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錢的話,我有。」


    一說完這句話,那個小鬼轉頭看我。他應該差不多是高中生的年紀,穿著一件孩子氣的牛角扣大衣,從剛才就一直擺出一副冷淡的神情,教人看了就有氣。打從我們約在車站前見麵的時候起,就一直是這樣。


    「我一概不收取報酬。」


    他再次重複同樣的話,可能是因為烏雲密布的緣故,到醫院中庭散步的患者減少許多,而我們兩人坐在中庭的長椅上,看起來實在很蠢。手上拿的,也是裝有自助式綠茶的紙杯。這個小鬼或許無所謂,但像我這種五十多歲的人,穿得西裝筆挺,坐在這種地方喝這種玩意兒,旁人看了一定覺得很奇怪。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搭乘平時很少坐的新幹線來到這裏,最後竟然被帶來這種地方?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來到東京。陌生的地鐵,以及四處林立、看起來全都一個樣的高樓,我實在很不習慣。


    再說了,我最討厭的地方就屬醫院,如果不是有事,絕不想來這種鳥地方。


    1


    在約定見麵的車站前,有人叫了我一聲。「畠田先生。」我回頭一看到對方的模樣,大吃一驚。


    「就是你嗎?」


    這件事光聽就很可疑,教人難以相信。盡管此刻我來到這裏,還是半信半疑,而偏偏來的又是這樣一個小鬼頭。我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這小鬼以製式化的口吻對我說了句「您好」。


    「初次見麵,我是使者。」


    我差點不屑地笑了起來,竟然開這種玩笑!心中更加憤怒,不過這個小鬼仍舊不改他一本正經的神情。他說了句「我帶您去方便談話的地方」,準備邁步離開。


    「真的就是你嗎?聽我老媽說,應該是位女性才對。先前打電話時,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位老太太。」


    沒人告訴我,對象竟然是這樣的小鬼。


    「我是使者。」


    「我不相信。」


    「抱歉。」


    小鬼再次轉頭麵向前方,邁步前行。我雖然一肚子火,但還是決定姑且先跟他走。


    這小鬼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小孩,感覺不像是虛張聲勢,故意裝大人樣,而且麵對大人時,也不顯一絲怯意,至少這樣比畏畏縮縮要強多了。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太一,今年大三,即將滿二十一歲的太一,空有大個子,但從以前就個性文靜。雖是本家的繼承人,卻欠缺男子氣概,我也曾罵過他。雖說長大成人後,情況改善了些,但當初他和這小鬼同年紀時,連麵對自己的叔叔嬸嬸也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說話。


    經這麽一想,這個小鬼還算不錯,外表看起來不像是不良少年,也不像新聞節目中常看到的那些騙別人匯款的年輕詐欺犯,姑且讓人放心許多。


    「沒有其他人會來嗎?」


    他帶我來到醫院中庭,盡管招待我喝的飲料,是餐廳的自助式綠茶,但我還是沒抱怨。不過,這也是因為我當這名小鬼隻是負責跑腿的小弟。


    「您說的其他人,指的是什麽?」


    「例如你的上司之類的,就是要和我麵談的人。」


    「隻有我。」


    隻說必要的事,其他一概不多談,這證明他不懂如何和大人應對。雖然有點光火,但我還是接著說:


    「要錢的話,我有。」


    「我一概不收取報酬。」


    「嗯,我聽說了。」


    小鬼抬起臉來,我搖了搖頭,對他說「不可能有這種事」。


    「那是你們對外的一套說訶吧?很不巧,我可不是別人說什麽話都信的傻好人。就算你們要騙我,雇人也總是得花錢吧,所以我才想問個清楚。」


    小鬼詫異地回望著我,表情看起來很自然。


    我隻是想先清楚的讓他知道,我早已看穿他的伎倆。


    「天底下不可能有這種好事。」


    我毫不顧慮地直說。


    「怎麽可能和死者見麵?我不知道你叫『使者』還是『侍者』,反正你們就像大規模的詐騙集團吧?不過,我媽好像對你們深信不疑。」


    ——靖彥,我見過你父親呢。


    我第一次聽聞使者的存在,是從兩年前過世的老媽津留那裏。大約在她過世前半年的某天,住院的她把我叫到病床前,突然提到這件事。她對我說,難得有這個機會,就告訴你一件事吧!


    「令堂確實曾向使者提出委托,就在二十年前。」


    「我是在她過世前聽說的,說她見過我老爸。」


    小鬼沒點頭,也許是在裝模作樣,擺出一副對委托人有保密義務的姿態,隻見他不置可否地把臉轉開。


    老爸是在我高三那年的秋天過世,他原本就有心髒病的痼疾,也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交代我們兄弟:「畠田家和公司就拜托你們了。」從生前就钜細靡遺的向我和老媽指示財產分配和祖父那一代留下的建設公司該如何經營,我覺得他確實是個可靠又了不起的父親。


    ——我透過一位叫使者的人,與你爸見麵。不知道是從多久以前就有使者這號人物的存在,我也是在偶然的機會下得知,不過,當我和你爸見麵時,他吃驚地說「你是什麽時候接觸這種東西的」。還是老樣子,每當看到家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擅自采取某種行動,就無法忍受,但我又不是做什麽違背良心的事。


    她從床上坐起身,一麵慢慢細說,一麵撥起她的白發,她的手枯瘦得嚇人。凹陷的眼窩,削瘦的雙頰,和先前住家裏的時候相比,完全變了個樣,但她臉部表情給人的印象仍然沒變,這反而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常時她笑著說,你和你老爸在這方麵真的是一個樣呢!


    「那麽,關於使者的事,您已經大致從令堂那裏聽說了吧?」


    「本以為是像巫女那樣的形式,但聽完之後發現,好像不是那麽回事,她聲稱自己直接和我已經過世的老爸見過麵。」


    「是的,我會擔任窗口,與您想見麵的對象交涉,確認對方是否有意願和您見麵。待取得對方同意後,才能會麵。」


    小鬼像是在宣讀事先背好的稿子。


    「有個注意事項,那就是您隻能見一次麵,一旦您與某人見過麵,就再也不能向使者進行任何委托。」


    「嗯。」


    「還有,對死者來說,也隻有一次和生者見麵的機會。當有人指名,而同意與對方見麵後,就再也沒機會見其他人了。由於無法接受死者的指名,所以對方在回複時會很謹慎。」


    「這我也聽我媽提過了。」


    「在取得對方回複後,會安排見麵的日子,基本上是選在最近一次的滿月之夜。從日落到日出,有一整晚的時間。」


    「滿月?」


    這充滿宗教意涵的想法,令人掃興。雖然這條件聽起來煞有介事,不過,我覺得這純粹是為了營造氣氛。小鬼從包包裏拿出一本像筆記本的東西,他翻開空白的頁麵,語氣平淡地的問:


    「您已經決定好要和誰見麵了嗎?」


    「我老媽,兩年前她死於癌症,名字是畠田津留。要錢的話,我有。」


    小鬼望著我,仍舊以冷淡的神情搖了搖頭,


    「我一概不收取報酬。」


    他又重複同樣的台詞,我當作沒聽見,繼續說:


    「剛才我也說過,我並不相信。不過,我之所以來到這裏,就像是遵行老媽的遺言一樣。她說以前曾受過使者的幫忙,而和老爸見麵,還告訴我電話號碼,吩咐我日後家裏如果有什麽困難,可以和你們聯絡。」


    2


    「能和你爸見麵,我真的覺得很慶幸,所以我也要告訴你這件事。日後如果你有困難,就跟這裏聯絡。」


    老媽取出封麵貼有櫻花色和紙的筆記本,是她的日記。從她嫁入這個家開始,便天天寫日記,未曾有一日間斷,累積的日記量相當可觀。她不時會在附近的文具店,或是趁旅行時到當地的禮品店購買中意的筆記本,當作日記本用。最後這一本,似乎是她隨長青俱樂部到京都旅遊時,在當地購買的。她從日記本中取出一張折好的紙,交到我手上。


