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sapphire


    翻譯:sheep


    修圖:sapphire


    校對:sapphire


    漢化組:虹色project(微博、微信公眾號同名)


    「皇貴妃娘娘,瑤扇宮出亂子了。」


    「又出亂子了?」


    翻賬簿之手停住,李紫蓮挑起柳眉。


    「許麗妃這月,惹多少回麻煩了。」


    「據奴婢所知,四回了。」


    跟隨皇貴妃的掌事女官惠惜香答道,麵色溫和。


    「第一次是毒打宮女,第二次是為秋千,與蔡貴妃起了爭執,第三次是節食過度,在皇太後娘娘麵前昏倒了。」


    「真是,這孩子真不安生。這次又怎麽了?」


    「聽說正責罵遠芳容呢。說是遠芳容扯壞了快芳儀裙子。快芳儀得許麗妃歡心,許麗妃便大發雷霆。」


    「遠芳容真扯壞了快芳儀裙子?」


    「遠芳容否認,說非她所為。許麗妃聽也不聽,暴跳如雷,正讓遠芳容在外麵跪著。」


    「在這雨中跪著?」


    紫蓮視線躍向窗外。透過月洞窗玻璃,隻見鴛鴦梅沾濕紅雨。


    「去瑤扇宮。來幫我梳妝。」


    惜香答應著,正欲退下,又被紫蓮叫住。


    「拿最近染的綢緞來。要芍藥紅的、蜜黃的,還要青瓷的、鬱李的。」


    一刻後,紫蓮更衣畢,登上肩輿。妃嬪肩輿稱華輦,妃嬪之首皇貴妃的華輦,則特稱玉輦。十八名宦官肩擔玉輦,紫蓮乘輦輕搖,坐椅後傘蓋之下,凝望花雨,行於紅牆之路,牆聳若天高。


    行至麗妃住處瑤扇宮。搭惜香之手下了玉輦,便見朱漆大門兩向張開。循花磚小徑穿外院,垂花門前,內院鋪展開來。踏足而入,內院雨景之中,垂枝碧桃如朱墨潑灑,嬌豔盛放。鋪石之上,跪著位妙齡美人。


    「給皇貴妃娘娘請——」


    「不必多禮。打上這傘。」


    發覺紫蓮前來,遠芳容正欲拜禮,卻被她止住,遞過傘來。跪在旁側、與主人同受雨打者,為跟隨遠芳容之掌事女官。


    微笑著走過二人,便自遊廊方向,聽得匆忙足音。


    「拜見皇貴妃娘娘。」


    許麗妃已下至簷底,胸口袒露,似要自襦裙衣襟迸出,雙手搭左腰,微屈膝,行萬福禮。其年二十四,小紫蓮四歲。麗姿妖豔,彷佛芍藥精靈,以色作比,殆為豔紅。


    許麗妃數步之後,快芳儀同樣行禮。這位年方二十。白眥低垂,活潑嬌媚飄蕩其間。以色作比,蓋為橘黃。


    「免禮。」


    「謝皇貴妃娘娘。」


    紫蓮發聲,二人方平身。宮中規矩,高位者準許之前,必要一直行禮。


    「沒早些恭迎娘娘,萬分抱歉。這雨天,做夢也沒想到娘娘會大駕光臨。」


    「冒昧打擾。我剛正看前些日子染的綢緞,染得甚是不錯,便想著讓你瞧瞧。」


    「啊,這可真是意外之幸。妾正歎著,能看些美麗東西多好。心中煩躁時,最應看看漂亮東西。」


    「可有何不快之事?」


    「遠芳容扯壞了妹妹裙子。老實賠禮也罷了,可她頑固抗辯,妾便讓她在外麵跪到反省。」


    後宮之中,稱年長於己之女性為姐姐,年幼於己之女性為妹妹。許麗妃不叫遠芳容妹妹,大概因其得蔡貴妃歡心。


    「她定是嫉妒。那裙是皇上賜的西域綢緞裁的。是妾最愛惜的裙子。」


    快芳儀憂歎般蹙緊細眉。


    「您衣服會淋濕的。皇貴妃娘娘,請進屋吧。」


    許麗妃引路,幾人穿過遊廊,進了客廳。家具極盡奢華,充塞室內,反映出講排場的女主人之喜好。豆彩花蝶紋壺、玉石盆景、嵌螺鈿幾案、描金屏風、玻璃蘭燈,件件珍品,不下千金。


    榻框透雕喜鵲,坐於榻上,即有跟隨麗妃之女官奉上茶來。白瓷紅彩蓋碗。揭蓋,便聞濃鬱桃花香蒸騰而起,如與春風共煎熬。茶該是仙掌露。為綠茶中名品,與蓋碗皆為頂級之物。


    「扯壞的裙子,可是春梅紅料子那件?曲水宴上快芳儀穿過吧。彩蝶刺繡真是極美。」


    「嗯,正是那件。妾甚是中意,可被遠芳容糟蹋了,再不能穿。這該如何向皇上賠罪……」


    「遠芳容親手扯了你的裙子?」


    「不,好像是命女官做的。遠芳儀的女官來妾宮中,碰了衣架上搭的裙。從頭至尾,雪兒都看見了。」


    雪兒為跟隨快芳儀之女官。此時亦侍立快芳儀身側。年約二十二三。與爭強好勝之主人不同,常麵色蒼白,戰戰兢兢。


    「雪兒我問你,你見著了遠芳儀的女官扯裂裙子?」


    「啊……是。奴婢見著了。」


    「用的何種利器?」


    「嗯、嗯……約莫這麽長的短刀。」


    雪兒雙手比出短刀長度。


    「你撞她個現行,定阻攔遠芳容女官了吧。」


    「自然攔了。但……她甩開奴婢逃了。」


    「可有通報宮正司?」


    「當然。扯破他人衣裙這般惡劣行徑,怎能置之不問。」


    許麗妃手戴金指甲套,捏起塊雙喜酥餅。雙喜酥餅為烤製點心,小個花型胡桃酥餅中,滿包奶黃餡。沙沙碎裂,口感芳香,混濃釅甜餡,甚是美味,但卻是減肥大敵。許麗妃一時為瘦身,隻吃無肉的薏米粥,如今似已複舊如初。


    「想來宮正司即刻就到。該判那女官杖刑八十,再送去浣衣局。」


    宮正司掌宮內糾察、禁令、懲罰。宮正為其長官。浣衣局為犯罪宮女宦官終生從事苦役、豢養至死之地。


    「讓我看看那裙子成了何樣。沒準能修補。」


    「娘娘請看。確是慘不忍睹。該是補不了了。」


    許麗妃招呼女官。女官端來方盆,裙載盆上。


    「啊……這扯得可厲害。」


    紫蓮拿起春梅紅裙。裙遭雪恨般粗暴扯碎。像是用了鋒利短刀,切口鮮明,但割得過細,修補如初似甚艱難。


    凝目細看,發覺張五色翼之彩蝶刺繡上,處處留有絲線勾連痕跡。繡線未斷,該非利器所傷。像是掛上了什麽尖碎東西,絲線紛亂。


    「除犯人之外,還有誰碰了這裙子?」


    「雪兒。」


    快芳儀答道。蓋碗放上茶幾,神情憤然。


    「你們沒碰?」


    「壓根不想碰。都扯得這般慘了。是吧,妹妹。」


    「是啊。妾一見這東西,驚得幾欲昏倒。一想其中盡是割碎者——不,是指使割碎者之怨念,便不敢碰。」


    說是跟隨許麗妃的女官亦未碰。


    「犯人手甚糙,或是指甲碎了。看這兒。繡彩蝶之線處處勾起。該是長肉刺手指碰了,或是破碎指甲掛了線。」


    紫蓮吩咐惜香。


    「帶遠芳容女官來。我有話問她。」


    少時,女官遍身淋漓,垂首進了客廳。立刻下跪請安。紫蓮命她「抬頭」。


    「你受遠芳容指使,扯碎了快芳儀衣裙,對吧?」


    「不,不是的!奴婢沒碰過快芳儀裙子!豈止沒碰,壓根沒近前半步。更莫說扯碎,絕非奴婢所為。」


    「撒謊。你一舉一動,雪兒都看見了。」


    快芳儀瞪向女官。女官滴淌雨珠,拚命搖頭。


    「惜香,看看她手。」


    惜香逐一拉過女官雙手,細細察畢。


    「皇貴妃娘娘,她手光滑無倒刺,指甲也未破。」


    「這可怪了。犯人的手該極為粗糙。」


    紫蓮假作沉思,指尖連連敲扣茶幾桌麵。


    「犯人之外,雪兒碰了裙子吧?看看雪兒的手。」


    見惜香接近,雪兒滿麵發青,雙手藏入袖中。惜香半強拉出雪兒之手察看。看時,雪兒似走投無路之鼠,抖抖瑟瑟。


    「她手有倒刺,且十指甲破了六個。」


    「真是怪事。犯人的女官手非粗糙,可目擊者的雪兒手卻糙得厲害。這究竟為何?」


    「……奴、奴婢撞見遠芳容女官撕扯裙子,慌忙奪過。定是那時碰著,勾傷刺繡。」


    「既是如此,短刀割劃處,也該有絲線勾扯痕跡。可怪的是,切口極為幹淨。單單刺繡部分絲線散亂。若你手碰了這慘目衣裙,該先勾住切口絲線。」


    雪兒唇無血色,一言不發,驚慌失措,目光飄忽。


    「自錦緞狀況推測,你摸著衣裙,是在扯爛之前吧。撕扯之後,為粗糙指甲手指不掛上切口,以手巾包了再碰?恐怕,這是你習慣吧。你這般糙手,摸貴重綢衣,定傷著精細刺繡與織眼。」


    「到底怎麽回事?裙割爛前雪兒碰了,意思是……」


    快芳儀那詫異般緊蹙峨眉,眼見著倒豎。


    「雪兒!莫不是……你扯裂了裙子!?」


    「……萬、萬分抱歉!求……求娘娘恕罪!」


    雪兒平蜘蛛般拜倒叩頭。


    「奴婢收拾芳儀裙子時,不小心赤手碰著……手指勾了繡線。怕芳儀娘娘看見責罵,正巧遠芳容娘娘派女官來,奴婢便想讓她頂罪……」


    「故意扯爛裙子!?為掩藏一己之過!!」


    快芳儀尖聲高嚷。雪兒肩哆嗦一跳。


    「真讓人目瞪口呆!!竟為自保欺騙主人!!我從沒見過你這麽卑劣的奴婢!!來人,給我狠狠打!!打死不論!!」


    「芳儀娘娘恕罪!饒奴婢一命……!」


    「齷齪!!欺騙主人還敢求饒命,厚顏無恥!!」


    雪兒扒住快芳儀衣擺,卻被她一把揮開。見她欲喊來宦官,拖雪兒出去,紫蓮溫和製止。


    「冷靜點。暴怒傷身。」


    「但這不可饒恕!」


    「雪兒確實大逆不道。誤傷刺繡,還欲欺主。此次寬大處理,恐怕再生事端。」


    「所以該殺。誰會白養個廢物。」


    「此亦不無道理,但皇上仁慈。厭惡殺生。」


    不顧快芳儀沉默,紫蓮悠然傾杯。


    「雪兒交給芳仙宮吧。讓她去惜香手下。惜香治下嚴格,該能矯正雪兒邪曲根性。妹妹需別的女官。我吩咐尚宮局,讓他們挑個更優秀的。」


    搶在快芳儀反駁之前,紫蓮向惜香使個眼色。


    「不愉快話到此為止,看看我染的綢緞吧。有適合二位妹妹的顏色嗎?」


    惜香捧來一大彩繪方匣。麗妃女官揭開蓋子。


    「啊……何等鮮亮!宛若芍藥花神衣裝。」


    許麗妃高聲讚歎。


    「你若喜歡,定要圍上試試。一定合適。」


    聽紫蓮誘勸,許麗妃吩咐女官,拿來芍藥紅綢,纏於腰間。


    「真美。看來芍藥紅與你雪肌甚配。愈發璀璨奪目。刺繡何種紋樣呢?翠鳥?流鶯?小琉璃也可愛。」


    「繡孔雀吧。羽毛華麗,定配芍藥紅。」


    「好主意。那我命尚工局施孔雀刺繡。看那邊那綢緞適合妹妹。妹妹看看。」


    紫蓮令惜香拿另一彩繪匣,示與快芳儀。快芳儀親手揭蓋,自其中取出蜜黃綢緞。花瓣雙唇泄出嬌媚驚歎。


    「太美了!這顏色真令人怦然心動!」


    「你也裁條裙子如何?雖不比皇上賜的錦緞,但鮮活蜜黃定能襯出妹妹美貌。」


    「該繡何種紋樣好?覺著紫藤或是賽牡丹,或是映山紅也相襯!」


    快芳儀列數花名,幼女般歡欣雀躍,許麗妃打開其他彩繪匣,取出青瓷與鬱李絹帛。二人早將雪兒與遠芳容之事拋諸腦後,紫蓮和顏悅色,微笑離席。說外麵下雨,令二人勿送,紫蓮出了客廳。


    「到芳仙宮坐坐吧。」


    與遠芳容同行內院小徑,紫蓮不經意般提議。


    「身上冷吧。該沐浴暖和暖和。」


    「您幫妾擺脫困境。怎能再如此麻煩您。」


    「我才想求你幫忙。我自皇太後娘娘那裏,得了本西域書籍,但書中文字,我一竅不通。可難得獲此饋贈,怎能不讀?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你通曉古今東西書籍,想來定能輕而易舉讀出?可願為我講解?」


    遠芳容平素便與快芳儀許麗妃交惡,如今因無端之罪受罰,若任其就此歸去,她將愈發怨恨二人。遠芳容是蔡貴妃跟前紅人,蔡貴妃與許麗妃對立。遠芳容忿懟將傳與蔡貴妃,不日將成風波誘因。


    必要想方設法衝淡遠芳容恨意。但她不似許麗妃快芳儀那般,能以美麗絹帛搪塞。遠芳容以才學聞名,僅次於蔡貴妃,比起綢緞,更好難解書籍。李太後亦是有名才女,若說有李太後推薦之書籍,定能令遠芳容上鉤。


    「妾能幫上您嗎?」


    遠芳容那因寒冷發青的唇,即刻現了血色。


    「你之外能解讀那書的,隻有蔡貴妃吧。向貴妃求教亦無妨,但這雨天請她來,實在過意不去,便想拜托麵前這才媛。」


    遠芳容微笑,笑若晴天窺於雲間。


    「隻要是為皇貴妃娘娘,妾願盡綿薄之力。」


    道句幫了大忙,報以一笑,紫蓮放下心來。


    後宮紛爭,大半起於蔡貴妃與許麗妃。騷亂火種必須撲滅。事件必須妥善處理,不留禍根。


    保障後宮安寧。這正是皇貴妃之職責——紫蓮入宮的理由。


    大凱帝國京師,煌京。九陽城處其心髒之地,中有二主。


    一個自然是皇上高冀燁。二十二歲登至尊之位,正值青年,字隆青,冠以年號宣佑,通稱宣佑帝。


    另一個為太上皇高峰圓。相傳字遊宵。宣佑帝即位,他再登太上皇之位。於崇成年間君臨天下,稱崇成帝。


    崇成帝最初退位後,玉座之主更迭若流水,令人眼花繚亂。永乾帝,豐始帝,紹景帝。永乾朝短短一年,豐始、紹景六年而終。


    承襲三代短命天子統業,宣佑帝久違地現出長命皇帝氣息。史書記載,義昌帝詔敕立其為太子後,各地紛紛上報祥瑞之兆,天中景星閃耀。紹景朝中期起,南方海盜愈發猖獗,宣佑帝即位後,則銷聲匿跡,北方鬼淵照禮可汗對凱帝抱有二心,如今急逝,此類種種,人人讚祝,稱其為拉開新時代大幕之喜。


