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世界上沒有無法理解的事情——這句話大概是現今日本最有名的舊書店的口頭禪。可是,真的是那樣嗎?最近我常常這樣懷疑著。


    真的是那樣嗎?


    事實上,這個世界上不是有許多科學或理論無法解釋清楚的事情嗎?


    不,不應該是那樣。——多年來以創作正統派推理小說為主業的我,絕對要否認那樣的說法。可是,我最近卻認真地懷疑起這個信念了。


    真的是那樣嗎?


    已經年過四十五的我,因為那一年——二〇〇x年秋末發生的那個事件,意外地撼動了我長期以來屹立不搖的世界觀。


    2


    深蔭川是流過我住的城市東區的河流,它是一級河川黑鷺川的支流。深蔭川是非常小的河流,所以如果不是當地人,大概不會知道它的名字。


    相對於南北流勢、縱貫城市的黑鷺川,深蔭川起源於東邊的紅叡山深處,流過山穀後穿入市區,再匯入主流。它的河麵不寬,平常的水流量也不大,但是每次一遇到大雨,就會泛濫成災,傳出它給河的兩岸帶來災難的消息。


    十一月中旬的某個星期三早上,深蔭川的河麵上浮著一具屍體,那是人類的屍體,而且——


    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就是我。


    早晨的散步活動,是我最近的習慣,這個習慣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那一天我心血來潮,散步的路線延伸到深蔭川的上遊,因此看到了「那個」。


    二十幾歲的後半成為了職業作家,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專門寫與殺人有關的推理小說的我,在真實的生活裏,從來沒有遇過類似推理小說裏的「事件」,也沒有見過人類的「不自然屍體」。別說是他殺的屍體,我連自殺或交通等意外身亡的屍體也沒有見過。在推理小說裏登場的推理作家,往往也會被卷入凶惡的命案之中,不過,現實世界裏的推理作家,其實就像我這樣。


    所以,看到深蔭川上漂浮的屍體時,我真的非常吃驚。但是,老實說,最初看到那具屍體的時候,根本搞不清楚那是什麽東西。


    我從坐落在山腳下的社區外圍開始,沿著河邊的路走,還走不到十分鍾,就發現了那具屍體。


    走到那邊的路,是禁止車輛進入、沒有鋪設柏油路麵的步道。走進步道不久,路就分岔成兩條,一條是通往紅散山登山道路的路,另外一條路則沿著河,經過沿岸的山穀,最後到達蓋在上遊的攔砂壩。後者很有「山間溪流」的風景,是附近居民平日非常喜愛的散步路程。


    天亮沒多久,我就從家裏出發,那時應該是早晨六點半左右吧!因為是黎明的時間,所以散步的路上隻有我一個,沒有別人了。


    雖然是氣候晴朗、秋高氣爽的好天氣,但是前一天午後下了一場雨,所以此時河水的水位比平日高,平常可以讓人戲水的河岸,現在都被混濁的水流淹蓋了。我停下腳步,讓自己置身在比平日洶湧的水聲,與從周圍的森林飛降下來的野鳥啁啾聲中,視線飄向河的那邊。


    我突然發現自己視線範圍內的某個角落有一個東西。


    那是什麽……?那個東西和這個清爽的早晨非常不協調,感覺是十分殺風景的物品。那個……是什麽呢?那是……?


    浮在水麵上的「那個」……看起來很像是一件淺褐色的外套或是什麽的物品。水麵上怎麽會漂浮著那樣的東西呢?那是被人丟到水裏的東西嗎?還是不小心掉到河裏的?……當時我的腦子隻能想到這一點。「那個」東西被河麵上的浮木勾住了嗎?「它」並沒有繼續往前流動,而是固定地停在灰暗的綠色水麵上,不安定地擺動著。


    因為覺得奇怪,所以我往前走了幾步,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個」,進而看到水麵上有擴散開來,像黑色頭發般的東西。


    難道是……?一想到「那個可能性」,我驚慌失措地左右張望。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傳來狗叫聲,我回頭一看,一位帶著褐色中型犬的半老男人,已經走上了步道。


    「怎麽了嗎?」


    對方發聲問我,並且發出「噓」的聲音,製止狗的吠叫,然後以不變的步伐,朝著我走來。


    「那個。」我伸出手臂,指著河麵說:「那邊的水麵上浮著一個東西,我正在想那是什麽,該不會是……」


    「唔?」男人歪著頭,眯起眼睛,順著我的手指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看之後,他的臉上露出驚訝和困惑的表情,說:


    「哎呀!這可不得了!」


    「是人體嗎?那果然是人體吧?」


    我隱藏了驚慌失措的神情,以連我自己都覺得滿不在乎的口吻說著。


    那人——從披散著的頭發長度看來,大概是一名女性——身上穿著外套。在這樣的時間裏,浮在河麵上。因為看不出那人有任何自主性的動作,所以隻能認為她已經死了。但是,或許她有萬分之一還活著的可能性,那麽一定得救她才行。


    然而,此時魯莽地飛奔到河裏救人,根本是一種自殺的行為,因為暴漲的河水水勢洶湧,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再加上現在已經是秋末的季節,流經山間的河水水溫很低,置身在那樣的河水中,應該有生命的危險吧!


    「啊!喝!」


    男人突然大聲怒喝。


    一看,原本是一隻大烏鴉從空中飛舞下來,停在那件在河麵上搖擺、浮沉的淺褐色外套上麵,羽毛黑得發亮的鳥,讓人的腦子裏不禁浮起鳥類「啄食屍肉」的畫麵。


    「喂,別亂來。」


    男人一邊發出怒吼聲,一邊用小石頭丟烏鴉。在他身旁的狗也狂吠不已。


    3


    我用我的手機打電話報警。


    回想起來,以前我隻在學生時代打過一次一一〇的電話號碼,那時是因為騎機車發生了輕微的意外,所以打電話時非常緊張,不太能夠把心裏想說的話完整地說出來。不過雖然如此,不久之後警察還是來了。


    警察來的時候,看守著那具屍體的人除了我與帶著狗的男人外,還有後來散步到此的三個人。那三個人也都是附近的居民,其中有兩個人是我認識的一對老夫婦。


    水裏的那個人還活著嗎?不去救人沒關係嗎?誰也沒有說出這些話,大概都認為沒有那種可能性吧?我的心裏如此認定著。因為從不管怎麽趕也趕不走,一再飛近的烏鴉看來,事實應該就是那樣。


    警察們來了之後,好幾個人合力,大約花費了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才好不容易從河裏撈起屍體。


    警察在打撈屍體的時候,我們的情緒都很緊張,隻能看著警方的行動,無法參與打撈的工作。我認識的那對老夫婦中的太太因為覺得身體不舒服,便先回去了。我和那個帶著狗的男人在警察的指示下,把發現屍體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次給警方聽。晚秋的早晨天氣冷得好像已經進入冬天,我把雙手插進夾克的口袋裏,雙腳不停地原地踏步,忍不住懊惱出門的時候沒有帶著暖暖包。


    還有——


    警察竟然叫我去確認被打撈上來,平躺在擔架上的屍體,這讓我感到十分困惑。


    「看來是淹死的,應該是在上遊的地方落水之後,再漂流到這裏的。」


    一名警官如此說明道。


    「雖然身上並沒有什麽嚴重的外傷,但還是必須做詳細的調查,但從屍體的現狀看來,應該死沒多久,隻有幾個小時而已。請仔細看看死者的臉,如果是你們認識的人,請告訴我們死者是誰。」


    我怎麽可能會認識死者呢?——開始的時候我是這麽想的。但是幾秒鍾後,這個想法馬上就被我自己推翻了。


    正如剛剛發現屍體時的猜測,死者果然是一個女性。


    濕透的淺褐色短外套下麵,是同樣濕透的黃色襯衫。警察一掀開蓋在死者臉上的布後,我看到的是一張沒有生氣的蒼白臉龐,濕濕的長發貼在失去血色的臉頰、額頭上,半張開的嘴唇同樣一點血色也沒有。屍體的雙眼緊閉,讓我吃驚的是——


    屍體的整張臉上,畫著好幾條異樣的線……


    「……啊!」


    我忍不住低聲輕呼。


    啊!這個是……這個女人是……


    站在我旁邊的,是帶著狗散步的中年男人和穿著慢跑裝的年輕男子,他們和我一樣注視著橫躺在擔架上的死者的臉。大概和我一樣,他們也是被警察叫來確認死者身分的吧!


