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我共搭電梯的是三名男女——兩名男士、一名女士,三個人的年紀看起來都比我大上幾歲,身上都有某個部位的傷。


    一個男人用三角巾吊著右手臂,另一個男人拄著拐杖,至於女人則是脖子上纏繞著紗布——都是這個醫院的住院病人。


    「正好還有十分鍾。」


    「上麵大概已經有很多人了吧?」


    「但是,今年好像沒有往年那麽多人。」


    「從今年開始,基本上隻有和醫院有關係的人才能來,玄關大門上貼了這樣的告示。」


    「因為去年人太多,太混亂的關係吧—才會那樣……」


    「啊,去年你也住院嗎?」


    「不,沒有,因為我家就在附近,所以以前每年都會來打擾。今年正好腳骨折了……」


    他們三個人好像是熟人,在電梯裏你三日我一語地交談著。


    「發生骨折是倒黴的意外事故,但是卻因此今年也可以在這裏觀賞。就這點而言,可以說是幸運吧!」


    「這上麵的視野很好,可以看得很清楚。」


    「是啊……」


    我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表,確定時間。


    晚上七點五十一分——從剛剛還有十分鍾變成隻有九分鍾了,按照慣例,這個活動開始的時間應該是八點。


    「每年到了這一天,不知道怎麽搞的,總是覺得很興奮。」


    「好像沒有看到,就覺得夏天還沒有結束。」


    「唔,簡直就像……」


    確實是的,我也這麽想。


    我住在這個老城市很久了,這個城市有悠久的曆史,有很多名勝古跡,當然也有許多眾所周知的傳統活動與節慶,為這個城市吸引了無數觀光客。


    因為我是本地人,經常看到這個那個的活動,而且從很久以前就覺得生活中的活動太多,所以對於節慶活動的事情並不特別感到興趣。再加上我原本就不重視所謂的鄉土情,基本上也覺得那根本不重要,更何況,混在一堆觀光客中,總是會覺得很鬱悶、不自在。


    不過,很奇怪的,我唯獨對今天晚上的這個活動有興趣。


    這個城市的眾多傳統活動中,我隻對這個活動感興趣,唯有這個活動讓我的心有蠢蠢欲動的興奮感。我想不隻我對這個活動有這種感覺,住在這個城市裏的許多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這種感覺吧!


    八月十六日。


    今天就是所謂「五山送火」的節日。


    這一天,以我住的東區的人文字山為首,圍繞這個城市的眾多山中,共有五座山的山坡空地上,會用火排出巨大的文字或圖案。排列在人文字山上的字是「人」,所以被稱為「人文字的送火」、「人文字燒」,這個活動恐怕是這座城市在夏季時最有名的夏日風情。


    電梯隻能到達四樓,接下來就必須自己爬樓梯,才能上到屋頂。


    拄著拐杖爬樓梯一定很累,但是好像也不需要我幫忙。從電梯裏出來後,我對著那三個人輕輕點頭示意後,就率先往樓梯那邊走去。


    「對了——」


    我聽到背後女人說話的聲音。


    「聽說今天晚上是六山唷。」


    「哦——」那兩個男人如此反應著。


    「真的嗎?」


    「那就太好了,這一次骨折的意外,果然很幸運……」


    今天晚上是六山……啊,是嗎?果然是那樣嗎?


    多麽奇妙呀!——我緩緩地晃著腦袋想著。但是,話雖然這麽說,其實我不是很明白自己心裏的真正感受。


    2


    「有時間的話,十六日可以來這裏,醫院會配合送火的時間,開放屋頂讓大家觀賞送火的情形。」


    一個星期以前,深泥丘醫院的石倉醫生如此邀請我。


    「不是我說大話,從這裏可以看到全部的五座山。」


    「真的嗎?五山都可以看到?」


    「隻有人文字山的『人』因為角度的關係,看不太到『人』的形狀。」


    「即使是那樣,從這一帶可以看到五座山也很難得了,真的很難得。」


    「是吧?」我的反應讓醫生露出滿意的微笑。


    「登上深泥丘後,『人』就變成在山的背麵,完全看不見『人』字了,但醫院處在絕佳的位置,雖然看不到字,卻還是可以看到送火情形。因為都市的發展,阻礙視線的建築物一直在增加,因此不管是哪一個地區,好的觀賞點都一年年地減少了。」


