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寢殿,仙嘉殿。又名龍巢,為妃嬪侍妾初次陪侍龍床之所。屋脊飾瓦強勁彎翹,圓柱朱漆,八角宮燈垂明黃流蘇,鬥栱畫梁五彩斑斕,大門外鑲金邊,閃閃發光。映入眼簾之一切均有五爪祥龍裝飾,威風堂堂。


    ——沒關係,不會大意的。


    敬事房太監在前引路,徐氏跨入大門,咽了口唾沫。


    徐氏入宮乃三年前,十七歲春天。賜位令姬。為五職最下位。


    此身份與侍妾最低位之禦女相差無幾,故入宮後許久,全無召見,豈止如此,甚至不得出席後宮之宴。多方賄賂,終於等到敬事房來人,此時已是秋天。初次侍寢令其歡欣雀躍,精心擦亮玉肌,施點夕妝,一切就緒之時。皇帝掌事宦官易太監部下匆忙前來。


    「皇上今夜不去仙嘉殿。」


    「這……」徐氏滿麵發青,逼近正欲速速離去的宦官。


    「又是……去芳仙宮歇息?」


    當時芳仙宮之主為丁黛玉。三千寵愛在一身,姿容姣好,以善妒聞名。若有其他妃嬪侍妾被指名侍寢,定如娼妓一般,甜言蜜語、千方百計招引皇帝,想方設法令龍輦停在芳仙宮門前。因後宮第一妒婦之奸計,彤記夜夜留皇貴妃之名,無數美人含恨泣淚淚自幹。


    正當其齧咬雙唇,怨恨惡之寵妃強奪龍床,宦官一言,卻出人意料。


    「皇上今夜留居恒春宮。」


    恒春宮為皇後尹氏居所。尹氏恭謹貞淑,寬容大度,頗有後宮之主風範,從未阻撓妃嬪侍妾侍寢。又因出身豪門,皇上也讓她三分,身為國母,倍受尊敬,但不如丁氏那般得寵。


    「為何去恒春宮?皇後娘娘……把皇上留下了?」


    「皇上自己說,今夜要陪在皇後娘娘身邊。」


    「……莫非,是皇後娘娘身體有恙?」


    「不,是太子殿下臥病在床。」


    翌日清晨,喪鍾響徹皇宮。皇太子奕信薨。


    皇帝哀思如潮,龍床失卻後妃侍妾柔肌之溫,一晃便是半年。其後,敬事房宦官四處報喜,再度造訪,然徐氏猶被遺忘。風傳,可恨丁黛玉與人私通,打入冷宮,徐氏聞此,心中暗自暢快,但每日單是遙拜龍輦,不安漸積。雖嚐試巴結有力妃嬪,求取寵愛零星,但其生來魯鈍,受此所害,大曝醜態,遭人譏嘲,笑為拙笨鄉下姑娘。


    入宮三年,一度未曾赤身橫臥龍床,徐氏年已二十。


    花命短暫。為故鄉之人讚如仙娥之美貌,轉瞬枯萎殆盡。納賄銀錢用光,徐氏甚至開始謀劃魯莽辦法,幹脆衝去龍輦之前,吸引皇帝注意。與其無所事事,浪費花之盛時,不如孤注一擲。後宮之中,一味等待,隻會一無所獲。


    如此這般盤算的徐氏,終於等來了敬事房花鳥使。


    「恭喜徐令姬。今夜,皇上召您。」


    不知是持續贈賄奏效,還是上天聽得她祈禱,抑或是皇帝記起了這無緣受寵的可憐姑娘。無論如何,福運也轉到了徐氏身上。


    「徐令姬,這邊請。」


    朱赤長廊由八角燈籠映亮,左向彎曲,敬事房太監將徐氏領去耳房。


    侍妾在此脫得精赤,由眾女官檢查身體。背上散搭未結髻之黑發,亦受仔細驗查,查明未藏凶器後,赤身鑽入緋金錦被褥,由宦官抬去天子寢室。


    於寢室穿上備好的寢衣,等待皇帝。妃嬪於自家宮殿迎接皇帝時,亦要嚴守此規矩。為保護天下第一尊貴男子之性命。


    ——啊啊,終於……


    鑽入被褥之中,嗅著龍涎香氣,徐氏隻覺胸膛滿脹。螺鈿方格天井沾濕月燈,宛若銀漢。其光輝將迄今為止所曆艱難一掃而空。終於能麵見天子。終於得了身懷皇胤之機。或許能得皇帝中意。或許會誕下皇子——


    將徐氏連帶被褥放上寢榻,眾宦官退下。室內獨留落地罩對側侍候之彤史,與徐氏。徐氏爬出被褥,借彤史幫忙,穿上豔紅寢衣。胸膛因期待膨脹,跪地等候皇上駕臨。


    心跳喧囂得吵鬧,紛雜之中,長廊處足音漸近。門開,衣裝摩擦聲闖入房來。聽聞皇帝乃二十八歲堂堂偉丈夫。此夜定將美幻如夢。能與九州萬乘之君同衾。


    「……什麽啊?」


    玉音傾落昏暗,發覺聲向自己,徐氏抬起頭來。


    躍入眼簾之人,為身著寢衣之皇帝,與身邊一細瘦宦官。那人身穿高級宦官蟒服,故一眼便知是宦官。可奇怪的是,宦官抓著皇帝衣袖。仿佛向心愛男子撒嬌的女子一般。


    皇帝令宦官陪侍枕席,並非無此先例,但從未聽聞今上有斷袖之癖。何況將龍陽之屬帶入仙嘉殿……


    此時,皇帝探詢般俯視拉扯衣袖的宦官。


    「你還沒發現嗎?」


    那位宦官的聲音清澈高昂。那美聲絕非男人所有,絲毫不掩嬌嫵媚態。


    「……莫非,你是。」


    皇帝瞪大雙眼。目眥欲裂。


    「你真過分。全然不來見我。」


    宦官本略垂首,如今揚起麵龐,豔笑若妖花。


    「我一直想見你,隆青。」


    膽敢含情脈脈,喚出今上之字的宦官——不,是穿蟒服的女人。


    「……黛玉」


    天子唇間零落者,為理應幽閉於冷宮的,奸婦之名。


    四月為櫻桃時節。禁園成熟櫻桃將供奉宗廟,由皇帝下賜群臣。恩寵延及後宮,後妃侍妾亦可咬啄自己朱唇一般果實。


    但今年櫻桃收成不佳。收獲前夜狂風暴雨侵襲禁園。宗廟貢品僅需少量,但分與群臣妃嬪上上下下,到底不夠。究竟該如何分配,管理禁園的司苑局為此大傷腦筋,便請示紫蓮。


    「您看該如何處置,皇貴妃娘娘。」


    「自然是以群臣為先。」


    聽了司苑局太監發問,紫蓮毫不猶豫作答。


    「群臣為天下粉身碎骨,必要遍澤聖恩。還照往年份例。視情況,減少些後宮配額也無妨。」


    不顧群臣,優先後宮女人,有傷皇上體麵。


    「奴明白了……但,後宮這邊如何?若循先例,是以後妃娘娘為先,削減侍妾娘娘恩賜。」


    「不可。本來,侍妾便不如妃嬪那般受寵。若此時亦減削恩賜,侍妾恐將怨恨皇上。」


    紫蓮下命,侍妾賞賜照常。


    「太上皇陛下、太後娘娘二位,直接獻上宗廟貢品即可,但皇後娘娘份額可否保證?」


    「當然可以。自然,皇貴妃娘娘的份亦可。但無法照顧全部妃嬪……」


    「將妃嬪恩賜一齊送去恒春宮。包括我的。」


    「但這樣,豈非會惹怒蔡貴妃娘娘許麗妃娘娘?」


    「無妨。我會妥善補償。」


    目送疑惑重重的司苑局太監離去,又過了數日。


    後宮之中,尹皇後舉辦茶會。茶會設於蒼翠園,青楓與涼風相戲。


    茶席之上,橫列紅玉一般櫻桃,與甜食房拿手宮廷糕點。前者為皇帝賜予尹皇後之物,後者出於尹皇後一片盛情。


    各宮未獲贈櫻桃,眾妃嬪滿腹牢騷,但見尹皇後慷慨招待,不滿也無法表現出來。以蔡貴妃、許麗妃為首,眾妃嬪大半和顏悅色,歡享銘茶櫻桃。


    「說起來,您可曾聽說?丁氏溜出冷宮,闖入仙嘉殿去了。」


    「嗯,是有所耳聞。說是扮作宦官,向皇上獻媚。」


    「聽說皇上大發雷霆,馬上將她趕回去了。」


    「那是當然。蒙受那等寵愛,卻背叛皇上,與人私通。」


    「真是不知羞恥。事到如今,還有何顏麵闖去禦前。」


    「怕是一副泰然自若嘴臉?丁氏本就目中無人。定是若無其事,想誘惑皇上。」


    「終歸是個客商丫頭。教養不好,行事才像個娼妓。」


    「哎呀,或許比起丁氏,娼妓還更貞潔呢?」


    遍布棘刺的笑聲包裹茶席。


    「不顧危險,逃出冷宮,不懼觸逆,謁見皇上,說明丁氏如今,仍未斷了複寵念想啊。」


    蔡貴妃以白魚般手指,捏起顆櫻桃。


    「真是無恥。侍奉皇上,卻懷上奸夫孩子,還圖謀複寵。」


    「竟與人私通,終於懷了孕,簡直是禽獸之行。」


    「若非丁氏流產,下賤之血怕是要流進宗室。」


    「肮髒匹夫之子,稱皇胤之名,簡直令人不堪設想。」


    「蕩婦遭了天譴吧。這是世間常理。」


    「話雖如此,怎會有丁氏這般不知感恩的女子?」


    許麗妃拿起一柑橘千層糕,送入口中。


    「本來該死罪,多虧皇上開恩,送去冷宮,卻以此等輕率之舉擾亂後宮,真是厚顏無恥,能令古時候的惡女羞慚。」


    「說的極是。丁氏正是,背叛夫君,恩將仇報的希代毒婦。天地神明竟還讓那女狐活在世上,真令人詫異。」


    貴妃派妃嬪麗妃派妃嬪平日不和,此時卻如遇知音,相互頷首。僅說到丁氏之類,能令二者意氣相投。


    「黛玉姐姐不是會私通的人。」


    淩寧妃高聲說道,眾妃嬪聽此,視線齊齊向她紮去。


    「黛玉姐姐比任何人都愛慕皇上,也是後宮第一烈婦。即便遭不逞之徒襲擊,也寧死不會背叛夫君。姐姐將一切獻與皇上,絕不會做什麽私通之事。」


    「妹妹當然這麽說。畢竟與丁氏親近。」


    蔡貴妃玩弄著絲綢團扇,哧哧笑道。


    「但妹妹怕是忘了?丁氏私通之事,是東廠揭發。東廠為皇上手足,稱霸天下,還會冤枉丁氏?」


    「不是不可能吧。東廠之長為宦官。刑餘之人因緣為市。難說不是有人憎恨黛玉姐姐,設下陰謀。」


    「縱令真是陰謀,也是她自作自受。丁氏傲岸不遜,多有失言,早受大家怨恨。禍福無門,唯人所召……確是金玉良言。」


    「閑話就到這兒吧。皇上送了東西,要分給大家。」


    淩寧妃正欲還口,卻被紫蓮目光押住,紫蓮擺出笑顏。


    「送了東西?妾等全部有份?」


    「沒錯。櫻桃之事令妃嬪受了屈,作為補償,皇上賜了好東西——虛獸。」


    虛獸恭敬點頭,輕輕拍手,幾名宦官捧來一描金方盒。開蓋,將帶櫻桃色扇套的扇子,逐一擺上長桌。


    「這是矕國的扇子。大家一個一個,選把自己喜歡的。」


    「真是沒情致的分法。一把把分了不就好了。」


    許麗妃輕蔑一聲嗤笑。


    「這其中有些奧妙。我一把把分給你們,才叫沒情致。」


    「奧妙?」


    「這其中一把,僅這一把,繪有合歡花圖案。誰幸運選中這把,今夜,去碧落池的鴛瓦樓。皇上將移駕此處。」


    茶席登時喧鬧。妃嬪目皆變色,望向長桌。


    「先約法三章。一,在我許可之前,不得摘下扇套。選時自不必說,回坐席後亦莫摘,稍等。二,一度碰過,不可放回。隻要指尖稍稍觸碰,那便是你的天運。三,無論誰被選中,都不可抱怨。一起為那人的幸運祝福。可好?」


    「簡直像拿皇上當彩頭。」


    「其實這就是皇上提議。說偶爾換些出奇花樣,也頗有趣。」


    「有意思。但可惜。本宮無法參加。」


    尹皇後失望般歎氣,紫蓮見此,微微一笑。


    「皇後娘娘也請參加。那邊長桌,備了無合歡花圖案扇子。個個是雅致逸品,戴翡翠戒指及金戒指者,也請一起選擇。」


    紫蓮說著,惜香已於另一長桌排開扇子。有孕之人,與來月事者無法侍寢,於是為其安排,不令其抽中合歡花扇。


    「不過,不可抽下扇套。畢竟是碰運氣。」


    「甚好。不知會抽出什麽,真令人期待。無法陪侍龍床者隨本宮來。快來選吧。」


    尹皇後站起,安柔妃、素賢妃紛紛仿效。


    「這碰運氣,豈非對皇貴妃娘娘太有利?」


    蔡貴妃發問,和悅花顏依舊。


    「您做了這諸多準備,定知道哪把扇子有合歡花吧?」


    「確實。皇貴妃娘娘同選,實在不公。」


    「那,從低位者開始,依次選擇吧。我在蔡貴妃之後,隻能選最後剩下的。這樣可好?」


    眾妃嬪點頭。


    「那,先是樓充華。開始吧。」


    尹皇後等挑選扇子之時,戴銀戒指的妃嬪逐一站起。有人煩惱良久,遭人催促,有人爽快抉擇,有人簡單卜筮,選法五花八門。紫蓮待蔡貴妃選罷,拿起最後的扇套,回去坐席。


    「大家都分到了吧。那麽,摘下扇套。還不能展開扇子。待琵琶音響,大家一同開扇。」


    確認全員已取出扇套中扇,紫蓮目語眾宮妓。琵琶歌聲化入涼風,開扇聲響若蝴蝶振翅,回蕩與琴音和。


    「啊,可惜。看來運氣沒眷顧我。」


    紫蓮張開如意蓮花扇,環視茶席。


    「誰得了好運?」


    「妾!」


    許麗妃得意揚聲。撲動展開之扇,仿佛向眾人炫耀。與鮮豔翡翠共繪者,為胭脂刷一般的合歡花。


    「真令人羨慕。看來許麗妃很得玉皇之愛啊。」


    蔡貴妃輕搖寶相花扇。眼角潛藏銳利之棘。


    「看許麗妃蔡貴妃,都各自滿足。奴婢也暫且放心了。」


    櫻桃茶會三日後之夜。紫蓮身著寢衣,令惜香梳頭。


    「聽司苑局說櫻桃數不足,我還想著會因櫻桃多寡,鬧場爭執,但總算安穩收場,真是太好了。」


    許麗妃抽中合歡花扇,並非偶然。


    各扇套之上,有鳥紋刺繡。其中亦有孔雀。許麗妃喜愛孔雀,後宮人盡皆知。下位妃嬪自會避開孔雀。若先選走孔雀花紋扇套,傳入許麗妃耳中,定會招其記恨。


    令許麗妃選去合歡花,是因茶會後日為蔡貴妃誕辰。後妃之中,可為誕辰設宴者隻有皇後,但上位妃嬪視寵愛多少,可舉辦內部慶宴。蔡首輔揭發貪官汙吏,做出一定成果,今年隆青本想親自為蔡貴妃誕辰慶賀,但如此不免催燃許麗妃妒心。因此托名櫻桃茶會,給許麗妃榮光。此外,矕國扇並非為茶會新備,實乃早就定下,要分與後妃的賞賜。