    年輕的男子一看到屍體,就一麵搖頭、一麵後退。


    帶著狗的男人則是張開嘴巴,發出「噢」的聲音,然後說:「這個人是——」


    「你認識嗎?」警察問那個男人。


    「是和我住在同一個街區的……」男人一邊頻頻撫摸下巴,一邊回答:


    「住在下麵的鳶寺町的老房子……姓什麽來著呢?唔……好像是上田還是山口什麽的……」


    是井上。我沒有出聲,隻在心裏默默地這樣說。


    是井上,井上奈緒美。


    這就是她——這個死掉的女人的全名。


    我知道這個人。


    這個女人——井上奈緒美,三十四歲,和老母親同住,兩個人住在鳶寺町的一間獨棟樓房裏。沒錯,這具屍體——就是那個被*****附身的女人……


    昨天晚上的深夜,或許她是在被*****附身的瘋狂情況下從家裏跑出去,跑到前麵攔砂壩旁邊的那個洞穴裏,最後自己跳進暴漲的河水中……


    這種情況並非不可能。


    附身在她身上的*****一開始發作,她就會失去自己,陷入瘋狂的狀況,做出超出常軌的舉動。她會深夜在外麵徘徊,也會做出令人無法相信的事情。三天前我便親眼看見她的奇怪行徑,我確實地看見了。


    寶月清比古所進行的驅除惡靈的行動,似乎沒有發揮功效,所以她的身心一再受到*****的控製,以致於昨天晚上終於發生了讓她失去生命的不幸結果嗎?——我的這種說法或許會被指責為迷信的言論,但是,我也隻能點頭接受指責,因為我真的是這麽想的。愈有人否定這種想法,認為這是愚蠢的言論,我就愈相信事情就是這樣。


    可是,就算如此——


    為什麽呢?為什麽我會有這麽惡劣的感覺呢?


    為什麽那個女人畫在臉上的線條顏色不一樣呢?


    4


    「*****」是惡靈的名字。用「妖魔」來稱呼「惡靈」,應該也無不可吧!


    但是,為什麽我要用*****來代表惡靈呢?理由就是我不知道惡靈的正確名字。不過,就算我知道名字,也不可能把名字寫在這裏。其實最重要的問題是:我根本不認為可以用我們所能理解的表音文字或記號,來正確地表現惡靈的名字。


    如果是「類似東西」的名字,那麽以前應該不隻聽過一次,也曾經試著學習聽到的內容,把「類似東西」的名字說出來。雖然不能完全正確地發出相同的音了,但是至少可以學得很「類似」。不過,我就是不知道要如何用手邊的文字做表記。


    所以,我才會在此使用「*****」這樣的記號,來表示那個東西,雖然這不是聰明的辦法,可是總還是一個辦法。使用*****的用意就在此,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用意了。


    5


    「*****是水妖的一種,說是水的惡靈,應該比較容易懂吧!」


    深泥丘醫院的石倉醫生如此對我說明道。


    「*****」


    我學著醫生,嚐試用嘴巴發出相同的音,可是,就是發不出那樣的音。那不像我所知道的任何國家的語言,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連結。至少醫生所發出來的子音和母音,我覺得並不存在於我所知道的語言裏。


    「你不知道嗎?」


    石倉醫生一邊摸著左眼上的茶綠色眼罩,一邊問我。我感覺到他語氣裏的微妙情感,好像很訝異我為什麽會不知道。


    「我今天才知道。」我很老實地說:「水的惡靈,是嗎?唔……」


    「雖然說是*****,其實這也不是正確的名字,隻是為了方便說所使用的近似名字。我也不知道『那個東西』的正確名字,而且即使知道了,也絕對不能說出來,因為『那個就是那樣存在的』,這樣明白了嗎?」


    「唔……是。」


    我雖然點頭,其實一點也不明白。


    不管是「水妖」還是「水的惡靈」,聽到那樣的名字後,腦子裏首先想到的就是河童。「河童是妖怪,不是惡靈」,或許會有人這樣糾正我,可是我馬上聯想到的就是這樣,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接著想到的是人魚或半魚人。說到半魚人,全世界最著名的大概就是環球影業公司拍攝的「大亞馬遜的半魚人」吧?不過,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印斯茅斯鎮之影》,在很久以前就讓我印象深刻了。再說到印斯茅斯,就是統治那個港口小鎮的克蘇魯之神,就是父神達貢※——就這樣,我的想像力無邊無際地擴展著。(※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是知名的恐怖小說家,他的小說《印斯茅斯鎮之影》(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中,創造了克蘇魯神話。其中的父神達貢(dagon)是來自美索不達米亞、半人半魚的神隻。)


    「什麽?」我反問醫生:「你說有一個女人被那個惡靈附身了?」


    「是的。」


    石倉醫生皺著眉頭回答,他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一直以來我都把「附身的邪魔」或「惡靈附身」這種事情,視為迷信的產物。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雖然古時候就有被「狐附身」或「狸附身」之類的傳說,但我並不認為那是什麽超自然的靈異現象,而認為是一種可以用精神醫學來解釋的「心理疾病」。即使是有名的電影「大法師」裏的「惡魔附體」,最後還是用了基督教特有的宗教精神與風土習俗,來為那樣的現象做解釋。因此,不管是「惡靈附身」還是「惡魔附體」,基本上的結構都是一樣的吧!所以——


    盡管醫生的回答讓我很困惑,但我認為醫生雖然談論著名叫「*****」,卻不知道真麵目為何的東西,最後還是會把有那種狀況的人,歸類為特殊的精神病患者吧!


    可是……


    「那個女人原本是我的病人,今年春天做了消化器官的手術後,曾經短暫地住了幾天醫院。因為那隻是一個簡單的手術,手術順利,術後的複原狀況也很正常,所以很快就出院了。出院以後再來做定期檢查時,也都很正常。但是,從夏天開始,她的情況突然變得很奇怪。」


    醫生說這些話時,仍然是皺著眉頭的。


    我插嘴問道:「『變得很奇怪』是什麽意思?像被惡靈附身那樣的情況嗎?」


    「就是那樣。」


    醫生毫不猶豫地點頭說。


    「我也從腦神經科的角度,幫她看診好幾次,可是一點幫助也沒有,隻好介紹我認識的精神科醫生給她。因為在我為她看診的過程中,我覺得她的情況可能是某種歇斯底裏症,或者是精神分裂——最近的名稱是統合失調症,應該去看專門治療精神疾病的醫生。」


    「唔,原來如此。」


    醫生所說的話,到目前為止都還在我能預料的範圍內。但是——


    「可是,負責幫她看診與治療的q大學附屬醫院的真佐木教授,卻治療不到兩個月就放棄了。真佐木教授說她的狀況不在自己研究的領域內。」


    石倉醫生的手掌覆著眼罩,以非常認真的語氣說著。


    「她沒有神經方麵的毛病,也沒有精神病,她的問題不是狐或狸附身,而是被如假包換的*****附身了。」


    6


    我初次見到深泥丘醫院的石倉醫生,是去年春天、四月中旬的事。


    正在散步中的我突然感到強烈的暈眩,於是連忙走進前麵路上的醫院。那時幫我做檢查的,就是這位醫生。他的年紀和我差不多,也可能大我幾歲,是個身材健壯的男子,他有一個和他一樣戴著眼罩,但是戴的位置左右相反的雙胞胎哥哥或弟弟,他的兄弟也是深泥丘醫院的醫生,但是專長的科別不同。


    從此以後,我一感到身體不舒服,就會來這家醫院找他商量,並且做定期的檢查。也就是說,他就是我現在在這家醫院的主治醫生。


    一個星期前的那一天,我去深泥丘醫院看診的原因,並不是常常困擾著我的暈眩,而是最近我的睡眠狀況不太好,失眠的毛病好像有惡化的傾向,所以想請醫生開一些安眠藥給我。


    我想在夜間門診結束前看診,所以來到醫院的候診室時,候診室裏除了我以外,沒有別的病患了。


    醫生對我進行丁簡單的問診,量了血壓什麽的之後,就決定了藥的處方。


    「總之,壓力就是你最大的敵人,我知道你的工作比較特殊,但是還是請你盡量讓自己過著有規律的生活,並且做適度的運動。還有,最好不要抽煙……」


    石倉醫生重複說著已經說過好幾次的勸告之言,但是,他突然話鋒一轉,說了這樣的話:


    「你對惡靈附身的話題有興趣嗎?有一個女人被*****附身了,最近要進行驅除惡靈的行動。」


    7


    聽到「惡靈附身」這種事情時,我應該隻會一笑置之,並對那樣的事情感到不以為然吧!至少去年春天以前我一定是那樣的。可是,最近我的身邊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很難再抱持著不以為然的態度。


    總之,就是最近——去年春天以來——我的周圍連續發生了幾件奇怪的事情,我個人覺得那些事情真的很奇怪……很奇妙、很不可思議,並且不能用這個世界的科學或理論來解釋。


    首先是去年四月,我因為突然發生了強烈暈眩現象,為了消除一直在心中膨脹的不安感,便聽從石倉醫生的建議入院做檢查,結果經曆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覺得是那樣的。