    「是呀!」


    「請你太太一起來吧!」


    醫生這麽說著,手指碰了碰覆蓋在左眼上的茶綠色眼罩。接著說:


    「今年規定隻有住院的病人和醫院的員工及家屬,可以到醫院的屋頂觀賞送火的情形。」


    「我可以去嗎?我不是住院的病人呀!」


    「沒有關係,沒有人會檢查誰是住院病人、誰不是,萬一遇到有人問,你就說是我邀請你來的……」


    今年夏天我的身體一直令人不太滿意,老是覺得哪裏不舒服。本來很想置之不理,把不舒服的感覺勉強拖過去就好了,可是來到七月中旬後,好像怎麽樣也拖不下去了。睡不著、頭痛、身體微微發熱……連著幾天出現這種情形後,我終於還是到醫院找醫生了。這一天的前晚,因為又發生了許久不見的暈眩情況,讓我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感到很不安,所以決定隔天就去醫院。


    到了醫院的時候,一些症狀其實都已經不見了,不過為了小心起見,還是做了幾項檢查。很幸運地,檢查的結果是一切正常,不管是腦部還是負責平衡感的內耳器官,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狀況。於是,醫生診斷我是「自律神經或壓力過大的問題」吧,接著便下達指示,依然要我「過有規律的生活」、「適度的運動」、「最好戒煙」……


    接下來我們談到一個星期以後的「五山送火」。不知道是誰先提起這個話題的,總之是在很自然的情況下,進入了這個話題,就這樣——


    「起源是一個謎呐!」


    石倉醫生好像很有研究似的,開心地談起了這個傳統的由來。


    「自古以來進行『送火』這個地方風俗活動的時間,就是盆會結束的八月十六日晚上。不過,真的是那樣嗎?最近大家似乎都在討論這個問題。」


    「結論是什麽呢?」


    「我想你應該知道,所謂的『盆』,是中國的佛教盛典『盂蘭盆』的簡稱,在日本稱為盂蘭盆會。而盂蘭盆的語源來自梵語的『umbana』,意思好像是『倒懸之苦』。好了,先不說這個——


    「現在在日本進行的盆會活動,首先是八月十三日焚燒『迎火』,迎接祖先的靈魂回家,然後在十五日或十六日焚燒『送火』,送祖先的靈魂回去黃泉之國,一般盆會的風俗就是這樣。因為迎火和送火都是在家門口燒火的,所以合稱為『門火』,五山送火基本上就是『門火』的一種。不過,如果結論隻是這樣而已,會不會太簡單了呢?」


    「還有不同的說法嗎?」


    「首先就有人提出『既然有燒送火的活動,為什麽沒有燒迎火的活動呢?』的疑問,沒有把火迎進門,怎麽把火送出門呢?」


    「但是……」才張開嘴,我就馬上閉嘴。


    畢竟談論宗教性的事情或作解釋,對我來說最後都會變成無謂的言論,所以我還是不要多嘴的好。


    夏天的夜空裏,短暫地浮現在黑暗中的巨大火文字,那是多麽脫俗的光景啊!那是有如夢幻般的美景,是由一群火焰形成,隻存在幾十分鍾的虛幻風景——對我而言,火文字有這樣的三思義」就夠了。考據火文字的來源之類的事情,反而讓我覺得是破壞這個「意義」的障礙,是殺風景的事……


    「每次看送火,我總是非常感動。」我說。


    然後慢慢眨了眨眼又說:


