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消息嗎?這也太久了。」


    「這事急不得啊。」


    「你去看看。」


    「剛不是看過了嗎。狀況沒什麽變化。」


    聽著銅迷毫無興致的回答,隆青心中焦急,敲叩憑幾。


    「您不必如此擔心。」


    「你怎麽能肯定?」


    「誰知道呢?奴隻是隨便安慰安慰,您要問理由,奴也說不出啊。」


    「……朕早就在想,你當差整天吊兒郎當,居然能爬到皇帝貼身太監的位子上。」


    「這呀,都是錢的力量。世上沒什麽東西,是錢買不到的。」


    銅迷厚顏無恥般笑道,隆青見此,不覺啞然,靠上椅背,歎了口氣。


    朝議剛畢不久,便聽人來報,說尹皇後將分娩。今月正是臨月,何時臨盆也無甚奇怪,但真到了時候,還是令人驚慌失措。聽說尹皇後已入了產房,有太醫產婆照料,隆青便去了曉和殿,處理政務。想著很快就會傳來吉報。


    不料,過了正午,也毫無音信。隆青漸漸坐立不安,但即便奔去後宮,也進不了產房,進了也派不上用場,便照常聽畢日講。翰林官退下,已是黃昏時分,可吉報猶未到。隆青心中不安,遣銅迷前去查看,一看,知是難產。


    「皇子總出不來,皇後娘娘很是痛苦。」


    隆青急忙趕往後宮,進了恒春宮。聽得產房之內,尹皇後號叫之聲,及眾產婆拚命鼓勵之語,產房之外,幾位玉梅觀女道士正誦經,祈求母子平安。隆青至客廳等待。已是晚膳時間,卻毫無饑餓之感,便將其推後。話雖如此,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隻能幹等。


    ——安柔妃產了死胎。


    數日前。安柔妃未至臨月,卻覺出分娩之感。眾太醫竭盡全力,安柔妃飽受折磨,卻未聽得嬰孩之哭聲。


    後宮不幸無絕。生產猶甚,堪稱災禍。


    「給皇上請安。」


    蔡貴妃及許麗妃各攜自家妹妹而來。數人極盡媚態,共行萬福禮,隆青便命其入座。妃嬪舉動芳香,各自入席。


    「哎呀,淩寧妃沒來啊?」


    「皇後娘娘生產,她不到場,是何居心?」


    「肯定是驕傲自大。自恃是純禎公主孫女。」


    「都怪皇貴妃娘娘慣著,她才越發放肆。」


    「說到皇貴妃娘娘,她這是去哪兒了?怎麽沒見著娘娘。」


    蔡貴妃裝模作樣、環視客廳之時。匆忙足音闖入廳堂。隆青不由自主,站起身來,便見一人跪在足下。是皇貴妃李紫蓮。


    「恭喜皇上。是位皇子。」


    「是嗎……!平安生下了嗎。」


    安心先於歡喜,湧上心頭。未及咀嚼其味,不安一閃而過。


    「皇後呢?沒事吧?」


    「沒事。如今,正抱著皇子殿下。娘娘說想盡早讓皇上知道,妾便速速趕來。」


    「那就好。賞太醫和產婆。」


    「皇上稍等。妾去抱皇子殿下。」


    「好……不,朕親自去看。」


    隆青衝出客廳。產房前女道士勸諫,言「產房不淨,天子不應入內」,但隆青置若罔聞,闖去房中。眾產婆正收拾,大吃一驚,欲平伏拜禮。隆青道句先忙,匆匆進了裏間。借華燈之光奔去榻前,懷抱著皇子的尹皇後見狀便慌忙欲垂首。


    「別動。不必起身。」


    止住褥上欲行禮之尹皇後,隆青坐上寢榻。蒼白額上汗似珍珠,隆青以手巾輕拭。


    「皇上看看。皇子像玉似的。」


    隆青小心翼翼窺看,懷中皇子目透驚奇,望向父皇。真是奇怪。令尹皇後那般痛苦之物,竟有如此可愛麵容。


    「你做得很好。朕要謝謝你,皇後。」


    「這都是李皇貴妃功勞。從剛開始就陪在妾身邊。」


    「是嗎。那朕可得好好賞皇貴妃。」


    「妾隻是陪在娘娘身邊。皇後娘娘很堅強。」


    寢榻旁側,紫蓮大方微笑。


    「不,我多次覺著,力氣要耗盡了。覺著不行了,就要放棄了。但多虧你鼓勵我……」


    二女相視一笑。


    「怎麽了?你們在笑什麽?」


    「妾將昏厥之時,李皇貴妃在妾耳邊說。」


    ——皇貴妃娘娘這麽痛苦,皇上卻正悠哉悠哉用晚膳。還看月輪班的戲。


    「一聽正演『飛瓊娘』,妾馬上醒了。」


    尹皇後愛戲,『飛瓊娘』乃其心愛戲目。


    「妾還未看過月輪班唱的『飛瓊娘』。一想被皇上搶先一步,妾便覺著不甘,窩心得很。若在這裏筋疲力盡,可就看不成最喜歡的戲。憑著這不甘,挺了過來。」


    「原來如此。這倒是妙計。」


    「這話隻在這裏說,皇後娘娘對皇上——」


    「啊,不行,李皇貴妃!這話你得保密。」


    尹皇後連忙豎起手指,抵在唇前,紫蓮心領神會,輕輕點頭。


    「皇子殿下的眼角,和皇後娘娘一模一樣。」


    「哎呀,是嗎?」


    「溫柔模樣和他母後毫無二致。嘴角倒像皇上。將來定是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男子。」


    紫蓮向著新生皇長子微笑。如對親生之子。


    「你剛想說什麽?」


    為令尹皇後休息,出了產房,隆青小聲詢問紫蓮。


    「妾不能說。妾答應皇後娘娘保密。」


    「不告訴皇後便好。」


    「請皇上別攛掇人做壞事。妾怎能背叛皇後娘娘。」


    「但這不令人在意嗎。皇後對朕……怎樣?」


    「還請您忘了吧。沒什麽重要的。」


    「那,朕命色太監去查。」


    「啊呀,太誇張了。您可別做這丟人事。」


    「都怪你不告訴朕。你說,朕就送你西域的名貴染料。」


    「真是可歎。天子竟賄賂妃嬪。」


    「大宦官曰,世上沒什麽東西,是錢買不到的。你可願將秘密賣給朕?」


    「是是,皇上。奴替皇貴妃娘娘賣吧。」


    銅迷得意一笑,插言道。


    「奴去查看情況時,皇後娘娘正盡情痛罵皇上。皇上這蠢貨!廢物!狗東西!忘八蛋!這還是輕的。各式各樣罵人話,實在是不堪入耳。」


    「……這是皇後說的?」


    「娘娘似乎也不很懂得其中意思。想來是看戲學的。娘娘年少時,常去市井戲樓。」


    這看的什麽戲,大致能猜到了。


    「皇後這般名副其實的賢淑女子,竟會口出惡言罵朕,真是有趣。這可讓朕越發期待,輪到你時,會怎樣了啊。」


    「妾……嗎?」


    「生產之時,你會怎樣破口大罵,把朕罵得體無完膚呢?」


    紫蓮雙目連眨,朱唇綻開笑容。


    「妾對巷間詈詞,可比皇後娘娘熟悉,您還是別聽為好。」


    「不,朕一定要聽。」


    「這可難辦了。您定會後悔的。」


    紫蓮苦笑,笑含幾多達觀。那寂寞之色,一時令隆青注目難移。


    紫蓮似已放棄。無論是身孕,抑或是懷抱親生愛子。這令隆青痛心不已。有些不同於憐憫,或是罪惡之感。隆青想實現她之願望。想看看為人之母的紫蓮,那滿是慈愛的微笑。


    直至崇成年間初,每逢十月,皇上行幸曆代皇帝心愛之避寒地,累山。其時不止後妃皇族、高位高官,亦有周邊諸國朝貢使節團隨行,陣仗甚大。其於佳絕溫泉所度如夢般數夜,一切開銷,出自天子所有之金花銀。累山行幸耗費莫大宮廷錢財,實乃曆代皇帝頭痛之因,至崇成朝終於廢止。


    雖無緣湯煙之夢,但朝貢使節團一如既往,享優厚招待。外朝設宴之盛況,種種遊戲,一展大凱之富饒,與傳統之文化,令遠道來朝之異邦人,耳目為其傾倒。


    今夜亦慶皇長子降生,於鐵紺色夜空之上,放飛煙火。列席者皆於宴之盛時,走出正廳,行至廣場。


    「皇上,淩寧妃說想拜見鬼淵晉王。」


    行萬福禮畢,紫蓮開口道。


    隆青身旁,為一膚色淺黑之健壯青年——鬼淵晉王,淩炎鷲。身著之衣為龍獅相瞪之錦袍。袖口立領皆繡精致紋樣,左右腰至足邊切痕以白貂毛皮鑲邊。腰纏蹀躞帶,上垂香囊魚袋、飾刀諸物。白金長發複雜編結,垂於背,頭戴一黑橡色貂帽。


    「淩寧妃是晉王的同胞妹妹啊。兄妹多年未見,隨便談吧。」


    「謝皇上。」


    炎鷲雙拳相合,行鬼淵式揖禮拜謝。目送隆青離去,紫蓮向淩寧妃招手。淩寧妃獨立於貔貅青銅像之側,忽地綻開笑顏,女郎花色雙袖如蝶翅翻舞,飛奔前來。


    「阿兄!」


    淩寧妃以飛撲之勢,抱緊炎鷲。


    「你還是這樣毛燥,阿孋。父王還說,你進了凱帝後宮,該成了個嫻靜婦人,可你真一點沒變。」


    以健壯雙臂穩穩接住妹妹,炎鷲快活笑道。


    「內心姑且不論,模樣倒是成熟多了。出落得如此標致,我都不認識了。」


    「真的?都認不出是我了?」


    「嗯,絲毫不認得了。直到你向著這邊飛跑。」


    二人以凱語交談。除特定場所,宮中禁用胡語。


    「不過,真令我大吃一驚。你穿凱衣裝,居然如此合適。」


    「是皇貴妃娘娘為我挑的。你看,連鞋都是凱式的。好看吧?」


    淩寧妃提起玉蟲色長裙,露出冬薔薇刺繡繡鞋。


    「這可不體麵,妹妹。不能給夫君之外的男子看自己的雙足。」


    「這有何妨。雖說是男子,但也是我阿兄啊。」


    「男女七歲不同席。便是要好兄妹,也該知男女有別。」


    「真麻煩。別講宮師的大道理。」


    「宮師若是在這裏,看見你抱住晉王,早就火冒三丈。眾目睽睽,該謹言慎行。」


    「是是。」淩寧妃不耐煩般放下裙擺。


    「家妹不懂禮儀,實在令人羞愧難當。想必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吧。」


    「不,淩寧妃很是彬彬有禮。是大凱規矩有些過嚴。說實話,我也覺著麻煩,但畢竟皇宮眼目眾多。」


    「確實。我入朝這些日子,總覺著拘束。仿佛處處受人品評,一舉一動僵硬如木人。」


    「還望您不會覺著不舒服。大家,都興致勃勃,想一睹晉王尊容。選作幸容公主駙馬的異國太子,是何等玉樹臨風,簡直成了議論之中心。」


    為凱與鬼淵兩國修好,朝廷決定下嫁公主。新郎為下代鬼淵王淩炎鷲。選女雖一波三折,但最終選中了幸容公主高妙英。


    年二十一,與二十五歲之炎鷲般配;潑辣性格適於草原生活;善騎馬;未婚夫去世已過三年,考慮上諸原因,得此結果。提出下嫁之時,幸容公主很是苦惱,但由李太後說服,決意遠嫁異國。


    「阿兄運氣真好!幸容公主長相漂亮,人又極好。長於馬術,又善弄弓矢。雖然公主說最近未去狩獵,水平或有下降,但似乎將參加來月之遊獵。我也要出場,與公主競爭。今天無法為你介紹,實在遺憾。公主剛派人來報,說本該來赴宴,但突發急病,無法出席。她說一直想見阿兄。因為我說阿兄是鬼淵第一美男。雖想幫你畫幅肖像,但我不擅繪畫對吧?會弄出和阿兄天差地別的怪東西。阿兄你畫得好,可願為幸容公主畫幅自畫像?」


    聽著淩寧妃喋喋不休,紫蓮與惜香彼此相望。


    約莫二月前,宮中管馬之禦馬監禁止淩寧妃入馬場。其理由為,淩寧妃日日乘馬,馬乏累不堪。自然,這不過權宜之計。是紫蓮欲籠絡人心。


    淩寧妃最愛騎馬,受此禁錮,惱羞成怒,欲向隆青哭訴,言自己受了不當待遇,但本該為其傳話的銅迷,單單厚顏無恥收了賄賂,對其所托之事敷衍搪塞,置若罔聞。又與其他後妃素無交情,無人可與之商談,結果隻能拜托紫蓮。淩寧妃窘迫一般到訪芳仙宮,紫蓮一如失和之前,對其盛情款待,言將助她。


    「正好我也想試試騎馬。你教我吧。」


    以教騎馬為借口,帶淩寧妃去了馬場,正好碰上幸容公主。自未婚夫意外墜馬而亡以來,幸容公主拒馬於千裏,但既決意嫁去鬼淵,便欲再與馬親近。


    淩寧妃與幸容公主意氣相投,紫蓮由二人共授騎馬之術。騎馬比想象中困難,但紫蓮預料,幸容公主與淩寧妃將成無二之密友。如今幾乎日日相伴至馬場。甚至令人感歎,二人居後宮至今,竟毫無瓜葛,實在不可思議。


