證人準備好。那位證人就是好友陽子。其實早在一周前,久仁子就自己上山確認在那個地方確實長了那樣的有害植物。所以,她就故意裝作若無其事般,帶陽子走到那邊,假裝是偶然發現了那株植物。


    「啊,這種山菜是可以吃的,我要摘回家。」


    「不要摘了,看起來好像不怎麽好吃。」


    「沒關係!沒關係!」


    其實久仁子心裏很清楚,吃下去一定有關係。不過,討厭吃山菜的陽子是絕對不會摘回去煮來吃的。


    「來,再多喝一點!」


    我現在嘴巴是不是歪一邊了。久仁子繼續發出連自己也覺得惡心的嬌嗔聲音,幫文彥倒啤酒。應該夠了吧?這是最後一次為文彥服務。讓他多喝點酒,心跳加速的話,更容易毒氣攻心。文彥貪婪地將杯底的泡沫都一飲而盡,然後起身打算拿第二瓶酒,久仁子表情冷漠地盯著他的背後瞧,從她的視線中綻放出一道尖銳的冷光。


    在文彥的葬禮上,我應該會一直嚷著「都是我不好」,然後哭倒在地吧?大家看到我那麽傷心,也會陪著我哭吧?很期待那一刻的到來。喪服應該是要穿和服吧?雖然早就想將洋裝都丟棄。這時候久仁子突然想到,自從上次參加清美的婚禮後,一直都沒有機會再戴上真正的珍珠項鏈。


    *  *  *


    在文彥打開冰箱門的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剛剛的懷疑是正確的。因為他找到確切的證據。


    久仁子也是一位職業婦女,她會比文彥早出門,所以每天準備晚餐的時候,會連隔天兩人的早餐一起準備好,然後放在冰箱裏。隔天早上文彥就會將冰箱裏的早餐取出來食用,再出門,一直都習慣這樣。可是,現在擺在冰箱裏,明天早餐會吃的配菜、火腿沙拉和披薩土司都隻有一人份而已。


    答案隻有一個。久仁子認為,明天早上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好可怕的女人。就像狐狸般狡猾。文彥緊握著啤酒瓶,手關節都變成白色了,手上的啤酒瓶都在顫抖。可是,都到這種時候了,那女的竟然會為了要省一個人的早餐費,而要了自己的命。既然這樣,在被她害死以前,我一定要先下手為強。


    文彥再回到餐桌,看到久仁子正用有洞的湯匙舀鍋裏的菜,幫文彥盛在他的盤子裏。


    她開始行動了嗎?


    「老公,你隻吃豆腐和蘑菇吧?不可以這麽偏食!」


    「你也很偏食啊!」


    「我才沒有呢!」


    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偏食,久仁子夾起味噌拌蕗芽菜,送進嘴裏。不過,她很可能是偽裝的。所以文彥一直盯著久仁子看,看到她的喉嚨在動,確實將那些菜都咽下去才轉移視線。


    那麽,我也吃一口看看吧!


    文彥自己夾了一片生魚片,然後將裝著生魚片的盤子推到久仁子麵前。


    「嗯,很新鮮。這是剝皮魚,嚐嚐看吧?」


    剝皮魚本身無毒。不過它卻是重要的布局引子。


    「你說的沒錯,真的很好吃。」


    嘴裏的食物都還沒吞下去,久仁子就開口說話。這也是她的壞習慣之一,會讓人覺得她很沒水準。


    「我沒騙你吧?真的很好吃哦?」


    其實並不好吃,魚肉吃起來好像在啃壁紙一樣。


    「再多喝點啤酒吧!我幫你倒。」


    如果是平常的話,晚餐時假若文彥想再多一瓶啤酒,久仁子就會狠狠地看著他,那眼神似乎在對他說,這是最後一瓶,不準再拿了,但是今天她卻自己去拿啤酒。啤酒也要多多注意才行。如果她拿過來的時候,瓶蓋已經開了,那就不要再喝了,文彥在心裏警告著自己。外表看起來,這對夫妻是很平和地共進晚餐,但其實暗地裏已經在相互較勁了。