    「可是,很久以前的人在山坡上燒火把,用火把排成文字,有些人會覺得這是毫無道理的事情吧?」


    「是呀!」


    醫生點頭,摸摸滑溜的圓下巴,接著說:


    「據說迎火的活動已經有千年以上的曆史了,不過,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並沒有明確或正式的記載。至於這個活動是從誰開始、怎麽開始的,當然更是眾說紛紜,不清楚事實到底如何。而寫在山坡上的火文字為什麽是『人』、是『永』、是『蟲蟲』,也同樣有很多說法,沒有定論……」


    被寫出來的文字當然是每座山不一樣,人文字山以外的四座山,依次是——


    位於城市西邊的水魚山是「永」字。


    位於城市西北邊的龍見山是「丶人」,這不是我們平常熟悉的文字,大家把那個字念成hi※,或許原本就是「火」字吧?聽說是「火」右邊的短撇後來被拿走了,因此變成了「人」這樣的字。還有一說是:為了和人文字山的「人」做區別,所以才在「人」的左邊加一畫。(※日文「火」的讀音。)


    位於城市北邊青頭山的是「◎」,這個圖案一般稱為「眼形」。因為很像貓的眼睛,所以地方上有許多人用「貓眼」來稱呼這個圖案。


    另一個就是並列於城市東北邊的耳山和刀山的「蟲蟲」。並列的兩座山上各寫了一個「蟲」,雖然是兩座山兩個字,但是被合並為一山一字。


    「對了,好像還有一個說法是:很久以前並不是五山,而是十山。」


    我突然想到這件事,便隨口說了。


    「是有這個說法。」醫生馬上點頭說:「江戶時代快要結束前是十山,確實有這樣的記載。但是明治維新※後,十山慢慢減少,到了昭和時代※剩下五山,從此不再減少,一直維持到現在。」(※日本明治天皇始於西元一八六八年。※昭和天皇始於西元一九二六年。)


    「明治維新以後才開始減少的嗎?那麽不是很久以前嘛!」


    「是啊,不過十山的時候,一定很壯觀吧!」


    「其他山上的文字是什麽?」


    「根據我看過的文獻,另外的字是日文平假名的『み』、漢字的數字『二』、『天』及『卐』,還有一個字好像是『鬼』字。不過,哪一座山是哪一個字,現在已經不清楚了,雖然說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是……」


    這個腦神經科的石倉醫生好像不僅是鐵道的時刻表專家,也是鄉土史的愛好者。


    「總之,下個星期有空的話,請務必大駕光臨。」


    我要離開醫院時,醫生還一再邀請,最後還露出故弄玄虛般的笑容,說:


    「聽說今年好像是六山之年唷。」


    3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我是第一次踏入深泥丘醫院的屋頂,卻對這個地方有很強烈的似曾相識感。


    這種感覺不是來自鋪著水泥的肮髒地麵、將屋頂圍繞起來的鐵條圍欄,或是樓梯間和水塔,而是來自建築在屋頂中央,那棟像閣樓的建築物。那是純日式的木造建築,和周圍冷清的風景非常不協調。不知為何,我覺得以前好像見過這個建築……


    嘰咿,嘰咿咿!


    不知是何種鳥的巨鳥尖銳叫聲,從這個夜晚裏的某個地方傳過來。就在這種感覺中——


    「啊,不行、不行,這樣不行呀!」我喃喃說著,又慢慢地搖了搖頭。


    此時,屋頂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我大約算了一下,將近有二十個人吧!其中有一、兩個是坐輪椅的病人,他們是在醫院的工作人員協助下,被抬到屋頂的吧!


