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田,我有話跟你說」


    第二天,在開始上課之前,同班的安藤壯亮出現在了我的桌子前。


    而從身後的座位上“咻”地一聲傳來了把所剩無幾的盒裝果汁給吸幹的聲音。


    安藤說是班裏的中心人物也不為過,是個明亮開朗的男生。


    他所屬的社團是足球部,言行舉止朝氣蓬勃。因此他在年級之中無論男女都是相當受歡迎。


    而這樣的他,除了班級事務之外,基本上不會來和我搭話。


    我和同學們的關係也並非是不好,而且我和安藤的座位靠得還挺近的,如果有什麽事的話,他當然會來找我搭話。不過特地跑到我座位前來跟我說話……這件事確實很罕見。


    而且,他要說的事我已經心裏有數。


    肯定是和小田島昨天發給我的信息有關吧。


    「什麽事?」


    我合上了自己在看的文庫本,看向安藤。


    安藤有些心神不定地站在我麵前。


    「淺田你,是不是認識水野啊?就是,三班的那個」


    聽到他的問題,我心想著果然如此。


    第二天就發生這樣的對話雖然是有點出乎意料,但是鑒於藍衣經常會跑到教室裏來跟我聊天,會產生各種各樣的猜疑也無可奈何。


    「嘛,初中倒是認識」


    看到我點頭,安藤「嗯——」地給出了含糊不清的回應,斜眼看著我。


    「你們沒有在交往吧?」


    他直球地這麽問了一句,我苦笑著點了點頭。


    「嗯,沒有交往」


    而就在我如此回答的同時,我的椅子被人“咣當”地踢了起來。


    始作俑者很明顯就是坐在後麵的小田島,於是我無視掉了她。


    安藤依舊有些惴惴不安,他湊了過來,壓低聲音說道。


    「水野她不是超級可愛的嗎?如果她沒有男朋友的話,那我想認真地去追求她」


    「這樣」


    「我看水野好像跟你聊過好幾次天。所以想著姑且來確認一下」


    「嗯,我和水野之間,什麽……都沒有」


    我話說到一半,椅子又被“咣當”地用力踢了一腳,我也終於沒忍住黑著臉看向後麵。


    「你幹嘛」


    瞪了小田島一眼,她也不甘示弱地瞪著我。


    「…………切」


    她看上去雖然像是有什麽話想說,但她卻什麽也沒說,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刺耳的咂舌。