    第三瓶啤酒也喝完了,但是久仁子還是沒有吃到那道菜。文彥心想,該出最後一招了。現在需要割肉、斷骨,奮死一戰了。


    文彥的筷子夾起那道菜。雖然很猶豫到底要不要送進嘴裏,可是絕對不能讓久仁子看出自己在猶豫。


    隻好裝作若無其事般,將那道菜放進嘴裏。平常很喜歡的海鮮鮮味,現在卻變成令人害怕的腥味。雖然不想讓舌頭將食物送進喉嚨裏,但還是勉強吞下,並故意發出滿足的聲響。


    「嗯,真好吃。來,你也吃吃看!」


    久仁子舉起筷子。就在那時候,文彥突然覺得心跳加速,忍不住伸手揪著左胸。


    久仁子的筷子正朝那道菜前進,就在要夾起菜時,突然又改變方向,筷子停在涼拌青菜上麵。過了一會兒,她又舉起筷子,在生魚片上麵畫圈圈。


    文彥的眼球和上半身就跟著久仁子的手勢移動,但是心裏卻是嘀咕抱怨:這女人真討厭,筷子又在菜上麵盤旋。快吃啊!趕快吃那道菜!


    然後,她的筷子停在酒蒸貝類前麵。可是最後呢,她終於選了那道涼拌海藻料理,夾起碟子裏的海藻。慢慢地送進嘴裏。吃了一口,再吃第二口——。


    成功了。興奮的心髒都快從喉嚨飛出來。


    終於成功了。她吃了!她吃了那道菜!


    她吃了那個發菜。


    在海釣場到處都可以發現到這種發菜。還有人把它加工做成食品,當做生魚片的配菜。若是平常的食用方法,絕對安全。可是在某種條件下,它會變成劇毒。


    以前就曾聽人家說過。


    「發菜生吃會死人」或「生的發菜跟生魚片一起吃的話,會死人」。他記得釣魚船的船長和漁夫們常會這麽說。可是,文彥總是認為是迷信,跟民間流傳的「鰻魚不能跟酸梅一起吃」、「天婦羅不能跟刨冰一起吃」一樣,都是無稽之談。可是一個月前,偶然從報紙看到這樣的報導,他才相信那是真的。


    報紙上的標題寫著「吃了發菜中毒身亡」。


    那是一篇內容很短的報導,刊登在報紙角落,沒有注意看根本會忽略。內容是說——有對夫婦到海邊玩,摘了海藻回家煮來吃,結果發生中毒事件。妻子死了,丈夫隻是輕傷。死因認為是生吃發菜的關係。


    讓文彥感興趣的是,針對這個事件的專家評論。


    沒有加熱煮過的發菜跟生魚片一起吃的話,是很危險的行為。生發菜所含的酵素會與生魚片的花生烯酸合成在一起,變成有毒物質——。


    過去的死亡案例全是女性,因為合成後產生的毒性會導致子宮收縮,痙欒而死。


    這次的案例也是隻有妻子死亡,但是吃下同份量、同樣食物的丈夫並沒有死掉,原因就在於此——


    「吃同樣食物的丈夫並沒有死。」


    文彥緊緊盯著這段話。


    就是這個方法。要跟久仁子分手,與惠美共譜新人生的話,隻有這個辦法吧——。


    當文彥釣到魚時,他會以冷漠夾雜著勝利喜悅的視線看著那些魚,現在他就是以同樣的眼神在看久仁子。這女人已經吃了生魚片。還有,剛剛也吃了發菜。


    嘴角越來越鬆,笑容浮現臉上。已經笑開的臉頰肌肉卻不停地在發抖,文彥趕緊夾起最愛的味噌拌菜往嘴裏送,不想讓久仁子看見自己的臉在發抖。


    *  *  *


    「嗚嗚嗚嗚。」


    突然,久仁子的身體也開始在抽筋,整個人撞在餐桌上。想不到效果這麽快——文彥冷靜地看著手表,然後裝出驚嚇的表情問久仁子:


    「喂?你怎麽了?」


    久仁子雙手緊按著下腹部,雙肩不停抖動,喘氣喘得很厲害。


    「嗚嗚嗚嗚嗚。」


    久仁子的瀏海都掉下來了,披垂在臉上,她轉過頭來看著文彥。文彥吞了一口口水。對著久仁子笑。


    「——覺得哪裏不對勁?」


    透過瀏海縫隙,盯著文彥看的久仁子雙眸,散發出一股不祥的光芒。


    「你終於吃了。」


    「吃了什麽?」


    「剛剛你吃的味噌拌菜。」久仁子的嘴唇像鐮刀一樣往上揚。「那個不是蕗芽菜。我盤子裏的才是真正的蕗芽菜。」


    「你果然布局要殺我。」


    「什麽?你已經發現了。不過,太遲了。你吃的是福壽草。因為跟蕗芽菜很像,所以你根本沒有發現。福壽草是劇毒植物,尤其對心髒不好的人來說,它的毒性很強。」


    哈哈哈哈哈。久仁子刺耳的笑聲響遍整個飯廳。發菜的毒應該不隻會侵害子宮,對大腦也有不良影響吧?因為久仁子的笑聲顯得很不尋常。


    可是,這次輪到自己笑了。文彥笑得很大聲,他想蓋過久仁子的笑聲。


    「怎麽了?毒氣是不是跑到大腦了?」


    文彥笑到橫隔膜都歪了。真的很好笑,無法叫自己別笑。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要害我,你去拿啤酒的時候,我就把我的菜跟你的菜對調。」


    這時候久仁子的眼睛瞪得跟玻璃珠一樣大。她眼睛張的好大,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看了一眼裝著味噌拌菜的小碟子,然後以處理文彥襪子的手勢,將那碟菜推到很遠的地方。


    久仁子的臉上還帶著笑意,但是已經是怒氣衝天,這時候她的表情看起來跟鬼沒兩樣。文彥就看著她那已經氣得歪七扭八的臉,得意地嘲笑著。


    「所以隻有你吃下有毒的食物而已。」


    文彥本來是不想說出來的,但是因為太得意了,最後還是說了出來。


    「那一道涼拌海藻——」


    「那是發菜吧?」


    這次輪到文彥眼睛瞪的跟玻璃珠一樣大。


    「你怎麽會知道——」


    「哼,我是不曉得你從哪裏學到這些知識的,不過我從以前就計劃要殺你,所以我不隻研究山菜,也研究過海藻類。」


    久仁子好像有鬼附身般,霹哩啪啦地說了很多話,變大而突出的眼睛裏布滿紅色血絲。


    「跟活魚一起吃沒關係。但是很不巧地,你今天卻準備了生魚片。我隻好裝做我吃了,但是剛剛你去拿啤酒的時候,我就把它們吐出來了。」


    「怎麽會這樣?」


    「什麽怎麽會這樣?」


    「你是鬼!」


    「你是豬!」


    「你這殺人魔!」


    「彼此!彼此!」


    久仁子充滿血絲的雙眸緊緊盯著文彥看。文彥也回瞪著她。看著久仁子那張像鬼般的臉蛋,文彥實在覺得受不了,最後隻好把頭轉過去。但是不曉得為什麽,卻無法止住笑,明明不想說話,卻一直在說話,真的搞不懂,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你笑什麽?」


    說完這句話,久仁子的嘴唇蹶成三角形,臉頰依舊在抽動。這時候不像鬼,倒很像在跳獅子舞的獅子。


    「哈哈哈哈哈,你真是個笨蛋……因為,哈哈哈、哈哈哈,那、那個蘑菇……」


    「嗬嗬嗬嗬,那是用來唬弄你的。那個是橡菇,是一種安全的蕈菇。」


    「橡、橡、橡菇……」,文彥無法呼吸。雖然很難過,但還是拚命地笑。文彥壓著肚子,調整氣息後又說:「不對、不對、這、這個恐怕是……哈哈哈哈。」


    久仁子抓起鍋裏的蘑菇,湊到眼前看。然後將蘑菇丟得好遠,繼續發出歇斯底裏般的叫聲。


    「哈哈哈哈哈,我到底在幹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嗬嗬嗬嗬,我們兩個,嗬嗬嗬嗬,竟然想著同樣的事,我們兩個啊,嗬嗬嗬嗬,真是一對超像的夫妻啊!」


    「哈哈哈哈哈,你說的沒錯。」


    「嗬嗬嗬嗬,想不想重修舊好?嗬嗬嗬嗬。」


    「哈哈哈,對不起,我再也不想跟你當夫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  *


    安田家的飯廳好久沒有這樣的笑聲了。兩個人就這樣一直笑著。


    直到鄰居覺得很奇怪,通報一一九後,笑聲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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