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背後傳來蟬鳴的聲音。不曉得為什麽,突然覺得好像自己一個人被大家遺棄在隻有蟬存在的世界裏。當時隻有八歲的我,當然覺得害怕,所以就故意大聲說話,給自己壯膽。


    「都躲好了嗎?」


    隻聽到充滿童稚感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


    「還沒啦!」


    盛夏的驕陽曬在脖子上,熱到發痛,可是額頭緊貼的土牆卻異常冰冷。蟬鳴聲實在很吵雜,害我不得不扯開喉嚨,再大聲叫一次:


    「都躲好了嗎?」


    沒有人回應。感覺好可怕,明知道這麽做違反遊戲規則,但還是張開眼睛,迅速回頭看。夏天的陽光刺痛了眼睛,視野變成模糊的金黃色,四周的景象給人非常炎熱的感覺,幾乎熱到要發昏。


    這座庭院很寬敞。這是有著黑色濕潤泥土的農家庭園。種植在庭院角落的洋蘇草開滿紅花,看起來就像是一顆大火球。這裏就是每逢暑假時,我和妹妹都會來渡假的外婆家。


    停在倉庫前的輕型卡車後座,看到一頂棒球帽若隱若現。跟我同年的表弟孝二就躲在那裏。


    「孝二,我找到你了。」


    孝二的妹妹良子也一起被找到了。現在隻剩下我妹妹彌生還沒出現。


    我穿過庭院,在媽媽房前朝左轉。那裏有個表弟妹們稱之為「鬼酒窖」的老舊酒窖。我推開沉重的木門,隻打開個小縫隙,從縫隙往裏麵看。


    裏麵很暗,還帶著濃厚的黴味,空氣又濕又冷。我縮回脖子,關上門。隻有六歲的妹妹不可能會躲在那裏。因為連我都覺得可怕,根本不敢進去,更遑論妹妹會踏進酒窖一步了。


    由酒窖門前往下走,可以走到後山。這裏沒有圍牆,斜坡路的對麵就是一片雜木林。當我走到那裏時,嚇到不敢再往前走。因為前方有一棵大樹,擋住了我的去路。


    那是一棵像巨人一樣大的樹。矗立在眼前,高聳的粗壯樹幹,讓當時還是小孩的我,聯想到童話故事裏的豌豆樹,這棵樹真的很高,幾乎要碰到天空。茂密的綠葉覆蓋整個上空,導致四周顯得有些昏暗,當風吹拂時,樹葉就會發出如海嘯般的叫聲。


    「彌生~出來吧!」


    我叫著,但是我的聲音馬上就被吵雜的蟬鳴聲和樹葉摩擦聲給蓋過去了。


    在那天失蹤不見的妹妹,從此都沒再出現過。


    巴士的廣播喊著那個熟悉的地名。腳上的登山鞋發出沉重的聲響,我趕緊衝到車門口。登山包裏的炊事道具發出砰砰鏘鏘的聲音。


    巴士揚長而去,刮起一陣風沙,被遺留在路邊的我,趕緊觀望四周。十五年不見。對麵的田圃依舊保留原貌,可是記憶中佇立在綠色田園之間的稻草屋頂人家,已經都變成具有現代風格、鋪了各種顏色屋瓦的住家。


    三上家也變成了磚瓦屋頂,不過我馬上就能認出來。雖然離站牌有一段很長的距離,但是因為後院的樟樹給人一種遠近錯綜的視覺感受,誤以為他家離這裏很近。那棵樹大概有三十公尺高吧?樹葉繁盛茂密,已經可以稱得上是一座森林了。三上家並不小,可是跟那棵大樹相比,寬敞的平房看起來就像是寄生在樹下的茸菇。


    這趟旅行並不是快樂的旅行。好吧,還是去吧!我在心裏激勵自己,跨出步伐走在綠色田埂路上。


    夏季在穗高山登高後,回程就過來這裏看看吧!這個決定絕對不是臨時起意。因為台風即將降臨的關係,登山行程要提早一天結束,這是促使我想造訪舊地的最大理由,但其實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告訴自己,隻要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再來一次。


    十五年前,妹妹失蹤那天所發生的事,我不太記得了。隻記得很多穿著警察製服的人和消防隊的人都擠在三上的家,媽媽哭到雙眼浮腫,還有爸爸發瘋似地一直呼喊妹妹名字的聲音。接下來有好幾天,大家都到附近的田園或四周的山林搜尋,可是不僅沒有找到彌生,就連她身卜衣服的一塊碎布蹤跡都沒有發現,於是我就跟著母親被送回東京的家。從此以後,我都不曾再去三上家玩。


    警察結束搜查行動後,我的雙親到過這裏好幾次,目的就是要找彌生,還到附近的城鎮發送印有彌生照片的宣傳單。可是,隨著時間流逝,這一縷的希望最後也變成了絕望。


    警方的想法認為,妹妹彌生可能在後山迷路了或者在山中昏倒了。三上家後山前方是與富土山係的深山森林連貫在一起的。綁架的可能性早就被摒除了。因為那時候並沒有發現附近有可疑人士出現。雖然每戶人家都距離得很遠,但是大家都認識,不管是在田園或每戶人家的院子,隻要有人出現,大家都可以清楚看到,想要藏身難度很高。


    隨著時間的流逝,對於家族成員隻剩下三個人的我們家來說,三上家變成最痛恨的地方,甚至連提都不屑提一下。


    可是,我卻一直這麽想。總有一天,我一定還要造訪那個家。雖然警察和村人都很賣力找人,隻差沒將地翻過來找,但是對於身為應該首先要將彌生找出來的我而書,如果沒有再造訪舊地,這樣不就等於連日後再一次找彌生的機會都喪失了嗎?因為我和彌生的躲貓貓遊戲根本還沒有結束。


