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桜羽


    錄入:滾子


    一陣風吹來,我伸手拉緊大衣衣襟。


    我將原本望向天空的視線移向一旁,發現少年就站在剛才空無一人的行道樹前。


    「您是平瀨愛美小姐嗎?」


    他突然出聲叫喚,我理應準備好的回答一時卡在喉頭,說不出話來。原本應該回答「是的」,卻發成了「嘶」的短促氣音,這反應令少年倒退一步。


    我今天第一次在都營新宿線的這個車站下車,按照對方指定來到三號出口。一旁有家遠食店,不過商業區的星期天就算開店也沒什麽賺頭,所以店內沒任何燈光。四周比較醒目的,就隻有這家店了。我原本一直望著眼前大馬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輛。


    他是什麽時候來的?


    「是的,我是平瀨。呃……」


    我不知所措。


    約見麵的時間和地點沒錯。打從三十分鍾前,我便一直在這裏等候。不過,我從路上過往行人中搜尋,想像中的對象,年紀遠比他要大得多。


    我重新看著他,猜想他背後會不會有其他人同行,但他似乎是獨自前來。


    他像是個高中生,手裏拿著一本似乎使用多年的大筆記本,散發出一種時下年輕人的味道。雖然他沒染成一頭褐發,也沒佩戴耳環之類的配件,但他的五官和體型都遠比我高中時代的男孩有型多了,是一位身材清瘦,外型亮眼的小帥哥。


    他身上穿的藍色牛角扣大衣,袖口和連帽是另外采不同質料的格子狀圖案製成,隻有肩膀部分鋪有皮革,也許是某個名牌貨——如果我和他同年,絕對不敢向前和他攀談。


    「請問……」


    我緊張的聲音,在舌尖處凝固。他對我說了句「我們走吧」,但我內心仍舊無法平靜。他像是在前方帶路般,邁步前行,我朝他背後問:


    「您是代理人嗎?我……」


    「我是使者。」


    我頻頻眨眼。他轉過頭來,不耐煩地眯眼看著我。


    「我就是本人,不是代理人。我會問您一些問題。」


    我為之愕然。


    「我……聽說你會讓我們見麵。」


    「您不必擔心。」


    少年正準備將手中的大筆記本收進掛在肩上的包包裏。大衣和包包都很時髦,和他的氣質很搭配,給人一種都會感,隻有他拿在手中的老舊筆記本顯得很突兀。


    他以異常嚴肅的口吻,一字一句清楚地說:


    「我是使者,是讓死者與生者見麵的窗口。」


    他的聲音仿佛會將周遭一切聲響,甚至連同前方大馬路上的車聲一並斷絕,而我愣愣地聽著。


    1


    他帶我走了大約十分鍾的路,來到一家綜合醫院。這或許是一棟新建築,走廊牆壁和地板的奶油色都還亮麗如新,沒有明顯的髒汙,院內的店家感覺也都很陽光。


    為什麽是來醫院呢?


    是因為有人住院,才帶我來這裏嗎?我感到掛懷,但心裏猶豫該不該說,始終保持沉默。


    由於是星期天,前來探病的人不少。有帶著小孩前來的年輕夫婦,也有像是來探望朋友,走路蹦蹦跳跳的國高中生。我們兩人走在其中,不知道別人怎麽看,一想到這裏,我便感到羞愧難當。一位注重打扮、模樣像高中生,看在同年齡層的年輕人眼中也會覺得是位帥哥的男孩,和一位大他十歲、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女人。我雖然年紀還不滿三十,但看在他眼裏,應該像是位阿姨吧。人們常用「看起來很穩重」這種裹著讚美糖衣的虛偽言語,來批評我看起來很老氣。


    在我前方的少年,踩著毫不遲疑的步伐,走在彌漫藥水與消毒水氣味的走廊上;就像這裏是他熟悉的地盤似的,大搖大擺地走進一樓的餐廳。覆滿整麵落地窗的牆壁最外邊有一扇門,裏頭好像是中庭,可以看到窗外有一群身穿藍袍的患者在享受散步之樂:有人和前來探病的客人同行,有人則是獨自坐著輪椅。


    「這裏可以嗎?」


    冬天的空氣冷冽,但多虧有日照,感覺不至於太冷,我點頭應了聲「可以」。


    他先要我坐在一張無人的長椅,然後回到餐廳裏。過了一會兒,他雙手各端著一個紙杯走來,說了聲「請」後,遞出其中一個給我,是淡綠色的綠茶。我看了看他走來的方向,裏頭設有免費的茶水供應機。


    我簡短的向他道了聲謝,接過紙杯。這句話是我用盡全身力氣、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


    醫院中庭以及自助式綠茶,都與想像中的使者形象有極大的落差。


    因為工作所需,會參加嚴肅的會議,我為此買了粗花呢質地的便宜套裝。想到黑色素麵大衣裏穿的是正式服裝,頓時感到放心不少,但同時也覺得有點遺憾。為了因應被帶到高級餐廳時,不讓自己給人突兀的感覺,枉費我還特地從衣櫃裏取出這套衣服呢!


    「您是從哪裏得知使者的事?」


    「咦?」


    他沒坐在我身旁,而是跨向立在草地前的低矮柵欄,就這樣站在上頭。我旋即被他居高臨下的視線所震懾,立刻把臉轉開。突然想起自己最近很少和人目光交會,雙肩熱了起來。


    「是透過網路以及網友,一路追查才知道的……」


    網友告訴我,要見使者並不需要特定的介紹人。事實上,這名少年也沒問我是誰介紹的。


    我做了個深呼吸。


    在來這裏之前,我繞了不少遠路,也花了不少錢。也曾因為不懂得分辨手中的資訊是否能盡信,而被詐騙,花了冤枉錢。是真是假姑且不論,隻有這次很順利的進展到取得聯絡方式的部分。如果眼前這名少年是真的,我隻能說自己走運,原本抱持著半是放棄,半是就算再次遭遇詐騙也無所謂、自暴自棄的心態。盡管這麽想,但在我內心某個狹小的角落,仍舊相信那位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的使者。


    「我一直以為這就像都市傳說一樣。」


    我喃喃低語,他吹著仍熱氣直冒的紙杯,雙眼看著我。這個動作表示,他也能感應出東西的溫熱,展現出一絲人味,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但我覺得稍微安心了。


    「沒想到真的能見麵。」


    「——關於規則,您知道多少?」


    這男孩的聲音,展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冷靜,仿佛我年紀小他許多似的,這令我的情緒更加委靡不振。


    不過,反正我人都已經到這裏來了。


    「大致知道。那是真的嗎?你真的能和死者說話?」


    「我能讓你們見麵。」


    他以肯定的口吻說,聽起來也像是一種漠不關心的斷言。


    「如果您想成是像恐山的巫女(※青森縣下北前島恐山的一種巫女,可以讓亡靈附身,與人溝通。)那樣,您就錯了。我采用的方式,並不是像靈能者那樣,讓死者附身,接收他們傳達的訊息,然後轉速給您聽。我是替您準備機會,讓您和想見的死者會麵,我始終都隻是單純的牽線者。」


    「我所聽說的也是這樣,在部分人士當中流傳,說你們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知名組織。」


    「組織……」


    他自言自語似的低喃,可能是我說了令他感到意外的話,但他並未露出不悅之色。


    「難道不是組織嗎?」


    「我簡單地說一下重點:首先,使者會接受活人的委托,就像您這樣。得知您想和哪位就物理層麵來說已經不可能見麵的死者相見後,接受委托,回去與那位死者交涉,告知您想見麵的事,確認死者是否有意與您見麵。如果死者同意,就會開始準備。」


    「是。」


    這就是被稱作使者的人們。


    是早在多久以前便已存在呢?還記得第一次聽聞時,感覺就像剛才他所說的恐山巫女一樣。


    政界的大人物委托使者,接受已故的大人物提出建言,或是某位藝人與早逝的朋友見麵後熱淚盈眶,像這類的故事,就像是專門講給成人聽的童話故事般,多得數不清,而且說得煞有介事。大部分人聽了,隻會一笑置之,然後說一句「怎麽可能」。


    不過,聽說對知道此事的人來說,這是很自然的一種存在。這件事似乎很有名,就像財界人士或名人們都會以高薪雇用自己專屬的占卜師一樣。據說能否找到使者,關鍵有三。


    一是知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二是相信與否,三是接下來的運氣。


    「你說能讓我和死者見麵,這話怎麽說?」


    他一語不發地望著我,眼中浮現的光芒像是看到某個不可思議的東西一般,仿佛在對我說——你連這都不知道就跑來這裏了啊?