    她遞給我的紙,經過漫長的歲月,變得泛黃、扁薄。已經用不到的這張紙,盡管日記一本換過一本,她還是重新把這張紙夾進新的日記本中。


    紙上寫著「使者」,是老媽的筆跡,底下寫著一行03(※東京電話的區碼。)開頭的數字。


    「你跟久仁彥提過這件事嗎?」


    「沒提過,靖彥,我隻跟你一個人說。」


    「為什麽隻跟我說?」


    一提到弟弟的名字,老媽就微微側頭,麵帶柔和的微笑回答:


    「因為你是長男啊。畠田的本家,今後要你來守護,包括那家店。如果一直沒機會和使者見麵,那自然最好。不過,總是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接著,她眯起眼睛注視著我,那是她住院後少見的神情,接著她像在告誡我似的說:


    「要注意,千萬不能隻是因為想念媽媽就使用它,這樣太浪費了,能不用自然最好。活人和死者見麵,這畢竟有違自然的道理,所以這麽做並不好。」


    「你在說什麽啊。」


    我內心一震,老媽得到胃癌的事,隻有我、妻子,還有弟弟和弟妹知情。我們四人討論後,決定不讓老媽知道。就連對親戚們,以及我們各自的孩子,也都隻字未提。打從一開始,醫生就明確告訴我們「她隻剩兩年的壽命」。


    老爸過世後,老媽一直和我合力經營那家建設公司。她已經上了年紀,身體多少有些病痛,但仍舊不肯退休。當她說身體疼痛,想去醫院看病時,我當下的感覺是,老媽會這麽說,一定很嚴重。她就是這樣的人,絕不在人麵前展現脆弱的一麵。


    我不知道老媽對自己的病情掌握了多少,不過應該多少感覺得出來吧。她並未直接向我們追問,但有時我也會感到詫異,心想她該不會已經全都知情,才對我說這番話吧?像這時候也是一樣。


    我聽她提到使者的事情時,腦中首先閃過的念頭不是驚訝,而是擔心。她該不會是因為生病而變得怯懦,突然開始失智了吧?所以才會開始說起這種教人難以置信,像是玩笑般的一段過往。換作是平時,我若不是嗤之以鼻,就是罵她一句「別開玩笑了」,但當時我隻是靜靜地聽她說。她的表情極為冷靜,看起來不像胡思亂想,也沒半點心思紛亂的樣子。


    「總之,我已經告訴你了,自己看著辦吧。」


    「那你自己又為什麽和老爸見麵?明明說別因為思念某人而隨意使用,自己卻和老爸見麵,不是嗎?而且還是在那種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候。」


    我爸留給我們的遺書內容相當仔細,應該沒必要為了店麵或家裏的事去詢問他才對。剛才聽老媽說,她與使者聯絡,是老爸死後十幾年的事。如果是死後沒多久這麽做,倒還能理解,但現在這樣我實在百思不解。


    「為什麽挑那個時間,你不懂嗎?太教我驚訝了,你這孩子真不懂別人的心思呢。」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老媽出現那種難為情的神色,她露出毫不造作的自然微笑,接著說:


    「告訴我使者存在的人,是一位老朋友,她和我一樣,先生很早便過世了。她在你爸喪禮那天趕來,悄悄告訴我使者的聯絡電話。一開始我也不相信,假心裏還是想,如果真的不行就算了,多年後我想起這件事,便試著打電話聯絡。結果真有道件事,嚇了我一大跳。」


    「我也要把這件事一代一代傳下去嗎?像家訓那樣,也跟太一說……」


    我不知道要多認真看待此事才好,所以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問話,結果沒想到老媽臉上立即蒙上一層陰影,她一臉為難地喃喃低語,「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我對她的反應大為驚奇,同時有種胃部受擠壓的感覺。


    太一是奶奶帶大的孫子,雖然個性和善,但資質駑鈍。他是本家的長孫,早晚都會繼承家業,但總是不知道他腦袋在想些什麽,一臉憨樣。


    我反射性地想到弟弟久仁彥的孩子們,兩個孩子很像他,都很會念書,哥哥裕紀和妹妹美奈在校成績優異。


    在親戚的眾會中,他們雖是堂兄妹,但最年長的太一總是隻有在一旁聽人說話的份。但他看起來完全沒有心有不甘,或是想還以顏色的念頭。後來裕紀和美奈都就讀縣內的知名高中,裕紀甚至還考上人稱名校的東京大學,而太一所就讀的是普通高中,唯一的優點就是離家近,報考當地的國立大學落榜,最後隻能考上當地的另一所私立大學。我同意替他出學費,條件是得在店裏幫忙。


    我知道太一很不可靠,但這還是老媽第一次當著我的麵說出替太一擔心的話來。平時她看起來似乎很疼愛這個孫子,但現在和我獨處,才說出真正的心裏話是嗎?


    太一會變成那樣,不就是因為你把他寵壞嗎?我大為光火,但考量到她是病人,還是硬生生地把來到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而她也絲毫不以為意,很快又補上「不過,我認為他應該沒問題」。


    「之前他還不懂事,所以應該沒問題。」


    若是再繼續聊太一的話題,氣氛會變得很尷尬,於是我改變話題。


    「你去過東京嗎?」


    除了每年在十一月勤勞感謝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左右,會隨裏民聚會或長青俱樂部舉辦的遊覽車出遊外,實在想不出她還遠行去過哪些地方。她連會不會買票都是個問題。老媽聞言後,似乎覺得很有趣,朗聲大笑,


    「你說的話跟你爸一個樣,我自己一個人當然有辦法遠行啊。真有需要的話,要去多遠都不成問題;祥子、太一也一樣,大家都比你想像中來得能幹,其實都被你看扁了,隻是一直在忍耐罷了。」


    「哼。」


    剛才她明明還擔心地說「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現在卻又刻意地說他很「能幹」。不論是這個家,還是建設公司,要是沒我在,便無法運作,這是不爭的事實。


    「你爸和你都一個樣,你們長男就是這麽頑固。」


    「是嗎?」


    弟弟久仁彥從小就個性認真,又會念書。老爸過世後,我高中一畢業,馬上便繼承公司,我和老媽商量,決定讓久仁彥上東京的大學。那個年代和現在不同,周遭能上大學的人少之又少。老媽當時很開心地說,久仁彥這孩子會念書,總覺得他日後能做一番大事。本以為他會就這樣在東京的大企業任職,但最後他還是回到地方上,在市公所當差。老媽當初說他可能會做一番大事,不知這樣是否符合她的期待。


    也許因為我們家曆史悠久,又擁有自己的家業,所以畠田家曆代長男的地位總是與其他兄弟有明顯的區隔。我們家組訓規定,長男是家中的繼承人,是我族的守護者,我也在這樣的觀念下接受養育,照顧弟弟也包含在這樣的觀念中。


    打從一開始,老媽心中就對長男和次男所要求扮演的角色以及養育方式有明確的區隔。從小,裏民間的聚會或活動,她總是隻帶我去參加,並告訴我地方人脈的重要性。我幫忙店裏工作時,她也常對我說「這總有一天要由你來做」,徹底讓我學會店裏的工作。相對的,她常說久仁彥是次男,早晚都要離家獨立,一概沒讓他和鄰居們有往來,也不讓他到店裏幫忙。老媽總是說,他可以盡情做他想做的事,將他養育成一個不負責任,恣意隨性的人。


    老媽原本是個大而化之的人,但她會對我展現嚴格的一麵。如果是久仁彥惡作劇,她會說句「真拿你沒辦法」,一笑置之,但換作是我,她卻毫不寬貸,並時常訓斥我「身為長男,怎麽可以做這種事呢」,「你是哥哥耶」這句話,我從小已經不知聽了多少回,或許別人家也是這種情況,但我家尤其嚴重。


    從小被培育成守護畠田家的長男,我對此沒任何怨言,心裏對此也不感到排斥。在我懂事前,就已經被灌輸這樣的觀念,所以並不覺得不合理,或是感到質疑。關於這點,從小備受疼愛的久仁彥應該也一樣吧。