    「這樣吧。我畫幅自畫像,公主也畫幅自畫像。」


    「互換自畫像啊!這主意真妙。但幸容公主可有繪畫素養?希望別像我一樣。」


    「不問出色與否。我想要公主親筆描繪之物。相較於宮廷畫師所繪,更能傳達出公主的品格吧。」


    「也是。我去問問幸容公主。她肯定樂意。」


    貌美兄妹相視一笑之時,地動山搖般巨響震徹四方。


    「阿兄,快看!煙花開始了!」


    淩寧妃若白兔般蹦跳,手指夜空。可愛鮮紅指甲前方,火焰之花若絞纈紋樣,彩飾藍地,大小參差,飛綻而凋散,凋散而飛綻。


    醉心於煙火的淩寧妃身側,兄長正望著別的什麽。悲涼視線前方,為興致勃勃、與異國眾女共賞煙火之尹皇後。


    連接外廷內廷之銀凰門。朱漆大門之上,金凰張翼,紅淚沾染。後妃侍妾囚於後宮,扒扶冰冷緊閉之門扉,兩淚漣漣。沁滲怨淚之大門不時尖聲吱呀,高談一眾美女之悲歎。


    已是掌燈時分。銀凰門浸染夕照,張開大口,軋軋若悲鳴。


    先入門者,為二十四宦官肩擔之龍輦。今上端坐椅上,身旁跟隨皇帝掌事太監易銅迷。龍輦之前,手捧球香爐之宦官陪侍,龍輦之後,手持傘蓋及翳之宦官附從。龍涎香飄揚而起,長長行列最末,有一人身姿,著青花補服,置身此地,實屬格格不入。此乃翰林院侍講,楊忠傑。


    能穿銀凰門之男子,寥寥無幾。以今上為首,天子祖父無上皇,天子之父太上皇,又極少部皇族及後妃親族,僅此而已。


    忠傑非金枝玉葉,又非皇族外戚,穿銀凰門乃重罪,堪與私通匹敵。本來,單單接近銀凰門,即會令人無端生疑。然今日,不受任何盤問,吞入鳳之口。因今上特許其隨行。


    寸刻之前,忠傑登曉和殿。


    「罪臣楊義之,請皇上嚴罰。」


    「楊侍講,你這話什麽意思?」


    忠傑剛登殿,便癱倒般拜伏在地,頭上,降下疑惑玉音。


    「臣犯下滔天大罪。死亦難贖……臣將可假作有孕之藥,獻給了皇貴妃娘娘。」


    「假作有孕之藥?為何獻那種東西?」


    「是皇貴妃娘娘要的。」


    「不可能……你難道想說,皇貴妃要假裝有孕,吸引朕注意?」


    「不,皇貴妃娘娘求藥,非為自己。是欲陷害其他妃嬪。」


    「其他妃嬪,誰?」


    「恕臣冒昧……聽聞許麗妃娘娘,如今正有身孕。」


    「莫非,你想說許麗妃身孕是皇貴妃設計之偽裝?」


    「恐怕確實如此。」忠傑答道,模樣令人生厭。


    「暗中下藥,令其偽裝懷孕,其人亦不知情,事後再親手揭發此事,陷其為罪人……皇貴妃娘娘策劃如此可厭之奸計。又命臣……為虎作倀。」


    「你為何對皇貴妃唯命是從?不會,是念著舊情吧?」


    「豈敢豈敢。臣乃匹夫,不配為皇貴妃娘娘夫君。夫婦之緣如同子虛烏有。舊情之類,膽敢出口,都是不自量力。」


    「那,你為何輕易聽從皇貴妃之命?」


    「……臣是被威脅的。說臣若不從,便揭發臣殺害祖父之罪。」


    忠傑渾身震顫,模樣誇張。


    「臣之祖父十年前成了不歸客,但皇貴妃娘娘說,祖父之死乃臣計謀。自然,絕無此事。殺害祖父——還是臥病在床的祖父,那是夷狄禽獸之行。臣雖為不肖子孫,無祖父那般才智德行,但還是懂得綱常人倫。臣敬仰祖父,盡孝於前,但從未希求祖父之死。」


    「若你問心無愧,便無屈服於威脅之必要吧。」


    「起初臣並非唯唯諾諾聽命。自然是斬釘截鐵拒絕。參與欺君罔上之奸計,實乃愚蠢之行,玷汙家族聲譽。但……因違逆皇貴妃娘娘,發生了可怕之事。內人加氏死產,直接……」


    他做出忍淚模樣,雙肩顫抖。


    「你說妻之死乃皇貴妃所為?可有證據?」


    「並無證據。實在可恨。是皇貴妃娘娘暗示。說,這下你明白了吧……較之違抗,遵從才是上策,老老實實聽話……臣有四個兒子。一想或將危及犬子之身,除順從皇貴妃娘娘之外,臣別無選擇。」


    「朕明白你染指惡事的理由了。但這不奇怪嗎?皇貴妃為何指示於你?區區一兩服秘藥,派人去尋,不就能輕而易舉弄到嗎。」


    「非止此次之事,娘娘說,今後要永遠利用臣。以準備秘藥為開端,令臣無法背叛……」


    「臣實在羞愧難當。」他以擠擰般聲音說道。


    「臣惜子之命,辜負皇上信賴。罪該萬死。懇請皇上,嚴正裁決……犯罪逃罰,罪上加罪——」


    忠傑拜伏於地,頭上響起敲叩玉案之音。


    「你之罪稍後再論。必須先處置皇貴妃——若你所言為真。」


    「臣撒這種謊,亦於臣無益。一切均為事實。」


    「事實與否,朕眼見為真。銅迷,擺駕後宮。」


    「帶上太醫如何?畢竟要調查秘藥。」


    「啊,確實。是誰診出許麗妃身孕?」


    「是主治的費太醫。」


    「單有費太醫不可靠。再叫上盛太醫。必要細細診察。」


    今上猛然站起。一揮龍袍之袖,欲步出書房。


    「幹什麽呢。你也來,楊義之。」


    「可臣進後宮……」


    「朕準你。得要你當堂作證,試探皇貴妃可有撒謊。」


    於是忠傑過了銀凰門。風挾六花,呼嘯之中,龍輦行於紅牆路。終於一行人停至芳仙宮門前。大門之外,若鳥集鱗萃,停列數座華輦。眾妃嬪似已齊聚。


    今上下了龍輦,穿過大門。忠傑隨今上數步之後,跨入外院。剛入垂花門,便見跟隨皇貴妃之太監削虛獸前來迎接,似是得了部下通報。


    「皇貴妃在哪?」


    「娘娘在客廳。諸位都來了。說是許麗妃娘娘身孕乃誤診……」


    「果然嗎。」今上丟下這話,快步走過遊廊。


    「你這惡毒女人!!」


    銅迷部下欲拉開客廳門扉之刹那,一聲冰冷斷喝刺破雙耳。


    「竟給妾下藥,讓妾假裝有孕,想著事後揭發真相,給妾定罪!若非心如禽獸,怎能做得出來!」


    「別說了,許麗妃。」


    「皇貴妃娘娘看著妾空歡喜,暗自竊笑!想必很是滑稽吧!明明並無身孕,還開什麽賀宴!讓妾淪為天下笑柄!受了染坊歸宗老女陷害!」


    「話說過分了。冷靜些。」


    今上走入客廳之時,許麗妃正要撲去,毆打紫蓮。若無蔡貴妃安柔妃拚力阻止,恐將再聞耳光之聲。


    「拜見皇上。」


    妃嬪皆站起,揮拂鮮豔衣袖,行萬福禮。今上命其平身,眾妃嬪道謝,抬起花顏。


    「皇上!求您懲辦皇貴妃娘娘!」


    許麗妃跑跳著奔向今上。注意到這邊,蹙起峨眉。


    「這兒是後宮。楊侍講怎麽來了?」


    「朕要他作證,帶他來的。」


    「作證是?」


    「說這之前,先說說現在情況。到底發生了什麽?」


    今上於方才紫蓮所坐之椅坐下。紫蓮坐在旁側。客廳之中,費太醫已在場,似是得召前來。


    「妾之身孕是誤診。」


    許麗妃以孔雀紋樣手巾,擦拭光潤眼角。


    「上月,太醫診出妾已有一月身孕,妾欣喜若狂,可今早上,那個……寢衣髒了。妾大吃一驚,以為是皇子出了事,連忙去請費太醫,結果說是月事。妾追問是何情況,太醫說,怕是正服用停經之藥物,妾挨個審問瑤扇宮奴婢,女官鶯兒招了。」


    許麗妃向側侍內監丟個眼色。內監走出客廳,隨即歸來。略帶粗暴抓其手臂,帶上一年輕貌美女官。


    「鶯兒奉皇貴妃娘娘之命,將假孕之藥混入妾餐食中。據說那藥連服七日可停經,現出身孕征兆。」


    「若一直服藥,為何月事又來了?」


    「八日前,鶯兒害了病,不再管膳,無法繼續下藥。想來是因此藥效中斷,費太醫這麽說的。」


    許麗妃滿目憎恨,瞪向紫蓮。


    「妾立刻前往芳仙宮,質問皇貴妃娘娘。可皇貴妃娘娘不承認,妾便在芳仙宮四處搜尋。結果,在皇貴妃娘娘書房,尋出了和那藥一樣之物。」


    許麗妃女官手捧方盆上前。盆上有二彩漆小盒。


    「荷花紋盒是皇貴妃娘娘的,蝴蝶紋盒是鶯兒拿著的。妾讓費太醫查過,二盒中物一模一樣。」


    「費太醫,許麗妃所言可是事實?」


    「是。千真萬確。」


    費太醫一副馴順神情,點頭之時。忽聽得咯咯笑聲,聲若鳴鈴。


    「你笑什麽,皇貴妃。」


    「妾在笑費太醫。太醫院竟有此等庸醫,實在令人噴飯。」


    紫蓮手戴指甲套,遮覆嘴角,掩住彎作月牙形之紅唇。


    「這是蘇枋——蘇木。活血化瘀,調理月事,但無法假裝有孕。畢竟,是通經之藥。」


    「不。方才臣調查之時,毫無疑問是西域產的黃棘。」


    「啊,是嗎?那,麻煩你再看一遍。」


    費太醫拿起荷花紋小盒。揭蓋,嗅赤朽葉色粉末之味,又以指尖捏起一點品嚐,重重點頭。


    「……確實是蘇木。」


    「你看。機會難得,盛太醫也看看吧。」


    盛太醫同樣查看盒中之物。


    「是蘇木。」


    「以防萬一,也確認一下那盒吧。」


    盛太醫拿起蝴蝶紋盒。揭蓋,慎重調查內容之物。


    「這是西域產的黃棘。中原產黃棘不會停經,但西域產者可以。無論何種黃棘,皆可現疑似滑脈之脈象,可誤診為妊娠征兆,但黃棘本來,為避孕藥物,常用恐致不孕……」


    「你說什麽!?」


    許麗妃尖聲高喊,看向那邊。


    「鶯兒!你,竟讓我喝這種東西!來人!砍了鶯兒雙手,扒了她臉皮!!」


    「冷靜。」紫蓮從容不迫,安慰道。


    「盛太醫。常用多久,會致人不孕?」


    「與體質有關,但大約半年至一年以上。」


    「看蘭室注,許麗妃月事八月猶正常。月事停止為九月之後,被下黃棘約一月半。太好了,妹妹。」


    後妃侍妾月事由各宮詳細記錄。此記錄稱蘭室注。


    「哪裏好了。光是被下了避孕藥物,便覺著心驚。」


    許麗妃發泄焦躁般叩敲茶幾。


    「但是,好奇怪啊。為何皇貴妃娘娘盒中為蘇木,鶯兒所持者為黃棘?莫非,給鶯兒下命者並非皇貴妃娘娘?」


    「不,就是皇貴妃娘娘!皇貴妃娘娘當著奴婢的麵,從荷花盒中取出一半粉末,放入蝴蝶盒中!」


    「那為何盒中之物不同?」


    「是為逃避追查換了吧。」


    「怎麽證明?」


    見紫蓮微笑,鶯兒仿佛喉遭割斷,啞口無言。


    「臣來證明。」


    全員視線集中於忠傑。


    ——內容被換是意料之中。


    紫蓮這女人狡猾。早料她會動些小手腳。故意讓人搜出小盒,以其中蘇木為證,自訴清白。


    ——但,即便換去盒中之物,亦不改收受我小盒之事實。


    「臣在乞巧節之夜,將裝在荷花紋小盒中的黃棘,獻給了皇貴妃娘娘。」


    「我可沒印象。」


    「請您別撒謊了,皇貴妃娘娘。您自臣手中接過盒子,還說『看來不隻用於自己,還能別有他用』不是嗎?」


    「你是記錯人了吧?」


    「娘娘是要裝糊塗到底啊。那皇上請看,荷花紋盒底,該有一黑漆喜蛛紋樣。」


    「銅迷。」今上招喚易太監。易太監一點頭,拿過荷花紋小盒。壓住盒蓋翻過,怪訝般琢磨。


    「哦?喜蛛是這形狀的?」


    「朕看看。」


    今上拿過易太監手中小盒。看看盒底,帶幾分野性之眉高挑。


    「楊侍講,這是喜蛛嗎?」


    望月形盒底轉向這邊。其上描繪之物,為架於天漢旁側之烏鵲橋。


    「這小盒是繼母贈妾之物。期求皇上駕到,繪了烏鵲橋。妾月事不調,故用來盛放通經之藥。」


    「不可能。」忠傑麵帶慍色。那盒子是忠傑交與紫蓮之物。彩漆所繪之荷花紋樣與記憶中分毫不差。


    ——調換之物,非止內容……?