    「蔡貴妃許麗妃各自得福,今夜就該皇貴妃娘娘了。」


    「總覺得過意不去。皇上連日公務勞累,夜晚便想他好好歇息啊。」


    被指定侍寢之時,內疚甚至勝於歡喜。雖知是為演出皇貴妃之受寵,但仿佛令隆青多費心機,甚是不安。


    「奴婢家拙夫曰,見愛妻之笑顏,千百疲勞瞬間煙消雲散。」


    「真是恩愛啊。可否討教討教夫妻和睦秘訣?」


    「那自然是,騎在丈夫頭上。」


    「啊呀。」二人相對而笑之時,虛獸進了化妝殿。


    「這麽快。皇上已經來了?」


    「不,說太監求見。」


    「讓他進來。」紫蓮下命,敬事房太監說太監走入房來。


    「皇上今夜不來了,還請皇貴妃娘娘歇息。」


    「是嗎。皇上去哪兒了?得準備鳳戲牡丹。」


    鳳戲牡丹為侍寢通知書。通常捺皇後印璽,但如今憑皇貴妃印璽發放。無此,妃嬪不得拜迎皇帝。


    自然,這不過場麵之舉,皇帝何時均可去心儀妃嬪住地,侍寢突然變更之時,亦發放鳳戲牡丹,聊具形式。


    「鳳戲牡丹就不必了。」


    「那是要召見侍妾吧。召誰?」


    皇帝召見侍妾之時,無需鳳戲牡丹。侍妾無法於自家宮殿迎請皇帝,陪侍龍床無需皇後許可。


    「皇上今夜不召任何人。處理公務後身子不適,就在曉和殿歇下了。」


    「啊,曉和殿?不是金鳥殿?」


    不與妃嬪同衾之夜,皇帝總歇在金鳥殿。


    「皇上高燒病倒。太醫來瞧,說是夏季感冒。病雖不重,但將皇上挪去金鳥殿,有傷龍體,於是暫時在曉和殿療養。」


    「皇上身邊誰伺候呢?」


    誰,之中不含奴婢。是問皇上身邊可有後妃。


    「不,無人伺候。」


    「那我過去。惜香,準備一下。」


    必要上妝結髻,重整衣裝。身穿寢衣無法前往中朝。


    下了玉輦,穿過曉和門,便逢一白髯老太醫。此乃為皇上看診的盛太醫。


    「皇上情況如何?」


    「皇上服了湯藥,現在正躺著。」


    「燒退了嗎?」


    「此時尚未。待藥餌起效,該有所緩解。」


    說是湯藥需數刻服用一次。為煎煮下副藥餌,盛太醫退去別室。紫蓮進去臥室套間,小聲詢問銅迷。


    「皇上剛睡著。」


    「可是前些日子侍寢成了負擔?」


    「皇上男子漢大丈夫,侍寢不成負擔。該是公務繁重,疲勞累積。」


    「可有報告太後娘娘?」


    「方才,已派人去錦河宮了。」


    進了臥室,走去放下床帷的寢榻前,默默行一萬福禮。因無往常那般「起來」命令,片刻之後,紫蓮自行平身。


    撥開夕靄般床帷,便見隆青仰麵朝天。精悍麵龐因高熱紅赤似火燒,男子氣魄之雙眉痛苦縮絞。


    寢榻旁小桌之上,洗臉盆內水已溫暾,紫蓮命人更換。以布沾濕冷水,擰得幹硬,輕輕擦拭發汗額頭及頸項四周。


    ——您逞強了。


    後宮不得幹政,她對政治諸問題一無所知,但想來定煩惱不斷。至少希望他身處內朝之時,能舒緩心神,但後宮有後宮麻煩,此亦難行之舉。


    侍奉禦前之後,痛感皇上勞心不絕。九重華宮居起臥,錦衣綢羅傍身著,肥肉厚酒潤唇舌,三千美姬供耽樂。人人想象之天子生活並非實情。


    他們不知隆青從早至晚為國事煞費苦心,不知其總為侍奉身邊者掛慮。不知終日有人在身邊記他言行,稍有失言便存留史冊。不知他無人跟隨便無處能去。不知他從無獨處之機。不知他與妃嬪度夜之數,牽纏政治思慮,枕邊私語之時,亦不可脫去龍衣。


    天子並不如萬民幻夢那般,貪享安逸。千錘百煉之雙肩再剛毅,始終挑負天下之擔,亦將魴魚赬尾。更甚者,他不得放下。一旦登上玉座,便無法回頭。


    ——我是無能為力……


    紫蓮為皇貴妃。並非皇後。因此,不可與垂峰並立。又非隆青所愛之女。無法以男歡女愛將其治愈。紫蓮力所能及者,僅有盡可能減輕隆青負擔,僅此而已。為他爭取片刻喘息之時,為他能多一日與心愛女子安穩度夜。


    「皇上,您醒了?」


    見隆青翻身,口中嘟噥,紫蓮輕聲搭話。忽然被他抓住手。力道強勁,仿佛不讓她逃脫。


    「……抱歉。」


    習武之手掌滾燙。


    「服侍皇上是妾的職責,您不必在意。您喝些水嗎?看您出了許多汗——」


    「我錯了……我不該,娶你。」


    低沉沙啞之聲貫穿胸膛,紫蓮動彈不得。


    「……不,不對……我錯在……」


    宮燈悄然。液滴垂落,濡濕沉痛眼簾。


    「我,錯在愛你——黛玉。」


    未等雞人擊梆宣告黎明,紫蓮拜辭禦前。皇貴妃之身,不可於曉和殿度整夜。


    「丁氏那時相當受皇上寵愛啊。」


    走入芳仙宮自家屋內,紫蓮歎了口氣,若無其事般低語。


    「是啊,董月嫣也不過如此啊。」


    惜香舉出古時霸王寵姬之名,隨之點頭。


    「皇上還是太子時,丁氏受太上皇陛下敕命,隨皇後娘娘嫁去東宮。自然並非正妃,而是側妃。」


    「雖說不過中流,但丁家是官宦世家吧?妃嬪們怎說是客商丫頭……」


    「丁氏本姓房。是茶商女。嫁去東宮之時,收作丁家養女。」


    「皇上如此渴望這新娘啊。」


    此樁婚姻毫無政略意義。其中定有個人緣由。


    「聽說皇上立太子前,與其在市井相遇。二人墜入熱戀。」


    王世子與茶商千金。均是十五歲少年少女。


    「讓皇上墜入熱戀……定是極有魅力的女人吧。」


    「她確有絕世美貌。」


    「確有?」


    「但為人有些……不,大有瑕疵。性情極暴躁。傲慢固執、喜怒無常、任性妄為、拈酸吃醋。或許在男子眼中,這般女子才惹人愛憐,但奴婢不敢苟同。丁氏總頂撞太後娘娘,態度不遜。」


    「她與太後娘娘有過爭執?」


    「沒有。丁氏出身卑賤,而得太後娘娘溫厚相待。可丁氏她,蒙受過分恩情卻毫不感激,區區妃嬪之身,膽敢總傷太後娘娘顏麵。恃寵輕侮皇後娘娘,還對皇上母君洪列王妃倨傲無禮。」


    義母李太後,生母洪列王妃。嫁與隆青便要侍奉二位阿姑。身為側妃,亦該尊敬正妃尹氏,但丁氏對其不屑一顧。


    「本來,尚未誕下皇子,卻隨皇上即位冊封皇貴妃,這便是錯之開端。入主芳仙宮,一副後宮之主做派。那般威勢,絕非今之蔡貴妃許麗妃可比。非但時常將皇上留至黎明,還怠慢朝禮,出外散步遊舟。妃嬪侍妾謀求寵愛殘羹,積極巴結丁氏,恒春宮日漸冷清。相反,妃嬪侍妾攜禮勤去芳仙宮,終於在此開起了朝禮。受皇後娘娘責備,亦充耳不聞,遭太後娘娘處罰,即虐待奴婢撒氣。若未得召陪侍龍床,便醋意大發,妨礙侍寢,甚至對皇上破口大罵,簡直豈有此理。奴婢在宮中侍奉多年,從未見過那般旁若無人的皇貴妃。」


    得了太上皇申斥,隆青適當雨露均沾,但丁氏自入宮至廢妃,隨心所欲盡享天寵,從無哪位妃嬪,可與之比肩。


    「寵愛無人能及,於後宮為所欲為、隨性弄權,竟會與人私通……原本便是水性楊花之人嗎……確曾聽聞有這般女人。」


    又或許,是她未能誕下子嗣?丁氏三千寵愛在一身,卻並無皇子。雖有一度懷胎記錄,但不幸流產。


    「總之,是個惡婦。送去冷宮之後,亦頻繁假作自害,竭力引皇上注意。」


    「皇上去看過她嗎?」


    「沒有。皇上從未踏足冷宮。豈止如此,皇上絕口不提丁氏之名。畢竟她蒙賜過分寵愛,卻辜負皇恩,罪孽深重,怕是想起她都心生不快。」


    怕是……並非如此。恐怕,並非因想起不快。而是害怕想起。埋於胸間灰燼之殘存炭火,恐將複燃。


    中朝為盛涼園。曆代皇帝納涼之水榭浮於芙蓉池上。垂柳戲水,入目清涼,玉片懸簷,奏音盛昌,令人暫忘憋悶暑氣。


    遮蔽烈日之屋簷下,有四名客人。


    循例寒暄後,隆青勸各位入座。隨即女官奉上冷茶。出作茶點者,為冰水冷過的水晶葡萄。


    「前段日子讓各位擔心了,父王,母妃,皇兄,皇嫂。」


    洪列王高元炯,洪列王妃祝彩媚。隆青立作義昌帝太子後,喚二人父王母妃之機驟減。公開場合中,太上皇李太後為其父母,故僅這般私下見麵,才可如此稱呼二人。


    「已經能下床了?」


    父親那磐石般手,取一粒水晶葡萄,投入口中。


    「不妨事,父王。已休息好了。」


    「你總逞能,說什麽『不妨事』,簡直無法相信。」


    「看來兒子很不得信任啊。」


    「那是自然。你總愛勉強。這事那事一人承受,任著性子背負辛勞。懂得放鬆些多好。」


    「兒子銘記在心。」


    隆青笑道,父親見此,懷疑般看向兒子雙肩。


    「肩膀單薄了些啊。懈怠鍛煉了?」


    「還和做王世子時一樣,每朝不欠。」


    「可你這筋肉少了。好,今後跟著我練。走,出去。」


    「快別了吧,夫君。」


    父親正欲站起,卻被母親拉住袖。


    「這大熱天練武,對身子不好。何況隆青病剛好。」


    「害感冒就是因為筋肉弱了。強身健體是第一良藥。」


    「你這春天,不也因感冒病倒了嗎?」


    「我練劍治好了。」


    「哎呀,是嗎。燒退了卻不起床,來回使喚我,沒這回事?粥也是,我不喂不吃,睡前還說什麽要聽我唱歌。」


    「……彩媚啊,不是約定過,這話僅作為我倆的秘密嗎。」


    「啊,抱歉。我一時糊塗,忘了。」


    聽父親悄聲耳語,母親慌忙以絲綢團扇掩住嘴角。


    「原來如此,母妃才是治愈父王的靈丹妙藥啊。」


    想及父親年逾花甲,猶筋骨健碩,卻在病床上向母親撒嬌,不禁笑出聲來。雙親一直琴瑟和鳴。父親未娶側妃,獨寵母親一人,誕下三兒四女。偕老同穴恰是二人之相。


    ——我也曾想成為父王這樣。


    若猶為王世子,則亦無後宮。或許將如父王那般,娶心愛女子作正妃,相敬如賓,毫不思量納側妃之事。


    「……總之,萬幸沒出什麽大事。」


    父親鄭重其事,一聲幹咳。


    「聽說你病倒,真是嚇得我心驚膽寒。」


    「哪裏值得心驚膽寒。元炯殿下也真是,從早到晚念叨『擔心,擔心』。我說『擔心也無濟於事啊,還是等續報吧』,他便安生一時,可馬上又吵鬧開。半夜說要進宮麵聖,我攔他可是費了力氣。」


    「彩媚太不著急了。聽說隆青病倒,還不慌不忙沐浴。」


    「是你在我沐浴時闖進來吧。我泡在浴盆裏,你扛起我就要出去。真是,真讓人目瞪口呆,鬧得我都笑了。」


    「我那是驚慌失措。怕賊龍案重演……」


    不吉事件之名脫口而出,許是出口即悔,父親話音戛然而止。


    「聽人前來報信,我心中也閃過那事件。」


    巴享王高秀麒坐父親對側,傾杯飲茶。秀麒為睿德王高垂峰異母弟。年幼於垂峰。本為隆青再從兄,如今親緣為兄弟。父親與秀麒來往甚密,故隆青幼時即與其親近。


    「前些天,我借與你一本書吧?我怕是那書壞了事。」


    「壞了事?」


    「畢竟能在書頁書脊塗毒。雖說我自然是不會做那種事,但可能是誰人計策。賊龍案中,透雅皇兄受了東廠鞫訊,我可是戰戰兢兢,怕終究要輪到自己進鬼獄。」


    「戰戰兢兢?可不能說謊啊,秀麒殿下。」


    巴享王妃念玉兔伸手取一水晶葡萄,責難目光投向夫君。


    「明明是歡欣雀躍,期待著沒準能一遊鬼獄內部。我再三告誡,說如今皇上臥病在床,殿下這麽做也太不謹慎,他卻收拾行李等待錦衣衛,說什麽以防萬一。」


    「進鬼獄可是機會難得。當然要準備準備吧。」


    「若時常有機會進那種地方,任您幾條命也不夠。」


    「我也不願以罪人之身入獄。若能讓我參觀最好,但色太監不許我,我也無可奈何。」


    「不許您是理所當然。以防逃獄方法傳去巷間,色太監此言萬分在理。」


    秀麒無封地。不必奔赴封國,亦無需處理政務,故閑暇之餘,奮運文筆。以前,為寫一男逃出鬼獄之小說,提請東廠,準其前去取材,但遭斷然拒絕。秀麒不甘放棄,數次嚐試闖獄,但每每遭人發現,丟出獄去,令其牢騷不已。


    「色太監冥頑不靈。雖為宦官,卻不知通融。」


    「皇兄你影響力巨大,色太監危懼於此。望你理解。」


    隆青苦笑,轉向母親。


    「父王皇兄皇嫂皆擔心朕,但看母妃似乎不怎麽掛念。真叫兒子有些寂寞啊。」


    「哎呀,沒必要擔心吧?畢竟你身邊有李皇貴妃。」


    「是啊。未出大事,估計也是李皇貴妃功勞。可得好好犒勞人家。治病的靈丹妙藥,必須珍重。」


    父母相視之時,紫蓮走入水榭。


    「正說你呢。」


    「啊,妾嗎?別是什麽壞話。」


    「說你是朕的靈丹妙藥。」


    片刻談笑之後,紫蓮邀請眾人泛舟。


    「日頭也弱了。幾位不介意,到水上散步可好?正是夕照芙蓉初綻時節,該能走近些賞望?」


    紫蓮領父母及玉兔出了水榭。秀麒說暈船,婉言謝絕,隆青陪其留下。


    「聽說丁氏闖了侍寢。」


    「……已經傳到你耳中了嗎。」


    「壞事傳千裏。逃出冷宮闖入仙嘉殿,如此廢妃是前所未聞。市井也傳開了。」


    「真是汗顏無地。」


    「恕我多嘴,皇上豈非對丁氏施恩過重?」


    軒簷飾垂斜陽漫碎,圓柱丹塗光炎散飛。


    「丁氏……房氏犯下大罪。本來,該將房氏一門滅族。得聖恩,免極刑,卻毫無反省之色,耍弄奸計,數欲將皇上叫去冷宮,又妨礙侍寢,向龍顏塗泥。事到如今仍不嚴罰,恐將對您無益。」


    隆青無言以對,遙望行向夕照中之小舟。


    「我母親……榮氏也犯下不可饒恕之過。致使榮氏一門被自天下抹消。無辜之血橫流,故此結果難稱萬全。但也隻會如此結局。榮氏之罪堪處極刑,毫無疑義。」


    秀麒所言,為崇成帝高遊宵妃嬪榮玉環欲殺害親生之子——即秀麒之案——月燕案。


    「父皇曾說,天子必要無情。即便曾為寵愛之人,犯罪便應毫不留情處罰。雖無必要過分殘虐,但該冷酷之時,猶豫躊躇,反而毒辣。」


    你是男人,是夫君,是父親,但首先是天子。舍滅人心吧。舍滅人情吧。舍滅人倫吧。高登玉座,此三者便成侵蝕身心之毒。


    踐祚前夜父皇下賜之言成利刃,撕裂猶疑胸膛。


    「……話雖如此,若能簡簡單單、斷然抉擇,也無需這般辛勞。我一介親王,能隨心所欲,但皇上又不可如此。」


    秀麒長歎,展開折扇。


    「或許這話聽起來有些怪,但我感謝亡母。」


    「這是……為何?」


    榮玉環被殺之時,秀麒年僅五歲。生身之母遭刀劍之襲,自己又成大罪人之子。藏怒宿怨是人之常情。


    「若無月燕之案,皇上的苦惱或許將加諸我身。說來慚愧,我對此恐懼萬分。我到底無能。無能擔負何人性命。」


    塘池方向,傳來玉兔笑聲。


    「生殺予奪,幾度為選擇所迫。選擇結果招致悲歡離合,必一人承擔咎責。無人代替。不可中途捐棄……我絕對無法忍受。或許是我生來,便無為政之器吧。我雖不認此為厄運,但萬一有失,令我蒞祚,我定溺於悲慘之池……迅即破滅吧。」


    扇麵之上雲母鑲散,殘照折轉。輝輝爍爍,宛若淚痕。


    「能有如今之我,隻因母親。母親助我遠離帝位。自不配為君之天子手中,救下萬民。母親於凱之青史,定為大逆之人,但於我於萬民,或許堪稱恩人。若非如此,將是不堪玉座重負之君身毀,或天下盡滅,抑或二者皆有之。」