    宣佑七年春,統治初現安定之兆,皇上冊立新皇貴妃。皇貴妃李氏名婧可,字紫蓮。本姓共,以皇太後侄女身份入宮時,改姓為李婧可。李婧可即李紫蓮,為宣佑帝第二位皇貴妃。


    「兒臣冀燁,給父皇母後請安。」


    金漆寶座之下,高隆青跪地拜禮。座上為太上皇高遊宵與皇太後李緋燕。在天子祖父無上皇、天子祖母太皇太後虛位之宮中,能令隆青垂首相對者,除去天地鬼神,隻有他們。


    「免禮。」


    太上皇之聲降下。隆青道謝,輕拂龍袍衣擺,站起身來。


    皇宮為位於白朝之錦河宮。每日至太上皇隱居宮問安為皇帝之義務。隆青即位以來,日日不輟。


    「父皇母後,今朝身體可好?」


    「真是如春日般清朗晨朝。感覺甚好。是吧,太上皇陛下。」


    「是啊。近日睡得也好,醒來神清氣爽。」


    太上皇七十六,李太後六十八,二人親睦般相視一笑。


    「真的嗎?母後之前還嘟囔父皇晚起。」


    「說晚起可真失禮。不過是美人在側,沒法從被褥裏出去。」


    「討厭。明明每晚與老婆子同床共枕。」


    「朕再三說過,別叫自己老婆子。你若是老婆子,朕大你八歲,不就成老頭子了?」


    「誰過了從心之年,都是名副其實老公了。」


    「不不,朕頂多三十而立。至少愛你的心是。」


    「哎呀,太丟人了。在隆青麵前,莫說怪話。」


    李太後用絹團扇敲他手臂,太上皇爽朗而笑。


    「這般悠閑自在迎來清晨,多虧後宮風平浪靜。看隆青近來氣色不錯,讓那孩子入宮真是英明。」


    李太後口中「那孩子」,即二月前新入宮的李紫蓮。


    「後宮安寧是靈丹妙藥,能治萬病。你這計策切中肯綮。」


    「什麽計策,真不好聽。隻是我多管閑事而已。」


    「怎能說多管閑事。多虧皇貴妃,兒子也輕鬆不少。果然母後評人百發百中。」


    「緋燕看人確實火眼金睛,但一人居功,朕可不答應。那日,正因有朕哭著送緋燕微服至市井,緋燕才能尋出未來的皇貴妃。啊,甚至堪稱朕的功績吧。」


    「什麽都歸功於您,真讓人沒辦法。」


    李太後再次輕敲太上皇手臂。二人無拘無束,仿佛庶人夫妻一般。


    「有父皇出力,此事毋庸置疑,但兒臣想來,母後發現皇貴妃,該是承天之祜。說是偶然也太過巧合。」


    去年,李太後隻帶極少侍從,下了市井。隆青阻攔,說皇太後微服至城肆,無此前例,但李太後寸步不讓。說是自她侍妾時代起,一直服侍她的宦官臥病在床,她要前去探望。以皇太後身份登門,則小題大做,必須微服私訪,隆青為其說服,派信賴宦官護衛左右,送她出宮。行至去處,遇一孩童險遭軒車碾壓。李太後不在近旁,安然無恙,但護衛宦官奔去大路,救下孩童,因此身負重傷。


    「頭上血流不止,虛獸卻硬說沒事。眼見著麵色發青,我想著得給他找個休息之處……」


    李太後一籌莫展,向其伸出援手者,為共紫蓮——日後之李紫蓮。


    「我家就在旁邊,來我家吧。我去請大夫。」


    共紫蓮身著雜工般樸素襦裙,未戴發飾。無脂粉香氣,亦未點紅唇,卻是位討喜佳人——李太後如此講道。


    「起初我還以為是染工。她手指沾了染料之色。」


    李太後預料未中。共紫蓮為京師第二老牌染坊——彩霞染坊嫡女。


    「她心地善良,待我們甚是親切。因我與虛獸均著粗陋庶人衣裝,即便是巴結奉承,我們也看著不似大富大貴的人。」


    紫蓮將扮作庶民母子的二人領去自家宅邸,多方照顧。又自付診費,未受李太後一錢。


    「我問她芳齡,答是二十七。這般性情溫和的姑娘竟小姑獨處,我十分詫異,擔心是受了險惡親族欺淩,不予尋人家,但又未料中。說是十五出嫁,但三年便老女歸宗。」


    紫蓮說因她不得子嗣。


    「她回娘家後一直在工房幫忙。說本就喜愛印染織物,孩童時起即為坊中幫忙工作,所以談不上負擔。我問她可有意再嫁,但看她興致索然。像是吃了初次婚姻苦頭。」


    李太後對紫蓮甚是中意,數日後召其入宮。以想看彩霞染坊染物為由頭,真意在紫蓮本身。李太後挑明前日那老媼正是自己,再度感謝紫蓮盛情厚意。


    爾來,紫蓮屢受李太後之邀,入宮覲見。


    「你要對共紫蓮一見鍾情。」


    紫蓮出入皇宮一月許,李太後向隆青下命。她身邊種種,調查已畢,本人、親族均無問題,隆青亦扮作高級宦官,探查紫蓮為人,同樣心生好感。他對一見鍾情並無異議,但她似乎無意於此,這點懸而未決。


    「強人所難遺禍無窮。入宮必須是本人意思。」


    「此事不必擔心。我早有準備。」


    不久,某高官遭人告發巨額貪汙。隆青命東廠搜查,發覺贓銀去向牽涉彩霞染坊,將共家家主帶走訊問。東廠鞫訊常伴嚴酷拷問。東廠之獄——廠獄人稱鬼獄,一度入內,再難生還,令官民心驚膽寒。


    父親成了鬼獄階下囚,紫蓮驚慌失措,向李太後求助。


    「家父清正廉潔,不可能染指行賄。定是有何誤會。」


    紫蓮舍身為父乞命,李太後向她提出交易。


    「既是你的請求,我自會保他。但你要答應我件事。」


    「民女能派上用場嗎?」


    「此事隻你能辦到。」


    不問具體內容,李太後已事先安排東廠,洗清共家家主嫌疑。本來便是如此計劃。共家家主下獄即引誘紫蓮上鉤之香餌。


    「我希望你成為皇貴妃,治理後宮。」


    得知李太後所願,紫蓮想必是大惑不解。她並非野心勃勃。既無渴盼榮華之心,又無再嫁他人之意。於彩霞染坊做染工,她便心滿意足。


    但即便她有多毫無興趣,亦已無路可退。李太後為她救父恩人。她一向知恩必報,不會胡亂拒絕於她有大恩的老婦之望。


    一切盡在李太後計劃之中。紫蓮無可奈何,承諾入宮。


    此後諸事簡單。紫蓮隨李太後於園林中散步,隆青恰巧經過,對其一見傾心。隆青數次尋機與其相見,終令其陪侍龍床。女人一旦受皇帝寵幸,則必要入宮。入宮前,李太後將紫蓮收作李家養女。畢竟染坊之女身份無法冊立皇貴妃。


    自三年前皇貴妃缺位起,後宮便受蔡貴妃許麗妃支配。妃嬪侍妾分為貴妃派麗妃派,相互挑釁,屢生事端。尹皇後性情溫和,無法壓製二者,操心以致多疾。


    後宮之主皇後無法盡責時,將由妃嬪之首皇貴妃統率後宮。必須立何人為皇貴妃。但蔡貴妃與許麗妃不堪此任。無論立二人中哪位,定助其驕橫甚於今,氣焰恐淩駕皇後之上。然若擢兩派之外下位妃嬪,定無力與蔡貴妃許麗妃抗衡。總之,後宮內無人勝任。


    立新入宮女人為皇貴妃。隆青與李太後於此意見相合。問題在於,總尋不到合適女人。雖願其有一定後盾,但又恐娘家實力過強。皇貴妃即皇後代理。要避免生出強於蔡貴妃許麗妃的第三勢力。並且,不可太過年輕。少女稱皇貴妃,隻是侮辱眾妃嬪。話雖如此,顧忌其陪侍龍床般高齡亦是難辦。後宮豈容不侍寢妃嬪發號施令。


    不比四德兼備、通達本分的皇後引人注目,箝製蔡貴妃許麗妃領率後宮,老成持重、令人起敬、堪當皇貴妃之位的女人。正當懷疑可恰有這般賢婦,幾欲放棄之時,尹皇後有了身孕。雖是大喜之事,但後宮中懷孕正是危險之事。必要以策萬全,保護尹皇後,故更需對蔡貴妃許麗妃多加防範。物色皇貴妃已是當務之急。


    於是找到了李紫蓮。


    入宮兩月。紫蓮以保障後宮安穩為本旨,恪盡職守,不負眾望。蔡貴妃許麗妃一如既往,劍拔弩張,但二人糾紛未生大事,全是紫蓮功勞。


    「真是天之妙配。你雖是賢能天子,但平日殫精竭慮,所以出現了一位皇貴妃,精明強幹,與明君相稱。」


    李太後心情大好,舒暢微笑。隆青沉默不語,回一小小苦笑。


    天子。他從未祈願成為這種東西。一次都沒有。


    隆青鄭重告退,一出客廳,便被春陽射穿雙目。和風載瑞香之氣,輕搖簷下風鐸。


    「皇上——」


    候在門外的宦官走上前來,腳下無聲。這是跟隨皇上的掌事宦官易銅迷。雖已年過四十,但許是那令女人動心的容貌,或是言行輕佻、欠缺這年紀該有的穩重,令他看去與二十八歲的隆青不差十年。


    「冷宮傳來急報……說丁氏尋死了。」


    「這次又是什麽?蠟梅?栴檀?毒八角?」


    「好像是煎夾竹桃葉喝了。」


    說了句白費力氣後,隆青便仰望天空。


    「太醫處置過了,但丁氏仍臥床不起。您可要去看看?」


    「你又收賄賂了啊。」


    隆青瞪向銅迷,目光銳利,銅迷微微一笑,故作怪相,歪扭了華美容顏。


    「不愧是皇上。一切逃不過您法眼。」


    「告訴那人。如何收買宦官也無濟於事。朕不會踏足冷宮。朕無暇理會罪妃。」


    隆青丟下這話,奔下台階,快步走過花磚小徑。爛漫春景無情紮向雙眼。仿佛告誡其未斷之留戀。


    後宮之中,皇後之下有十二位妃,稱十二妃。即皇貴妃、貴妃、麗妃、賢妃、莊妃、敬妃、成妃、德妃、順妃、溫妃、柔妃、寧妃。


    十二妃之下有上九嬪下九嬪。上九嬪為昭儀、昭容、昭華、婉儀、婉容、婉華、明儀、明容、明華。下九嬪為芳儀、芳容、芳華、閑儀、閑容、閑華、充儀、充容、充華。十二妃及上下九嬪合稱妃嬪。


    下九嬪再下稱侍妾。侍妾分六侍妾、五職、禦女,但人數無定,與各位階僅一人的妃嬪不同。


    妃嬪侍妾之間,有明確身份之隔。


    譬如妃嬪可於自己宮殿迎皇帝過夜,但侍妾陪侍龍床,隻得往天子寢殿仙嘉殿。


    受賜所居之宮殿自不必說,身邊伺候的奴婢多少,餐桌上盤碟數量,首飾衣裝種類,以至香藥化妝器具價格,細細有別。妃嬪較侍妾生活優越,但其中亦有成負擔之定例。最甚者即每日必不可少的朝禮。


    「皇後娘娘駕到。」


    皇後居處恒春宮。正廳花罩分隔,宦官之聲響徹,三十名妃嬪一齊站起。衫襦之袖翩翩,跪地行禮,便見海棠紅、天藍、米白、芽黃、章丹,萬紫千紅,盛放於花鳥紋絨毯之上。


    「拜見皇後娘娘。」


    尹皇後自內間走出,妃嬪齊聲問安。


    「平身。」


    「謝皇後娘娘。」


    尹皇後坐上寶座,許其免禮,眾人起立入座。


    「今早日暖風和,天氣晴好。妹妹們氣色也不錯。」


    尹皇後大方微笑。其年二十五,為豪門尹家千金、今上祖母呂守王太妃的侄孫女。十年前,嫁與皇太子高隆青。皇太子妃時代誕下男兒,故隨隆青即位立後。姿容嫻靜文雅,舉止溫和穩重。以色作喻,當為牡丹粉紅。比月季紅恬淡,比石竹紅溫暖。


    「皇後娘娘也是容光煥發。近來無恙,一切如常吧。」


    「是啊,一如既往康健精神。你呢,李皇貴妃?」


    「和這時令一般,心情甚好。春日清晨醒來身心舒暢,妾極為喜歡。」


    和氣寒暄過後,紫蓮向惜香使個眼色。惜香靜靜上前,向跟隨皇後的掌事女官遞上彤記。


    「昨夜是淩寧妃侍寢。請娘娘確認。」


    彤記即侍寢記錄。不隻侍寢日時、陪侍龍床女人名姓,還有用了何種秘戲,做了怎樣交談,事無巨細,悉數記入。書寫彤記者為敬事房女官。稱彤史,於侍寢之時,候在寢室隔壁,高豎雙耳。本來,彤記應由皇後每朝確認,但如今紫蓮代尹皇後先行過目。


    「太好了。昨夜一切順利。」


    尹皇後通讀一遍,眼角舒緩下來。


    「看來淩寧妃也習慣了侍寢。以前常不知所措,本宮很是擔心。不過如今輕車熟路了吧。常侍奉皇上,定能有身孕。你要保重身體,以隨時能受皇上召見。」


    淩寧妃為北狄鬼淵公主。父親乃鬼淵王進善可汗。祖母即光順時嫁往鬼淵的純禎公主高鳳姬。太上皇為純禎公主異母弟,故其為太上皇侄孫女。


    四年前,淩氏十二歲嫁與當今聖上,立為昭儀。自然,那年紀無法侍寢,故陪侍龍床始於去年。受召侍寢之初,總因恐懼無法盡責。去年末,終盡妃嬪義務,升為寧妃。受今上多方照顧。


    「妾不想懷孕。」


    淩寧妃毫無顧忌、斬釘截鐵斷言。發音帶幾分胡語腔調,但聲清美澄澈,若彈撥翡翠弓弦,足彌其弊。


    「不願懷上皇胤!何等不孝不敬,該遭報應。」


    「真令人難以置信。後宮女人,哪個不是夢寐以求,盼著得龍子。」


    「莫非是祖國有她思慕之人?許是因此不願有孕。」


    「啊,若果真如此,那無異於私通。誠惶誠恐一朝嫁與萬乘之君,卻對蠻族男人念念不忘,真是不敬之至。」


    「請不要無事生非。我沒有什麽思慕之人。」


    淩寧妃那碧玉般雙瞳,瞪向嘰嘰喳喳的眾妃嬪。白金秀發光順無暇,複雜編起,遮於帽下,帽上薄紗垂背。麗春花紋胡服立領,腰以下左右刻痕之間,褶皺檸檬黃裙若隱若現。額飾綴大粒瑪瑙,耳墜懸三線垂飾,月長石項鏈雙環,紅珊瑚手鐲連三,她身上珠寶首飾,均為鬼淵之物。唯一例外即右手無名指上銀戒指。此乃昨夜陪侍龍床之證。


    包括紫蓮在內,妃嬪大半左手無名指戴銀戒指。左手無名指上銀戒指表示可侍寢。左手中指戴金戒指表示因月事等緣由無法侍寢。尹皇後右手中指戴翡翠戒指,表示因有身孕無法侍寢。


    「沒什麽思慕之人,這胡言亂語,我可不能置若罔聞啊。」


    紫蓮斜對側蔡貴妃輕搖絲綢團扇,開口道。


    「我們大家侍奉皇上。豈非該思慕皇上?」


    「貴妃娘娘所言甚是。夫可是妻妾之天。」


    「何況我們的夫君乃天下第一男子。墜入情網無法自拔是理所當然。」


    「妾尊敬皇上。」


    「既尊敬,為何說不願懷上龍子?」


    「因為後宮惡人遍布。比如會加害有孕妃嬪的惡人。」


    「啊,真可怕。究竟是誰呢?」


    「娘娘何不照照鏡子?」


    「真無禮!怎麽跟貴妃娘娘說話呢!?」


    「淩寧妃真是出言不遜。說得好像貴妃娘娘害過誰似的。」


    「誰能斷定不是呢?單是去年,便有三人流產,二人死產。明顯是有人動手。在座的某人。」


    見淩寧妃瞪視自己,蔡貴妃峨眉一動不動,微笑依舊。


    蔡家為高官輩出的官僚一族。蔡貴妃之父為內閣大學士首輔,兄長們亦如日方升。蔡氏自掌珠時代起,便是大名鼎鼎才媛,隨今上即位入宮,冊立貴妃。雖年方廿四妙齡,但那花顏之上,氣度芬溢,盛於色香。以色譬喻,該為寶石藍。高雅華美,卻有幾分冷淡。