    「死者的身體,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這是當然的吧?因為連喪禮都已經辦完,有人是火葬,有人則是埋進墳墓裏。」


    「死者會以生前的模樣出現。」


    他喝完綠茶,將紙杯擱在長椅上,從包包裏取出剛才那本大筆記本,視線落在打開的頁麵上,像在朗讀上頭的文字般說明著:


    「在使者準備的會麵場所裏,死者的靈魂允許擁有實體,在世者不但能親眼目睹死者現身,還能用手觸摸。」


    「真教人不敢相信。」


    他對我不由自主脫口而出的話,沒任何反應,就隻是望了我一眼。


    「為什麽你能辦到?」


    「您就是希望這樣,才和我聯絡,不是嗎?」


    他冷漠的口吻似乎變得有點不悅,我猛然一驚,噤聲不語。


    「您知道當中的原理,又有什麽用?您隻要能和死者見麵就行了。可以和擁有身體的當事人麵對麵直接交談,除此之外,您還有什麽奢望嗎?」


    「……對不起,我隻是不敢相信,『陰間』和『人世』竟然能聯係在一起。」


    「關於所受的委托,我都會全力執行。死者的靈魂是否願意接受另當別論,但我一定會全力進行交涉。」


    他以製式化的幹練口吻說明,那時髦的大衣和年輕的外表,或許隻是一種偽裝。我想起電視劇或電影上常看到的那些不具真實感的死神,往往都不是什麽誇張的怪物,而是以容貌端正的人類外型現身。


    我小聲地應了聲「是」,他望著手中的筆記本詢問我:


    「要先請教您幾件事,請告訴我您想見的人是什麽名字,還有死亡的年月日。」


    「她叫水城沙織。」


    我說出姓名後,他抬起臉。從他冰冷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感。不過,如果他不是什麽死紳,而是和我一樣生活在這個國家裏的人,那他一定知道水城沙織的長相和聲音,甚至是她死亡的情形。


    「她於三個月前的八月五日過世,據說死因是急性心髒衰竭。以前沒有任何嚴重的病史,在死前一天還神采奕奕,真的毫無任何前兆。發現屍體的,是到家裏接她的經紀人。不過,這全都是電視上的綜合新聞節目和周刊雜誌上提供的資訊。」


    我一麵說,一麵暗忖,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想見沙織而來找他。


    我想起標題寫著「眾人喜愛的全方位藝人猝逝」的追悼節目和特別報導,在她過世後的一個月內,紛紛出現在所有媒體上。


    2


    我是在網路首頁上看到水城沙織死亡的消息,當時正假午休時間,我坐在電腦前吃便當。


    整天被工作追著跑,忙著處理雜務,時間轉眼間一點都不剩,當身體和精神都困乏時,就算上網,視線也很少會在上頭的每一個資訊多做停留,就像例行公事,隻會大致以滑鼠點擊自己感興趣的新聞標題。


    不過當我看到那行文字時,手上的動作立刻停頓,感覺呼吸困難,無法馬上按下滑鼠。


    「水城沙織猝死」


    這種毫無顧忌的言詞,讓人無法將超人氣的沙織與「死」這個字的印象連結在一起。會不會是哪裏弄錯呢?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出現在電視上。


    她的賣點在於曾是很受歡迎的酒店公主,就算開開黃腔,觀眾也能接受,再加上洗練的說話口吻,不會給人低俗感;華麗的裝扮以及強勢的說話態度是她的特色,在人氣正旺時,街上暴增許多模仿她打扮的少女。


    我是個不學無術的傻蛋,真對不起啊。不過,我有很多朋友和支持者喔。


    有許多藝人私底下部對水城沙織讚不絕口,她為人謙恭有禮,討厭不公不義之事,不過,其實她是個本性害羞、對愛情感到怯弱的可愛女孩。


    她也曾擔任綜合新聞節目的播報員,盡管有過去那段不尋常的資曆,還是成為家家戶戶都喜歡的大牌明星,不分男女老幼都叫她「小織」,感覺分外親近。一方麵,她總是毫不猶豫的就說出獨到的見解,而另一方麵,某些語帶歧視、萬萬不能說的話,她也絕對不提,參與猜謎節目時的直覺和感性,不同於她的經曆和背景,讓人充分感到她的聰敏。


    如今她卻香消玉殯,享年三十八歲,比我大十一歲。對我來說,從十幾歲時開始,她就一直在電視圈的第一線屹立不搖,我也對此習以為常。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當初有人耳語說她可能是自殺,或是藥物致死。若光隻是急性心髒衰竭這樣的死因,查不出她具體致死的原因,媒體和觀眾都不能信服。始終以開朗之姿在電視上表演的沙織,背後到底隱藏了什麽樣的黑暗麵呢?正因為死人無法開口替自己辯解,所以媒體才會不斷追根究柢加以報導。


    然而,說得繪聲繪影的這些傳聞,全都不可盡信。雖然她往日的經曆特殊,但與演藝圈背後的黑道人脈卻沒任何瓜葛,工作結束後,她頂多也隻會出席慶功宴,或是喝點小酒,不曾有放縱脫序的行為,休假的日子也大多是一個人過。


    開啟別人的話匣,做麵子給別人,以及掌控現場的話術,她都可說是天才,但卻鮮少聊到自己的事。雖然也曾聊過自己在酒店小姐時代所吃的苦,以及一些古怪客人的小插曲,但關於她出社會工作前的事,卻都隻字未提。


    水城沙織的父母離異,她並非生長在良好的家庭環境下,十幾歲的她,堪稱勇敢過人,她所體會過的辛苦和悲傷,我們都是在她死後才知道。


    她的左耳幾乎完全聽不見,這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事,那是她從小被母親再婚的對象家暴所留下的後遺症;之所以從事特種行業,似乎也是為了讓母親與那名男子離婚,而一肩扛起家計。經紀公司和她的熟識知道這件事,但沙織極力隱瞞左耳聽不見的事實,在不給人添麻煩的原則下,努力投入工作中。綜合新聞節目也一再用昔日的影片,播放來賓說話時沙織身子微傾、右耳往前擺出聆聽的模樣。


    沙織二十出頭時,第一次在深夜節目中參與演出,踏入演藝圈至今已有十七年之久。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朋友,不少大人物也都很喜歡她,但她從未傳出有男朋友或結婚的相關八卦新聞。


    「那方麵的事,就算是玩樂,我也會處理得很好。」


    長發、小麥色的肌膚、強調纖長睫毛的化妝方式,風格雖然被評為落伍,但至今仍是許多女孩爭相模仿的對象,盡管年紀已經不小,但看起來還是一樣年輕漂亮。


    「欸欸,手機上有一則新聞,說水城沙織死了,你們知道嗎?」


    有個聲音從愣在電腦前的我身旁穿過,是柚木她們。「咦,真的嗎?」那群比我晚進公司的女孩們大叫,聲音與之重疊。


    我抬頭朝掛在辦公室牆上的時鍾望了一眼,十二點半。她們平常到外頭的咖啡廳或餐廳吃午餐時,都會過四十五分才回來,今天特別早。


    我心頭一陣緊縮,不知道她們會不會往這裏走來,但我還是把網頁關掉。


    「太震驚了,真不敢相信,人家很喜歡水城沙織耶。」


    「我也是。」


    我收拾好打開的便當,起身到洗手間刷牙。我雙唇緊抿,一麵避免與她們目光交會,一麵在心中低語「我也是」。我的辦公桌最底下有個上鎖的抽屜,裏麵放著一瓶香水,我想起玫瑰的香味。


    水城沙織。


    我也很喜歡她。


    3


    「電視上說,她是在八月五日上午十點左右,被人發現身亡,推測死亡時間是黎明,不過水城沙織前一天晚上從九點回家後,就都一個人獨處,所以正確的死亡時間也可能是四日深夜。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抱歉。」


    「您還記得啊?」


    「咦?」


    「從發現死亡的時刻,到推測死亡的時間,您全都還記得。」


    我隨口應了一句「嗯,是的」。


    「我還記得,後來看了很多篇報導,也預錄下綜合新聞節目。聽說水城小姐是倒臥在沙發上。」


    水城沙織獨居的大樓,保全措施好像相當完善,但那並不是什麽豪宅,從中看得出她生活過得相當儉樸,令人意外。好像也沒有男朋友。


    關於自殺和他殺的說法,事情發生三個月後,醫生提出正式的看法,說她是病死,輿論的風波也隨之平靜不少。關於自殺,至今在崇拜者之間仍有懷疑的聲音,但許多和她生前有交情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她不是那麽脆弱的人,我不希望這麽想」,也沒驗出任何和興奮劑有關的藥物反應。


    我感到意誌消沉,她明明是那麽樂觀開朗的人。


    與她有交情的名人們,紛紛發表追悼感言,不少人在震驚之餘,還泣不成聲地大喊「為什麽?」上個月,她的友人們為她舉辦了「水城沙織送別會」,名人齊聚一堂為她的死哀悼,一般前來吊唁的民眾也大排長龍。