    明明才一年半左右前的事情,不知為何我卻已經記憶模糊,無法清楚地想起當時的情況了,隻記得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很可怕,並且是非常識性的奇怪事情——我覺得是那樣的。


    接著,是去年十月發生的事情。


    越過深泥丘醫院所在的深泥丘後,有某個地方可以看到q電鐵如呂塚線的電車軌道。某一天的黃昏時刻,有許多鐵道迷聚集在這條軌道的周圍。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也走到那個地方去看看,結果在那裏看到了非常奇怪的景象——我覺得是那樣的。


    雖然事過不滿一年,但我對於這件事情的記憶,卻已經相當模糊了。到底自己看到的是什麽奇怪的景象呢?就算我努力地回想那到底是什麽事,卻怎麽樣也想不清楚。但我相信自己確實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常識所無法解釋的「事情」——我覺得是那樣的。


    到了今年的梅雨季節,我再次碰到不同於之前的奇怪事情。我對這次的事情還有一些記憶,不過,雖然記憶不像前兩次那麽模糊,但我對那個現在能夠想起來的事情,充滿了「無法置信」的感覺。仿佛是:長久以來居住的這個城市,突然無聲無息地在自己站立的地方崩潰了。以前自己覺得很有把握的「現實」形狀,竟然變成隻是「虛有其表的東西」,我怎麽可能不因此而煩惱呢……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可思議的事物,你是這麽想的嗎?」


    石倉醫生發問的聲音,把我從沉思中拉回現實。我在沒有被眼罩遮住的醫生右眼裏,看到一點點笑意。


    雖然有點跟不上流行,但是最近也看了京極夏彥的小說。這次惡靈附身的事件,讓我不得不重新思考這個問題。」


    「哦——」


    「這個世界沒有不可思議的事物,真的可以這麽想嗎?真的能這樣相信嗎?」


    「啊,這個……」


    我閃躲醫生的視線,支支吾吾地回應。


    「從事西洋醫學工作的我,竟然會說這樣的話,或許反而讓人覺得很奇怪。」


    石倉醫生先做了這樣的聲明後,便直接地說了: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不可思議的事物,*****就是不可思議事物中的一個。她確實被『那樣的東西』附體了,所以發生了不管是精神醫學或社會科學都無法解釋的現象。能夠拯救她的,不是京極夏彥小說中所說的那種驅除附身的行為,而是必須請真正具有靈能力的人,來進行正式的除靈行動。」


    8


    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寶月清比古」這個靈能者的名字。不,或許我以前曾經聽過一、兩次吧!不過,就算是聽過,但這個靈能者和我平常會關心的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所以這個名字完全不存在我的記憶當中並不奇怪。


    根據石倉醫生的說法,寶月清比古是目前被這個國家的人認同的少數「真正具有靈能力的人」之一。


    幾年前,他身上的「特殊能力」蘇醒後,便開始到各地去解決超乎自然、超乎科學的種種困難,擁有相當的評價。靠著「特殊能力」解決問題所累積下來的名聲,如今他已成為大受歡迎的人物,想請他幫忙解決事情的人太多,所以好像不太容易請得到他。


    這次驅除惡靈的行動,竟然能夠意外順利地請到他,完全是某位人士的居中斡旋之故。而這位人士就是在深泥丘醫院工作的女護士咲穀。她是一位年輕的護士,去年春天起,我也認識了她。


    「聽說她和寶月氏的妹妹是高中同學。」石倉醫生說明道。


    「那位姓寶月的靈能者是本地人嗎?」


    「不是,聽說是東京人。咲穀在高中時代以前也住在東京,和寶月氏的妹妹是好朋友,至今都有往來,也認識那位寶月氏……」


    所以,當她知道真佐木教授對那個病人也束手無策後,認為那個病人被「真正的惡靈附身」了,便居中幫忙聯絡,促成了請寶月氏為那個病人進行驅除惡靈的行動。


    「那個被惡靈附身的病人的名字叫井上奈緒美。她三十四歲,未婚,和母親同住在鳶寺町。」


    這樣泄漏病人的個人資料,不會有問題嗎?不過,再想一想,如果是被「真正的惡靈附身」了,那麽就不算是醫學上的生病,既然不是生病,就不算是「病人」,因為不是病人,也就沒有醫生必須保守病人秘密的義務了——或許這樣想就好了。


    「這個星期天寶月氏要來這裏。請他來的人就是井上奈緒美的母親。寶月氏預定當天下午到井上奈緒美的家,為井上奈緒美舉行驅除惡靈的行動……」石倉醫生「唔」地停頓了一下,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


    「怎麽樣?你有興趣嗎?」


    「啊……不,那個。」我模棱兩可地回應著。


    於是,醫生再一次追問道:


    「你不想看看正式驅除惡靈的場麵嗎?」


    「啊,那個,不是……可是……」


    為什麽要問完全是局外人的我呢?——我很難不思考這樣的問題。


    「不知道這是寶月氏特有的作法,還是靈能者進行驅靈行動的一環。總之,寶月氏說驅靈的現場裏,必須有完全沒有利害關係的第三者在場。基於責任,我和真佐木教授也會在場,但是,嚴格說來,我和他都不是完全無關的第三者,所以……」


    「要我?」


    我感到輕微的暈眩,不禁手撫著額頭,問:


    「要我在場嗎?」


    「就是這個意思。」


    石倉醫生馬上點頭回答。


    「怎麽樣?不管你相不相信這種事,你都會看到難得一見的場麵,不是嗎?這種事情應該足以勾起作家的興趣吧?」


    「——唔,確實是。」


    「星期天的下午有事嗎?」


    「——沒有。」


    「那麽,就這麽決定了。」


    醫生那隻沒有被眼罩遮住的右眼,又得意地笑了。


    「鳶寺町離你住的地方不遠吧?詳細的情況我會在前一天再和你聯絡的……」


    9


    那天晚上回家後,我告訴妻子醫生說的事情。


    妻子對我說:「那是很難得的機會,你一定要去。」


    根據妻子的說法,寶月清比古好像確實是一位相當被信任的靈能者,他不僅參加過電視談論靈能的節目,還出過好幾本書,也常常可以在雜誌上看到他的名字。


    「那個人還很年輕,才三十歲左右吧!我曾經在某本雜誌上看過關於他的專訪報導。感覺上他沒有一般被稱為是靈能者的習性,所以給人的印象相當好,穿著和打扮也很平實,和普通人無異,但卻因此反而讓人覺得他很有說服力,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妻子的語氣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我刺探性地問妻子:「你覺得他是『真的』嗎?」


    結果妻子歪著頭,先說:「不知道耶。」然後又說:「聽說四年前他發生了一件從大樓的樓梯摔下來的意外災難,頭部受到重創,但是這個意外卻讓潛伏在他身體裏的『能力』覺醒了。」


    「唔,好像常常能聽到這類事情。」


    「他自己說了,在這之前,他沒有固定的工作,也不明白自己存在的價值,老是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還說發生從樓梯摔下來的意外時,正是對自己感到失望,幾乎生活在自暴自棄中的時期,現在回想起那個時期,情緒就會變得很低落。正因為有那麽一段不振作的過去,所以他很想利用覺醒的『能力』幫助別人,好像也不會收取額外的費用……不管他是不是『真的靈能者』,基本上他有想幫助別人的想法,就是一件好事情。」


    「嗯。」我心情複雜地回應著,並且斜眼偷窺妻子的表情。


    我和妻子已經結婚數年了,但是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紀實文學的「心靈現象」或「靈能者」的態度,變得這麽有彈性的?以前她對超自然現象的態度,一向比我更強硬,是一個絕對否定超自然現象的人。


    「——不管怎麽說,重點是*****吧?」


    她接著說出來的這句話,也讓我相當意外。我怎麽樣都發不出音的那個奇怪的名字,她竟然和石倉醫生一樣,很自然地就說出來了。


    「你知道?你知道那個惡靈還是什麽邪魔什麽的?」


    對於我的疑問,妻子張大了眼睛反問我:


    「你不知道嗎?怎麽可能!」


    「啊……嗯。」我不知所雲地點了點頭。


    於是妻子歪著頭問我:「你沒事吧?」又說:「你住在這個城市這麽久了,竟然不知道*****。」


    「那個很有名嗎?」


    「不是有沒有名的問題,那是常識呀!」


    「……」


    「我不敢說來驅除惡靈的靈能者是不是『真正的』靈能者,但是,我覺得那個叫井上的女人被附體的事情,一定是事實。」


    「你為什麽這麽覺得?」


    「因為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了,不是嗎?尤其是這個地區,從很久以前就……」


    妻子雖然這麽說,但是我仍然一點印象也沒有,此時我又感覺到輕微的暈眩了。我忍不住甩甩頭。


    「*****的真正名字,一定是從那個人的嘴巴裏說出來的,『那個東西』的正確名字原本是不被知道的,那個人很偶然地正確發出一般發不出來的音,所以……」


    妻子的眼睛看著房間裏天花板與牆壁的交界處,嘴裏仍然緩緩地繼續遊說我所不知道的「常識」。


    「所以,她一定是被附體了。」


    10


    兩天後的星期五,我收到石倉醫生寄給我的電子郵件。


    他在郵件裏告訴我:星期天要先在深泥丘醫院集合,然後再和寶月清比古等所有人員,一起前往目的地。信件裏除了通知集合的時間外,還慎重地寫上井上家的住址。


    此外,醫生還寄了一個附加檔案,檔案裏麵搜集了問題人物——井上奈緒美的詳細個人資料。隻是以觀察員的身分被邀請去參加除靈活動的我,有權利知道那麽多關於個人的事情嗎?我雖然有點猶豫,但還是瀏覽了那份文件。


    我的這個行為雖然可以用「作家的習性」來解釋,但說穿了其實是「好事者的本性」在作怪。事已至此,我不再推三阻四,便認真地閱讀了那份文件。


    那麽——


    那份文件的大概內容如下:


    井上奈緒美,三十四歲。


    本地的公立高中畢業後,隻身前往東京,進入與服裝設計有關的專門學校就讀。二十歲出頭和一位比她年長的美容師結婚,但結婚不到兩年就婚姻破裂,沒有生小孩。


    離婚後,她在一家經紀公司擔任活動派遣員,也是六本木一帶酒廊的紅牌小姐,那幾年做的都是使用花名的工作。


    四年前她才從東京回到家鄉,並且住在現在的房子。她在本地經營小公司的父親正好在那個時候病逝了。她還有一個年長她五歲的姐姐,姐姐因為遠嫁到九州的福岡,和娘家的往來並不密切,所以奈緒美隻得負起責任,和母親(現在六十六歲)生活在一起。


    回到故鄉後,她遠離酒廊生意的工作,靠著父親生前的關係,受雇於本地的一家小企業,處理行政方麵的工作。因為父親死後遺留下房子、土地及若幹的財產,再加上母親也有老年年金,所以她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父親逝世而發生問題。


    ——敘述完她上麵的那些經曆後,文件裏便提到她今年春天到現在的一些「病況」。


    奈緒美在深泥丘醫院接受了切除胃部息肉的手術,如同石倉醫生說的,手術很成功,細胞化驗的結果是良性的,術後的複原情況也很順利。可是,七月起,她開始有了奇怪的變化。


    剛開始她在接受檢查時,會無意識地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並且有情緒不穩定的現象和奇怪的言行。她會毫無原因地突然放聲哭號,或突然悶不吭聲一語不發,也會突然像瘋了一樣地狂笑不已,或突然跑到洗臉台洗頭發……總之,隨著時間的經過,她的行為也愈來愈奇怪。根據照顧她的母親的說法,她在家裏的時候也是那樣,根本無法出去工作。


    對她那種狀況一籌莫展的石倉醫生,隻好將她介紹到q大學醫院精神科,請那裏的真佐木教授治療她的病情。但那位教授也因她的狀況「不是自己的研究領域」而放棄治療,這些和石倉醫生之前說的一樣。


    無論如何,看完了上述的那些資料,我不得不開始沉思。


    *****到底是何方神聖呢?是水妖?是水的惡靈?水的魔鬼?……被「祂」附體的人,結果會如何呢?醫生們認定那是「真正的惡靈附身」的理由,是什麽呢?


    我將在兩天後——星期日的下午,借著親眼目睹的經驗,體會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11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三點。過了三點沒多久,寶月清比古便出現在深泥丘醫院的玄關前麵。


    說到能夠驅除惡靈的靈能者,一般就會想到穿著法師裝扮的人物吧?但是,這位寶月清比古的樣子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他穿著黑色毛衣、黑色牛仔褲和灰色軍裝外套,這些都是非常普通的服裝。正如妻子說的,他的穿著與打扮很平實,而他的長相也很普通,並無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甚至看起來有點內向。不過,他那有點三白眼的眼光倒是頗銳利,如果用不好的用語來形容的話,他的眼光讓人想到蛇。


    人員到齊後是五個人。


    這五個人分別是石倉醫生、真佐木教授、寶月清比古、我,和那個女護士咲穀小姐。之前沒有聽說她也會來,所以看到她的時候,我有點吃驚。不過,再想想,她可以說是醫生和寶月清比古的介紹人,那麽理所當然地也會來吧!


    「咲穀小姐,好久不見了。」


    果然,寶月一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馬上就變得柔和了。


    「今天要麻煩你了。」


    「我們才要麻煩你呢!謝謝你大老遠到這裏來。」


    慎重地道謝後,咲穀便一一介紹我們給寶月。按照順序,她從真佐木教授開始介紹起,接著是石倉醫生,然後才是我。


    我和真佐木教授也是初次見麵,在我的想像中,他可能是一個比較冷漠的人,但是見過麵後,我發現他的言談溫和,是一位親切的老紳士。聽說他年近花甲,已經禿頂、像蛋一樣的頭型,看起來更像一位僧侶而不是精神科醫生。


    「對了,寶月大師。」


    為我們做完彼此的介紹後,年輕的女護士嘴角帶著一點點惡作劇的微笑說道。


    「泉美有話要我轉告喔。」咲穀的語氣更加輕鬆地說:「知道你很忙,但是,偶爾該回家看看。還有,回信的時候請認真一點——這就是她叫我轉告的事。」


    寶月苦笑地回答:「是、是。」又說:「對不起啊!——請替我傳達這句話。」


    「另外,」咲穀臉上惡作劇的笑意更深了。「她還說了:哥哥,你幹嘛那麽保護自己呀?請你忘記以前失戀的事情,我會介紹好的女生給你認識的——以上,泉美敬上,給弘哥。」


    寶月一邊偷偷地瞄著兩位醫生和我,一邊尷尬地聳聳肩膀。


    「泉美那個家夥……真是的!」


    所謂的「泉美」一定是他妹妹的名字。但是,咲穀護士說的最後一個名字——「弘哥」是誰呢?


    我的腦子有點混亂了。


    如果直接在「泉美敬上,給弘哥。」的句子上做解釋的話,「寶月」等於「弘」,如此說來,清比古並不是他的本名。是這樣的嗎?


    經過後來的確認,果然明白他的本名不是「清比古」,而是「弘」。至於姓氏也不是「寶月」,而是「忠野」。他的名字是忠野弘,妹妹的名字是忠野泉美。


    總之,「寶月清比古」是藝名——因為是靈能者,所以應該說是「靈名」吧!大概認為「忠野弘」這個名字,並不適合用在不世出的靈能者身上吧!


    順便一提,想出「寶月清比古」這個名字的人,據說就是他的妹妹泉美。從泉美托朋友傳話給哥哥的內容看來,她是一個很會替哥哥著想的妹妹。但是,說得不好聽一點,這個妹妹未免太愛管閑事了,不知道她哥哥是怎麽想的,如果我的妹妹是那樣的人,我一定會受不了的。想到這裏,我不禁悄悄地同情起這位哥哥。


    12


    我們坐著石倉醫生開的賓士廂型車,從醫院開往目的地。車子前進的途中,寶月清比古和真佐木教授做了一些交談。


    「寶月先生,你知道多少有關於*****的事?以前遇到過*****嗎?」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教授如此發問。


    於是,坐在後座的靈能者身體稍微向前傾,說道:


    「很遺憾,以前從來沒有碰到與*****有關的事情。」他說。「根據你們給我的情報,我已經在我所能的範圍內,預先做過調查了,那好像是相當特殊的『東西』。」


    「確實是特殊的『東西』,我手邊有相當數量的事例報告,而那些事例發生的地點幾乎都在這個地區和附近,別的地方看不到相同的事例……」


    我一邊聽,一邊想起前幾日和妻子談論*****時,妻子所說的話:「尤其是這個地區,從很久以前就……」她的確這麽說了。


    如果不能用「風土病」來形容的話,或許可以說那東西是「風土靈」吧?