    悶熱的夜晚因為山丘那邊吹過來的風而變得涼快,讓人非常舒服,我仰頭看著夜色愈來愈深的天空,和聳立在黑暗中的人文字山,從這裏看的話,幾乎是正南的方向。


    「這個角度確實很難……」石倉醫生也說過了,從這個位置看的話,無法看到人文字山上的送火文字。


    晚上八點整。


    第一支火炬一進入設在山坡上的火床,聚集在屋頂的人們便開始發出嘈雜的討論聲。雖然從這個屋頂上隻能橫著看到「人」字的左側,但是從這個左側去想像「人」字的全體,其實也很足夠了。


    「一個人來的嗎?」背後有人跟我說話。


    我一回頭,馬上就看到石倉醫生了。今天晚上他沒有穿醫生的白袍,胸前當然也沒有掛名牌。他到底是不是腦神經的石倉(一)醫生呢?我隻能從眼罩的位置來確認了。


    「我太太也很想來,但是她娘家臨時有事,所以不能來了。」我回答說。


    「啊,那太遺憾了。」


    「真的很遺憾,我很想見見她呢!」


    說這句話的人是站在醫生斜後方的年輕女子,正是這家醫院裏的女護士咲穀小姐。她現在也沒有穿著護士的製服,而是穿著即使在晚上,看起來仍然很鮮豔的紅色襯衫。


    「聽說你太太是貓目島的人,是嗎?」


    「唔,是的。」


    「那麽,哪一天一定要……」


    護士話才說一半,就突然叫道:「啊!快看!」然後接著說:「要點燃『永』字了。」


    她的右手伸向右邊的天空,並且往那個方向跨了一大步。


    遠遠西邊的水魚山上,要寫出「永」字的火炬已經亮了。


    黑暗的屋頂上,人聲逐漸沸騰,聚集在此的人影也開始移動了。晚上八點點燃「人」字的火之後,經過若幹的時間差,其他山上的文字也會陸續點火。「永」字之後是「丶人」,接著的「◎」和「蟲蟲」幾乎是同時點燃的,各山山上的火焰燃燒時間,會因為天候的情況而有不同,不過,通常都持續不到三十分鍾。


    「『永』字原本應該是『水』字。」站在我旁邊的石倉醫生低聲地說著:「就像『丶人』原來是『火』一樣,變形了。」


    「聽說過『人』是由『火』變形來的,『永』也是變形之後的字嗎?」


    「你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現在這樣的嗎?」


    「不知道。」


    「二次大戰結束後不久……大約是五十幾年前的事,那一年,兩座山上的字同時變成現在這樣。」


    「這麽近期的事?」


    「沒錯。」


    我偷瞄了醫生的側麵,他的視線直直地看著「永」字的方向,身體一動也不動,完全不看我這邊。


    「你記得嗎?」醫生繼續說:「如呂塚的古代遺跡被發現的時間,是六十年前,那時大戰剛結束不久。就在那個時期,這個城市也發生了水的惡靈或火的惡靈作祟的事……」


    在說什麽呀?那一瞬間我感到強烈的疑惑。


    水的惡靈?火的惡靈?這個醫生到底想說什麽……


    那是去年的……對,去年秋天快結束時發生的那件事,被惡靈附身的女人浮屍深蔭川的事……


    還不到一年的時間,為什麽我的記憶就變得這麽模糊了?——這回是對我自己感到疑惑。


    「那件事情和送火的活動有什麽關係嗎?」


    我一邊對自己感到疑惑,一邊惶恐地問道:「因為忌諱、害怕惡靈,所以不敢使用『水』和『火』這兩個字嗎?」我自問自答地說著。


    但石倉醫生卻一臉無辜的樣子,非常隨意而含糊地回答:


    「我不知道啊,隻是覺得很巧合而已。」


    「對了,醫生。」


    我再度窺視醫生的側臉,問道:


    「上一個星期你說今年是六山之年——莫非『那個』也是同一個時期開始的嗎?」


    「不知道耶。」醫生回答的態度還是很隨意:「好像也有這樣的說法,但是實際情形到底如何,就不知道了。」


    他的答案很模糊。


    4


    「聽說今年的送火有六山。」


    上個星期從深泥丘醫院回家後,我這麽告訴了妻子。


    她說:「真的嗎?」又說:「好幾年沒有六山送火了,一定很有趣。」


    我對她的反應感到十分困惑。


    「喂……你知道?你知道有六山之年的事?」


    「你不知道嗎?」妻子馬上反問我,我卻語塞了。


    「你也真是的!連這麽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嗎?還是你原本就不知道?」


    妻子一臉莫可奈何地接著說:「明明住在這個城市的時間比我還要久,卻……」


    這兩、三年來,我已經有好幾次被她這麽說了,最近我好像已經習慣她這麽說我,所以偶爾我會對自己說:「思,也會有那種情況吧!」卻不去深入地思考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問題。


    「聽說直到江戶時代都還是十山送火,是哪一座山恢複送火的活動嗎?」


    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但妻子卻露出更加無法理解我的表情。


    「不是啦。」她說:「第六座山是保知穀的無無山。」


    「唔?有那樣的山嗎?」


    「無無山是紅叡山的前峰之一。」


    妻子很無奈似的,簡單地為我做講解:


    「城市東北邊的郊外有一個地方叫保知穀,那裏是連公共汽車也沒有行駛到的偏僻地方。」


    「哦?第六座送火的山就在那裏嗎?」


    「那座山好幾年才有一次送火的活動,有時候是四年,有時候是六年,到底間隔幾年舉行一次,並沒有固定的規定。該年要舉行『送火』的活動時,也不會發布『今年要舉行』這類的消息……總是靠著大家的口耳相傳。不過,口耳相傳這種事有時是正確的,有時卻不一定是正確的。」


    雖然妻子如此說明著,但我還是一點印象也沒有,隻好曖昧地一邊點頭,一邊又問道:


    「那,第六座山的山上寫的是什麽字?」


    「這也不一定了。」


    「什麽?」


    「有的時候是文字,有的時候是記號,也有的時候是圖案,沒有一定。每一次都有變化,隻有地方的保存會的人知道那一年會出現什麽樣的送火,而且在送火當天以前都要保密,不能讓外人知道當天會出現什麽樣的送火。所以可以說,在還沒有點燃送火以前,人們都不知道第六座山會出現什麽樣的送火。」


    「……」


    「說實在的,我一次也沒有看過六山送火,總是因為時機不對而錯過了,所以對六山送火很感興趣,今年應該可以看到六山送火了吧?」


    「嗯。」我低聲應著,手掌輕輕拍著自己的臉頰。


    記憶還是很模糊。


    我應該隻是不記得,以前一定曾經看過「那個」吧?從小孩子的時候開始算起的話,應該不隻一次或兩次遇到「六山送火之年」……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來,可是……不行,還是……


    「唉,你沒事吧?」妻子問我,把我叫回到現實。


    「你暈眩的症狀已經好了嗎?」


    「啊,是……嗯。」


    因為這樣——


    妻子當下興致高昂地決定十六日的晚上要和我一起去深泥丘醫院看送火的活動,但是前天下午,妻子貓目島的娘家那邊突然傳來惡耗,讓妻子臨時又錯過了這次的六山送火。


    妻子家一直住在貓目島的大伯母過世了,雖然是我沒有見過麵的人,但是妻子說她小的時候曾經受到那位伯母非常多的照顧。


    「我一個人去就好了。」她這麽說著,便開始為了出遠門做準備。


    「很遺憾這次我又看不到送火了,你要好好看,除了你自己那一份外,我的那一份也要看。」


    5


    點燃龍見山上的「人」後不久,北邊的「◎」和「蟲蟲」的火炬剛剛點著時,聚集在屋頂上的人數比我剛到時多了一倍。


    住院病患人數與外來人數的比例如何呢?因為不是可以好好觀察的場合,所以無法正確地判斷。不過,靠著放眼看過去的感覺,像和我一起搭電梯上來的那三個人一樣的傷患相當多,手臂吊著三角巾、拄著拐杖、脖子上纏繞著紗布的……坐在輪椅上的人數也增加了。