    夕風穿拂,慵懶把玩吊飾。


    天篷之下,黃淺綠絹帛隨風飄蕩。


    「哇啊,是草原的顏色!」


    淩寧妃歡呼雀躍。帽子上粒瑪瑙垂飾沙沙清鳴。


    「以靛青染再以黃蘖染,便成了這般顏色,好似那青空下廣袤草原。明明未用綠色染料,真是不可思議。」


    「或許聽著有些意外,但並無單一染料能染出綠色。」


    紫蓮手伸向淩寧妃發髻,扶正欲落的帽子。


    「不能用青葉?青葉那般豔綠,像鴨蹠草那樣摺染,不就能染出漂亮綠色?」


    「可惜草木之葉顏色無比脆弱。遇水即褪,光陰流逝,亦將變色。所以染綠色之時,以青黃套染。一般先以靛藍染,其上覆黃蘖、青茅、梔子等黃染料。更改靛藍濃淡、黃染料種類、浸泡回數,可染出各式綠色。以及靛藍與黃蘖製出之綠,為妹妹所言之草原色,但靛藍與青茅套染,色更濃重。比方來說,便是你雙瞳之色。」


    「是嗎。」淩寧妃碧眼生輝,輕觸黃淺綠絹帛。


    「可惜。還濕著。我說,為何晾在天蓬下?日光這般強,曬曬便很快能幹吧?」


    「黃蘖怕陽光。若不陰幹,將致顏色暗淡。」


    經猗夫人一事,淩寧妃似乎對染布生了興趣。頻繁到訪芳仙宮,幫紫蓮作活。作活之後,定有惜香端出手製甜點心,或許她是看中這點。


    無論如何,能見她明朗笑容,是個好兆頭。


    「活也做完了,去河上遊舟如何?該比這裏涼快。」


    「河上遊舟?去皇宮外麵?」


    「不,不出後宮。去含景溝。」


    後宮東側有一處名叫含景溝的人工溪穀。相傳乃仿大名鼎鼎的風流天子聖樂帝,與其寵愛之憂妃邂逅之地而建。憂妃含冤處死之後,長期荒置,隆定帝在位之時,再度整修,如今成一盛夏乘涼之地。


    「也帶上甜點心?」


    「嗯,多帶些。但先去更衣吧。」


    「更衣?真麻煩,就這樣又何妨。」


    淩寧妃身著染布用工作服。單單發髻上帽為鬼淵風格,有些許不調,但渾身上下皆與紫蓮同樣,一副奴婢裝束。


    「不行。這打扮可出不了大門。」


    「這打扮又涼快又輕鬆,我挺喜歡的。」


    「輕鬆是好,但出門還是裝扮裝扮吧。」


    「要裝扮,我也沒帶替換衣物啊。」


    「沒關係。我借你。」


    「你借我,是借襦裙吧?我才不穿什麽襦裙。」


    「你現在穿的也是襦裙啊。」


    「……這無所謂,穿來毫不費力。但尋常襦裙繁瑣的很。我可不想穿錯了落人笑柄。」


    聽人教了錯誤結帶方法,當眾出醜,她似乎仍對此事耿耿於懷。


    「那,我和你穿同樣衣服,用同樣穿法。你我著裝一模一樣,鬧笑話也是二人同鬧。」


    連哄帶騙拉她進了化妝殿,命眾女官為其更衣。


    「啊,真美。和你極配。」


    淩寧妃自屏風後走出,紫蓮將其細細端詳。


    健康肢體活力四射,其上包裹之物,並非立領胡服,而是齊胸襦裙,裙提至胸前,高高結帶。


    筒袖上襦之上,印染躍舞之橘色花喰鳥,裙以暈繝染法,交互染縹色與夏蟲色,自右至左,排出鮮明條紋。甕覗色披帛搭於臂,上浮絞纈波紋,宛若湧泉牽纏。


    「尺寸恰好……莫非,是專為我做的?」


    「沒錯。我計劃著,何時也讓你穿穿襦裙。穿著如何?」


    「還不錯。比胡服涼快,裙像雲一般鬆軟。」


    淩寧妃巧捷轉身。似是步履輕快。


    「得配合襦裙,換個發型啊。」


    「不用,這樣就好。反正也沒什麽我能用的假發。」


    「不戴假發,也能梳些發型。來,過來。我給你梳。」


    推淩寧妃於化妝台椅子就坐,摘下帽子。解開複雜編結之白金秀發,以櫛梳順,塗抹發油,結狐耳般雙螺髻。髻根紮細彩帶,插翡翠發飾及茜染絹花,與發色相得益彰。


    「……不是黑發,不奇怪嗎?」


    菱花鏡中,淩寧妃不安般端詳。


    「特別美。仿佛生絲一樣。」


    「蔡貴妃許麗妃笑話說像白發。」


    「白是珍貴顏色。象征陽、善、純潔,乃祥瑞之色。白鹿、白虎、白烏、白狼、白駒,皆為瑞獸。而且,人說染色始於白。上古之人穿麻葛織就的衣服,漸漸學會以水浸泡,或曝於日光,或加以柴灰,將布染白。無白,亦無紅無藍無黑無綠無紫。白可謂一切顏色之生身父母。」


    「也就是說,很厲害?」


    「是很特別。是你獨有的顏色。」


    喚她轉向自己,紫蓮執胭脂,為淩寧妃額頭描上花鈿。


    「既有異於他人之物,那便是你的珍寶。得好好珍惜。」


    鮮豔紅荷於額間綻開,令玉顏越發光輝增彩。


    「真好!像凱國女子一樣!」


    淩寧妃望向鏡中自己,歡聲喧鬧,紫蓮見此,微微一笑。


    「啊!你和我發型不一樣。為何不梳一樣的?」


    「雙螺髻是年輕姑娘梳的。我這年歲,梳這個才合適。」


    紫蓮發盤卷高結,扭作一髷,成單螺髻。


    「不行!你說要和我穿一樣的,發型也得一樣。」


    「我可沒說發型也一樣。」


    「行啦,快弄成一樣的!一樣的才好!」


    見淩寧妃撒嬌,紫蓮無可奈何,命惜香重新盤發。


    「哎呀,您二位真像親姐妹一樣。」


    「快別恭維了。這年歲還紮雙螺髻,丟死人了。」


    「有什麽丟人的。我看很合適。彩帶發飾都一樣,除了發色,全是一樣!」


    擔憂自己這打扮像是裝嫩,紫蓮心中難安,但淩寧妃滿麵春風。


    「那咱出去吧,姐姐。」


    淩寧妃握住紫蓮之手,接連拉拽。紫蓮苦笑著,任她拉去。


    肩輿並行至含景溝,便聽得潺潺水聲,濯洗雙耳。坦緩溪穀之中,清水逼岸,若翡翠跌碎,擁葉隙之陽,熠熠生輝。


    「哎呀,已先有客人了。」


    龍爪槐之下,見得一人影。或許是位侍妾,正專心讀書。


    「皇貴妃娘娘。」


    紫蓮走近,欲與其搭聲,對方卻先站起,行萬福禮。


    「正想著是誰,原來是你啊,素賢妃。」


    那人身穿樸素襦裙,不似妃嬪打扮,令紫蓮看錯了。


    「孕吐好些了?」


    「好些了。皇貴妃娘娘賜的藥十分有效。」


    拘謹微笑的素賢妃妙齡廿四。六年前,隨今上即位入宮。


    這位佳人姿容楚楚,一對柳葉細眉清爽明淨,卻不知為何,給人印象不深。許是過於文雅。平日少言寡語,朝禮之時,不指她名姓,便閉口不言。娘家於官族之間處中流,略略偏上,並無蔡家許家那般權勢。她也不為爭寵煞費苦心,是位沉靜淑女。以色作比,該為象牙色。雖有高雅之美,但於五彩爭豔之後宮,並不引人注目。


    「太醫說總悶在屋子裏不好,妾便出來納涼,也算是散散心。」


    「那挺好。天雖熱,但總在屋中,也憋悶的慌。」


    「您二位也正散步?一模一樣的裝束真別致。」


    「我姑且不論,淩寧妃很是可愛吧?像不像白狐精?」


    淩寧妃未接話。躲在紫蓮身後。


    「這裏真涼快,仿佛身處世外桃源。水聲真令人愜意。」


    「確實。拜此所賜,書也讀得順暢。」


    「你讀什麽呢?」


    「上個月,束夢堂剛出的雙飛龍新作。」


    看了書名,紫蓮點頭。


    「這個啊。我也一直想看看。雖說與皇後娘娘約了借我,但皇後娘娘尚未讀完,我正等著。」


    「妾快讀完了。讀完借您看看嗎?」


    「那自是極好。真期待啊。對了對了,我帶了些甜點心。你也一起如何?」


    「可以嗎?但淩寧妃……」


    淩寧妃慪氣般鼓起麵頰。


    「妹妹不想與素賢妃一起吃甜點心?」


    「這人是蔡貴妃的跟班。我討厭她。」


    她雖並非那般熱心諂媚,與蔡貴妃形影不離,但其叔父為蔡首輔下屬,許是因了這層關係,素賢妃與蔡貴妃往來甚密。素賢妃聰明穎慧,精通經書,蔡貴妃對其頗為中意,視其如妹,多方照顧。


    「別說壞話。大家一起吃甜點心吧。」


    紫蓮安撫過生悶氣的淩寧妃,幾人於樹蔭之下,各自鋪席就坐。惜香取出食盒中銀器,分好甜點心,逐一擺上筵席。


    「素賢妃喜歡讀書吧。都讀什麽書?」


    「小說,史書,詩賦、詞集、戲曲……一切讀物我都會讀。」


    「喜歡的呢?」


    「倒也沒有特別喜歡的。」


    「雙飛龍的小說不喜歡嗎?」


    「若出新作,便買來一讀,但並非特別喜歡。」


    「你這後宮第一讀書家,並無喜歡的作品?」


    「是的。」蔡貴妃為難般歪頭。


    「這可奇怪。見你總在讀書,還以為定是喜歡小說詩賦。」


    「倒也不討厭,隻是一切讀物均是虛構之物。」


    「史籍呢?曆史不是虛構的吧。」


    「有形之古老文物確為曆史本身,但史籍不過史官所記文章。並非真正曆史,而是史官講述之故事。該說是曆史遺骸吧。」


    「對史官真是苛刻啊。」


    「妾對史官並無惡意。對文士詩人同樣。」


    素賢妃端起冰冷綠豆茶,啜飲一口。


    「無論何種事件,何種感情,經人下筆,便新鮮大失。紙麵殘存之物,無論有何等美辭麗句加飾,無論以何等戲劇性表現編綴,到底失了那時那刻的光輝。」


    「比如這風景?」


    「清朗水聲,水麵光芒,翠鳥鳴音……個個生機勃勃。欲令其流傳後世,吟詩誦詞,能與如今我等體驗之物一模一樣嗎。無論如何搜盡言辭,亦不能將我等目中映照之物、耳中聽聞之聲、風捎送之氣息完好無損呈現紙上。因為此乃有生之物,言語並無將其原封保存之力。真實之美絕非筆墨可傳達。閉入言語瞬間,體驗便開始褪色。」


    「原來如此,這意見值得玩味。」


    「抱歉。說這些很無聊吧。」


    「很有意思。還讓我知道了,你竟也會如此饒舌。」


    「我覺得好無聊。又聽不懂你們說什麽。」


    淩寧妃厭倦般捏起一蜜棗涼糕,塞入口中。


    「不是什麽難東西。素賢妃想說,即便可以記錄現在,亦不可能完完全全存留紙上。此瞬乃貴重之物,無法再度品嚐,必要珍惜。是吧,素賢妃?」


    「是。比起創作之物仿擬敘述之贗造事實,燒灼般滾燙之活生生的事實更有價值。」


    「哼,無聊。誰在乎這些破事。」


    「你話中淨刺啊,妹妹。」


    「因為這都很無聊啊。姐姐們喜歡談些繁瑣東西吧。什麽詩賦如何,史書如何。好想丁姐姐啊。丁姐姐從不說難懂的話。總找些愉快話題,逗我開心,教我各種有趣的遊戲……」


    淩寧妃環抱雙膝,蜷縮一團。


    「丁姐姐,你現在做什麽呢。被關進冷宮,孤身一人,或許會寂寞得哭泣吧……我好想去看你,但門衛不給開門……也不許我送吃食,不許與你通信。你不覺得這很過分嗎?丁姐姐可是無辜的啊?什麽私通,明明定是何人陰謀。」


    「妹妹與丁氏過去甚是要好啊。」


    「我自鬼淵前來,隻有丁姐姐一人,對我溫柔相待。若無丁姐姐,我或許已厭惡此處生活,闖出後宮。」


    「姐姐啊。」淩寧妃仰頭凝視紫蓮。


    「願不願和我一起去冷宮?隻我一人,定會被轟走,但若有姐姐陪同,該能進去。畢竟,姐姐是皇貴妃娘娘啊?門衛該不會違抗皇貴妃娘娘命令。我也想向丁姐姐介紹姐姐……」


    「不行,淩寧妃。」


    斷言之人並非紫蓮,而是素賢妃。


    「和丁姐姐見個麵,怎麽就那麽不行呢?隻是想說說話而已……太奇怪了吧!」


    「說這些我也無可奈何啊。皇命難違。」


    淩寧妃怒容滿麵,叩擊筵席,出口反駁之時。蔡貴妃身邊內監走近前來。


    「蔡貴妃娘娘召素賢妃娘娘過去。請娘娘移步瑞明宮。」


    「定是編纂之事吧。近來正以蔡貴妃娘娘尊名,編閨秀詩人詩文集,妾也在盡綿薄之力。」


    「啊,真好。編成之後,也請讓我拜讀一番。」


    目送素賢妃走後,淩寧妃偎依紫蓮手臂。


    「姐姐,求你了。讓我見見丁姐姐吧。」


    「丁氏之事,還是去求皇上吧。求我,我也為難啊。」


    「皇上對丁姐姐誤解頗深。我早多次求他,可莫說答應,總是將我一番叱責,不許我提丁姐姐名姓。近來怕皇上發怒,我在禦前,都無法提丁姐姐的話題。」


    「那便隻能放棄吧。」


    「丁姐姐是我的恩人。見恩人受苦,卻視而不見,那是忘恩負義。至少讓我看她一眼,也算放了心……隻一下就好。真想和丁姐姐見麵,聽聽她的聲音,與她說說話。若她身邊缺什麽,便將我的給她,還想給丁姐姐帶她喜歡的猗夫人。區區這些,全然稱不上報恩,但要我袖手旁觀,心中實在難受……」


    木葉之間,日光垂露,淩寧妃雙頰,玉淚結珠。


    許是居於異國後宮,心無所恃,淩寧妃比真實年歲還要幼小些許。她敬慕丁氏,如敬慕婀朵王姬,卻與之分離,定是不堪寂寞,身心欲碎吧。


    ——她與婀朵王姬,怕是無緣再見……


    與最愛之異母姊生離,於天子庭院盆景之中,與第二位姐姐相遇,卻又被生生拆散,這草原美姬的不幸命運,不禁令人惻隱。


    「好吧。我去求求皇上。」


    「真的?」


    「隻是求求試試。別太期待。」


    「謝謝!我超喜歡姐姐!」


    綠蔭之下,少女笑顏盛放,喚醒紫蓮胸中幾分感傷。


    如淩寧妃這般十六歲之時,紫蓮已忘卻何為爽朗歡笑。夫家眾人劈頭蓋臉之冷罵,令少女色彩日日削剝。


    她不願淩寧妃成為自己這樣。


    就結論而言,與丁氏會麵遭駁回。隆青單聽丁氏之名,即艴然不悅,令紫蓮深感其對那廢妃怒氣之深。


    「丁氏乃大罪人。無需與她有何瓜葛。」


    遭最愛之寵妃背叛,如今仍未消氣,亦是理所當然。


    「不可見麵,至少許她送個信吧。在淩寧妃眼中,丁氏乃她另一位姐姐。就算隻能送送信,也可得些慰藉吧。」


    隆青態度冷淡,不願多談,紫蓮堅持不懈,再三懇求,其結果,允許淩寧妃每月一次,向丁氏送信。不過,不可收取回信。


    聽了紫蓮傳話,淩寧妃大失所望。想想迄今為止甚至無法送信,便覺得聊勝於無。淩寧妃重振精神,提筆寫信。她本不會寫凱語,便由紫蓮代筆。所用信箋為猗夫人花瓣所染之物。因未得到送去猗夫人的許可,便想至少將顏色傳去她的身邊。