    穿過以塑膠薄膜溫室取代門柱的入口處,看到在倉庫前,有個穿著白色短袖襯衫的人站在那裏,他背對著我。拿著水管很認真地清洗農具。


    「你好!」


    我朝著他的背後叫了一聲。我馬上就認出來,那個人就是雄一。雄一是三上家的長男,大我十歲。現在應該隻有他一個人住在這裏。


    我聽媽媽說,媽媽的大哥——忠夫舅舅五年前往生,舅媽去年往生。雄一的弟弟孝二現在在東京上班,妹妹良子已經結婚,不住這裏了。


    黝黑的臉龐轉身看著我。因為年紀大了,眼角已有皺紋出現,但是那雙漆黑的眼眸和長長的臉型,都跟以前的「雄哥哥」一樣,沒有改變。


    雄一好像不曉得我是誰。這也難怪。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時,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他的眼神充滿訝異。


    「那個,好久不見。」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是山崎……山崎聰子的女兒……」


    雄一一直在空中遊移的視線,此時緊緊地盯著我看。


    「你是五月……?」


    我聳聳比一般女人還高大的背膀,對雄一點頭行禮。雄一像在自言自語般,說了這句話。


    「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三上家會嗆人嗓子的熏麥茶,還是跟以前一樣香。這個茶香讓我想起許多跟這個家有關的久遠回憶。我們兩人就坐在屋簷下,彼此保持了一點距離,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們兩個人都足沉默寡言的人。我以好像在跟人爭辯的語氣,告訴他我今年開始會在設計師事務所上班,這次是跟念書時的登山社朋友利用暑假來爬山,回程途中順便繞過來這裏看看,然後還詢問了彼此表弟妹、親戚們的近況,不過語氣都不是很熱絡,這些話都說完了,竟然找不到可以繼續交談的話題。


    我們都沒有提到彌生的事。因為彼此都知道,這是十五年來,我們家都沒有再度造訪這裏的原因。妹妹失蹤後的十五年歲月裏,三上家好像也過得很不快樂。我們家也一樣不快樂。


    爸媽在我念國中時離婚了。自從彌生失蹤,爸爸每晚都借酒消愁。喝醉了一定跟媽媽吵架。每次都是為了一點芝麻小事吵架,但我認為真正的原因在於彌生。妹妹彌生的誕生,讓早在十五年之前關係就已經交惡的雙親夫妻關係轉好,妹妹是爸媽的陽光。她很聰明,社交手腕佳,長得跟洋娃娃一樣可愛。爸爸和媽媽都很愛彌生。恐怕愛她比愛我多。為什麽不是你失蹤呢?有時候我覺得父親看我的眼神,好像有這樣的含意。


    我們並沒有繼續交談,隻是呆呆地望著庭院。彼此很難得可以四目交接,我一直看著雄一握著杯子的手。那是一雙有著修長手指的大手。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爸爸和媽媽都出去找妹妹,留我一個人在家,那時候三上家不停地有很多的人聚集,我夾在他們中間感到很害怕,就是那雙手持續給我勇氣與支持。當時那雙大手一直握著我的手。我記得當時雄一表哥的手很香。


    「一切都沒變。」我冒出這句話。麵對小時候就很崇拜喜歡的雄一表哥,很自然地就說了這句話。「我以為會變很多呢!」


    雄一將大大的手掌攤開,然後又合上,他也回我一句話:


    「不對,這裏真的變了很多。」


    說完,雄一表哥轉頭看著身後的主屋。我的意思是說雄一表哥都沒變,但雄一表哥好像誤會我的意思,他以為我在說這個家。


    三上家的主屋結構還是跟以前一樣,不過可以看到很多的改裝痕跡。寬敞的泥土地房間變成鋪了磁磚的廚房,左手邊的酒窖變成了別館,有條走廊通道與主屋相通。


    地勢比平房主屋還高的酒窖對麵,那棵看起來像不祥物的樟樹依舊矗立著。


    「那棵樹還是那麽大。」


    「是啊,多虧了那家夥,害得我們隻能增建,不能重新改建。」雄一表哥將那棵樹擬人化,稱它為那家夥,還對我埋怨那棵樹。「我很想砍掉它。可是縣政府說那是大自然的紀念品,不可以砍掉。明明是我家的樹,卻無權處理。」


    夏日長晝的太陽已經開始偏移,準備下山了,風勢也跟著變強。樟樹枝一起搖晃著,發出如海浪拍打岸邊的颯颯聲響。就算是冬天,那棵樹也不太會有落葉,樹葉依舊很繁茂,起伏晃動的墨綠色樹葉看起來就像是海麵掀起的浪花。在樹頂附近,好像有東西在晃動。


    「雄一表哥!」


    我將看到的感覺,脫口而出:


    「這附近有猴子嗎?」


    沒有,就算這裏是鄉下地方,也不可能會有猴子。說完,雄一表哥終於笑了。


    三上家的後麵還是跟以前一樣,一片雜木林。在我的記憶中,那是一個黑暗,沒有人會想要進去的恐怖樹林,可是不曉得是因為這十五年來雜木林樣子有變的關係,還是因為當時自己年紀小,膽子也小,才會認為那是個恐怖樹林,現在看起來就跟普通山林一樣,一點都不恐怖。不記得後院角落有一條通往樹林的小路。我就沿著那條小路往前走,爬上坡道,進到森林裏。


    森林裏彌漫著濕重的泥土味與蟬鳴聲。樹根長得很厚實,都深埋在地底下,不過小路底下則鋪了堅固的厚草坪,剛好可以讓一個人通過,一直朝前方綿延而去。


    走在兩側都有樹木林立的小路上,走沒多久,前方就是水渠。十五年前就有這條水渠,是用混凝土築成的水渠。剛開始大家都以為彌生可能掉進水渠了,當時還大動員疏通渠底,看看能不能找到彌生。


    寬度和深度約有一公尺的水渠長滿了青苔,可以清楚看到水底的青藻,青藻搖曳生姿,好像在對人招手。不記得當時的水流量有多大,不過對彌生來說,她不可能會溺死在這裏。因為彌生跟我上同一間遊泳補習班,雖然她還沒念小學,遊泳技術可是不輸大人呢!