    我是留在家中的長男,久仁彥是離家獨立的次男。在老爸過世時,我們早已明白各自扮演的角色和生存方式。


    3


    「請告訴我您想見令堂的原因。」


    小鬼接著說:


    「與令堂交涉時,我必須轉告她您想和她見麵,以及想見她的原因,所以要請您先告訴我。」


    「因為真的被我媽的遺言說中,家裏出了問題。你們可真會安排,就像騙人的占卜師一樣。先向我套話,然後再順著我說的話來回答,對吧?」


    小鬼注視著我,不發一語,應該是沒想到我會反問他這麽一句,我對自己將了他一軍頗為得意。


    「會準備一位和我媽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是嗎?你到底會安排出什麽樣的人來呢,我愈來愈期待了。」


    「要準備一位連兒子也無法識破的冒牌貨,應該沒辦法吧?」


    小鬼第一次皺起眉頭。緊接著下個瞬間,他像是對自己的反應感到後悔,再度恢複原本的表情。他沒再回話,改為輕歎一聲,「我隻要轉告她,家裏發生問題,這樣就行了嗎?」


    看他用這種散漫口吻回答的態度,令我火冒三丈,所以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要賣山,家裏有一座托人管理的山,反正是一塊閑置的土地,所以決定要竇了它。我四處找地契,卻都找不到。應該是老媽藏起來了,你就告訴她,說我想知道放在哪裏。」


    「我明白了。」


    他就像要遮掩自己的動作般,把筆記本靠向身邊,記下我說的話。傳來一陣自動鉛筆在筆記本上書寫的聲音後,他再次抬頭望向我。


    「可以問您一件事嗎?」


    「什麽事?」


    「您明明就不相信,為什麽還專程來找我?」


    我感覺他當我是鄉下來的土包子般的瞧不起,我狠狠回瞪他一眼。


    「我不是說了嗎,這是老媽交代的遺言。反正你們一定是詐騙集團,不過試一次也無妨。我真的是傷透了腦筋,能找的地方全找遍了,就隻能當麵向老媽問個清楚。因為沒其他方法,隻好死馬當活馬醫,來這裏拜托你。」


    「我明白了,我會轉告令堂,近日會給您答覆。如果令堂答應與您會麵,地點可以選在這附近嗎?到時候會再請您來一趟。」


    「沒關係。」


    雖然很麻煩,但如果地點選在家鄉,得躲著不讓家人和鄰居發現,偷偷摸摸行動,想到這裏,便覺得這樣反而輕鬆許多。外出時,隻要和今天一樣,說是去參加同學會,或是說有朋友過世,以此蒙混過去就行了。


    「您還有其他問題嗎?」


    小鬼從長椅上站起身,伸手想替我拿還有茶的紙杯。我發現沒喝完,將杯裏轉涼的剩茶一飲而盡,接著問道:


    「久仁彥有來嗎?」


    小鬼似乎沒聽懂我的話,露出納悶的神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裝蒜,但如果他是在演戲,那演技著實高明,我補上一句「是我弟」


    「他有沒有和我一樣來找你,說想見我媽?」


    「沒有。」


    他未經思索地回答後,很刻意地挺直腰杆,「關於其他委托,恕我無可奉告。」又是在裝模作樣的保密。我又問了一次,「如果他已經和我老媽見過麵,那我今天就白跑一趟了,告訴我總沒關係吧?久仁彥到底來過沒?」


    「恕我無可奉告,在向令堂確認後,我會再與您聯絡,給您答覆。還有其他疑問嗎?」


    「可以再問個問題嗎?」


    「請說。」


    「你父母知道你這樣裝神弄鬼嗎?還有,你有在上學嗎?」


    小鬼沉默不語,他先是表情一僵,接著在得知我沒避開他的目光後,他慢慢露出一個生硬的微笑。


    「恕我無可奉告……我會再與您聯絡。」


    他低下頭不看我,接過我手中的紙杯,迅速邁步朝醫院內走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暗哼一聲。真是個狂妄的小鬼,怎麽看都不順眼。


    4


    與使者見過麵的隔周,是老媽滿兩年的忌日。


    同樣是負責喪禮的那位住持前來替她誦經,先前老舊的榻榻米已經換新,我拆下客廳和佛堂間的拉門,迎接親戚們入內。


    雖然不想辦得像老爸過世時那麽鋪張,但正因為我們是本家,所以從早便忙得不可開交。法會開始前,我希望眾人能在住持來之前先就坐,但前來的親戚,特別是女人們,已開始擅自聚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說自己的孫子怎樣怎樣,哪家人的兒子又如何如何……


    「那些無聊的事,等結束後再說。」


    長我一輩的阿姨、姨丈也在,但我們是自己人,用不著裝模作樣。正當我說話語氣很衝時,久仁彥來到一旁規勸,「哥,放輕鬆一點嘛。」


    我遺傳到老爸,身材矮短,雙肩寬闊。相對於此,久仁彥則是像到老媽,身材修長清瘦。他在任職的市公所裏,也不是待在穿工作服到工地巡視的部門,而是一直在出納或議會事務局這類的工作間輪調。雖然小我四歲,但在我上高中時,他就已經長得比我高了。


    久仁彥似乎覺得很困擾,眼鏡底下的雙眼眯成一道細縫,「剛才住持打電話來,說會晚點才到,所以沒關係的,等他到了之後再準備也不遲。」


    「可是……」


    「他想叫大家先坐好,因為他性子比較急。」


    裏頭傳來祥子的聲音,可能是泡來招待客人喝的茶用完了,隻見她手裏端著平時沒在使用的舊式熱水壺,在人群中四處穿梭。「真不好意思呢,久仁彥。」祥子道歉後望向我,「孩子的爸,你別那麽大聲嘛,大家都被你嚇著了,有話為什麽不能好好說呢。」


    「羅嗦。」


    「看吧,又是這種口氣。」


    祥子為之蹙眉,一副拿我沒轍的表情。久仁彥莞爾一笑,離開我身邊,朝客廳走去。我聽見他以溫和的聲音,對那群聒噪不休的女客們說話,「如果要聊天的話,我們到那邊去吧。」


    「在住持來之前,還有時間可以聊天。要先就座也行……若是太晚進去,會隻剩前麵的位子,這麽一來在誦經時要是打瞌睡,可就穿幫了。」


    「哎呀,說得也是。」


    傳來嗬嗬笑聲,也有人說「會不小心睡著」、「會兩腳發麻」,聲音相互交疊。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笑,拿起手提包開始移動,一旁的祥子說「就像是北風和太陽的故事呢」。


    「老公,如果光隻會大聲吼,沒人會聽的,你也該向久仁彥學習學習吧?」


    「要你羅嗦。」


    明明沒有血緣關係,但祥子愈來愈像我媽了,包括說話口吻,以及指正人的方式。


    「太一在哪裏?」


    我一麵問,一麵環顧四周,發現久仁彥家的孩子已經坐在神龕附近,卻始終還不見太一的身影。早上他連西裝領帶都打不好,還請祥子幫忙他打,我當時訓了他一句「真丟人」。


    「不知道耶,應該待會就來了,他知道法會開始的時間。」


    我差點就要在心裏咒罵了,對那孩子特別縱容這點,祥子也和我老媽一個樣,光想就心煩。我改望向老媽擺在神龕上的遺照,那是她過世前十年的照片。當時不顯一絲病容,兩頰也沒凹陷。雖然也備有後來拍的照片,但最後還是決定用這張。


    久仁彥用高明的手段讓親戚們就座,我望著他的背影,想起兩年前,他那淚流滿麵的模樣。當時他麵容憔悴,意誌消沉,很難相信此刻的他竟然說得出「要是打瞌睡,可就穿幫了」這種沒分寸的話來。老媽從以前就很了解久仁彥,這也難怪。