    喜蛛與黃棘,烏鵲橋與蘇木。一切皆被調換。


    「怎麽回事,楊侍講。你口中什麽給皇貴妃的黃棘在哪?」


    「……這。」


    有種危險預感。仿佛張機設阱,卻墮其術中。


    「話雖如此,也真是奇怪。費太醫為何會認錯蘇木黃棘?蘇木黃棘有那麽像嗎?」


    「外觀與氣味十分相像,確易誤認,但嚐味即可簡單區別。蘇木味甘,黃棘發辣。」


    盛太醫淡然答道。紫蓮緩緩望向費太醫。


    「費太醫,你身為太醫,連甜辣都分不清?」


    「……萬分抱歉,皇貴妃娘娘。是臣未看清楚,妄下斷論。」


    「真的嗎?你,不會早知這小盒中是蘇木吧?」


    「您,您這是哪裏話。臣從未見過這盒子——」


    「即便是從未見過,也可從某人處聽說。這麽說來前天,發生了件怪事。我啊,每日增補盒中蘇木,使其分量不變,但前天卻少了一些。這可怪了,我服用後總是馬上補齊。莫非,是有人偷了?」


    紫蓮輕蹙柳眉,抬頭望向身邊削太監。


    「前天,我在芳仙宮招待了位妹妹,是誰來著?」


    「是許麗妃,皇貴妃娘娘。」


    「是啊。我讓許麗妃看看新染的絹緞。」


    「您、您意思是妾偷了蘇木!?」


    「你一直與我說話,想來沒有偷的機會。但,你身邊的宦官如何?說話之間,少一個人也不會注意。畢竟,你帶著大批美貌童宦。我說,虛獸。那日,跟隨許麗妃的童宦可有接近書房?」


    「奴在靠近書房的遊廊見著了纖雲。搭話一問,說是更衣回來途中,迷路了。」


    宮中去淨房稱更衣。童宦淨身時日尚淺,易失禁,為防令主人不快,許其頻繁小解。


    「纖雲是誰?」


    「……是、是奴,皇貴妃娘娘。」


    許麗妃身旁童宦走上前來。是一十歲左右美童。


    「蘇木是你偷的吧?」


    「……不、不是,奴……」


    「你不說實話,就讓虛獸審你。虛獸是角太監親傳弟子,深受色督主熏陶。與我這外行不同,深諳審訊訣竅。」


    「皇貴妃娘娘放心。奴定讓他老實交代。」


    削太監投來尖銳視線,纖雲見此,遭彈弄般打個激靈。


    「奴、奴偷了!奴奉命去偷荷花紋樣盒中之物……」


    「奉誰的命?」


    「……許、許麗妃娘娘。」


    「別說鬼話了!我沒下過這命令!」


    「也不知是誰說鬼話。」


    蔡貴妃玩弄著指甲套,似是覺著無聊。


    「這騷動豈非你自編自演?假作遭皇貴妃娘娘陷害,欲得皇上哀憐?」


    「明知或致不孕,怎會自編自演喝下避孕藥物!」


    「哎呀,不孕須至少服用半年以上吧?你隻服了一個半月。想必是調控好了吧。」


    未等許麗妃還嘴,便接句「再說」。


    「看你早對皇貴妃娘娘不滿。屢屢打死奴婢,受娘娘譴責,怕是積怨頗深吧?」


    「沒錯!許麗妃娘娘對皇貴妃娘娘懷恨在心,揚言總有一天,要將她除掉。娘娘說,若令自己被下避孕藥,既可博得皇上同情,又可嫁禍皇貴妃娘娘——」


    「纖雲!你怎能撒謊陷害主子!?忘恩負義!」


    「奴、奴隻是實話實說。」


    「總之,是許麗妃操縱費太醫和纖雲,惹是生非?」


    「是。」纖雲點頭道。費太醫跪下,叩首於地。


    「萬分抱歉。臣是受了許麗妃娘娘威脅,迫不得已……」


    「我沒威脅你!別撒謊!」


    「爭吵也是徒勞。皇貴妃娘娘,後麵就交給宮正司吧?」


    「此前朕想問個清楚,楊侍講。你為何口吐妄言,稱曾交與皇貴妃黃棘?也是許麗妃指示?」


    遭今上目光貫穿,忠傑身軀癱軟,拜伏在地。


    「萬分抱歉,皇上。臣與費太醫一樣,受了許麗妃娘娘脅迫……」


    「撒謊!我與你從無瓜葛!」


    「纖雲、費太醫、楊侍講。三人皆稱是奉你之命。還是別做那難看辯解,認罪求饒才是。」


    「三人成虎,蔡貴妃。下定論還為時過早。」


    將優雅斜傾之蓋碗放上茶幾,紫蓮歎了口氣。


    「沒辦法了。讓宮正司徹查一切妃嬪宮殿吧。」


    「您是說黑幕如今仍私藏黃棘?不可能吧。」


    「證據未必隻是黃棘。或許能搜出黑幕與走狗往來信件、交通之物。」


    「豈非隻需搜查瑤扇宮?畢竟受疑者隻有許麗妃娘娘。」


    「這不公平,安柔妃。許麗妃也許同我一樣,是遭人嫁禍。調查全員,才算公正。」


    眾妃嬪紛紛相視,麵露不滿。


    「我明白各位心情。誰也不願自己住處被人翻亂。但更不願因何人謀算,蒙冤受屈吧。為證明自身清白,望各位配合宮正司搜查。」


    「若什麽也沒搜出,又該怎樣?」


    素賢妃若無其事問道,紫蓮嫣然一笑。


    「那才好。證明各位妹妹並無二心。您覺著如何,皇上?若搜查各宮無果,此事就告一段落?」


    「皇貴妃娘娘!您意思是不揪出給妾下避孕藥的幕後黑手!?」


    「揭發真相未必是最佳之途。畢竟未出大事,還是莫要衝動,處事從容。像你這般年輕美麗,想必不日便將有孕。」


    許麗妃言猶未盡,紫蓮置之不理,看向今上。


    「皇上,您看如何?」


    「不可。非止宮正司,還須令東廠調查。」


    「後宮案件歸宮正司管轄。」


    「無論化妝盒之案,抑或素賢妃之事,宮正司均未能解決。這次用上東廠。銅迷,傳令色太監。搜索瑞明宮以下,所有妃嬪宮殿,查是否有可疑東西。以及,搜查結束之前,封鎖芳仙宮。眾妃嬪不得外出。」


    色太監參見今上,已是一個時辰後。


    「可有搜出可疑之物?」


    「搜出了這個。」


    色太監遞上一彩漆小盒。易太監接過,奉與今上。


    「已令幾位太醫看過,盒中乃西域產的黃棘。」


    幾重朱漆之上紋樣,為出淤泥之荷花。


    「這不就是……楊侍講說的,交與皇貴妃的小盒?」


    今上將盒底示與眾人。小巧赤色望月恰嵌今上掌中,表麵著一黑漆喜蛛。


    ——怎麽會。


    忠傑如同從頭到腳潑盆冷水,蜷縮抖瑟,動彈不得。本該在紫蓮身邊的盒子。竟從芳仙宮之外宮中搜出。


    「從哪搜出的?」


    「瑞明宮的化妝殿。」


    眾妃嬪視線集一身,蔡貴妃麵色發青,雙頰僵硬。


    「……怕是弄錯了吧?妾不知道那東西!」


    「弄錯了?鐵證如山!蔡貴妃娘娘與楊侍講暗中勾結!給妾下避孕藥,算計著嫁禍皇貴妃娘娘吧!」


    「不要無事生非,許麗妃。這種東西,做手腳輕而易舉。定是有人欲陷害我,故意藏在瑞明宮。」


    「沒錯,皇上。臣將這盒子交與皇貴妃娘娘而非蔡貴妃娘娘。怕是皇貴妃娘娘命人做了個一樣的,在仿品底部描上烏鵲橋紋樣,又在其中放入蘇木,置於身旁。同時為嫁禍蔡貴妃娘娘,將真品藏於瑞明宮。證據便是,皇貴妃娘娘之盒與瑞明宮搜出者一模一樣。皇貴妃娘娘尊堂所贈盒子,怎會與臣獻上之物毫無二致——」


    「毫無二致?哎呀,楊侍講。你再好好看看。」


    紫蓮指向小幾之上荷花紋盒。盒蓋緊閉,厚重朱漆上所刻者——為一萼生二花之並蒂蓮。


    「你盒上為單朵荷花,我盒上為並頭荷花。硬說毫無二致,豈非有些牽強?」


    「……不可能!方才皇貴妃娘娘盒上也確為單朵荷花!定是趁東廠搜查之際換了!」


    忠傑環視客廳眾人。


    「諸位該也看見了。剛剛皇貴妃娘娘盒上並非並頭荷花,而是單朵荷花。是臣準備之盒的仿品,不是嗎?」


    眾妃嬪麵麵相覷,交頭接耳。


    「剛剛真是單朵荷花?」


    「這……不知道啊。剛也沒細看。」


    「請您好好想想。是與這一模一樣吧?」


    忠傑持瑞明宮搜出之小盒,拿與各位查看。幾乎逐一擺在妃嬪鼻前,但皆反應遲緩。


    「皇上應該知道吧。您拿到手中看了。」


    「朕隻看了盒底。蓋上紋樣,並未細看。」


    「那,請您搜查芳仙宮。該能搜出紋樣與這盒相同之物。皇貴妃娘娘先使人搜出單朵荷花之盒,證明其中為蘇木,底為烏鵲橋紋樣,給人先入之見。再趁東廠搜查瑞明宮之時,與並蒂蓮盒調換,即便被指與臣獻上者相似,亦有托辭。若能從芳仙宮搜出同樣單朵荷花小盒,便可揭發皇貴妃娘娘奸計。所謂母親所贈,純屬無稽之談。皇貴妃娘娘據臣之盒,耍了花招。否則,不奇怪嗎?盒子該各有其製作來曆,色形、大小、紋樣完全相同,根本不可能——」


    「楊侍講。」


    峻嚴帝音震徹客廳。


    「你是讓朕相信你?相信欺瞞朕的你說的話?」


    忠傑啞口無言。仿佛咽喉刺入刀鋒。


    「你說受皇貴妃娘娘威脅,交上黃棘,但此言為虛。又改口說是受許麗妃威脅,但黃棘自瑞明宮搜出。真相到底如何?幕後之人是皇貴妃、許麗妃、蔡貴妃,還是另有他人?」


    「是皇貴妃娘娘。臣向天地神明發誓,臣說的都是事實。」


    「搜查芳仙宮,定能找出單朵荷花紋盒吧?」


    「一定可以。但,除了各房間,還要搜身奴婢。畢竟可能由宦官或女官藏匿。」


    「色太監,徹底搜查芳仙宮。包括奴婢之物。」


    這便可終結紫蓮命運。他如此堅信。


    「並未找到。」


    色太監向今上報告之時,忠傑情不自禁,大叫「不可能」。


    「定在某處!盒子不會憑空消失。對了,請為皇貴妃娘娘搜身。或許是娘娘自己藏著。」


    「搜查皇貴妃。」今上下命。色太監將紫蓮帶往別室,隨即歸來。


    「娘娘身上並無盒子。」


    「……若非皇貴妃娘娘,該是易太監。易太監是有名的銅臭宦官。可能被皇貴妃娘娘收買,藏了盒子。」


    今上下命搜查易太監,但還是一無所獲。


    「那是妃嬪之中有皇貴妃娘娘幫凶。或是各位娘娘身邊之人。自以為不會受調查……」


    後續之言擦搓咽喉。耳畔血潮洶湧。


    不是還有一個嗎。絕對無法調查之人。


    「謊還沒撒夠嗎!」


    今上將小盒摔向忠傑。小盒重重砸在忠傑胸膛,赤朽葉色粉末四散,滾於鴛鴦紋織繡絨毯。


    「朕照你說的,搜了芳仙宮,可一無所獲。查了皇貴妃,又查了銅迷,也沒查出什麽盒子。這次又說搜查眾妃嬪。說妃嬪奴婢可疑。朕到底要聽你胡言亂語到什麽時候。」


    「夠了。」帝言重重砸下。


    「色太監,拉他去午門。」


    九陽城正門——午門。拉去此處意味著。


    「皇上饒命!隻求別把臣……!」


    忠傑癱倒般扣頭。垂伏之麵龐滴下油汗。


    ——這是要處我廷杖……!?


    皇帝與朝臣等同父子。觸怒皇上,將受杖打。此即名為廷杖之刑罰。此酷刑未明記於律令,歸司禮監掌管,錦衣衛校尉行刑,眾多官僚旁觀。


    幼時即受人尊崇,讚為神童,名列三魁之楊忠傑。將聽宦官號令受痛打,皮開肉綻骨碎,當街示眾嗎。


    「朕沒空聽你狡辯。趕緊帶走。」


    「皇上!求您慈悲……!臣隻是受人利用——」


    「等等。」


    美聲凜然,若指撥琴弦,響徹堂中。


    「楊侍講愚不可及,欺君罔上。罪該萬死,但他迄今為止為聖上盡忠,亦為事實。妾以為,廷杖是否太過苛酷。」


    「你也太寬宏大量了,皇貴妃。」


    今上看向身旁所坐之紫蓮。


    「這人執意弄虛作假,欲陷你為幕後黑手。為何還要護他。不會,是舊情未了吧。」


    「妾考慮的不是楊侍講,而是皇上。單單為證明一妃嬪清白,即處朝臣杖刑,恐將玷汙天威。」


    紫蓮自椅子站起,揮拂龍膽色衣袖,跪於禦前。


    「請皇上三思。莫為妾之流,受萬民非議。」


    「起來吧。」今上下命。看紫蓮歸座,又俯視忠傑。


    「朕雖不樂意,但看在皇貴妃麵子上,免了你廷杖。」


    「謝皇上聖恩。」


    「你該感謝皇貴妃。而非朕。」


    「衷心感謝皇貴妃娘娘。」


    忠傑向著紫蓮拜伏,頭上降下冰冷帝音。


    「行了,楊侍講。這是你最後的機會。說你背後之人是誰。若你還狡辯,說是你一人所為,將是何下場,你心裏清楚吧?」


    忠傑猶叩首,咽下一幹笑。


    ——真是場大醜劇。


    今上造作一般擺出盛怒之態,令紫蓮維護忠傑。忠傑因紫蓮恩情,免於廷杖,便無法再稱其為幕後黑手。否則隻會被拉去午門,在眾目睽睽之下,飽嚐屈辱。故忠傑隻得如實相告。明知正中今上的——共紫蓮的下懷。