    「丁氏之罪……真的隻是私通嗎?」


    粗略過目之後,紫蓮合上賬本,自言自語般嘟噥。


    「不是犯了更大的罪嗎?比如,左右政局之類……」


    「您為何會這麽想?」


    虛獸侍立身旁,於滿滿冰桶之上,輕搖團扇。綺窗大敞,暑氣一擁而入,卻被微弱冷風徐徐壓退。


    「我是覺著奇怪,為何連與丁氏會麵,都嚴令禁止。奸通確為大罪。但,真大到需禁止一切接觸嗎?看記錄上說,義昌年間以前,亦有後妃到訪冷宮。不過,需先得宮正司許可。」


    冷宮由宮正司管理。


    「或許是因皇上對丁氏怒不可遏?」


    「若真如此,丁氏早被賜死。允許其廢妃了事,定是皇上施恩。」


    想來隆青對她念念不忘,甚至於夢中呼喚丁氏之名。


    「顧念舊情,免其賜死,與徹底令淩寧妃遠離丁氏,總覺著有些矛盾。」


    若對丁氏有情,許可其通信,該亦無妨。


    「丁氏流產是何時之事?」


    「距今三年前,宣佑四年。」


    「怎麽個來龍去脈?」


    「說是並非異常之事。有孕三月之時,丁氏突然說腹痛,昏倒在地,經太醫診察,得知已流產。」


    「有被人下毒的可能嗎?」


    「宮正司展開搜查,但並未發現下毒痕跡。」


    但丁氏並不認可,倔強申訴,說定是有人下毒。


    「以皇後娘娘為始,蔡貴妃、許麗妃諸人,個個遭其胡亂猜疑,擅闖各宮,破口大罵。與其親如姊妹的淩寧妃亦難逃見疑,還有記錄稱,丁氏曾痛打淩寧妃,簡直是杯弓蛇影。最後闖入錦河宮,鬧了場亂子。」


    丁氏認定李太後為幕後主使,竟揮刀大鬧。


    「有傳言稱,丁氏發了瘋。欲弑殺太後娘娘,精神錯亂至如此地步,不配為皇貴妃。蔡貴妃、許麗妃等諸多妃嬪憂慮事態,聯名上書,奏請皇上,該將丁氏廢妃。」


    丁氏廢妃問題,亦令朝廷一時騷然。蔡貴妃之父擔任首輔的內閣進言廢妃,但隆青宣布,處丁氏無期限禁足。


    「即是說那時,丁氏不貞之事,尚未暴露吧。」


    「不貞事實浮出水麵,是在同年秋天。」


    「對方是誰?」


    「當時一敬事房太監,屋太監。二人不時私會,據宮正司調查,丁氏流產者,為屋太監之子。」


    「與宦官私通,有了身孕?這不可能吧。」


    「並非不可能。再度生長,是常有之事。」


    「……是嗎?」


    「著實不可思議。」虛獸秀長雙目紋絲不動,點頭應道。


    「宦官淨身三年將受檢查。此即驗勢。驗勢由司禮監主管,合格者稱私白,不合格者稱私黑。私黑必要再受切除,二度淨身。畢竟後宮容不得任何差錯。如此說來,奴約莫十年前也成了私黑,再次淨身。如今經過良好,但您若覺得奴可疑,可命司禮監,讓奴接受臨時驗勢。後妃侍妾,有權利確認身邊所侍宦官私白與否。」


    虛獸說時若無其事,但不難想象,驗勢於宦官乃屈辱。更何況因女主人命令,接受驗勢,隻會是奇恥大辱。


    「你沒什麽可疑的,虛獸。我相信你。」


    紫蓮微微苦笑。


    「屋太監未接受驗勢嗎?」


    「似乎沒有。他賄賂司禮監太監,蒙混過關。很遺憾,確會有這般疏漏。自然,並非頻繁,但……」


    虛獸含糊其辭之時,惜香端來甜點心。


    「淩寧妃求見,說有十萬火急之事。」


    「十萬火急之事?什麽事?」


    「她說要當麵告訴皇貴妃娘娘……看她很是著急。」


    紫蓮滿腹疑惑,但命她進來。


    「……姐姐!」


    淩寧妃衝入書房,滿麵發青。


    「出大事了!我不知該怎麽辦……!」


    「冷靜些。我聽你說。」


    安慰著驚慌失措的淩寧妃,令其上榻就坐。先勸其飲睡蓮茶。淩寧妃飲下一口,卻總不發語,頻頻在意惜香虛獸。


    「此二人都可信賴。安心說吧。」


    淩寧妃打開帶上懸垂荷包,取出一紙,小心翼翼遞與紫蓮。


    「……姐姐看這個。」


    那是張信箋。淡淡染作柔和水紅色——異國玫瑰之色。


    「這是給丁氏送信用的信箋吧。什麽意思?我看這正麵寫了文字。」


    其上文字並非紫蓮手跡。亦非凱語。或許是胡語?


    「正麵是我寫的。寫的鬼淵語……其實,這個是我偷偷塞入給丁姐姐的信中的。丁姐姐會讀鬼淵語……」


    「這寫的什麽?」


    「……在這信箋背麵寫回複,放入自冷宮運出的垃圾中。」


    冷宮垃圾不在冷宮焚燒,而是運至後宮焚燒場,與各宮廢物一同處置。連垃圾都禁止帶出後宮。


    「那你得到丁氏回信了吧。明明幾番強調,說不可如此。」


    「……對不起。但是,我想著若與姐姐商量,姐姐定不許我。」


    「她回了什麽?」


    「……姐姐讀讀。這用凱語寫的。」


    斜瞟一眼垂頭喪氣的淩寧妃,紫蓮展開信箋。箋上字跡流麗,而微微向右下偏斜,紫蓮逐行看去,麵上血色漸失。


    「姐姐……你說,我該如何是好?丁姐姐寫著,要我為她洗雪冤屈,但若她所言為真,這事,定無法輕易辦到……」


    「這事,你和誰說過了?」


    淩寧妃拚力搖頭。


    「今後也要守口如瓶。不要告訴任何人。」


    「可是,丁姐姐她……」


    「你未收到丁氏任何東西。懂了嗎?」


    「此事是真是假,你知道吧?」


    送出淩寧妃後,紫蓮將水紅色信箋遞與惜香。


    『我並未私通。被廢是因我殺害皇太子。』


    為隱蔽殺害太子一事,丁氏受私通之冤,打入冷宮。一切為李太後指示,並非隆青意思。丁氏不願聽此擺布,捺上奸婦烙印,終其一生,便希求為其申雪,將其救出冷宮。


    奔流般墨跡,述說可怕事實。


    「……此事並非太後娘娘指示。丁氏廢妃,是皇上下命。」


    惜香折起信箋,視線低垂。


    「事件發生於宣佑四年,恰是賊龍案十一年後。那時皇上朝廷亦初現安定之兆,可怖慘劇之記憶正欲淡去。」


    丁氏將時年六歲的皇太子奕信毒殺。


    「不是說,太子殿下死於吃了放堅果的甜點心嗎?」


    「不,那放堅果的甜點心,正是殺害太子殿下之毒。」


    事發於丁氏解除禁足數日後。奕信突發急病。太醫診出,是吃了堅果,引發症狀。此前片刻,奕信拜訪丁氏,二人於芳仙宮內院玩耍。


    「避開侍從耳目,丁氏令太子殿下吃了放堅果的甜點心。」


    「不是意外嗎?或許丁氏不明太子殿下體質……」


    恐為人利用毒殺,奕信的體質,該是秘而不宣。僅有極親密者知情,丁氏不知亦不足為奇。


    「不,她是故意的。不是別人,正是丁氏本人親口承認。」


    太醫院舉全院之力,為其治療,但奕信未及沐浴朝陽,便短命夭殤。


    「事件並未公開……是因於皇上治世有礙?」


    天下正當迎接新時代之時,卻發生皇貴妃毒殺皇太子的可厭之事。若將此事公之於眾,恐將令人記起賊龍一案。想起幾位皇帝短命而終。難說不會自單單不幸過去之記憶,擴大為對宣佑帝治世之不信。更甚者,殘忍殺害六歲孩童之人,正是後宮第一寵妃,此乃最壞事態。若審視帶些惡意,甚至可說是隆青的過分寵愛,取了皇太子性命。


    「此事乃太上皇陛下裁決。」


    為避免統治混亂,太上皇宣布,奕信薨歿乃事故。


    「話雖如此,皇上下了聖斷,殺害年僅六歲孩童的殘忍女人不能留在後宮……於是發生了丁氏私通之事。」


    被算作奸夫的屋太監為私黑,且拒絕再度淨身,此乃事實。因優先將丁氏送去龍床,屋太監收了她不少賄賂,此亦事實,眾所周知。另有官職買賣、違法賭博、與貪汙高官勾結等等諸罪,但此程度罪行,大半上級宦官皆染指,並非決定性因由。


    「屋太監被選作丁氏私通對象的最大理由,是他持有阿芙蓉。」


    看虛獸這淡漠口吻,他亦知丁氏廢妃之真相。


    「此事雖愚蠢……宦官之中,有人服用一切秘藥,希圖“再生”。阿芙蓉亦被視作秘藥之一……」


    做著“再生”大夢的屋太監,被指作與寵妃情通的奸夫,處淩遲之刑。單是持有阿芙蓉,便該處極刑,故無論如何,他下場已定。


    「丁氏因私通之罪廢妃,打入冷宮,但批判之聲四起,質疑如此處置,可否懲辦過寬。特別是眾妃嬪,畏懼丁氏複寵,交口言說,該將奸婦處決。」


    丁氏未被賜死,而是廢作庶人。囚於冷宮,與外界聯係悉數斷絕,僅被給予時間,麵對己之罪孽。


    得知真相,有了諸多理解,然縈懷之苦卻愈發強烈。兒子被殺,隆青仍無法割舍丁氏。廢妃丁氏——茶商之女黛玉,抓住天子之心不放,甚至竟到了如此地步。


    此後未過十日,便出了事。


    「這到底怎麽回事?」


    夜,隆青到訪芳仙宮,屏退左右,將竹紙丟在紫蓮麵前。


    「……萬分抱歉。」


    「朕不是想聽你道歉。朕在問你,是誰走漏了消息。」


    冰冷帝言若鞭笞,紫蓮癱倒般跪下。


    「妾已命宮正司調查……但如今尚無結果。」


    後宮之中,傳開了奇怪文書。言皇太子奕信之死並非事故,而是謀殺,是丁氏令其吃下放堅果的甜點心,致其薨歿。


    「妾千般叮囑過淩寧妃,決不可泄露消息,故應非翠清宮口風不緊。淩寧妃為得丁氏回信,聯絡的那名處理垃圾的宦官,如今下落不明。或許,是那人……」


    「追根溯源,全因你監督不周。」


    隆青斷言,怒氣昭然,將文書摔在地下。


    「朕反對給丁氏送信,但你百般懇求,朕隻得答應。朕是信任你,才托付於你。可你卻辜負朕的信任,未看出淩寧妃在信中動了手腳。未能阻止淩寧妃愚蠢之行。朕給你一切權限,給你最高位寵妃之待遇。都是為了將此般事態防於未然,安定後宮。不是讓你縱容淩寧妃,鬧出亂子。」


    紫蓮無言申辯,默默叩首。


    「流言正在外廷傳開。宮中人皆傳言,是淩寧妃所收丁氏之信外流。你豈止放縱淩寧妃,還動搖了朝廷。你要如何擔這責任?」


    即便並非如此,亦給了冰炭不投的蔡家許家爭執火種。恐致蔡氏一門將非難矛頭指向隆青,要求將丁氏處決,許氏一門支持隆青,欲賣恩情。朝廷一分為二,以此為開端,激化政爭。


    「妾萬死難辭其咎。懇請皇上恕罪。」


    她自知沒有乞赦的資格,但隻能拜伏在地。


    「朕對你很失望,皇貴妃。早知如此,朕就不該許可什麽送信。朕信任你,卻招來惡果。還偏偏,是奕信之死真相泄露。」


    「……妾冒昧,皇上。可否聽妾一言。」


    「什麽。」隆青粗暴問道。紫蓮抬起頭來。


    「您為何讓丁氏活著?」


    她深知此問危險。或許會觸君逆鱗。戰戰兢兢卻未止住話語脫口而出,是因胸中牽縈之苦澀感情嗎。


    「妾聽聞丁氏未受公開裁斷,但僅是打入冷宮,豈非處分過輕?便是以虛假私通之罪,亦該處死。或許鑒於舊情,將其拉去刑場,實在無情。但死罪亦有賜死一法。賜死可不傷其妃嬪之體麵,處罰丁氏。若丁氏被賜死,淩寧妃便不會違抗聖命,私收丁氏回信,太子殿下之事真相亦不會以此方式大白於天下——」


    「你是想說,此次騷亂是朕招來的嗎。」


    玉音冰冷徹骨,叩擊紫蓮雙耳。


    「你是要無視己之過失,責備主君啊。若朕早殺了丁氏,你也不會受淩寧妃欺瞞,犯下如此失態?」


    「絕非如此……隻是,看皇上對丁氏念念不忘,便想著您可是對公正裁斷丁氏猶豫不決。」


    受了他滿眼責備,紫蓮竭力仰望龍顏。


    「妾知道,在皇上眼中,丁氏是特殊女人。但丁氏所犯之罪,於冷宮費其一生,亦不足為償。丁氏弑殺下一代天子。傷損大凱之未來。如此大逆不道、該誅九族之行徑,皇上卻不予正當懲罰,又該以何顏麵,睥睨天下?」


    房黛玉乃毒物。魅惑蒼生期待之新帝的毒花。


    「此次之事,確是妾之過失。妾對淩寧妃留心不足。但,這是時間問題,此亦事實。丁氏今猶存活,之前亦以擅闖仙嘉殿之輕舉,擾亂後宮。蒙賜過分聖恩,卻毫無改悔之兆。如此仍不將其處死,到底是何緣由?這緣由,還重於天下萬民嗎?」


    正因重,才無法割舍。她對此心知肚明。


    「您乃一國之君。大業當前,不應憐惜一女人性命。望您切莫弄錯該同情之人。不知悔改的罪人乃腐壞天下之毒。罰不稱罪,難為兆民之表。」


    一觸即發般沉默,橫於二人之間。


    「……原來如此,朕算是懂了。」


    隆青一聲冷笑。


    「難怪楊侍講會休了你。」


    丟下啞口無言的紫蓮,夫之足音漸遠。仿佛永恒訣別。


    「看見你這自作聰明模樣便想吐。」


    過去的丈夫、楊忠傑此番言語如毒棘,紮在紫蓮胸膛。


    紫蓮以自己嫁妝,還盡忠傑尋花問柳所借資財之時;以正妻風範,寬容對待新納姬妾之時;不眠不休,照顧爛醉如泥的忠傑之時。每當紫蓮行動為夫著想,必令忠傑眉頭緊鎖,一臉不快。


    她不知自己有何過錯。她總在盡職盡責。即便不受感謝,即便不得褒揚,即便遭人中傷,即便被人嘲笑,亦毫無怨言,言行合乎本分,處處謹慎。


    然而,卻不得夫君理解。便是受一切人惡罵,隻要能得夫君理解,她便滿足,可是。


    她不會開口索愛。畢竟情發於自然。強取豪奪亦將一無所獲。若他有心愛女人,那寵愛她便好。疼惜寵溺,夜夜擁其入眠便好。將絕不為紫蓮所見之神情,展現於她,以紫蓮從未聽聞之溫柔,低語枕邊私話,耽溺於專屬二人之蜜月便好。


    紫蓮希求之物,並非夫君之愛,而是理解。並非寵愛,而是評價。希望作為妻子,作為伴侶,作為共步人生之盟友,能得他之認可。


    連這都是癡心妄想。紫蓮豈止不得夫君之愛,甚至不許並立夫君身旁。


    ——而且這,並非過去之事。


    她本以為第二次不同。這次不會失敗。結果,到了今之地步。紫蓮再遭夫君轉身相背。未窮追不舍、苦苦乞赦,並非因皇貴妃之矜持。而是她根本無此想法。


    「你犯了兩項罪過,皇貴妃。」


    李太後撒下餌食,便見鮮豔錦鯉爭相探口出水。池麵若金紅錦緞鋪展,舞蕩飄揚,夕照之折輝如水晶散碎,閃閃發光。


    「這第一罪,你可知是何?」


    「妾監督不力不周,令丁氏之信外流。」


    後宮黃昏園。紫蓮由李太後相攜,前來散步。自然,散步不過口實,叫她出來,是為譴責申斥。


    「你疏忽大意,過信淩寧妃。說不定,這是那孩子為陷害你,設下的陷阱。」


    「這倒……」


    「淩寧妃親近你。每日與你有說有笑,和和氣氣。怎就能斷定,這不是做戲?這兒可是後宮。」


    紫蓮無言以對。疏忽大意確為事實。縱容淩寧妃亦是。


    「後宮之中,微笑接近者,才必要警戒。惡人不會以惡人之相靠近。往往煞有介事,作出一副善人麵孔,和顏悅色與人寒暄。溫和言語,溫暖笑顏,都不過隱藏敵意之道具。姐妹相稱之姊妹遊戲背側,各欲構陷彼此,研磨卑劣奸計之爪。」