    「後宮不幸連連,我也心痛。真是可悲啊,難得受賜皇子,卻未能平安生下。」


    「睜眼說瞎話。」有人不屑一顧道。是與蔡貴妃斜對坐的許麗妃。


    「怕是不料被淩寧妃言中了吧?貴妃娘娘至今仍未誕下皇子。其他妃嬪有孕,礙了您眼吧。」


    「這緣由豈非你也適用?」


    「妾可不敵視他人有孕。畢竟,我們是共侍一夫的姐妹。若有姐姐妹妹得福,妾打心底裏祝賀。」


    「到底是許麗妃寬容。是妃嬪之楷模。」


    蔡貴妃團扇半遮麵,輕輕眯眼。


    「你這麽溫柔,定會祝賀安柔妃有孕吧?」


    「安柔妃有孕?妾怎尚未聽說。」


    「因為預定今天在這裏宣布。是吧,皇貴妃娘娘?」


    「嗯,確實如此。」


    紫蓮微笑,轉向尹皇後。


    「昨夜,敬事房傳來消息。說安柔妃已有二月身孕。」


    「這真是喜報。安柔妃,恭喜。要保重身體。」


    「謝皇後娘娘掛念。」


    安柔妃離席,行萬福禮。安氏為蔡貴妃從妹,屬貴妃派。年二十三。六年前,隨今上即位入宮。明澈美貌與高雅孔雀綠相稱,又寫得一手好字,能令書法行家甘拜下風。人稱傳下大量名筆的閨秀書家李淑葉再世,蔡貴妃好令安柔妃謄寫自己吟詠之詩。


    「先是皇後娘娘,現在安柔妃也懷孕了,真是錦上添花啊。」


    蔡貴妃嫣然一笑,瞥向許麗妃。


    「看許麗妃很不高興啊。好像安柔妃有孕不值得歡喜似的。」


    「哪裏。妾像自己之事一般高興。」


    本咬牙切齒般蹙緊眉頭,聽見此話,許麗妃慌忙擠出微笑。


    「妾隻是擔心。看安柔妃有些過信他人。」


    「你想說什麽?」


    「正如淩寧妃所言,後宮陰謀翻卷。上次安柔妃流產,怕就是輕信了身邊某人。惡人常一副善人嘴臉,近人身邊。對扮作善良婦人的惡女,才萬不可掉以輕心。」


    「原來如此。換言之,對你這樣的人無需提防。」


    「您什麽意思,貴妃娘娘。」


    「畢竟,你經常打死奴婢吧?為拿衣服慢了,為清掃時粗心大意,割斷古箏琴弦,淨是些微不足道小事。恭維奉承也談不上善良,根本無須提防。」


    「瑤扇宮內情,貴妃娘娘常側耳傾聽啊。」


    「不側耳也能聽見奴婢悲鳴。還有垂死的慘叫。人該有些慈悲之心,妹妹。殘虐的女人得不到男子歡心。」


    「姐姐才是,別再笑裏藏刀、壞事做盡了如何?大家都傳呢。說安柔妃流產,是貴妃娘娘所為。」


    「我聽說的,可是許麗妃給安柔妃下了毒。說因安柔妃是我可愛從妹,成了妹妹眼中釘。剛看見你得知安柔妃有孕那咬牙切齒神情,我得了確信。果然是你做的。」


    「真是可怕的人。」蔡貴妃說道,蹙起柳眉。許麗妃麵帶慍色,正欲還口,卻聽紫蓮說聲「對了」。


    「下月月初,要開觀戲會。」


    「又是鍾鼓司的爛戲?妾已經看膩了。」


    鍾鼓司為宦官主管的官府之一。掌出朝鍾鼓及宮內雜戲。定期上演雜劇、皮影、木偶戲,多為刻畫農民商人生活的滑稽劇,及講述聖人奇聞軼事的教訓劇。


    「這次變變花樣,自市井請一蘭戲戲班,月輪班。不知各位可有耳聞?這戲班隻有女人,近來大受稱讚。戲目唱『黃雀簪』。聽聞是那有名文士雙飛龍為月輪班而作。紅角兒是位女扮男裝麗人,姿容端正俊麗,如同真正美男子,令眾多小姐傾慕不已。」


    「啊,不妙啊。這般美女,沒準會奪去寵愛啊,許麗妃。」


    「妾並不擔心。擔心的怕是姐姐吧?」


    「妹妹放心。聽說皇上不會來看戲。其實,這觀戲會是為幸容公主開的。太後娘娘說,近來幸容公主悶悶不樂,辦場盛大遊藝,為公主解解悶。」


    幸容公主為三代前豐始帝的公主。封號幸容。字妙英。幼名碧蘭。今年將滿二十一歲,但仍未婚配,居於後宮。


    「大家敬請期待。聽說『黃雀簪』在市井大受歡迎。」


    眾妃嬪注意漸漸轉向『黃雀簪』內容。紫蓮如釋重負。


    「今早也辛苦你了。」


    尹皇後向紫蓮勸茶。玻璃蓋碗中八寶茶,為大棗、陳皮、枸杞、銀耳等幹物,與紅茶燜蒸而成。揭開金彩碗蓋,便見朦朧熱氣攜鬆葉芳香,蒸騰而上。傾杯一品,則覺溫厚甘甜和暖輕柔,潤澤咽喉。


    眾妃嬪已離開恒春宮。正廳僅剩紫蓮與尹皇後。


    「蔡貴妃許麗妃真令人為難。」


    尹皇後亦啜飲八寶茶。她這杯以菊花茶蒸成,而非紅茶。


    「便是娘家敵對,也不必這般交惡。」


    「許是無法不交惡吧。二人都極有個性。」


    「至少本宮身為皇後,能統率二人也好……這皇後真不中用,實在無地自容。每每想壓製蔡貴妃許麗妃,反而火上澆油,或被她們駁倒。真給你添了辛勞。」


    「您不必擔心。皇後娘娘如今身懷六甲,應以龍子為先。便是為將來的皇長子,也不該心煩意亂。」


    「不一定是皇長子。沒準是公主。」


    「皇子也好,公主也罷,皇上都視如珍寶。翹首企盼其降生。不止皇上,妾也想早些一睹皇長子殿下或是公主殿下尊容。」


    「你太心急了。出生要到秋季了。」


    尹皇後朗朗笑道,輕撫剛剛鼓脹的腹部。那母親般愛憐舉止,令紫蓮心如刀割。


    「您之前說您足冷。妾編了雙羊毛襪。您就寢時穿上吧。」


    不必紫蓮目語,惜香上前,將一絹包遞與皇後女官。


    「桃色嗎?真可愛。」


    尹皇後玉手輕觸毛襪。桃色以酸中和紅花染出,色調柔和,仿若迎陽之地。紅花有暖身功效,自古便好以此印染內衣。雖非貼身穿著便可溫暖身體,但那和暖明色能焐熱心靈。


    「可惜,是仿桃色。」


    「仿?」


    「用的並非紅花,而是紫杉。紅花對有孕婦人有害。」


    紅花、茜草、扁柏。均可染出桃紅,但皆有害於妊娠。皮膚接觸之影響雖不足為慮,但還是避而不用,以防萬一。


    「看著就舒服。本宮穿上試試?」


    「妾幫您穿。」


    紫蓮跪在尹皇後足邊。尹皇後提起珊瑚色裙,令其脫去彩繡鞋與襪,在那薄紗塑形般玉足上,套上仿桃紅毛襪。


    「正合適。畢竟是羊毛編的,還請您隻在榻上穿。下了榻還是脫掉。否則易滑……」


    不經意間抬頭,紫蓮話聲戛然而止。尹皇後雙頰玉淚漣漣。


    「抱歉。本宮忽然想起奕信……」


    尹皇後以手巾拭眥,竭力擠出笑容。


    「那孩子小時候,總是本宮為他穿襪。但長到五歲,說自己能穿,便不再讓本宮穿。雖不過件小事,但一想那孩子正日日成長,便歡喜不已。可也覺出寂寞。若他羽翼漸豐,終將自我手中離去……」


    高奕信為當今聖上嫡男。隨今上即位立為太子,年僅三歲便入主東宮。聰慧孝順。若還活著,今年將滿九歲。


    三年前,奕信薨。因食堅果而死。奕信生來不能吃堅果。本人自然聽太醫勸說,克製不食,周圍人亦小心翼翼,可不知為何出了差錯。


    「本宮如今,仍時常夢見奕信。夢見為那孩子做甜點心,奕信在身邊歡跳著,問『做好了嗎?』。一遍又一遍問,糾纏不休一般。他最喜歡甜點心,忍耐不住。說句『做好叫我,我去那邊玩』,便奔出廚房,跑去外麵。」


    定是在蹴鞠吧,夢中的尹皇後想。


    「做好甜點心,本宮喚那孩子。卻無人應答。若在平時,定飛一般跑來。本宮想他可是蹴鞠入了迷,便出去看,可哪兒也不見奕信身影。怎麽找怎麽找,也找不到……」


    不知該作何回答,紫蓮仰望尹皇後。喪子之痛恐怕無人能醫。便是衝刷萬物的春秋,亦無能為力。


    「皇後娘娘好像心中苦悶。」


    剪刀剪去紅雀色牡丹一枝,紫蓮轉向身邊站立男子。男子名高隆青。為執掌天下、君臨龐大帝國的年輕皇上。


    「說是常夢見太子殿下。在妾等麵前強顏歡笑,但看起來心亂如麻。」


    「奕信過世才三年。不可能輕易忘記。」


    隆青精悍麵龐上浮起苦澀神情。修長身軀高出紫蓮一頭,身材魁梧,令人心醉神迷。五爪祥龍刺繡龍袍為明黃色。此乃最尊貴之禁色,隻得皇帝皇後、太上皇、皇太後、無上皇、太皇太後穿著。


    「心神不寧將影響龍子。必要盡力減輕娘娘憂鬱。」


    「那觀戲會不能為她散悶消愁?」


    「看看輕鬆戲劇,能得一時歡樂,但入夜獨眠之時,定會愁緒萬千。」


    「看戲隻能一時寬心嗎……那該如何是好?」


    「請皇後娘娘尊萱(注:對他人母親的敬稱)入宮,於恒春宮暫住如何?皇後娘娘心地極善良,不止為妃嬪操心,還為身邊人掛慮,勞神不已。但向自幼親熟的尊萱,定也能如少女時代般使性。母女自家人悠閑度日,歡談往事,憂愁也將於不知不覺間不治而愈。」


    「好主意,但若允許皇後之母留居宮中,恐會招致妃嬪嫉妒。」


    「特別是蔡貴妃許麗妃,怕是會咬牙切齒。定會提出自己懷孕時也將母親接來後宮。」


    「雖想做個人情,許可大家,但有孕妃嬪紛紛拖帶母親,宮廷開銷將日益膨脹。」


    「令各宮負擔母親留居用度如何?暫居期限依位份而定,費用從各自俸祿中撥出,不令內府破費。可要硬撐門麵,使其住滿期限,則交給本人判斷。」


    皇後俸祿容母親長居輕而易舉,而位階越低,妃嬪俸祿越少,留居期限與之呼應,逐級遞減。雖可借娘家援助,拖至上限,但這隻令妃嬪本人破耗,不增加內府負擔。


    「銅迷。朕本想娶美人,沒想到娶了位軍師。」


    隆青向近侍易銅迷悄聲耳語,銅迷亦小聲回答。


    「您才發現?後宮早就是皇貴妃娘娘的天下了。」


    「僅僅二月,便將伏魔殿捏在手中,前途不堪設想啊。」


    「為防止她趁您不備取您性命,還是趁現在趕緊巴結她吧。」


    「啊啊,說的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皇貴妃,朕給你拿花筐。你要哪枝牡丹?這枝?那枝?這附近的全部剪下?」


    「啊,這可不行。怎能讓皇上做這些。」


    「別客氣。你就當我是下人,呼來喚去就好。」


    「妾可沒聽說過穿龍袍的下人。」


    「那,朕和銅迷換衣服。銅迷,脫了你蟒服給朕。」


    「哈啊,倒是無妨,不過奴可不穿龍袍。奴不想腦袋搬家。」


    「那你就穿著中衣吧。來,趕緊脫。」


    「別!別在這兒……!」


    「好,脫了。您請。」


    「太快了吧。你怎麽這麽熟練啊。」


    「和妓女玩多了練出來的。皇上您太慢了。奴幫您吧?」


    「來。朕實在穿不慣龍袍。穿脫都太繁瑣。」


    銅迷身穿中衣,就要脫隆青龍袍。


    「虛獸,快阻止他們!」


    紫蓮拉住削虛獸衣袖。削是如影隨形、侍奉皇貴妃左右的掌事宦官。


    「皇貴妃娘娘很為難。您二位還是住手吧,皇上,易太監。」


    「啊,削太監。幫我拿著花籃吧?還有我的蟒服。」


    「是。」


    「『是』什麽是!怎麽老老實實幫拿東西了?」


    「易太監位高於奴,奴無法違抗。」


    削虛獸毫無懼意,垂首說句「望娘娘見諒」。頎長身軀與隆青相仿,帶幾分野性,而過分端整的麵龐之上,全無感情氣象。若將銅迷華豔美貌比作引人注目的鮮亮藤黃色,則虛獸應為焦糖色,仿佛遠離村落之地聚積的落葉。秀麗容貌蘊藏某種達觀,幾乎顯出冷淡。


    隨李太後微服私訪之際,自軒車下救出孩童的宦官便是他。措辭生硬、墨守成規、沉默寡言、不必言語決不開口,與嬌聲嬌氣、四處巴結的大多數宦官界限分明。


    「……皇上?」


    見紫蓮不知看向何處,驚慌失色,隆青忽然發笑。


    「終於見到你張皇失措神情了。」


    「啊,您心真壞。居然拿妾尋開心。」


    「總不見你為難。偶爾一次也無妨吧。」


    隆青規整龍袍衣襟,笑道。


    「皇貴妃妙計,朕甚為中意。即刻命人安排。」


    「謝皇上垂愛。皇後娘娘定會歡喜。」


    後宮紅采園,亦稱牡丹園。紫蓮移步此園林,采擷染物所需牡丹。午膳剛畢,正欲踏出芳仙宮,不料今上駕到。她說正要去摘些牡丹,隆青便說同去散步,於是二人前輦後轎,到了紅采園。話雖如此,這偶然同賞牡丹實在計劃之中。紫蓮早知隆青將來,隆青亦知紫蓮出行時刻。二人預先商定,故作偶然,是為演出皇貴妃之受寵。


    雖說有李太後作後盾,但皇貴妃不得寵,將無法治理後宮。因此紫蓮必須受寵。隆青對妃嬪侍妾一視同仁,單對紫蓮另眼相待。他白日隻去恒春宮與芳仙宮,前者因惦念無法侍寢的尹皇後,後者則為宣揚自己偏愛紫蓮。


    即便聖寵僅憑利害權衡,這第二位夫君,也令紫蓮心滿意足。


    隆青是好男兒,豁達開朗,磊落大方。雖為武人,卻非粗野,處事泰然,又有詼諧之處,易親近。加之常傾聽紫蓮考量,予其理解。如此種種,均為前夫所無之長處。


    其實,她本無意再嫁。她已斷念,或許自己不稱為人之妻。李太後命其入宮時,她已認命,未來暗淡無光。但這是杞人憂天。隆青為君可尊,為夫可侍。出適從他,令她明白,若夫賢,自己也能成良妻。雖絕非激情愛戀,但圓滿婚姻不可或缺之物,並非如火戀情,而是二人互敬互信。如上二者,隆青均令她稱心如意,於紫蓮堪稱絕佳夫婿。