    「回皇上。臣獻與皇貴妃娘娘黃棘,為……」


    ——啊啊,真令人反胃。


    為何。到底為何,讓這可恨女人,活到了今天。


    「……雖不盡如人意,但就初學者而言,還不錯吧。」


    隆青抬頭仰望晾於天篷下之輕羅。


    輕羅為夾纈染。夾纈乃以二雕有花紋之木板,夾住輕薄布料,自其中一木板背後小洞注入染料。紫蓮已事先警告,此染法需熟練技巧,非外行輕易嚐試之物,但他嚐試較簡單之絞纈蠟纈,皆大獲成功,便決心挑戰。


    結果難稱盡善盡美。許是染料加注過多,或是夾壓手法過鬆,染色不勻之處甚多,到處是醜陋色漬。


    「因為您選的木板,紋樣太複雜。明明還有更簡單的。」


    「朕喜歡這紋樣。吉利。」


    隆青所選木板紋樣,為葡萄樹下相對雙鹿。葡萄表富貴長壽、子孫繁榮,雙鹿表偕老。但至關重要之輕羅上紋樣,與木板迥然相異。碩果累累之葡萄一顆顆破碎爆裂,團成一紫紅色大球體,相對之鹿肥頭大耳,如長角之野豬——不,幾乎形似妖魔。


    「不愧是你。染得清晰又漂亮。」


    紫蓮之作晾在旁邊。全然不似相同紋樣木板染出之物。成品出類拔萃,圖案一清二楚,現出鮮豔葡萄樹與落栗色雙鹿。


    「您若喜歡,就獻給您。」


    「是嗎。那,作為回禮,把朕的傑作送你吧。」


    「啊,好高興啊。多謝皇上。」


    紫蓮笑著行萬福禮。


    隆青對紫蓮這手工活發生興趣,是在約莫三月之前。


    偶然得了空閑,白日信步至芳仙宮,便見紫蓮正做絞纈。單單將絹綢各式各樣綁紮,便可染出紋樣,隆青看著有趣,也想自己試試。紫蓮細致周到,教其入門。許是因此,他雖為外行,但做得甚好。隆青嚐到甜頭,又試套染。加疊各色,生出全新色彩之愉快,令其貪心不足,皆欲試之。以同樣要領挑戰臈纈,染出吉祥字。雖不及匠人之技,但飾於自家屋室,毫不遜色,令他越發來了興致。


    但夾纈與迄今所學之染法大不相同。逐一注入染料之煩雜作業,令其束手無策。


    「看來學會夾纈還需時間啊。朕拜你為師吧。」


    「妾的指導可是很嚴格。您若不介意,請便。」


    「但看你至今為止還頗寬厚?」


    「因為,您還不是妾徒弟。妾對弟子,是名嚴師。」


    「還請你手下留情。」


    「這個呀。得看皇上了。」


    看著小陽春之日中微笑的紫蓮,先前那騷動仿佛子虛烏有。


    「臣向皇貴妃娘娘獻上黃棘,是奉蔡貴妃娘娘之命。」


    楊忠傑在眾人麵前招認,蔡貴妃自會主張清白。但她主張為何,不成問題。得到搜查瑞明宮之口實,足矣。


    三月前,紫蓮向隆青道明忠傑贈其“西域秘藥”之事。


    「定是何人圈套。妾先不動聲色,稍作觀察。」


    確認盒中之物時,她瞬間看出,那是黃棘。


    「楊忠傑疏忽了。以為妾一無所知。」


    為忠傑之妻時,紫蓮被下了黃棘。


    「妾被休後才知道。回娘家之後查出有孕,妾到楊家商談,但被轟了出來。其實那日傍晚,妾又去了楊家,暗中聽見楊忠傑與姬妾說話。」


    「那女人不可能懷孕。」忠傑嘲笑道。


    「這三年,她一直服黃棘。早懷不上了。」


    紫蓮常用之溫經湯中,摻了中原產的黃棘。


    「一查黃棘為何物,妾愕然失色。遵照指示喝了湯藥,卻總無身孕,妾還對主治大夫毫不生疑,真是愚蠢。」


    主治大夫收了忠傑賄賂。


    「休妻數月前。妾見侍女舉動可疑,一問,說是偷了妾的藥出賣。若公之於眾,他將受嚴罰,妾便幫其壓下。反正夫君不來寢室,妾也幾乎放棄了身孕,便瞞著主治大夫,不再服用溫經湯。」


    那晚,忠傑爛醉如泥,進了平日從不靠近的正妻房間。似是將其誤認作愛妾。想來是那日,得了身孕。紫蓮若無其事般講道。


    「楊侍講精於算計。妾今為妃嬪,他不會不事先策劃,無後盾支撐,就與妾接觸。背後定有何人操縱。」


    紫蓮將荷花紋盒中之物,換成了蘇木。


    「想來幕後之人,也不會認為妾對圈套毫無警戒。該已預測到,妾會換去盒中之物,對黑幕反將一軍。」


    故意將繪有喜蛛之盒藏於書房。結果纖雲潛入,尋到荷花紋盒,偷去其中一些。那時,他該確認過盒底紋樣為喜蛛。


    「妾令虛獸部下跟蹤,發現纖雲悄悄進了瑞明宮。」


    纖雲曾遭許麗妃痛打,對其積怨頗深,倒戈投向蔡貴妃。


    「想來是蔡貴妃操縱楊侍講,但二人究竟有何關聯?」


    「加首輔失勢之後,楊侍講欲巴結蔡首輔、許大學士。不過,蔡首輔對其無故生厭。因其肮髒銀錢之流言不絕。」


    蔡首輔乃大名鼎鼎清廉高官,有如泥中蓮花。


    「但,這是他表麵之相。東廠推斷,蔡首輔與其節儉名聲相背,常行不正斂財,據此暗中搜查。這老狐狸總不露尾,但與楊侍講之奇妙關聯,開始浮出水麵。」


    巨額受賄遭人密告,自義昌帝時代起統率內閣的加首輔倒台。看似因此事斷絕發跡之途的楊侍講,正是將嶽父逼至免官的罪魁禍首——東廠做此結論。


    「正妻加氏善妒,屢次三番殺其愛妾,嶽父頻繁責罵,斥其過分流連青樓,忠傑對加氏父女懷恨在心。因生活放蕩,錯失侍講學士之升進,似是決心背叛之契機。楊侍講與嶽父政敵蔡大學士私下聯手,助其除去加首輔。報償定是加官進爵,但加首輔罷免之後,隨即飛黃騰達,將令人疑其牽涉其中,故先將此事推延。」


    加首輔失勢之最大獲利者,乃其後任蔡首輔。


    蔡首輔與楊侍講表麵並非親近,但本該與嶽父一同逐出朝廷的楊侍講,如今仍留任翰林院;加首輔失勢後,楊侍講手頭異常寬裕,此類諸事,定事出有因。


    果然,楊侍講向聖上密告,言受紫蓮脅迫,與之黃棘。聽聞盒中為蘇木,亦毫不吃驚,欲以盒底紋樣,陷害紫蓮。


    「拜托睿德王真是托對了。做得極好。」


    紫蓮請托睿德王,仿盛黃棘的荷花紋盒,製二小盒。其一為單朵荷花,另一為並蒂蓮。底部紋樣均為烏鵲橋。睿德王成品之出色超乎想象,令隆青驚歎不已。以及烏鵲橋乃睿德王側妃條靜妃所繪。許麗妃闖至芳仙宮大吼大叫,紫蓮令其發現單朵荷花之盒,當著楊侍講的麵,令費太醫驗查內容之後,與並蒂蓮盒調換。


    早料到楊侍講發覺調換,會再行追究,故將單花之盒交由隆青保管。蔡貴妃攜眾妃嬪到訪芳仙宮,底繪喜蛛之真品荷花紋盒代之,藏入無主之瑞明宮。


    瑞明宮奴婢不堪東廠鞫訊,坦白此事為蔡貴妃指使。非但如此,後宮頻發之妃嬪侍妾流產死產,皆為蔡貴妃操縱。蔡貴妃女官不止一次,甚至兩次向安柔妃下毒。


    隆青廢去蔡貴妃之位,打入冷宮。蔡首輔為女訴冤,但他如今該無此餘裕。東廠正調查蔡首輔金櫃。他一副清官模樣,卻暗藏大批財產,其中一處私販阿芙蓉,令人無法坐視不理。若東廠搜查,令蔡首輔可厭本貌曝之天下,蔡氏一門恐將於大凱絕跡。如同因月燕案零落之榮氏一族。


    「你覺得該如何處置楊忠傑?」


    「朝臣待遇,不容後宮女子置喙。」


    這回答在意料之中。紫蓮仰望風中飄搖之輕羅,眯細雙眼。


    「若未參與私販阿芙蓉,可僅罰其左遷。」


    「皇上慈悲聖明。」


    「一想他對你的所作所為,就覺著該判死罪。」


    「都過去了。與此次之事無關。」


    「你不恨他?」


    「妾恨過,但早忘了。總懷恨在心,實在累得慌。」


    「你還真達觀啊。」


    「沒那麽誇張。妾隻是性子懶。」


    微笑融於春陽。鮮豔色彩映入雙瞳。


    「你那時不愛他嗎?」


    「妾既嫁去,便盡心竭力,欲愛慕這夫君。即便無法愛之,亦要敬之。但,要視對方如何。」


    想必是個連敬慕都不配的夫君。


    「朕……」


    如何呢——幾欲詢問,話語哽在喉頭。


    不可能是個好丈夫。豈止不能成紫蓮一人夫君,甚至無法愛她。因為不可耽溺於她,重蹈覆轍。


    ——至少能為其祭奠亡子也好。


    聽聞紫蓮流產之子非由共家,而是由伯父之母家埋葬。皇宮之中禁私人祭奠,紫蓮甚至無法給未能誕生之子焚燒紙錢。除了忘卻,別無他法。自一切悲傷之間,移開視線。


    「你定是位好母親。」


    「妾也希望如此。」紫蓮寂寞笑道。


    「妾已不抱期待。畢竟幾乎服了三年黃棘。那晚,有孕想必是最初亦是最後的奇跡,但就算家父未下墮胎藥,也不知能否生下。長期服用黃棘致月事不調,即便有孕,也恐難平安分娩……」


    「不,朕想說的是,你已經是位母親了。」


    紫蓮柳眉高挑,滿腹狐疑,隆青輕觸其麵頰。滑嫩玉肌冰涼。


    「後宮出生的所有孩子,亦是你這皇貴妃的孩子。無需妄自菲薄。你已為人母,又具足稱慈母之素質。」


    他想讓她懷抱親生之子。因彼此立場,無法醉心男女之愛,那至少,想給她這些。但能否如願以償,皆聽天命。他想盡量對她誠實,故無法輕易許諾。


    「做個好母親吧,皇貴妃。不敬慕朕亦無妨,隻求你做個受朕孩子戀慕的母親。如此,你的地位定將穩如泰山。」


    寵愛易改,子戀母之心難移。今後,無論隆青紫蓮關係有何劇變,想必戀慕她的皇子公主,都將護她周全。


    「……您這話說的,仿佛叫妾不要敬慕皇上。」


    「朕就是這意思。朕不配受你敬慕。」


    以指尖輕描眼角,仿若拭淚,窺視那青黑雙瞳。


    「你記好。即便是玩弄朕,也不可愛上朕。即便是利用朕,也不可對朕傾心。朕與你並非比翼連理,而是輔車相依。彼此之間所生一切皆為信任,並非愛情。」


    「……真過分啊,你。」


    紫蓮破涕為笑。


    「你連夢,都不讓人做……」


    隻愛你一人,今生與你惺惺相惜,口吐甘言輕而易舉。但終將成虛。天子為天下國家而生。為守護九州蒼生,如有必要,必須舍棄任何一人。無論寵妃、愛子、兄弟姊妹、雙親,甚至自己。所以,他無法做任何承諾。輕易呢喃紫蓮欲聽之言,是對她的背叛。


    「以前也說過。朕是冷血之人。什麽溫情什麽蜜意,朕一概無有。即便如此,朕也是你最後的男人。直至朕將你拋棄,你不可離朕而去。隻要朕需要你,你必須為朕出力。朕深知此乃無情之舉,但正因是你,朕才能安心下命。因為你是能憑一己之力,把握幸福的女人。」


    黛玉未能做到。因身處艱境,亦不明自保之法。


    「朕雖非人,但望你幸福。在這後宮,最願你盡享天年者,除高隆青之外,別無他人。」


    紫蓮低垂眼簾,隆青見此,以指拭其目眥零落之碎滴。


    「妾單聽不說,你就一個勁兒自說自話。」


    「天子就是任性。」


    「你別將錯就錯。妾要生氣了。」


    「話雖如此,你可在笑啊。」


    「真讓人目瞪口呆。皇上這樣的,就是所謂的死心眼。」


    胭脂輕描之眼簾微抬,雙瞳沾濕笑意,刺透隆青。


    「妾特別討厭你,皇上。妾到死,都永遠討厭你。」


    「比楊侍講還討厭?」


    「比起你,那個人簡直是聖人君子。」


    為絢爛微笑所誘,壓上那朱雀色雙唇。暖意相觸,明朗相溶,目光複絡,見之解頤。


    「你還真是遇人不淑啊。是前世惡有惡報了吧?」


    「皇上才是,前世犯了何種罪過?生為王世子,本該居親王之位,安度一生,卻以何因果登極。不幸也該有個限度。」


    「天棄之人,隻能彼此扶持,相攙度日啊。」


    「雖情非得已。」


    二人相視一笑,卻見銅迷嘿嘿諂笑,走近前來。


    「二位心情大好,潑盆冷水實在誠惶誠恐,但冷宮傳來急報。」


    充溢胸間之明朗心緒,眼見著退去。


    「說丁氏自盡了。」


    「到底怎麽回事!?你說隆青不來!!」


    剛聽刺耳尖聲炸裂,便見蓋碗飛來。銅迷靈巧避開,蓋碗摔在赤露石地,伴清脆之聲,破碎崩散。


    「不怎麽,皇上說了不來,誰也沒辦法。」


    「不可能!聽說我自盡,隆青定會飛奔而來!你,把話帶到了嗎!?敢騙我就拔了你舌頭!!」


    「自然帶到了。但皇上好像對您安否無甚興趣,單說隨意祭奠祭奠亡骸。」


    「騙人!!肯定是騙人!!」


    茶壺,花瓶,香爐。目之所及一切,被這女人狂亂抓起丟出,紅白豔妝之花顏若烈火,滿麵怒容。


    曾於三千佳麗爭豔之後宮,獨占今上——高隆青寵愛的前皇貴妃,丁黛玉。雖著廢妃的樸素襦裙,但光豔黑發高高結髻,若怒發衝冠,唇燃嗔恚之焰,沁染淒豔血紅。


    自盡之報為假。期待今上為確認遺體,急至冷宮,黛玉故意偽裝己之死。今上從不踏足冷宮,欲將其喚來之奸計落空,但許是猶難接受事實,黛玉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向銅迷丟去燭台。