    越過擺在水渠上麵的水泥板,繼續往前進。斜坡越來越陡,兩側樹木更加茂密了。因為樹木排列緊密,陽光無法從樹縫中照射下來,顯得樹影幢幢。蟬鳴聲也漸離漸遠,聽不到了。


    雖然我從高中時代就開始爬山,但是很怕一個人走在黃昏的森林裏。繞了好久的路,卻發現竟然都在原地打轉。我打算走到想去的目的地後再回頭,就以這個念頭激勵自己的雙腳再往前走,也順便給自己打氣。當我走在昏暗的樹叢中,總覺得六歲的彌生好像會從某處跳出來般。不過,事實上根本不會有這種事發生。


    突然眼前豁然開朗。蔭鬱的常綠樹林被截斷了,眼前是一片紅黑色泥土地。有輛沒人坐的挖土機被棄置在路邊。這裏應該是開發到一半的土地。我歎了口氣,然後就轉身回頭。


    我一直認為這座森林像魔鬼般,張開大嘴把彌生吞進去,消失不見,可是現在卻變成這般模樣。我到底是為了什麽原因要來這裏呢?當我中途下車時,這個問題不曉得在心裏問過多少次了。


    我是為了確認某些事情才來的吧?是為了證明彌生還活著的這件事嗎?還是來證實彌生已經不在人世的這個事實呢?


    當我回頭走,來到水渠附近。追著就要下山的夕陽,快步走的時候,突然有了這樣的感覺。感覺臉頰變熱,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正在撫觸我的臉頰——好像有人在看著我。


    我轉頭回顧四周,掃視了像薄暮蒼穹般、將我整整人團團圍住的樹林一圈。


    隻看到樹葉隨風搖擺的模樣。


    現在已是傍晚時分,而且像這樣的深山裏,應該不會有人來這裏吧?我不禁苦笑,望著在路另一端的三上家。薄暮餘暉正壟罩著整片雜木林,在薄暮中樟樹卻露出臉來,樹梢吸附了夕陽的顏色而閃閃發光,還隨風搖擺著。


    回到後院時,對麵的太陽正好要沉到地平線下麵,三上家已經點燈了。矗立在門前的巨大樟樹,好像身穿黑衣的法師般,催促著黑暗趕快降臨。當我眨眨眼睛,再走近瞧時,覺得這棵樹大得很奇怪。


    長滿青苔的樹根很粗壯,它的直徑應該超過兩公尺吧?從地麵隆起的粗壯樹根,它的形狀不禁會讓人聯想到,好像是個巨大生物很痛苦地在地上打滾般,樹根上麵結滿根瘤,看起來很像是肉塊。筆直的樹幹則被朝著四處橫生的枝節環繞著,在離地麵十幾公尺高的地方,樹幹形狀就像張開的一雙手,分開枝幹了。


    我站在樹下,抬頭仰望著它。雖然被雄一表哥笑,可是我真的覺得樹上麵有影子晃動。


    大樹的樹枝盤疊交錯,根本無法看到最上麵。加上現在太陽已經下山,更看不清楚了。樹葉非常繁茂,幾乎遮住了天空。加上又刮著強風,樹葉發出咻咻咻的陰森聲響。不曉得為什麽,我一直舍不得將視線移開,於是就站在那裏,看著隨風搖擺的茂密葉叢。


    突然我發現,在緊密的葉叢中,有個東西朝風吹的相反方向晃過去。我屏住呼吸,抬頭探望。


    從樹梢傳來一聲大聲響,有東西朝空中飛去。


    心髒都快跳出來了。不由得伸手扶著樹幹。我馬上就知道剛剛那個是什麽東西,所以就吐了一口大氣,將額頭貼在粗糙的樹皮上。


    那個東西就是貓頭鷹。每次去爬山,都會遇到的鳥類。那是一隻體積龐大的灰色貓頭鷹。不曉得它飛到哪裏去了,卻在我背後叫了一聲,好像在嘲笑我。


    不曉得是不是樟樹的樹皮太冰冷的關係?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彌生失蹤前的事情。那時候我確實跟現在一樣,將臉埋在土牆上。


    當我閉上眼睛,十五年前的景像曆曆在目。


    我和妹妹都穿著同樣花色的純棉洋裝。我在院子裏跑著。鮮紅色的洋蘇草花正盛開。感覺就像在看古老片電影般,影像鮮明地一一浮現於腦海。


    白色的酒窖。門稍微被推開。我看了裏麵一眼。當時的冰冷空氣和發黴臭味的回憶,也跟著一起被喚醒了。


    連小時候心髒跳動的感覺也跟著蘇醒了。我張開眼睛,搓搓手臂,往後退。就在那時候。


    樹葉發出激烈的沙沙聲響,而在同時從樹上有東西掉下來,劃過我的鼻尖。這次我可以確定不是貓頭鷹。嚇得我尖叫了一聲。


    「怎麽了?」背後傳來雄一表哥的聲音。「我看天色已晚,正想要去接你回來呢!」


    我沒說話,回頭看了雄一表哥一眼,然後又轉回頭,看著掉在地上的東西。原來是一根粗壯的樟樹樹枝。


    「風勢很強。那棵樟樹已經很老了,你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雄一表哥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但是掉在地上那根樹枝的寬度可是比兩隻手臂合起來還粗呢!如果剛剛我沒有往後退的話,現在不曉得變成什麽樣子了。我就呆站在原處,一直盯著那根結滿茂密樹葉,不像是因為腐朽而掉落的粗大樹枝看。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根樹枝是針對我而掉落的。好像在暗示警告著什麽。