    能力得人認可,受人期待,於誰都是光榮。管理後宮誠為千鈞重負,但正因如此,才有一試價值。


    「真幸福啊。」


    將濃紅牡丹放入隆青手中花籃,紫蓮自言自語般呢喃。


    「什麽?」


    「妾忽然想。能侍奉皇上,真幸福。」


    她本以為,不得夫君之愛,便不幸福。但這才大錯特錯。被愛與否無關緊要。是否被人需要,才是幸與不幸之歧途。


    「是嗎。」


    隆青微微苦笑。似是於心不安。


    「話說牡丹染出什麽色?是花原本的顏色?」


    「用花瓣也少見呈現原本色彩。牡丹則是——」


    突然,女人的尖利悲鳴直刺蒼天。


    「虛獸。」


    一喚他名,虛獸即刻飛奔而去。幾名銅迷手下緊隨其後。不久,虛獸歸來,不知為何渾身濕透。


    「安柔妃落池溺水,奴去救她了。」


    「什麽,安柔妃?她還懷著身孕呢……馬上傳太醫。」


    虛獸點頭,命手下童宦急去太醫院。


    「她怎麽落池的?」


    「本人說是被淩寧妃推的。」


    「淩寧妃在她身邊?」


    「是的。易太監部下已將其看住。可要帶她前來?」


    紫蓮頷首,虛獸將淩寧妃帶來。


    「拜見皇上。」


    淩寧妃向隆青行萬福禮。對紫蓮則不屑一顧。依規矩,若皇帝與位高於己之妃嬪同席,需先向皇帝行禮,再向高位妃嬪請安。故意視而不見,是因其對紫蓮心存芥蒂。


    「安柔妃說是你推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


    淩寧妃緊蹙眉頭答道。身在禦前,卻毫不畏縮。


    「你不會無緣無故推她。到底發生了什麽,細細說來。」


    「妾沒什麽好說的。」


    「我在問你推她的理由。」


    「妾討厭安柔妃娘娘。所以推了她。」


    「你沒想過安柔妃有孕落水,後果不堪設想?」


    「安柔妃娘娘怎樣,與妾何幹。」


    「何等無禮。安柔妃懷的是皇上的龍子。與安柔妃不和,便可蔑視龍子?」


    紫蓮命其向皇上謝罪。淩寧妃勉為其難,拜伏於地。


    「妾失言。望皇上恕罪。」


    「無論所為何事,推落有孕之人可是惡行。若安柔妃流產,你定難逃嚴罰。就算你是太上皇陛下的侄孫女。」


    淩寧妃俯伏在地,雙肩一顫。


    「淩寧妃,命你禁足。在翠清宮自戒。視安柔妃病狀,或將加以重罰。你做好準備。」


    「謹遵皇貴妃娘娘吩咐。」


    峻拒般丟下這話,淩寧妃閉口不言。似是無意辯解。


    「是嗎。太好了。」


    聽了太醫報告,尹皇後愁眉舒展。雖然安柔妃驚慌失措,但胎兒平安無事。太醫說隻需靜養,很快也能平心靜氣。


    「你好好照看她。若有何事,即刻通報。」


    聽紫蓮下命,太醫深作揖禮,退出房去。


    「本來還以為大事不妙,不過暫時是安心了。」


    「嗯,龍子平安勝於一切。淩寧妃如今怎樣?」


    「在翠清宮安分待著呢。妾又問她推安柔妃理由,可她硬是不答。隻說是討厭安柔妃。」


    「或許,是安柔妃侮辱了她姐姐。」


    尹皇後淺啜大棗黑糖阿膠茶,歎了口氣。


    「淩寧妃有位異母姐姐。記得是叫婀朵王姬。」


    王姬即公主。鬼淵國王稱可汗,王後稱可敦,王太子稱晉王。


    「二人自幼親善。本來該由婀朵王姬嫁與皇上,但妹妹淩氏說,無論如何也想去凱,便入了宮。」


    婀朵王姬當時十六。自年齡看,該比淩氏合適。


    「真意外。妾還以為淩寧妃嫁來,並非心甘情願。」


    每次見淩寧妃,均著鬼淵衣裝,從未穿過凱衣裳。居處翠清宮亦重用鬼淵出身女官,不似享受大凱生活的樣子。


    「她嫁來當初,曾對襦裙頗有興趣。但不懂事妃嬪騙她,教給她錯誤穿法。淩氏信以為真,在宴席上當場出醜……此後便再未穿過。」


    「真可憐。明明是自願嫁來。」


    「她說是如此……但皇上說,她是代替婀朵王姬。」


    婀朵王姬有位青梅竹馬,二人心心相印。他們本想成婚,但進善可汗將婀朵王姬許與凱帝。婀朵王姬鑽牛角尖,欲與青年私奔,淩氏便提出代姐姐入凱後宮。


    「進善可汗不願嫁出淩氏。淩氏太過年幼亦是緣由之一,但最大原因,則是淩氏之母為進善可汗的碧星。」


    「碧星?」


    「在鬼淵,男子把命中注定的女人稱為碧星。」


    碧綠之星百年不遇,以此比擬萬物不換的最愛女子。


    「不過這說法較新。說是因為進善可汗亡父——統蒼可汗是如此稱呼其寵愛的純禎公主殿下。」


    「這詞真好。皇後娘娘很了解鬼淵?」


    「不,隻聽得一星半點。」


    尹皇後再飲阿膠茶。


    「本宮還聽皇上說,進善可汗反對淩氏出嫁,淩氏便直接與大可敦純禎公主談判,獲得嫁來大凱的許可。」


    大可敦即王太後,如今純禎公主居此位。


    「有了淩氏替代,婀朵王姬順利與青梅竹馬成婚。她為了姐姐幸福,寧可拋棄祖國。若聽人侮辱姐姐,定會火冒三丈。」


    「現在仍是如此?」


    「妃嬪之中,有人厭惡異邦人……蔡貴妃便是其首。因蔡貴妃影響,貴妃派妃嬪輕視淩寧妃。得知淩寧妃敬慕姐姐,故意出言貶損,挑撥淩寧妃怒氣。」


    原來如此,紫蓮懂了其中症結。淩寧妃對爭執緣由三緘其口,想必是不願挑明其辱罵姐姐之言。


    紫蓮乘玉輦,沿黃琉璃瓦紅牆路走去。牆壁火裏紅,琉璃瓦明黃,天穹鮮藍。七彩錦緞洗目,紫蓮卻長歎口氣。


    前幾日觀戲會。月輪班紅角兒名不虛傳,是位男裝麗人。不止妃嬪,眾女官亦為之傾倒。至此,一切尚安寧,但蔡貴妃拿許麗妃相比,稱讚紅角兒,許麗妃對抗之心大發,說自己也要唱戲。連提諸多麻煩要求,必要雙飛龍為自己作曲,還要月輪班這種戲班,麗妃派妃嬪又推波助瀾,加之蔡貴妃煽風點火,說「萬壽節展示如何?皇上定歡喜」,許麗妃愈發來了勁頭。她向來話一出口,便不聽勸告,令其放棄自建戲班,難如登天。紫蓮迫不得已應允。但條件有二:戲子用鍾鼓司宦官;雙飛龍戲曲自行準備,不可指望隆青。


    「不知許麗妃能否抓到雙飛龍。聽說他是神出鬼沒文士。」


    「抓住他也不會寫吧。傳言說,蔡大學士請托,他都斷然拒絕。說是厭惡權貴,想必許麗妃的銀子也不好使。」


    惜香隨行玉輦旁側,苦笑道。


    「若得不到雙飛龍戲曲,許麗妃定火冒三丈。大吵大鬧,指責是蔡貴妃陰謀。但萬一得到戲曲,蔡貴妃定從旁幹涉,阻撓萬壽節戲遂行,恐會挑起事端,無論怎樣,都令人頭痛。」


    若有不傷許麗妃顏麵,令其放棄唱戲的妙計,便能兩全其美。


    「真尊敬太後娘娘。僅僅數月,便問題連連,她卻能數十年統治後宮。想必甚是辛勞吧。」


    「雖多辛勞,但太後娘娘乃賢夫人,英明果斷,快刀斬亂麻,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惜香腔調甚是驕傲。


    「惜香崇拜太後娘娘啊。」


    「不隻奴婢,大多女官都尊崇太後娘娘。」


    惜香十六歲起,服侍李太後約二十年。李太後英明慈悲,令其敬佩不已,盡犬馬之勞。本盼著今生效力李太後左右,但七年前,隆青即位,丁氏封皇貴妃,則命其去伺候丁氏。


    「奴婢有何不足之處,還請娘娘直說。缺點奴婢一定改,求求您留下奴婢。」


    見惜香淚流滿麵,拚命哀求,李太後溫和微笑。


    「我信賴你,才讓你去伺候丁氏。」


    李太後送去惜香,是為探查皇貴妃動靜。惜香懂了主人真意,做了皇貴妃掌事女官,將丁氏言行逐一報告李太後。


    換言之,惜香即李太後密探。對此點不加隱瞞,恐怕意在牽製。即自知受人監視,要謹言慎行。


    「不過,最景仰太後娘娘的,還是惜香吧。」


    「當然。奴婢為了太後娘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若太後娘娘與拙夫溺水,奴婢定毫不猶豫,救太後娘娘。若太後娘娘與拙夫困於起火樓閣,奴婢定看也不看拙夫,救太後娘娘。」


    「還是猶豫些好吧,你夫君也太可憐了。」


    「拙夫放他不管就好。他會自己想辦法的。」


    惜香之夫為東廠督主,高級宦官——色亡炎。亡炎是位美男子,出身西域,滿頭金發,在凱甚為稀罕,十年前對惜香一見傾心,向其求婚。雖聽聞夫婦感情不差,但與李太後相比,心愛夫君亦微如塵芥。


    「咦,那不是淩寧妃?」


    瑞明宮門前,有位白金發的美姬。門扉正要關閉,似是剛自內出來。淩寧妃由女官攙扶,踉踉蹌蹌。翠清宮禁足昨日已畢,外出走動亦無問題,不過。


    「看你氣色甚差,剛瑞明宮發生什麽了?」


    「無事。隻是站起猛了,眼前發黑。」


    被紫蓮叫住問話,淩寧妃抵拒般作答。


    「可不能出了大事。要不傳太醫?」


    「不必。您無需多慮。」


    淩寧妃循例告辭,轉身離去。


    「啊,態度真硬。明明與丁氏那般親近。」


    「是嗎?」


    「淩寧妃整日跟著丁氏,寸步不離。一起用膳,一起入浴,二人乘車遠遊、泛舟行樂,還時常留居芳仙宮,有說有笑,歡鬧至晨朝。隻有侍寢之時,才短暫分離。」


    「就像好姐妹一樣啊。」


    「奴婢覺得,淩寧妃是在丁氏身上看出了婀朵王姬麵影。丁氏生母為鬼淵人,長相亦有異國風貌,於是淩寧妃覺出親切。」


    「她與丁氏那般親密,如今丁氏打入冷宮,她定十分寂寞吧。這會兒淩寧妃也是去見丁氏?」


    「不,禁止一切人與丁氏會麵。」


    見不到敬慕的丁氏,寂寞積成不悅吧。


    「去瑞明宮。」


    「您去瑞明宮何事?」


    「淩寧妃走路,似是護著背部。定是受了杖刑。」


    杖刑為棒打背部及臀部的刑罰。每日後宮某處,都有人受杖刑。


    到了瑞明宮,便見蔡貴妃與安柔妃同來迎接。二人行萬福禮,舉止無可挑剔,又照例恭維。紫蓮報以笑顏,開門見山。


    「我剛見淩寧妃出來。看她走路背痛,莫非是在這兒受了杖刑?」


    「沒錯,是妾罰的。」


    蔡貴妃帶幾分得意,微笑道。


    「剛剛,淩寧妃來了瑞明宮。叫嚷些莫名其妙東西,對安柔妃大打出手。您請看,安柔妃右手受了傷。太醫說,一段時間內都無法握筆。」


    「割著手了?還是戳著手指了?」


    「淩寧妃推她,撞翻了香爐。右手碰著香爐……燙傷了。」


    安柔妃疼痛般指向右手,手上包了繃帶。幸虧胎兒無礙。紫蓮長籲口氣,感歎避過了最壞事態。


    「龍子平安就好。燙傷長痛,很是難受,但仍要愛惜身體。若實在痛得厲害,最近朝禮免了也無妨。」


    安柔妃恭敬垂首,道句謝娘娘厚恩。


    「不過,想來也怪。淩寧妃為何傷你?」


    「那是她天性吧。生養在夷狄,不懂婦德。」


    蔡貴妃不屑嗤笑道。


    「聽聞蠻族女子性情粗野如悍馬,倔強過男兒。形容淩寧妃真是恰當。不守規矩,肆意妄為,目無尊長。您不覺得她可惡?野蠻夷狄丫頭竟玷汙妃嬪末席。」


    蔡貴妃厭惡外族不僅出於高慢秉性,還因其叔父死於與鬼淵人爭執。


    紹景朝時,曾招朝貢使節團遊獵,鬼淵使者與蔡貴妃叔父較量,爭奪獵物。二人勢均力敵,比賽如火如荼,但蔡貴妃叔父落馬負傷,勝敗未明,不了了之。蔡貴妃叔父不治身亡,蔡家逼迫紹景帝,要求嚴罰鬼淵使者,但落馬以意外處理,鬼淵未受任何咎罰。


    有人私下議論,說鬼淵使者動了手腳,故意致其落馬,但真相沉於黑暗。分明之事,即紹景帝朝廷竭力避免事態擴大。當時鬼淵之主照禮可汗好戰,傳言正為侵略大凱招兵買馬。算作事故,息事寧人,不予鬼淵開戰口實。


    「我理解你厭惡淩寧妃理由。淩寧妃確有幾分蠻橫,態度桀驁不遜,亦不討喜。妹妹生氣不無道理……但淩寧妃年方十六。還是孩子。年少無知。咱應著眼長遠。」


    「都十六了,該能明辨是非。」


    「你生來便是才女。但穎悟絕倫、天生麗質的金枝玉葉寥寥無幾。大半十六七歲姑娘懵懂無知,狂妄自大,任性妄為。更何況淩寧妃出身蠻族。你生長在凱首屈一指的名家,她怎會有你這般教養氣度。」


    是啊,蔡貴妃道,優雅輕搖絲扇。


    「淩寧妃不懂規矩,確實招人嫌惡,但就當是她長在化外之邦,網開一麵如何。我也會多勸她。若再出今天這般事,先來與我商量。如你所知,處妃嬪杖刑需鳳權。無鳳權便動刑,傳到太後娘娘耳朵裏,事就大了。」


    統治後宮所需一切權限稱鳳權。本來由皇後執掌,但如今交在紫蓮手上。


    「這次我保密,下次可藏不住了。妹妹千萬注意些。」


    「無視鳳權,處淩寧妃杖刑,蔡貴妃真是目中無人。」


    自瑞明宮回去路上,惜香憤恨說道。


    「她定是如今仍想著,該由自己坐這皇貴妃之位,才如此無法無天。真想嚴罰她,挫挫她銳氣。」


    「蔡貴妃心高氣傲,倍於常人。若嚴罰,定致其怨恨淩寧妃。」


    蔡貴妃之父蔡大學士任內閣首輔,為內閣之長,朝廷重臣。紫蓮新近入宮,便是有李太後庇護,也不能輕易對其出手。


    「傳太醫去翠清宮。淩寧妃得受醫治。」


    「看她那方才那態度,定不會順受皇貴妃娘娘恩情。」


    「若不接受,便威脅她會落下病根,今後再無法騎馬。鬼淵人最愛騎馬。若說無法騎馬,她定不能意氣用事。」


    淩寧妃為何再度攻擊安柔妃。必要調查原因。


    皇貴妃用膳,是種小有規模的儀式。


    涼菜五種,熱菜十種,湯菜三種,點心三種,米飯兩種,粥兩種。此乃日常午膳。若是晚膳,品種再增,至於宴會,則盤碟不下百。


    各式各樣菜品盛於金襴手瓷器中,列於圓桌之上。水晶肴肉泛琥珀光輝,水芹拌海蜇,炸魚滿浸醬油、再撒五香粉,綠茶芽炒蝦仁,葡萄酒燉鴨與枸杞,蜜蒸火腿上青梅甘露煮紛散。當歸雞肉羹上撒紅花,翡翠燒賣濡濡生光,薏米粥打入蛋液,仿佛連翹盛放。