    「是那女人吧!!是共氏拉住了隆青吧!?」


    「不不,皇貴妃娘娘還進言,說今後再無機會,不如施恩布德,前去看看,但皇上說浪費時間。」


    「可惡!!是那染坊棄婦誆騙隆青!!」


    「哈啊,是啊。這麽一說,近來數日,皇上都去芳仙宮。那聖寵,莫說晚膳,沐浴都要一同。」


    似是可丟之物扔盡,這次茶幾飛來。


    「您拿奴撒氣,也無濟於事啊。皇上聖心已改。如今,第一寵妃乃李皇貴妃娘娘。您複寵之望等同破滅。」


    「隆青才不會變心!!如今也愛我勝過任何人!!隻要沒有那女人,沒有共氏,隆青今夜就會來接我!!」


    美貌因激憤歪曲,殺氣騰騰,幾乎令人窒息。罵聲正欲出口,丁氏忽然咳嗽。那咳仿佛刮去喉肉,將微暗撕得稀碎。


    「動氣傷身。望您冷靜些。」


    「多嘴!都怪你惹我生氣!」


    黛玉將遍沾鮮血之手巾摔在地上。


    「今夜隆青也在芳仙宮對吧?」


    「現在這時,正與皇貴妃娘娘同床吧。」


    「我要去芳仙宮。給我安排。」


    「話雖如此,您如今幽閉於冷宮,所以。」


    「蠢貨!!我是叫你去準備,幫我逃出去!!」


    她自左腕摘下翡翠手鐲,丟給銅迷。


    「哦,您當真?這可是您成婚翌日,皇上猶為皇太子時,賜您的珍貴手鐲。」


    「手鐲怎麽了。翡翠算什麽。這種東西,不過是個裝飾。我想要的是高隆青本人。區區一兩個石頭,送你了!」


    「這可真是感激不盡。丁皇貴妃娘娘寬大慷慨,奴拜謝娘娘。」


    真是驚人之熱愛,銅迷微笑之下,如此譏嘲。


    竟真有人能執著於金錢外之物,他如今,仍無法相信。什麽情什麽愛,還能寶貴勝金銀?


    黛玉更換宮女服之時,銅迷若馴順之犬,等在房外。右手把玩之手鐲蒙罩夜空,將滿月困於翡翠之檻。


    「真不懂啊。明明除了錢,沒東西能救自己。」


    九陽城,明黃屋瓦彈撥月光。最深之處,騾馬嗤笑回蕩。


    「我隻想娶你,黛玉。」


    十三年前,隆青如此說道。但這話,已成虛言。


    他成了東宮之主,同時娶了豪門尹家千金,與黛玉。嫁衣雖同色,但尹氏為皇太子妃,黛玉為良娣。正妃側妃身份天差地別。成婚之夜,隆青去了尹氏房中。黛玉獨守空閨,蓋頭遮麵,一夜未眠。如此七日七夜。新郎連至正妃房中七日,為宗室規矩。黛玉與隆青共寢,乃婚儀後第八夜。


    聘金之額自不必說,向義昌帝李皇後請安的次序,與隆青共進晚膳的回數,身上首飾衣裝之價值,何事何物,黛玉皆居其二。女官常說,「你是良娣,必須時時尊重皇太子妃娘娘。」李皇後訓斥黛玉,說「你要清楚,自己不過是個妾室」。尹氏盡享才色兼備之譽,人人交口稱讚,頌其「不愧是未來皇後娘娘」,黛玉則稍有失敗,便遭人議論,侮其「到底是個茶商丫頭」,連奴婢都大加譏笑,嘲其除了美色,一無是處。


    確實對外不過是個妾室。但最為受寵者,便是黛玉。不,並非最為,該說受寵者,隻有黛玉。隆青隻愛黛玉。與尹氏之婚姻純屬政略結婚。其中並無愛戀,隆青隻是勉勉強強,履行皇太子之責。他隻愛黛玉一人。居此意義,黛玉形同正妃,勝似正妃。


    隨隆青即位,立皇貴妃之後,黛玉猶獨享其愛。遭眾後妃嫉妒,敵意相向,卻從未介懷。愈受嫉妒,愈遭仇視,愈成被愛之證。


    可奇怪的是,黛玉總無身孕。眾後妃接連有孕,黛玉幾乎日日受寵,卻毫無妊娠之兆。黛玉想要隆青之子。她相信懷子將加深二人羈絆。


    渴盼之日,於成皇貴妃三年之後到來。黛玉懷胎。隆青傾注之愛情終成形。醉心幸福之中,亦不忘祈願男子誕生。隆青與黛玉之子必須是皇子。誕生之皇子將成太子,終成隆青那般威武皇帝。


    黛玉每日,輕撫腹部,與胎中皇子低語,但某日,激烈疼痛襲來。醒轉時已躺在榻上,隆青坐於枕邊。


    「別失落。肯定還有機會。」


    黛玉應誕之未來皇太子,未生而死。視野若墨塗盡,一片漆黑。希望斷滅,憤怒騰燃。


    定是有人動了手腳。定是有人見黛玉被愛,妒心翻滾,設計令其流產。黛玉懷疑一切與己有關之人。芳仙宮服侍之女官宦官,阿諛奉承之妃嬪侍妾,不悅於黛玉之李太後尹皇後,與黛玉敵對之蔡貴妃許麗妃及其拍馬者,甚至敬慕黛玉若親姊之淩氏。人皆可疑,宮正司卻作不幸事故處理。黛玉訴之隆青,言定非如此。絕非事故,乃嫉妒黛玉之何人設計之事件。隆青不加理會,又責其在李太後麵前揮刀,處其禁足。


    禁足之中收到皇太子奕信書信。正看那幼稚而工整筆跡之時,某女官說起奕信體質特殊之傳言。一聽其服食堅果,恐有性命之憂,黛玉忽然發覺。不可讓奕信活著。因為,黛玉再孕皇子之時,奕信將成障礙。她不後悔殺了奕信。他早晚要死。畢竟身體如此脆弱,連堅果都不可入口。便是黛玉不出手,也定有他人利用此特殊體質暗殺之。嗣子必須如隆青般健壯。玻璃工藝品般孱弱童子,難當東宮之主。


    明明除去了缺陷之物,隆青卻不歡喜。豈止如此,還將黛玉罵作惡女,誣陷其與人私通,打入冷宮。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隆青該也想令黛玉之皇子繼承大統。該不在乎什麽尹皇後生的奕信。不是夜夜向黛玉呢喃,「隻愛你一人」嗎。不就意味著,隻愛黛玉之子嗎。不就代表此外皆不需要嗎?


    她對隆青生疑、生憤、生怨,但最終恍然大悟。總之,廢去黛玉並非隆青意思。怕是李太後在背後牽線。李太後令黛玉流產,又將其送入冷宮。如此一想,旋即覺得隆青可憐。豈止被推上違願之玉座,還不得不痛喪黛玉腹中之子,與黛玉生生分離,召不愛之女陪侍龍床。


    ——真是可憐。


    這三年,隆青峻拒黛玉之邀,定是怕觸怒李太後。若有此心,李太後隨時可將黛玉處置。隆青為保黛玉之命,為護黛玉周全,橫心與之疏遠。拚命遏製與黛玉相會之意。如此艱辛之日,亦將馬上終結。


    身著宮女服,黛玉隨易太監跨過芳仙宮大門。月光沾濕小徑,導其向正房深處之臥室而行。一進套間,便見彤史在中待命。閨事結束後,彤史與側侍調換,離開臥室,候在套間。為再行秘事之時,即刻回臥室記錄。臥室之中,有跟隨共氏之掌事女官——惠惜香值夜。易太監向惜香低語幾句,便見惜香出了臥室。


    腳踩蘭燈之光,黛玉踏足花罩對側。躡手躡腳走近寢榻,便透那薄藤色床帷,見人影橫在榻上。近側睡著的該是共氏。龍床之上,後妃侍妾必睡於床帷之側。為不測之時,以己之身為盾,護衛龍體。


    見易太監回了套間,黛玉自懷中取出小瓶。小瓶之中為得自某人的火磺油(硫酸)。


    ——這便能將你從玉座解放出來。


    若將火磺油潑在隆青臉上,將令其負重度燒傷。恐將致盲。雖居皇帝之位,卻派不上用場。太上皇將廢去隆青。如同因茶中之毒盲目之睿德王,隆青將降至一親王。於是黛玉將成隆青王妃。如同睿德王唯一寵妃危夕麗那樣。隻要將隆青拉下玉座,他便是黛玉之物。廢帝無需後宮。隆青亦盼望如此。他才不要什麽別的女子。他心中所欲,永遠隻有黛玉一人。


    輕輕撥開床帷。心懷最後之依戀,探出身去,欲望隆青之睡顏。雙眉雄健,鼻梁高挺,嘴角嚴閉,其勢凜凜。定睛一看,卻不見那令黛玉心焦之精悍麵龐。黛玉正疑惑,再向前傾之刹那。


    「抱歉了,廢妃大人。」


    正驚於含笑之聲,忽被人奪去小瓶,抓住雙臂。


    「有人出錢比您多,奴聽命辦事。」


    小幾之上蘭燈映出易太監笑之身影,模樣瘮人。黛玉已被易太監部下捉住。被武人般強力壓倒,呼吸窒塞。


    「你和共氏串通好了吧!!」


    「不不,不是皇貴妃娘娘。是皇上。」


    「你說隆青算計我……?別說蠢話!絕對——」


    「朕賭你不會來,但看來是朕賭輸了。」


    套間方向傳來二人足音。微明之中浮出男女身影。一為身著寢衣之隆青,另一為同著寢衣之共氏。


    「你怎麽在那邊……!?那,這邊的是……」


    她轉向寢榻,隨之愕然。褥上單單二枕並列。


    「隆青!你騙我!?」


    「剛剛是你想騙朕吧。讓銅迷說謊,說什麽你自盡了。」


    「都怪你不來啊!明明我一直等你!」


    「朕沒理由踏足冷宮。」


    「有啊!我不是在冷宮嗎!」


    「這不算理由。為何你在冷宮,朕就必須過去?」


    「那還用說嗎!!因為你愛我啊!!」


    她欲揮開宦官之手,奔向隆青,卻被抓得更緊。


    「朕愛你,就要溜去罪妃身邊?溜進殺了朕太子的女人房中?」


    「你還記恨太子之事?都過了三年了啊。該忘了啊。總想著死了的孩子,悔恨交加,也無濟於事啊。」


    「你現在是鐵石心腸啊。三年前,流產之時,可是日日以淚洗麵。」


    「流產所喪是我的孩子。太子是尹氏的孩子。又不是我的,悲傷怎會相同。」


    「是嗎。」隆青短聲歎道。麵龐半浸蘭燈,上無表情。


    「朕曾幾次,命你侍寢?」


    「命我侍寢,這說法真怪。我們是枕席合歡啊。我們情投意合啊。」


    「確非一次兩次。朕召過你數夜。」


    「那是你迷戀我啊。緊抱我不放到晨朝。」


    「那……你有過幾次身孕?」


    黛玉啞口無言,隆青見此,半邊麵頰刻上諷刺笑意。


    「芳齡十八嫁與朕,為良娣之時,受召侍寢多於任何人,你卻從無身孕。可皇後及其他妃嬪數次有孕。」


    「……我有過一次身孕,才不是懷不上。」


    「自然。不是你的問題。你是被下了避孕藥。」


    「你說什麽……!?是誰做的!」


    叫喊之後,麵前立即浮現可疑之人麵龐。


    「我知道了,是太後娘娘吧!?初見時她便討厭我,定是她設計,讓我總無身孕!」


    「不是母後。」


    「那,是尹氏吧!嫉妒我比她受寵——」


    「不。」隆青冰冷斷言。


    「是朕。」


    黛玉啞然。為喘息大張之嘴,徒然吞食黑暗。


    「成婚之後一直如此。讓人摻在你的飯菜中。」


    「……你、為何、要這樣……」


    「因為朕不願你有孕。你是因月燕案滅族的榮氏餘裔。不讓你有子,是父皇答應朕娶你的條件。」


    若生下孩子,即刻處置——太上皇如此說過。罪人一族之血不可留存於世,何況殘於宗族。


    「我是榮氏一族幸存者……?說什麽呢?我是茶商之女……」


    「你父親,房無我是犯下月燕案之榮玉環的異母弟,榮玄耀。月燕案當時,年十二。受滅族令者,十五歲之上男子處死,十四以下男子處宮刑。玄耀本應成宦官,但父親榮堂宴秘密助其逃脫。榮堂宴鍾愛末子,叮囑其日後報滅族之仇,將其送走。」