    我歎了口氣,轉回到安藤那邊。


    「雖然我和她之間沒什麽……但是,大概,你們要交往的話是很難的」


    我拋下這樣的一句話。


    安藤的話沒準有戲。我也不是沒這麽想過。


    但是當我在腦海中想象了一下,藍衣和安藤並肩而行的畫麵時,卻感覺莫名的不對勁。


    不過說到底,我和她走在一起這件事,在旁人看來應該也很奇怪罷。


    我的話讓安藤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為什麽?」


    簡單直白的問題。


    我這話很明顯是有些自大的,但他對此卻並不在意。


    他隻是對我話中的內容,表露出了興趣。


    「水野她……怎麽說呢,對這種事情沒什麽興趣……我是這麽想的」


    說著說著,我感覺這句話卡在了喉嚨裏。


    心中浮現出了“果真如此嗎”的疑問。


    我所熟知的藍衣,自由自在的,總是隨心而動……。


    『我喜歡你,結弦』


    她的話在我耳邊濕濕糯糯地回響著。


    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沒錯,那個隨心而動的她訴諸於口的話語。


    那話語的全部,不就是「她的真實」嗎。


    那樣的話……。


    「嗯,怎麽了?」


    在獨自垂下視線的我麵前,安藤揮了揮手,我才回過神來。


    「啊,嗯。總之,和水野談戀愛是很難的」


    我像是想起了自己要說的話那樣,如此下了判斷。


    安藤若無其事地回答了一句「這樣啊」,微微一笑。


    「但是,讓那種無心戀愛的女孩回心轉意,也很讓人心動很好玩的啊」


    聽到他的這句話,我愣住了,呆呆地張著嘴。


    他訴諸於口的話,過分地蘊藏著我所沒有的光芒。那份強大,讓我一個勁地被他所壓倒。


    「這,這樣。嗯,你加油」


    「哦,謝了!」


    安藤爽朗地笑著,從我的座位前離開了。


    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我深深地歎了口氣。


    如果我能有他那種積極樂觀的精神就好了。


    這樣的話,哪怕隻是一點也好,也許就能和藍衣走向不同的未來了。


    「……你真是,笨死了」


    從身後傳來了小聲的嘟囔,我假裝沒有聽到。


    確實,我真的是丟人丟到家了。


    ※


    時間一下子就到了放學後。


    上課的筆記雖然做得很勤快,但是內容卻完全沒入腦。


    就算解開了寫在黑板上的問題,我今天一整天,都還是心不在焉的。


    安藤是說到就會做到的人。


    他應該很快就會邀請藍衣去約會,然後不斷和她拉近距離吧。


    那個時候,藍衣會怎麽辦呢。


    可這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


    昨天反反複複地說給自己聽的話,如今沉重地壓在我心裏。


    嗯,已經和我無關了。


    我不過是以前和她交往過而已,她的今後,已經和我無關了。


    在和她的過去裏感到了重壓,想要從中逃離的我,已經單方麵地向藍衣施以了拒絕的話語,斬斷了和她的關係。


    我明明以為這樣就能變得輕鬆起來。


    而現在,我卻對於和她那已經斷絕了的關係,感到苦惱不已。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我說了那麽多有的沒的……到頭來,發現自己還是喜歡藍衣。


    還有比這更丟人的事情嗎。


    把教科書和文庫本一股腦地塞進書包裏,我站起身來。


    在這樣的日子裏,我想要在安靜的活動室裏,將自己置身於文字中。


    雖然看書肯定也是看不進去的,但至少要比什麽都不做,而一直悶悶不樂地想同一件事要好得多。


    在我準備離開教室的時候,同樣在往書包裏塞東西的小田島揪了一下我的袖子。


    「等等我,我也要去」


    我的表情不由得凝固了。


    因為我心想,肯定又要被她說三道四了。


    但是,小田島看到我這副樣子,她的表情稍微有些受傷地扭曲著,抿起了嘴。


    我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搖了搖頭。


    「抱歉,我等你」


    身為部長,可不能對想要去活動室的部員露出這樣的表情。


    聽到我的話,小田島也搖搖頭,視線在地板上四處徘徊著。


    「我,不會再像昨天那樣吼你了」


    「嗯,沒事的。小田島你說的話,大概是正確的」


    我知道的。


    比起沒法客觀地去看待自己的我,小田島說的話,一定更為正確。


    而我不過是沒有承認的膽量罷了。


    等到小田島收拾完東西,我隨著她站起身來,走出教室。小田島也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後。


    在出到走廊外麵之後,並肩而行的兩個學生闖入了我的視野中。


    「啊……」


    而其中一人看到我,站定了腳步。


    是藍衣。


    以及,她身旁的安藤。


    「小田島同學和……結弦……」


    藍衣怯生生地舉起一隻手,生硬地微笑著。


    「……水野」


    我如此地小聲嘀咕了一句,藍衣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嬌軀一震。她表情複雜地低下了頭。


    正如同她所要求的那樣,我明明可以稱呼她為「藍衣」的,但是,我卻沒有這樣做。


    「你,你們這是要去社團活動嗎?」


    藍衣一下子抬起頭來,向著我和小田島說道。


    「嗯」


    看到我點頭,藍衣生硬地笑著,也向我點頭示意。


    「這樣啊,我……」


    「你要和我去約會對吧」


    安藤打斷了藍衣的話,插嘴進來。


    約會。


    這句話讓我心中一陣刺痛。


    藍衣慌慌張張地擺著手。


    「不是,不是約會……隻是,去玩玩而已,你也說了無論什麽地方都會陪我去的……」


    「當然,水野你想去哪就去哪。和可愛的女孩子在一起的話,無論在哪一定都很開心的」


    安藤爽朗地發表著自己的豪言壯語。


    雖然這話很是輕佻,但是卻不可思議地並不讓人覺得反感。從他嘴裏說出來還真是恰如其分。


    和藍衣在一起的話,無論在哪都開心。


    我想起了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時期。


    如果沒有滋生那些多餘的感情,我和藍衣會不會也能繼續走下去呢。


    「那,就先聊到這吧」


    安藤舉起一隻手,向我使了個眼色。


    然後,在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壓低聲音說了句「下次請你吃點什麽」,穿過了走廊。


