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很想立刻確認天羽遞給他的紙袋裏頭究竟裝了什麽,但一想到如果是料想中的東西,自己是否有勇氣直視後,就無法動手拆開包裝。因為不安,他甚至想說要把這東西丟掉,但終究沒有付諸行動。


    比起這種事……晴試著將思考切換到別的事情上,好舒緩對於紙袋內容物的緊張。雖然想立刻把從天羽那邊得來的情報告訴國崇,但是晴沒有手機,就算想用公用電話打給他也不知道號碼。反正蒼一郎應該還在家裏吧?晴邊想著「如果蒼一郎出門了,隻能等他回來再說」,邊換搭地下鐵回到穀中。


    從千駄木的地下車站走回地上後,一陣寒風吹過臉頰。天黑後氣溫也一口氣下降,變得相當寒冷。隻穿一件襯衫畢竟還是會冷,令晴駝著背爬上三崎阪。


    晴小跑步穿過通往月影寺的私人道路,跑過寺內奔向自己家。越過墓地,就看到蒼一郎的腳踏車停在木門另一側,得知他還在家令晴放下心來。原先因為立刻能聯絡上國崇而高興的晴,在打開玄關的拉門後,頓時倒抽一口氣。


    「唔……?你在做什麽?」


    一片昏暗中,蒼一郎低著頭坐在玄關階梯上。他緩緩抬起頭,用怨恨的眼神看向晴,讓晴下意識地皺起眉頭。他是因為被晴說了不準跟來所以在生氣吧?但是,這對晴來說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麵對陷入複雜思緒中的晴,蒼一郎用低沉的聲音小聲說道:


    「……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如果正在氣頭上,蒼一郎是不會開口說「歡迎回來」的。仔細觀察他的樣子後,晴發現與其說蒼一郎在生氣不如說是非常失落。因為對他失落的原因也有頭緒,讓晴在內心歎了口氣。


    在蒼一郎詢問他要去哪裏時,晴用了惹人厭的方法回答,「是你要我負起責任」這句話完全是遷怒的說法。晴明明就知道,蒼一郎其實是在擔心看起來非常緊張的他。


    晴抬頭對著天花板重重呼了口氣,用冷淡的語氣對蒼一郎說:「你這樣會感冒喔。」雖然覺得自己有錯,不過兩人的關係太過親密,讓晴實在很難坦率地開口。他脫下拖鞋,從蒼一郎旁邊踏上鋪著木板的走廊,將拿回來的紙袋放進工作室後走進客廳,發現室內一片漆黑。看來從自己出去之後,蒼一郎一直坐在玄關階梯上。


    不悅地把燈打開後,晴移動到廚房。隔了一段時間後,蒼一郎也無精打采地從玄關移動到客廳。晴先跟蒼一郎說「快用暖桌暖和一下身體」,接著拜托他打電話給國崇。


    「……要打給國?」


    交待好蒼一郎隻要國崇一接就把電話拿給自己後,晴彎下腰打開米桶。因為是在傍晚時出門,晴完全沒有準備晚餐。正當他用不鏽鋼盆洗著米時,蒼一郎拿著智慧型手機走了過來。


    「晴,國接了。」


    晴擦乾手接過智慧型手機,一開口就宣告「我知道犯人是誰了」。國崇大概已某種程度地預料到這點,所以隻短短回應「是嗎」,反倒是屏息在後麵偷聽的蒼一郎,大聲喊道:「真的假的!」


    「……你很吵耶。」


    畢竟晴未先跟蒼一郎說明自己到底是去哪裏,所以蒼一郎會對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態發展感到訝異也是沒辦法的事。晴想先跟國崇講完再對蒼一郎說明,就叫蒼一郎安靜一點後,才繼續跟國崇對話。


    「我用自己的方法確認過了,不過那是無法公開的情報。根據你的說法,目前警察的搜查行動還沒有找到任何證據,所以我認為可以直接去向本人確認並觀察他的反應。你覺得這個辦法如何?」