    悲傷是次男負責的角色。


    或許看在別人眼裏,會覺得我很冷酷無情,不過,看完老媽臨終前最後一眼,走出病房後,我腦中想的不是悲傷,而是接下來該怎麽做。該跟誰聯絡、喪禮該怎麽辦,向印刷廠訂製印有店名的訃聞、今年拜年時送的毛巾該怎麽做,我在瞬間已經全都想過一遍。


    我並非感覺不到悲傷,隻不過我是長男,既然肩上扛著責任,就不能輕易落淚。


    猛然抬頭,發現太一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坐在客廳的某個角落。看到他那縮著身子,無事可做的模樣,我深深感到無力。


    「太一。」


    經叫喚後,他默默把臉轉向我。空有一身魁梧的身軀,幫忙店裏的工作時,動作卻總是慢吞吞。和我一樣是單眼皮,那眼皮厚腫的模樣,給人的感覺就是很不起眼。盡管如此,要是他能抬頭挺胸,至少看起來也比較稱頭,但不管再怎麽提醒他,他駝背的老毛病始終不改。


    「你在幹什麽?這麽晚才來!算了,快去坐在你媽旁邊,你是本家的人,別坐在角落。」


    「啊……對不起,我以為自己的身分在親人當中算是最低的,所以才有所顧忌,坐在角落邊。」


    這孩子真教人頭痛。


    「快去!」


    我拉著他的手,要他換位子。


    「擺在神龕上的那本書是什麽?」


    法會結束,我們正在收拾擺滿一地的坐墊時,阿姨登喜拿起一本薄薄的冊子問,她是老媽的大妹。


    「啊,那是我的。」


    侄女美奈在我背後回應,她捧著坐墊放在客廳角落,朝登喜奔來。


    「這是大學聯考的模擬測驗,上麵記錄了全國排名,所以我特地帶來。以前我哥上榜時,奶奶還用螢光筆在他的名字上劃線,非常開心,所以我也想帶來讓奶奶看。」


    「嘩,真厲害。全國是嗎?你說的全國,是指從北海道到衝繩嗎?美奈,你的名字在這裏頭啊?這個冊子是去哪兒拿的?姨婆也想要呢。」


    「隻有參加考試的高中才會發送,所以也沒那麽了不起啦。而且參加模擬考的,隻有一部分高中,並不是所有高中生都會參加。」


    美奈臉上浮現難為情的笑容,但還是指出自己名字出現的那一頁,登喜阿姨再次以誇張的聲音喊著,「好厲害!」


    「畠田家的人從以前就一直很優秀,我姐還真是嫁到了好人家呢。久仁彥當初也到東京上大學,美奈以後的成就令人期待,我看不是當博士,就是當大官。」


    「別再說了,我們家的血脈,哪會出現那麽優秀的人才啊!」


    我忍不住大聲嚷著。


    正在交談的兩人,不約而同的麵向我,美奈的表情仿佛瞬間凍結。


    「像美奈這樣的人,要是去東京的大學找,一定隨便哪裏都有。女孩子如果太好勝,日後要找對象可就辛苦了。」


    「會嗎?可是我覺得她很不簡單,而且還是日本全國呢,你說是吧,美奈?」


    「……伯父。」


    美奈一改先前的態度,以平靜的口吻叫了我一聲,毫不掩飾地瞪著我。


    「什麽事?」


    「您為什麽總是說這種話呢?」


    也許因為是眾堂兄妹中唯一的女孩,美奈從小就心高氣傲,最近更是變得能言善道,動不動就出言頂撞,登喜阿姨急忙安撫美奈。


    「美奈,你伯父是因為謙虛,不好意思。」


    「才不是呢,我不能接受!或許伯父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看,但這種謙虛未免也太過頭了吧?們父,日後我要是真的成為什麽大人物,丟臉的人是你。我就算成了名人,也請你別跟周遭的人說你是我的親戚,拜托你了!」


    「如果你真的當上大官或是博士,我會全力做你的後盾。如果你拜托我,我還可以替你組個後援會。我的客人當中,有市民代表和縣議員。不過,難保你日後不會哭著來求我幫忙。」


    美奈脹紅了臉,扯開嗓門大吼:


    「就是這一點最教我受不了,我實在是跟鄉下人處不來!」


    「美奈!」


    人在附近的久仁彥聞言後快步跑來,居中調解。美奈怏怏不樂地皺著眉頭,丟下一句「我受夠了」之後,就這樣離開。


    「哥,對不起。」久仁彥代為道歉。


    「她就快考試了,比較敏感,你就別太刺激她。」


    「明明是個孩子,講話卻像大人似的。」


    也許是美奈聽到我說的話,屋內深處的走廊傳來有人用力踢牆的聲音。她的確還是個孩子,個性也很火爆。久仁彥個性溫順,美奈也許是像到她媽。


    「不過她真的很優秀,美奈就像久仁彥。」


    登喜阿姨在一旁打圓場,久仁彥不置可否地回以一笑。我在一旁插話,喊了阿姨一聲:


    「久仁彥確實很會念書,也很優秀,可是他到東京念大學,最後還是回到這裏,那還不是沒有兩樣。我身為長男,辛苦的送弟弟出外求學,可是他卻回故鄉當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公務員。我媽本來對他充滿期待,結果卻是這樣。不過話說回來,市公所的工作並不辛苦,我媽可以不必替他操心,這樣也算是盡孝。」


    「是啊,住得近,隨時都看得到,這是最大的孝行。」


    麵對登喜這番話,久仁彥露出尷尬的微笑,點著頭說:「我大哥才是真正辛苦的人。」


    「和自己開店的辛勞相比,我的日子確實是過得輕鬆許多,很過意不去。當初也是托大哥的福,我才能上大學,真的很感激。」


    「哎呀,不過靖彥雖然辛苦,得到的回報也不小啊。出門都開名車,令人羨慕呢。」


    這個小鄉鎮裏隻有我們一家建設公司,盡管經濟不景氣,經營不易,但還是都能保有一定的收益。既沒裁員,也沒變賣車輛。不過話說回來,我在景氣正好時買的那輛豐田century,確實是高級房車,但也差不多該換車了。它已經累積了相當的裏程數,而且現在也賣不了什麽好價錢。


    登喜阿姨凝望著老媽的遺照。


    「姐姐一定很高興,兩個兒子和孫子們都對她這麽好……她過世至今,也已經兩年了。」


    她突然沉浸在感傷中,緊按著眉頭。也許是上了年紀,動不動就流淚。


    「她住院後,我隻有一開始去探望過她,沒想到竟然是癌症。臨終時,有兒子們在一旁看顧,她一定很幸福。」


    「她要是真這麽想就好了。」


    我回答後,與久仁彥互望一眼,嘴角泛起既懷念、又尷尬的微笑。


    為什麽不告訴我!平時個性溫和的太一,那天難得放聲大吼。


    我在老媽過世前兩天、也就是醫生宣告她病危,隻剩幾天的壽命後,才告訴孩子們她得的病。因為考慮到得開始準備喪禮,要家人幫忙,這才向他們坦言此事。


    早知道奶奶得的是癌症,我就會常去看她,讓她做她想做的事。孩子們這樣哭著抗議。我向他們喝斥道「問題不在這裏」,他們旋即沉默,但在喪禮上,其他親戚也都說著同樣的話。現在他們看起來就像已經忘了那件事,不過當時登喜阿姨也向我責問過此事。


    我不想繼續談這個話題,把現場交給久仁彥後,就此步出客廳。


    來到走廊上,我取出放在胸前口袋裏的手機,發現有一通未接來電,是03開頭的號碼。來自東京的電話,我隻想得到唯一的一個可能。


    眾人正忙著準備法會完畢後的餐食,我走在嘈雜的聲音中,穿過走廊,來到無人的後院。用手機回撥,對方馬上接起電話,回了一聲「喂」。聽聲音,是上次那個小鬼。


    「我是畠田。」


    「我是使者,令堂說願意見您。」


    聽到他的回答後,我重重籲了口氣。我並不覺得特別緊繃,但為何會有這種反應,自己也不知道。盡管沒人在看我,我仍然抬頭挺胸。


    「這樣啊。」


    關於使者的事,老媽隻對身為長男的我說,不過,就算久仁彥知道這件事也不足為奇。他很關心媽,是個溫柔的次男,媽很信任他,應該也很以他為傲。久仁彥真的沒聽說過這件事嗎?還是說,他明明知道,卻沒委托使者?