    「這個地區很久以前就有這樣的事例了?」


    寶月反問教授。


    「對,不過,也不是太久遠以前。第一個事例發生的時間是六十年前左右——大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時候,這是最早的事例紀錄。」


    「原來如此,聽說被附體的原因是說出了『那個東西』的正確名字,真的是那樣嗎?」


    「這個說法好像已經成為定論了。」


    真佐木教授停頓了幾秒後,頭稍微向後轉,問說:


    「對了,寶月先生,你知道如呂塚的遺跡嗎?」


    「知道,那裏是很有名的古代遺跡,不過我沒有去過。」


    「那個遺跡被發現和被挖掘的時間,大約也是六十年前,這個地區出現*****的事例的時間,也正好是那個時候……」


    「你的意思是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係嗎?」


    「我不知道,這種事很難判斷。」


    寶月好像有點訝異,我也同樣感到驚訝。


    如呂塚遺跡和惡靈附身的關係?——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不過,如果我把自己的這種想法告訴妻子,她一定會無法置信地反問我:「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嗎?」我覺得她一定會這樣。


    「隻是,這次的事件裏有一個讓我很在意的問題,我覺得我應該把我的問題說出來。」


    「什麽問題?」


    「我是聽井上奈緒美小姐——就是你等一下會看到的那位女性——的母親說的。她說奈緒美小姐被*****附身後,經常有奇怪的舉動,那些舉動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她在自己的臉上畫線的行為。從這個行為,證明附著在她身上的東西就是*****。」


    「畫在她臉上的線條,好像是被什麽巨大的手豎起指甲抓出來的?」


    「嗯,她會使用藍色的顏料或化妝品,在自己的臉畫出那樣的線條。很明顯地,在那種狀態時的她,不是真正的她,而是失去了自己,被附身的她。」


    「那是『征兆』吧!是不知道真麵目到底是什麽的水之惡靈的征兆。」


    「我所在意的問題就是—在那樣的時候,她有時會在半夜從家裏逃脫出去,跑到『某個地方』。」


    「某個地方?」


    「那裏是深蔭川上遊的一個洞穴。上個月,她嫁到九州的姐姐回來了一個星期左右,她姐姐在母親的指示下,悄悄地跟蹤她的行動,發現她會藏在那個洞穴裏。」


    「深蔭川是……」


    「是黑驚川的支流,深蔭川的上遊山穀間有攔砂壩,那個洞穴就在攔砂壩的旁邊,入口的地方還拉著禁止進入的繩索。」


    「為什麽會有那樣的繩索?」


    「這和地方上的傳說有關,聽說那個洞穴裏有很複雜的分岔,分岔路還深入地底。還有一種說法,說是洞穴中的其中一條分岔路,可以通達數公裏外的如呂塚下方。」


    寶月的背深深陷入椅背中,「嗯」地輕聲哼著。


    「真的是很奇怪呀——唔,雖然我的經驗還不是很多,但是今天要遇到的,好像真的是很特殊的『東西』,總之我會盡心處理的。」


    「那就拜托你了。」


    「不管那是什麽屬性的『東西』,驅除附著在人身上的惡魔的方法,基本上是一樣的。」


    寶月毅然地挺直背脊說。


    「我的方法就是當場按照自己的感覺,用自己的力量把對手的力量推出去,一直一直往外推出……我覺得宗教性的種種儀式毫無用處。不過,大概也有人批評我,說我是行事沒有計劃,是一個隻會做即興表演的靈能者吧。」


    「但是,聽說你驅除惡靈的成功率相當高啊!」


    「保守一點估計的話,我的成功率有七成吧!」


    「希望這次也能成功。」


    13


    那是一棟沒有什麽奇特之處的木造兩層樓房子。


    房子看起來大概已經有三十年的屋齡了,簡陋的門旁邊是一塊小小的停車空間,裏麵停著一輛覆蓋著厚厚灰塵的紅色小型車。那間房子的附近還有幾棟大小和模樣很類似的中規模住宅建築。


    確認過貼在門上的「井上」名牌後,石倉醫生才按了門鈐。過了好一會兒,玄關的門開了,出來開門的是一名白頭發、身材瘦削的老女人,這是奈緒美的母親。


    那一天的天氣很好,氣溫上升到需要脫外套的程度,但是奈緒美的母親卻仍舊穿著寒冬時的鋪棉外套,表情十分憔悴。


    真佐木教授走到她麵前,先介紹了寶月清比古後,才介紹我給她認識。


    好像事先已經告知過今天的除靈活動「需要第三者當觀察員」,奈緒美的母親一副「明白了」的模樣。


    一腳踩踏進那間房子的門,我就感覺到強烈的濕氣與寒意。走在前麵的寶月脫掉鞋子,走到玄關廳的正中央後,就站著不動了。他好像在觀察動靜般地環視四周,表情非常的嚴肅。


    「你女兒在哪裏?」


    真佐木教授問。奈緒美的母親惶恐不安地垂下眼瞼,回答:


    「在她自己的房間。」又說:「請走這邊。」


    奈緒美的房間在一樓的深處,我們跟隨奈緒美的母親走過陰暗的走廊,我覺得籠罩著這間屋子的濕氣與寒意愈來愈明顯了。


    「奈緒美。」


    奈緒美的母親敲了門後,出聲叫道。


    「醫生們已經來了,開門吧。」


    沒有聽到奈緒美回答的聲音,隻聽到不知從哪裏傳來的水滴聲——這時我突然有這樣的感覺。


    門一打開,濕氣和寒意又更重、更強了,那是讓人感覺到真正寒冬的濕冷。還有……有一股強烈的黴味。冷氣機馬達轉動的聲音,從窗簾緊閉的房間裏傳出來,這個季節還開著冷氣,這是為什麽呢?冷氣機一直開著,難怪屋子裏的寒意逼人。


    「等一下,讓我先進去。」奈緒美的母親正要走進房間時,寶月製止了她。


    「不管發生什麽事,請你們隻要安靜地看著就好,可以嗎?——真佐木教授和石倉醫生,請你們站在現在站的地方,咲穀小姐,請你站在奈緒美媽媽旁邊。」


    「而你——」寶月看著我,說:「請你和我一起進去裏麵,小心不要讓我太靠近她……還有,請和我保持適當的距離站立,不要太近也不要太遠。」


    那是一間大約十張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間,昏暗的房間深處,有一條模糊的人影。那是奈緒美嗎?


    寶月打開房間的電燈。


    奈緒美穿著白色的睡衣,抱著膝蓋,獨自坐在房間裏的沙發上。她把頭埋進兩腳的膝蓋中,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看得出她黑色長發是潮濕的。


    「井上小姐。」寶月輕輕呼喚。「井上小姐,井上奈緒美小姐。」


    可是,她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仍然把頭埋進雙膝之中,一動也不動。


    「這幾天她一直都是這樣。」


    奈緒美的母親無力地說著。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就像現在這樣……不管和她說什麽話,她都沒有反應,也幾乎不吃東西,勉強她吃東西的時候,就會發生可怕的事……」


    ……可怕的事?


    我的手臂起雞皮疙瘩了,這並不是單純地覺得冷的關係。我一邊隔著衣服用雙手手掌摩擦兩手的手臂,一邊觀察著室內的情形。


    雜亂無比——室內的情形隻能用這幾個字來形容。


    隻看這個房間的話,會覺得這個房子好像是已經被廢棄了好幾十年的廢墟。肮髒的牆壁、亂七八糟的家具、潮濕的床罩、到處亂丟的衣服和化妝品之類的東西,以及被撕得破爛的報紙、雜誌,滿是煙蒂的煙灰缸、翻倒的垃圾桶、吃完的零食空袋子、空的寶特瓶……


    再仔細看,牆壁上的一汙點幾乎都是像水漬般的斑點,再抬頭看天花板,也到處是像下雨漏水所形成的痕跡——啊!這到底是……


    我的注意力回到寶月的動作上。


    他站在房間的中央,目不轉睛地看著沙發上的奈緒美,眼睛射出銳利的目光,右手的手掌貼在自己的額頭上,左手則是自從進入這個房子起,便一直插在上衣的口袋裏。


    幫忙奈緒美驅除*****靈的法術已經開始了嗎?


    他剛才說過「宗教性的種種儀式毫無用處」的話,從他現在的動作看來,他確實沒有使用任何儀式,就展開除靈的行動了。他沒有念什麽咒文或貼護身秘法的九字咒,也沒有拿出聖經或十字架之類的道具。


    他隻是一直盯著奈緒美看。隻是這樣看著奈緒美,就可以為奈緒美驅除惡靈嗎?