    『哼……直接用事實刺激對方,讓犯人自白嗎?我知道了,我會準備好地點,就由你來開口吧。』


    被國崇指名的晴先用訝異的聲音回應:「什麽?」接著用充滿困惑和憤怒的語氣追問:「為什麽是我?」


    國崇則滿不在乎地對他說:


    『因為似乎會講到很專門的事情,你很適合。』


    「國,給我等一下,我可不是警察……」


    『我會再聯絡你。』


    原本晴打算表明自己不打算跟這件事扯上更深的關係後明確地拒絕,但是國崇的動作更快,單方麵地說完就把電話掛斷。「國!」就算晴大喊,智慧型手機的另一頭也未傳來回應,取而代之的是蒼一郎用認真的聲音喊著「晴」。


    「這是怎麽一回事?你竟然知道犯人是誰了?」


    「……」


    雖然很想回撥電話給國崇講出自己的要求,不過晴也很清楚對方隻會敷衍自己。歎了口氣將智慧型手機還給蒼一郎後,晴接著重新洗起米。他邊動手,邊回答在身後等待他回應的蒼一郎。


    「你不是也已經知道了嗎?」


    「那……難道說……」


    晴有對從國崇那邊拿回清單的蒼一郎,講過搜查總部再度開始懷疑梶的事情。表示「不對吧」而否定這個調查方向的蒼一郎,在聽到從華英的遺體發現的證物後,似乎跟晴想到了同一名人物。


    晴原本想說,如果能在井蛙堂確認那個推測的話,那也算是一石二鳥。然而,雖然得到跟自己的預想相同的結果,晴卻高興不起來。畢竟那是殺人事件的犯人。


    「動機呢?」


    「我就是去調查這件事。」


    「怎麽調查?」


    晴沒有回答蒼一郎,而是說明起自己思考的脈絡。蒼一郎緊跟在晴的後麵聽著,表情越來越興奮。話一講完,蒼一郎就激動地誇獎晴。


    「晴,你真是太厲害了!這麽一來事件就解決啦!」


    「這個嘛……還不一定喔,如果本人願意承認就好了……比起這個,國到底打算怎麽做啊……」


    比起事件的後續發展,晴反而覺得講出奇妙言論的國崇更加麻煩。這時,晴又想起曬在外麵的衣服還沒收進來,連忙拔腿奔向屋外。心想著「糟糕了」的晴,在漆黑的庭院裏收起已經微微帶著濕氣的衣服,打從心底感歎起自己被殺人事件搞得團團轉而無法過正常的生活。


    當晚餐總算準備好,晴與蒼一郎雙手合十準備開動時,蒼一郎的智慧型手機接到國崇的來電。國崇表示明天上午,全體相關人員會在小野崎家集合。一聽到國崇說「你也過來」,晴立刻明確地表示自己可沒有打算露臉。問題在於,國崇是個無論何時都不聽別人說話的男人。


    『大家會在十點集合,既然你知道地點,應該懂得怎麽過來吧?』


    「唔……所以說我不要去……」


    『拜托你囉。』


    「國!」


    雖然晴憤怒地大吼,不過已經無法透過通話被切斷的智慧型手機傳達給對方。晴忿忿地啐了一聲,蒼一郎則聳聳肩用勸告的語氣說:


    「不過啊,國會這樣說也有他的道理喔。我不覺得那群人當中會有懂骨董的人。如果要讓他們負責說明,那除非晴準備資料幫他們打好基礎,不然根本辦不到吧?」


    「………」


    正如蒼一郎所言,警察相關人士中沒有一個人懂骨董。回想起在小野崎家的倉庫裏把茶碗誤認為飯碗的矢田,就讓晴一臉不悅地冷哼一聲。


    然而,就算是這樣……原本邊思考邊吃著炒青菜的晴,在某個想法浮現於腦中後,頓時停下筷子。國崇說會集合所有相關人士。既然晴非得在當場做說明,那不是能順便解決梶的問題嗎?