    一名排在隊伍中的女孩,語帶哽咽地說「她鼓舞了我」。是個打扮成熟的少女,模樣看起來就像小一號的水城沙織。


    「我和小織一樣,父母離異。但我後來從電視上知道,小織雖然處在這樣的環境下,卻不向命運低頭,這帶給我很大的鼓舞。」


    這名少年使者平靜地向我詢問她的姓名以及她臨死時的情形,態度和問其他事項時一樣。就算聽到藝人的名字,也無動於衷。


    這是與死者見麵的唯一窗口。


    認識的人驟逝,沒機會和他們交談,對此深感遺憾的人們,應該會抱持著求助的心情前來拜訪他。不知道他接觸委托者的頻率有多高。


    少年突然取出報告用紙,是便利商店也有販售的廠牌,我也曾經見過。這令我感到意外,不知道他這樣算不算帶有生活感。


    「水城沙織與您的關係為何?」


    「我……單純隻是水城小姐的崇拜者。」


    少年眯起雙眼,他一定覺得很疑惑。心想,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幹嘛要見她?可是他卻什麽也沒說,沒問我是因為工作的緣故、還是原本就對此感興趣。


    我看到他朝報告用紙上寫下委托人(我)和沙織的名字,字跡稱不上秀麗,但也不難看,與他高中生的外表很相稱。可能是發現我正在看,他就像刻意遮掩般,把紙拉向身邊。


    「您想見她的原因是什麽?」


    「因為我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想向她道謝,感謝她帶給我鼓舞。」


    「那我就寫原因一般,可以嗎?請問有見過麵嗎?」


    「沒見過麵。」


    我每回答一句,便羞得很想找地洞鑽進去,這單純隻是崇拜者的自我滿足。也許就是因為不確定是否真能實現,我才會那麽認真調查如何與使者取得聯絡。


    「我明白了。」他說,收起報告用紙,再次打開那本大筆記本。


    「在您正式確定委托前,有幾件事我必須先跟您說明。」


    「是。」


    我在長椅上重新坐正。


    「今天接受委托後,我會轉告水城沙織小姐您的姓名和想見她的原因。不過,水城小姐有權決定是否要接受您的請托。很遺憾,如果水城小姐拒絕,這次的委托就隻能到此結束。」


    「是。」


    「還有,死者與生者會麵,彼此都隻有一次的機會;一位死者,隻能和一位生者見麵。」


    「咦?」


    我不禁發出一聲驚呼。


    「那要是水城小姐已經有親人和她見過麵呢?」


    「以水城沙織小姐來說,就隻有一次機會。很遺憾,如果是您說的那種情況,您就無法與她見麵。」


    「啊、嗯……這樣啊……」


    感覺渾身力氣逐漸從腳底泄去,有種期待落空的心情。


    「如果是處在死者也很想見委托人的這種『彼此互愛』的狀態,交涉便能成立,可以成功見麵,但如果不是這樣,對死者來說,與活人見麵的唯一機會將就此被剝奪,所以他們會拒絕要求。」


    他歇了口氣,接著說:


    「此外,使者不接受反向指定。可以從您所說的『陽間』跟『陰間』聯絡,向對方傳達我方的委托,並展開交涉。但『陰間』的死者,卻不能對『陽間』的生者有任何影響力。死者是等候的一方,隻能捺著性子,等候有人想和死者見麵時,委托我們安排見麵。」


    「是。」


    麵對這令人泄氣的回答,我聽得心不在焉。既然這樣,那應該沒辦法實現了,我心裏已經放棄。想和水城沙織見麵的人應該有如過江之鯽,我隻是眾多委托人的其中之一。我並不想妨礙水城沙織與她真正想見的人會麵。


    突然冷靜下來後,我再次覺得很尷尬。就隻仗著自己是她的崇拜者,便抱持著一份微薄的希望,感覺似乎把水城沙織看得太隨便了,我對此感到內疚。


    那名少年使者翻著手中的大筆記本。


    「對死者來說,如果他們想見的『思念者』順利出現,那自然很好,但有時也會因為最後一直都沒出現,而對錯失一開始的委托感到後悔。基於這個緣故,死者對於是否該和生者見麵,也會很謹慎,這點希望您能諒解。」


    「嗯。」


    「還有,這項條件對您來說也一樣。」


    他從筆記本上抬眼望向我。


    「我也一樣?」


    「每個人在『陽間』的時侯,隻有一次機會可以和『陰間』的死者見麵。如果您此刻在這裏和水城沙織小姐見麵,日後就再也不能和任何人見麵了。」


    「在『陽間』的時候,和在『陰間』的時候,各有一次機會對吧?」


    「是的。不過,若是水城沙織小姐拒絕,您的委托便不算數。僅限於委托實現,真的見到麵才算,日後還是能再針對不同對象進行委托。」


    我死後,有人會像這樣委托他安排和我見麵嗎?我自嘲,不禁暗自苦笑。答案是什麽,再清楚不過了。再說除了水城沙織外,我想不出自己還想見誰,可能以後也是一樣。


    雖然規矩很嚴苛,但這或許是個不錯的條件。


    陽間與陰間的出入口,如果能讓陰陽兩地相連,一定會有許多人蜂擁而至。這麽一來,死亡就不具任何意義,感覺就連活著的意義也會因此變得淡薄、模糊。


    「水城沙織小姐還沒和任何人見過麵嗎?她已經過世三個月了,除了我之外,應該有不少人來委托你,想和她見麵吧?」


    「關於其他的委托案件,一概無可奉告。」


    我猜想,今天的會麵可能會徒勞無功,所以想趁這難得的機會再多問一些。


    「可是,如果你已經知道結果,請不要再故弄玄虛,就實話告訴我吧。要是水城小姐已經和她想見的人見過麵,升天成佛去了,那我也會死了這條心。」


    「升天成佛?」


    之前一直麵無炎情的少年,此時微微皺眉。他喃喃低語著,微微點頭,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他臉上浮現看似微笑的表情,但旋即又消失,恢複原本嚴肅的神情。


    「我應該沒用過升天成佛這種說法才對。」


    「但不就是這樣嗎?見過麵之後,就能心滿意足的升天成佛去了。因為對死者來說,已經再也廠無牽掛,不是嗎?」


    「我不懂您的意思,如同剛才我說的,我無法向您解釋它的原理。」


    「真小氣。」


    因為他露出和他年紀相當的笑臉,我才得以用稍微輕鬆的口吻和他說話,感覺宛如從夢中醒來一般。他說了句「真的沒辦法向您解釋」後,再次望向我。


    「您隻有一個晚上的時間能和死者見麵,接下來我會展開交涉,如果對方同意,便會指定時間和地點,通常是從傍晚七點一直到天明,如果是以現在這個時節來看,大約就是到早上六點。」


    「要是我抱持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委托你辦理,這樣也沒關係嗎?」


    「是的。」


    雖然幾乎沒抱持任何期望,但我看他仍繼續說明,難道水城沙織仍未和任何人見過麵嗎?


    使者的存在確實很與眾不同,教人不敢相信。我明白自己能在偶然的機緣下找到這裏,已經算極為走運,但這應該是就我這種普通人來說吧。像沙織身處的演藝界,以及政經界,一定很多人都知道使者的存在。


    「如何,您要正式委托嗎?」


    「那就麻煩你了。」


    如果隻是以一名崇拜者的身分,列名在眾多委托人當中,那就這樣吧,我已經很滿足了。雖然很想去「水城沙織送別會」上香,但那裏一定是現場實況轉播,想到有可能會上鏡頭,我便裹足不前。而且那天我要加班,無法脫身。


    「我明白了。」


    也許剛好正值這個時間,中庭的患者和探病的訪客減少許多。當我正準備從長椅上站起,離開這裏時,突然想到一件事,


    「為什麽是選在醫院中庭呢?我還以為你會帶我去見某個人呢。」


    他點頭應了聲「喔」,似乎覺得這沒什麽好大驚小怪,沉默片刻後接著回答:


    「因為去咖啡廳得花錢,不過,去麥當勞那種地方又嫌吵。」


    我大吃一驚,一時無言以對。他與我四目交接,臉帶不悅地問了一句「怎樣嗎?」


    「是為了節省經費嗎?」


    這很像是高中生會講的理由,他眯起眼睛。


    「不行嗎?」


    「不……啊、對了,關於費用……」


    我太疏忽了,由於一直當它不可能實現,所以一直到最後才確認此事。


    「我該付多少錢呢?如果委托實現怎麽算,沒實現又該怎麽算?」


    既然正式委托,就算最後沙織拒絕,應該還是得支付一筆手續費。「喔。」他用剛才回答節省經費時的口吻,意興闌珊地點了點頭。我等候他的回答:心裏很緊張。聽說要數十萬,有時甚至高達數百萬,要是我的積蓄足以支付就好了。