    避開混亂的人群,我走到屋頂的南端。從這裏看,「人」字的火勢已經衰微、變暗了。


    即使靠著圍欄看,因為水塔的阻礙,隻能看到「蟲蟲」的一半,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的全貌。遠離了聚在屋頂上人群的腳步聲與說話聲後,我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很想抽支煙。但是,我也知道這裏不是可以抽煙的場所,隻好忍耐下來。


    「那裏——不要靠近那裏喲!」


    突然,我聽到有人這樣告訴我。說話的人是穿著紅色襯衫的年輕女護士。


    「你說這裏嗎?」原本背部倚著圍欄的我,立刻挺直背,離開圍欄,並且歪著頭不解地問:「為什麽?」


    「去年的同一天——八月十六日的這個時間,也就是去年的現在。」


    「發生了什麽事嗎?」


    「你不知道嗎?」這是石倉醫生的聲音。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來到我的身邊,並且雙手握著漆成乳白色的圍欄鐵管。


    他把頭伸到圍欄外,一邊低頭看著地麵,一邊說道:「去年的這個時候,有一個小孩子從這裏掉下去了。報紙和電視台的新聞都報導了那個意外的事件——你不知道嗎?」


    「唔……我不知道。」我搖搖頭,後退一步,離開圍欄邊,說:「因為工作的關係,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東京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原來如此,所以你不知道……」醫生了解地點點頭。


    他也離開圍欄邊,看著我說:


    「有一對夫妻帶著三個女兒來這裏看送火的活動,最小的那個女兒——還不到五歲吧。當時就像現在這樣,大家的注意力全在『眼形』和『蟲蟲』的送火上,小女孩就在這個時候不小心掉下去了,第一個發現小女孩掉下去的人,就是咲穀小姐。」


    「沒錯,我是第一個發現的人。」護士回答道。「我嚇了一跳,立刻告訴醫生出事了。」


    「我立刻跑下去看,發現女孩還有一點點的氣息,於是決定馬上進行緊急手術,負責手術執刀的人就是我。小女孩的頭蓋骨破裂,腦部嚴重受損,手和腳的骨頭也斷了……那種傷勢估計是沒救了,但是隻要還沒有放棄,就要全力搶救,我盡力了。」


    醫生一邊說,一邊伸出雙手,手掌向上,高舉到胸前的高度。看得出他張開的十根手指都在哆嗦。


    「結果還是沒有救活呀!」我感到很遺憾地用力吸了一口氣。


    「因為那個意外,所以今年起不開放給外麵的人來屋頂看送火的活動嗎?」


    「是的。」


    「可是,那個女孩子為什麽會靠近圍欄——」


    我很自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但是,就在這個時候——


    「嘩嘩嘩嘩嘩啊——!」歡呼聲震動了屋頂上的夜色。


    「啊,好像開始了呢!」護士說。


    「第六座山……無無山開始送火了嗎?」


    「是啊!」


    「站在這裏的話,會被閣樓擋住視線,看不到的。」


    醫生委婉地催著我:「走吧,要不要去那邊看看?」


    嘰咿、嘰咿咿咿!


    不知是何種鳥的巨鳥尖銳叫聲,從這個夜晚裏的某個地方傳過來——我覺得好像是那樣。


    6


    我們繞到北側的閣樓那邊,屋頂上的人現在幾乎全部集中在那裏了,所有的人都抬起眼睛,看著同一個方向。但是——


    就是這個時候。


    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強烈暈眩。


    彎來扭去地,整個世界都扭曲了,在整個世界開始正常地轉動的同時,我又聽到了——嘰咿——!


    我聽到了看不到身影的巨鳥的叫聲。


    嘰咿咿咿咿!