    不久,我看到寶月的嘴唇動了。


    我聽到低沉而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他的嘴巴吐出來。我呆住了,因為那聲音是異常至極的聲音連結,完全不像我所知道的任何一個國家的語言。對了,那聲音倒是有點像「那個東西」的名字——*****的發聲組合,是我非常陌生的母音與子音所組成的聲音……


    寶月發出那樣的聲音後,奈緒美開始出現反應了。


    她像喝醉了一樣,先是全身大幅度地搖擺晃動,然後雙手離開膝蓋,推開濕漉漉的長頭發,把頭發往上攏,急躁地仰起一直低垂著的頭。


    雖然事先已經被告知了,但是親眼目睹她顯露出來的臉後,我還是忍不住地發抖了。


    如真佐木教授說的,奈緒美的臉很不尋常,她的臉上畫著好幾條藍色的粗線,線條從額頭一直畫到下巴。寶月曾經比喻這些線條像是被什麽人的手指抓出來的抓痕。果真如他比喻的那樣,那些被她自己畫上去的奇怪線條,遮掩了她原來的容貌,讓人看不出她的長相到底如何,也看不出來她現在的表情是什麽。


    寶月一邊繼續說著奇怪的話,一邊左手慢慢地從外套的口袋裏抽出來。他的手掌像在出掌般地,突然向前推出——就在這個時候,房間裏的電燈閃爍起來,怱明怱暗,奈緒美也在這個時候從沙發上站起,發出短促的叫聲。


    很明顯地,寶月的動作給她帶來強大的衝擊,連站在旁邊看的其他人,也感到不尋常的衝擊。接著,令人震驚的現象發生了。


    好像在呼應寶月所說的話一樣,從沙發上站起來的奈緒美也用相同種類的異樣言語,開始和寶月對談。不過,從她的嘴巴裏發出來的聲音枯燥而沙啞,完全不是三十四歲的女性應有的嗓音。


    寶月的左手手掌再次向前推出。


    奈緒美再度發出尖叫聲,她的雙手水平張開,並且向後退了一、兩步,胡亂地甩動潮濕的長發,翻著白眼。下一瞬間——


    令人無法相信的情景,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了。奈緒美的身體開始慢慢往上浮起。


    「不要!」奈緒美年邁的母親大聲地叫道。「不要那樣!奈緒美,不要呀……」


    但是,奈緒美的身體仍然在母親的大叫聲中繼續往上浮,一直浮到腳底離地麵大約五十公分的地方,才停下來。她亂舞頭發,翻著白眼的樣子非常可怕。此時從她的嘴巴裏吐出來的言語已經和剛才完全不同了,她像在碎碎念一樣,小聲地不知道在說什麽。接著——


    不知從哪裏傳來水滴滴落的聲音。


    不過,很快就知道那裏是哪裏了。那就是我們的頭上。


    外麵是從早上開始就很好的天氣,此時當然也沒有在下雨,但是水卻從天花板滴下來。有些水滴直接滴到地板上,也有些水滴沿著牆壁流下,積在地板上。


    我嚇得全身發抖,但仍然努力要求自己冷靜。


    人體突然從地麵上飄浮起來,天花板開始莫名其妙地滴水下來,這可能是人為的計劃性行為嗎?


    我回頭看門的那邊,除了我和寶月,另外四個人都確實地站在那裏,所以絕對不可能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在悄悄操縱某個機關,製造出那樣的情況。如果那真的是人為的情況,那麽一定是我們幾個以外的其他人,偷偷地潛入這個房子裏所為。不過,姑且不論水從天花板滴下來是怎麽辦到的,光是奈緒美的身體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飄浮起來的事,就讓人無法理解。從房間的構造和燈光,及奈緒美前後的空間看來……根本不可能製造出這種奇幻的效果,完全不可能。


    ——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不可思議的事情。


    啊,果然如此嗎?真的不能不承認嗎?果真是那樣的。


    飄浮起來的奈緒美的身體,此時又發生了奇怪的現象。新的水滴從她蓬亂的頭發發梢、水平張開的雙手指尖、並攏的雙腳腳尖,開始滴滴答答地滴出來了。


    仍然是翻著白眼的她咧開了大嘴巴,文字難以表達、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生物所發出來的奇怪聲音,從那張大嘴巴裏蹦出來。


    「不要!」


    她年邁的母親哀號了。


    「寶月先生!」


    「寶月先生!」


    真佐木教授和石倉醫生同時叫道。


    可是,寶月仍然動也不動。


    他慢慢地調整呼吸,再一次盯著飄浮在半空中的奈緒美,並且說著我無法理解的語言。接著,他突然朝著奈緒美,向前跨出一大步,他的左右兩手配合向前跨出的動作,也同時「喝!」地用力向前推出,就這樣——


    咚——!奈緒美的頭垂下了。


    她張開著的雙手同時無力地往下垂,身體也放棄了對地心引力的抵抗。


    隨著重物落地的聲音,奈緒美的身體頹然側臥在地上。寶月安靜地走到她的身旁,拉起她拋出來的右手,檢查她的脈搏。


    「咲穀小姐,過來一下。」


    寶月轉頭呼喚站在奈緒美母親身邊的女護士。


    「請你幫她擦掉臉上的汙垢,她臉上的線條大概是用自己的眼影畫上去的。」


    「啊……是。」


    「這些藍色的線就是水惡靈附身的符號,最好趁著現在趕快擦掉。」


    「知道了,無論如何都會擦掉的。」


    女護士從散亂的化妝品中找出卸妝油,然後跪在臥倒在地上的奈緒美旁邊。「你沒事吧?不要緊吧!」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卸妝油塗抹在奈緒美的臉上。


    寶月走回到房間的中央,他雙手抱胸,抬頭看著天花板,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天花板已經不再滴水下來了。


    奈緒美的母親將準備好的濕毛巾交給女護士,毛巾同時擦掉了卸妝油和臉上的汙垢。雖然不是完全擦幹淨了,但此時至少可以看清楚——就近地看——井上奈緒美的容貌了。


    「嗚、嗚……」


    奈緒美發出呻吟的聲音,慢慢張開了眼睛。


    她恢複正常了嗎?我正這麽想著的時候,突然聽到寶月發出「唔?」的聲音,好像對什麽事情感到疑惑似的。我回頭看寶月,隻見他皺著眉頭,注視著正要慢慢地站起來的奈緒美。


    「啊!」這次發出呻吟聲的人是寶月。


    「怎麽會……」


    他好像無法置信似的,一邊搖頭,一邊喃喃自語,好像好不容易才控製住內心的驚訝,所以低聲說著讓人聽不清楚的話語。


    「怎麽是……hiruko……」


    hiruko?——什麽呀?


    hiruko……?是出現在《古事記》裏的水蛭子※嗎?水蛭子是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所生的第一個孩子,後來這個孩子被放在葦舟上,讓水衝走了,是一個可憐的異形之神。我以前看過諸星大二郎的漫畫,他把這位異形之神描違成古代的魔物……(※日文發音為hiruko。)


    ……魔物?


    被大家用*****這個名字來稱呼的水之惡靈,難道就是「水蛭子」?這件事直到現在才被寶月發現嗎?啊,但是……


    根本沒有時間讓我深思,因為房間裏響起了尖叫聲,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尖叫聲的來源,聲音的主人正是被我們認為已經清醒的奈緒美。


    「沒事的,井上小姐,沒事的。」


    護士在她的身旁頻頻安慰,可是奈緒美完全無視她的安慰。奈緒美站起來,瘋狂地揪開潮濕的頭發,發出不尋常的尖銳聲音。


    「怎麽是你!」她伸手指著站在房間中央的靈能者,尖聲喊道:「你來做什麽!」


    寶月茫然地站著。


    「井上小姐,這位是來幫助你的……」


    護士一邊說,一邊把手放在奈緒美的肩膀上,但是奈緒美甩掉她的手。


    「回去!」奈緒美像在狂吠般叫道。她被強烈的憤怒與強烈的恐懼控製住了,這讓她的臉扭曲起來,顯得十分可怕。


    「回去!不要來!不要再來了!」


    14


    這一天的驅靈活動到底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呢?


    我們幾乎是被趕出井上家的。離開井上家後,寶月麵無表情地沉默著。不過,當我們坐著石倉醫生的車,回到深泥丘醫院後,他就自己主動開口說話了。


    「成功率反正是七成……」


    「那是保守的估計,不是嗎?」真佐木教授委婉地回應他。「可是,這次失敗了嗎?」


    寶月緩緩地搖搖頭,說:


    「不完全是那樣,但是……」


    「你的意思是——沒有趕走惡靈嗎?」


    「唔……好像是的。」


    「我等一下會打電話給她的母親,詢問一下我們走了以後的情形。」


    「——那就拜托你們了。」


    「不過,最後她那種瘋狂的模樣,也很可怕。」石倉醫生插嘴說:「寶月先生,你的能力真的很強,連*****都害怕,感到強大的威脅了,所以一定要那樣……」


    石倉醫生雖然這麽說,但是寶月臉上的表情卻更加沮喪,好像想到什麽嚴重的事情了。


    於是真佐木教授問要不要改天再試一次。


    「不,不要了。」


    寶月如此回答,並且用力咬著下唇。大概是認為自己輸了,感到懊惱吧!