    女主人用膳時,宦官女官列為一排伺候。在娘家時,繼母要求,家人一同圍桌而坐,如今眾人侍立,單單自己用膳,有些過意不去,但這亦是後宮規矩。隻得習慣。


    「淩寧妃接受治療了吧?」


    紫蓮吃下一炸豆腐皮。清脆多汁,口感暢快,其內烏賊肉糜揉入紫蘇,清爽美味令舌尖陶醉。


    「接受了,雖然勉勉強強。」


    將溫潤玫瑰紅蝴蝶餃子盛入小碟,惜香笑道。


    「她雖頂撞太醫,但乖乖喝了太醫開的藥。本無大礙,靜養便很快能痊愈。」


    「若能老實待著便好……隻怕那孩子一激動,不動口,先動手。」


    蝴蝶餃子一口大小,整隻吃下,便覺蟹餡泛酒糟香氣,充盈口中。


    「淩寧妃闖瑞明宮理由,查著了嗎?」


    「好像是那日,翠清宮內院被人糟蹋了。」


    虛獸淡淡答道,斟注白茶。


    「淩寧妃精心照料的花壇中玫瑰,被人剪個亂七八糟。淩寧妃認定是安柔妃所為。報複她前幾日推其落水。」


    「真是安柔妃做的?」


    「奴讓宮正司查了,但尚未查出線索。」


    「不滿淩寧妃者尚有他人。依奴婢說,淩寧妃是自討苦吃。總一副咄咄逼人態度,隻會招來不必要怨恨。」


    「她行為不妥,確為事實,但淩寧妃年紀尚小,責備太過苛刻。需有個如從前丁氏那般保護她的人。」


    「皇貴妃娘娘要教導她?」


    「比起教導,應先與她親近。淩寧妃如今,甚至沒個共同飲茶的人。得先爭取與其融洽交談。」


    尹皇後數邀淩寧妃至恒春宮用茶點,但淩寧妃稱病不去。亦不與其他妃嬪侍妾往來。想來她已不願向任何人敞開心扉。後宮沒了丁氏,她已身無立錐。


    ——容身之地必不可少。無人例外。


    想與人共歡笑,與人相慰勞。想覺得自己居此甚好。這是人自然而然願望。何況身處異國天空之下,若無信賴之人,該何等心無所恃。如此環境,於十六歲少女而言過於殘酷。


    「剪下的玫瑰已經扔了?」


    「不,淩寧妃收起來了。被毀花壇中玫瑰,是她出嫁時自鬼淵帶來的,想來是不忍扔去。」


    「故鄉之花遭人踐踏,火冒三丈也不無道理。」


    紫蓮嚼一柑橘蜜餞清口。


    「用畢午膳,即刻去翠清宮。麻煩幫我梳妝。」


    淩寧妃所栽玫瑰品種為猗夫人。鬼淵特有,初夏開花,而在較溫暖的凱,入春即綻開淡曙紅色花。


    「下手真狠。」


    紫蓮進了翠清宮,最先去看內院花壇。


    猗夫人花壇慘不忍睹,甚於所聞。花枝遭剪刀胡亂剪斷,花無一殘存,隻剩竹架淒慘曝露。青翠花葉見棄般映照陽光。


    「聽說猗夫人是婀朵王姬喜歡的花。」


    「犯人定是知道這點。知道如此能令淩寧妃受傷。」


    後宮為惡意之巢。此般惡事屢見不鮮。她雖一清二楚,但仍胸中作痛。少女居於異國庭院盆景,這花便是她心之依靠。


    「您有何貴幹?」


    淩寧妃招呼紫蓮,甚至未自寢榻起身。她身著寢衣伏在榻上,蓋著被子。平日盤結的白金秀發垂下,看不見表情。


    「皇貴妃娘娘來看您了。您得請個安吧。」


    「我又沒請她來。她自己來的。」


    「這不合禮數,寧妃娘娘。」


    寧妃女官在旁勸諫,可淩寧妃仍伏在錦枕上,頭也不抬。


    「我無禮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大家不都說我生在蠻族,不懂禮,沒規矩。」


    「所以您若不好好行禮,定愈發受人笑——」


    「她們想笑便笑。若鬼淵人不知禮數,凱人便是品性卑劣。個個對人吹毛求疵。我早煩透了。這種國家,真想趕快走人。」


    「寧妃娘娘!」


    「別勉強傷者。不必起來。」


    止住欲再加責備的女官,紫蓮坐在榻上。


    「身子怎樣?好些了嗎?」


    「您不如問太醫吧?那樣更省事。」


    「花壇的事,我聽說了。剛去看過。真令人心痛。後宮中竟有人如此對待你精心侍弄的花。」


    「所以呢?您還會罰安柔妃?」


    「你覺得是安柔妃做的,但並無證據。無憑無據挑起事端,你將身陷困境。沒準會有人說,是你為栽贓安柔妃,故意毀壞花壇。蔡貴妃不就興高采烈罰了你杖刑嗎。生氣無可奈何,但要想想如何保身。這不隻為你自己,還為你祖國。你在後宮生事,有損鬼淵聲譽。既眷戀故鄉,可得謹言慎行。」


    「您教訓完了嗎?完了還請趕緊回去。妨礙妾養病了。」


    「寧妃娘娘。」女官粗暴呼喊。紫蓮撲哧一笑。


    「看你還有精神回嘴,是不必擔心了。聽說你將剪斷的猗夫人收起來了,在哪?啊,是那個吧。」


    格子窗旁盆中,隆起座紅玫瑰小山。


    「你可知花瓣能染布?這麽些花,定能染得漂亮。這就試試吧。今天天氣晴好,很快便幹。」


    「您莫多管閑事。妾——」


    「那去盆裏取花吧。雖說也需枝葉,但首先是花。」


    紫蓮離開寢榻,挽起袖子,蹲在盆邊。


    「惜香也來幫忙。把挑的花放這盛器裏。再就是摘下花萼花蕊,單留花瓣。隻用花瓣,更能染得漂亮。」


    「不是讓您別多管閑事嗎!別碰那花!」


    淩寧妃跳下寢榻,拚力推開紫蓮。紫蓮躲閃不過,一個趔趄,胳膊狠撞上幾架腳。


    「好痛……!」


    「皇貴妃娘娘!沒事吧!?」


    惜香連忙奔來。紫蓮抱住左臂,就地蹲下。


    「沒事……大概。胳膊痛得要死,但肯定沒事……」


    「啊,壞了!沒骨折吧!?寧妃娘娘!怎能打傷皇貴妃娘娘!?」


    「都怪她亂碰我的花。」


    「到皇上麵前,您也這麽說嗎!皇上得多生氣!」


    「我隻是撞了她一下。哪有那麽誇張。」


    「皇貴妃娘娘都痛成這樣了,您卻說『隻撞了一下』!?若皇貴妃娘娘手臂落下殘疾,您如何負責!?」


    許是惜香氣勢洶洶,令其生畏,淩寧妃視線遊移。


    「我要將寧妃娘娘如何粗暴,毫不隱瞞全告訴皇上。皇上定龍顏大怒,下令燒了猗夫人花壇。」


    「皇上不會那麽做!」


    「不,皇上定會這麽做。本來,糾紛即因猗夫人花壇而起。若無這猗夫人,寧妃娘娘不會闖入瑞明宮,皇貴妃娘娘也不會來看您,不會被寧妃娘娘推倒受重傷。猗夫人正是諸惡根源。」


    「你、你這是找茬!我沒什麽不對,是她自作主張——」


    紫蓮的呻吟截斷了淩寧妃話音。惜香看向虛獸。


    「削太監,把這兒發生的一切報告皇上。若敕命燒盡猗夫人花壇,定能令寧妃娘娘認清自己糊塗,反躬自省。」


    「……等等!」


    虛獸恭敬行禮,正欲出去,淩寧妃慌忙攔他站住。


    「……我、我錯了。我道歉,別告訴皇上。」


    「寧妃娘娘,謝罪該有誠意。」


    「……萬分抱歉,皇貴妃娘娘。請您恕罪。」


    淩寧妃滿麵不快,跪下拜禮,似是口服心不服。


    「皇貴妃娘娘,您看如何?寧妃娘娘道歉了。」


    「若淩寧妃答應我要求,此事我便瞞過皇上。」


    「寧妃娘娘,您說呢?您可願照皇貴妃娘娘說的做?」


    「我不照做,你們會向皇上告狀吧!行吧,我聽你們吩咐。」


    「那,從盆中挑出花,放進這容器。之後摘去花萼花蕊,單留花瓣。」


    「你要我把花拆散!?不行!」


    淩寧妃抱著盆搖頭。


    「就這麽放著終會枯萎。你不想將美麗花色留在身邊?」


    「……我是想留……」


    「那不如染織物吧。雖無法呈現花瓣原本顏色,但將染出意想不到的溫柔色彩。染小片絹帛做手巾,大片裁披帛,都甚好。啊,對了。你戴薄紗帽子吧?用猗夫人花瓣染絲,織薄紗,縫在帽上如何?猗夫人顏色恰襯你發色。何不決心試試?總比呆等它枯萎有意義。」


    片刻沉默後,淩寧妃徐徐轉向紫蓮。


    「……妾能辦到嗎?」


    「能。隻要照我說的做。」


    獵物,已上鉤。


    「手上還有股怪味兒……」


    淩寧妃雙手湊到鼻前,蹙緊眉頭。


    「有又何妨。又不會死。」


    「不死我也不樂意啊!這味兒太臭了。」


    望望怒氣衝衝的淩寧妃,紫蓮悠哉悠哉,靠向曲幾。


    將花瓣放入細網袋中。向鍋內加入等量醋與水,將網袋泡入鍋中。用手揉碎花瓣。待紅色染液製成,再加水,將沾濕的手巾大小絹帛浸入染液。鍋下點火,小火溫熱,同時揉搓花瓣與絹帛。加熱後撤火,蓋蓋,靜置一晚。不時以長筷子翻動絹帛。花瓣染色一切步驟,均由淩寧妃親自完成。此時正將染畢絹帛水洗陰幹。淩寧妃牢騷不斷,喋喋不休,但對於紫蓮的吩咐,她大致照辦。


    「辛苦你了。染得真好,都不像第一次。」


    「那當然。我手可巧了。」


    「這樣挺好。」


    「什麽挺好?」


    「說話方式好。拘謹言語不適合你。」


    「你想說我野蠻?」


    「宮中規矩多,覺著拘束吧。與我二人相處時,照方才那般說話便好。公共場合要互相守禮,但說話還是放鬆些。」


    「我不和你說話。我討厭你。」


    淩寧妃斜眼瞪向紫蓮。本人意在威嚇,但模樣很是可愛。


    「啊,為何呢。我做什麽招你討厭了?」


    「你撒謊了。說什麽胳膊斷了,大吵大嚷。其實全然無妨。」


    「我可沒說斷了。我隻說痛得要死。」


    「你靠這三寸舌巴結皇上,可騙不了我。正因你這般惡人密密麻麻擠在後宮,我絕對——」


    「總覺得有點餓了。好想吃甜點心啊。惜香。」


    「是,皇貴妃娘娘。」惜香應著點頭。自紫檀食盒中取出食器,排在幾上。花紋器皿三隻並列。各盛些誘人甜點心。


    「不知你喜好,便多做了幾種。有你喜歡的嗎?」


    一為甜湯——白玉團子揉茉莉花茶,浸入琥珀色清露;二為蒸糕——內混陳皮,外撒鬆子;三為鹹奶酪餅幹與無花果幹蕎麥粉餅幹。種種均是淩寧妃愛吃之物。聽說比起精致宮廷點心,庶民甜點心更得草原美姬歡心。


    「不吃。我討厭這種村氣的甜點心。」


    「那可惜了。我自己吃吧。」


    紫蓮捏起一蕎麥粉餅幹。輕咬一口,便覺芬芳麵坯喀嚓崩開,幹無花果甜香隨之彌散,樸素風味向全口蔓延。


    「哎,真可惜。惜香,你手藝真好。」


    「娘娘過獎,奴婢不敢當。請皇貴妃娘娘吃這些,或許太粗陋了。」


    「不,我就愛這種樸實無華的甜點心。燕窩甜湯、荷花酥也美味,但還是從小吃慣的甜點心,最療愈心靈。」


    「……堂堂皇貴妃,吃這種庶民似的甜點心長大?」


    淩寧妃連連瞟向紫蓮。紫蓮滿麵微笑,取塊奶酪餅幹。


    「嗯,是啊。繼母很會做甜點心。我入宮前,常和她一起做。明明照繼母手法,有樣學樣,我卻怎麽也做不好。餅幹太薄了咬著咯吱響,做厚些又太厚,烤得半生不熟,白玉團總硬得像石頭。不過,我喜歡和繼母同做甜點心。」


    「繼母?你生母呢?」


    「在我幼時去世了。生母隻誕下我一女,父親為得子嗣續弦。起初還擔心能否和睦相處,但很快便發現是杞人憂天。繼母很溫柔,待我如己出。」


    「是嗎。你運氣真好。我繼母特別討厭。將我視作眼中釘,冷嘲熱諷,百般刁難,我恨死她了。」


    進善可汗正妃——淩寧妃生母誕下其後不久亡故。隨後,次妃——婀朵王姬的生母成為繼室。


    「與繼母不和,定過得很辛苦吧。」


    「倒沒什麽。繼母為人不善,但婀朵阿姊很是溫柔。經常為我做甜點心,看我習字,講給我各種部族傳說,還教我如何盤發,如何製胭脂。」


    「你喜歡婀朵王姬啊。」


    「特別喜歡。今後永遠,我都最喜歡婀朵阿姊。」


    「見不到她很寂寞吧?」


    「……不寂寞。看信便知婀朵阿姊很好,生了對雙胞胎,看著極幸福。婀朵阿姊幸福,我便滿足。」


    與剛強回答相反,純真雙頰輪廓微顫。


    「聽說你長於刺繡。」


    「是啊……是又怎麽樣?」


    「昨日染的手巾,你親手刺繡,贈予婀朵王姬如何?婀朵王姬也思念你,定會高興。」


    淩寧妃未作回答。垂首盯著錦鞋尖。


    「我說,你真不吃甜點心?」


    「……我說了我不吃。」


    「這可如何是好。我自己吃不完。」


    「賞給女官不就行了。」


    「不巧芳仙宮奴婢正忌口甜食,恕難接受。」


    惜香笑答。


    「這是許願。大家堅定發誓,直至皇貴妃娘娘有孕,決不吃一口甜食。」


    「我說要你別再做蠢事,可你隻當是耳旁風。若你不幫忙,這甜點心隻能扔了。」


    「再粗陋的甜點心,不吃丟掉也怪浪費的。」


    「是吧?算我麻煩你,幫忙吃了吧。看你是喜歡宮廷點心,但偶爾嚐嚐簡單甜點心也不錯。」


    「……那好吧。」


    淩寧妃手伸向蒸糕,舉動極勉強。


    「如何?好吃吧?」


    「一般吧。」


    起初滿麵不快,顧慮般輕輕啃咬,但漸漸放下戒心,抓起種種甜點心,大嚼特嚼。紫蓮望著那模樣微笑,吩咐惜香。


    「手巾該幹了吧。你去看看。」


    惜香應著退下,不久拿來手巾。


    「恰巧幹了。您請過目。」


    「啊,染成可愛的水紅色了。配彩繡定相得益彰,妹妹。繡何種花紋合適?花瓶插月月紅的四季平安,芙蓉配桂花的夫榮妻貴,碧桃盛放的九重春色,個個都吉利。你可有什麽喜歡的紋……」


    見淩寧妃頰上熱淚滑下,紫蓮話音戛然而止。


    「怎麽了?甜點心裏有什麽苦東西?」


    「……嗯。好像吃著苦東西了。」


    「哪個?我替你吃。」


    「這個,」淩寧妃指向吃剩的蒸糕。紫蓮將其拿起,放入口中。糕身鬆軟,陳皮清香,鬆子嚐來心地舒暢。甘甜令人心生懷戀,溫暖胸膛,卻毫無苦澀味道。


    「真的。真苦啊。」


    「嗯,」淩寧妃點頭。大滴大滴下淚,落向琅玕色胡服。


    嫁去異國,該是何等心無所恃。若換作紫蓮,能否承受得住?嫁去語言服飾餐飯習俗,一切天差地別之處,能否不歎不泣,盡到自己義務?明知遠離依戀之家族,再無緣踏上故土,能否時時刻刻心定剛強?


    淩寧妃隱忍至今。身處無依靠的異國後宮,扼殺欲逃離的心緒。


    「……繡梟吧。」


    接過紫蓮遞來的手巾拭淚,淩寧妃小聲嘟噥。


    「在鬼淵,梟是吉鳥。特別是白梟,傳言能帶來幸福。」


    「那,就繡白梟吧。不單用白線,配上金線或許更美。仿你的發色。」


    「眼睛用碧色?」


    「感覺會很像你啊。」


    「我像梟嗎?」


    「像啊。大著眼睛瞪人這點,一模一樣。」


    「真失禮。我也不是總這般眼神。也會可愛微笑的。」


    「啊,我倒想看看。笑笑?」


    「不要。沒什麽趣事,怎麽笑。」


    「有趣事便能笑嗎?那,看這個。」


    紫蓮背過身去,隨即扮著怪相,猛然回頭。


    「太怪了吧!皇貴妃還做這表情?」


    「我做什麽表情都無妨啊。隻要不被皇上看見。」


    「那我向皇上告狀。請皇上看看皇貴妃娘娘的古怪表情。」


    「我也告狀。說淩寧妃笑容特別美。」


    咯咯笑著的淩寧妃慌忙繃起臉。但一見紫蓮怪相,便忍俊不禁。


    「狡猾!做那表情,太卑鄙了。」


    淩寧妃捧腹大笑,受其感染,紫蓮亦啞然失笑。笑聲於少女才相稱。而非忍氣吞聲,滿麵憂愁。


    「後宮有人帶進了阿芙蓉?」


    隆青正脫上衣,紫蓮問道。


    「宮女淨軍中查出了中毒者。考慮他們出不去九陽城,隻能是自皇宮內,弄到了阿芙蓉。」


    宮女為無官階的最下級宮人,淨軍同樣,為最下層宦官。


    「東廠正秘密調查,但你若發覺什麽,就告訴削太監。削太監數年前一直供職東廠,講給他便能傳去東廠。」


    阿芙蓉為一種植物,千年前自西域傳來。有鎮靜、鎮痛功效,長久以來用作藥材,但仁啟年間末起,其毒品之名廣為人知。如煙草般吸食風靡一時,中毒者日出不窮,崇成年間幾度查禁,但至今仍未根除。


    「妾明白。若有何發現,便吩咐虛獸。」


    紫蓮將龍紋上衣搭上衣架。二人均著寢衣,自然是為就寢。今夜指定紫蓮侍寢。上次於芳仙宮過夜,已是約莫十日之前。


    「說起來,朕可聽說,你把淩寧妃馴服了。」


    「馴服也太難聽了。她又不是小貓。」


    跪著為隆青脫下皂靴,紫蓮笑著瞪來。


    「抱歉。總覺著淩寧妃像不親人的貓。」


    「但親近皇上吧?」


    「誰知道呢。在朕麵前一反常態,特別老實。侍寢時話也不多,朕不問話,決不輕易開口。每每聽說淩寧妃在後宮生事,朕便覺著奇怪。明明世上再無她那般溫順女子。」


    「溫順這詞,可最不適合淩寧妃。」


    「妃嬪們都這麽說。說她狂妄自大、悍戾凶狠。你也這麽覺得?」


    「不,淩寧妃活潑開朗,又率直。隻因是異邦人,易受不必要中傷,落得離群孤立。她欲掩蓋寂寞,太執拗,欲自衛,太緊繃,致與他人衝突。」


    與蔡貴妃許麗妃不同,紫蓮站在淩寧妃這側。這份溫柔,想來是得自過往婆家之辛勞。


    「淩寧妃想用自己染的絹帛,為婀朵王姬裁衣裳。」


    「這倒有趣。入秋,鬼淵朝貢使節團將來朝覲。讓其歸國時捎去便好。若聽說是妹妹親手縫製,婀朵王姬定會歡喜。」


    他忽然想起,三年之前,一直是丁氏為其操辦。


    「事交給你,總能順利。不論淩寧妃,還是許麗妃。」


    「啊,妾對許麗妃做什麽了?」


    紫蓮自隆青身邊坐下。柔肌之上那煙霞般香氣,可是茴香?