    玄耀得亡父知己所助,逃至南方,化身茶商,輾轉各地,儲金積財。妻妾之中有一鬼淵婦人。其所生之女,即為黛玉。


    「其實,我與你相遇,並非偶然。」


    榮玄耀即房無我設計,令隆青黛玉相逢。因其收買東廠幹部,探知不日隆青將立太子。


    「房無我裝出一副溺愛女兒的純良老實人模樣,送你接近朕。預料你性子衝動,不習宮中生活,終將憎惡後宮。」


    房無我並未授黛玉秘令。黛玉不明己之出身,嫁入東宮,升皇貴妃,殺皇太子奕信,及尹皇後胎中皇胤。


    「你的行動,恰中房無我下懷。奕信薨後,色太監言房無我有可疑之舉,朕令其秘密調查,但他總不露破綻。前不久,房無我才坦白複仇的意圖。」


    「……騙人!騙人啊。我不知道什麽月燕案。與我無關。」


    「你當然不知道吧。你不是能三緘其口的女人。」


    「不論好壞。」隆青有來由般低語。


    「宣告立太子之時,父皇告知朕你的身世。最初朕考慮與你分別。想著必須送你逃去遠地。但既已被東廠盯上,大凱便無你容身之所。便是逃去異國,也定會於國境遇襲。所以必須將你置於身側。此處最為安全。若你在朕身邊,父皇顧慮與朕反目,會留你活著。隻要你不誕下子嗣。」


    「……等等。你,不會……」


    惡寒襲身。隻覺雙唇漸青。


    「嗯,沒錯。是朕命太醫,讓你流產。」


    咽喉凝凍,言於舌尖痙攣。


    「原因不說也明白吧。孩子生下將被父皇處置。朕判斷,終究要被殺,不如出生前解決。」


    黛玉有孕,是因那一陣子,餐食之中未下藥。


    「當時跟隨皇貴妃的掌事太監侵太監傾慕於你。他事後坦白,說你渴盼有孕,卻被下避孕藥,他心生憐憫,鬥膽不再摻藥。」


    淡然敘述之真相。舌鋒如火,撕裂黛玉胸膛。


    「……是你、殺的?是你殺了我們的孩子……?」


    「朕是迫不得已。」


    「因為終究會被太上皇陛下所殺?這算什麽理由!一個皇帝,連讓心愛之人誕子都做不到,世上哪有這荒唐事!?」


    「朕與父皇反目,政局混亂難免。朝廷分皇帝派太上皇派,明爭暗鬥,隻怕國內外起煙之火種將燃。」


    「那算什麽!!比起什麽政局,我們的孩子更重要啊!!」


    隆青閉口不言。


    「……你覺得天下比我們的孩子……比我,還重要?」


    沒有回答。沉默如膠,傾述一切。


    「你愛我對吧!?那就將全部推後啊!什麽玉座、國家、萬民、後妃侍妾!以我為先啊!我除了你,不要任何東西!什麽妃嬪之位、豪奢宮殿、靚麗衣裝!我永遠隻想要你啊!」


    燒灼喉頭迸發之語,於昏暗室內空虛回蕩。


    「你也一樣對吧!!未立太子之時,不是說非我不娶嗎!你也隻想要我啊!其他的根本不需要啊!為何無視本心呢!?為何不說真話啊!!」


    全身之血翻滾沸騰。激怒化作熱淚,衝破眼簾。


    「明明相愛,為何連你的孩子都不能生!太奇怪了吧!一切都錯了啊!玉座國家百姓、我的出身,這都有什麽關係!你既愛我,不論受誰非難,都該保護我和我們的孩子啊!看重我們勝過天下啊!若有人誹謗我們,挨個處死不就好了!你是皇帝,讓那些無禮之徒閉嘴,輕而易舉吧!」


    「朕不可能為了你,橫施暴政。」


    「那就舍棄二十四旒冠冕啊!你不是自願即位的吧!?何必猶豫放棄玉座啊!我,想讓你做廢帝啊!像睿德王那樣,做個親王啊!這樣我們,就能單獨生活。就能離開後宮,歡享幸福。就能不受太上皇陛下和朝廷妨礙,以彼此為先。早該如此啊。我需要你,你需要我啊。我們難舍難分啊。我們不能分離啊。便是犧牲一切,也該在一起啊。廢帝,與他唯一的妃——」


    「朕是天子。」


    隆青目光犀利,情感難辨,將黛玉刺穿。


    「朕愛的是天下,是蒼生,不是你。」


    「別撒謊了!你愛的是我!不是天下也不是萬民!」


    「銅迷,帶丁氏回冷宮。此事日後處置。」


    易太監向部下丟個眼色。正將被繩綁縛之時,黛玉乘一瞬之機,掙脫束縛。自懷中掏出暗藏之另一小瓶,向隆青潑去。洶洶傾灑之火磺油本該飛濺隆青胸膛。然千鈞一發之際,共氏將隆青推開。


    「……危險!別靠近妾!」


    見隆青欲奔向自己,共氏高聲叫喊。披薄花色上衣之右肩濕漉漉。右頰亦滴下液珠。


    「太醫!傳太醫!」


    隆青向易太監下命,話音未落,便向共氏走去。


    「不行,皇上……!」


    雄健臂膀不容分說,將她抱起。隆青目不別視,走出臥房。黛玉正欲追去,刹那間被易太監部下扭倒。


    「不對!不對啊!該在你身邊的是我啊!不是那女人啊!!」


    她聲嘶力竭高喊,卻再不聞傾慕之足音。


    搖落門——被廢後妃侍妾今生所過最後之門。


    對側靜默佇立之冷宮,為遠溯今上八代之前皇上——至興帝在位之時增改新築之物。據聞,乃迫不得已,廢去最受寵之妃嬪之時,本欲將其立後之至興帝,仿皇後居所恒春宮重修。


    直到至興帝後繼者仁啟帝之朝,冷宮徒有其名,實為絢爛華麗之宮,然受時代驚濤拍打,塗飾剝落,裝飾用珠玉悉皆失盜,連屋上所砌琉璃瓦,亦處處殘缺,情狀淒涼。


    話雖如此,銀裝素裹之冷宮,景色美不勝收。因雪連降不止,將浸染此陰鬱宮殿之怨氣,遮蔽壓覆。白為純潔之色,亦為憑吊之色。冷宮身纏雪衣,若清純少女,亦如著喪服之未亡人。


    過雪風呼嘯之遊廊,紫蓮進了客廳。坐於上座等候,便見虛獸部下拖拽一般,拉丁氏進來。


    「齷齪!放開我!」


    丁氏幾日未梳頭,披頭散發,胡亂掙紮。身上襦裙縫綴補丁,簡陋粗糙。花顏未上妝,單單目光炯炯。


    「皇貴妃娘娘在呢。跪下。」


    仿佛不聞虛獸之聲,丁氏若無其事,直直立著。虛獸揚揚下巴,那緊抓丁氏雙臂之眾部下,強按她跪下。


    「向皇貴妃娘娘跪拜。」


    「皇貴妃是我。因為隆青最愛我。這個女人,隆青不愛。一點不愛。不過是雇她來後宮當個雜役婦。」


    虛獸抬手,正要扇丁氏耳光,卻被紫蓮目光壓住。


    「沒錯。我是後宮的雜役婦。今天也是來做事的。」


    不必紫蓮以目示意,虛獸展開手中明黃色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廢妃丁氏破禁,逃出冷宮,非止夜半三更,私闖芳仙宮,還圖謀不軌,竟欲加害於朕。廢妃丁氏,本為奸婦,背叛於朕,理應處死,蒙朕恩情,得以存命,卻不謝皇恩,寡廉鮮恥,對朕懷恨在心。不義不忠之至,此次暴舉,罪不容赦。故將廢妃丁氏賜死。」


    「鬼話連篇!假傳聖旨!」


    「不巧,是真的。看看吧。看這玉璽印痕,朱紅印色還未幹呢。」


    虛獸將聖旨推在丁氏鼻前。


    「是這女人偽造的!講點廉恥吧,共氏!偽造聖旨是大罪!」


    「你眼瞎嗎。這可是宸筆。」


    目循遒勁端麗之墨跡,丁氏眼見著麵色發青。


    「……騙人騙人騙人!隆青不會讓我死!」


    「皇上確實命你死,丁氏。因為你犯了錯。」


    「我沒錯!」


    「不,你錯了。十三年前,你愛上了名為高隆青之人。相逢之時,他不是皇帝,亦不是太子。於你,隻是高隆青。但如今之他,乃此大凱帝國皇帝,乃天子。你未能接受他為皇帝。你猶愛相遇時之他。這是你最大的錯。」


    並非愛戀罪孽深重。固執於愛,才是愚蠢。


    「你既衷心愛戀那人,便應理解那人新之立場。既欲伴他身旁,便應扮演相稱之角色。自己不願做絲毫改變,單單祈願皇上變回初遇時之高隆青。你一直活在過去。不願在他身側,共望未來。」


    「隆青又不是想當皇帝。是運氣不好,被太上皇陛下強推上玉座。」


    「無論經過如何,皇上已登至尊之位。此乃不可動搖之現實。現實無法拒絕。無論何人,都隻得接受。無論如何辛苦,不接納便無法前行。拒卻麵前現實,便是拒卻未來。親手放棄明日。」


    不揚首遙望明日者,不得曉光燭照。


    「既愛皇上,便應分擔皇上之苦。皇上也因從天而降之玉座不知所措,宸襟煩憂。但你隻沉溺於己之苦痛。故無法與皇上白頭偕老。因你拒絕與皇上共度一生。這是你的選擇。並非他人,正是你導引之結果。」


    「嘴上說些大話,你又如何呢?」


    丁氏輕蔑一哼。


    「想與隆青依偎相守?覺得自己能與隆青共度一生?你不過是個妃嬪啊?隆青既以天下萬民為先,你若成妨礙,定遭拋棄。莫非你能忍受?後宮妃嬪多如牛毛,他待你不過其中之一,無論如何共寢,甚至無法睡個早覺?無法共進早膳?身處公開場合,甚至不許與隆青並立?」


    與皇帝共寢至清晨,共進早膳,均為皇後專屬之特權。皇貴妃以下妃嬪必在後夜目送皇帝離去,獨進朝餉。以及公開場合,立於皇帝身側者為皇後,妃嬪立於其後。


    皇後與妃嬪。無關寵愛多寡,身份之隔曆曆分明。


    「還是,你覺得自己終將立後?覺得終有一日,自己將入主恒春宮,能與隆青相擁至黎明,沐浴曉光,共進朝餉?根本不可能啊。你不過是李家養女。與李家無血緣關係。染坊之女逾越尹氏,頭戴鳳冠,絕無可能。」


    「我對鳳冠並無野心。」


    「那這輩子,就做個皇貴妃?待遇永居第二,與皇後之差曆曆可見,卻限製多、責任重,你能滿足?」


    「立場確實辛苦,但我認為值得一試。」


    「值得一試?將別的女人送上夫君床榻,值得一試?別傻了!與他人共有夫君,還泰然處之,還毫無疑惑,怕是瘋了吧!和人分享夫君,滿不在乎,這種女人,根本不懂真正的愛!因為不愛隆青,才能不嫉妒!」


    「我也不是不嫉妒。」


    「那你怎麽還能一臉淡然啊!不想殺了別的女人嗎!?不想獨占隆青嗎!?」


    「愛夫君,不是將其獨占,而是與其同心。」


    最苦惱於擁有後宮、擁有妃嬪侍妾者,乃隆青自身。他亦隻願與心愛之人交合。然不意做了天子,無法再專愛一人。


    即位已成事實,不可自欺欺人。再有違本心,也隻能砥礪前行。正因如此,紫蓮願與之同行。若隆青苦,紫蓮亦苦。此乃與同甘等要之物。濁世苦甚多。無人可獨自承受。為生存,須有共同煩惱之人。


    「天下沒有哪個女人,能獨占皇上。但,貼近宸襟、與聖上共苦患,便是一介妃嬪,亦可為之。」


    「那不是愛。隻是忠義啊。」


    「忠義也好,什麽也好。我不拘於形式。皇上為盡己之職責,奮勇邁進,我也要同皇上一樣,履行所負之使命。」


    彼此皆無自由立場。種種製約責任束手束腳,甚至間或覺得窒息。但,不可逃避。


    高隆青,共紫蓮,必須在這金光燦然之獄活下去。髻頂千鈞之冠,體縛緊束之衣,猶昂首挺胸,麵目凜然。


    「無聊。不被愛,活著有什麽意義?」


    丁氏唾道。


    「女人不被愛,哪裏稱得上女人。你真可憐,共氏。生為女子,卻連份愛都抓握不住。簡直是無果之花啊。開放,亦無人賞看,無人摘折。抓不住何人之心,單是綻放,單是凋落。為掩飾那空虛,獻身於大義。你這一生,真是無益得悲哀。」


    她不會反駁。想來,這亦是事實。


    「一生無益與否,下結論為時尚早。我的人生還長著。」


    「與我不同?」


    丁氏譏諷般揚起嘴角。


    「燒傷留疤了啊。搽了白粉巧妙掩飾,我也一看便知。」


    因淋了火磺油,紫蓮右頰及右肩留下醜陋傷疤。雖得妝術高明的惜香以白粉遮蓋,但肌膚已回不到本來模樣。


    「隻要見到那傷疤,隆青就會想起我。每次與你相擁,都會記起我的柔肌。隻要你活著,房黛玉就不會從隆青心中消失。你若想將我自隆青手中奪去,隻能你自己去死。」


    或許隆青一生,都不會忘卻房黛玉。無論如何分歧、彼此相傷,房黛玉猶為隆青王世子之時記憶之模樣。而她的死,則確確實實證明,他再不可能成為天子之外他物。


    「我會活下去。除非皇上將我賜死。」


    紫蓮自椅上站起。低頭望向眾宦官壓製之丁氏。


    「我作為皇貴妃命令你。廢妃丁氏,我要你謹遵詔命。」


    虛獸自童宦手中接過鴆酒,欲強灌入丁氏口中。


    「放開!我才不借騾馬之手!」


    丁氏揮開眾宦官手臂,奪過毒杯。怒視立於上座之紫蓮,一飲而盡。以宴席傾杯之傲色,示其空杯,揮手扔去。


    「高隆青是我的。」


    魅惑天子之妖女嫣然一笑。鴆酒濡濕之雙唇歪曲。


    「便是此身朽爛,我亦決不放手。」


    白瓷咽喉迸出烈火般大笑。有如放聲號哭。


    綿綿雪中,隆青撐傘而立。紅牆圍路。成千上萬琉璃瓦皆覆雪衾,單單牆色赤紅,映入目中。仿佛後宮身著壽衣。紅牆之赤,宛若她所喪命之色彩。


    背後搖落門門扉輕啟。方磚路上,傳來踏近足音。


    「皇上。」


    紫蓮於數步之後站住,行萬福禮。


    「一切順利。」


    「是嗎。」


    隆青頭也不回,答道。呆望吐息沾染雪色。


    ——甚至不必賜她鴆酒。


    黛玉入冷宮不久,白粉之中便被下了毒。她身居冷宮,亦不忘上妝,微量之毒徐徐滲入玉肌。非但如此,黛玉為吸引隆青注意,幾度煎毒草飲服。額外之毒物與白粉之毒相合,將其自內蛀蝕,一刻一刻將死亡拉近。