    「不需要。」他回答。「什麽?」我瞪大眼睛,他再次以很不耐煩的表情說:「我這是當義工。」


    「怎麽可能……」


    真不敢相信,我在很多情況下聽過,什麽免費啦,當義工啦,全是誘人上當的詐騙手法。


    「聽說這得花好幾百萬,我已經有心理準備,請告訴我吧。」


    「沒這個必要。」


    麵對我的糾纏,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可是……」


    我喃喃低語著。他一把從我手中拿走紙杯,從中庭走向餐廳,將紙杯丟進垃圾桶時,他再次轉頭望向我,眼中泛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聽您的意思是,明明不知道會收多少錢,搞不好是一筆高額的天價,但您為了和水城沙織小姐見麵,仍執意要正式委托是嗎?」


    「是的。」


    我和電視上那名流著淚說「她鼓舞了我」、像是小號水城沙織的少女不同,我連妝都化不好。不重打扮的外貌,看起來應該很不像是她的崇拜者。


    雖然我早有自覺,會被當作一個奇怪的女人,但我還是點頭回應。


    4


    「心理感冒」,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


    四年前的我就是這樣,某天正準備去上班時,卻怎樣也沒辦法坐進電車內。在離我公寓最近的車站裏,通往月台的階梯長得教人無法置信,感覺永遠也到不了頂端。我覺得自己無法走完每一階,就這樣臉抵著扶手,緩緩喘息,前額和腋下冷汗直冒。


    盡管心裏想,再待下去鐵定會完蛋,但我還是強忍思心作嘔的感覺,坐進電車,雖然最後遲到,但還是到公司上班。


    或許有人問我,為何要這樣勉強自己?不過,一想到人們看到我請假會怎麽想,背地裏又會怎樣說我,便覺得苦撐著坐在自己的座位反而還比較輕鬆。說來也真不可思議,隻要我到了公司,身體就會任憑源源而來的資料和雜務擺布,等到回過神來,往往已經是下班時間或加班時間。在同事們幾乎都已回家的情況下,為了節省能源,整個樓層的燈火全熄,隻會留頭上的一盞燈,處在這樣的氣氛下,我才不會感到呼吸困難。


    如果可以自己一個人默默的做事,就算是工作我也喜歡。隻要沒有同事們親昵的談笑聲——隻要我不覺得他們是在瞧不起我、嘲笑我,即使自己一個人獨處,我也感到很自在。


    「真搞不懂平瀨在想些什麽。」


    和我同期進公司的柚木,外型很亮眼。盡管她把公司發配的製服裙改短,因指甲油和發型而被上司警告,但她是個很善於用柔軟身段化解危機的女孩,不會讓人感到不愉快。同期進公司的女性員工,就隻有我和她。在什麽都不懂的菜鳥時代,我都和她一起吃午餐,厭情融洽。


    我從以前就沒什麽朋友,也很習慣這樣的自己。從小就喜歡一個人看書,過悠哉的生活。我不喜歡一群人聚在一起喧鬧,沒什麽特別想要或想做的事,也許是因為我很明白自己有幾兩重。


    家父很擔心我會一輩子嫁不出去,也常說「搞不懂她在想些什麽」,他是地方上的國立大學教授,我家從祖父那一代,便都是學者出身,此事左鄰右舍無人不曉。大我三歲的哥哥遺傳了家中的血脈,打小就成績優秀,而且還擔任過學生會裏的幹部,個性活潑,所以備受父母疼愛。他們向來都隻對哥哥的事感興趣,不太理會我。家父曾以半放棄的口吻對我說:「你是不是心裏想,女人隻要日後找個人嫁就行了?」那是我高中時的事。


    「你就快點嫁人,當個家庭主婦吧!」


    雖然不是為了結婚,但我還是離家隻身來到東京。父母期望的大學,我一所也沒考上,最後念了一所他們眼中「沒名氣」的大學。雖然他們替我出學費,但在就學期間很少和我聯絡。我大學畢業後,便拒絕再收家裏寄來的生活費,當時家父還語帶嘲諷地說「你有這個能耐嗎?」但也沒極力反對,從此不再寄錢給我。所以我沒辦法跟公司請假,也不能繼續跟父母撒嬌,說我沒辦法坐上電車。


    上班一陣子之後,有一次回老家時,發現鄰居都以為我結婚嫁到國外去了,這是家母放的風聲。家母是一位家庭主婦,很重麵子,深以家庭和家人自豪。她跟周遭人說,雖然女兒一點都不出色,但後來還是跟一位理想的社會菁英結婚,隨先生調派海外去了。


    「要趁別人沒看到你的時候快點回來。」


    母親歉疚地說,但我不太懂她那歉疚的表情有何含義。


    不過我早就習慣了。高中時,我曾在街上遇見哥哥和他女友,當時哥哥把臉撇向一旁,就這樣從我身旁走過,視若無睹,一樣的情形。「咦,她是誰啊?」哥哥的女友問,他隻是不屑地應了句「我妹。」「這樣啊。」感覺得到他的女友轉頭望著我。


    「長得不太像呢,她看起來很文靜。」


    文靜、穩重。


    周遭人對我的評語,其實都錯了。雖然我既不文靜,也不穩重,但我猜大家真正想說的話其實是——她看起來很無趣。


    在公司裏,柚木向我邀約的時候也是如此。


    「平瀨,你好厲害喔,總是看這種磚頭書,像我就沒辦法,一看到字多就投降。不過偶爾也該出去玩玩吧?業務部的前輩們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去喝酒,有不少帥哥喔。就當作答謝之前你替我加班,我們去大喝一場吧。」


    她愈來愈常將自己的工作丟給我做,完全不當一回事,看她一臉無邪的跟我說「拜托啦」,我總是無法拒絕。擁有許多「樂子」的柚木,總有很多事要忙,她以為我一定都是閑著無事。和人眾會,以及自己獨處,就算兩者樂趣一樣,我還是覺得應該以前者優先才對,我的樂趣就是不給人添麻煩。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害怕開口拒絕後,會被柚木討厭。


    午餐的餐費和一起坐計程車的車資,她總是說「拜托幫我墊一下」,就算日後提起,她也常是用一句「我現在沒錢」含糊帶過,柚木和其他前輩都是這樣。


    「如果她多的是時間和錢沒地方花,給我不是很好嗎?」


    有一次我曾聽她在茶水間這麽說。


    「隻會存錢,卻沒地方花,根本就是暴殄天物啊,真可憐。」


    先前她曾告訴我,和業務部的人一起喝酒,男方會付帳,不必擔心。


    當時喝的幾乎都是我沒喝過的酒,而我自己也沒半點自覺,沒先評估能喝多少。喝第一杯的時候,明明還覺得很舒服,但幹完第二杯時,已經雙腿發軟,頭痛欲裂;周遭傳來的聲音,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聲音,哪些是我自己的幻想,我大概有很強的被害妄想症,明明不想給人添麻煩,最後卻還是造成別人的困擾,我的加害妄想一定也很嚴重。


    ——嗬嗬,學生時代總該有過喝酒或酒醉的體驗吧?難道她沒有朋友?


    ——她總是看一些陰沉、恐怖的書。雖然我也常警告她,要是老看那種書,小心會被詛咒。


    ——真是浪費人生啊。


    ——她有朋友嗎?


    「你要不要緊?」


    待我回過神來,發現柚木正看著我。


    我發現自己的呼吸有異,就像在發笑似的,頻頻吸氣。我不想讓她擔心,勉強擠出笑容,


    「我不要緊。」


    頭痛欲裂,惡心作嘔,全身沉重無力。我心想,要是閉上眼睛,就這樣失去意識,也許會輕鬆許多。好想早點自己一個人獨處,好想一個人靜靜。


    在白茫的視線前方,業務部的男同事們揮手叫柚木過去,她轉頭應了聲「來了」,然後看著坐在地上的我。


    「接下來我要去趕第二攤,你自己一個人沒關係嗎?隻要走到車站前就攔得到計程車,你應該沒問題才對。不好意思,要是不去,對邀我來的前輩可就過意不去了。」


    「我沒關係。」


    我希望她早點走,我看的書,在她眼中就像詛咒是嗎?


    如果我能像柚木一樣,成為一個不需要書的人,那我老早就那樣做了。


    柚木朝那群男人走去,聽得到他們的聲音,「她說沒關係嗎?」「嗯,她可以自己回去。」


    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自己隻有吸氣,而沒吐氣。柚木他們的身影逐漸從我眼前消失,好不容易隻剩我一個人,我頓時感到安心不少,鬆了口氣,眼淚幾欲奪眶而出,但接下來卻是呼吸更加困難,不知如何是好。


    我會變成怎樣?