    「可以照之前我告訴您的那樣,將日期安排在接下來的滿月那天嗎?滿月當天的時間最長。」


    小鬼告訴我具體的日期,我表示同意。他所選的地點,是我從沒聽過的一家飯店。當我跟著重複飯店名稱時,他問了句「沒問題嗎?」


    「如果您不知道地點,我可以再說仔細……」


    「隻要知道名稱,就能進一步調查,沒關係的。網路上也找得到吧?」


    「是的,應該可以。」


    「那就沒問題了。」


    我自己沒使用網路,但祥子和太一常玩電腦,隻要找個借口讓他們替我上網查詢就行了。


    「那就當天六點半,在大廳碰麵,我會在那裏。」


    「我媽有說什麽嗎?」


    我詢問後,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我急忙改口,


    「我現在還是不相信,不過,如果真的……」


    「等見麵時,您可以直接向她本人詢問,到時候見了,」


    他單方麵留下這句話後,便掛斷電話,本想叫他等一下,但還是慢了一步,我暗啐一聲,按下結束通話鈕,這時背後傳來一聲「爸」。


    我心頭一震,回頭看到太一就站在我身後,在黑暗中,宛如鬼魂一般。


    「你幹嘛?」


    我不耐煩地說,他嚇了我一大跳。太一以他平時的溫和口吻回答「嚇到你了嗎?抱歉」,然後慢慢朝我走近。


    「關於美奈……」


    「美奈?」


    「剛才她不是和爸爸起衝突嗎?」


    「喔。」


    像那種親人之間的溝通,算不上衝突,不過我還是點頭回應。接著,太一語出驚人:


    「爸,我勸你最好改一下態度。」


    「什麽?」


    「不用馬上道歉,隻要慢慢改就好了。美奈真的很努力,很不簡單,你應該認同她才對。」


    「在別人麵前誇自己的親人幹什麽,也不害臊。」


    「那是你的借口……」


    太一堅持不退讓。


    「你如果老是當自己是大人,當別人是小孩,一味的打壓,美奈也會跟你賭氣。也許會因而討厭我們,再也不想到家裏來,奶奶地下有知,一定會很難過。」


    自從老媽過世後,久仁彥家的孩子確實就很少到家裏來。今天的法會另當別論,像過年、中元節,他們兄妹倆總是以忙碌為由,幾乎都不到家裏來。


    我不予理會,正準備從旁邊走過時,太一又叫了聲「爸」,但我還是沒回應。


    太一像個婆娘似的,還打算繼續說教,不知道老爸看到他這副模樣作何感想,本家的長男竟是這副德行,我真是愧對祖宗。我老爸無緣見到自己孫子就往生極樂,就某個層麵來說,或許也算是一種幸運。


    回到佛堂後一看,已經大致整理完畢。板著臉孔的美奈,和她哥哥一起坐在角落,把玩著手機,她哥哥裕紀明天就要返回東京。


    登喜阿姨這次改為和裕紀聊天,我聽到她詢問裕紀大學的情形以及目前求職的情況。裕紀晚太一半年出生,但兩人同年,聽說某外資企業已經內定要錄用他,但他似乎想進研究所繼續深造。不管是走哪條路,聽起來都是前途一片光明。


    「裕紀,你也很了不起呢。」


    「才沒有呢,姨婆。」


    他一臉尷尬地搖著頭,那模樣像極了久仁彥。


    太一回到房間後,湊向他的堂弟堂妹,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似乎是電視節目這一類言不及義的話題。原本麵有慍色的美奈,馬上表情為之一亮,從手機上移開目光。他們平時感情並不見得有多好,不過彼此年紀相當,相處起來應該比較不會有顧慮。太一很快便和裕紀聊得熱絡,孩子就是這麽單純。


    我裝沒看見,以眼角餘光注意孩子們的舉動,這時,祥子朝我喚了聲「老公」。


    「剛才坐墊不夠,好像是太一去幫我拿的。」


    「喔?」


    「法會開始前,你不是還罵說太一跑哪兒去了嗎?他跑到別房去拿坐墊了,待會兒你誇獎他一下吧。」


    我望向擺在客廳角落的那一疊坐墊,有幾片顏色不一樣,確實是平時放在別房裏的。


    你誇獎他一下吧?


    什麽跟什麽嘛!我皺起眉頭。


    「又不是小孩子,沒必要為了這麽點小事而刻意誇他吧?跟傻瓜似的。發現就去做,是很理所當然的。」


    「可是……」


    「別為這種小事叫住我。」


    當初提到我替太一出學費,條件是他得幫忙店裏的工作,久仁彥聽了,極力誇讚太一。他說現今這個時代,大部分孩子都認為父母出學費是天經地義的事,太一真的很了不起,像我家的裕紀、美奈就辦不到。


    ——他已經長成一個正直的好孩子。


    當時聽他這麽說,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就像現在一樣。根本沒什麽好誇獎,甚至覺得他說的是理所當然的事。


    太一誇張地擺動手臂,逗美奈和裕紀發笑。兩人開懷大笑,但我看得一肚子火,很想問他一句,人家這樣笑你,你覺得無所謂嗎?


    太一剛上小學時,老媽將爸爸的鋼筆送給太一。那是多年來,她一直當作丈夫遺物看待的物品,也不曾給過我。那是替當時的鎮長家承包工程時,鎮長送我們當紀念的昂貴鋼筆。


    我第一次看到太一拿著那支鋼筆時,罵他「是你自己拿出來的嗎?」那不是孩子該帶在身上的東西。


    「奶奶說要給我的。」


    我向搞不清楚狀況的太一質問時,老媽急忙跑來說「是我」。


    「是我送他的。」


    太一躲在老媽背後,畏怯地望著我,但手裏仍緊握著那支鋼筆,他從繈褓的時候起,便比家裏任何人都和老媽來得親近。祥子產後恢複狀況不佳,在鄰市的大學醫院住了一段時間,當時剛出生的太一就是由老媽一手照料。不知不覺間,太一就這麽成了一個整天跟在奶奶身後打轉的小孩。我媽應該也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就連裏民會辦的旅行團,她也常帶著太一一起去。


    不過,要是老媽看到現在孫子們的模樣,不知道會將老爸的鋼筆托付給誰,老爸又會希望將本家托付給誰呢?


    5


    在品川車站下車後,我很快便知道使者指定的飯店在哪裏。用不著叫太一調查,還很嶄新的飯店招牌,就掛在車站前,指示道路方向。


    傍晚的車站前,有許多穿西裝的上班族和粉領族,還可以看見父母帶著孩子,像是來這附近遊玩。地圖上標示,這附近有家水族館。明明是平日,難道這些孩子不用上學嗎?都市人好像都閑閑沒事。


    來到飯店前,我收好地圖,正準備走進去時,一位像女明星般打扮光鮮的女子,從停在一旁的計程車內走出。穿著製服的年輕飯店員工替她開門,女子一臉習以為常的表情走進飯店。這時剛好走出一對身穿傳統和服的老夫婦,與女子擦身而過。


    我望著這些神色從容的人們來來往往,穿著西裝的雙肩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腳下的大理石品亮如鏡,映照出我站在上方的模樣。


    ——那小鬼會出現在這種場所嗎?該不會是騙我,想讓我出糗吧?