    想到好方法後,雖然還在吃飯,晴依然要蒼一郎撥電話給國崇。聯絡到國崇後,晴指示他幫忙準備一件事。由於晴的委托不是什麽難事,國崇立刻就答應。


    隔天早上,晴跟蒼一郎一同前往小野崎家。兩人在約好的十點前不久到達等等力站,走到小野崎家就看到大門的對麵跟前幾天看到的一樣,停了兩輛車子。一輛是警察的車,另一輛則是東亞銀行的車。


    按下電鈴沒多久,便見矢田從玄關現身。晴下意識地皺起眉頭,走來的矢田刻意聳了聳肩說:


    「不用擺出那麽厭惡的表情吧?我可是特別來迎接名偵探呢。」


    「……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就是這種地方惹人厭嗎?」


    「不不,我很清楚白藤先生相當討厭我喔。請進。」


    晴板著臉從矢田打開的大門走進去。從矢田那邊聽說大家都已經在客廳集合後,晴等人迅速走向玄關。因為是第三度拜訪,晴已很清楚小野崎家的格局。讓矢田走在前麵、三人進入客廳後,現場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遲來的晴和蒼一郎身上。


    警方相關人士有國崇、擔任管理官的明智、組長勝見以及秋津。此外還有從醫院回來的小野崎夫人。東亞銀行那邊則有特殊擔保管理部的梶,以及等等力分行融資課的吹石。看了看在場的相關人員後,晴往國崇身邊走去。


    「你委托我的東西在經過夫人的同意後,已經幫你準備好了。」


    站在沙發前方的國崇指著長桌對晴這麽說。這時勝見開口,請點頭回應國崇的晴坐到中間的沙發上。因為這樣也比較便於說明物品的事,晴就拉著蒼一郎照做了。


    對麵沙發上坐著臉色憔悴而且相當緊張的小野崎夫人,於是晴先開口對夫人問道:「您還好吧?」


    「……沒事。我聽刑警先生說,你會負責說明犯人是誰……所以說華英也不是自殺,而是被人殺害的囉?」


    「……」


    晴沒有明確回答夫人的問題,而是麻煩夫人讓他先說明自己的想法。夫人輕輕地點頭,用顫抖的聲音回答:「麻煩你了。」


    晴要蒼一郎幫忙,把桌上箱子裏的東西拿出來。這兩個箱子是國崇依照晴的指示,從小野崎家的倉庫拿出來的東西。留在小野崎家倉庫中的全都是贗品,不過晴打算向大家說明在那這之中混了不同種類的東西。


    參考那張清單,請國崇幫忙拿來的兩個箱子當中,分別裝著野野村仁清製作的茶碗,以及尾形乾山製作的繪皿。兩者同樣都是贗品,而仁清更是讓晴與小野崎家的殺人事件扯上關係的關鍵物品。晴把仁清放在中央,確認大家的視線都集中過來後,開始說明:


    「……首先,我要講的不是殺害小野崎先生的犯人,而是說明我從事件背景所想到的事。從小野崎先生被殺害的狀況和時期來看,事件的主因應該跟小野崎家的收藏品有關。至於那個問題……正如各位所知,在取得東亞銀行的融資時,小野崎先生是用前任當家的收藏做擔保,而在那之中卻混了許多贗品──雖然這些東西剛抵押給銀行時曾做過鑒定,而且都被判定為真貨。因為其中也有與我祖父有關的物品,所以東亞銀行的梶先生才會委托我調查個中原因。我曾去找了祖父生前認識的朋友們打探消息,不過收集這些物品的前任當家已經去世,與前任當家合作的業者們也把店麵收起來了,我無法取得詳細的情報……不過,在看到這裏的物品後,我做了某種推測。」


    晴曾答應不會把從大東那邊聽來的事情講出來,所以剛剛講的內容有著微妙的含糊之處,國崇和蒼一郎一定有注意到,不過他們都沒反應。晴邊確認兩人的模樣,邊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仁清茶碗看向蒼一郎。晴在事前就跟蒼一郎說好,由蒼一郎負責向這群對骨董不熟悉的人們做解釋。