    「多虧你教導,她現在一心敬神。真是可喜可賀。」


    許麗妃揚言,要唱雙飛龍戲本,但近來數日,卻沒了聲息。這要歸咎於後宮戲樓之鬼魂。此鬼乃有名殘虐皇帝灰壬帝的妃嬪,因觸帝逆鱗,臉被燒傷,羞慚而死。女子死於非命,夜夜現身戲樓,以瘮人聲音唱歌。傳言見其姿容者將受詛咒,如她一般臉被醜陋燒爛。


    許麗妃雖不信傳言,但真在戲樓撞了鬼,嚇得魂飛魄散,至於昏厥。自此,唱戲熱情驟冷,仿佛從未發生,每日為驅邪,虔心祈禱。


    什麽戲樓鬼魂,自然是紫蓮設計,這點不消說。


    「妾沒那般才智能教導他人。許麗妃是自發皈依,禮拜鬼神。妾也要擇善而從。」


    「真叫人欽佩。朕也學學你們,重新思量思量信仰吧。」


    落地罩對側彤史,正不遺巨細,記著閨中對話。何等瑣碎言語,都將留於彤記,彼此說話,必須慎重,不可大意。


    「明日未時,你到燈影宮來一趟如何?睿德王說有事托你。」


    「睿德王?何事?」


    「他囑咐朕莫要宣揚。說是絕密案件。在這兒說會被彤史記下,還是先放放。隻能說,你去了就知道。」


    隆青輕觸她手臂,欲將她攬至身邊,紫蓮卻微微蹙眉。


    「怎麽了?胳膊疼嗎?」


    「嗯,有點。昨天,不小心撞上幾架了。」


    挽起袖子一看,便見左肘有塊淤青。


    「叫太醫看過了嗎?」


    「不是什麽大傷。不管它,自己能好。」


    「這可不行。傳值夜太醫。」


    「這三更半夜召太醫,傳出去,妾會被人說,是為吸引皇上注意,故意受傷。」


    「確實……那,明早再叫太醫看看。可好。」


    紫蓮應著點頭,躺在錦緞被褥上。


    熒色麵龐浸潤蘭燈,若銀燭浮於黑夜,雙目似寶珠,恬靜光輝蓄溢其中,黑發鋪染褥上,烏黑光亮,仿佛襲人花香。真是美麗女人。便是置身後宮三千佳麗之中,她沉穩色香也格外惹人注目。


    但,僅此而已。僅有眺望朝霞映照之深山幽穀時感慨,於胸間一閃而過,毫無令人熱血沸騰之戀情。


    恐怕,紫蓮亦是同樣。隆青尋求有能之皇貴妃,紫蓮大顯身手,回應隆青期待。可謂主從關係。而非男女。


    舉行儀式及行政之處稱外朝,天子白日處理政務之處稱中朝,後妃侍妾所居之處稱內朝。內朝兩側有青朝白朝。東青朝,西白朝。前者為皇太子住處,後者為退位太上皇及無上皇居所。


    燈影宮位於白朝,為曆代太上皇隱居之地,然如今之主為睿德王高垂峰。本來,親王該於皇宮之外建造王府,不居於皇宮。但睿德王為特例中特例,於白朝起居。因為他是廢帝。


    高垂峰為太上皇高遊宵皇子。也因其母妃不得寵愛,他本與皇位無緣,但二位皇兄接連駕崩,垂峰得登至尊之位。在位期間,冠以年號,稱紹景年間。紹景朝六年而終,隻因紹景六年初那起陰慘謎案,賊龍案。


    事件開端於紹景帝異母弟——示驗王高透雅獻上領地茗茶。紹景帝極愛芬芳馥鬱之黃茶,辦場家內茶會,邀皇太子及眾皇子參加。


    皇太子十一歲,為長子,最幼皇子剛滿三歲。晴朗春日過晌,父子共品甘露般新茶,談笑風生。天倫之樂一刻,瞬間化作慘劇舞台。


    先是最年少皇子吐血倒地。甚至不及傳太醫,其他皇子不約而同,口濺鮮血。終於皇太子栽倒血泊,滿麵蒼白的紹景帝身上龍衣,亦被已之血沫染作鮮紅。


    茶被人下了毒。此乃南蠻舶來之劇毒,神仙靈藥亦不可解。皇太子及三名皇子接連不治身亡。勉強保住一命者僅三人,雙生子之二皇子與三皇子,以及紹景帝。然三人雖活命,卻悉皆失明。


    獻新茶之示驗王最先遭疑。東廠拚命搜尋示驗王涉案證據,但反而證明了示驗王清白。


    即便如此,幕後之人候選不勝枚舉。


    巴享王高秀麒,因母為罪人,皇位遙不可及。整鬥王高中穩,生母身份低微,安於有名無實親王之位。鬆月王高才業,疾病纏身,已被朝廷放棄。三人均為太上皇皇子,紹景帝異母弟。眾多親王及女性皇族之外,猶有獨守空閨的妃嬪侍妾,倍受冷遇的高官及子弟,活躍於政局幕後的宦官,他國使者,居於京師的異邦人及潛伏各地的反叛分子,所有人都可疑,但真相並未大白。


    殺害皇族為大罪,未遂亦要株連九族。何況此次以太子為首,眾多皇子命喪黃泉。幸存之紹景帝及雙生皇子亦被奪去視力,官民栗栗危懼,恐將降下殘酷天誅。但與眾人預料相反,僅處決了數名籌備茶會的宦官,未下滅族之令。


    白晝慘案數月後,紹景帝再遭大禍。日漸康複的二皇子、三皇子一同病死。紹景帝皇子至此死絕。此次慘劇,奪去五洲萬乘之君視力及六位皇子,為戕賊天子之案——得名賊龍案。


    同年,太上皇下詔廢紹景帝,改封睿德王。傳言是太上皇判斷,無嗣盲目天子,不稱坐天子之位,但據隆青所言,提出廢位者,乃紹景帝本人。


    恰巧那時,北方鬼淵照禮可汗虎視眈眈,南方海盜猖獗肆虐,東方充獻王高承進勾通夷狄謀反,擾亂民心。


    皇統動搖僅利於國內外賊徒。紹景帝憂心天下,希求退位,但太上皇皇子之中,並無合適新帝人選。近三代,短命皇帝接連,政局根基搖撼。後繼者挑選失當,將再令政道混亂不堪。為避免紛亂激化,紹景帝提出,將玉座交還其父——太上皇。


    紹景帝退位之事,無有異議。既已喪盡皇子,紹景帝本人亦無法理政,此乃萬不得已抉擇。話雖如此,從容不迫等待東宮之主——毫無經驗的幼稚皇帝長大成人,國家已無此餘裕。曾以崇成帝之號,長居玉座的太上皇重祚,於其二度在位期間,培養後嗣,可謂解決問題的唯一之舉。


    然子讓位於父,無此先例。帝位該父傳於子,而非子獻於父。讓位之形式,遭外朝內閣及六部強硬反對,內朝之中,掌皇位繼承之司禮監頗有難色。不讓位,則隻得廢位。太上皇廢紹景帝,受百官推戴重祚。


    此即義昌帝。


    義昌帝重祚後,隨即將從弟洪烈王高元炯嫡男——高隆青收作養子,立為太子。隆青為義昌帝從甥,合昭穆之序,文武雙全,曾祖父為大名鼎鼎明君仁啟帝,祖父乃為光順帝盡忠之呂守王高冰希,祖母出身豪門尹家,生母洪列王妃門第亦無可挑剔。


    又考慮隆青時年十五,年輕未婚。皇太子婚事為國事。義昌帝欲培養後嗣,他無私人妻妾,再合適不過。


    義昌七年末,義昌帝讓位於皇太子高隆青。隆青二十二歲踐祚。


    睿德王因賊龍案失掉玉座,但其待遇可謂不似廢帝。居於曆代太上皇起居之燈影宮,服侍的奴婢數亦與太上皇別無二致。不似過去廢帝那般行動受限,可參列宗廟祭祀,朝見天子。此乃睿德王受實際太上皇待遇之佐證,亦證明破例之皇位繼承劇,出人意料,穩妥收場。


    「參見睿德王殿下。」


    紫蓮被迎入燈影宮,向寶座行萬福禮。


    她並非初次謁見睿德王。入宮前曾有幸一睹其尊容,入宮後亦時常前來請安。


    「拘謹禮節就免了吧。來,坐下。」


    太上皇讓坐,紫蓮彎腰坐下,跟隨睿德王的掌事宦官米太監奉來二蓋碗。青花綠彩茶杯中該是白湯。賊龍案以來,睿德王再不飲茶。燈影宮奉出之飲品,隻有酒、果汁、白湯、或是水。


    「我可聽皇上說了不少。說你如今,操縱蔡貴妃許麗妃易如反掌?」


    「討厭。請不要戲弄妾。」


    「戲弄後宮女局頭,實在不勝惶恐。我可沒那麽不知死活。」


    「哎呀,您要把後宮比作賭場?」


    「比得妙吧?眾女以才智姿色為本錢,挑戰賭局,骰子標示寵愛花落誰家,點數惹人一喜一憂。勝者轉勝為敗,敗者反敗為勝,榮辱流轉,勝負轉眼天翻地覆。歸根結底,不賭便不會輸。正如你這樣。」


    「這聽著不像在誇妾。」


    「當然是誇你。無論何世,後宮難於應付,為天子煩惱之種。能巧妙掌管花之賭場人物,堪稱難得逸才。皇上真是娶了位好伴侶。」


    睿德王展開山水畫折扇,朗朗大笑。其年四十七。年輕時美貌刻上柔和歲月之痕,愈發洗練,雙眸已失光澤,卻明朗洋溢,裹挾幾分溫暖。聽聞他為親王、皇帝之時,是位有棱有角人物,但紫蓮所知,僅是這位態度和藹的壯年男性——睿德王。


    「說有位好伴侶,殿下不也同皇上一樣?皇上有皇後娘娘,殿下有睿德王妃娘娘。啊,怪了。平日王妃娘娘總在您身邊,今日怎麽不見她?莫非是身子有恙?」


    「王妃同郡主去錦河宮了。去給太後娘娘請安。」


    紹景帝廢位半年後,其後宮妃嬪侍妾經太醫診察,確認並無身孕,賜再嫁許可及錢財,離開皇宮。無依無靠者甚至得賜良緣。依慣例,皇帝駕崩,無子妃嬪侍妾將入道觀,為女道士,故此番外放,亦為破格之舉。表麵上算作義昌帝聖恩,其實,是睿德王之希望。


    留在睿德王身邊妃嬪僅二人。一即王妃危氏,於紹景帝後宮封明儀。明儀為上九嬪第七位。於妃嬪中並非高位。妃嬪時代,危氏集天寵於一身,誕下皇子。紹景帝溺愛非同尋常。當時東宮有主,但人皆傳言,不日將廢太子,改立危氏皇子。然而,今之廢帝愛子夭折。盛大誕辰慶不過數日,清一色祝賀之氣皇宮為之驟變,盡染白喪。


    紹景帝悲不自勝,但對危氏寵愛不衰反盛。廢位決定之時,危氏正懷第二子。紹景帝封睿德王,危氏隨之立為睿德王妃,不久誕下郡主。如今親子三人,安穩度日。想來是恬靜生活,舒緩了睿德王神色。


    「趁王妃娘娘不在之時,召妾前來,殿下想交與妾的『差事』,於王妃娘娘是絕密案件吧。」


    「敏銳。」睿德王笑著傾杯。


    「你想的沒錯。此事要對王妃保密。也別告訴郡主。」


    「也別告訴郡主?」


    「那孩子愛講話,特別是對王妃,無話不談。王妃若知曉這秘密,定是自郡主處聽來。」


    「此等秘密,到底……」


    正欲詢問,卻聽衣裙摩擦聲闖入房來。此乃一高挑佳人。年四十前後。中性花顏過於端整,麵上甚至無半分諂笑。


    她即留在睿德王身邊另一妃嬪,條氏。曾為敬妃,但紹景帝廢位後,賜親王側妃第二位——靜妃。


    「我想要你將這化妝盒上紋樣染成彩色。」


    睿德王指向條氏手捧之化妝盒。盒該是樟木。有股清新樟腦芳香。盒身長方形,條氏揭開頂蓋,翻出一鏡。鏡下平開窗,左右推開,便見小巧收納箱與精致抽鬥現出身來。


    「啊,這化妝盒真美。莫非,是殿下做的?」


    「因為王妃生辰近了啊。」


    睿德王失笑,帶幾分羞澀。


    「王妃還用著舊化妝盒。明明早壞了,卻說什麽節儉,總也沒換的意思。其實我本想送她更好的,但送高價器具,王妃也會陰著臉。於是我便自己做。說來奇怪,比起名工逸品,她卻更愛夫君的粗拙工藝物。」


    「那是當然。一流匠人製品再美妙,也比不上心愛夫君親手所製之物。」


    移居燈影宮後,睿德王鑽研木工。因其依賴觸覺而非視覺,起初受傷不斷,但如今手藝,已能令工匠甘拜下風。客廳中家具——陳列古瓷器之博古架、透雕雷紋香幾、擺飾盆景之花幾、蝙蝠紋浮雕茶幾、就連紫蓮身下圓弧靠背圈椅——都是睿德王之作。


    睿德王苦笑,稱這外行消遣之物,實在不該擺在顯眼之處,但王妃意思,偏要擺在客廳。王妃想誇耀也不無道理,件件家具質量,均與製作皇帝禦用之物的禦用監之品不分伯仲。


    「牡丹與貓的紋樣……正午牡丹啊。」


    化妝盒頂麵之上,線勾出貓眼。貓眼似一字,表日照最強之正午,盛放牡丹表富貴。正午牡丹為吉祥紋樣,意指極盡繁榮。


    「素描也是殿下作的?」


    「不,是敬妃畫的。平常都是王妃為我畫,但這次又不能交給王妃。」


    條靜妃笑也不笑,以目致意。自妃嬪時代起,條氏便非睿德王寵妃。卻與危氏同留後宮。對受寵之危氏毫無嫉妒,受睿德王與危氏雙方信賴,亦得郡主親近。自旁人看來,其關係不可思議,但看三人生活其樂融融,或許此亦一幸福之形。


    「這般妙品,能交與妾加工?」


    「我隻能求托於你。雖然皇上說,叫禦用監上色便好,但太興師動眾,會招王妃顧慮。在這點上,交與你便無妨。王妃對你的染物讚賞有加,你為之著色,必能令王妃歡喜。」


    睿德王問她可願應下,紫蓮微笑道句「樂意至極」。


    「願為您盡綿薄之力。」


    回至芳仙宮,紫蓮脫去皇貴妃常服,換上筒袖上襦、及踝下裙。均為木棉質地,叫惜香說,便是最下層奴婢衣裳。穿錯也不該穿在皇貴妃身上,但畢竟不能叫染料髒汙了上等絹帛,於是染物時——正如在娘家那般——她身著工衣。