    小周末走在路上的行人,幾乎全都醉態可掬,個個一臉快活。雖然也有人的目光在我身上稍作停留,但也僅隻是瞄一眼,便從旁邊走過。這樣正合我意,不希望有人理睬。


    好痛苦、好難受。


    眼角滲出淚水,我深感懊悔,明明向來都很小心,不讓自己出醜。我明白自己長得很不起眼,不討人喜歡,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至少別給人添麻煩,別讓自己做出醜事,可是現在卻……


    一名頭戴帽子、身材高挑的女子從我麵前走過。豹紋的毛皮大衣,搭配黑色皮褲,腳下踩著釘有鞋釘的馬靴。居酒屋的霓虹在鞋釘的反射下熠熠生輝,令我視線更加模糊。好棒的身材,隔著長褲,還是看得出底下有雙細長的美腿。


    我頓時覺得,很難相信自己和她同樣是人。


    每次看到俊男美女,我都會這麽想,感覺這些快樂的人看到我總會說些壞話。不過,他們也的確有資格嘲笑我,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名女子一定也是這樣的人。


    穿著長靴的女子停下腳步,接著快步往回走。我因為不想和她麵對麵,而刻意閉上眼,耳邊傳來一聲叫喚。


    「要不要緊?你這是呼吸過度對吧?」


    我答不出來,雖然希望她別理我,但我真的很難受。


    「你一個人嗎?朋友或同行的人呢?你喝了酒對吧?」


    她把鼻子湊向我麵前,確認有無酒味,接著蹲下身。我聽到某個東西散落在柏油路上的聲音,感覺有某個東西抵向我嘴邊。


    「吐氣!」


    摟住我肩膀的手,順勢輕拍我的背。我微微睜眼,這才明白她用塑膠袋罩住我的嘴巴。我專注地呼吸,塑膠袋配合我的呼吸膨脹、萎縮,一再反複,袋子裏有化妝品的氣味。我一時嗆著,差點咳了起來。我把臉轉離袋子,這時傳來一個生氣的聲音。


    「你吸就對了,就隻有這個袋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將就點用吧。」


    除了化妝品的氣味外,我還從她身上聞到玫瑰的氣味,香甜宜人。這次我就沒再嗆著了,可以很平靜地向她點頭回應。


    也許是意識模糊的緣故,我的記憶斷斷續續,足足花了三十分鍾才平複,她一直在旁邊陪伴我。


    說喝醉了,隻是替自己辯解的借口,獲救的我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眼淚就像一直在等候呼吸平靜似的就這樣落下。以前我哭泣的次數寥寥可數,但這次竟然放聲大哭。我低聲說自己已經受夠了,感歎人世的不公。


    「咦,怎麽哭了呢?喂……」


    對我出手相助的女子,一臉困惑地說道。但她並未起身離去,而是再次輕拍我的背和頭。腳下散落許多睫毛膏、粉底,還有連我也知道名稱的國外品牌化妝品。她撿起因我的唾液和呼氣而變得扁場的塑膠袋說著「啊,這下不能用了」,接著撿起掉落的化妝品,像在清除髒汙般,一一用手指擦拭,放進包包裏。


    「你啊,要是坐在這種地方昏倒了,會被壞人帶走喔。因為這世上就是有人專門撿像你這種被丟在路上的女人。」


    「我才不……不會呢。」


    像我這種女人,才沒有男人會撿去呢,我本想這樣解釋,但發不出聲音。


    「很多女人就是覺得自己很安全,才會嚐到苦頭,你真的要很小心喔。」


    她戴帽子的臉轉向我,接著說:「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是過分呢,」


    「你明明就已經喝得爛醉,你的同伴卻還把你丟在這裏,真過分。勸你最好和他們斷絕關係。」


    她說這句話時,露出帽子底下的雙眼,我看了之後大吃一驚。我見過她,一位和我身處不同世界的美麗女子。


    那隻是一眨眼間的事,也許是我認錯人。


    「再見羅,」她說,「接下來你可以自己回去吧?還是要我帶你到搭計程車的地方?我看應該用不著叫救護車,而且,要是真那麽做的話,會引發不少風波,到時候引人側目,那可就傷腦筋了。」


    「我不要緊。」


    我目瞪口呆地回答,女子點點頭說了句「這樣啊」,離去時嫣然一笑。


    「這世界不公平,是理所當然的,大家都很公平地遭遇不公平。不管對任何人來說,fair都不存在。」


    她以強勢的口吻斷言。「還有,」她接著又加上一句,「『酒可以喝,但別被酒灌醉』,這是我的座右銘。」


    大馬路上依舊熙來攘往,在招牌的五彩霓虹,以及拉客招呼聲和醉客們的喧嘩中,她的背影逐漸隱沒。她剛才坐的位置,留有她用過的塑膠袋,是知名折扣商店的黃色塑膠袋。


    所幸之後再也沒有這種喝酒的機會,有過那麽一次後,柚木也沒再開口邀我,她馬上便和其他前輩以及後來進公司的新人混熟,漸漸也沒跟我一起吃午餐了。


    後來我曾獨自前往那家折扣商店的化妝品專櫃。


    我不想讓自己出醜,明明是醜女,還努力想打扮自己,再也沒有比這更難看、更丟臉的事了。正當我對自己來這裏的事感到後悔時,我在香水專櫃前停下腳步。這些標榜比正規價格還要便宜的水貨前麵,各自擺出附照片的廣告,明示有哪些藝人也是它的愛用者。


    「水城沙織使用」


    我拿起一個寫有這行字的紫色瓶子,將試用品抹在手掌上嗅聞,傳來濃鬱的玫瑰芳香。


    那聽起來帶點慵懶,但語氣堅定的聲音,我很熟悉;買了一瓶香水後,我就離開了。


    後來我逐漸習慣坐電車,現在已經能正常上班,不會感到惡心作嘔,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好事。一切都沒改變,隻是我已經習慣了。抽屜裏放著一瓶和我很不搭調的紫色香水瓶,我不想讓人看見,所以都會上鎖。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藏著秘密,覺得有點緊張刺激。


    我寫了封信,信中提到我是她的崇拜者。


    也曾自己烤餅幹,以低溫宅配寄送。


    藝人應該會收到不少禮物或書信,我不認為她會看,但這樣也沒關係。我曾在寄出親手做的餅幹和奶油蛋糕後,發現某位偶像的部落格上寫著「請勿寄送食物當禮物!」看得我冷汗直流。


    「各位替我加油的這份心意,我很高興,但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就算直接由店裏寄送,還是覺得有點奇怪。還有沐浴精油、化妝品、塗抹在肌膚上的用品等等,也都不適合。」


    雖然這個部落格惹來很多批評的聲浪,但我對此深切反省。自己親手做的食物,以及隻寫我個人日常生活點滴的信件,雖然不確定有沒有確實送達,但這肯定對她帶來不少困擾。對於我送的禮物和書信,她當然一次也沒回信。


    其實我原本不喜歡電視和藝人,他們看起來很歡樂,和我截然不同。


    但我很想看水城沙織,所以我不斷看電視。


    就連哥哥結婚典禮當天,我也都待在家裏看水城沙織的電視節目。哥哥和家父一樣踏上學者之路,如今人在國外,連結婚典禮也是在國外舉行。家母打電話來對我說,我們大家要一起去,你不去也沒關係對吧?我回答她「好啊,沒關係」,隻透過電話道賀。


    我常想,這個妹妹有跟沒有一樣,和死了差不多,要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於那個家庭就好了。


    5


    「她說願意見您。」


    聽他在電話那頭這麽說時,我一時間不明白發生什麽事,無法理解他那句話的含義,腦中一片空白。


    當時正是午休時間,我一如往常,獨自坐在電腦前上網吃便當,這時來了一通電話。


    「咦?」


    「水城沙織小姐說願意見您,我想告訴您日期,可以嗎?」


    「啊,好的……不好意思,請稍等我一下。」


    我驚訝莫名,按著手機快步走向更衣室。我每天幾乎都沒安排任何行程,但還是想確認一下記事本。心跳得好急,就像發高燒似的,雙腳使不上力。


    正當我準備走進更衣室時,裏頭傳來一陣笑聲。


    我縮回緊按手機的手,停下腳步,打消走進更衣室的念頭。我想到午休時間即將結束,裏頭有眾多女員工在補妝的現場氣氛,到時她們肯定會注意到我的素顏。


    原本雀躍的心頓時變得沉重,我再次將手機貼向耳邊,小聲地說了句「沒問題」。


    「請你說吧,我隨時都可以。」


    沒地方可以讓我跟他好好說話,安全梯有一個吸煙處,那裏擠滿抽煙的男人,就連屋頂也有許多午休時間固定會待在那裏的人。眼下唯一的容身之地,就隻有我那狹小的座位。


    我躲避別人的目光,漫無目標地邊走邊講手機,使者告知的日期是兩周後。


    「如果這天您不方便,那我改天會再跟您聯絡,到時候或許會間隔一個月後。」


    「沒關係,這天是有什麽含義嗎?」


    「是滿月。」


    他直截了當地回答,我很驚訝,接著莫名感到心領神會,月亮確實很有神秘氣氛。


    「滿月時的會麵時間最長。那麽,等地點敲定後,我再跟您聯絡。」


    「請問……」


    在他掛斷電話前,我急忙插話,他的聲音還是一樣冷靜。


    「有什麽事嗎?」


    「為什麽她肯和我這樣的人見麵?我真的可以嗎?」


    她沒有任何理由和我見麵,雖然我已經正式提出委托,但現在我重新意識到自己這麽做有多大膽、事態有多嚴重,這令我感到雙腿發軟。


    「這是水城沙織小姐個人的決定,再見。」


    掛斷電話後,我仍緊握手機良久。如同從地板傳來震動般,我從腳尖依序開始全身顫抖。正當我呆立原地時,耳邊傳來年輕女孩的聲音,「您說是吧,前輩……」


    我急忙將手機放進製服口袋裏,現在她們應該已經離開更衣室,這次我一定要利用這短暫的時間去拿記事本。


    6


    上次是約在醫院中庭,但這次指定的見麵地點,卻是一家位在品川、剛蓋好的高級飯店。


    我開戶的銀行都是以住宿券或餐券當活動贈品,所以我很清楚。這家飯店的名稱是片假名,不管聽幾遍還是很容易忘,是一家豪華氣派的飯店。


    如同那名少年使者所說,今天是滿月,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背對著月光,走進飯店內。