    藍衣回頭看了我一眼,又尷尬地移開了視線。


    茫然地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突然,我的側腹部被人懟了一下,她的膝蓋直接頂到了我的肋骨邊緣,疼得我喊了出來。


    「好疼!你幹嘛啊!」


    「你是不是傻啊?你真的覺得這樣下去行嗎?」


    小田島在我身旁惡狠狠地瞪著我。


    你看,這不還是在發火嗎。


    我不滿地搖頭。


    「行不行的,已經和我沒關係——」


    「你這可不是沒關係的表情吧!!」


    小田島的怒吼讓四周的空氣都震動了起來。


    還在教室裏談笑著的同學們,也驚訝地看著我們。


    察覺到不對勁的小田島,尷尬地清了兩下嗓子。


    「去活動室吧」


    僅此一言。


    我皺起眉頭,說著「我可不喜歡被人吼」。


    「我不是說了不會吼你了嗎!!」


    小田島怒吼道。


    我雖然是清楚自己挺不成樣子的。


    但小田島是不是也有點太急躁了。


    ※


    「最近的阿弦讓我看到就覺得非常窩火」


    一到活動室,小田島就斜視著我這麽說道。


    因為上課而一直關著的活動室裏,被悶熱的濕度所填滿,不過也沒有熱到需要開空調的地步。


    我聽著小田島的話,打開了活動室的窗戶。


    帶著濕氣的夏風吹進了活動室裏,讓我感覺呼吸多少輕鬆了一點。


    小田島坐在沙發上,悶悶不樂地把被風吹起的頭發給別到後麵。


    「阿弦你」


    她把視線垂到地上,開口了。雖然聲音並不大,但是在狹小而又寂靜的活動室裏,聽得一清二楚。


    「阿弦你一直都很冷靜,看待事物總是客觀的……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她的話讓我很是驚訝,但我還是搖了搖頭。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小田島會對我有這樣的評價。


    「沒這回事」


    「阿弦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小田島的聲音粗魯得像是要把我的話給蓋過一般。然後她立馬像是驚到了那樣,把手放在了嘴邊。


    「……抱歉」


    這應該是對於打破了「我不會吼」的約定而進行的道歉罷。


    「沒事的,反正你也在生氣吧」


    聽到我這麽說,小田島點了點頭,但是馬上又搖頭否認了。


    「……與其說是生氣,應該是煩躁」


    「那是因為你知道了……我其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


    我又發出了冷冰冰的聲音。最近,我完全沒法控製住自己釋放出來的感情。


    小田島一時語塞,然後馬上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隻是我不知道而已,現在的阿弦,一定也是阿弦吧。沒事的,這也沒什麽的」