    「剛才我已經盡了全力,能做的就是那樣了,非常抱歉,我已經無能為力……」


    15


    深蔭川的浮屍井上奈緒美的死因,果然是溺死的。


    水量變多、水流湍急、水溫低……這些都是造成不幸的原因,再加上奈緒美不會遊泳,落水而死是不難想像的事情。


    「據說被*****附身的人,最後的下場大多是被*****拖到水裏淹死的。」


    當我把奈緒美死亡的事情說給妻子聽時,妻子最初反應就是這樣。


    「那次驅除惡靈行動,果然是失敗了呢!」


    「就是呀!」


    「不過,寶月先生確實是真有能力的吧?」


    「嗯,至少那時看起來確實是那樣。」


    「因為*****實在太特殊了——」


    妻子這麽說著的時候,表情非常嚴肅,還一度閉上眼睛。


    「雖然他的能力是真的,但是一般的靈能者或許還是無法對付*****吧!」


    16


    兩名自稱是黑鷺署的刑警,在發現屍體兩天後到訪我家。五十歲左右的小個子刑警姓神屋,另一個年輕、大個子的刑警姓熊井。


    確認被打撈上來的屍體是井上奈緒美後,他們從現場的警官處得知我認識井上奈緒美。所以,在拜訪過奈緒美的母親,見過兩位醫生和護士後,他們認為也有必要和我談一談。


    「從夏天開始,已經死亡的井上奈緒美被*****附身了。這是q大學的真佐木教授說的,這一點沒錯吧?」


    年長的神屋刑警一開口便如此說。因為他突然說出「*****」這個名字,老實說我真的嚇了一跳。


    「因為我在這個地方已經工作了三十幾年,所以盡管不願意,過去還是碰到過幾次和『*****』有關的事件。」


    「哦……是嗎?」


    真的如妻子說的,*****存在這個地區已經是常識了嗎?可是,不管我怎麽想,我就是無法在自己的記憶裏找到和*****有關的記憶。


    我已在不知不覺中,抽起刑警給我的香煙了。


    「那麽,我就長話短說了。」我說。「她被不知真麵貌為何的水之惡靈附身,失去了自我,所以上個星期天特地從東京找來能力高強的靈能者,來為她驅除惡靈。可惜那個行動沒有成功,所以她自己跳河死了……」


    「不,事實上,這個案子不可能這麽簡單就結束了。」


    「為什麽?」我不明白地問道。「雖然死於惡靈作祟,可是法律上她卻是自殺的,事情就是這樣,還會有什麽疑問呢?」


    「顏色不對。」刑警插嘴說道。「因為顏色不對,所以不能簡單就結案了。」


    「顏色……啊!」


    「畫在屍體臉上的線條顏色,你也注意到這一點了吧?」


    ——是的。


    從河裏打撈起來的井上奈緒美臉上的線條顏色,並不是星期天看到的眼影藍色,而是紅色的。那是好像用口紅畫出來的線條——可是,那到底是……


    「藍色線條是*****的符號,如果畫在屍體臉上的線條是藍色的,那就什麽問題也沒有。表示她確實是因為被*****附身,而且在*****的作祟下跳到河裏的。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幾次,我還親眼見過相同的溺死屍體。但是——」


    年長的刑警摸著自己已經頭發斑白的腦袋,接著說:


    「如果符號不是藍色而是紅色的,那麽情況就不一樣了。」


    「怎麽個不一樣?」


    「臉上畫的是紅色線條的話,就不是*****了。紅色線條是*******的符號,你不知道這件事嗎?」


    「*******?」


    雖然模仿著刑警的語音,但是我的發音還是發得不像。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那也是不知是來自什麽國家的語言,是一連串異常聲音的連結。不過,剛才刑警說的「*******」?,其實和說*****時一樣,不是「那個東西」的正確名字吧!


    「據說*******是火的惡靈,被*******附身的人的周圍,會陸續發生和火有關的異常現象,『因此這家夥非常討厭水』。」


    「……」


    「你剛才說的有關驅除惡靈的事情,我也從其他人那裏聽到了,那個寶月清比古的能力相當高強,所以剛開始的時候你們都以為他成功了。但是,最後好像還是沒能趕走惡靈。」


    「——是的。」


    「可是,在我的想法裏,那一天的驅靈行動不能說是完全失敗的,因為確實對付到*****了。隻是*****被驅除的時候,*******趁著短暫的空白時間,占據了*****的位置。這種『靈交替』的現象,是事前完全沒有料到的事情。」


    「靈交替?——那麽,她到底變成怎麽樣了?」


    「星期二的晚上,奈緒美好像又跑到深蔭川上遊的那個洞穴去了。她的母親看著她出門,也看到她拿口紅在自己的臉上畫線,她的母親雖然覺得害怕,卻也不敢叫她不要出去。——總之,那天晚上的狀況就是:奈緒美已經沒有被*****附身了,她是在被*******附身的情況下外出的。」


    刑警暫停發言,側眼看了一下身旁的夥伴。


    從剛才起,這位叫熊井的年輕刑警就沒有開口過,一直麵露困惑的表情。他和老經驗的神屋刑警不一樣,以前大概沒有遇到過*****或*******的事件,這回是第一次吧!


    「我們已經仔細調查過前天你發現屍體的地方,和那個地方的上遊一帶。」


    年長的刑警再度開口說話。


    「那個洞穴的附近有許多腳印的痕跡,那應該是奈緒美的腳印。但是,那一路上找不到會因為不小心而造成失足滑落河中的地點,也就是說找不到有人因為腳滑而落水的痕跡。這代表什麽意思呢?」


    刑警遞給我新的香煙,但是我搖頭婉拒了。


    於是刑警繼續說:


    「在被*******附身狀態下的人,不可能自己跑到河邊跳河,因為*******非常討厭水,所以奈緒美不會自己跑到水量變多的河邊。而要去那個洞穴時必須經過的河岸邊,也找不到任何人跌到河裏的痕跡,所以——」


    我把咬在嘴裏的香煙拿下來,喃喃地說著:「怎麽會?」


    刑警一臉嚴肅地點點頭,說:


    「不是自殺,也不是意外,那麽就是有人把她丟進河裏。她可能是先被帶到我們調查過的路線以外的某個地方,才掉到河裏的,當然很可能是先被弄昏倒,才被丟到河裏。目前我們正全力往這個方向調查。」


    「……」


    「我們認為她的死因與*****或*******無關,不是死於惡靈作祟,而是被人殺死的。」


    「……啊!」


    「星期二的晚上有月亮,但是不管是在月光下,還是利用手電筒的光,都很難看清楚畫在臉上的線條顏色。凶手以為她臉上線條的顏色是藍色,沒有注意到那天晚上的顏色不一樣,所以就那樣把她丟到河裏,讓她淹死。製造『她被*****附身,最後投河自殺』印象。凶手的目的一定就是這樣——你覺得這個推理怎麽樣?」


    刑警一邊摸著斑白頭發的腦袋,一邊眯起眼睛偷窺我的反應。我沒有提出異議,因為身為靠寫推理小說為生計的我,聽到刑警的這些話,竟然有一種鬆了一口氣般的心情,還點著頭,表示「原來如此呀」。


    刑警好像很滿意我的反應似的,用舌頭舔了一下上唇後,接著說:


    「我想再一次請教你關於那天驅除惡靈的事情,聽說那天你以公正的第三者的身分,參與了那次的驅靈活動。請你把那天看到的所有情況,詳細地說給我們聽。請盡可能正確地說出你記得的所有事情,拜托了。」


    17


    寶月清比古以可能殺害了井上奈緒美的罪名被逮捕的時間,是發現屍體正好十天後的事情。接近十一月底的市街,已經開始準備迎接聖誕節的來臨了。


    18


    我從石倉醫生寄給我的郵件,知道寶月被逮捕的事情。他是第一個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石倉醫生的消息來源是女護士咲穀小姐,而咲穀小姐則是在電話裏聽寶月的妹妹講的。


    我原本以為寶月進行了驅靈的活動後,當天晚上或翌日早上就回東京了,然而事實的情況和我想的不一樣。寶月在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繼續住在附近的飯店,然後在星期二的深夜,進行了殺人的計劃。殺人後的翌日早上——奈緒美的屍體被發現的星期三上午,他才回去東京。除了飯店的員工,還有不少人可以證明這件事情。他是一個有能力的靈能者,卻犯下了那樣的殺人行為,實在是太魯莽了。


    後來我有機會和黑鷺署的神屋刑警碰麵,根據他所說的,寶月以順從的態度接受了警方的調查,並且承認了殺人的罪行。


    殺人的當天晚上,寶月跟蹤自己走出家門的奈緒美。果然如他所料,奈緒美去的地方正是深蔭川上遊的那個洞穴。奈緒美的臉上仍舊畫著線,一看就知道她還處於被*****附身(其實是被*******附身)的狀態中,於是寶月乘機攻擊她,讓她昏倒(寶月說他會柔道的勒技),再把她從攔砂壩那邊帶到河邊,尋找到適當的地點後,就把她丟到河裏。這樣的話,當她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應該會被認為是「因為*****附身而自殺了」。寶月當時的想法,果然如神屋刑警對我說的推理一樣。


    可是,寶月為什麽會做出那麽愚蠢的行為呢?