    蒼一郎一副等很久了的模樣從晴手上接過仁清茶碗,開口做說明。


    「這是野野村仁清製作的茶碗……的贗品。仁清是在江戶時代初期活躍的京燒陶藝師,留下了許多優秀的作品。他是拉胚的名家,上釉藥的技術也很優秀,還有一說是確立色繪陶藝品的人就是仁清。他在有名的茶道大師金森宗和的指導下,製作了非常多茶具,那種華麗且典雅的作品風格廣受大名們喜愛。仁清的作品也有被指定為國寶。然而,在陶瓷器的世界中,後代的陶藝師會為了學習去仿製這種有名陶藝師的作品,所以世間才會存在大量仿製品。這類在剛製作出來時隻是『仁清風格的陶藝品』的物品,隨著時間流逝,卻脫離了製作者的原本意圖,被用於其他地方。也就是說,那些精致的仿製品會被刻意施以讓外觀變古老的加工,拿來做為贗品。」


    「所以……這也是那種仿製品什麽的嗎?」


    矢田的上司勝見,一臉困惑地皺起眉頭發問。雖然已經知道矢田他們是外行人,不過似乎連他們的上司也一樣。晴心想著「跟蒼一郎說得一樣呢」,這時傳來蒼一郎接著回答的聲音。


    「恐怕是。我認為這是在大約一百年前,在京燒的陶藝工房製作的東西。前幾天我們在這邊的倉庫與矢田先生他們碰麵時也曾說明過,這個贗品其實非常粗糙,隻要是對骨董稍微有點興趣的人,都能很簡單地看穿這是贗品。」


    蒼一郎先大動作地讓在場所有人都輪流看過他手裏的仁清茶碗後,才將它放到桌上。接下來,他拿起放在旁邊的繪皿。


    「相對的,這雖然是尾形乾山的贗品,不過因為做工精致,外行人相當難以判斷。乾山所做的器皿由於形狀容易模仿,因而存在著很多贗品。雖然可以用繪圖與字跡做為判斷真偽的基準,然而,即使是鑒定專家其實都很難判斷。讓這個問題浮上台麵的,就是在昭和三十七年時發生的那起有名的『佐野乾山事件』。乾山晚年是在栃木縣的佐野度過,所以市麵上有很多說是他在佐野製作的作品流通,也讓人開始懷疑那些作品是否為贗品。當時,這個問題在陶瓷器學者與美術史學家等大批的專家之間爭論不休,最後卻沒有得到具體的結果,隻做出佐野乾山幾乎都是贗品這種模糊不清的結論。從即使經過當代專家們的討論仍難以得出具體結論這點來看,大家不覺得這就代表乾山所做的器皿真的難以鑒定真偽嗎?附帶一提,尾形乾山是仁清的徒弟,也是名畫家尾形光琳的弟弟。另外,他的曾祖母還是本阿彌光悅的姊姊喔!這人相當厲害吧?」


    「蒼一郎。」


    晴板著臉叮嚀講得太興奮而開始離題的蒼一郎。被晴瞪了一眼後,蒼一郎一臉「糟糕了」的模樣聳聳肩,將話題拉回正題。


    「……所以,倉庫裏有像這個乾山一樣,即使是鑒定專家也難以判斷的精致贗品;以及跟這個仁清一樣,一眼就能看穿的贗品。也就是說,在小野崎家的收藏中,雖然這些都是贗品,其中卻有著明顯的差異。」


    講完這段話後,蒼一郎補上一句:「對吧?晴。」將解說的主導權還給晴。晴一臉認真地點點頭,接著說:


    「春霞古美術店的大東先生也注意到了這個狀況,並且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當我用自己的方法去猜測原因時,突然注意到某個事實。小野崎家的前任當家不隻收集骨董,也有收集繪畫,但是繪畫中卻沒有任何贗品。也就是說,前任當家雖然有看畫的眼光,鑒定骨董的功力卻不高。我可以向夫人您確認是否有聽說過這回事嗎?」