    下賜鴆酒,或許堪稱恩情。


    「把她葬在繆山。」


    「明白。妾去安排。」


    被廢後妃及獲罪侍妾不入皇陵,葬於北郊繆山。若有追封,亦可陪葬皇陵,但隆青並無此意。死後,黛玉亦要受罰。因其所犯之罪,理應如此。


    「丁氏是個愚蠢女人。」


    紫蓮聲音為雪風裹挾而去。


    「但,也是個幸福女人。因衷心所愛之人,亦深愛於她。」


    不知作何言語,隆青沉默而立。


    目之所及,世界盡白紅。


    左右眾侍妾之宮並立,遠方妃嬪宮殿鱗次櫛比。哀悼般緊閉之無數門扉對側,幾多美姬紅淚沾襟。液珠滑下蒼白雙頰,自玻璃精品般頦頷滴落,打在冰冷地上。如此虛幻喧囂之聲傳入耳中。


    今後,自己將幾度命人絕命呢。即位六年,仍未適應,但終將習以為常嗎。奪人性命,殘酷切斷何人明天,終將成家常便飯嗎。


    後宮宛若血流淤塞之深淵。回過神來,已雙足深陷,每每掙紮欲自拔,便被腥臭泥漿纏黏四肢,不知何時已沒至喉頭,動彈不得。翻騰之間,已束手無策,徐徐沉淪。為求微弱之光,高伸出手,卻隻覺出虛空,如此,墜入無底深淵。


    「好久啊。」


    空氣若薄冰,流入咽喉,凍住五髒六腑。


    「如此次之事,今後將數度重演。不止朕,你亦無法保無辜之身。」


    舍良心,斷情義,與惡攜手,罪孽日加深重。


    「雙手一旦沾血,便無法回頭。」


    前途終末,乃地獄之門。


    「即便如此——你也願與朕、同行嗎?」


    「願意。」


    毫無猶疑之答語,撥動暗夜,雪似白銀。


    「皇上所在,便是妾的歸宿。」


    不必回首,亦心知肚明。紫蓮目光已飛越隆青肩頭。她在此,非為凝望夫君。她是為與夫君注視同等之物,才身居此地。絕不可並立之人,必各自瞳映不異之景,舉步前行。行於接連地獄之道,肅穆莊嚴。


    隆青轉身。向雪中紫蓮傾過傘,輕觸那冰冷麵頰。覺出厚重白粉之下緊繃皮膚,喉頭焦苦一顫。


    「朕不會謝你。」


    囚於後宮,猶不忘己之色彩,如此強大,浸染雙瞳,光彩奪目。


    「但代之,容朕說一句。」


    她瞳中映照者,是天子?抑或隻是一男人?


    「你,很美。」


    麵頰輕彈,回壓掌上。


    「啊呀,您才發現嗎?」


    「朕早就發現了,但朕近來重有此感。你的顏色很美。」


    「妾的顏色?不是妾的花顏?」


    紫蓮高吊起眼梢,模樣誇張,隆青見此,嘴角輕綻。


    「花顏之麗自不必說,你周身色彩,格外美好。」


    「什麽色彩?」


    「至極色彩。」


    鋪染朝夕天空之濃重深紫。預報終臨之拂曉,與攜來休憩之靜夜,充溢希望與安穩的獨一無二之色。


    「朕需要你,紫蓮。」


    共紫蓮這般女子,或許是他翹首企盼之人。並非勒阻勸留、窮追不舍,而是絞盡腦汁、煞費苦心,共步前行之女人。


    「還是第一次聽您喚妾的字。」


    「如此一說確實。今後也以字稱呼吧?」


    「不,不必了。喚得頻繁,難得之感便淡了。」


    「難得之感嗎。」隆青笑道,攬過她肩。


    「那今後偶爾為之吧。趁你不經意之時。」


    二人結伴走向肩輿。隆青登龍輦,紫蓮乘玉輦,行離搖落門。鄰近下九嬪宮殿之時,忽遇一群著蟒服之人。攜大批宦官,親自撐傘,走在最前者,為東廠督主,色亡炎。


    「皇上,奴有事稟報。」


    將傘交給童宦,色太監畢恭畢敬作揖。


    「有關帶入後宮的阿芙蓉一事,查明出處了。」


    「何處?」


    隆青稍稍探出龍輦詢問,色太監碧眼輕瞥,看向這邊。


    「黎雲宮。」


    「……到底怎麽回事,這女人。」


    立於全宦官頂點之司禮監掌印太監——角太監單手持煙管,低聲說道。


    「本以為早見遍了不尋常女人,沒想到還藏著這般逸才。」


    角太監正讀亡炎所呈之素賢妃供狀。剛讀數行,便麵色陰沉,待讀至半,神情已如吞毒蟲。


    「也不過如此。與過去那些女人大同小異。」


    「豈是小異。我也在這宮中伺候多年,還是頭一次見這樣極端的。」


    角太監年五十六。聽聞淨身之時方十歲。在宮中侍奉近五十年,乃飽經世故的老人兒。能令他吃驚,素氏絕非等閑之輩。


    「再說,這供述到底怎麽回事。什麽想目睹人命之光輝,什麽美麗瞬間正因難存而美,什麽此刻體驗才是黃金,簡直不知所雲。」


    「哈啊,這些都是照素氏原話寫的。」


    為搜尋阿芙蓉出處,東廠瞪大雙眼屏氣凝神,調查帶入各宮之物。精心盤查無果,但某日,偶然查出了證據。事情本末如下。某童宦好讀書,避過長官耳目,偷出本該送至素賢妃處的小說,私自閱讀。正讀得入迷,忽見長官走來,連忙將小說塞回書帙,藏在暗處。不巧,當時正在池邊,書帙落入池中。長官聽到聲音,令童宦撈起,便見書帙吸了水,底部剝落。此乃盒狀書帙,但盒底卻有兩層,其中裝了阿芙蓉。夾層內縫隙以填充物塞緊,防止阿芙蓉晃動,單是拿在手中,不會發現盒底雙重。


    事關重大,素氏鞫訊由東廠之長亡炎親行。甚至不待亡炎拿出其引以為傲的拷問具,素氏已對借阿芙蓉為餌,操縱各宮奴婢,涉足眾多案件之事供認不諱。「眾多案件」包括快芳儀衣裙撕裂案,淩寧妃花壇被毀案,睿德王化妝盒失盜案,丁氏擅闖侍寢房中案,怪文書揭露丁氏之罪案,蔡貴妃以黃棘陷害李皇貴妃案,丁氏襲擊今上案——不僅如此,還有素氏流產之案。


    「為陷害李皇貴妃,故意飲紅花流產。至此,我倒不是不明白。畢竟又不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是啊,關鍵的動機並非怨恨李皇貴妃,亦非為爭寵欲除之而後快,而是『這樣才有趣』?這到底什麽意思。為追求有趣,流掉皇胤?」


    「誰知道呢,我也不明白。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生下多好。」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問你,『若將我流產一事歸罪於李皇貴妃,或將帶來有趣局麵』,到底哪裏來的這主意?」


    「有關此事,請看這份調查書。應是素氏幼時所曆父母兄弟姊妹慘死一案,令素氏性格扭曲失常。」


    素氏四歲之時,素家宅邸——素府,有一男子到訪。男子自稱曾受素氏父親——素致遠救命之恩,為報恩不遠萬裏,前來煌京。其實致遠宦遊之時,曾救一男子出困境。如今致遠年事已高,性子沉穩和善,如再會舊友般歡迎男子,奉為座上之賓。


    那夜,男子行凶。致遠及妻妾、素氏兄弟姊妹皆成犧牲。


    「也是啊……小小年紀,卻目睹那般光景……」


    角太監叼起煙管,伸手取另一文書。此乃素府慘劇記錄。此案在當時亦駭人聽聞,故東廠出手搜查。


    「現場真叫個可怕。屍骸被啃得支離破碎,早分辨不出誰是誰。真不是早飯後該看的東西。」


    「您可是吐了個痛快,角太監。我剛穿的皂靴全沾了您吐的,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恍如昨日呢。」


    「那是我宿醉未醒。」角太監尷尬般蹙緊雙眉。二十年前,角太監剛升東廠次官,亡炎不情不願,調去了他部下。素府慘劇,乃二人所遇最初之怪案,故記憶猶新。


    「那幸存的小姑娘便是素氏嗎。這麽說來,她全家被殺,卻很是平靜啊。我看她有幾分發呆,還以為是因慘案衝擊,失魂落魄,或是生來即呆頭呆腦,不論如何都甚是可憐,深感同情呢。」


    「從某種意義上講,『發呆』這形容確實沒錯。素氏窺視殺戮現場,嚐到了生來從未體會過的血脈僨張之感。」


    父母兄弟姊妹逐一為凶漢殘殺,從頭至尾目睹此番情景,令素氏心如擊鍾,她生來從未聽過胸膛如此高鳴。這並非恐懼,而是妙不可言的陶醉——本人如此說道,語氣恍惚。


    「總之,是看血親為人所殺,看得興奮?不過一個四歲小姑娘,能至於此?」


    「說是在乞命的父母和亂竄的兄弟姐妹身上,看見了生命的光輝。說什麽,在生死攸關之時,人將拋棄虛偽麵目,原形畢露。什麽殺人者與被殺者彼此展露真實自我,這模樣,很是美麗。」


    還說,看著貪食父親肚腸的凶漢之側顏,心蕩神搖。


    「我絲毫不懂她說什麽。」


    「我也不懂。總之,是素氏因二十年前一案,發生了怪異興趣,厭倦了安穩的日常生活。」


    素氏失了家人,由叔父夫妻代養。叔父夫妻對素氏視如己出,疼愛嗬護,可素氏卻不滿難耐。還不如他們待侄女刻薄,刁難欺辱,這樣才有趣,素氏對此遺憾至極。依素氏所言,人越道德,越無人相。他們隱藏本性。可謂人之贗品。


    「素氏心懷渴望,想看真正的人。嫉妒與恐懼、怨憎與欲望,她渴求那不加虛飾的赤裸裸人性。但她身為良家千金,四周淨是健全的人之贗品,不得親見命之光輝的機會。」


    灰色日子終有轉機。她與廢妃丁氏之父——房無我相遇。


    「或許再會更為準確。那已是他們第二次邂逅。」


    最初邂逅乃慘劇之夜。襲擊素府的凶漢正是房無我。


    「我早覺著可疑。殘殺一家,又當場貪食屍肉之人,隨後被發現自盡,世上哪有這般道理。」


    發現下手之人屍體處,為離素府近在咫尺的水渠。令唯一幸存者素氏確認遺體時,素氏斷言此乃襲擊家人的凶漢。


    「是素氏包庇房無我,撒了謊。」


    「說是令其看到生命光輝之人,死了可惜。」


    自盡者實乃他人。是房無我準備的替身。


    「那,房無我為何襲擊素府?他也有那怪異興趣?」


    「關於此點,要看房無我的供狀……角太監,詳細記述都在您手邊的文書上,還請您隨意讀讀。」


    「我懶得讀。」


    「您眼花了是嗎?也是,年紀大了,著實沒辦法。」


    「別拿人當老騾馬。我隻是懶。」


    角太監有以怠慢差事為榮之癖。拜此所賜,眾部下期年忙得不可開交,但辦差如何,皆得其正當評價,故也不算是個壞長官。


    「月燕案當時,素致遠不過一介監察禦史。以揭發房無我——榮玄耀之父榮堂宴惡事最多有功,飛黃騰達,終登左都禦史之位。之後,其巨額貪汙受賄公之於眾,但崇成帝——太上皇陛下,念素致遠將榮堂宴送上刑場之功,判輕罪了事。」


    「啊—是雛燕嗎。那定是恨之入骨啊。」


    月燕案將榮氏一族拖入地獄之底,但同時,不乏以此事作墊腳石,步步高升之人。揭發榮氏一族惡事者即在此列。因其乃借月燕案誕生之子,故稱雛燕,意含揶揄。


    「想來,要怪素府一案,角太監放過真凶。都是角太監的責任。是您認定那男子為犯人,發現其屍體便草草結案,角太監。」


    「別把責任推到我頭上啊。還不是你嘟嘟囔囔,說什麽『這種案子,隨便結了,趕緊回去拷問吧』。擅自對犯人用刑致死,對與事件無關者動刑,拿同輩宦官試驗新拷問具,你不當言行也是太多——」


    「都要怪灰龍案啊。若無此案,咱還能繼續搜查。」灰龍案出於豐始六年,因妃嬪放火,致豐始帝駕崩。本來目標並非豐始帝,而是其寵妃,但豐始帝欲救寵妃,衝入火海,身負重度燒傷,隨後駕崩,故此案成弑逆。既至弑逆,定行周密搜查。東廠忙於應對,無暇顧及素府之事。


    「是啊,都怪灰龍案。明明我們想查明真凶。」


    「天聲降下,搜查中止。咱也萬般遺憾啊。」


    二人神情奇妙,相視頷首,又扯回話頭。


    「你剛說素氏與房無我再會。兩個亂人,意氣相投了嗎?」


    「似是如此。入宮之事,素氏也曾事先與房無我商談。」


    素氏所得阿芙蓉出自房無我。房無我借茶商之外皮,自西域走私阿芙蓉,於黑市販賣,牟取暴利。


    「不過,似乎拋開房無我勸告,素氏也打算入宮。說是入宮便能看到眾多人命光輝,不再無聊。誠不負期待,得見各式各樣命之光輝,煞是快活。看她很是心滿意足。」


    還想再見一些——亦有此遺憾之感。


    「皇上、皇後娘娘、皇貴妃娘娘,今後將遭逢何種不幸,將如何痛苦、哀歎、咒罵上天?無緣親見,實在可惜。」


    女人遺憾沁入峨眉,一聲長歎。那果真——算是人嗎?