    我拿定主意,走進飯店內,另一名飯店員工注意到我後,行了一禮。我感覺到他朝我上下打量的視線,心裏很想對他說「別管我」。我是客人,有事要辦才會來這裏。我身上穿著西裝,還打著領帶。


    走進大廳後,馬上就看到那個小鬼,他坐在鋪有布椅套的椅子上。一看到他,我肩膀緊繃的力氣頓時全部化去。他就坐在那裏,完全沒有被飯店氣氛震懾的模樣,正打開一本文庫本,專注地閱讀。


    「喂。」


    我出聲叫喚,他抬起頭,微微發出一聲驚呼,看了看手表後對我說了句「您來得真早」。


    「是啊。」


    現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十分鍾,我認為時間已經不早了,忍不住皺眉。


    「要喝點什麽嗎?」小鬼詢問。我望向飯店內的咖啡廳,回了句「不用」,看到那巨大花瓶裏插滿了花,還有後麵泛著黑光的平台鋼琴,我便不想在那裏頭喝茶。先前明明是在那可疑的醫院中庭見麵,怎麽會落差這麽大?


    他展現出神色自若的模樣,很像是這小鬼的風格。他似乎很熟悉這飯店的一切,看了就教人反感。


    「這地方價格不便宜吧?」


    「是啊。」


    「……我媽來了嗎?」


    「那名和我媽長得很像的演員」,我以帶有這種含義的口吻詢問,小鬼闔上書本,收進包包裏,書皮包覆著印有書店名稱的封套,所以看不出這是哪本書。


    「我在這家飯店的九樓訂了一間房,待會兒我會給您鑰匙,令堂已經在房間裏等候。」


    她已經來了。


    我再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暗自吞了口唾沫。


    「她已經來了?」


    「是的。」


    「那我可以上去了嗎?」


    「這個嘛……」


    他語帶躊躇地停頓片刻,再度望了手表一眼,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了好幾秒,接著搖頭回答:


    「我是覺得沒關係,不過,可否請您遵守時間呢?因為原本說好是從六點半開始。」


    「硬性規定是吧?和公家機關一樣。」


    小鬼麵無表情,默不作聲。感覺此刻的他,與先前舉辦法會時,美奈瞪我的眼神很相似。現在的孩子都被寵壞了,每個都一個樣嗎?


    「你這種身分真好,打工的薪水有多少?還是說,這是你自家經營的事業?」


    「可以這麽說。」


    小鬼點了點頭,接著起身,「我去確認一下。」


    「請您先坐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確認?跟誰確認?我心裏充滿問號,但小鬼已經快步離去。


    我目送他走向櫃台的背影,坐在他剛才坐的椅子,取出手機,確認現在的時間。


    不久,小鬼再度返回。


    「這是鑰匙。」


    他遞出一張厚紙,上麵印有飯店的名稱和logo,裏頭應該是夾著一張鑰匙卡。以前出差兼旅遊,在外頭住飯店時,曾用過這種鑰匙卡。當時不知道是不是插反了,一再亮起錯誤的紅燈,怎樣都打不開。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改用普通鑰匙,但是像這種地方,現在可能全部都統一用鑰匙卡了。


    「嗯。」我點頭收下。


    「這筆錢你要怎麽處理?」


    有必要選在這麽高級的飯店嗎?小鬼搖了搖頭。


    「您大可不必擔心,一概不收任何費用。雖然時間有點早,但您還是可以先過去,我已經確認過了,令堂說您現在可以上去了。」


    我站起身,和他一起走向電梯。這時,小鬼突然說了句「還有……」


    「什麽事?」


    「我要回答您上次的提問,關於我的工作,您曾經問過『你父母知道你都這樣裝神弄鬼嗎』。」


    「嗯。」


    我都忘了自己曾經問過這句話,現在才猛然想起。我應該還問過他,是不是有到學校上學,但還來不及開口,小鬼已經先接著說:


    「我沒有父母,隻有小時候曾見過麵。」


    他的聲音無比沉穩,聽起來不像是要引人同情,也不像是沉浸在感傷中。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就隻是回望著他。電梯來到一樓,很突兀地發出叮的一聲清響。


    「你父母都不在了嗎?」


    我馬上提出這個很愚蠢的問題,小鬼點點頭,看起來不像在說謊。


    「是的。」


    「那……」


    我無言以對,正當沉默時,電梯門開放,小鬼快步走進電梯內。沒其他人共乘,我們彼此沉默相對,電梯就這樣來到九樓的目的地,中途都沒停頓。


    叮的一聲,抵達的信號聲響起,電梯門開放。鋪滿紅地毯的走廊前方盡頭,擺著一隻花瓶,雖然尺寸比大廳的花瓶小上許多,但同樣插滿了花。


    「是九〇七號房,我會在一樓的大廳等候。就算您聊到早上也沒關係,等您結束下來後,請再告訴我一聲。」


    「喔。」


    我注視著碎花圖案的壁紙,鄉下人家的婦女,有時也會委托我們更換這樣的壁紙,當時我實在不覺得她們的品味有多高,不過,在東京的飯店實際看過後,卻覺得很時尚,就像舶來品一樣,說來還真不可思議。


    我凝望那名自稱使者的小鬼。


    他打算整晚不睡,在那裏等我嗎?走出電梯外,準備陪我一程的這個小鬼,雖然個頭比我高,似隔著大衣也看得出來,他的肩膀相當削瘦。當我感覺到他這種體格根本完全稱不上大人時,突然有種牙根發酸的錯覺。我低著頭,邁步走出。


    走了幾步後,我回頭叫了聲「喂」。「有事嗎?」小鬼看著我。


    「不好意思,老問你一些怪問題。」


    小鬼麵無表情地回望我,看不出有驚訝的表情。我又重複說了一次,說話速度加快不少,「不好意思。」


    「哪裏。」


    我背對小鬼,朝那個房間走去。感覺得到那小鬼的視線緊跟在我背後,繞過轉角後,我這才喘了口氣,九〇七號房。


    手中包覆鑰匙卡的厚紙,被汗水沾濕,表麵起了縐折。我深吸一口氣,仔細確認插卡方向後,讓鑰匙卡穿過插卡縫隙,綠色的燈亮起。打開門一看,裏頭早已點亮著燈。


    我走進房內,裏頭傳來腳步聲,一個緩慢、熟悉的聲音。在店裏和家裏、走廊和廚房,都曾經聽過這個聲音走近。


    我想起來了。


    闔上眼,嗅聞到懷念的氣味。不論是聲音還是氣味,先前近在身邊時,從沒注意過,但間隔一段時日後重溫,從前的記憶竟然一口氣全部重現。


    「靖彥。」


    我聽到這個聲音,睜開眼。


    老媽穿著一襲柿子色的和服,就站在我麵前。


    「……媽。」


    那是她住院前的麵容,原本瘦得像枯木般,教人不忍卒睹的手臂,現在已恢複原本的豐腴和紅潤,也還沒掉發。而且發量沒變稀疏,仍留有些許黑發。一部分頭發編成三編的麻花辮,她說這是西洋的編法,是向登喜阿姨學來的。


    這件柿子色的和服,不是穿來參加婚喪喜慶之用,而是老爸當初唯一買給她的一件好看的外出服。後來分遺物時,由祥子留下,應該一直都收在衣櫃裏,從沒穿過。那柔和的微笑、酒窩浮現的位置,不管再厲害的演員也模仿不來。


    是老媽沒錯。


    「靖彥,你真是的……」


    我就像愣住一般,蒙著一層淚的雙眼緩緩眨動。


    「不是吩咐過你,不可以因為想念而來找我嗎?真拿你沒辦法。」


    「又不是我自己愛找你。」


    是那座山的地契……我正準備繼續往下說時,老媽伸手摸向我的臉。在入殮前,我曾摸過她的身軀,因為死後身體開始變得僵硬,摸起來像石頭一樣冰冷堅硬。


    「靖彥。」她喚了一聲,碰觸我的臉頰。在感受到她體溫的瞬間,我全身顫抖,咬緊牙關,極力克製差點從喉中流泄出的嗚咽,眼眶泛著淚。


    6


    「為什麽穿和服啊?」我問。


    「不行嗎?」老媽敞開衣袖,回了我一句。我拉出擺在床後的椅子坐下,老媽開始用飯店裏的電熱水壺準備泡茶。她苦笑著說,這裏不同於旅館,隻提供茶包。


    「我問過使者,怎樣的打扮都行嗎,他說怎樣都行。因為我已經是最後一次到這裏來,就讓我漂亮一回吧。」


    「之前你都在哪裏?」


    兩年前她過世時的遺容,還有出殯的情形,我都清楚記得。還有老媽不在之後,店內和家裏的生活有了什麽樣的改變。家人們應該都已逐漸習慣少了她之後的新環境,但這次和她見麵後,我不禁覺得她之前是暗中在某個地方生活。