    一開始在電話中得知他指定這個地方時,我吃了一驚,但實際走進飯店後,我更加吃驚。朝挑高的天井延伸而去的階梯,如同電影中的城堡般,令我怯縮。晶亮如鏡的深綠色大理石地板和圓柱,正前方擺放著要好幾人才足以合抱的大花瓶,裏頭插滿了幾乎要滿溢出來的鮮花。


    我穿著上次那件粗花呢質地的套裝。本想為了今天特地去買件衣服,但來到很少去的百貨公司門口,我裹足不前,最後終究還是沒走進店裏,我連擺出要買衣服的模樣都辦不到。


    他人已經到了,穿著和上次一樣的大衣,坐在大廳的椅子上。一見我到來,他馬上站起身朝我走近。本想朝他叫喚,但這才想到我連他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隻知道他是「使者」。


    「我們走吧。」


    他以同樣的聲音在我前方帶路。「好氣派的飯店啊。」盡管心裏緊張,我還是向他搭話。


    「嚇了我一跳,真的不用付錢嗎?」


    他朝電梯方向走去,點了點頭。


    「因為這是當義工。」


    「見麵的日子都固定選在滿月嗎?」


    「是的,選其他日子也可以,不過,可以完整取得一整晚時間的,就隻有像今天這樣的滿月之夜了。這麽晚才向您說明,請見諒。我想在取得水城小姐同意後,才告訴您這件事。」


    「和月亮有關係是吧?」


    「您帶的行李重不重?」


    「啊……」


    我今天帶了一大包行李,經他這麽一說,我想起自己難看的模樣,將掛在肩上的包包緊摟向胸前。


    「沒關係的,請您不用在意。」


    他接下來再也沒提到行李的事,我受不了沉默的氣氛,開口問道:


    「你那件大衣很漂亮呢。」


    那就像是我沒資格走進的高級店家一樣,上次他才提到節省經費的事,但麵對這家飯店的氣氛,看不出他有任何怯縮的模樣。


    「我就這麽一百零一件。」


    就這麽一百零一件,這句話很自然的出自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口中,難道是很普通的事?他答完話後隔了一會兒,主動說:


    「就在這裏的十一樓,一一〇七號房。我會陪您到樓上,但我不陪您一起進房間。」


    「你不在旁邊陪同嗎?」


    「這是規定,而且,兩個人獨處比較好吧?」


    經他這麽一說,我無言以對。照一般慣例來說,或許是如此。與陰陽兩隔的至親、摯友、愛人見麵時,第三者的存在隻會礙事,但我的情況不同。


    「這是鑰匙。」


    他交給我一張名片般大小的紙,上頭印有飯店名稱,鑰匙卡就夾在裏頭。


    「我在下麵等您,所以結束後請到樓下叫我一聲,就算待到早上也沒關係。」


    「你會一直在那裏等嗎?」


    「因為這就是我的工作。」


    他說得若無其事。


    我該不會被騙吧?


    一度放下的猜疑,此時因為被飯店的豪華所震懾,而再次浮現。沒人可以保證我走進指定的房間後,不會遭遇可怕的事,也許我會被賣給人肉販子。或許我缺乏女性的魅力,但我身體健康,聽說世上有暗中買賣器官的組織……


    這名表情冷酷、但臉上仍留有些許天真稚氣的少年,看起來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但隨著緊張的情緒高漲,我心裏也益發擔心,他以不帶情感起伏的口吻對我說「不會有事的」。


    看了他的表情後,我拿定主意了:原本就認為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事,就算受騙上當,那也到時候再說吧。


    電梯抵達十一樓,少年對我說:


    「水城沙織已經在等您了。」


    「……就算我問你為什麽可以辦到,你也不會向我說明原因對吧?」


    「是的。」


    他回答。


    「我在下麵等候。」


    「我知道。」


    我心中忐忑不安,怕他會再次朝電梯的方向走去。


    鋪在走廊上的地毯,每走一步,便覺得我的低跟鞋仿佛會陷入其中,令人產生錯覺。都這種時候了,我的雙膝還在打顫。


    我吞了口唾沫,邁步朝房間走去,眼前出現像迷宮般的轉角,繞過轉角後,已經看不到那名少年使者的背影。指定的房間就位在東側的最邊問。


    我站在門前,做了個深呼吸。


    她真的在裏麵嗎?盡管關鍵時刻即將到來,我仍半信半疑。


    我一麵想像最糟的情況,一麵敲了兩下門,為了讓自己看到結果時不會太過失望,我總會假想自己想得到的最糟情況,先設好防火牆,這是我的習慣。


    接著,門內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應了聲「請進」,像是要把我的膽小給吹跑。


    7


    我開門走道,全身僵硬。


    房內擺著兩張床,水城沙織坐在靠窗的那張。窗簾敞開著,巨大的圓月清楚浮現在窗外的幽暗夜空中。


    乍看之下,她還是跟以前一樣。


    由於對方是藝人,我一定會對她纖細的手腳和小巧的臉蛋大為感動,被她可愛的臉龐和完美的化妝所震懾,原本我心裏是這麽想。但此刻我根本無暇想這些事,就隻是想著二模一樣,是水城沙織本人」,被這項事實所震撼著。我在電視和雜誌上已經不知看過多少回,是她沒錯。


    當對方以「原貌」出現麵前,讓人不太有真實感時,甚至不會有怕生或怯縮的情緒出現,宛如正看著一位相識多年的朋友。


    「你是小平對吧,別光站著發呆嘛,來這邊坐吧。」


    「小平……」


    「你叫平瀨愛美,所以叫你小平。我有個朋友叫真美,要是叫你小美,會讓我想起她,所以才叫你小平。還是你不喜歡這樣叫?感覺像平社員(※公司裏的普通員工。)。」


    「平社員……」


    「怎麽啦?小平,你從剛才就一直重複我說的話,難道你不太愛講話?我今天可是很想和人聊天呢,你個性很文靜是嗎?」


    畫著金色眼影,雙眼皮的大眼,是水城沙織的迷人特色之一。在她的注視下,我真切感覺到自己可以回望她,這時,雙肩緊繃的力氣頓時消去,想起那名少年使者的臉,我很想發出一聲讚歎。水城沙織的存在和身影,逐漸化去我心中的猜疑。


    她是如假包換的水城沙織。


    「叫我小平就行了,因為我在公司裏,真的也是個平社員。」


    「以你這樣的年紀,要當上幹部才很少見吧?要喝些什麽?我今天可以喝酒。冰箱裏的飲料好像可以隨便喝,你要什麽?」


    她走向門口附近的小冰箱,輕鬆的打開,那模樣怎麽看都不像鬼魂,少年說她有實體,這話一點也不假。「喏。」她朝我拋來一罐啤酒。


    「先來幹杯吧,謝謝你指名我,我是沙織。」


    「我知道。」


    她那開玩笑的口吻,令我渾身顫抖,這並非是因為緊張而顫抖,應該是感動。


    我依言拉開拉環,以罐裝啤酒和她「幹杯」,可以清楚碰觸她手中的啤酒罐,與活人沒什麽兩樣。


    原來她在這兒啊——她給我這樣的感覺。她的追悼節目,以及「送別會」的喪禮實況轉播,或許才是騙人的。現在看來,像她那麽活躍的人突然消失無蹤,這樣的現實反而讓人覺得古怪。


    「請問……」


    「什麽事?」


    「水城小姐,您真的死了嗎?」


    經我這麽一問,水城沙織誇張地做了一個噴出啤酒的動作。她秀眉微蹙,以親昵的口吻笑著說「幹嘛突然這樣問嘛」,接著又盤腿坐在床上,「好像是吧。」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是這樣沒錯。嗯……隻記得我曾經覺得胸口很難受,還有當時心裏想,我得躺著休息一下才行,然後照往常的習慣躺在沙發上。雖然現在我明白自己似乎是死了,但或許應該說,當我回過神來,一切就已經是這樣了。」