    小田島這麽說著,再次把視線垂到了地板上。


    她的眼神很不安分,不停地動來動去。貌似是在拚命地遣詞造句。


    「雖然,我剛才……說了『你什麽都不懂』……但是,大概,我自己也是什麽都不懂的」


    她抬起頭來,注視著我。


    「所以……告訴我吧。阿弦你和水野的事情」


    小田島的眼神未免有點過於真摯,無處可逃的我變得慌亂不已。我想要把視線給移開,但是卻無能為力。


    迄今為止,小田島從來沒有向我『索求』過什麽。


    總是吊兒郎當的,偶爾會來露個臉的,像是野貓那樣的少女。這就是小田島。


    但最近的小田島,一旦牽扯到我的事情,聲音就會變得大起來,她的聲音、她的眼神,都在猛烈地訴說著什麽。


    然後,她說,想要聽我講述自己那不成體統的過去。


    「為……」


    我艱難地發出聲音。


    但是,話語中果然還是滿滿的想要從這逃離的味道。


    「為什麽。你想要……知道那些事情啊」


    我這麽說完,小田島的表情依舊認真,她說。


    「因為阿弦你在為此煩惱」


    「但是,那種事情……」


    話音剛落,我就看到小田島的表情中,溫度急劇地上升。


    「不要說那種事情和我無關啊!」


    一句明確的,表示拒絕的話語。


    而這正是我想要說的話,被她搶先一步封住了。


    小田島不知為何泫然欲泣。


    為什麽,你會是一副這樣的表情呢。


    「不過那也是呢。別人的事情,基本上,都和自己無關。但是……不一樣的……」


    小田島強忍住眼淚,說著拚命擠出來的話語。


    「我和阿弦是……同一個社團的朋友不是嗎……?」


    她的話讓我愣住了。


    確實如此。


    在她比起現在還要更加像『幽靈部員』的時候。


    她被雨淋得渾身濕透,闖進了活動室裏,嘴上說著「什麽都別問」,但是,我也還是向她說了同樣的話,把她的真心話給問出來了。


    那也是一樣的。


    和我無關。


    但是,我想要去了解。


    如果能把渾身濕透走投無路的小田島的悲傷,多少減輕一部分的話,也許就能把她渾身上下所散發出來的絕望,給稍微撫平一點。


    因為我覺得絕望和她太不相襯了。


    「……嗯」


    我死了心,點了點頭。


    剛開始,我還以為小田島隻是出於興趣才想了解我和藍衣的事情。


    但是,一定不是這樣的。


    似乎在不經意間,我讓小田島相當的擔心。而此刻我也終於理解了她那歇斯底裏的話語。


    「知道了。我說……但是,不是什麽有趣的故事」


    「我知道的。……但是,我還是想聽」


    「這樣。好……」


    我緩緩地坐到了折疊椅上。


    視線在桌子上一陣遊離過後。


    我慢條斯理地向著小田島,坦白了我和藍衣的過去。


    ※


    「於是……我就和藍衣分手了。然後,過了幾個星期,她就因為父母的緣故轉學走了」


    當我把事情由始至終都說完之後,外麵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天氣也變差了。


    窗外傳來了滴答滴答的雨水掉落到地上的聲音。


    斜眼看向窗外,肉眼可見的大顆雨滴正從天而降。


    「然後,之前藍衣轉學過來,我們就意想不到地重逢了」


    「嗯」


    「她說……她還……喜歡我」


    「也是呢。那個一看就知道了」


    我接連不斷地說著,而小田島以最低限度的話語給出回應。


    雖然她的表情時不時會發生變化,但是卻沒有插嘴進來打斷我的話。


    「我……」


    把話全都說完,我歎息般地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我已經……沒有資格和她在一起了」


    聽到我這麽說,小田島一副難以言喻的表情,沉默不語。


    「對藍衣來說,自由自在地活著就是她的人生哲學,她說得很清楚,我也聽得很清楚。但是……我卻在妨礙她的自由」


    我的視線垂了下來,緩緩開口。


    「對此……我無法忍受」


    說到這份上,直到剛才都還是一副微妙表情聽著我說的小田島。她的眉毛挑了一下。


    然後嘟囔了一句。


    「……這不就是你的真心話嗎」


    「……誒?」


    把話聽到最後的小田島終於給出來的意見,僅此一言。


    「那個“無法忍受”,不就是阿弦你的真心話嗎?」


    「是……這樣來著」


    「那你剛才說的那一大串是什麽東西啊?」


    「誒?什麽意思……」


    看著困惑的我,小田島的話裏開始帶上了一點溫度。


    「就是說!什麽喜歡自由的她之類的,她的人生是自由的之類的,你扯了一大堆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有什麽意義呢!」