    是幻覺!一定是幻覺——我拚命地這樣說服自己,可是強烈的暈眩已經讓我無法站立,整個人非常狼狽地趴倒在地上。


    「怎麽了?」


    「你不要緊吧?」


    「你怎麽了?」


    「不要緊吧?」


    醫生和護士的聲音交互地在我的耳邊響起。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的聲音很快就消失無蹤……


    我努力轉動身體,好不容易才變成仰躺的姿勢,即使這樣安靜地躺著不動,世界還是旋轉個不停,勉強想要站起來的話,就會非常不舒服、想吐。


    不管我的慘狀如何,周圍——


    我的周圍還是人聲沸騰,聲音震撼了夜晚的空氣。


    嘩嘩嘩喔!這是音量大於剛才的歡呼聲數倍的呼叫聲,就某種意義來說,是異於平常的嘈雜聲。幾年才有一次的保知穀的無無山送火開始了,每個人都仰首眺望,反應也都一樣。


    他們的眼睛現在看到了什麽——以火焰描繪出來的形狀呢?


    躺在地板上的我,無法確認這件事情。


    那是什麽?是什麽形狀?為什麽是那樣的形狀?為什麽那樣的……?


    尚未消失的暈眩與疑問、不安,同時在我的腦子裏亂舞。


    我好不容易可以坐起上半身了,可是即便如此,我也隻能看到黑暗的天空和模糊的乳白色圍欄,以及聚集在這個屋頂上的人群。至於人群看到了什麽,我仍然看不到。


    人們嘈雜的聲音此時突然停止了,一下子變得好安靜,隻聽得到從對麵的山丘吹過來的風聲。


    正在觀賞第六山送火的人們,有了巨大的變化。


    寂靜轉變成轟然巨響了,但那不是人們說話時的嘈雜聲,而是像什麽東西突然爆開的爆炸聲,是要驚醒世界般的可怕叫喊聲。如果用擬聲字來表現的話,大概就是驚悚漫畫書裏常看到的,仿佛可以撕裂畫麵的「哇啊!」


    我的身體因為這個聲音而僵硬了,眼睛張得大大的,臉上的肌肉緊緊繃著——


    哇啊——!


    所有人的嘴巴同時迸出相同的叫聲,毫無疑問的,那是因為劇烈的恐懼,而發出的慘叫聲。


    哇啊啊啊!


    是什麽……


    到底是什麽事情,讓他們害怕成這樣?——是無無山上燃燒出來的送火嗎?是那個火寫出來的文字?或是記號?還是圖形?是那個火製造出來的形狀很可怕?還是那個形狀所代表的事物很可怕?或是……


    不看不知道呀!……不可以看!我想。


    無論如何我也要看一下才會知道(不可以看),如果沒有親眼看到,就無法知道(……不可以看!)。


    暈眩的情況仍然沒有改善,人們開始在我眼中變形、扭曲,而且往不斷旋轉的世界裏逃竄。有些人抱著頭、有些人在哭叫、也有些人像古代的幽靈般,兩手向前伸出……因為大家都急著想逃離這個地方,互相推擠的結果是,有人跌倒了,有人從跌倒的人身上踏過去,失去雙腳的老人被拋出在翻倒的輪椅之外,手臂上打著石膏的年輕人用裹著石膏的手臂摩擦自己的臉,脖子纏著紗布的女人不知道在想什麽,竟然拆開纏繞在脖子上的紗布,喘著氣把紗布塞進自己的嘴巴裏……啊!這個女人不就是我在電梯裏遇到的女病患嗎?


    我死命地忍著暈眩的感覺,搖搖晃晃地要站起來。可是,才站起來不到一秒鍾,就頹然地又跌倒在地麵上……


    ……死心吧!我的臉頰貼在冷颼颼的地麵上,閉上了眼睛。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也可以把耳朵堵起來。


    ……嘰咿咿——!


    巨鳥在夜空的某個地方叫著。


    嘰咿咿咿咿咿——!


    巨鳥的叫聲好像在呼應人們——我們被囚禁的感覺般,聲音裏竟然有著恐怖與絕望的音色——我覺得是那樣。


    原本融入黑夜的巨翼,紅紅地燃燒起來了。


    呼吸也逐漸微弱地往下墜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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