    不合時節之夕風吹撫脊梁。紫蓮覺出寒意,將臂上披帛拉至肩膀。


    「忘記自己身處後宮,讓淩寧妃有隙可乘。這是你第一條罪過。另一條是何,你說。」


    「……妾不該議論丁氏之事。」


    「沒錯。」李太後歎息道。


    「妃嬪侍妾性命乃皇上掌中之物。活之殺之,決於宸襟。況且丁氏已受裁決,得其懲處。你一剛入宮之人,事到如今,不該舊事重提。」


    紫蓮猶垂首,凝望淒慘破碎之落霞紅水麵。


    「皇貴妃為妃嬪最高位,但也不過一介妃嬪。忘記自己妃嬪之身,擺出皇後姿態,規勸宸斷。這是你第二條罪。」


    李太後眯細雙眼,遙望浸染視野之落陽。


    「說實話,我很失望。我以為你會明辨是非。看來我是期望錯了。」


    紫蓮沉默不語。幹脆被怒吼一通,還好受些。平靜失望帶來之痛,仿佛鏽刀慢剜肉。


    「人皆傳言,說你進言處死丁氏,觸著皇上逆鱗。其中定有暗自讚同者。畢竟丁氏大受怨恨。於胸中喝彩、讚你言其所想者,有之亦不足為奇。不過,無人會因此一事,同情於你。至少表麵如此。」


    因為,若袒護紫蓮,便是盼求丁氏之死,將觸怒隆青。


    「你失寵了。那天本該你侍寢,皇上卻未沾龍床,徑直出去。這便是絕佳證據。或許你會覺得,區區小事,不至於此,但這“小事”,當真會令你失寵。」


    「失寵妃嬪很淒慘啊。」李太後說著,向水麵拋灑餌食。


    「波將退,人將離。迄今為止拚命討你歡心者,將毫不遮掩,對你嗤之以鼻,你平日理所當然消受之物,將躍你而去,送至他人身邊。後宮即如此地方。寵愛多寡,即成你之價值。與你自身能力人品毫無關係。得皇上寵愛與否,單憑這點,決定一切人敬你,抑或輕你。」


    錦鯉相互壓踏,爭搶餌食。激越水聲與無數色彩摻雜交錯,便是拿有生萬物之宿命——生存下注之大戰縮影。


    「此次之事是個好教訓。雖會暫遭冷遇,但都是你“自作孽“,隻能甘心忍受。」


    貼身太監奉上水盆,李太後在盆中洗手。


    「當務之急,是盡早奪回天寵。後宮不容不得寵女子揮弄權力。欲統率妃嬪侍妾、保障後宮安寧,天寵不可或缺。你要明白,若無皇上寵愛,皇貴妃之寶冠金璽,一文不值。」


    「您可千萬別泄氣。」


    獨自用過晚膳,正在內廳發呆,便見惜香奉上茶來。


    「太後娘娘沒怎麽生氣。」


    「是嗎……但我看娘娘氣得厲害。」


    蓋碗之上,青花之蓮盛放,紫蓮接過蓋碗,輕輕掀蓋。飄然蒸騰之香氣乃羅漢果。亦混有酸橙之香。


    「不不,太後娘娘若真動了大氣,隻會說一句話。」


    「哪句話?」


    「『拖出去砍了。』三年前,即對奴婢說過。」


    責其未能防範皇太子奕信之死,李太後下令處死惜香。


    「幸運的是,太上皇陛下從中說和,免奴婢死罪,改處杖刑五十,送去浣衣局。此後一年左右,奴婢在浣衣局清洗馬桶。」


    其夫東廠督主色亡炎因別事立功,令惜香複歸女官之位。


    「很辛苦吧。」


    「不,一點不辛苦。與做營妓時相比,根本不算辛苦。」


    「誒?你做過營妓?」


    「啊,奴婢沒說過?」


    營妓即隸屬軍營的妓女。以美色技藝供將兵軍吏玩樂。


    「其實奴婢,是月燕案的幸存者。」


    月燕案乃崇成十一年之血案。因當時之皇上——高遊宵之成妃榮玉環所犯謀殺皇族之罪,榮氏一門誅滅九族。


    「罪妃榮氏乃奴婢姨母。月燕案之時,奴婢年僅兩歲。父兄皆處死,母親流放。榮家十五歲以上男子一個不落,全部處決,未滿十五歲男子及婦女沒為奴婢。奴婢當時年幼,便交由一奴婢夫婦養育。」


    惜香十五歲之時,以營妓之身,開始接客。


    「軍營是豺狼巢窟。淨是以虐待女人為樂,甚至過於豔事的粗暴客人,眾營妓新傷不斷。」


    聽聞,妓女最忌避之客,乃武官及宦官。前者好暴力之行,後者喜獵奇之舉。


    「做了兩年營妓後……奴婢被最壞的男人看上了。」


    那男人為遠征西域、立下軍功之武官,但性嗜虐凶殘,已將數名營妓折磨至死,且以其殘虐殺法為傲。


    「那男人聽說奴婢是榮家幸存者,便提出與奴婢賭上一局。若奴婢服侍他半年亦無身孕,便算奴婢賭勝。他為奴婢落籍,再給奴婢五十兩白銀。但若奴婢有孕,便算那男人勝利……」


    他要剖開惜香肚子,扯出胎兒。武官以禽獸之聲,大笑道。


    「自然無法拒絕。營妓乃官身——隸屬於官府的賤女。」


    雖小心謹慎,以防懷上豺狼之種,可努力終成徒勞,惜香有了身孕。


    「必須盡快墮胎,可那男人從早至晚命奴婢陪侍身側,又命另一營妓監視奴婢,查看可有身孕征兆。那營妓與奴婢自小相識,親如姐妹。」


    她可憐淪為惡漢玩物的惜香,對其多方照顧。


    「但奴婢並未向其和盤托出。常年奴婢生活,令奴婢深有所感,世上最不可信者,莫過於他人。奴婢欲獨自想方設法,搜尋出路,卻數次錯失良機。恐懼秘密暴露,焦躁日積……雖自覺可鄙,卻終究灰心喪氣,去尋那營妓商談。」


    因自小相識之人告密,惜香有孕傳至禽獸不如之惡鬼耳裏。


    「那東西歡歡喜喜,就要來剖奴婢肚子。就連食人之鬼,也不會露出那般可惡神情。奴婢拚死抵抗,勉強保下一命,卻因過於恐懼,失足落下水渠。」


    那夜,恰逢鵝毛大雪,得幸於此,武官放棄追跡。


    「身處冰冷水中,意識遠去,奴婢便想,或許自己將喪命於此。幹脆死了更好,早該如此。活著,也不過悲慘度日,甚於地獄亡靈,奴婢心中無一絲牽掛。」


    惜香順水前流,而後獲救。將其救起者,即日後頭戴皇太後鳳冠之李皇貴太妃。


    「水渠錯雜分叉,其中之一流過張女郎廟。恰逢皇貴太妃娘娘晨起於神廟附近散步,是娘娘救了奴婢。得娘娘悉心照料,奴婢於溫暖床鋪上醒來。誰承想,枕邊所坐婦人,竟是皇貴太妃娘娘。」


    李皇貴太妃與太上皇陛下,正同去參拜張女郎廟。


    「奴婢半迷糊著,問『您是王母娘娘嗎』,皇貴太妃娘娘聽此,微微一笑。那微笑之美,奴婢至死難忘。」


    惜香流產。經大夫診斷,子宮嚴重受損,今後難有身孕。


    「李皇貴太妃娘娘是太上皇陛下最愛之寵妃。是奴婢連隔簾拜謁都不配的雲上貴人,卻在逗留期間,時常探望奴婢這一介營妓。起初,奴婢畏縮拘謹,甚至說不成話,但皇貴太妃娘娘和藹可親,與奴婢攀談,奴婢便照著娘娘詢問,講出了身世境遇。」


    李皇貴太妃憐憫惜香,為其落籍。


    「娘娘說,奴婢身子康複之前,便住在張女郎廟,此後留下削發為尼亦可;若有想嫁之人,出嫁亦可;若想在何處作工,作工亦可。無論如何,娘娘會從中斡旋,叫奴婢不必擔心。」


    「你說想服侍皇貴太妃娘娘?」


    「此外,奴婢毫無想法。奴婢說,做何差事都心甘情願,求娘娘將奴婢留在身邊。但奴婢並無做女官之經驗,於是起初,從最下級宮女做起,洗衣灑掃。如此亦幸福至極,但數年後,奴婢榮升女官,服侍太後娘娘身側。」


    「於是,成了最受娘娘信賴的女官啊。」


    「最受信賴與否奴婢不知道,但大約,也能算個數三數四。」


    惜香自豪般微笑。


    「太後娘娘說,後宮安穩無事,隻在義昌年間。」


    「義昌帝在位之時,後宮空缺吧?」


    「並非空缺。還有李皇後娘娘。」


    太上皇高遊宵重祚,冊立皇太後李氏為皇後。義昌帝以高齡為由,未迎娶妃嬪侍妾。恒春宮之外他宮,七年無主,但此即表明,主君不期望新皇子誕生。義昌帝重祚,是為填補宣佑帝即位前之空白,故規避可能混亂皇位繼承之事態。


    「數女共侍一夫,爭執不可避。無論如何留意,如何用心,亦難免有人陷害他人。」


    「……你也覺得是淩寧妃害我?」


    「奴婢無法斷言。因為並無證據。但,此事出於淩寧妃任性,確為事實。望娘娘莫忘慈悲招致惡果,今後行動,需加倍謹慎。」


    「嗯,你說的是。得先向皇上謝罪。將寵愛——」


    「皇貴妃娘娘,」圍屏對側,虛獸插聲。


    「魯院使求見。」


    「這時間求見?到底何事?」


    院使為太醫院之長。定期請安之外,多見主治之太醫,及太醫院次官院判,院使特意前來,定非小事。


    「壞消息。素賢妃遭人投毒,流產了。」


    紫蓮邁入素賢妃居所——黎雲宮廳堂之時,伎人已悉數聚齊。


    隆青與尹皇後並坐榻上,想來二人正共用晚膳。蔡貴妃、許麗妃及其拍馬者亦各自居席,淩寧妃坐月洞窗旁側。紫蓮耐著困窘,向隆青及尹皇後行萬福禮。隆青說聲「起來」,她便謝恩,坐上尹皇後身邊之椅。


    ——這是最後才通知我……


    若在以前,魯院使定先到芳仙宮。但如今,紫蓮已失寵。將其推後實乃後宮作風。


    「素賢妃情況如何?」


    「安穩些了。剛喂她喝過藥,讓她歇下了。」


    尹皇後安慰般輕撫高高隆起之腹部,答道。


    「聽說,是遭人下毒……」


    「說是晚膳前喝的湯藥,被人摻了紅花。」


    紅花乃活血通經、散瘀止痛之良藥,但可致人流產,絕不可為孕婦所用。


    「如何知道是紅花?」


    「今日湯藥比平時味苦,素賢妃剩了一些。女官尚未收拾,便交與太醫驗查,查明其中含大量紅花。」


    晚膳後,素賢妃說腹痛,傳太醫。太醫趕來之時,素賢妃已大量出血,欲保大,隻得放棄孩子。


    「那沉著冷靜的素賢妃一反常態,驚慌失措,哭著說自己『沒有家人,孤苦伶仃』。真是可憐。」


    「真是……太可憐了。」


    素賢妃幼時,家人遭慘殺。


    犯人與素氏之父有怨,裝作熟人,走入素家宅邸,半夜持刀,殘殺素氏父母兄弟姊妹。單單素氏,因母親靈機一動,藏入棚架之中,因此得救,然惡漢貪享亡骸肚腸之時,素氏一直於旁屏息。


    ——幼喪親人,如今竟又喪子。


    素賢妃之悲傷,該是何等深重。紫蓮胸中作痛,痛若切膚。


    「說到紅花,不法之徒自芳仙宮盜出的染料中也有吧。」


    蔡貴妃輕搖寶相花紋扇子,歪頭思索。


    「芳仙宮失盜的是紅花,素賢妃被下的也是紅花。偶然一致,也真奇妙。」


    「若是偶然還好……」


    安柔妃笑藏深意。


    「素賢妃與貴妃娘娘親善,或許皇貴妃娘娘看著礙眼。若素賢妃誕下皇子,定成皇貴妃娘娘麻煩。」


    「啊呀,那你也危險了,妹妹。可千萬當心啊。」


    「這玩笑開得有些過分了吧,蔡貴妃。我代皇後娘娘執掌後宮。皇子誕生乃喜事。無論誰得身孕,都盼著孩子平安降生。」


    「您這說得可真溫和。轉口卻去進言處死丁氏。」


    紫蓮啞口無言,蔡貴妃見此,蹙起柳眉,歎息道。


    「她曾是皇上寵妃,您卻要將她處死。親切言語背後,藏著何等冷酷的真心,想想都覺得可怕。」


    「真是太可怕了。丁氏與您素未謀麵,卻受您敵視,那妾等每日與您照麵,還不知被怎麽想呢。」


    許麗妃故意顫動峨眉,以合歡花扇掩麵。其他妃嬪亦竊竊私語,不看紫蓮。


    ——這就是太後娘娘說的“自作孽”啊……


    失寵後,眾妃嬪不加掩飾,輕賤紫蓮。接連有人朝禮缺席遲到,於路上園中與其擦肩而過時,亦故意不向其問好。寵愛有無之影響鮮明,竟至如此地步。淺見代價之高,超乎紫蓮想象。


    「淩寧妃也該小心些。」


    蔡貴妃看向噤口不言的淩寧妃。


    「你曾與丁氏親密。皇貴妃娘娘欲排除丁氏,你在娘娘眼中,等同仇敵。她定盤算著以甜言蜜語籠絡你,之後再將你除去。」


    淩寧妃一言不發。輕輕一瞥,銳利目光投向紫蓮,言藏轉盼之間。因進言處死丁氏,紫蓮已被淩寧妃視作敵人。


    這也是理所當然,紫蓮不加反駁,單還一微微苦笑。


    「那麽,是誰向藥湯中下了紅花?」


    「宮正司正在查。」


    隆青生硬答道。他斜倚憑幾,看也不看紫蓮。


    她與隆青,已十日未見。入宮以來,從未間隔如此之長。七日之內,必定見上一麵。為表演皇貴妃之受寵。


    ——是我得意忘形了。


    不知何時,習慣了受寵。覺得隆青對她理解、尊重,是順理成章。以為與他,已是結發十年之伴侶。


    自負之可怕,如今覆水難收。紫蓮既非隆青伴侶,又不得其愛慕。不過是因後宮風波迭起,受雇登皇貴妃之位,安定後宮。就好比更高貴之仆役、間或侍席之婢女。不得其所愛,亦非贏得長年信賴,卻不自量力,做出僭越之舉。錯認自己為真正寵妃,自以為是,深信任何言論,都可得其容許。活該遭隆青唾棄。活該受李太後叱責。不辨己之立場者,隻是愚不可及。


    「皇上,找到下手之人了。」


    廳堂正陷於沉默之淵,冒宮正忽然奔入。隆青下命,將其帶來,冒宮正聽此,向部下宦官使個眼色,帶上一年輕婢女。


    「這婢女說在湯藥中摻了紅花。」


    「……皇、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婢女跪地叩首,雙頰紅腫。想來是鞫訊之時,挨了狠打。發髻淩亂,唇端滲血。


    「誰指使你的?」


    帝言飛降,有如箭矢,婢女雙肩一顫。


    「不招,就送你去東廠。」


    「招、奴婢招!奴婢什麽都做,隻求別送奴婢去東廠……!」


    婢女披頭散發,死命搖頭。


    「那就快說。幕後主使是誰?」


    「是、是……」


    婢女視線在眾妃嬪花顏上遊移。妃嬪皆別過臉,以扇或袖口遮掩麵龐,仿佛這目光亦是髒汙東西。


    「……為何看我?」


    遭充血雙目之視線貫穿,紫蓮大惑不解。


    「奴婢不是奉皇貴妃娘娘之命嗎!娘娘要奴婢讓賢妃娘娘流產!」


    婢女仰頭,望向上座之隆青。


    「奴婢隻是遵從皇貴妃娘娘之命!奴婢本不想做這般罪孽深重之事,但娘娘威脅奴婢,說奴婢若不從命,便會波及奴婢家人,奴婢迫不得已……奴婢犯下滔天大罪,千真萬確,但奴婢不過皇貴妃娘娘爪牙!絕非自發自願犯下此事!」