    「是後宮招來魔物,抑或是魔物棲息,才算後宮?或許二者兼有之吧。無論如何,像素氏這般之人,最是愚蠢。」


    「這話何意?」


    「因為她把自己當個看客。可在這絢爛華麗皇宮,無人不是戲子。無論何人,皆為主角,為配角,亦為惡角。伎人交替更迭,輪番登場,不知厭膩,唱著這出戲。」


    「永遠……嗎?」


    「不,不論什麽戲,終將落幕。」


    角太監吐出苦澀言語,混雜紫煙。


    「如同世上從無不滅王朝。」


    宣佑八年春,舉辦為鬼淵晉王淩炎鷲與幸容公主高妙英餞行之慶宴。奢華豪宴於盛況之中結束,鬼淵朝貢使節團攜新娘離開九陽城。


    那日,紫蓮隨尹皇後至午門。目送幸容公主。


    皇後移步午門實乃破例,但尹皇後早與幸容公主親近,故隆青特許其前去。


    紫蓮等人登城樓,自南側走廊俯視廣場。明朗天青所染蒼空之下,鬼淵眾人身著華麗胡服,徒步走出西小門。其欲跨上愛馬,須走到端門之遙,出千步廊對側大凱門。此前將列一絲不亂之隊,踏莊嚴步伐前行。


    「不知你可聽過這部戲?」


    尹皇後將手搭上白玉欄杆,喃喃自語般開口。


    「有一千金微服至市井戲樓,與一美貌異國少年相遇。少年因發色稀罕,被口無遮攔的看客戲弄,就要被轟出戲樓,千金靈機一動,稱其為自己的侍者,共賞戲劇。」


    二人以千金及奴仆身份,多次前往戲樓。


    「二人本就愛戲。意氣相投,相談甚歡。少年為其講異國戲劇,又模仿伎人武打。歡樂時光轉瞬即逝。分別之時,二人約定再見,可某日戲已開演,少年猶未現身。」


    千金照常看戲,可最愛的紅角兒之舞,亦無法令其歡欣。


    「翌日,千金再去戲樓。戲落幕之時,少年終於出現。一日不見,如隔百年,千金胸中悸動,少年卻一副嚴肅麵容……」


    說祖國出了變故,他須提早歸國。


    「他說要帶千金走。要娶她為妻。」


    千金泫然欲泣。因她也戀著他。


    「其實她想與之攜手,動身啟程。她早做著成為他新娘的夢。但千金已許給皇太子殿下。早畢了請期,數日後便要出嫁……不可能與他共赴異國。背叛皇太子殿下,相當於與天子結仇。」


    以皇命談妥的親事。若臨了新娘出逃,將傷盡皇上顏麵。千金親屬將受違逆天子之罰,蒙難遭殃。


    「千金放開了他的手。她雖真心愛他,卻無法棄家族於不顧。少年理解千金苦衷。他亦無法拋棄家族,留於此國……二人笑著分別。祈禱彼此未來幸福。」


    「之後如何了?」


    「千金嫁與太子,誕下子嗣。隨太子踐祚立後。皇上人極好,明知皇後心中有他人,卻厚遇皇後。皇後決心,甘願為皇上獻身。心已獻給異國少年,那至少,要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異國少年歸國之後,仍對千金念念不忘?」


    尹皇後傷感一笑。


    「少年亦在祖國娶妻納妾,成了良夫,已為人父。千金與少年各自該守護之物皆增。不可總抓著年少之時的兒女情長。」


    彼此立場俱變的二人,於金光粲然的禁城再遇。


    「與已成青年的他再會,令千金大吃一驚。因他與她夢中描繪之姿一模一樣。他也說,她與他夜夜夢見之形毫無二致……真是不可思議。好像若心靈相通,便能越萬裏之隔。」


    二人聊起往事,聊得甚歡。初遇那日之事,共同聽戲之事,出戲樓於坊肆漫步之事,最後相見那日之事……


    「他向千金伸出手,如此說道。『如今為時未晚。』可願拋棄一切,二人遠走高飛?她明白,這是他為懷戀之情撩撥,脫口而出的戲言。她深知,彼此什麽也無法拋棄,無法逃避一切現實。但其中,定有……幾分、真意。」


    她未拉住他的手。


    「而是,與他做了個約定。約定彼此不辱這一生。」


    於各自道路,拚死前行,過得幸福。若二人真有緣分,必將於竭力活過的今世之後,再度相逢。


    「二人踏上新途之日,也是今日這般清爽碧天吧。」


    「是啊。」


    尹皇後仰望萬裏晴空,不知向著何人微微一笑。


    「美麗天青之空映照著二人啊。」


    珍珠色眼角有液珠閃爍。紫蓮佯裝不知,低頭看向廣場。腰配大彎刀的鬼淵人行列走向端門。率領眾人的貴公子的勇猛身姿,已消失於光之彼方。


    季節流轉。如同走馬燈。


    「今後更要注意身子。」


    紫蓮拉過蓋碗,向著坐於旁側的淩寧妃微笑。


    淩寧妃身著柿紅長襖,天鵝絨質地,其上繡有多色紋樣。十月乃更衣時節。自此至立春,皆著羊絨之類厚料所製寒服。


    「自然,不可騎馬了。」


    「誒—不是吧,不能騎馬?」


    「那是自然。還像過去那般騎馬,會驚著龍子。」


    「在鬼淵,婦人有孕,照樣騎馬遠遊。都說有孕之時多親近馬,能生下健壯孩子。」


    「鬼淵是如此。但這裏是大凱。你懷的是皇胤,不可大意。馬可能被下藥,馬具可能被人動手腳。你得慎重,不給奸邪小人可乘之機。」


    「……慎重這詞,真是討厭。」


    「我也不喜歡,但既成了母親,便得小心謹慎。保護你自己,便是保護孩子。」


    「母親嗎……完全、沒什麽真實感啊。」


    昨日,查知淩寧妃有孕。如平日一樣在馬場飛馳過後,淩寧妃忽覺身子不適,傳太醫診察,得知已有一月身孕。


    「很快便有真實感了。還有做母親的自覺。」


    紫蓮輕撫腹部。紅樺色長襖之下高高隆起,仿佛主張自己之存在。二月得知有孕,今已十月,時日似長,卻轉瞬而至。


    「起初我也半信半疑,懷疑是否真有身孕。覺得許是弄錯了,自戒莫要期待。」


    隆青很是歡喜,但紫蓮並不真心悅樂。長期服用黃棘,想必再難有孕,她早已死心。


    「但身子日日有變,開始覺得有些沉重。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心情很是奇怪。起初隻是覺著別扭,好像害了什麽怪病,但這變化日漸可愛。身體不再專屬自己,這事實,總覺得很是溫暖。」


    越過天鵝絨長襖,亦覺出暖意。那溫柔填滿胸間。


    「嗯——但看著好辛苦。肚子好像很沉重。」


    「正因沉重,才顯得可愛。你也會漸漸明白。」


    目送尚未釋然的淩寧妃離去,紫蓮打了個大哈欠。


    「輕易就覺著乏了,實在不好。明明隻是講了幾句話。」


    「床榻收拾好了。您休息片刻如何?」


    「可我午睡前還想著看看賬簿。」


    「請您以身體為先。賬簿之類推後亦無妨。」


    「都推了許久了。不止賬簿,收的贈禮整理未畢。還要安排回禮的東西,寫謝函,還有……」


    「可不行。」惜香正顏厲色責備道。


    「今月正該臨月。您勉強行事,對龍子有害。請您忘了雜事,安安靜靜休息吧。祝太醫也說,困倦之時莫要勉強,好好歇息。真是,對淩寧妃說保重身體,您自己卻疏忽大意。」


    被惜香逼進臥室,由她幫忙,臥在榻上。剛委身於寢榻,便如沉入陽下之水,墜入夢鄉。愜意淺睡之中,紫蓮做了無數短夢。虛幻而終的最初婚姻。不幸所喪之子。遭休棄後於娘家所過數月。奉召入宮以來所曆種種。邊相繼反芻悲喜記憶,邊貪享春睡般小眠。鮮豔夢境徐徐淡去,紫蓮緩緩張開眼簾。忽覺昏暗室內另有人在,氛圍恬靜安詳。


    「啊,皇上。您來了。」


    「朕不能來嗎?」


    隆青玩笑道,輕輕拂去紫蓮頰上一縷黑發。是剛處理畢政務嗎?龍袍之上散出墨香。


    「最近每次見你,你都在睡覺。」


    「因為,妾總想睡。睡也好醒也罷,總覺著像半夜。」


    紫蓮正欲起身,卻被隆青止住。


    「如今保重身體乃第一要務。想睡就睡。」


    「望皇上贖罪。妾連行禮都……」


    頭搭在枕上,紫蓮仰望龍顏。蘭燈微明映出之眉目,比之天子威容,更多幾分溫柔夫君麵目。


    「朕剛在看你的睡顏。」


    「好丟人。妾連胭脂都沒上。」


    「正是如此,才好。」


    指尖滑過麵頰。舉止仿佛觸碰易碎之物,令人發癢。


    「因為能一睹你素顏者,隻有朕。不過,還要除去虛獸惜香……」


    「男子之中隻有皇上。」


    她語氣隱約有種惋惜之感,令他忍俊不禁。


    「還沒要出來嗎?」


    「誰知道呢。請您問問這孩子吧。」


    紫蓮掀起被子催促,隆青見此,小心翼翼地觸向腹部。


    「朕的孩子啊,是不是該出來了啊?母妃日日為你飲食,為你熟睡,為你疲累,父皇也想早日看看你的麵容。」


    他正頻頻撫摸說話,忽然疑惑般歪頭。


    「好生奇怪。昨日還生龍活虎地亂踢,今日怎這般安靜。」


    「剛剛還鬧著,許是睡著了。」


    「不,以防萬一,慎重起見,還是請祝太醫瞧瞧。」


    隆青喚來銅迷,傳祝太醫。


    「您太擔心了。祝太醫也說過。孩子並非整日踢踹肚子。睡著了便安生了。」


    「話雖如此,也必須慎重。不行,你不可起身。在祝太醫來前,這樣不動才好。」


    「妾想去更衣。您是叫妾將就著嗎?」


    「啊,更衣嗎。那將就著反而不好。」


    隆青助其起身。紫蓮喚來惜香,出了臥室。更衣畢歸來,便見隆青立在翹頭案前。翹頭案之上有一夫婦花盆景,他正望著盆景之上所掛畫軸。


    那是一夾纈染畫軸。紋樣為二童子放風箏。


    「朕想為你那未能出生的孩子,做些算是祭奠的東西。」


    去年末,隆青來與紫蓮商談。宮中嚴禁私人祭奠,故無法請道士祈福。再說,紫蓮流產之子乃前夫後嗣,身為皇貴妃,不可公開追思。不違於此,可還有什麽能做的——他如此說道。夫君願與其共擔傷悲,這般關懷,沁入紫蓮胸間,令其潸然淚下。於是覺得,單為紫蓮所喪之子,尚且不夠。


    「一個人很是寂寞,不如作兩童子如何?定是熱鬧。」


    決定以夾纈製畫軸之時,紫蓮不經意般提到。


    宿於丁氏胎中,因父皇命令流掉之子。雖說是迫不得已,但比任何人都悔恨,比任何人都自責的,正是隆青。而他甚至不可將苦痛發於表麵。因他為天子。


    至少凝望這畫軸之時,可馳思懷想未誕生之子,她願他如此。願他悼念所喪之物,稍稍緩和胸中痛楚。


    傷痕刻下,一生難消。絕對無法忘卻,可人生仍在向前。重複相同之夜,迎來不同之朝,歲華荏苒。


    不可沉溺於後悔。因恰在光輝普照之道上,才有明天。


    「剛剛妾做了童子們玩耍的夢。」


    紫蓮走去隆青身旁,輕撫那沉重溫暖之處。


    「像這畫軸一般,笑著,來回跑著,歡鬧著放風箏。」


    「這夢吉利。想來是朕的孩子在說想早些出來。」


    隆青點頭,手掌覆上紫蓮輕撫腹部之手。


    「你就安心出來吧,孩子。朕已想好名字,備下了你的房間搖籃繈褓。乳母侍從都是朕親選的。迎接朕的孩子,萬事俱備。隻差你誕生的哭聲了。」


    期待腹中反應,二人靜靜等待,卻無事發生。


    「愈發奇怪了……朕實在擔心。站在這裏身子會冷的。祝太醫來前,還是該暖和著歇息。快,快上寢榻吧。」


    紫蓮被隆青催著坐上寢榻,恰在這刹那。內側忽覺猛烈一踢,令人幾欲窒息。


    「哦哦,動了……!紫蓮,你覺到了嗎?」


    「怎會覺不到。這可是妾的身體。」


    「也是啊。總之太好了。朕的孩子今天也精力充沛。」


    隆青無憂無慮地歡喜,紫蓮卻覺著體中折騰,實在難受。


    單在這時,會令紫蓮對天真喧鬧著、叫喊著踢了踢了的夫君心生怨恨。


    「這般頑皮,定是個皇子。想必正做夢騎馬奔馳呢。不,沒準是個歡鬧的公主。太過調皮,將來選婿怕是要費勁。」


    不知紫蓮正怨恨自己,隆青俯耳,貼上那養育自己孩子的大肚子,時而喜色滿麵,時而凝神沉思,甚是忙碌。


    ——即便這不過片刻之幸,亦無妨。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那此身不勝之福運,想必終將招來災難。世理難違,但如今,隻想委之此心。向那陽春三月般幸福,向那心愛之人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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