    突然被詢問的小野崎夫人先是驚訝地瞪大眼睛,接著微微皺起眉頭,應該是在回想同時是她公公的前任當家吧。過一會兒後,她才慎重地回答「有」。


    「爸爸在年輕的時候曾學習過繪畫,自己也會提筆作畫,所以應該很了解繪畫。至於骨董……雖然有看過他在學習,不過我不太清楚爸爸究竟有沒有鑒定的眼光。」


    「謝謝。我接下來要說的僅是我的想像……隻能算是一種假設:我覺得在前任當家購買的骨董當中,很可能混雜甚至能夠欺騙專業人士、極為精巧的贗品,而且連最初做鑒定的人也沒有注意到……」


    「也就是說……您是指追分教授的鑒定有錯的意思?」


    「我認為這樣想會比較自然。」


    晴很明確地回答麵露困惑地開口確認的梶。實際上並不是追分教授出錯,而是他明知那是贗品依然鑒定成真貨,不過晴不能把這件事告訴梶。在經過各方麵的考量後,晴得到的結論是,讓已經去世的追分教授當壞人是最好的方法。實際上,追分教授的確有幫忙做壞事,而且他又已經去世,無法抱怨。


    梶一臉不安地看著放在桌上的茶碗,向晴反問道:


    「但是……這樣的話,那些明顯是贗品的東西又該怎麽說呢?也是因為追分教授沒有發現嗎?」


    「不。接下來我要講的內容,就跟小野崎家發生的殺人事件有關了……」


    晴如此起頭後,整個客廳就籠罩在緊張的氣氛中。晴邊感受到警方相關人士幾乎令人感到刺痛的銳利視線,邊凝視著放在桌上的仁清。


    「不隻是追分教授,想必連前任當家應該也能注意到這個仁清茶碗是贗品吧。即使鑒定骨董的眼光沒有那麽好,前任當家依然收集了如此大量的收藏品,我認為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這種東西蒙騙。所以……我就想到另一個假設。」


    輕輕咳了一聲後,晴再度伸手拿起仁清。他用雙手彷佛擁抱般拿起茶碗,環視一圈凝視著自己的人們。在確認過這群人之中隻有一個人低著頭之後,晴繼續說下去:


    「在倉庫中的收藏被拿去抵押給銀行後……是不是有人把東西偷偷賣掉?」


    「你說的……難道是小野崎重吾?」


    麵對訝異地舉出這個名字的矢田,晴沉重地點頭表示肯定。立刻有所反應的人是小野崎夫人,她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聽過這件事。


    「我丈夫對骨董完全沒有興趣,要說他拿去賣掉實在……」


    「雖然這樣說有點失禮,不過我聽說小野崎先生在資金周轉方麵相當困擾,而有價值的骨董能夠立刻變賣成現金。」


    「難道……」


    如此低語的同時,夫人似乎想到了什麽,不再繼續否定。晴對浮現不安神情的夫人露出微笑後,繼續說出他的推測:


    「在倉庫中所發現的粗劣贗品,都是仁清、祥瑞、唐三彩等很受歡迎的骨董品項,即使是對骨董沒有興趣的小野崎先生,想必隻要稍加調查就能知道它們的價值。再加上,隻要稍微詢問一下,便能知道市麵上有很多仿造品……所以他能像這樣,隻把內容物賣掉,然後將贗品裝進去。」


    「那個贗品是……小野崎先生自己放進去的?」


    「如果整個物品消失,銀行也會發現異狀吧?但如果箱子還在,隻把內容物調包,乍看之下就不會有人發現。畢竟是曾鑒定為真貨的物品,就算銀行來檢查,也不會大手筆地請專家跟著一起過來確認吧?因為小野崎先生身亡,如今已無法確認本人的意圖,不過他之所以會替換贗品,很可能是想總有一天要把東西買回來恢複原狀。」