    然而,老媽卻爽朗地笑著回答:


    「還會在哪裏,當然是在那個世界羅。」


    做好燒開水的準備後,她返回房間中央。老媽的身影映照在桌前的一麵大鏡子上,這一幕從我眼角晃過。明明是鬼魂,卻會在鏡子上映照出身影?老媽發出「咦」的一聲,順著我的視線望向鏡子,恍然大悟地點頭「喔」了一聲。


    「像這種地方,大多會在桌子上擺一麵鏡子。」


    「你曾經來過飯店嗎?」


    我帶她參加過幾次家族旅行以及裏民會辦的旅行,住的應該都是旅館才對。「來過。」老媽回答。


    「我也曾委托使者來過這裏,當時和現在不同,是另一個名稱的飯店,不過我問過那孩子,他說隻是幾年前重新做過大規模的裝漬整修,一樣是同一家飯店。」


    「你說的那孩子,是那個小鬼嗎?」


    「沒錯,你也見過他嗎?」


    媽滿意的笑著。唯一一件外出穿的和服,還有高級飯店。雖然嘴巴說著我怎麽會來找她,但感覺得出她很開心,她生前幾乎沒機會穿這件和服。我之所以記得這件和服,是因為當初老爸竟然也會買這種不實用的東西送她,令我大感意外,他比我更厭惡浪費和玩樂。


    「我還以為久仁彥來過了呢。」


    我凝望著她的臉說。這時老媽表情一愣,笑容瞬間消失,接著反問我一句「為什麽」。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也許是因為長期做生意的緣故,她的直覺和洞察力向來都高人一等。


    「我不是說過嗎,這件事我隻告訴你一個人,你還懷疑我啊?傻瓜。」


    「如果最後還有一次機會能和人說話,應該是選久仁彥比較好吧?」


    「你還是老樣子,說話一樣難聽,開口沒好話,都是跟你爸學的。」


    她半是苦笑、半是驚訝地說,朝我「哼」了一聲。


    過去很少有和老媽兩人單獨談話的機會。小時候老爸和久仁彥常在身邊,結婚後則是有祥子和太一在。和老媽兩人閑話家常的記憶,好像就隻有她臨死前,為了和我談工作和使者的事,而把我叫去病房的那一次。相對的,久仁彥從以前就跟老媽很親近,兩人常聚在一起聊天。像這種場麵,久仁彥比我習慣多了。


    感覺開水似乎已經煮沸,傳來沸騰的聲音,冒起蒸氣。她站起身,緩緩開口:


    「那座山的地契,就收在公司的金庫裏,最下麵那層。」


    使者已經將我找她的目的告訴她了嗎?


    我抬起頭來,老媽就像是趁這個機會告訴我這件事似的,一麵將茶包放進杯裏,一麵說著,倒熱水的聲音與她的說話聲重疊。


    「重要的東西我全都放在一起,擺在右邊角落,收在我們店內專用的信封內。」


    「這樣啊。」


    「嗯。」


    老媽手中傳來泡茶的聲音,現場突然寂靜無聲。接著她走回來,將杯子遞給我。


    「你應該知道文件放哪裏才對吧?」


    她直盯著我的臉,我默不作聲,但全身僵硬。老實說,我沒想到她會當麵這樣問我,一時間無言以對,正當我打算避開她的目光時,她的臉微微露出悲傷的神色,


    「是要試探看我有沒有告訴久仁彥是嗎?」


    「不是。」


    我確實懷疑老媽是否告訴過久仁彥這件事。懷疑有使者存在的這件荒唐無稽的事,她是否隻告訴身為長男的我。我想起老媽死後,久仁彥那意誌消沉的模樣。就算他真的瞞著我,偷偷和老媽見麵,我也沒有要責怪他的意思,而我這次拜訪使者,也不是想搶先從久仁彥那裏奪走這個機會。


    「不過,你說要賣那座山,應該是騙人的吧?就算要賣,也賣不了什麽好價錢,而且現在都是交由管理人代管,又不會造成店裏經營的負擔。」


    「……是啊。」


    老媽說得沒錯,我並不打算賣那座山,資料放哪裏,我也很清楚,就算讓老媽知道我這隻是借口,那也無所謂。我心想,隻要提出想見麵的要求,她應該會願意見我才對。


    「那麽,你這是為什麽?」


    我一時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老媽已經過世兩年,我在準備滿兩年的吉日時,老想起她臨死前的事。她視節儉為美德,為了爸爸、孩子、孫子、店麵,總是把自己的事擺最後,一直到大限將至。


    其實她在世時,我一直都想問她一句——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老媽,你知道自己得什麽病嗎?」


    老媽臉上清楚浮現驚訝的表情,她雙目圓睜,嘴唇微張,這次換她說不出話來了。


    當時我很猶豫,很想向她問清楚。我決定不告訴她罹癌的事,真的是她想要的結果嗎?當時到底該不該說?她死後,我一直沒機會確認。我在腦中回想她的一言一行,心裏猜想,她可能全都知道,想以此說服自己,讓自己接受。但真的是這樣嗎?就算知道醫生告知的壽命期限,麵對自己的大限會感到不安,這也是理所當然。可是,如果知道自己已經時日不多,老媽或許可以選擇過她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太一和美奈責備我,怪我為什麽不告訴他們。早知道是這樣,他們就會多去看奶奶,多和她聊聊天……


    關於告訴孫子們和親戚這件事,久仁彥認為應該這麽做。至少也該告訴阿姨、姨丈一聲。但我根據自己的判斷,阻止他這麽做。就隻是因為我是大哥,是家中的長男,所以我堅持己見。


    但這決定正確嗎?當初我應該告知他們嗎?


    原本我應該沒辦法確認此事,但現在有機會了。


    「我說靖彥啊……」


    老媽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麽問,略顯慌亂的將茶杯擱在桌上。她朝我走近,做了個深呼吸。我無法答話,握緊拳頭,一直注視著她的臉。


    我問她是不是知情,她並未回答。我望著她的臉,咬緊牙關。她那平靜的神情,答案全寫在臉上。盡管我認為自己擅自作判斷,對自己的思慮不周感到焦躁不已,但我承認是因為想看她此刻的表情,才來到這裏。


    我想為自己沒告訴老媽有關她病情的事,向她道歉。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諒,讓她好好罵我一頓。就算她清楚告訴我,之前做錯了,那也無妨。