    傍晚開始變強的風勢,到了晚上更加激烈了。並沒有下雨,可是客廳裏的電視卻一直播報著台風即將登陸的消息。新幹線和其他的jr線好像都停駛了。看來今天我是回不去東京了。


    晚餐已經擺在餐桌上了。雖然是從田裏摘的蔬菜做成的簡樸料理,但是種類很豐盛,我知道這是雄一表哥費盡心思,特地為我準備的豐盛料理。可是,他的表情還是跟剛剛一樣,並不是很歡迎我的到來。


    「你要去三島嗎?那裏蓋了好多間飯店。」


    雄一表哥問我。他的口氣聽起來就像是要我趕快走的樣子。我的突然造訪,果然讓雄一表哥很困惑。


    「我可以開車送你過去。」


    他隻說了這句話,然後就看著手上的碗。什麽也沒說地一直扒飯。他故意裝成好高興地在用餐。他的這個舉動,不禁讓我想起自己的父親,原來也有男人吃飯時不喝酒的,突然覺得更加尊重雄一表哥了。


    「雄一表哥,你都沒有想過要離開這裏嗎?」


    我試著要炒熱氣氛。結果停頓了好久,表哥才回我話:


    「這裏有田,而且我又是長子。」他的口氣還是沒變,就是那樣地粗魯直率,還帶著些許的靦腆。「所以,我一定要守住這個家。」


    當他的臉上浮現淺淺笑容時,這才像以前的那位雄一表哥。我終於敢說出剛剛一直壓在心裏的那句話。


    「那個,雄一表哥,」不曉得為什麽我會這樣說,真的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如果可以的話,我今晚可以住在這裏嗎?」


    當時我一定是想到了什麽事,因為總覺得好像有根荊棘一直刺著我的胸口,久久無法拔除。如果我就這樣回去了,彌生就真的會變成久遠的記憶,永遠消失了。可是,因為我已經提出這樣的要求,雖說我們是表兄妹,但是這個家隻有我和雄一表哥兩個人,一想到這裏,我就不敢再說什麽。


    果然雄一表哥也是一臉困惑。他可能不想看到我的臉,所以就轉身去泡茶,自言自語地說著:


    「算了,看今晚的情況也隻好答應你了。」


    因為他背對著我,所以我不曉得他是什麽樣的表情。


    呼呼。


    從後山傳來的巨大風聲,從天花板吹進來,連地也被震得颯颯作響。雄一表哥讓我睡在酒窖改建而成的別館二樓。他說,良子未出嫁前,這裏是她的房間。因為保留了酒窖的外牆,蓋成二樓的建築物,所以天花板很低,呈三角形傾斜的天花板正中間,像熏焦顏色的棟梁都曝露在外。


    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多。因為沒事可做,所以早早就上床睡覺了,可是頭腦還是很清醒,完全沒有睡意,隻好窩在棉被裏聽著外麵的風聲。


    這個房間隻有一個鑲了霧麵玻璃的窗戶。院子的誘蛾燈亮著,照得窗戶好像是昏暗的水槽般,光影幢幢,對麵的樹梢就像在表演皮影戲般,不停搖晃著。樟樹樹枝影子都長進來了。隨風搖曳的樹影看起來就像是扭曲著身體的怪物,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如果有窗簾就好了,所以我就背對著窗戶,不想再看它。


    對麵的牆角擺了一張良子的書桌。牆上還貼著男偶像明星的海報,那張海報讓我覺得安心多了。那張被主人遺忘的書桌,則讓我想起彌生的書桌。


    雖然彌生已經不在了,她的書桌、衣櫃,擺在我和她共享的兒童房裏,爸媽都沒有移動,因為他們相信,彌生總有一天會回來,所以就一直保留著。因此,在我念高中以前,我都與沒有主人的書桌並鄰而坐,研讀功課。那個印滿蝴蝶圖案的靠墊還擺在彌生的椅子上,雖然沒有髒,媽媽還是會經常拆下枕套清洗。


    雖然彌生是女孩子,卻喜歡昆蟲。大人們就說,彌生會失蹤,該不會是自己一個人跑到森林裏捕蟬而迷路了吧?可是,彌生應該喜歡幻想中的昆蟲,更甚於真正的昆蟲。隻要是以昆蟲為主角的故事書或昆蟲圖鑒,她總是百看不厭地,一看再看。她失蹤的那一天,身上穿著洋裝圖案就是她最喜歡的白底蝴蝶印花,脖子上還掛著一條瓢蟲項鏈呢!因為爸媽親手製作過好幾種尋人海報和尋人宣傳單,上麵都會畫彌生失蹤時穿的衣服,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明天,再到後山找找看吧!就這麽決定了。即使什麽都沒發現也沒關係。因為沒發現到任何線索,就表示彌生很可能還活著,這也是唯一的一絲希望。