    晴補了一句上述都隻是他個人的想法後,又繼續說下去:


    「這次,對小野崎先生來說最不幸的,搞不好是將收藏品委托給春霞古美術店的大東先生這種擁有紮實鑒定功力的人販賣一事。在經由業界權威的追分教授鑒定為真貨後,還能夠判斷該物品其實是贗品的人物非常少。如果是半吊子的業者,很可能不敢違抗追分教授的鑒定結果,而將所有東西都當成真貨。但是,大東先生不會被權威給束縛,隻會靠自己的眼睛做判斷。我認為大東先生之所以沒有跟東亞銀行報告追分教授的鑒定有問題……是因為他有身處業界的苦衷與立場。雖然他不會直接挑明之前的鑒定有誤,但是會說『本店不經手這個物品』。這算是骨董店老板常用的說法,意思就是『這其實是贗品』。」


    大東自己也說過,他實在沒有什麽意願接下委托,畢竟就算說出實情也得不到什麽好臉色,他當然會這麽想。實際上,東亞銀行也的確懷疑過大東的鑒定,還去找其他業者再次確認。欺騙與被欺騙──關於這類問題,無論是誰都隻會留下不好的回憶。


    「……此外,還有一件事也讓小野崎先生很困擾,就是大東先生將仁清的箱子當成提示,告知負責調查為什麽收藏中會混入贗品的梶先生可從這邊著手。由於那個箱子是我身為傳統木工師傅的祖父修理過的東西,站在大東先生的立場,是希望找來與業界沒有直接關係的祖父,來對外傳達鑒定有問題這件事吧。但那個箱子裏麵的仁清……正好是小野崎先生賣掉的品項。對於除了自己賣掉的東西之外還有其他贗品一事感到困惑的小野崎先生,在看到自己做壞事時取出的品項被大東先生挑出來後,應該非常焦慮吧。他煩惱到最後,決定打電話跟梶先生表明真相……」


    「就、就是那通電話嗎!」


    緊張地聽著晴說明的梶,此時驚訝地大喊。晴看著梶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天,小野崎先生說不定知道梶先生有來拜訪我們家。他想在事情傳出去而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之前,先跟梶先生商量看看,所以才打了那通電話。小野崎先生對梶先生說『從一開始就是贗品』對吧?」


    「是的,因為小野崎先生似乎非常狼狽,我根本搞不懂狀況,想說跟他見麵好好談談,掛斷電話就立刻搭上前往小野崎家的計程車。」


    「我剛從梶先生那邊聽說這件事時,原本以為小野崎先生是指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骨董中混有贗品,但其實不是這樣。小野崎先生對骨董沒興趣,不可能有看穿贗品的眼光。其實他想表達的不是『從一開始就是贗品』,而是『居然從一開始就有贗品』(注9)。也就是說,小野崎先生害怕如果被人從仁清茶碗查出自己做的壞事,會讓人覺得連其他那種精巧的贗品也是他的所作所為。因為他沒辦法在電話中把這件事講清楚,隻能等梶先生過來……而殺害小野崎先生的犯人,也在這時現身。我認為殺害小野崎先生的凶手,正是跟他一起販賣骨董的共犯。」


    在聽到共犯的瞬間,警察們全都雙眼放光。「所以有共犯嗎?」明智開口確認,晴向他點頭表示肯定。因為不能說出他曾委托天羽做過確認,所以隻能讓犯人本人開口說出真相。晴很慎重地舉出自己會這樣思考的理由。


    「一開始說不定是小野崎先生獨自行動吧,但是,途中可能因為他在搬運物品時遭人目擊之類的理由,讓人發現他在販賣收藏品中的骨董。接著,共犯就開始協助小野崎先生。小野崎先生不會開車,而這個家裏會開車的人隻有華英小姐。雖然骨董不算龐大,但畢竟有一定的體積,而且要攜帶高價物品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果然還是會猶豫吧?如果叫計程車,又會被夫人和華英小姐詢問要去哪裏。」