    當初舉辦喪禮時,還有現在,我都覺得自己沒有當長男的才幹。從老媽那裏得知使者的事情後,我可以告訴久仁彥這件事,把見麵的機會讓給他,但我沒那麽做。


    「你心地善良,雖然你這個人嘴巴壞,又頑固。」


    老媽說,淚水在我眼眶打轉,差點就要奪眶而出,但神奇的是,它居然沒落下。老媽開心地笑著,伸手搭在我緊握的拳頭上。


    「……你也一直很關心久仁彥的事對吧?也差不多該學會放下了。」


    我一言不發地回望她,老媽搖了搖頭。


    「因為長男的身分,繼承這家店,對此感到歉疚,內心一直很在意。雖說讓久仁彥去念大學,但你又擔心是自己把他趕走。這點我和祥子都發現了,也許久仁彥自己也知道。」


    「我才沒擔心呢。」


    市公所的工作,確實不像自己開店那麽辛苦,但擁有土地和山地的人是我,開名車的人也是我。


    「那樣最適合久仁彥,你自己看也知道吧?他的個性就適合擔任市公所的職務,而且店裏的事也都是你在處理。」


    「就算由久仁彥來繼承,那家店一定也能經營得有聲有色。不過,我就沒辦法在市公所任職。」


    「不要說這些歪理,你別再因為在意這些事而偷哭了。」


    「我才沒有呢。」


    老媽眯起眼睛,以開朗的笑聲,對我的反應一笑置之。


    「既然這樣,就別讓眼睛那麽紅腫啊,開朗一點嘛!」


    我雙臂盤胸,維持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臉和背部熱得發燙。


    「我很幸福。」老媽一邊喝著杯裏的茶,一邊說。我第一次看她用茶碗以外的容器喝茶。


    「兒子和孫子都對我很好。」


    「孫子是嗎……」


    「是啊,太一也已經長大成人。雖然小時候體弱多病,令人操心。」


    「他空有個大個子,什麽也不會。」


    我說完後,老媽瞪了我一眼。


    「他是個好孩子,雖然不像你那麽有魄力,不過他口才不錯,而且很懂得如何讓周遭的人凝聚在一起,好在他像到我和祥子。」


    「……真是這樣就好了。」


    他當繼承人,你不是覺得不太放心嗎?雖然心裏這麽想,但我沒說出口。原本打算,要是太一真的不適合經營這家店,他可以照自己想要的路去走。我常在想,如果他想做其他工作,我可以成全他,並暗中觀察,但他都不表示自己的意思,教人看得焦急萬分。


    老媽或許是想鼓勵我和太一,才這樣誇獎他。因為這真的是我們最後一次交談的機會了,她不可能講難聽話。


    老媽笑得滿臉皺紋,「沒錯,他是我最自豪的孫子。」


    「老爸也在那個世界嗎?」


    天將亮時我問,老媽平靜地莞爾一笑。


    「在你死之前,就對死後的世界抱持一份期待吧。」


    接著,「差點忘了,」她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然後往下說:


    「你還不懂我為什麽請求使者讓我和你爸見麵嗎?」


    我回望她,沉默無語。「真的不知道?哎呀……」她一臉詫異。老實說,我當這件事並無多深的含義,差點把它忘了。


    「有特別的原因嗎?」


    「你這孩子可真無趣,真拿你沒辦法。」


    她苦笑著說「就等你自己去發覺吧」。


    「既然你也為人父母,總有一天自然會明白。」


    看來,她並不打算告訴我。她是我媽,我很清楚,一旦決定的事絕不會更改,這種頑固的脾氣,是老爸老媽的共通點。可是我心想,至少今天可以通融一下吧?但還是遲遲不敢開口,我知道時限將至。


    「代我向大家問候一聲。」這是老媽消失前最後說的話。


    在宛如從夢中醒來的唐突感之下,不知何時,房內隻剩我獨自一人。


    變瘦前的母親,伸手輕撫我臉頰的觸感久久未散。她以生病前的健朗姿態現身,現在消失後,我突然感觸良深,才發現她氣色絕佳,兩頰紅潤、手臂豐腴,這部令我高興得幾乎要放聲大哭,我緊按自己的前額。


    明明心裏想,在走到一樓前,得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但還是忍小住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7


    搭電梯來到一樓後,那個使者小鬼正好穿過入口處的自動門,走回飯店中央,看起來像是剛送走某人。我的視線很自然地投向玻璃門外,看見一位身穿厚重套裝的年輕女子身影。


    朝陽射進飯店內,白光刺眼炫目。小鬼發現我,朝我走近,「結束了嗎?」


    「嗯。」


    他昨天人在哪裏?整晚沒睡嗎?看起來有點睡眼惺忪,一樣穿著昨天那件大衣。我一直沒說話,他朝我伸手說了句「請歸還鑰匙」。


    有幾名上班族拖著大大的行李箱,在櫃台前排隊,似乎是一早趕著要出發。


    我把鑰匙卡歸還小鬼,這孩子還真是處世超然,不該說的話,一句也不多說。他抬起頭,隻問了我一句話:


    「雖然不收取費用,但希望能聽您發表感想,可以分享一下嗎?」


    「感想?」


    我愣了愣,心裏偷偷想著,這樣好嗎?但小鬼一臉認真的表情,於是我重新站正,臉上泛著苦笑回答:


    「……我差點就被騙了,以為那是真的,你們安排得真好。」


    我這刀子口的壞毛病,已經改不掉了,大概一輩子都是這樣。我有預感,今後兒子和侄兒們隻會更加討厭我。


    這小鬼還是一樣麵無表情,我重重籲了口氣,接著向他說:「非常謝謝你。」


    我從長褲後方口袋取出錢包。「我們不收錢。」小鬼皺著眉頭。我搖頭說「你誤會了」,接著從錢包裏取出邊角都已磨圓的名片,是我家建設公司的。


    「要是你有機會到這附近來,請跟我聯絡。這次受你關照了,要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盡管開口。」


    小鬼接過名片,緩緩眨了眨眼,抬頭看著我。


    「就算是一點點小事也沒關係,也許你會覺得我很雞婆,不過,要是你有什麽困難的話,隨時都歡迎你跟我說。」


    我不太會表達,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長串。


    就在這時,原本麵無表情的小鬼,神情突然轉為柔和,我第一次看他展露笑容,接著意外傳來一個很孩子氣的聲音。


    「謝啦。」他似乎說完後才猛然驚覺,想重說一遍,但我搶先一步對他說:


    「別再用裝模作樣的敬語說話了,這樣看起來很傲慢。」


    「不,這怎麽行,非常謝謝您。」


    他恭敬地低頭鞠躬,將我的名片收進口袋,我們就這樣住朝陽下告別。


    幾年後的冬天,我才明白老媽當初去見老爸的原因。


    繼承家業的太一結婚,我用原本老媽住的房間當他們的新厲時,這才開始整理她死後一直維持原樣的行李。老媽留下的厚厚一疊日記,就放在行李中。


    我想起某件事,翻起了日記。先前為了和她見麵,而前往委托時,那個小鬼曾說過,老媽在二十年前也曾委托過使者。我從和她見麵的那一年往回推,打開那光看就覺得眼睛發癢的褐色老舊日記。


    我很快就找到類似的描述,看到上頭的日期寫的是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大吃一驚。老媽每年一定參加,從不缺席的裏民旅行團,時間就是訂在勤勞感謝日那一陣子。難道她騙我們說要去參加旅行,其實是暗中去見老爸?


    「雖然使者說當天不是滿月,見麵的時間比較短,但還是很慶幸我去了。讓他見到太一,他高興得流淚,很慶幸我去了。」


    我去見老媽的那一年,太一剛滿二十一歲沒多久。老媽透過使者和老爸見麵,大約是二十年前的事,正確說來,是太一兩歲那時候,所以好像是十九年前。


    你這樣還不懂嗎?老媽的聲音,就像昨天才聽過似的,清楚的在耳畔響起。


    當時老媽突然向使者提出委托的原因,是因為太一誕生。她一直等到太一可以牽著走之後,才讓老爸看長孫一麵。讓他看看我家的長男,畠田家的繼承人,老媽連老爸的鋼筆都給了太一。


    當我問老媽,是否應該將使者的事告訴長男,一代一代傳下去時,她側著頭,一臉猶豫地說「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我現在終於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了。


    人在世時,隻有一次機會能和死者見麵,太一在尚未懂事時,曾見過老爸一麵。


    在老媽簡短的日記描述中,接連兩次重複寫道「很慶幸我去了」。很難想像老爸流淚的模樣,不過他那黝黑粗糙的手掌撫摸太一小腦袋的畫麵,卻清楚浮現腦中,我日後應該也會這麽做吧。


    祥子和媳婦在廚房叫我,我應了聲「來了」,闔上日記。回到家人齊聚一堂的客廳時,從敞開的拉門內傳來火爐的熱氣,感覺雙肩就這樣變得溫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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