    關上燈,閉上眼睛,但還是睡不著,我不停地翻身。


    不曉得過了多久。


    叩、叩。


    黑暗中傳來像敲門的聲音。我趕緊挺直身子,側耳傾聽。然後,再一次聽到——。


    叩、叩。


    聲音是從窗戶傳來了。是敲打霧麵玻璃的聲音。這下子更讓人毛骨悚然。我所有的感覺中,就以聽覺最靈敏。那是一種近似哀嚎的風聲。樹在吟叫著,然後又開始了——。


    叩、叩。


    我不想看,但是卻又想一瞧究竟。於是我小心翼翼地轉身看著窗戶。


    有個黑影由霧麵玻璃的右邊穿越飛到了左邊。那個黑影在狂風吹拂下,影像怱濃怱淡,就像閃光燈一樣,一閃一滅。


    變淡、變濃、又變淡。在黑影變濃那一瞬間,叩叩敲窗聲又響起了。


    到底是誰?真想看看他的真麵目。狂風吹得樹枝不停地碰觸到窗玻璃,發出砰砰的聲音。生平第一次在別人家過夜,加上外麵又刮台風,難免會變得比較神經質。我哼著歌,給自己壯壯膽,又對著海報上的帥哥說晚安,想嘲笑自己的膽小,又再轉頭過去看一次窗戶。就在那時,我察覺到了。


    霧麵玻璃的對麵有個奇怪的影子。那個影子就掛在樹梢上。


    那個樹枝的形狀怎麽不一樣了?剛剛明明什麽都沒有,可是現在卻好像長出茂密的樹葉般,變得很粗大。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有個人蹲在這裏,而且一直在偷窺我。想到這裏,背脊不禁發涼、顫抖。


    神經過敏、神經過敏,我這樣默念著,又繼續哼著歌,好像想對那個黑影挑釁般,故意一直盯著窗外瞧。樹上的黑影一動也不動。隻是會隨著風吹的強度不同或樹枝的搖晃速度不同,改變影像濃度而已。


    我沒猜錯,那果然是樹的影子。就這麽做好了。我走下床,來到窗邊察看。就在還有兩、三步的距離時。蜷縮的影子突然站起來,然後就消失了。


    我提起生平最大的勇氣,推開窗戶。暖風吹在我臉上。眼前隻有一根樹枝在搖晃。陽剛有黑影出現的地方,根本什麽也沒有,隻是一片黑暗而已。


    我將頭采到窗外,往上看。那棵巨大樟樹的黑影,被風吹得歪七扭八。


    叩叩。


    這個聲音又讓我背脊發涼、顫抖。這次聲音是從後麵傳來的。是從房門那個方向傳來的。


    為了保護自己,我刻意彎下身子,將眼睛上吊,故意瞪得很大,然後才開門,結果是一臉驚訝的雄一表哥站在那裏。


    「我聽到有人開窗戶的聲音,所以就來了。」


    雄一表哥用辯解的語氣對我說,因為是台風天,所以要到處巡巡看看。


    「那麽,剛剛在窗外的那個人,原來是雄一表哥。」


    我的這番話讓雄一表哥嚇到雙眼圓瞪。


    「這裏是二樓。」


    他說的沒錯。


    「可是剛剛窗外好像有人影晃動。」


    我不希望被表哥笑膽子小,故意以輕鬆的語調說。


    「是貓頭鷹。貓頭鷹就在那家夥上築巢。」


    我身上隻穿著一件t恤當睡衣,表哥看了我一眼,然後很不好意思地趕快將視線移開。


    叩叩。


    窗外又有聲音響起。我忍不住抓住雄一表哥的大手,緊緊握著。


    「不用怕,隻是風聲罷了!」


    維一表哥手掌的溫度,讓我感到很放心。說真的,那時候我很希望雄一表哥能再多陪我一會。如果能像以前那樣握著我的手,我一定會覺得安心。可是雄一表哥卻轉身背向我,以低沉的聲音喃喃自語著,然後走到房間外麵。


    「沒事!什麽東西都沒有。你太神經質了,就算什麽東西都沒有,還是會覺得害怕。」


    不曉得他是不是在說我呢?還是說給自己聽呢?我完全搞不清楚。


    為了不想再看到窗戶,我用棉被蓋頭,不曉得經過多久時間,我才總算開始覺得困了。接著我做夢了。


    在夢裏,彌生大叫著。


    姐姐!姐姐!


    聲音是從樟樹上麵傳來的。


    樹上有兩個影子。一個長得很像猴子,黝黑巨大的生物正抱著彌生,動作迅速地爬到樹上。彌生邊哭邊求救。


    救救我!姐姐,救我!


    我伸出手,可是我抓不到。我一直叫著彌生的名字。然後我醒來了。


    已經是早上了。昨晚那個令人害怕的窗戶,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換了新風貌般,閃爍著刺眼的光芒,明亮的陽光射進房裏。


    我下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窗戶。就算在晨光照耀下,眼前的樹梢看起來就隻是普通的樹枝,根本沒有任何奇異之處。天氣晴朗,天空是一片藍天白雲,風勢也停了。讓人有著好心情的夏末晴天,好像在嘲笑昨晚的我,竟然那麽怕黑。


    可是,我的腦海裏還是繼續想著昨天的事。越想越覺得如此平靜的黎明很虛偽。


    窗外的樟樹樹葉不停地朝著窗框飄過來。因為有風,樹葉會被吹落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總覺得景象很不自然。樹葉隻朝某個位置吹落、堆積。而且堆得很高。數量多到數不清。看起來就像供品般。樹葉就堆積在昨晚奇妙黑影出現的地方。


    我再試圖回想黑影消失那一瞬間,我看到的東西。雄一表哥說那是貓頭鷹,可是我認為不是。那個絕對不是貓頭鷹。那個黑影的體積應該比貓頭鷹還大。第一個理由就是,我總不會把貓頭鷹的翅膀或尾巴,錯看成是人的手或腳吧?