    根據警方調查的結果,寶月殺人的動機,竟是為了再單純不過的世俗情感。


    原因要追溯到四年前。


    奈緒美結束東京的個人生活那年,也是寶月的靈能蘇醒,成為靈能者的那一年,也就是四年前。


    「如果要從頭說起的話,其實寶月在那一年的前一年開始,就持續地糾纏著井上奈緒美,扮演一個騷擾者的角色了。」


    頭發斑白的幹練刑警好像在說一點也不有趣的「故事」似的,做了這樣的開場白,才接著說:


    「奈緒美當時在西麻布的『dagon』酒廊工作,寶月是那裏的常客。年紀不小卻不去工作,靠著父母的錢花天酒地,他迷戀上了奈緒美。不知道他們兩個人的交情到底進展到何種程度,隻是,奈緒美卻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厭煩起寶月了。


    「可是寶月不死心,開始上演男人糾纏女人的老套劇情。不過,對寶月而言,或許他認為那是轟轟烈烈的愛情吧?總之,雙方的感情落差愈來愈大時,盡管一方認為是轟轟烈烈的愛情,另一方卻覺得是天大的麻煩,這就是當時他們兩個人的寫照吧!寶月愈是固執地不放棄對奈緒美的感情,奈緒美就愈覺得煩,讓她陷入半神經衰弱的情況。」


    我帶著不知如何是好的憂鬱心情,想起驅靈那一天護士咲穀對寶月說的話——那是寶月的妹妹請咲穀傳的話。


    ——請你忘記以前失戀的事情。


    「在那樣的情況下,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當然愈來愈險惡,終於在四年前的某一天,發生了決定性的事情——奈緒美在樓梯上把寶月推下樓。『dagon』位於住辦混合的大樓四樓,那個時期奈緒美對寶月維持著相當高的警戒態度,所以下樓時通常走後麵的安全梯,避免遇到寶月。可是寶月早已料到她會從那裏出入,所以那天晚上早早就埋伏在安全梯那邊。奈緒美看到寶月後,既吃驚又憤怒,兩個人發生衝突,互相推擠的結果,寶月從樓梯上摔下去了。——以上那些事情,全部是寶月接受警方調查時,他自己說的。」


    當然了,現在無法從奈緒美口中問出什麽了,除非有「貨真價實的靈能者」,能夠把她的靈魂叫出來。


    「那一摔相當嚴重,寶月的頭部因此受了重傷,所以他也記不住當時的詳細情況,後來那次的事件便以他個人的疏失了結,而奈緒美也趁著發生這件事的機會離開『dagon』。真相如果就是寶月說的那樣,那麽,當寶月從樓梯上摔下去的時候,奈緒美並沒有報警求援,而是扔下受傷的寶月,就離開現場了。她對寶月的感覺既有對他受傷後卻棄之不顧的罪惡感,也有對他糾纏不已的行為的厭惡感與恐懼感,她一定是感到再也無法忍受寶月了。她在老家的父親正好在那個時候過世,更加堅定了她想離開東京的決定。」


    聽著幹練的老刑警敘述時,我心情憂鬱地一邊點著頭,一邊想起妻子說過的話。


    ——發生從樓梯摔下來的意外時,正是對自己感到失望,幾乎生活在自暴自棄中的時期,現在回想那個時期,情緒就會變得很低落。


    那好像是寶月在接受某個采訪時說過的話。「幾乎生活在自暴自棄中」,應該是他後來對自己不斷糾纏奈緒美的行為,所給予的評價吧?


    「而寶月——」


    刑警繼續說:「諷刺的是,沒想到那個意外卻喚醒了他體內的特異能力,讓他開始以靈能者的身分,活躍在這個社會中。不過,成為靈能者後,他沒有使用本名,而是使用了寶月清比古這個別名,所以即便他成為名人,奈緒獎也不知道寶月清比古是曾經糾纏過她的人。在東京被男人騷擾的事情,回到故鄉後,她或許有對母親說過,不過,就算她說了,她口中的男人名字應該是忠野弘,而不是寶月清比古,所以決定請寶月清比古來為奈緒美驅除惡靈的時候,母親完全地同意了。」


    「可是,寶月那邊呢?」這是我從剛才就一直很在意的問題。「知道自己要幫忙驅除惡靈的女人的名字是井上奈緒美時,沒有發現這個女人就是從前對自己不屑一顧的女人嗎?」


    「井上這個姓氏並不特別稀奇吧?」


    「但是……啊!對了,她在酒廊工作的時候,用的是花名吧?」


    「沒錯。」刑警舔了一下嘴唇,繼續說:「奈緒美似乎沒有讓寶月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店裏的人當然也不會隨便說出奈緒美的真實姓名,這些我們都查證過了。另外,奈緒美離開酒店後,寶月也完全沒有再去那家酒店,應該是死心了吧!因此,寶月心中的那個女人的名字並不是井上奈緒美,他隻知道奈緒美在店裏的花名,那個名字是——」


    「hiruko?」我戰戰兢兢地說出這個名字。


    刑警點頭又說:「沒錯,」然後說:「白晝之子的『晝子』※。這個花名雖然有點奇怪,但是她本人好像很喜歡。」(※日文發音和「水蛭子」相同,也是hiruko。)


    「啊……」


    我繼續和刑警交談,但是腦子裏開始重現當日在井上家進行驅除惡靈時的畫麵-——最後的那一幕所表現出來的意思,似乎和我原先的想法截然不同。


    19


    護士在寶月的指示下,擦拭奈緒美臉上的汙垢時,奈緒美發出微微的呻吟聲,慢慢地張開眼睛。那時——


    「唔?」寶月發出感到疑惑的聲音,而且深深地皺著眉頭,注視著正在慢慢站起來的奈緒美。


    「怎麽會……」


    他好像無法置信般地一邊搖著頭,一邊低聲喃喃自語:


    「怎麽是……hiruko……」


    寶月和我一樣,那時第一次看到臉上沒有任何「化妝品」的奈緒美,此時他才發現這是一個令人無法相信的偶然—-在自己麵前的這個井上奈緒美,竟然就是四年前棄自己而去的那個女人——「dagon」的晝子,這真的是再巧合也不過的事情了。


    當時他一定嚇了一跳吧?也一定不知所措吧?四年前就是因為她,而從樓梯摔下去,頭部受到中傷的記憶,或許那一瞬間在他的心裏複蘇了。


    奈緒美這邊也一樣,她吃驚的程度一定不亞於寶月。


    被*****附身而沒有自我的時候,她應該無法分辨來為他驅除惡靈的人到底是誰吧?但是,接受了驅除惡靈的行動後,她不再受到惡靈的支配,臉上的「符號」也被擦拭掉,終於慢慢清醒過來,可以看清楚眼前的男人——忠野弘,那個她曾經厭惡和恐懼的騷擾者,那個男人四年前還被自己推落樓梯,受了重傷……


    「怎麽是你!」


    她完全無法理解那個男人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所以尖聲喊道:


    「你來做什麽!」


    竟然跑到現在自己住的地方了!還對自己窮追不舍嗎?或者,為了四年前的事情,來找自己報複的?


    「回去!」


    她被強烈的憤怒與強烈的恐懼控製住了,於是像在狂吠般地叫道:


    「回去!不要來!不要再來了!」


    20


    曾經是忠野弘的寶月清比古,四年後很偶然地與曾經是晝子的井上奈緒美重逢了,於是一股殺意自他的內心湧起,促使他犯下了殺人的罪行。事情是這樣的嗎?——這種不負責任的想像盡管有存在的可能性,但是這種事情夠了吧!已經夠了吧!


    反正是從他自己的嘴巴說出來的事情,內容到底是真是假,就由處理這種事情的專家去分析吧!輪不到我來思考這個事情。總之,我已經沒有太大的興趣了。


    明白到這個地步後,井上奈緒美死亡的真相,就變得太實際,現實感太強烈,讓我覺得有點乏味。那天——進行驅除惡靈行動的那一天,我所看到的那些奇怪現象,現在突然變成是多餘的奇怪事件。


    那個*****和*******,與什麽不知真麵目為何的惡靈或魔鬼也一樣,「祂們」在我心中的存在感,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慢慢地崩塌了。到了完全進入冬天的現在,「祂們」已經退後到濃霧的後麵,變得模糊而不存在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無法理解的事情。


    ……是的,或許原本就應該如此。


    不過……前幾天我看到妻子對著家裏飼養的兩隻貓說話了。這件事本身並不特別稀奇或古怪,隻是,妻子當時說的話傳入我的耳朵時,我覺得她說的話雖然和*****或*******不一樣,但也是怪異的聲音組合——我覺得是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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