    「臈纈嗎?」


    見紫蓮點起小爐熔蠟,惜香向她手邊張望。鍋中為木蠟及白蠟。氣溫低時,多加白蠟,更易描線,但這時節不必顧慮寒氣,木蠟白蠟等量即可。


    「向貓與牡丹上覆蠟,再以丁子香染整體。丁子香香氣芬芳,該能讓睿德王覺出色調。」


    紋樣部分以蠟防染,周圍染色後擦去蠟,呈現圖案,此法稱臈纈。用於染布,亦可用於木工。蠟描之線可粗可細,變換自如,可細膩分染不同顏色,表現紋樣。


    「牡丹以蘇木染光潤紅色,貓以五倍子染多層,染作濃黑吧。牡丹葉用艾蒿,以銅媒染,染素淨綠色。貓眼金漆如何。表正午之瞳金光閃閃,定是漂亮。」


    「皇貴妃娘娘真是喜歡染物。講染物時,可是雙瞳放光。」


    「那是當然,我最喜歡染物。小時便喜歡。」


    「是令尊教您的?」


    「不,父親什麽也沒教過我。他不願我進工房。說若到了出嫁年紀,染料糙了手,新娘會跌價。」


    雖遭父親禁止,但紫蓮悄悄出入工房。


    看染師做活,甚是快樂。


    茜染、黃檗染、紫根染。夾纈、絞纈、捺染。自眾工匠指尖,生出種種色彩紋樣,如仙術一般奇異漂亮。


    「您看工匠做活,依葫蘆畫瓢學會了?」


    「這可不是依葫蘆畫瓢能學會的。是伯父教我。」


    自藍草中提取靛青方法,紅花餅做法,媒染料種類及用法,布之退漿及精練,組合不同染料、染出多種多樣色調的套染,固色手法,圖案含義及曆史。紫蓮欲知之事,祖父悉皆告知。


    「其實,伯父是我初戀之人。」


    「哎呀。」


    「不過是單相思。誰也不免如此吧。被年長男性吸引,是少女時代特有的如感冒一般東西。我也同尋常人一樣,有過憧憬愛情的時期啊。」


    蠟已熔三成,紫蓮將筆插入蠟鍋攪拌。筆尖裹遍蠟後,以手指順齊筆尖。蠟於整順之間凝固。再將筆浸入蠟鍋,溶解筆尖上蠟。待蠟熱後,改以竹紙理順筆尖。重複此步驟,直至蠟完全熔化,令筆適應蠟之溫度。


    否則,筆尖將蜷曲蓬亂。要以蠟描繪細致紋樣,此番工作必不可少。


    「那時我也小。定下夫家時,還當真煩惱,可該繼續如此,不向伯父告白。」


    「您告白了嗎?」


    「怎麽會。告白隻會令伯父為難。伯父思念亡妻,過著鰥居生活,是位專一之人。」


    紫蓮十五出嫁。夫家為內閣大學生首輔輩出之官僚家係,楊家。夫為二十二歲舉子,才華橫溢,傳言不日將中進士。


    「父親歡欣雀躍,覺著覓了位金龜婿。他一直想將我嫁作高官正夫人。若能與名家聯姻,有助於弟弟們騰達發跡。」


    「再前程遠大的才子,不珍惜發妻,也不是位好丈夫。」


    紫蓮未作答,向筆尖上蠟,以線繪要領,描出牡丹輪廓。


    夫成婚前,有數名妾室。均是侍女之身入府,因是肢體豐滿、雙瞳妖豔美女,接連受年輕主人寵幸,成了側室。這情形並非特殊。男人二十二歲猶獨身,才稀奇。嫁他又非出於愛慕,紫蓮輕鬆接受了事實。即做位賢良正妻,與她們和睦相處。


    努力徒勞而終。眾妾仿佛極厭惡這嫁自染坊的正妻,遇事即令紫蓮為難,將其孤立。阿姑疼愛自己遠親之姬妾,蔑視紫蓮,隻當她是染師之女。若說其夫君,果然也對紫蓮頗不中意。


    「——真是不可愛女人。」


    華燭寢室之中,夫君如此評價紫蓮。照他所言,妻妾即夫之玩物。紫蓮自小教養,便是賢良淑德,不失千金作風,想來無法令夫君滿足。


    本來迎娶紫蓮,即圖求共家豐厚財產。楊家雖為豪門,然任內閣大學士首輔之祖翁有浪費之癖,家中入不敷出。為填還如山借債,籌措科舉錢財、眾妹嫁妝,自共家迎娶新娘。


    此亦不足為奇,然十五歲紫蓮深受其苦。花轎輕搖,去往夫家路上,她曾幻想與新郎之蜜月,恰似一切天真少女。想來是她極年幼吧。還會期待與夫君兩情相悅之未來。


    成婚一年後,紫蓮仍無有孕之兆。為易得子飲服苦澀湯藥,想方設法討夫君歡心同衾,卻無論如何不得孕。每與阿姑照麵,便聽辛辣言語劈頭蓋臉。屢遭當麵辱罵,誕下後嗣為妻子第一要務,不孕之妻一文不值。眾妾已誕下數子,對紫蓮冷嘲熱諷,不加掩飾。小姑們亦半斤八兩,夫君本對紫蓮毫無關心,紫蓮全無容身之地。


    如坐針氈三年。夫會試及第,成貢士,殿試成績優異,中榜眼,隨即休棄紫蓮。楊家借債已還畢,眾小姑亦各適人家。不消說,莫大銀錢,出自共家。


    前夫休妻兩年半後,祖父喪期新畢,即再娶內閣大學生愛女。想來是起初便欲迎娶高官之女。共家實遭卸磨殺驢,但父親嫁出紫蓮,乃別有所圖,所以堪稱自作自受。


    「您為何不再嫁?離婚時您剛十八,該很快能尋到新人家。」


    惜香正用另一焜爐熬煮丁子香。妙不可言芳香充溢室內。


    「尋不到啊。一家也尋不到。」


    「啊,為何呢?」


    「外麵都傳,說共紫蓮是殺害夫家祖翁的惡妻。」


    仿佛被催逼一般,父親急欲將紫蓮再嫁。四處托人說媒,可對方一聽新娘名姓,無不吞吞吐吐,態度曖昧。問其理由,答是流言四起,說紫蓮被休,是因其毒殺夫家祖君。


    誠然,照顧祖君者為紫蓮。祖君好色,常行猥褻之事,眾侍女常東推西阻,怠慢差事。侍女懈怠令祖君大發雷霆,喚來阿姑大加訓斥,阿姑煩躁不已,指定紫蓮照顧祖君。


    此後,祖君日常照料,由紫蓮一手接管。祖君因老病長臥不起,但愈老愈好色,紫蓮甚是辛苦。即便如此,她仍對夫之祖父盡孝,但某天,祖君正如往常一樣,大開下流玩笑,卻忽然病勢驟危。大夫匆忙趕來,奔入寢室之時,祖君已咽了氣。