    昨晚背脊的涼意與顫抖將睡意完全趕走,我再也睡不著了,不斷膨脹的懷疑念頭一直在我腦海裏盤旋。


    那棵樹上麵,一定有什麽東西——。


    我將身體探到窗子外麵,抬頭看著在左手邊高聳入雲端的巨樹,陽光照得樟樹葉閃閃發亮,在微風的吹拂下,樹葉隻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突然有了這樣的念頭。就爬到那棵樹上看看吧!


    也許別人會覺得這是個笨念頭,可是我卻告訴自己,這麽做是對的。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我發現隻有這麽做,才可以找出彌生失蹤的原因。


    我趕緊穿上牛仔褲,雙手戴上護腕。窗外的樹梢下方並沒有樹枝。我打算就從二樓房間的窗子出發,挑戰攀爬那棵樹。


    我沒有鞋子,不過可能赤腳爬樹會更方便。雖然我有過攀岩的經驗,但畢竟爬樹跟攀岩是不一樣的,更何況我現在是要攀爬高達三十公尺的巨木。我沒有纜繩,萬一腳滑的話,一想到這裏,膝蓋不禁開始發抖。而且也不曉得樹上到底有什麽東西。到底樹上有的東西是有生命的?還是沒生命的?


    為了鼓勵自己,我將頭發全部往後抓攏,綁得很緊。感覺體內的血都已經沸騰了,終於有點勇氣。好,那就出發吧!


    從窗戶將身子甩出去。首先右手抓著樹枝,用腳踢窗框。身體就浮在空中。左手很自然地就朝靠近樹幹的地方伸出去。然後以爬雲梯的要領,移動身體,雙腳在樹幹滑移,讓身體往上滑。


    有亂七八糟縱橫紋路的樹皮,看起來不像是植物,倒像是岩石。頭上是茂密的樹葉壟罩。看起來就像是朝我壓過來,要將我淹沒的巨大葉海。想到從那些葉叢中,可能會有可怕的怪獸跳出來,身體就開始發抖。


    不要胡思亂想了,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爬樹這件事吧!這麽一來,就不會再為看不到蹤影的東西感到害怕了。


    右手移到斜上方的樹枝上,這些樹枝跟行道樹的樹幹差不多粗。這樣的話,我可以更快抵達目的地。前方並沒有長得像手握把的樹枝:心想也許可以抓著樹皮上麵的突起物,於是就用手指碰觸,結果那個突起物竟破裂了。


    將手往上伸,盡量伸到最高點,終於讓我找到像人頭般大小的瘤包。現在隻能把它當成手握把使用了。


    指尖總算抓到東西固定了。然後將所有力氣貫注於手指,讓身體吊在瘤包上,赤腳的腳趾頭就跨在樹皮的突起物上。當我越往上爬,樹皮就會剝落,掉到地上。


    將胸部抵在瘤包上,然後再將腹部擺在上麵。在深度不到十五公分的地方,調整一下姿勢,讓自己站在瘤包上。不讓自己看下麵。


    終於爬到第三根樹枝了。前方有好多可以當手握把的樹枝和瘤包,可是要爬到那個地方,卻有更多的小樹枝阻礙。我一定要慎選前進的方向才行。


    手掌抹抹身上的t恤,將手汗擦掉,將手伸向斜右前方,在視線高度的最粗樹枝。葉子長得很茂盛,剛升起的朝陽照得每片樹葉都閃閃發光。從發光的樹葉中,發現有一雙眼睛正盯著自己看。


    我忍不住將手縮回來。隻有那根樹枝的葉子像被強風吹襲般,搖動得很厲害。我看到樹葉縫中有灰色的物體在移動。是貓頭鷹。


    當我再一次伸出右手的那一瞬間,一股尖銳的刺痛感烙印在手背上。頓時重心失去平衡,腳滑了一下。原來是貓頭鷹用嘴啄我。


    我刻意搖樹葉,讓樹葉發出聲音,可是它好像沒有要飛走的樣子。每當我想伸手抓樹枝時,它就準備用尖尖的嘴喙攻擊我。它的瞳孔像貓,麵無表情,眯成一條線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看。我認為一定要想辦法轉移它的注意力才行。


    我放棄了右手邊的樹枝,將目標鎖在左上方,在頭上數十公分處的樹枝。那根樹枝很細,看起來一點都不牢靠。當我雙手抓著它時,果然如我所料,發出啪吱啪吱,好像有東西要斷裂的聲音。為了避免將所有重量擺在那根樹枝上,我彎曲身體,抬起右腳,朝有貓頭鷹在的地方踢過去。


    啪喀。突然,腳尖的樹枝不見了。看起來很堅固的大樹枝就這樣折斷了,葉子發出啪颯啪颯的聲音,全部往下掉。


    原本好像被人綁著,一動也不動的貓頭鷹朝空中飛去。我就懸空吊在離地麵十公尺的地方。支撐我體重的樹枝開始往下彎,發出不祥的聲音,然後開始搖晃。


    在感覺恐怖之前,我的身體已經先移動了。所有力氣都集中在雙手,以懸吊的姿勢用力將身體往上甩。多虧這八年的爬山經驗,讓我一直不敢穿無袖上衣,有著厚實肌肉的手臂,今天我』定要好好讚美它才行。


    纖細的樹枝總算願意支撐我。我將身體往上靠在樹枝上,再伸手緊握著附近的樹枝,讓兩根樹枝各自承擔我一半的體重。這些包圍在我身邊的繁茂樹葉,就像是擋路的壞人。我用警戒的眼神環顧四周後,吐了一口氣,將身體靠在樹幹上。