    「您死後有怎樣嗎?」


    「沒怎樣,從我死後到今天的『這段時間』,好像沒任何感覺。就像我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著,覺得痛苦,之後就直接跳到今天了。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才好,就像一直在某個冰冷的場所裏長眠一樣。」


    她重新盤腿坐好,麵帶微笑。


    「我聽那位小弟說完後,嚇了一大跳,聽說我已經過世四個月啦?」


    「是的。」


    「應該有引發軒然大波吧?如果沒有的話,那我可會大受打擊呢!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大家都那麽忙。」


    「模特兒道香小姐在發表感想時,曾哭著說『怎麽會這樣?』人們替您舉辦送別會,悼詞……」


    我說到一半,發出一聲驚呼,猛然想起自己塞在包包裏的東西,急忙從肩上卸下包包。


    「我帶來了。」


    我擺出周刊雜誌和報紙的剪貼簿、隨身型dvd播放機、從電視新聞和特別節目所燒錄成的光碟,盡可能擷取出沙織認識的那些人的聲音。


    沙織驚訝地看著這些東西,拿起剪貼簿翻閱。


    「嘩,太厲害了,小平,你可真認真,要整理這些東西很辛苦吧?啊,真的呢,道香哭得好慘,這件黑色禮服她穿起來真好看。」


    「這些原本就是我看過或買過的東西,所以整理起來一點都不辛苦,倒是我很對不起您。」


    「你說的是?」


    望著剪報的沙織,雖然嘴巴上那麽說,但實際上倒不是看得那麽認真,我緊緊握拳,「水城小姐,您唯一的機會就這樣給了我。這些發表感想的人,全都無法見您一麵,但我卻能和您見麵。」


    我一邊說,一邊暗自擔心,怕自己已經犯下無法彌補的大錯。


    「不知那位使者是否有清楚向您說明?您就隻能和一位活人見麵。」


    「我知道,他向我說明過,就是那套使者的規則對吧?我生前就知道這件事了。」


    我大為吃驚,但旋即改變想法,心想這也難怪,成人所說的都市傳說,最適合演藝圈這種環境了。如果是她,就算知道這件事也不足為奇。


    「我在這個業界很多年了,雖然不認為它真的存在,但常聽到這項傳聞,還有人告訴過我使者的聯絡方式。順便告訴你一件事,你帶來的那些報導,裏頭我認識的朋友,幾乎都知道使者的事;我萬萬沒想到,自己死後竟然會接受使者的關照。」


    「您在世的時候,是否曾向使者提出委托呢?」


    「沒有,怎麽會有呢?我爸媽都是無藥可救的人。雖然我媽已經死了,但我並不想召喚她。」


    「這樣啊。」


    我無言以對,她就是因為遭受母親的再婚對暴力相對,才造成左耳聽力受損。我因為想起這件事,差點將視線投向她的左耳,但她就像在電視上一樣,看起來非常自然,不會讓人發覺她的缺陷。不過從我走進房間後,沙織便一直以右耳向著我。


    「嗯。」沙織點頭,咽下一大口啤酒。我更加不明所以,於是問她:


    「既然您知道,為什麽還選我呢?您選我不覺得可惜嗎?」


    「小平,你誤會了吧?」


    「咦?」


    「你以為除了你之外,有很多人提出委托,想要見我,對吧?」


    看來,在我眨眼時,她已經從眼神中看出我的心思,接著她說了句「很遺憾」,臉上浮現不人像她會有的苦笑。


    「前來委托,指名要見我的怪人,就隻有你一個。再也沒其他人了。」


    「這怎麽可能!」


    我脫口而出,但沙織告訴我真的就是這樣。


    「讓你這麽充滿期待,真不好意思,不過我確實是沒競爭力,又沒人氣的商品。」


    「也許隻是大家還沒來罷了,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搶先委托。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隻要再等一陣子,大家就……」


    「不會有人來的,因為我已經等四個月了,不是嗎?」


    她沒表現出受傷的樣子,口吻相當冷靜。


    「如果想來早就來了,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情形,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在我們周遭,使者的傳聞非常有名,大家甚至知道如何和他們聯絡。愈是知道,愈不會去用。」


    「怎麽會這樣……」


    希望能再見她一麵,想再和她說說話,這實在太突然了。


    是誰曾經這樣說過?這是認識她的那些人掛在嘴邊的話,我已經聽過好幾遍了。他們就像是她最好的朋友般,談論著水城沙織的種種,想起這些人的嘴臉,我頓時感到心寒。


    「別那麽難過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一切都很理所當然。」


    沙織喝著啤酒,歎了口氣,「不過……」


    「這是人在世時僅隻一次的使用機會喔,像這種機會,一定會想要好好留著才對吧?留著用在自己的父母、孩子,或是愛人身上,有誰能保證他們不會突然過世?像這種以備不時之需的秘招,不該用在我身上吧?」


    「可是……」


    「真要我說的話,我反而覺得小平你才很不可思議呢。」


    她靜靜注視著我,「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吧。」她嘴角上揚,嫣然一笑,那是極為性感的動作,仿佛可以直接拿來充當彩色海報。


    「人們隻會對自己周遭人的死有感覺,會對此感到悲傷。『深受眾人喜愛』這句話說來好聽,但也就隻有這樣。當作娛樂用的悲傷,說穿了隻是一種表演。不過,最後還能提供大家這樣的表演,我對此深感光榮,這並不是在諷刺,是真的很開心。隻不過,我心裏也明白,大家很快就會忘了我。這不是謙虛,是事實,是真理。隻要是待過演藝圈的人,都明白這個真理。」


    我帶來的周刊雜誌剪報,就擺在她麵前。裏頭正好寫著剛才她說的那句話,「深受眾人喜愛」。


    「沙織小姐,您身邊沒這樣的人嗎?會為您的死哀悼,真正為您傷心難過的人。」


    「要是有就好了,但好像沒有。有些人,我很希望他們會替我難過,但可惜我錯看他們了。可悲的是,他們也知道使者的存在。唉,說來還真讓人傷心,他們要是都不知情的話,我也就不用等得那麽焦急了。」


    真不敢相信,像沙織這樣的人竟然也會這樣。


    「……他們看起來真的都很悲傷,就算沒來委托,心裏一定也很想見您。」


    這是凡事隻看得到表麵的我,心裏由衷的感想。沙織點頭應了聲「嗯」,望著我擺出的報導和dvd,麵帶微笑地說:「待會兒我再慢慢看。」


    「數量還真多呢,看來,我還沒被大家舍棄。一定是有特別需要,才特地開設綜合新聞節目吧?在還能表演的時候突然猝死,說來還真浪漫。」


    那個誰和誰看起來很開心呢……


    那名綜合新聞節目的主持人好像曾和沙織交往過,沙織毫不避諱的直呼他的名字。他們看起來表情都很沉痛,一臉哀傷,在介紹時還說「她是個很有禮貌的女孩」。雖然我不知道沙織會怎麽想,但我告訴她這些事之後,她笑著發出一聲「喔」。那是樂觀開朗,感覺不出半點陰沉的微笑,不愧是沙織。


    「我最擅長討人歡心了,因為我想要工作,而且很投入自己的事業中,所以我都會把某人喜歡什麽,說過什麽話,全記在腦中,然後送禮或是寫信表達感想,努力多做一些令人窩心的行動。就這樣,不知不覺間,人們都說我是『好女孩』。這幾乎都已成了我的習慣,所以我自己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不過現在深深覺得,好在當初有這麽做,謝天謝地,作戰成功。」


    她喃喃低語,細聲輕笑。


    8


    「回到關於小平你的話題吧,你為什麽要見我?雖然我不是很清楚經過,不過,你在找尋使者的這段過程中,應該很辛苦吧?可能也花了不少錢喔?」


    「聽說完全免費,我原本也很在意費用的事,而向使者詢問,但他是這樣說的。」


    「喔……」


    「況且我也不在乎錢的事,對我來說,儲蓄就像嗜好一樣,而且我有錢也沒地方花,如果存款夠用的話,就算花再多錢也舍得。」


    「就隻為了和我見麵?」


    「是的。」


    人們都說我不懂得玩樂,就算有錢也隻是暴殄天物,這句話令我很受傷,但我還是想不出錢該怎麽花。華麗的衣服、名牌物品、找牛郎玩樂、旅行,我全都避之唯恐不及,不可能沉溺其中。或許隻要想作儲蓄是為未來做準備就行了,但我連這樣的願景都無法想像。我實在無法想像自己日後會有家庭,或者能從工作中找到成就,無法想像自己日後會變成怎樣,這令我非常害怕。