    「哎呀竟是如此。」蔡貴妃微微一顫,仿佛受雪風吹襲。


    「皇貴妃娘娘下毒……到底為何做此等殘酷之事?」


    「娘娘說,若素賢妃娘娘誕下皇子,將再增蔡貴妃娘娘勢力,危及皇貴妃娘娘地位,於是娘娘命奴婢,趁現在做掉皇子。」


    「好生可厭!真叫安柔妃說中了!」


    蔡貴妃麵色蒼白,望望安柔妃,又做出驚懼模樣,看向紫蓮。


    「能說出處死丁氏,妾等已約莫猜出,您是位冷酷之人,可沒想到,您連尚未誕生的皇子都不放過……」


    「還是別妄下定論吧。我從未向這婢女下任何命令。更何況命其向妊婦湯藥中下紅花,我怎會如此。」


    「那這人為何直截指認皇貴妃娘娘?」


    「是受何人指使吧。想冤枉於我。」


    紫蓮重新轉向跪伏於地的婢女。


    「說謊對你沒好處。老實說,是誰指使你?」


    「皇貴妃娘娘才該別撒謊了吧!您可是對奴婢說,顧惜家人性命,就照您說的做啊!」


    「我不知你家人,也從未脅迫於你。」


    「您也差不多該認了吧,皇貴妃娘娘?」


    許麗妃哢嚓一聲合上折扇。


    「婢女放棄掙紮,供認不諱,您再佯裝不知,也無濟於事。該坦白認罪,求皇上饒恕。」


    「真是可恥。事到如今,還想托辭塞責,真不體麵。」


    「染坊姑娘不自量力,入主芳仙宮,怕是妄自尊大了吧。」


    「肯定起初便胸懷野心,誘惑皇上。不讓其他妃嬪誕下皇子,怕是自己想做國母吧?」


    「沒準,她還盯上了皇後娘娘……」


    「天哪太可怕了!冷血無情之惡女,恰是說皇貴妃娘娘啊!」


    貴妃派麗妃派看準機會,交口非難紫蓮。無人願為紫蓮側耳,聽之一言。單憑一婢女證詞,便斷定紫蓮為幕後主使。


    若事發於失寵之前,或許有人站在紫蓮這邊。賣人情於寵妃,定有所得。但幫助失寵妃嬪,一無所獲。無利,無人助人。後宮眾人敏於利害,更是如此。


    「……都別說了。」


    鷦鷯圍屏對側,素賢妃身著寢服,肩披外衣,拖足般走上殿來。形容憔悴,若無女官支撐,幾乎無法站立。花顏青白若蠟,發髻鬆散,黑發如雨,束束披垂。


    「給皇上、皇後娘娘請安。」


    「免禮。賜座。」


    素賢妃正欲屈膝,行萬福禮,隆青將其止住,命銅迷搬來椅子。


    「怎麽下床了?你得好好休息吧。」


    「萬分抱歉。妾聽說藥湯中驗出了紅花,便想著怕是要懷疑到皇貴妃娘娘頭上,於是違抗休息之聖命,速速趕來。」


    「為何說懷疑皇貴妃娘娘?」


    「約莫兩月前,芳仙宮紅花餅失竊,妾便想,或許會將此次之事與那事相聯結,懷疑皇貴妃娘娘……」


    「不管什麽聯結不聯結,你的婢女可作了證,說是奉皇貴妃娘娘之命。」


    蔡貴妃斜傾蓋碗,舉止優雅。


    「豈可單聽婢女一麵之詞,判定犯人。皇貴妃娘娘日日為我等妃嬪思慮。這般心善之人會向妾下毒……實在難以置信。或許娘娘是遭人冤枉,該再細細調查。」


    「誰有那個膽子,敢冤枉皇貴妃?」


    許麗妃一聲嘲笑,展開折扇。


    「豈非是失了皇上寵愛,狼狽周章?若你誕下皇子,將令她更無立錐之地,她擔憂於此,輕舉妄動。」


    「若皇貴妃娘娘為幕後主使,怎會使用紅花?娘娘身邊紅花餅失盜,定將遭疑。」


    「或許這正是她目的。」


    安柔妃玩弄著指甲套,慵懶說道。


    「豈非是特意使用紅花,裝作受人冤枉?皇貴妃娘娘下手,定會用紅花之外毒物——她怕是利用此番臆想,謀圖脫罪吧。」


    「定是如此。皇貴妃娘娘可是很狡猾。」


    「紅花餅失竊,沒準也是她自編自演。」


    「化妝盒事件本身,豈非也是皇貴妃娘娘計謀?」


    「不愧是染坊千金。就是與我們這些掌上明珠不同,懂得什麽人世世人,所以長於奸智啊。」


    「畢竟是伺候過兩位夫君的奸婦。何等無恥之事,做來也滿不在乎。」


    「閉嘴。」


    尹皇後厲聲斷喝。


    「皇上麵前,多不體麵。注意你的言辭。」


    「大家隻是希求罪人受公正裁決。」


    「幕後之人殺害皇子,冷血無情,必要受相應懲罰,否則妾等不服。」


    「嗯,沒錯。殘忍罪行,必要嚴罰。」


    尹皇後重新轉向隆青,端莊而坐。


    「此事妾來處理。命宮正司搜查,查明真相,消除大家心中怨懟。皇上您看如何?」


    「那就交給皇後。無論真犯人是誰,一律誅其九族。」


    隆青離席,走近素賢妃。


    「你走路費勁吧。朕抱你。」


    「這、妾不勝惶恐……」


    「沒什麽可惶恐的。朕是你夫君。你痛苦時,依靠朕便好。」


    他將不知所措的素賢妃輕輕抱起,走出客廳。


    「幕後之人,怕是要過幾個不眠之夜啊。」


    「服了刑可就能盡情休息了。在地獄的床鋪上。」


    天子退席之房中,充斥眾妃嬪嗤笑。


    「昨夜真是場災難啊,李皇貴妃。」


    事件過去一夜。朝禮之後,紫蓮被尹皇後叫住。


    跟隨皇後的女官端來冰涼甜湯。群青玻璃器中,浸沉龍眼蓮子。鮮紅枸杞若紅玉擊碎,散映銀耳羹中,豈止味道佳美,亦可賞心悅目,但那愉悅唇舌之清爽甘味,亦無法令紫蓮悅然於心。


    「蔡貴妃她們隨便亂說,你莫要放在心上。本宮相信你。本宮知道,你不會做殘忍之事。」


    尹皇後願支持紫蓮,實乃不幸中之萬幸。


    ——隻是不知她這話,可否真出於善意。


    如此考量雖卑鄙,但此乃後宮之地。除了自己,無一人可交付信任。


    「妾對皇後娘娘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明明丁氏之事,妾也給娘娘添了麻煩。」


    隆青向群臣斷言,奕信之死見於公表,猶為意外事故,所謂謀殺乃丁氏妄言。然流言未絕,傳得煞有介事。紫蓮進言處死丁氏,反而從旁佐證。想來將本事定作流言蜚語,收場結局,已是困難重重。己之輕舉,令紫蓮後悔不已。


    「真相定將大白。不過是早晚的事。」


    尹皇後以白玉羹匙舀起蓮子,花唇輕啟。


    「本宮一直擔心,隻要丁氏活著,遲早會出這般之事。那位可是……為了引人注目,不擇手段。」


    她將群青之器放於茶幾,輕輕歎息。


    「說實話,本宮讚同你的進言……事件當時,本宮相信丁氏必將賜死,對此毫不懷疑。殺害太子乃滅族之罪。罰雖殘虐,但此乃大凱之法。可皇上,將丁氏打入冷宮。並未執行正義……自然,以皇上立場考慮,此乃最善之舉,本宮對此一清二楚。安定朝廷,遠比揭發真相重要……」


    茶幾之上,蒼白雙手緊握,似欲遏製顫抖。


    「……但本宮,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無法原諒事到如今,丁氏仍活著,無法原諒她甚至毫無悔改之意,策劃奪回聖寵……至少丁氏有所懺悔,或許還能稍減奕信之恨。但那女子……丁氏全無反省。甚至覺得殺了奕信,是她的功績。」


    丁氏善與孩童往來,奕信與她極親近。尤其她為蹴鞠高手,奕信常歡歡喜喜,與丁氏四處追鞠。


    「那日,奕信欲見解除禁足的丁氏,前往芳仙宮。拿著丁氏禁足之時,他手製的新鞠球。本宮該和他同去的,你不知本宮有多後悔。再後悔,也後悔不盡。本宮究竟為何,送了那孩子出去……」


    尹皇後正有身孕,恐中殘暑,身子不適,太醫囑其莫要外出。惡運相逢。於丁氏,實乃千載一遇之機。


    「回至恒春宮時,奕信已不省人事。癱軟無力,身上發疹。女官說,他出芳仙宮前,就有些不對勁。似是忍著惡心……但那孩子說沒事,乘上肩輿,離開了芳仙宮。緊接著,奕信便吐了。」


    女官機靈,跑去叫太醫,故搭載奕信之肩輿穿過恒春宮大門不久,太醫便匆忙趕到。


    「本宮當時,頭腦一片空白。他該沒吃什麽堅果……奕信一向聽話。本宮吩咐,必定遵從。雖被皇上暫時禁食甜點心,十分可憐,但他一直努力,克製想吃之心。」


    丁氏正是抓住這點。對奕信說,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避開奴婢眼目,悄悄拿出甜點心,與之分食。那是摻入粉碎胡桃的紅豆糕。不過一份甜點。但奕信食之,無異於劇毒。


    「半夜,奕信終於蘇醒。那時他坦白,自己偷偷吃了丁氏給的甜點心。說丁氏給他點心,隻是出於好意,叫我們不要怪她。他不斷道歉,說父皇、母後,對不起,不斷道歉……」


    奕信以為,自己是因打破與雙親之約定,遭了天罰。


    「那孩子咽氣之時,本宮以為,一切都是場夢。是場馬上就會醒的噩夢。可這都是事實。奕信再沒……醒來。」


    七日七夜,尹皇後未離子之亡骸。第八日晨朝,聽從隆青勸告,哭著為奕信沐浴,換上壽衣,收入棺中。


    「本宮那時,還幾乎全無責難丁氏之意。本宮以為,丁氏不知奕信吃不得堅果。本宮不想懷疑。想說服自己,此事定是事故。丁氏憐憫被禁食喜愛之物的奕信,純粹出於好心,給他吃甜食……但,本宮想錯了。」


    某妃嬪向尹皇後告密,說聽見芳仙宮傳出音樂之聲。天下正為年幼太子服喪。國中演奏音樂,已成禁忌。


    「派女官一查,發現確為事實。本宮傳喚丁氏,欲譴責之。可丁氏稱病不往。如此之事,並不稀奇。丁氏一向輕侮本宮。本宮無奈,前往芳仙宮,的確聽得音樂。」


    丁氏正在內院練舞。彩鸞鳥舞衣翻飛,爽朗玉顏之上,嬌豔歡笑浮現。


    「本宮告誡她,說服喪中不可奏樂,丁氏一聽,竟滿不在乎,說……」


    ——皇太子殿下薨逝,對妾來說是喜事。


    「丁氏說,自己故意給奕信吃了放堅果的甜點心,那神情舉止,仿佛在講得意之事。說自己之子未能平安生下,皇太子卻活著,也太不公平……」


    尹皇後愕然而驚,一反常態,失了理智,上前扭住丁氏。


    「本宮記不起,自己是何時失了意識……本宮打出生起,從未那般怒火中燒……蘇醒之時,已睡在自己房中榻上。」


    尹皇後胎中第二子,追隨兄長而去。


    「本宮也像你先日那般,詰問皇上,要求賜丁氏一死。皇上龍顏沉痛,說『時機未到』。若那事發生不久,便賜死丁氏,則無異於明言,奕信乃丁氏所殺……」


    寵妃殺害太子。若此事實流布天下,將撼動宣佑朝之支柱。


    「丁氏打入冷宮,亦無法令本宮寬心。廢妃豈可了其大罪。丁氏奪去本宮兩名愛子。可那女子卻不受懲罰。如今仍逍遙自在,做著重回寵妃之位的美夢。」


    「明明奕信他,再也吃不到吃甜點心了。」尹皇後喃喃自語,語挾啜泣。


    「本宮肯定,一輩子都無法原諒丁氏……明知自己身為國母,不可為怨憎所囚,但就是無法克製自己。」


    「這也是自然。母喪子之悲,永世難消。」


    這感情,紫蓮亦經曆過。喪失之感寄寓空虛體內,有如烈火焚身。


    「本宮想要丁氏遭報。想要她用命贖罪……每每記起奕信,這些便充斥本宮頭腦。很奇怪吧。就算丁氏受死,也無法改變什麽。那兩個孩子,再也回不來了。」


    「皇後娘娘……」


    「抱歉,李皇貴妃。你此時有難,本宮不該哭哭啼啼……一聽丁氏名字,便記起這些往事,情不自禁就……」


    尹皇後以手巾擦拭眼角。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丁氏終將遭報,陷害你的犯人,也難逃天誅。」


    是啊——正當紫蓮頷首讚同之時。跟隨皇後的太監走上殿來。太監先向紫蓮行禮,隨即對尹皇後耳語。隻見尹皇後顏色大變。


    「……宮正司傳來消息。說正受審的黎雲宮婢女自盡了。」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古老嘉言空蕩回響。


    七月七日為乞巧節。中朝園林之中,舉辦七夕之宴。


    宴席設於穿針樓,百種色絹加飾,席上身穿華麗衣裝之後妃齊聚,亦有頭戴梁冠之皇族及文武高官群集。


    琉璃杯中之明星酒宛若天漢之水,花形油炸之巧果散漾糖蜜甜香。玉簫清歌奏曲意,鳳首箜篌和悠揚,霓裳羽衣翻飛起,髻間金櫛撥星光。銀盤載佳饌,笑聲若滾鈴,詞詠前朝婧,談對富機明。


    宴之歡樂無窮無盡。仿若綿延至永恒。


    皇貴妃之席離玉座極近,但隆青絲毫不看這邊。仿佛揶揄於此,蔡貴妃及許麗妃與其中意的妹妹們頻頻相視。


    終於到了雜劇時間。幾乎年年受聘前來的煌京第一老字號劇班,聚齊得意紅角兒,開演七夕傳說題材之戀愛故事。


    年輕男女命運般初遇,相互傾慕之時,紫蓮離席。打發虛獸前去玉座,稟告身子不適,中途退席。


    隆青無甚挽留之舉,她便背離宴之喧囂,走向園林大門。正欲登上門前等待之玉輦,忽被虛獸止住。


    「轅與座席接合處裂了。十分危險,娘娘莫坐。」


    「這可怪了……來時還好好的。」


    紫蓮蹙眉片刻,微微苦笑。


    並非自然開裂。乃是有人故意損毀。宴席之時,幾名轎夫宦官亦候在玉輦旁側,故定是其中某人——或是全部,收了某後妃銀子,動了手腳。若紫蓮並未發覺,乘輦跌下,那便有了意思。皇貴妃摔下玉輦,定連浣衣局宮女,都會嘲笑三分。


    此乃失寵妃嬪之日常。受眾人輕侮,受眾人笑弄。


    虛獸安排替換肩輿之時,紫蓮四處散步,打發時光。借著惜香手中彩燈,走在方磚小徑上。道旁錦木似染胭脂之色。夜風輕撫頸項,紫蓮仰望金天。


    星之大河流於夜空。光輝若銀砂紛散,令紫蓮望得出神。


    想來此時,牽牛織女相別一年,正欣享幽會一刻。雖試想二人之私話是何種模樣,卻全然想象不出。這世界,與紫蓮無緣。沸騰般愛情,灼身般幽會,甘美溫柔之枕邊低語。


    仰望天漢之時,女子該會馳思於己之牽牛。於丁氏,便是隆青。渡過鵲橋,便見他等待於此,伸出手來。


    那,紫蓮呢?天漢對岸,何人相待?