    想用手擦去額頭的汗水時,滲到手上的樟樹葉和樹皮的刺鼻嗆味,刺激了鼻子。突然四周的景象變模糊了,腦海裏開始有影像浮現。


    那是一間黑暗老舊的房間。布滿裂縫的牆壁。那個房間是久遠記憶中,還未改建的酒窖。角落處堆了很多農具和大麻袋。我抬頭看了天花板。焦棕色的棟梁像背脊般,交錯排列——。


    那個過往的記憶此刻竟如此鮮明,讓我嚇到了。我覺得我不是在回憶,比較像是在看電影銀幕。為了讓自己從夢中清醒,我趕緊甩甩頭,想將那個如幻覺般的影像給甩開。我的視線終於再度回到樟樹。


    三上家的屋頂已在遙遠的下麵了。從這裏往下眺望到的主屋,變得非常渺小,看起來就像是破舊、腐朽的廢棄屋。應該是開著的別館窗戶緊閉著。在窗戶另一邊有張臉浮現。


    是雄一表哥。他抬頭往上看。我想他現在的表情一定是驚訝無比。想到這裏,讓我好奇地想看看他是何種表情。可是雄一表哥的表情既不是被嚇呆了,也沒有絲毫的驚訝感覺。


    那是一種會讓人不寒而栗的恐怖表情。而且好像瞬間老了好幾十歲。就像這棵樟樹的樹皮,非常幹糙,好像過度曝曬後,滿是裂縫的幹旱地表般。當我與他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間,那張臉就從窗戶消失。


    恐怕雄一表哥也知道,知道這棵樹上有東西——。


    我更加謹慎小心地繼續往上爬。雙腳擺在可以靠腳的地方,用單手抓著樹枝或瘤包,當成手握把,確保攀岩的三點原則。另一隻手伸向另一邊的樹枝時,總覺得在繁茂樹葉的上麵,可能藏著某樣東西,於是忍不住看著那片樹蔭。


    當我爬到兩根大樹枝分歧的地方,還有幾公尺就可以抵達樹頂時。頭上的樹葉開始搖晃,發出喀沙喀沙的聲音。我不再移動身體,用耳朵傾聽。


    不是貓頭鷹。那個在動的東西體積比貓頭鷹大。聲音是從上麵的樹梢傳來。


    我屏息,鼓起所有勇氣抬頭看。什麽東西也沒有。可是確實有聽到聲音,但是現在樹梢的葉子卻一動也不動。我將視線由正上方往左側移動,有聲音,樹葉也在動。


    我不是以視線追蹤,而是用耳朵追蹤聲音的來源。那聲音是從左手邊的樹梢傳來,消失在靠近樹幹的位置。連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竟然會吐出這句話:


    「彌生?」


    我覺得樹幹對麵並沒有東西,當這樣的想法消失的那一瞬間,我看到白色洋裝裙擺掉了下來。洋裝的印花圖案看得很清楚。白色的布上繡了黃色的蝴蝶。


    這下子我才察覺,是它引導我來這裏。我小心翼翼地在小突起物之間移動,爬到樹幹的另一麵。在我的頭上方,樹枝排列得很整齊,儼然就像是梯子。


    原本還要再爬幾公尺,才能抵達樹頂,有了這些樹枝真是助我一臂之力,讓我一口氣就到了樹頂。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對這棵樹的恐懼感完全消失了。


    我利用最後的樹枝,將身體往上彈,好像推開一扇門般,視野變得豁然開朗。我來到了樹枝像雙手張開形狀的分岔點位置。


    這裏離地麵大概有十五公尺高。就算張開雙手環抱,也抱不攏的粗壯大樹枝朝左右伸展,中間剛好形成一個很像是大搖籃的空間。微風穿過樹枝縫隙之間,吹出了一個大空隙,我好像站在高樓樓頂,向下俯看腳底一望無際的景觀。


    我將背部靠在一邊的大樹枝上,一直深呼吸,直到氣息變順為止。t恤緊貼在我身上的汗水,因微風的吹拂早就變幹了。


    從下麵往上看時,樹頂的葉海非常茂密,就算有藏東西也不會讓人起疑心,可是從這個位置往上看,可是一望無際,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兩根大樹枝的前端又有分枝,比樹枝根部附近的樹葉顏色還淡的葉子,有微光閃爍。


    我剛剛看到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呢?我不停地用力呼吸,聲音聽起來就像在歎氣,整個人就窩在樹的搖籃裏,像傻瓜一樣,環顧四周。


    另一根樹枝的根部已經腐朽了,開了一個大洞。朝陽射進那個堆滿枯葉和木片殘骸的空洞,洞底好像有東西在閃閃發光。


    是鎖。


    我慌到忘記要確認腳是否有站穩,將身體靠近洞口,伸手進去洞裏拿東西。那把鎖看起來像會發光,但很不可思議的是,其實已經都生鏽了。從枯葉堆中將那把鎖取出來。到底是什麽東西呢?還沒親眼看到前,我的心裏就有譜了。


    鎖的前端黏了一塊小泥巴。我小心翼翼地將泥塊剝掉。雖然已經褪色了,但看得出來那是一隻塑膠製的瓢蟲。


    它不是鎖,是鏈墜。彌生戴的那個瓢蟲鏈墜。


    我發瘋似地,將枯葉和木屑撥開。洞裏的空氣又冷又幹,微暗的洞底有著看起來很像是木片,但其實不是木片,是比木片顏色更白,摸起來很光滑的碎片散落一地。


    原來彌生一直都在這裏。


    想像自己正緊緊抱著十五年前的彌生身體,手裏緊緊握著彌生的骨塊和那條鏈墜,我閉上眼睛。好像有光線射入我已經變成空白一片的腦子裏,我又看到幻影了。


    地點是酒窖裏麵。我看到天花板上曝露的棟梁。我看到自己走到酒窖裏,站在中間抬頭往上看。這個時候我終於明白了。現在看到的景象並不是我的記憶。因為我從來沒有進去酒窖裏。