    大夫查出,紫蓮喂飲湯藥之中有毒。


    「不過未試毒我也有錯。大老爺藥物之中,有妨害得孕之生藥,所以試毒一向是交與奴仆。」


    紫蓮申說不知情,但阿姑與夫君斷定是她所為。眾姬妾煽風點火,婢仆亦恐懼主人責罰,交口非難紫蓮。


    「說本要將我扭送府寺,但若事情鬧大,將多方麻煩,於是休妻了事,一副施恩姿態,將我趕出家門。」


    「此中定有蹊蹺。莫非,下毒者是……」


    「別說這些。大老爺多可憐。」


    雖說祖君給她添了諸多麻煩,但遭親人毒殺,也太過悲慘。


    「尋不到新人家,父親牢騷不斷,但我反而覺著正好。我可再不想成親。留在工房,能做喜愛的染色工作。比起在夫家被罵生不出孩子,低頭做人,幸福得多。」


    若未遇見李太後,或許她如今,仍在娘家工房做工。


    「您後悔嫁給皇上嗎?」


    「我這處境,沒法抱怨。遭夫家遣回的女兒入宮,父親麵上有光,太後娘娘、皇上又待我甚好。我是不勝榮幸。」


    染坊家女得皇帝一見鍾情,選入後宮為皇貴妃,又受皇太後庇護優待。圖求再多幸運,恐怕是貪得無厭。


    即便夫婦之間,無一絲一毫愛情。


    「啊,這色彩真棒。」


    紋樣上蠟幹後,以丁子香染液覆染。粗塗一遍僅為香色。要反複塗抹,染作焦香。


    ——羨慕,不該有。


    廢位前廢位後,夫之寵愛集一身之睿德王妃危氏。若對她生了羨慕之念,哪怕一瞬之間,恐怕自己將不知不覺,欲壑難填。


    「皇貴妃娘娘,準備好了。」


    幾度塗抹丁子香後,因他事暫離的虛獸恰巧歸來。


    「辛苦。那,休息片刻吧。」


    作業告一段落,紫蓮正欲走去居室,卻忽然站住。


    「命人千萬注意進出這房間之人。這房裏有睿德王殿下托我的寶貴化妝盒。」


    芳仙宮出了變故,是在數日後清晨。


    「化妝盒沒了?」


    紫蓮正用早膳,讀著彤記,翻頁之手停住,望向惜香。


    「是。方才,奴婢去采綻房查看,發現盒子不見蹤影……」


    采綻房為紫蓮染色之房。房中存有睿德王化妝盒,該派了人徹夜看守。


    「昨夜是誰當班?」


    「草內監,但他說沒人進房。」


    「化妝盒不會自己長腿跑走,定是有人拿了。徹底搜尋芳仙宮。沒準藏在某處。」


    惜香及虛獸命部下搜索,但甚至未搜到化妝盒蹤跡。


    「不在芳仙宮內,定在芳仙宮外。通報宮正司,說宮中失竊。事已至此,隻能去後宮搜查。」


    其實無需搜查後宮,宮正司已發現化妝盒。


    「實在抱歉,盒子已毀……」


    冒宮正看向部下。部下手捧方盆,盆盛化妝盒殘骸。許是以槌之類東西砸壞,盒蓋及抽鬥全毀,鏡子粉碎。僅能從木片之上貓與牡丹紋樣,勉強認出是那化妝盒。


    「在哪兒找著的?」


    「在翠清宮,皇貴妃娘娘。」


    「是嗎。」


    她毫不吃驚。果然不出她所料。


    「怕是意圖令皇貴妃娘娘身陷困窘。睿德王手製化妝盒失盜遭毀,皇貴妃娘娘難辭其咎。」


    「大概,確實如此。」


    「我等即刻審問淩寧妃側侍,令其招供。依蘭律,盜竊杖責十至三十,但失竊之物珍貴,又傷了皇貴妃娘娘顏麵,至少罰杖刑一百、減俸,視情況降階,才妥當……」


    蘭律即後宮規矩。


    「懲罰之事稍候。先帶淩寧妃過來。我親自問她。我想聽她本人如何解釋。」


    冒宮正應著,恭敬垂首,退出房去。


    「叫眾妃嬪到正廳。」


    紫蓮向虛獸下命。


    「我要當著大家麵,查個水落石出。」


    「不是妾做的!」


    被宮正司部下押著,跨入正廳門檻,淩寧妃大聲呼叫。


    「妾沒偷化妝盒,也絕不會毀壞他人東西!」


    「不體麵狡辨還是省省吧。」


    蔡貴妃歎息著開口。蹙起柳眉,手戴指甲套,斜傾蓋碗。


    「還真是不死心啊,妹妹。何不老實認罪,向皇貴妃娘娘求饒?若你誠心謝罪,皇貴妃娘娘仁慈,定會輕罰。」


    「不實之罪,怎能認下。」


    「那,為何化妝盒發現於翠清宮?」


    「是想讓皇貴妃娘娘出醜吧。陰險。」


    「畢竟夷狄女子野蠻。耍起陰謀詭計得心應手?」


    貴妃派妃嬪不失時機,對淩寧妃惡語相加。


    「哎呀,擅耍陰謀的女子,凱也有啊。」


    許麗妃輕搖玳瑁扇,妖豔一笑。


    「怕不是有狡猾之人,嫁禍於淩寧妃吧?」


    「細細想來,化妝盒殘骸恰巧發現於翠清宮,也太造作。」


    「沒準是某人自芳仙宮盜出化妝盒毀掉,藏在翠清宮。」


    這次換作麗妃派妃嬪,擺出一副通達麵孔,交頭接耳,言說臆測。


    「無論如何,化妝盒自芳仙宮被盜確為事實。問題在於盜出者何人。還瞞過了芳仙宮奴婢耳目。」


    紫蓮環視正廳眾人。


    「芳仙宮戒備絕非鬆懈。特別是寄存睿德王殿下化妝盒後,愈發謹慎小心。但卻遭人偷去。不會是外人夜半三更潛入盜出。即是說,犯人就在我奴婢當中。」


    「皇貴妃娘娘。雪兒說昨夜,在采綻房周圍,見著了可疑之人。」


    虛獸附耳低語。紫蓮命其將人帶來。


    「雪兒,皇貴妃娘娘傳你。進來。」


    雪兒戰戰兢兢,走上殿來。許是眾妃嬪齊聚一堂,令其惶恐不安,雪兒癱倒般拜伏在地。


    「說你昨夜看到什麽了。」


    「奴婢見著一宦官進了采綻房。瘦身子,高個兒。一會兒,抱著個大東西出來,徑直走向垂花門。」


    「除了瘦高個兒,沒別的特征?」


    「這個……當時天暗,奴婢看不太清……啊。」


    雪兒雙肩一顫。問她可記起什麽,雪兒點頭。


    「那人左手包著繃帶。」


    「千真萬確是左手?不是右手?」


    「沒錯。」雪兒點頭。紫蓮看向虛獸。


    「你右手包了繃帶啊。說是昨天燙傷了。」


    「雪兒灑了熱水,奴當時正在旁邊。」


    雪兒為紫蓮沐浴準備,不小心打翻了開水桶。


    「傷雖不重,但不堪入目,所以用繃帶遮住。」


    「你之外還有誰纏了繃帶?」


    「害馬。」


    即草內監。虛獸部下之一。


    「奴一直在采綻房外守夜。不曾進去。」


    害馬跪在雪兒身邊,斬釘截鐵斷言。


    「可有擅離職守?哪怕隻是片刻?」


    「自然沒有。房中可是有重要化妝盒。」


    「別撒謊,害馬。」


    虛獸厲聲斷定。


    「你昨夜,讓化蚊替你守夜,離開哨崗。約是子時正刻。化蚊本人作的證。」


    虛獸招呼化蚊。一橡色頭發宦官畏畏縮縮,入殿叩頭。


    宦官與妃嬪同樣,有位階之分。最高位者稱太監,其下稱內監,再下稱少監。此三階為高級宦官,五萬人以上宦官中一肢半節。


    化蚊剛升少監,資曆尚淺,害馬為其師父。


    「草、草內監說有急事,出去了。奴代草內監值夜。」


    「害馬何時回來的?」


    「確切的奴不知道……許是約莫半個時辰後。」


    「這之間,你到底在哪,做了什麽?」


    見紫蓮投來視線,害馬窘迫般垂首。


    「……奴與尚工局女官見麵了。」


    「你和那女官什麽關係?半夜私會,想必很親密吧。」


    「說來羞愧,她是奴義妹。」


    宦官說義妹,即指戀人。若為妻子,則稱菜戶。


    「萬分抱歉……奴玩忽主命,與義妹幽會,實在豈有其理。娘娘發怒是理所當然。對這愚蠢之輩,還請娘娘嚴罰——」


    「又撒謊啊。」


    丟下冰冷徹骨之聲,虛獸俯視害馬。


    「我可聽說你愛逛花街,夜夜放蕩行樂。為某名妓一擲千金。又頻繁出入賭場,但近來敗績連連。可你卻未向任何人借銀。」


    「……奴很幸運,偶爾收到些謝禮。」


    「我可監視著部下,防其因受賄肥大。以你之俸祿,定入不敷出。除非有其他財源。」


    害馬緘口不言。額頭沁出急汗。


    「你若不招,隻能把你交給東廠。鬼獄八千刑具,正靜候新囚。你便盡情享受八千折磨吧。」


    「請、請等一下,削太監!奴全都說,唯獨求您別送奴去東廠!」


    害馬扒住虛獸腳脛。虛獸滿麵厭惡,將他手一腳踢開。


    「若不想被送去鬼獄,就從實招來。不得隱瞞。」


    「……奴,偷了東西。」


    「哎呀,齷齪。」眾妃嬪異口同聲,緊蹙眉頭。


    「偷了什麽?」


    「香木、文房四寶、香粉、花盆、櫛飾之類。盡量選些小件好拿的……在一處偷多了易敗露,便從不同地方各偷一些。」


    宮中——尤其是後宮之物,能高價賣與收藏家。一旦穿越銀凰門,何等一文不值物件,也能化作千金至寶。因此,皇宮失盜不絕。


    「昨夜偷了什麽?」


    「……染料。自采綻房偷了黃蘖與紅花餅。」


    「趁奉命守夜之機,盜出染料,又順便去見尚工局女官。贓物不收在自己房間,是怕被我找到,大事不妙吧。」


    「……奴一直如此。削太監不定期檢查奴等房間,所以盜來的東西當天便處理。」


    「你昨夜見的女官是掮客?」


    「是。」害馬點頭。


    「不逞之徒,敢在皇貴妃娘娘居所偷盜。化妝盒也是你偷的吧。」


    「不是的!奴隻拿了黃蘖與紅花餅,沒碰過化妝盒!」


    「睜眼說瞎話。多半是收了銀子,替人辦事吧。說是誰指使的。」


    「奴真沒偷!求求您相信奴,削太監!奴不會在自己當班之夜偷睿德王的化妝盒!如此行事,不就像大肆宣揚是奴所為嗎!再怎麽說,奴也沒蠢到這地步!」


    「空口無憑。」


    紫蓮厲聲斷言。


    「惜香,看看害馬的手。」


    「與其讓奴婢檢看,不如請祝太醫驗查?恰巧祝太醫正為看診,候在別室。」


    「說的有理,傳祝太醫。」


    惜香暫退,帶回一壯年太醫。


    「祝太醫,可否勞煩你看看這不法者的雙手?」


    「自是可以,但您究竟想知道什麽?」


    「想看他手可有紅腫發炎。也請你摘下他左手的繃帶,細細診察。」


    祝太醫解下害馬左手繃帶,與右手一同觸診。


    「回皇貴妃娘娘。左手雖有燒傷,但右手安然無恙。」


    「真是燒傷?」


    「是。並無紅腫。」


    「那,害馬是清白的。未偷化妝盒。」


    「謝皇貴妃娘娘。」害馬安心般叩首。


    「皇貴妃娘娘,這究竟是何意?」


    「其實啊。」


    許麗妃大惑不解,緊蹙峨眉,紫蓮向其一瞥。


    「昨夜被盜的化妝盒是假的。因睿德王殿下托付我的化妝盒不可有任何閃失,於是我備了隻極像的,擺在顯眼之處。」


    「啊,竟是這樣……那,紅腫呢?」


    「假化妝盒側麵塗了生漆。若真有人偷盜,將令其手發腫。」


    「哎呀。」紫蓮故作不經意,目光落在雪兒手上。


    「雪兒,你手怎麽了?看著紅了。」


    「……這、這是、那個、生了點小病……」


    「病?那可不妙。祝太醫,幫她瞧瞧。」


    「不、不了……!奴婢一個下人,讓太醫診治,實在不勝惶恐……」


    「若這病傳染,可是大問題。畢竟不能將疫病帶入後宮。我也有義務,留意奴婢疾恙。快,祝太醫。給她瞧瞧。」


    聽了紫蓮催促,祝太醫拿起雪兒之手,細細觸診。


    「如何?這病不傳染吧?」


    「娘娘放心。隻是碰了強刺激之物引起的皮膚發炎。」


    「何物?」


    「看這線狀皮疹,該是生漆或是公孫樹、櫻草之類。」


    「這可怪了。芳仙宮中並無公孫樹或櫻草。」


    「……啊,奴婢想起來了。昨天,奴婢在園林丟了東西。拚命尋找,沒準是那時碰了櫻草。」


    「何處的園林?莫非是綺羅園?或是黃昏園?」


    「綺、綺羅園。」


    雪兒驚恐萬狀,迅速答道。紫蓮笑而不語,看向祝太醫。


    「翠清宮奴婢都在正廳外。能否勞煩你看看,可有人像雪兒一般手上發炎?」


    「遵命。」祝太醫應著退下,走去察看翠清宮眾奴婢。


    「雖說真化妝盒安然無恙,但犯人必須嚴罰。」


    「欲陷害主人的奴婢,就該打死。」


    「我也想如此,但本月是皇上誕辰。還是莫要殺生。」


    「那就送去浣衣局洗馬桶吧。卑劣偷盜之人,與這差事絕配。」


    惜香笑道。浣衣局中匯集後宮馬桶。自早至晚清洗馬桶,於浣衣局苦役之中,亦是最下等勞動。


    「犯人可真是幸運。本來該亂棍打死,卻能活著在宮中作工。當然,送去浣衣局前,先杖責七十。」


    與惜香相視一笑之時,祝太醫歸來。


    「有一人手有發炎。是跟隨寧妃的次席宦官童鯨麵。」


    「帶他上來。」


    得紫蓮下命,幾名虛獸部下將鯨麵帶來。走來這位宦官身形魁梧。人如其名,顏麵粗野,上有怪異紋身。淩寧妃好將蠻族出身奴婢置於身側。鯨麵一副東夷麵孔,該是出身東方蠻國。


    「你碰了那化妝盒吧。」


    鯨麵叩首不言。


    「看你體格極壯。想來砸碎化妝盒,是易如反掌。」


    「……奴、奴。」


    「童鯨麵,說謊有何下場,你知道吧?」


    虛獸揪住鯨麵發髻,蠻力拉起他頭。鯨麵滿臉發青,抖抖瑟瑟。牛般巨軀蜷縮模樣,滑稽得惹人哀憐。


    「萬、萬分抱歉!懇、懇、懇請、娘、娘娘、恕罪……!」


    「這是你自己辦不到的事。你有同夥吧。是誰?」


    鯨麵彈躍般顫抖,指向雪兒。


    「這、這人撒謊!奴婢的手是碰了綺羅園櫻草才這樣!沒碰什麽生漆!奴婢與此事無關——」


    「雪兒,告訴你吧。」


    紫蓮靠向椅子扶手,下看向雪兒。


    「綺羅園啊,沒有櫻草。」


    「……沒、沒準不是櫻草,是公孫樹。」


    「可惜。綺羅園也沒有公孫樹。黃昏園也沒有。」


    舉此二園林之名,是因二者均未種公孫樹或櫻草。


    「此事並非你二人專斷吧。是誰指使。誰指使你們做這種事,從實招來。」


    雪兒與鯨麵相視,戰戰兢兢轉向蔡貴妃。


    「貴妃娘娘……求您救救奴婢!唯獨別送奴婢去浣衣局,求娘娘開恩……!」


    「什麽?我?」


    「奴婢們不是奉貴妃娘娘之命嗎!偷出睿德王化妝盒,嫁禍淩寧妃,不隻讓淩寧妃獲罪,還能宣揚皇貴妃娘娘無能,區區一個化妝盒,都看管不好。奴婢們隻是聽從皇貴妃娘娘命令!」


    「別說蠢話。此事與我無關。」


    「求您不要拋棄奴婢!奴婢隻能依靠貴妃娘娘!」


    「奴做這些都是為了貴妃娘娘!求娘娘積德,救救奴吧!」


    「吵死了,我不是說了與我無關嗎。為何要撒這種謊。」


    蔡貴妃麵帶慍色。仿佛撣去汙物,將扒在腳邊的雪兒一把揮開。


    「是貴妃娘娘撒謊!貴妃娘娘平日即怠慢皇貴妃娘娘。豈非是想著本該自己登上皇貴妃寶座,卻被一染坊丫頭奪去芳仙宮,心中不甘?在貴妃娘娘眼中,皇貴妃娘娘礙手礙腳。正因如此,才設法將奴婢送入芳仙宮吧。」


    「這話什麽意思?我領回你,是以瑤扇宮騷亂為契機,那是蔡貴妃指示?」


    是的,雪兒大力點頭。


    「瑤扇宮生事,定將由皇貴妃娘娘調停。若快芳儀說要打死奴婢,皇貴妃娘娘定看不下去,將奴婢收下……蔡貴妃娘娘想在芳仙宮布下密探。為此奴婢扯壞快芳儀衣裙,攪起波瀾——」


    「撒謊!」


    蔡貴妃尖聲高喊,向雪兒丟去絲綢團扇。


    「皇貴妃娘娘,切莫聽信罪人妄言。妾是清白的。是這些人誤會了。否則,就是有人給妾下了圈套。」


    「給人下圈套,是貴妃娘娘拿手好戲吧。」


    許麗妃扇半遮麵,眯細了杏仁眼。


    「命雪兒潛入芳仙宮為細作、盜取化妝盒,陷害淩寧妃及皇貴妃娘娘。若非後宮第一才媛——貴妃娘娘,誰能想到這般奸計。」


    「……原來如此。是你做的啊,許麗妃。」


    蔡貴妃瞪向許麗妃。


    「是你命奴婢們作偽證吧?可真讓我刮目相看。你這般女子,除了美色一無是處,竟能策劃此等陰謀。」


    「設下卑劣圈套的罪魁禍首,竟欲嫁禍於毫無牽連的妾,妾真是錯看您了。您該放棄掙紮,痛快認罪。」


    「說起來,快芳儀是你跟前紅人兒。我懂了。定是快芳儀出謀劃策吧。你大字不識幾個,不應想得出這般計策。」


    「妹妹們,閉嘴吧。」


    蔡貴妃許麗妃還欲開口,見紫蓮瞪視,不服般緘默。


    「冒太監,審問雪兒與鯨麵。查明二人證言是真是假。」


    白日,皇帝於曉和殿處理政務。曉和殿位於銀凰門外,中朝心髒之地。妃嬪侍妾若無皇帝召見,不得前往,然紫蓮與皇後同樣,隨時可到訪曉和殿。此亦為演出「寵愛」。


    紫蓮踏入曉和殿書房,是在事件二日後。


    「妾拿來點心了。」


    「來得正好。朕恰有些餓了。」


    許是政務告一段落,隆青放下朱筆,離開書桌。他坐在榻上,亦勸紫蓮落座。紫蓮拜謝上榻,令惜香打開食盒。


    黃地綠彩碗中,為綠豆薏米粥。白湯隻加幹香菇,溫和香氣飄飄,枸杞子鮮豔,仿若紅花飛散,襯出綠豆之色。


    「這是你做的?」


    「不。妾廚藝不佳,這是讓惜香做的。」


    其實她擅烹飪,但奉出紫蓮所做之物,隆青必須一一誇讚。她不願他短暫休息亦要費心,特意未親自下廚。


    「綠豆做成豆湯也美味啊。又加了大棗與糯米團……」


    吃了兩口,隆青忽自言自語。本想隨聲附和,說句是啊,卻又作罷。甜食為隆青忌諱。將令其想起已故皇太子奕信。


    奕信喜愛甜點心,比起菜肴米飯,總吃甜點心吃得撐腸拄腹。太醫進諫隆青,如此於身體有礙,於是隆青一月之間,禁奕信吃甜食。奕信老老實實遵從父命,忍耐不食,但某日,避人耳目,悄悄偷食。不巧那甜點心中有堅果,奕信因此夭折。爾來,隆青再不吃甜食。聽聞他本與奕信同樣,對甜食情有獨鍾,但如今甚至在宴上,都不再吃甜點心之類的東西了。


    「所以,化妝盒之事如何了?查出幕後主使了?」


    隆青將碗放在桌上,改變話題。


    「其實……」


    雪兒與鯨麵受宮正司訊問後,相繼於獄中自盡。二人證言之外,並未發現新證據,不至證實蔡貴妃與此事有關。又因並無淩寧妃涉案證據,化妝盒事件隻得不了了之。


    「未能揭開真相,萬分抱歉,皇上。」


    「無需道歉。你做得很好了。」


    紫蓮雙耳低垂,仿佛羞愧難當,溫暖玉音輕撫耳畔。


    「事先將化妝盒換作贗品,此計甚妙。不法之徒正中你圈套。你早就懷疑雪兒?」


    「不,不是妾,是虛獸。虛獸向妾進言,說鑒於雪兒形跡可疑,以及供侍芳仙宮之來龍去脈,疑她是何人密探。」


    「原來如此。不愧是角太監弟子。真是機警。」


    剛淨身的新入宮宦官,與少監以上高級宦官結為師徒。此乃森嚴之物,伴隨一生,徒弟敬師如父,侍奉師傅左右,學習宮廷規矩及宦官差事。升少監後,也會離開師父身側,但為徒時所受熏陶,於其日後處事亦影響巨大。


    虛獸師父為司禮監掌印太監角蠻述。師事立於諸多宦官頂點之老練者,機敏伶俐亦理所當然。


    「若雪兒為何人走狗,或許會對睿德王交托之化妝盒不利,警戒於此,備下贗品。能將重要化妝盒安然無恙,交還睿德王手上,妾真鬆了一口氣。」


    「王兄很歡喜。聽說王妃也很中意。」


    睿德王與隆青親緣,為再從兄弟。不過,隆青被義昌帝收作養子,睿德王為義昌帝皇子,即成隆青年齡懸殊之兄長。


    「皇上也給皇貴妃娘娘送些什麽如何?」


    銅迷奉茶前來,麵帶圓滑笑意。


    「皇貴妃娘娘將後宮治理得井井有條。算是犒勞於此?」


    「妾入宮才三月。未作何功績,值得收受犒勞。」


    「別謙虛。皇後也誇你,說多虧有你,才能日日安心。朕也受益良多。正如銅迷所言,必須給你些犒勞。」


    隆青斜傾蓋碗,飲一口茶。


    「朕也學王兄,送你些什麽吧。你可有想要的?」


    「妃嬪所欲之物,定是皇上大駕光臨啊。」


    「也是。那,朕今夜去你宮中。」


    「拜謝皇上聖恩。但請您莫來找妾,還是去看看素賢妃吧。」


    「素賢妃?上次召她過了很久了?」


    「距上回侍寢,已一月左右。」


    「一月了嗎。那今夜召她,倒也無妨。」


    「不,這不行。」


    「你這話真怪。又叫朕去找素賢妃,又不許她陪侍龍床?」


    隆青大惑不解。紫蓮嫣然一笑。


    「今早上,敬事房來報。說素賢妃有喜一月了。」


    敬事房為掌管皇帝閨房諸事之衙門。細查後妃侍妾月事之記錄,如有紊亂不調,即派去太醫。便無異樣,亦有太醫院定期派太醫前往後宮,為後妃侍妾診脈。若經由太醫診察,判明身孕,則由太醫院報告敬事房,敬事房向後宮之主皇後——如今為代行鳳權之紫蓮報喜。原則上,有孕者本人不必直接向皇上報告。有此特權者,僅為皇後。


    「是嗎,素賢妃有孕了?」


    龍顏泛起明朗之色,仿若映照陽光。


    「恭喜皇上。皇後娘娘、安柔妃之後,再添一喜。真是可喜可賀。」


    「娘娘說得極是。後宮安寧,接連有喜,將助皇統萬年安泰。如此這般,想來是因我國君主有德。仁君治世,麒麟現身,聰明皇子殿下,定將陸續誕生。」


    銅迷引例送子神靈麒麟,奉承恭維。


    「是皇子最好,但得先平安生下。」


    原本喜色滿麵之龍顏,浮上一絲憂愁。看敬事房記錄,即位六年間,已有數位妃嬪侍妾身懷皇胤。然順利降生者屈指可數。且仿佛預先商定,均為公主。


    「萬事,妾定周密安排,不出紕漏。為您能聽到生龍活虎的新生兒哭聲。」


    懇願皇子誕生。畢竟後宮為此而存。


    「皇後娘娘、安柔妃、素賢妃……接著就該皇貴妃娘娘了。」


    出了曉和殿客廳,惜香笑著低語。


    「我不可能的。我可甚至被前夫罵生不出孩子。」


    「您又這麽說。不都是陳年往事嗎?」


    「正因是陳年往事啊。那時,我還未滿二十。年輕康健,卻無法誕子。如今人至中年,怕是更難吧。」


    「陪侍龍床,定有機會有孕。難得皇上說今夜到訪芳仙宮,您卻勸他去找侍妾。」


    「侍妾也渴盼著皇上召見。用心令盡可能多的人身浴寵幸,是我的職責。勸諫皇上是理所應當。」


    「您心胸寬廣,著實令人敬佩,但男子皆貪得無厭。雖覺通情達理良妻可靠,但更疼愛善撒嬌之女子。就算是為永享寵愛,您也該不時放下賢夫人舉止,說些任性話如何?」


    「哎呀,你這是經驗之談?」


    紫蓮故意捉弄般吊起雙眉,瞥向惜香。


    「你也是這般迷惑色太監的?」


    「討厭,當然是就一般而言。拙夫並非為奴婢美色所惑,而是看中了奴婢的廚藝。隻是喂他喂得好。」


    「這說得真過分。」紫蓮笑道,這時。


    她見大門方向,兩位高官走來。一為壯年男子,著猩紅補服,另一人年過三十,補服青花色。前者為吏部尚書兼內閣大學士首輔,蔡貴妃之父。後者為翰林院侍講——。


    「給皇貴妃娘娘請安。」


    二人恭敬作揖。紫蓮回禮,循例微笑,就此離去。


    翰林院侍講,楊忠傑。


    紫蓮猶為純真少女時,被這男人棄若敝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後宮染華傳(後宮係列十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陽丘莉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陽丘莉乃並收藏後宮染華傳(後宮係列十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