    小田島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向著我靠近過來,認真地凝視著我的眼睛。


    「說到底,阿弦你就是想把水野同學據為己有對吧」


    我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


    正是如此。


    這份太過龐大的,傲慢的欲望,讓我難以抗拒。


    所以……。


    「這有什麽問題嗎?」


    小田島的話打斷了我的思考。


    「……誒?」


    我發出了呆滯的聲音。


    她深吸一口氣,這次,她的聲音裏帶著不加掩飾的怒氣。


    「所以,我在問你這有什麽問題嗎!」


    我說不出一句話來,隻得睜大眼睛看著小田島。


    她急不可耐地把話說了下去。


    「水野同學她很喜歡阿弦啊。但是她也想自由地活著。事情不就是這樣嗎。同時有著兩種想法一點都不奇怪」


    「但是,就是因為我妨礙到了她自由的生活方式,她才……」


    「才——不是這麽一回事啊!」


    小田島一聲怒吼,用力地把我坐著的折疊椅給一腳踹倒了。她的力度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我「嗚哇」一聲,從椅子上摔倒了地上。


    小田島使勁地用腳把折疊椅踢開,一把抓住倒在地上的我的衣領。而從她那沒有扣上第二顆紐扣的襯衫中間,小田島的胸部再次盡情地闖入了我的視野中。


    「水野同學也好!阿弦你也好!都選擇了在一起的吧!」


    小田島嘶吼著。


    我連呼吸都全然忘卻,隻能茫然地看著小田島的眼睛。


    選擇在一起。


    那也就是意味著,交往。


    沒錯,我們選了。但是選擇所招致的結果,卻是無盡的後悔。


    小田島的眼角泛起淚光,努力地繼續說著。


    「你們有著各自的宇宙,有著各自的光芒!但是,如果要融合成一個宇宙,就非得迎合其中之一的光芒嗎?不是這樣的吧」


    小田島的眼神無比真摯。


    她在生氣,但我明白,這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真的想要開導我。我就像是被父母訓斥的小孩子那樣,默默地聽著她的話。


    「水野同學她,不是很任性嗎!把阿弦你耍得團團轉,她自以為隻要自己開心了,阿弦你也會同樣的開心罷了!」


    「那是因為,我沒能遷就著她……」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你真的是個笨蛋!」


    小田島抓著我的衣領,用力地搖晃著。


    「阿弦你也應該任性一點啊!為什麽,為什麽……你不小孩子氣一點啊」


    小田島的吼叫讓我愣住了。


    確實,直到忍耐達到限度那天,我都沒向藍衣抱怨過一句。


    將日積月累下來的對她的不滿,『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地說服自己去接受,一個人獨自承受……然後,終於到了爆發的那天。


    「“多關心一下我啊!多考慮一下我啊!”為什麽你就不這麽對她說呢!膽小鬼!」


    小田島喊道,她的氣勢已經勢不可擋。


    她的話刺痛了我的心。「膽小鬼」這個詞,讓我壓抑著的憤怒漸漸膨脹了起來。


    她說的話一定是正確的。


    但是,她應該不知道,我到底有多麽痛苦吧。


    為什麽非得要讓她朝著我說這些話不可啊。


    這麽想著。


    「不是的!」


    回過神來,我也喊了出來。小田島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無論再怎麽喜歡都好,我也不想改變她的生活方式而和她在一起」


    我的怒吼讓小田島有那麽一瞬間畏縮了一下,但她馬上咬緊牙關,用力地搖著頭,抬高了聲調。


    「就像是這樣,全都是你一個人自作主張的吧!」


    「……!」


    不是的。


    我想如此呼喊。


    但是卻做不到。


    「也許阿弦你是這樣!但是水野同學呢!」


    「藍,藍衣她……」


    我希望藍衣可以保持著她的自由,把她囚禁在我這個牢籠裏,讓她覺得不自由的話,我覺得這對她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藍衣是怎麽想的呢。


    這麽說來,我也不清楚藍衣是怎麽想我的。


    我隻從她嘴裏聽到過,“喜歡”這樣簡單的話語。


    「『不要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之類的,『你就在那一直肯定著自由的我的就可以了』之類的,她有跟你說過任何一句嗎!!」