    如此想法,令紫蓮失笑。喜鵲亦不會為紫蓮搭橋。畢竟川岸之上,無一人為紫蓮等待。


    不得愛情,令其有些寂寞,但並不覺得不幸。定是無緣吧。畢竟人生,並非給予人一切。


    紫蓮必需之物,並非愛情,而是天子寵愛。虛有其表即可。有名為寵愛之匣即可。便是其中空無一物,形備,即可。


    「寵愛這詞,真是空虛。」


    一聲長歎,為黑夜吞沒,消失殆盡。


    「雖有愛字,卻離『愛』最為遙遠。」


    綴飾綺羅之空匣。開蓋,便見鑲嵌翡翠之空虛,堆積如山。


    「娘娘莫灰心。皇上怒氣,很快會消。」


    「是啊,」紫蓮答道,暗自微微苦笑。


    失寵應不會長。畢竟隆青需要紫蓮。並非要她這個女人,而是要她這個皇貴妃。不寵愛紫蓮,便無法讓紫蓮維護後宮安寧。因此宸怒不日將消,紫蓮再將受寵。


    紫蓮隻需創造契機。隻需事先準備,令隆青再度穿過芳仙宮大門。複寵於紫蓮,是這般輕而易舉。


    ——正因無愛,所以簡單。


    隆青與丁氏關係那般扭曲,隻因二人之間有愛。因為彼此相愛,才對彼此犯下過錯。正因愛,才不能不恨。


    複寵易如反掌,即是說,紫蓮成不了第二個房黛玉。


    「一到這時候,我便想起來。」


    「您對七夕有特殊的回憶?」


    「不,不是七夕。我曾在中元節數日前……流產了。」


    離婚二月後,紫蓮查出有了身孕。定是前夫之子。她前去楊家商談,對方卻說夫妻之緣早斷,厲然拒絕。


    「你是借口身孕,想重修舊好吧。」


    不過二月之前,猶為夫君的男人,渾身漾蕩出脂粉香氣,對紫蓮奚弄嗤笑,身旁眾姬妾滿懷惡意,擺出造作笑顏。


    「肯定是撒謊。三年懷不上孩子的女人,怎會突然懷孕。」


    「真不體麵。壓根懷不上孩子,卻假作孕婦。」


    「哎呀,沒準是真的呢。沒準她背著老爺,私藏男人。」


    「這女人如此沒魅力,溜進她的臥房,世上還真有好事者?」


    她早料到會如此。但她也實在愚蠢,竟抱有一絲期待。


    夫家說她,懷不上孩子一文不值。那即是說,她能懷上,便有價值。她心中暗自期待,自己能被認可,是他家兒媳,他家妻子。


    「被楊家轟出之後,走在回家路上,我便想著投河。」


    離婚之後誕子,亦不會被認作前夫之子。會遭人風言風語,說她是與人私通,有了身孕,故被休棄。或說她品行不端,被休後立刻與男人狎昵。無論如何,紫蓮將被烙上淫婦之印,遭娘家決裂。


    世道並未溫厚到,能容許有孕女子獨活。


    便是做染師為生,女子薪資亦不如男子,且遭肆意驅使。沒有活路便隻能再嫁,或是賣春——或是與孩子一同投河,選擇少之又少。再嫁或許遇人不淑,賣春或許染上花柳病,母子共投河,與今之赴死有何區別。


    「莫非,您真投河了……?」


    「沒有。」


    做不到,或許更恰當。


    「我無法隨隨便便殺死終於寄寓在我體內的生命。」


    紫蓮向伯父挑明真相,懇請伯父將生下的孩子收作養子。伯父爽快答應,又為其能秘密生產籌措安排。


    「此事必要對父親保密。他絕不會允許我將孩子生下。也不可告訴繼母。繼母不會撒謊,若受父親盤問,定無法隱藏。」


    計劃是她在腹部凸顯之前罹病,至伯父之母家調養。已事先與對方打下招呼,生產前準備皆已齊全。


    「伯父說是女孩子,我卻相信是個男孩。因為,我做過養育男孩的夢。他約莫六歲,個子這麽高,在內院放風箏,生龍活虎,跑來跑去……」


    童子那紅潤麵龐,及含笑之唇色,鮮明若灼烙眼底。


    「我與素賢妃一樣。喝了湯藥之後,突然不適,於是直接……」


    「……是誰做的?」


    「我父親。」


    似是認定她與伯父有背德之交,懷上了不義之子。


    「我說是前夫孩子,他也不願信我。想來是我曾仰慕伯父,招致誤解。伯父在彩霞染坊待不下去,回了母家染坊。」


    紫蓮之短見,害死了本該誕生的生命,奪去了伯父的立足之地。


    「仔細想想,我真是愚不可及。我總以為自己一切做得精明,得意忘形……終於失敗,失去重要之物。」


    到底該如何是好,事到如今,她仍不甚了了。那時那刻,她以為如此處置,最為妥當。可就結果來看,似乎並非正確方法。


    「正是中元節二日前。我哭了兩晚,中元節那日燒了件紙袍,為他祭奠。那紙袍很小,特別小。轉眼間,就燒得一幹二淨……」


    青煙攀天而去,凝望之時,視野沒入淚之深淵。


    「我常常,夢見那孩子。聽著很奇怪吧。雖不知是男是女,但很有精神。歡快笑著,用那小手,拉著我的手……」


    毫無意義。喪失之物,一去不複返。


    「這是吉夢。暗示不久,您的孩子就會回到娘娘身邊。」


    「……我也希望如此。」


    陪侍龍床近半年,卻毫無征兆。那孩子於紫蓮,或許是最初亦是最後的親生之子。


    「女官大人說得對。這是吉夢。」


    一長身男子破黑夜之薄冰而出。頭戴烏紗帽,身著青花袍,上綴鵲橋補子,合乎七夕之意。此即翰林院侍講楊忠傑。


    「給皇貴妃娘娘請安。」


    忠傑殷勤作揖。做派圓滑得可憎。看似彬彬有禮,真心誠意。若是初次相見,或許會令紫蓮心生好感。


    「不必多禮。未來的內閣大學士向我行禮,我可是不勝惶恐。」


    「您這是哪裏話。向您行禮那是理所當然。您可是集皇上寵愛於一身的皇貴妃娘娘。」


    裝模作樣說下幾句,忠傑揚起那為女子所喜之麵龐,接映星光。


    「恭喜娘娘做了吉夢。」


    「沒必要祝賀我。就當是怨女的戲言,聽個耳旁風吧。」


    紫蓮道句失陪,正欲離去,耳中忽而刺入忠傑歎息。


    「再怎麽做吉夢,皇貴妃娘娘也是獨守空閨。如此可得不了皇胤。啊呀,真是可憐。」


    背後響起忠傑揮展折扇之聲。


    芙蓉不及美人妝


    水殿風來珠翠香


    卻恨含情掩秋扇


    空懸明月待君王


    他故意高吟宮怨詩,一步一步,走近前來。


    「皇貴妃娘娘也想學汪婕妤,退居長信宮?」


    汪婕妤為服侍燎王朝恭帝之妃嬪。因美貌才氣受恭帝所愛,卻被曾為歌妓的雪姐妹奪寵,侍奉皇太後所居之長信宮,寂寞度餘生。


    「我進退,與你何幹?」


    「難說無幹。微臣與皇貴妃娘娘,可曾是共溫枕席的關係。」


    忠傑那端整眼角,刻上邪媚微笑。


    「做我妻子時,你也從無身孕。」


    「……有過一次。」


    受了紫蓮瞪視,忠傑一拍大腿,道句是啊,極盡造作。


    「不過,也就那一次。巷間也有女人,像家畜那般產子,但微臣看皇貴妃娘娘並非如此。」


    「不得無禮,楊侍講。竟敢侮辱皇貴妃娘娘。」


    「微臣可無意侮辱,女官大人。微臣隻是說,皇貴妃娘娘身份尊貴,與終年有孕的下賤女人,該是不同。」


    忠傑啪地合上折扇,誇耀般擺出愁眉苦臉。


    「但在後宮,畜生肚子才受看重。真是可憐皇貴妃娘娘。」


    「感謝你同情,楊侍講。我可以失陪了嗎?我說身子不適退席,若被人看見與你站著說話,定會招致不必要誤會。還是說,你與我搭話,正是有此目的?」


    「哪裏哪裏。微臣前來拜見,是想幫助皇貴妃娘娘。」


    「受你幫助,大可不——」


    必——正將出口,卻見忠傑遞上一小小彩漆盒子。


    「這是西域秘藥。每日一匙,連服七日以上,可停止月事,現出身孕征兆。但若連續七日不服,將恢複原狀,還望注意。」


    「……這是何意?」


    「失寵妃嬪欲奪回寵愛,最有效手段便是身孕。若說得了皇子,定能讓皇上再臨芳仙宮,伺機稱流產,亦可得其哀憐。無論如何,天寵將成皇貴妃娘娘囊中之物。」


    「你可真溫柔。還給棄若敝履的前妻忠告。」


    「不是忠告,是獻策,皇貴妃娘娘。」


    仿佛驚覺黑暗之中,有人向這邊窺視,忠傑壓低聲音。


    「據微臣所知,丁氏在皇上心中,是極特殊的女人。下旨將其打入冷宮後,聖心猶未改易。進言處死丁氏,真是下策中的下策。皇上並非隻是疏遠你,定甚至覺出憎惡。此般情勢之下,你要複寵,絕非容易。」


    「……所以假作有孕?這可是欺君罔上。」


    「隻要皇上不發覺,便不算欺君。皇貴妃娘娘冰雪聰明。定能巧妙處理。」


    紫蓮滿懷敵意,扭曲雙唇。


    「你對我還真親切啊。這是吹的哪陣風?」


    「是看在你我過往之誼。並無他意……雖想這麽說,但自然是有所圖謀。你若複寵,在皇上麵前說得上話,微臣也能沾沾皇貴妃娘娘福氣。」


    「比如,我助你飛黃騰達?」


    紫蓮輕眯雙目,目不轉睛,凝視浸身黑暗的忠傑。


    「說起來,我可聽說了。你這翰林官之位,怕是要保不住了?」


    先代內閣之長加首輔收受巨額賄賂,倒台沒落,令忠傑發跡之路堪憂。迎娶加首輔愛女為妻,與之聯姻反招惡果,為逃避東廠追查,吃盡苦頭。豈止晉升侍講學士之約未成而廢,他在翰林院地位,已是朝不保夕,留任都有累卵之危。


    「不愧是皇貴妃娘娘。消息果真靈通。」


    忠傑瘮人般快活微笑。


    「九陽城是薄冰之上。前有數百之敵,孤軍奮戰,是有勇無謀。該互幫互助,彼此幫襯著共度苦難。」


    「原來如此。就好比同舟共濟。」


    紫蓮接下盒子。開蓋,盒中赤朽葉色粉末浸潤星光。


    「是件好東西。看來不隻用於自己,還能別有他用。」


    「……別有他用?」


    紫蓮未答,報以豔笑。


    「交道長久打下去吧,楊侍講。彼此幫襯,啊。」


    「奴查了運入後宮之物資,但並未查到此類東西。」


    隆青斜倚憑幾,聽著東廠督主色太監報告。


    「奇怪的是……前日,調查向素賢妃下毒婢女之遺體時,證實她有阿芙蓉中毒症狀。」


    「又是阿芙蓉嗎。」


    睿德王化妝盒一案,涉事女官及宦官屍骸中,亦查出了阿芙蓉中毒症狀。


    「重度中毒者,為了阿芙蓉,什麽都做得出來吧?」


    「斷腸案幕後主使,即是以阿芙蓉為餌,操縱手下。考慮阿芙蓉已混入皇宮……發生同樣事態,亦不足為奇。」


    豐始四年之斷腸案,為太上皇及豐始帝祭神之中,遭人下毒之案。因此一案,皇太後輩出之名門吳家遭滅族。


    「繼續秘密搜查。遺體查出阿芙蓉之事,或許保密為好。恐被幕後主使察覺,逃之夭夭。」


    「遵命,」色太監垂首道。


    「奴冒昧請問皇上,您與皇貴妃娘娘,可有何爭執?」


    隆青揚起視線,色太監見此,那全無年齡之感的美貌之上,拉起笑容。


    「奴深知多嘴,但瞧著近來龍顏神色不舒爽,便想著可是皇上心中有何悶氣。」


    「宦官真是會對主子察言觀色啊。」


    隆青輕笑道,拉過青瓷蓋碗。


    「佯裝不知的本領也是爐火純青了。」


    於國內外各處安插密探的東廠之首,不可能尚未聽聞隆青紫蓮爭執始末。


    「大約,是菜戶托你說情吧。」


    「什麽都瞞不過皇上。萬分抱歉。」


    色太監惶恐般縮起肩膀。


    「奴聽說,皇貴妃娘娘在悔過了。求皇上給能自行反省者一次洗刷汙名的機會。」


    「不隻菜戶,你也偏袒皇貴妃?」


    「奴無意偏袒,但皇上需要一個放鬆身心的地方。」


    「你是說恒春宮難當此任?」


    「皇後娘娘背負國母重責。如此已是千鈞重負,安定宸襟之務該交給旁人。」


    「於是你覺得該交給皇貴妃。」


    「皇貴妃娘娘入宮正是為此。不是為得皇上疼愛,而是盡力減輕皇上負擔。」


    「但皇貴妃,不辨己之立場,插嘴置喙,受了朕貶斥。」


    「娘娘思慕皇上,才犯此過錯。此事婦人中常見。太愛慕夫君,言語過火。雖絕無惡意,但將成夫婦爭執之緣由。」


    「真是有真情實感的意見啊。是經驗之談吧。」


    隆青斜傾蓋碗。冰涼龍頂茶滑下鬱悶喉頭。


    「你都是如何應付?菜戶的過火言語。」


    「先隔開距離與時間,冷靜頭腦。冷靜之後,再站在對方立場,默想她為何說出那般言語。此時放開己之感情,極為重要。目的在於始終推察對方心緒,不可看向自己。鑽入她胸中,以她之眼光看事——看自己。」


    色太監輕眯那翡翠般碧眼。


    「如此,便能自然而然察覺,其中除了敵意,猶有他物。察覺悲傷痛苦、不安嫉妒、戀慕照拂……她想傳達之物,與舌尖表現之意不同。得知此般種種,便可愈發加深彼此羈絆。」


    色太監退下後,隆青拿起朱筆,默默處理政務。奏書堆積如山,無論如何批閱,亦不見折減。


    ——是時候了……


    差不多必須讓紫蓮複寵了。若繼續冷遇紫蓮,後宮將恢複她入宮前之模樣。


    不,狀況早已惡化。素賢妃流產一事,即其最甚者。故意選紅花作毒,將芳仙宮牽纏其中。想來是何人見紫蓮失寵,欲追擊之。丁氏書信流出,或許亦是陷害紫蓮之人所為。


    欲令紫蓮安定後宮,必須予之天寵。他對此理並無異議,但不願與她照麵。他並不厭惡紫蓮。亦不恨她。雖不願承認,但恐怕——是畏懼於她。她的聰明將毫不留情,揭露隆青的無數罪過。咽喉刺入真相之刃,失了反駁之力,做出奔逃之舉。逃離紫蓮,逃離過去,逃離己之罪孽。


    自己都心生厭膩,四海天下之主皇帝,就是這般狼狽之相?


    「皇上,皇後娘娘求見。」


    銅迷言此,隆青命其進來。尹皇後有孕在身,移步曉和殿,實在稀奇。隆青將朱筆放於水晶筆架,前去迎接尹皇後。


    「紙袍做好了,請皇上睿覽。」


    尹皇後使個眼色,便見皇後女官上前。女官手捧方盆,盆中盛一竹紙製小袍。紙袍染作天藍,有如滄海,又以萱草色顏料,描出翔天之四爪金龍。


    「很好。奕信穿著定合適。」


    紙袍為紙製冥器之一。七月十五中元節之時,與紙錢共同焚燒,祭奠死者。紙袍之外尚有紙冠、紙鞋、紙馬、紙車、紙人等等,焚此送於黃泉,祈願故人於彼世生活富足、遂心如意。


    「這邊是紙點心。」


    聽見尹皇後提醒,另一女官奉上方盆。盆盛彩紙製成之月餅、壽桃、紅菱酥、豌豆黃、青艾餅、棗糕……五顏六色甜點心形擬實物,作工精巧。樣樣都是奕信心愛之物。


    「紙點心嗎,這花樣倒有趣。奕信定會高興。」


    「這是李皇貴妃主意。說不隻將甜點心供在祭壇,也送去黃泉一些如何。妾告訴她奕信喜愛之物,她便做了這些惟妙惟肖的。」


    「是嗎,皇貴妃……難怪做得甚好。」


    取之細看,便覺隱約甜香。似是亦加了香氣。


    「李皇貴妃交還寶冠金璽,如今禁閉蟄居。」


    尹皇後令太監拿來紫蓮歸還之皇貴妃寶冠金璽。


    「禁閉蟄居?朕不記得下過這命令。」


    「是她自請於此。因為李皇貴妃犯下罪過。這是謝罪書。她說想聆聽宸斷,便托妾轉交。」


    尹皇後恭恭敬敬,獻上一緘封。


    隆青接過緘封,開封,取出水縹色信箋。波紋般紋樣浮於紙麵,溫靜筆跡躍其上。


    文以罪妃共婧可開首,為容許淩寧妃輕舉之不明賠罪,為不知分寸、出言僭越批逆龍鱗,平身低首,深表歉意。


    其後如下。言因“自作孽”,皇貴妃顏麵盡失,已無法統率妃嬪,維護後宮安寧。繼續今之局麵,徒增皇後娘娘負擔。


    自己不過一介染坊歸宗老女,得皇太後娘娘提拔,卻未能回應娘娘期待,歉疚之情溢於言表。這般狼狽模樣,怎可自稱芳仙宮之主,該即刻退位,移居冷宮。


    今已處理身邊諸事,一切準備就緒。隻待遷居冷宮之聖令。惟願皇上盡早廢去屍位素餐之賤妾,迎納新皇貴妃。時日雖短,但能侍奉皇上,實乃賤妾之無上榮譽,賤妾深表謝意。最後,衷心祈念太上皇及今上萬歲,李太後及尹皇後千秋,祝願大凱永世繁榮,以此番雅文作結。


    「李皇貴妃所犯之罪絕非輕淺,但已如此深刻反省。懇請皇上,看在妾的麵子上,寬恕她吧。」


    尹皇後托抱著大肚子,就要跪拜,隆青慌忙止住。


    「快別了。你現在懷有身孕,不能下跪。」


    「不,請讓妾跪。本來,即是因為妾這皇後無能,致使後宮亂作一團,令宸襟煩憂。若再廢去入宮不久的李皇貴妃,則與宣揚內廷乃禍之巢窟無異。定將受官民指責,言尹氏高居國母之位,卻無力監督一妃嬪。一切均是妾之愆咎。若要處罰李皇貴妃,請亦賜罰於妾。否則,妾無顏麵對天下萬民。」