    我想花錢,不想留下。


    猶豫了一會兒後,我決定說出自己的內心話。


    「水城小姐,大約四年前,我曾受過您的幫助。當時我在新宿街頭,喝得爛醉,還引發呼吸過度,」


    當時隻有一瞬間的目光交會,而且是我單方麵受她幫助,就如同是兩個陌生人擦肩而過,連「認識」都稱不上,所以之前我也沒跟使者提到這件事。


    果不其然,沙織側頭尋思。


    「四年前?」


    「我認為確實是您沒錯,不過當時您戴著帽子,我隻瞄到一點點,所以也有可能是我認錯人,那時候您穿著一件豹紋夾克。」


    「抱歉,我不記得了。」


    沙織搖頭。


    「剛才我也說過,我對別人做過的事,很快就會忘記,不論是好還是壞。」


    「啊,沒關係,我沒那個意思。」


    我急忙搖頭。我想表達的是另一件事。


    「不過,我很高興,自己平凡無奇的人生,竟然也有那樣的瞬間能讓水城小姐為我操心。對您來說,這或許沒什麽,但我還是很想向您道謝,所以才想來見您。」


    「嗯,不過,那一定不是我,會不會是認錯人?」


    沙織以鼻音回答,接著她轉頭麵向我,「我問你喔…………」


    「小平,你是不是有幾次送餅幹給我?」


    我嚇了一跳,端正坐好,瞪大眼。沙織似乎對我的反應很滿意,笑著說了句「果然沒錯」。


    「……有送過。」


    我兩頰羞紅,當時不知道送親手做的食物是很沒常識的做法,犯了這樣的錯。沙織接著說:


    「還送過奶油蛋糕、刺繡手帕、小置物盒、圍巾、信。」


    「是的。」


    「你寄來的餅幹和蛋糕很好吃喔!」


    「您吃過?」


    這次我真的大吃一驚,站起身,不知該如何應對,手中幾乎沒喝的啤酒罐差點打翻,沙織點頭應了聲「嗯」。


    「我還記得,裏頭加了李子和巧克力片,酸酸甜甜非常可口,很佩服你的手藝。那個小置物盒的花紋是豹紋刺繡,好可愛喔,真不簡單,那該不會是你親手做的吧?」


    「是的,做得不好,我覺得很難為情,是用縫紉機做的。不過……」


    我言不由衷,其實對自己的手工很有自信,總是利用空閑的時間做這些事。


    「我聽說演藝圈的人對崇拜者寄來的東西,都會覺得可疑而不敢吃。除了親手做的食物外,連店裏直接寄送的也不敢吃,就連沐浴精油也因為不知道裏頭摻了什麽,而不敢使用。」


    「嗯,因為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而且神經質的人的確比較疑神疑鬼。不過,隻要我收到禮物,就算是對方親手做的飯團,我也全都會吃進肚子裏。因為丟掉可惜,而且事實上什麽事也沒有,因為我原本就不是在那種矯揉造作的環境下長大。我確實很健忘,也不記得自己對別人做過什麽,但別人對我做過的事,我可是都記得很清楚呢。」


    很製式化的心得,不過讓人深有所感,她確實是位大明星。


    「當我得知委托的事,聽到你的名字時,我馬上就想起來了,你就是送我禮物的那個女孩。」


    「送禮物的人應該不光隻有我吧?」


    「那當然,你這是幹嘛,不可以小看我喔。我是水城沙織耶,收到的禮物可是堆得跟山一樣高呢。」


    「那我的信您也看過了……」


    「嗯。」


    沙織靜靜地點頭,緩緩眨眼。她把啤酒罐放在邊桌上,突然轉為一本正經的表情。


    「小平,你想尋短對吧?」


    我沉默不語。


    今天的會麵結束後,我不管會變成怎樣,都已經不再重要。


    我在沙織生前寫給她的信件中,曾提到自己很想死。


    每天的生活,是那麽枯燥無趣,我這個人可有可無。就算死了,家人和其他人也都不會替我難過。我甚至寫著,能看到水城小姐,有種得到救贖的感覺,這是人生中唯一的樂趣。


    「我可沒往自己臉上貼金喔,我並不認為你是因為我過世,而想跟著尋短。不過,我今天是來向你履行一份義務。」


    「義務?」


    「我不是還沒回你信,就這麽死了嗎?所以我今天是來傳話的,如果誤解的話請你見諒,不過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原本以為利用使者得花不少錢,而且聽說隻有一次的機會。我並不是你的親人,但你還是指名要見我,既然這樣,你一定什麽都不在乎了。」


    「我……」


    「你不能到這裏來,這裏很黑暗哦。」


    沙織露齒而笑。


    「這就是我想轉告你的話。」


    「水城小姐,」我朝她叫喚。


    「什麽事?」


    「我希望您能繼續活下去。」


    我聲音沙啞,若不緊咬嘴唇,眼淚恐怕會就這樣奪眶而出。她曾主動開口叫我,也曾幫助過我,就是她把我和歡樂的電視世界連結在一起,讓我不會討厭這個世界。


    她說這是義務,她對我這位任性胡為的崇拜者竟然有一份義務?其實她根本沒必要背負這些,但水城沙織卻遺是來履行了。


    沙織微微斜側的臉蛋,像在開玩笑似的問道「有人說我是自殺對吧?」我不發一語的點頭,她看了我一眼後低語了一句「果然」。


    「我怎麽可能會自殺呢,因為我過得這麽快樂,而且做的全都是自己能接受的事,當然希望能再活久一點。說起來,這些周刊雜誌也太沒品味了,還把人家一直隱藏的過往全拿出來大肆報導。」


    「有些人說,您的過往事跡相當震撼人心,足以出一本自傳了。還說,有同樣處境的人看了一定會受到鼓舞。」


    「或許吧,不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最重要的是,一旦公布我的過去,我和大家不就都笑不出來了。小平,你會想看那種東西嗎?」


    我一時為之語塞,沙織接著說:


    「聽你說喜歡看著我,我很高興。」


    她一麵笑,一麵揉眼。泛紅的雙眼,凝望麵向東邊天空的窗戶。


    「啊,等天亮後,就得跟這裏道別了。」


    「對不起!」


    「咦?」


    「見您最後一麵的人是我……」


    「小平,你很習慣向人道歉喔?」


    沙織露出聽膩了的表情,秀眉微蹙。


    「你這麽做,或許會覺得比較輕鬆,但這樣不太好喔。這世上多的是說對不起也無法解決的事,你就別再這樣依賴道歉這件事了,這樣會讓周遭人感到灰暗喔。」


    我猛然一驚,挺直上身,這時沙織收起嚴肅的麵容,向我低聲說了句「謝羅」。


    「謝謝你引渡我,這麽一來,使者的儀式也結束了,我也能了無牽掛地前往下個地方。最後見麵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崇拜者,你不覺得這可以作為偶像的模範嗎?」


    不過話說回來,我並不是偶像,隻是個風情不再的搞笑藝人。


    她喃喃低語著補上一句,接著再度嫣然一笑。


    那時候在路上幫助我的人,到底是不是水城沙織本人呢?在離別時刻,我問她的座右銘是什麽,她沉吟片刻後,回答我:「有很多呢!」


    「例如……今天的心情是『人生就得向前看』。lets positive thinking!」


    「有沒有『酒可以喝,但別被酒灌醉』?」


    「啊,這個也不錯。」


    「您之前曾斥責我說,這世界不公平,是理所當然的,大家都很公平地遭遇不公平。」


    我望著沙織,她也很公平地遭遇這世界的不公平對待嗎?我心想,隻要沒有哪裏看起來是公平的,那就是不公平,對此深感不滿。


    沙織隻應了一聲「這樣啊」,笑盈盈地望著窗外。


    東側的玻璃窗逐漸轉為黃色,好在是冬天,天亮得比較晚。


    原本應該和她一起並肩遙望東升的旭日,但我不經意地轉頭望向一旁,卻發現下一刻她已經失去蹤影。


    許多攤開的報導剪報,以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拿起來一看,裏頭的啤酒確實有減少,幾乎快要見底。那輕盈的感覺,令我有種想哭的衝動,久久無法放下手中的啤酒罐。


    我麵向空蕩的房間,離開時,恭敬地向內低頭行了一禮。


    搭電梯來到一樓,看到使者正坐在沙發上,他發現我到來後便站起身。他應該不可能一整晚沒睡,但表情還是和昨天一樣,感覺不出一絲疲態。


    「請歸還鑰匙。」


    他以製式化的聲音說,我將鑰匙歸還時,又再向他問了一次,雖然我並不希望能得到答案,也沒對此抱持任何期待。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安排?」


    「您認為對方隻是長得很像嗎?」


    「不,她真的是水城沙織小姐。」


    「那就好。」


    聽他的聲音,無法判斷到底是否為真心話。當我低頭行禮,準備離去時,「對了,」他蟹想到什麽似的,把我叫住。


    「一句話就好,想聽您發表感想,可以分享一下嗎?」


    「感想……」


    「是的。」


    「這樣好嗎?」


    「這您不用擔心。」


    我開始思索,不經意的移開目光,發現已經有幾位一早退房的人正要走出飯店。我眯起眼睛,注視著窗外回答:


    「我的感想是,偶像真的很了不起。」


    像光芒般消失的沙織,一定是前往一處光明之地。如果我心中對此有一絲懷疑,那就不公平了,所以我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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