    「那種事情……」


    「全部,全————部都隻不過是你的自以為是而已啊!擺出一副為對方著想的樣子,自顧自地就和對方拉開距離!甚至還和她分手了……這對水野同學來說……」


    小田島任由自己憤怒地嘶吼著,她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


    而她的眼睛裏,早已噙滿了淚水。


    「她怎麽可能……會高興啊……」


    小田島抓住我衣領的力量開始慢慢地變弱了。於是,她終於放開了手,我的頭在地板上輕輕地磕了一下。


    小田島哭了。


    她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發出了嗚咽聲。


    看到她哭,我開始不知所措起來。自從那場大雨過後,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哭。


    「為,為什麽小田島你要哭啊……」


    「……笨蛋,別看我」


    她背對著我,用毛衣的下擺不停地擦著眼淚。


    聽到她抽抽搭搭的,我腦袋磕在地板上,悵然若失。


    我一直以為,不踏入別人的領域裏,是一種『溫柔』。


    我父母都是放任主義,隻要我把學習搞好了,他們就不會對我說三道四。而升上了初中之後,我就更加感謝父母的這種做法了。因此,我幾乎沒有在生活中感到過什麽壓力。也沒有什麽像樣的叛逆期。


    在這種寬鬆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的我,每當在學校裏聽到朋友們抱怨說「我爸媽好煩」之類的時候,都會覺得“那挺辛苦的呢”,我也知道了生活方式不會被誰開口幹涉到底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情。


    所以,也許正因如此,我曾覺得,對別人的“生活哲學”說三道四,是一件很不識趣的事情。


    不對,我至今也還是這麽覺得的。


    在閱讀之中,每當我看到有人可以欣然接受他人的生活哲學時,我都會覺得「真是成熟啊」,自己也想要貫徹這樣的生存方式。


    但是,小田島的話讓我著實吃了一驚。


    當我和藍衣決定要交往的那一刻起,我們之間就已經不算是「陌生人」了。


    從朋友關係開始,但是,卻不能用朋友一詞來簡單地概括,我們之間的羈絆也日益深刻。也許藍衣就是想要和我構築更深層的關係,才會和我表白的。


    和藍衣度過的每一天,都是非常開心的。


    “一如既往的風景”中,開始染上了驚喜與新鮮感,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也許,藍衣的眼中亦是如此。


    我困於世俗所說的「戀愛」這一形式中,對於開始交往之後一成不變的藍衣,愈發感到了不滿。


    但是,與此同時,我也喜歡藍衣那無拘無束的自由,所以才會和她開始交往的。


    我不能對她那樣的生活方式說三道四。像是某種強迫觀念一般,我如此地深信著。


    但我和藍衣是『戀人』。


    我們之間所需要的,也許並不是忍耐,而是相互磨合價值觀的對話,以及進行對話的時間不是嗎。


    但我卻背對著她,假裝向她讓步,實際上落荒而逃。


    我那種“參與別人的人生”的覺悟,也有點太過不足了。


    像是終於想起了如何呼吸那樣,我深深地呼吸著。


    意識漸漸地回到了活動室裏。


    我緩緩地支起身子,小田島好像注意到了,她一激靈,怯生生地朝著沙發移動。


    然後,拋出一句。


    「……還會再見到的」


    她抽抽搭搭地,大聲說道。


    「所以……和她好好地聊聊吧。要是你從今往後每天都是這種表情的話……我也會受不了的」


    「……嗯」


    聽了小田島的話,我深深地點了點頭。


    在那之後,我和小田島相顧無言了很長一段時間。


    窗外傳來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回過神來,活動室裏早已彌漫著一股獨特而又令人懷念的味道,那是雨水打濕了操場上的泥土,熱量揮發時的味道。


    「……阿弦」


    小田島低聲呢喃著。


    「……對不起,我吼了你,還對你施加暴力」


    「……沒事的,我也得跟你說聲對不起」


    搖頭否認過後,我也朝她低下了頭。


    雖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小田島如此激烈的憤怒……但是我深知,這全都是為了我著想。


    「我一發火,就會變成那樣的」


    小田島沮喪地垂著頭。


    看著剛開始是生氣,現在又突然間開始沮喪起來的小田島,我不知應該如何安慰她才好。


    猶豫許久,我戰戰兢兢地指向了她的襯衫。


    「總之……你先把第二顆紐扣給係上吧」


    聽到我這麽說,小田島有點驚訝地看向了自己的胸口。


    她吸了一下鼻子。


    「……今天的內衣挺可愛的,所以沒事」


    僅此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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