    尹皇後欲再跪,隆青拉住其手,輕輕笑道。


    「看皇貴妃確已反省。就看在你的麵子上,饒恕她吧。」


    龍輦行於紅牆之路。剛出曉和殿,便逢雨珠紛紛。似是牽牛織女短暫相逢,再遭拋鸞拆鳳,天漢憫此下淚。淅淅瀝瀝,雨若絹絲,彈於龍輦之上大傘,鳴音愁緒萬千。


    ——共紫蓮仿佛是為做妃嬪而生的賢女。


    失寵女人皆為複寵拚盡全力。賄賂銅迷,托其從中周旋;令部下送去手製小物;巴結新之寵妃,欲入皇帝之眼;亦有埋伏龍輦,緊緊相逼之人。無論如何身居高位,如何才華橫溢,如何技藝稱絕,若無天寵,則連奴婢都輕之賤之,故拚死亦是情理之中。


    雖理解其苦衷,但其種種媚態,實在令隆青膩煩。妃嬪侍妾胡言亂語一般,說什麽情什麽愛,反反複複,傾訴戀慕,但其追求之物,實乃天子之寵愛,而非隆青之愛戀。熾熱目光、甘甜私語,皆透幾分自以為是,空虛膚淺。


    但紫蓮截然不同。她決不輕言愛戀。向己之職責邁進,盡心竭力,扮演分配之角色,非憑媚態,而以赤誠,侍奉左右。


    明明亦可親自前往曉和殿,卻未為此舉,乃照顧尹皇後及隆青之顏麵。調和紫蓮隆青關係,可維持尹皇後後宮女主之威信。隆青若以尹皇後之願,饒赦紫蓮,亦可保存九陽城主之體麵,再過芳仙宮大門。


    不輕率行事、攪動波瀾,自行交還寶冠金璽,閉門蟄居,既顧及皇帝皇後名譽,又盡善盡美,壓下事態。以皇貴妃之身,此乃絕佳之良策。


    龍輦終於停在芳仙宮門前。朱漆門扉張開,隆青下了龍輦,走入外院。穿垂花門,踏足內院,便見方磚小徑之上,紫蓮身穿素衣,跪地等待。黑發未結髻,散於背後,玉顏低垂,單單輕描翠眉,無白粉之香,無胭脂之色。


    未著綺羅,未綴金銀,身姿沉於朦朧霧雨,卻神聖若喪服天人,清美似雨打玉簪。


    「快起來。」


    紫蓮正欲向漉漉方磚叩首,卻被隆青止住,拉過雙手,攙扶站起。


    「不行,皇上。會沾濕您衣服的。」


    紫蓮欲退開,卻被隆青抱過,拉至傘下。如此進了正房,喚來惜香,命其為紫蓮更衣。隆青等在廳堂,便見紫蓮身著新襦裙,走入堂來。濕發簡單盤結,卻猶未上胭脂。隆青招手,令紫蓮在身邊坐下。


    「這個還你。」


    他指向銅迷及部下手中寶冠金璽。


    「除了你,沒有妃嬪配得上這些。你對此也心知肚明吧。所以,才奉上謝罪書,將其交還。你是看透了朕不會廢你。」


    「皇上真是無所不知。」


    「朕可比不上你。」隆青笑道,輕握紫蓮之手。


    「手都冷了。在外麵跪了很久嗎?」


    「不,僅僅跪了一刻。妾問了欽天監,說今日黃昏有雨,妾估算時間剛好,才出去。」


    欽天監掌管天文曆法,預報天候天災。


    「原來如此,還有這手段。朕忘了你是位策士。」


    「對皇上玩弄計策,實在不敬至極,妾深知於此,但妾以為,如今狀況,一拖再拖,並非良策,故冒昧行此舉。」


    「皇上恕罪。」紫蓮端莊垂首。


    「不,這可幫了大忙。畢竟朕也在找尋和解之機。」


    不經意間,目光落向紫蓮雙手。身為妃嬪,指甲卻短,想來是染物之際,多有妨礙。絕非那般纖纖玉手,未拿過重於筷著之物。非用於侍弄鮮花小鳥,而是勤勤懇懇,勞作至今。


    「朕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抱歉。」


    「啊,皇上說什麽呢?妾可沒印象。」


    紫蓮怪訝般微微傾首。


    「沒想到你這麽不會裝糊塗。其實,你很在意吧?」


    紫蓮正欲反駁,卻被隆青目光壓下,隻聽他一聲長歎。


    「那日,你進言之事,句句正確。錯的是朕。」


    「……正確的,不一定總是最佳的。」


    「但正道就是正道。如你所言,朕讓丁氏活著,致使奕信之事泄露……說到底,朕納丁氏入宮——不,朕迎娶丁氏,就是錯之開端。」


    年十五之元宵。輝煌若繁星之幾萬燈籠下,隆青遇見了房黛玉。


    「丁氏……黛玉被一群下流男人圍住。元宵這類事司空見慣。朕以為,是前來觀燈的小姐被破落戶糾纏,便欲上前幫她。」


    細聽才知,是黛玉向眾男子搭話。


    「這群人勉強不願意的女人,要強行帶她走,她才奉勸他們。」


    黛玉受俠義之心驅使,不顧前後,高聲指責眾男之暴行。


    「被糾纏的女人趁機逃脫,而黛玉代之,就要被男人們拉走。她未攜護衛,如此發展是理所當然,但黛玉毫無懼色,麵對破落戶,寸步不讓,厲聲痛罵。」


    男人們抬手就要打黛玉,隆青見此,上前製止。


    「朕裝作錦衣衛武官,破落戶一見,落荒而逃。但反令黛玉生了戒心。畢竟錦衣衛之惡名,名震天下。」


    那日即如此分別,數日後過晌,二人於大道偶然再會。


    「她果然又未攜護衛,四下徘徊,正跟蹤一可疑男人。說見男人持有形似阿芙蓉之物,揚言要追查其巢穴,上報官府。」


    「妙齡少女獨自一人行事?也太莽撞了。」


    「俠肝義膽雖好,但她實在過度。為幫助落橋童子,躍身川中;受盲目老太所托,做其護衛;任意放去鬥雞用之雞……潑辣豪邁、冒失莽撞,令人擔憂,無法移開視線。」


    「這性情抓住了皇上的心啊。」


    憤於世之不正,欲戰於惡,護弱者,被黛玉這急躁之正義感折騰得左來右去,不知不覺,已墜入愛河。


    「但,朕被父皇——義昌帝指名為太子。此事朕始料未及。朕不過一王世子,該繼洪列王之位,以親王之身,度此餘生。並非皇子,卻被選作東宮之主,非為僥幸,實乃災厄。」


    隆青欲辭謝。言登位須招納後宮,自己實在無能為力。那時他正盤算,盡早迎娶黛玉。


    「父皇早知黛玉之事。真是,真不想與東廠為敵。朕與黛玉如何初遇,如何幽會,東廠全部一清二楚。」


    義昌帝斷言,絕對不準迎房黛玉為王世子妃。


    「還說亦不可納作側妃選侍。為何如此,當時朕一無所知。」


    或許商人之女高居王世子妃之位,確實困難重重。但側妃及選侍非名門亦無妨。確有皇族自商家迎娶側妃選侍。


    「……問了父皇緣由,朕明白了。而且,懂得了。父皇,決不會放過她……」


    房家為月燕案誅滅九族之榮氏一門幸存者。


    「榮氏一門因月燕案遭滅族。但有人逃過一死。某獄吏收受罪人賄賂,偽作其死於獄中,放其逃脫。查驗遺體之時,發覺實乃替身,父皇命令東廠,殲滅榮家殘餘。為報滅族之恨,其定將向朝廷——大凱展露獠牙。天下大亂之火種必消之。縱令其乃,細碎之餘灰。」


    東廠拚命搜尋罪人一族,逐一將其碾碎。


    「最後之餘燼即茶商房無我,及其愛女……黛玉。」


    重祚前,義昌帝即看中隆青,為皇太子之人選。換言之,隆青之素行,事無巨細,皆受調查。方與隆青初遇,黛玉身世,便暴露無遺。


    「丁氏……知道自己身世嗎?」


    「不,她不知道。房無我什麽都沒告訴女兒。」


    隆青提出,願受立太子,但要迎娶黛玉,迎為側妃。


    「太上皇陛下不是說,不能迎她作側妃嗎?」


    「那是指“作為王世子”。而非“太子”。」


    若指太子,該說絕對不準迎其為「太子妃」,而非「王世子妃」。義昌帝是故意暗示,有規避之法。


    「按黛玉氣性,後宮生活於她,有如鬼門。若娶她,必要心有準備,永世隻娶她一人。相逢之刹那,朕便明了此點……但朕已別無選擇。朕隻得留她在身邊,非此難以護她周全。」


    東廠已盯上房氏父女。若非隆青與黛玉有牽纏,想必二人早被抹消。當下,房氏父女猶生,僅因隆青黛玉相戀。其實,正是想利用此關係,令隆青承諾立太子,才讓黛玉存活。一切均在義昌帝——太上皇掌控之中。萬無一失。


    「果然,難以說服黛玉。她說不願寧為側妃,也要嫁朕。說若無法獨占朕,嫁來毫無意義。」


    黛玉並非能與他人共占一夫之女子。


    「朕也不願將黛玉困入後宮。但若朕不娶她,她隻會送命。東廠——父皇絕不留情。」


    本計劃二人秘密逃亡國外,但遭東廠告密,報於義昌帝。天子耳目,鋪天蓋地。連出煌京都是癡心妄想。


    「您怎麽說服丁氏的?」


    「說服以失敗告終。能說服黛玉的,隻有黛玉自己。」


    一度決心生別的黛玉,自願做了隆青側妃。


    「您二位已難舍難分至如此地步了啊。」


    是啊,沒錯。隆青黛玉,均已無法戀上旁人。


    「隨朕即位,黛玉冊封皇貴妃。本來該封貴妃或麗妃……不,再低之位亦妥當。她身世如此,又從無身孕。」


    「居蔡氏許氏之下,丁氏無法接受吧。」


    「也有此原因,但其實,是朕期望於此。朕無法給她皇後之位,那至少,想讓其僅居皇後之下……真是愚蠢。天子竟以私情,挑選皇貴妃。」


    結果,隆青痛喪奕信。痛喪無可替代之愛子。


    「單聽他人評價,或許無法想象,但黛玉其實是個溫柔女人。反抗之心過強,與母後皇後相處不洽,但她無比喜愛小孩,又善逗弄孩童。」


    她若活在市井,定是一位良母。


    「後宮令黛玉性情大變。天真直率之心性扭曲,單單嫉妒膨脹,墮落成一個冷血惡女……不對。是朕的錯。是朕攪亂了她的人生。是朕將無法生存於後宮的女人,關進了這五彩之獄。」


    入宮當初的她,與打入冷宮的她,判若兩人。


    「事到如今,朕猶常自問,當時到底如何是好。若不將她納入後宮,而是藏於市井……或幹脆一開始,就送黛玉逃去安全之地……無論如何絞盡腦汁,也尋不出正確回答。畢竟,相遇本身便是錯謬。都怪朕愛她,令黛玉……令大家身遭不幸。」


    真是滑稽。睥睨四海天下之皇帝,竟無法令一心愛之人幸福。


    「朕遲早,也會令你不幸吧。」


    以暗算般手段,令其入宮的共紫蓮。想來終有一日,亦將沾染後宮之色,失了善心,滿腹憎惡,變成黛玉那般。


    「朕無法愛你。不隻你,還有其他後妃。並非因為黛玉。而是朕為天子。天子所愛者,乃天下萬民,並非子女後妃。天子無情無愛。朕能做的,僅有施與寵愛。而那所謂寵愛,不過綺羅加飾之空匣,隨時奪去之物品。」


    天子不可為人。他記起長居玉座之太上皇的訓誡。


    「朕會寵愛你。隻有你還有利用價值。即便終將令你不幸,亦不出一歉疚之言。你嫁的,就是這種男人。」


    「你的夫君,算不上人。」他歎息著低語。


    「嫁給朕,你定會後悔。終有一日,你將恨朕,為何納你入宮。即便如此,你也必須受寵。隻要朕需要你。」


    隆青招呼屏風對側侍立之銅迷。


    「侍寢準備做好了嗎?」


    「萬事齊備。但皇貴妃娘娘尚未沐浴,還請皇上稍候。」


    於妃嬪宮殿侍寢之時,與在仙嘉殿無異,沐浴,上寢妝,赤身受查,必經從來之次序。


    「朕等待時,看看剩下的奏書吧。皇貴妃,書房借朕一用。」


    隆青正欲站起,手卻被紫蓮緊緊握住。


    「皇上您錯了。」


    雙瞳映射無可動搖之意誌,目光將隆青貫穿。


    「如你之人,怎能改變得了妾。如你之人,怎能令妾不幸。妾之活法,妾來決定。幸與不幸,妾來決定。無論遭受何等苦難,隻要妾不覺不幸,便稱不上不幸。萬物在妾心中。沒有宸斷插足之餘地。」


    「……皇貴妃。」


    「妾之人生,妾之活法,請你不要妄下裁斷。專斷妾將不幸,擅自施人憐憫,實在令妾厭煩。」


    憤怒般丟下這話,紫蓮以袖擊榻,站起身來。


    「無關寵愛有無,妾如今十分幸福。今後也將永遠幸福,您好好看著。即便身處逆境,也要從何處尋出福氣,讓自己幸福。聖恩不可依靠,妾打一開始,就沒想著依靠。妾依靠之人,隻有自己。」


    目光猶貫穿隆青,紫蓮指向門扉。


    「話說完了。皇上請回。」


    「……但,侍寢。」


    「以哀憐為名之寵愛,大可不必。妾還有幾分自尊。追從糾纏,痛哭流涕,乞求慈悲?妾犯不上丟這種臉。將妾視作可憐女人、輕賤鄙夷者,與其向其死皮賴臉,乞求什麽一文不值之恩情,不如受天下非難,責為抗逆天子之女。」


    「虛獸,」紫蓮喚道。虛獸立刻自屏風後走出。


    「皇上要回了。送駕。」


    「您真是做了件荒唐事!怎能把皇上趕回去!」


    握住麵色發青的惜香之手,紫蓮赤身沉入寬廣浴池。


    趕走隆青尚不久。為侍寢準備之熱水蒸騰水汽,霧氣氤氳,茉莉花瓣若珍珠紛散,甜香四溢。


    「後宮中定會議論紛紛,說皇貴妃娘娘再度觸怒皇上。蔡貴妃許麗妃定大逞威風。若傳入太後娘娘耳中……」


    「麻煩幫我洗發。洗仔細些,比平常還仔細。」


    紫蓮閉目,倚上浴池邊緣。


    「您也太不慌不忙。皇貴妃之位岌岌可危,您卻操心頭發。」


    「可不能披雨水濡濕之發,侍奉禦前。」


    「您自己拒絕了侍寢,這又說什麽呢。」


    嘟嘟囔囔發著牢騷,惜香為紫蓮洗發。澡豆中白檀香之氣與茉莉花之香混雜,恰到好處之芳馨飄溢湯殿。


    「我雖無意侍寢,但還是有意做做就寢準備。若不打扮得幹淨利落,會令皇上不快吧?」


    「奴婢覺得,皇上已經十分不快了。再怎麽說,您言辭也太過火。」


    「那程度正好。皇上就喜歡潑辣女人。」


    「……莫非,您是故意為之?」


    「丁氏憑好勝之媚態,俘獲皇上之心。既然如此,舉止大方將適得其反。端莊賢淑女人,皇上早已看膩。」


    險些重蹈初婚之覆轍。扮演賢妻,未必能贏取夫君之心。無視對方喜好,將自己強推於人,故遭其疏遠。所不欲之物,被推至鼻尖,任誰都會膩煩。


    「您要學丁氏那套魅惑花招?」


    「並非單單仿效。我有我的做法。先來慢慢泡個澡吧。啊對了,再幫我準備另一人的熱水。」


    「另一人的熱水?哪位的?」


    「那還用問。當然是皇上。」


    「皇上不是回去了嗎?」


    雖不甚了了,微微傾首,惜香還是命年輕女官去燒熱水。女官踏出湯殿之後,換作另一人走上殿來。


    「皇貴妃娘娘。」


    是虛獸聲音。站在屏風對側,看不見身影。


    「皇上回來了。正在客廳等著。」


    「就讓他等著。不用上茶點。」


    「皇上怒氣衝衝……說要您別洗澡了,趕緊出來。」


    「告訴皇上我喜歡泡長澡。進了湯殿,不到一時辰不出來。皇上若不願等,還請移駕別宮。」


    虛獸走出湯殿。紫蓮故意高聲哼曲兒,清洗身體。


    ——皇上該散散心。


    奕信之死,丁氏變節,玉座重壓。皇上沉於陰鬱之愁緒,需一劑猛藥。若被過去黛玉那般倔強女人耍弄,該會暫時忘卻冷宮之中廢妃。哪怕一點也好。哪怕數刻、一夜、僅僅一日也好,想減少他自責之時間。因為無此自責,他也已心力交瘁。總在後妃侍妾麵前,覆聖明天子之假麵,為此疲憊不堪。


    「……等等,皇上!」


    湯殿之外忽然騷動。紫蓮微笑,轉向雙目圓睜之惜香。


    「看,我說了吧。還需另一人的熱水。」


    守護後宮安寧。此乃紫蓮所負之務。


    自然,「後宮」之中,亦包含天下萬乘之君,高隆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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