    因為這是彌生的記憶。彌生將她十五年前看到的景象重現,讓我看見。


    視野的前方,左右兩側擺著老舊的農具和麻袋。不曉得是誰的臉,遮住了我的視線。隻看到蝴蝶圖案的洋裝被人往上掀起,內褲被拉到腳踝的位置。表情很痛苦,無法呼吸,因為被人掐著脖子。在我頭上麵的那張臉吐出溫熱的氣息,流了很多汗,眼睛布滿血絲。那張臉就是十五年前的雄一表哥。


    我不禁雙手緊緊握拳,握了好久,才用手掌遮臉。臉頰上滴落下來的東西不曉得是淚水?還是汗水?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手指間散發出一股清香味。


    那是樟樹樹液——樟腦丸的味道。以前,我也曾聞過那樣的氣味。是什麽時候的事呢?我終於想起來了。在十五年前,緊緊握著我的手的雄一表哥,他手掌上的味道。


    我完全明白了。凶手是雄一表哥。就是那個男人。是那個家夥殺了彌生。他一時興起惡作劇,性侵了彌生,又將她掐死。怪不得我們都找不到彌生。因為雄一表哥爬到樹上,將彌生的屍體藏在樹頂。


    我用拳頭擦去不曉得是淚水或是汗水的東西。


    「彌生,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姐姐會幫你報仇的。」


    可能被風吹走了,也可能被鳥兒吃掉了,彌生的骨頭隻剩下剛好是用手抓一把的份量。我將那些僅剩的碎骨片與鏈墜塞進牛仔褲的口袋裏,再折了一根長在洞口旁邊的樹枝。這根樹枝就是我的武器。如果跟雄一打架的話,我將會遇到什麽樣的危險呢?我根本無暇顧及這些事,因為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要報仇。一定要報仇。此時我就像個不聽話、固執的八歲小孩,腦海裏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當我折樹枝時,總覺得好像會弄傷彌生的身體,很自然地「對不起」這句話就脫口而出。不過那根樹枝好像一直在等待有人來折斷它的樣子,隻發出幹啞的裂斷聲,就輕易地被我折斷了。我將那根超硬的樹枝插在腰帶上,開始往下爬。


    那個男人一定在下麵等我。我該怎麽報仇呢?我要用這根樹枝敲打他的頭。不,就算沒有任何武器,我都一定要揍他。我要為彌生報仇。在我的腦海裏,哀傷與憤怒的情緒同時翻滾著。


    下去其實是比爬上去還困難的,可是我卻不覺得恐懼,也沒有絲毫的猶豫。因為彌生會保佑我。那隻貓頭鷹的警告,應該也是在提醒我,將會遇到危險的事。剛才和昨天大樹枝掉落時,都是在警告我。我覺得穿著白色洋裝的彌生現在就坐在某根樹枝上,一直看著我。


    當我踩到當出發點,最下麵的樹枝時,我抱著樹幹,觀望四周情況。在我視力所及的範圍,酒窖窗戶的另一側、樹下、後院都看不到雄一的蹤影。好,那我就直接跳下去了。


    我雙手抓著樹枝,讓自己懸空。結果,眼前卻出現雄一的臉。


    哇!


    我屁股著地,四腳朝天跌在地上。我確定剛才自己叫了一聲。我邊叫,邊趴在地上尋找從腰帶掉落的樹枝棍棒。然後,我想起來了。雄一的臉是被吊在離地麵兩公尺高的地方。


    我就這樣趴在地上,抬頭往上看。隻看到雄一沒有穿鞋的雙腳正在搖晃著。


    喀吱、喀吱、喀吱。吊著雄一脖子的繩子另一端就套在樹枝前端,樹枝承受不了重量,已經開始歪曲變形。


    後來的事情,就好像是跟自己毫無關係的遠方世界裏所發生的事。我坐在當地小警局的某個房間裏,向警察訴說我在樹上看到了哪些東西。骨塊和鏈墜,是唯一可以讓他們相信我的證據。


    可是穿著便服的警察們,並不關心彌生的事,他們隻關心雄一自殺的事,還有我為什麽會住在雄一家。我將骨頭交給警方,他們隻是冷漠地對我說,這個東西會送去鑒定,這裏跟東京不一樣,常會發現動物的骨頭,小姐,說不定你找到的並不是人的骨頭,最後警察又補了這句話。


    可是,我可以清楚確定彌生失蹤的理由,還有凶手就是那個人。凶手怕被人發現,所以不敢離開那棵樟樹,像被人詛咒般,一輩子都得在樹蔭下生活的雄一,最後選擇了自殺,這就是證明他是凶手的鐵證。


    結果,當天下午,都快到傍晚時候了,警察才放了我。雄一遺體進行官方解剖後,住在附近的親戚們會將遺體帶回去,警方是這樣告訴我的。我想他的親戚,應該已經開始幫他準備葬禮了吧?我當然不會去吊唁他。


    三上家已經沒人住了。大門就這樣敞開著,隻有被踏亂的洋蘇草花還盛開著,給人熱鬧繽紛的感覺,可是這個沒有主人的家,就這樣默默地躲在巨大樟樹所投射的深沉黑暗樹蔭漩渦裏。


    在樟樹樹根位置,已經擺了一束吊唁雄一的花束。我將那把花束推到很遠的地方,擺上我在警局附近買的向日葵花束。那是我要獻給彌生的花。然後我代替彌生,說出在十五年前她應該說的話:


    「已經躲好了!」


    雖然沒有風,但是樟樹的樹頂卻搖晃著,傳來沙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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