    「跟小野崎先生有一致的利害關係,又會開車的人……」


    「而且還是就算開車出入小野崎家,並跟小野崎先生一同出門,夫人和華英小姐也不會起疑的人。」


    勝見低聲碎念完後,晴接著他的話補上幾個條件。聚集在這裏的人們當中,有兩個符合這些條件的人,那就是東亞銀行的梶……以及吹石。明智和勝見看著兩人,矢田和秋津也動作迅速地繞到梶跟吹石背後。梶露出害怕的表情,表示這件事跟自己無關。


    「我、我……怎麽可能會去販賣做為擔保的物品……」


    「我們知道梶先生實際上不可能殺害小野崎先生。讓身處穀中的梶先生,能在幾乎同一時刻於等等力動手殺人的手段,根本不可能存在。」


    以在華英的遺體上找到的證據為基礎,警察又再度懷疑起梶。晴先表示他很討厭這種武斷的行動後,將視線往梶所在的方向看去。但他並非是看著梶,而是凝視著站在梶斜後方的人物,繼續說道:


    「所以,那個人隻會是你了,吹石先生。」


    晴混著歎息的聲音,在這流動著沉重空氣的客廳中響起。一直低著頭的吹石,在被晴點名之後微微動了一下身體。他困惑地皺起眉頭,緩緩將視線移到晴身上。


    麵對露出不悅表情瞪過來的吹石,晴毫不閃避地直視回去。


    「我不是警察,無法做出查證之類的事情,所以並不清楚詳情,不過吹石先生身為融資課的負責人,如果小野崎家無法順利還款,你在立場上會很麻煩吧?所以,即使你發現小野崎先生在偷賣骨董,你也沒有阻止他。也可能是被小野崎先生用『如果未來賺了錢再買回來,隻要忍耐到那時候就好』之類的理由說服了吧。然而,小野崎先生的事業破產,事態演變成銀行要將抵押品拿去變賣。在這時發現除了跟你們兩人有關的物品之外還有其他贗品存在,對吹石先生而言說不定是好事。明明這麽一來,自己做過壞事就能蒙混過去,然而小野崎先生卻不這麽想。要是他把真相告訴梶先生的話,吹石先生將會很困擾。我是不清楚將做為擔保的物品拿去賣掉是否有罪,不過,那確實是銀行的負責人不該插手的壞事。吹石先生這樣下去可能會被開除,所以……」


    「他就動手殺了小野崎先生。」


    蒼一郎代替在這時換了口氣的晴,自言自語般地說道。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客廳裏尖銳地傳開,吹石的臉頰也反射性地抽搐。蒼一郎凝視著吹石,像是要確認般問道:「華英小姐也是你殺的吧?」


    聽見這句話後,國崇低聲詢問:「動機呢?」蒼一郎輕輕聳了聳肩,講出他跟晴事先談好的內容。


    「因為華英小姐的目擊證詞。華英小姐在小野崎先生遭到殺害時,曾提出她看到梶先生離開小野崎家的證詞。但是,正如大家所見,梶先生和吹石先生兩人的身高差不多。如果隻有在一瞬間看到背影,那應該無法確認到底誰是誰吧?然而,華英小姐能單憑背影就一口咬定是梶先生,是因為她看到西裝加上綠色圍巾這般服裝搭配。梶先生經常使用綠色圍巾,又經常出入小野崎家,所以華英小姐對此有印象。吹石先生應該是利用圍巾這個特徵,刻意讓華英小姐產生誤會。華英小姐受到些微的誘導,斷定那人是梶先生,結果說出那段證詞……不過,華英小姐似乎發現這件事了。」


    「發現那人其實不是梶?」


    「吹石先生,是這樣沒錯吧?」


    受到全員注視的吹石沒有回答蒼一郎的問題,而是再次低下頭去。他臉上的表情非常緊張,光是憑這點便能顯示晴跟蒼一郎的推測是正確的。麵對這樣的吹石,一臉困惑至極的梶開口向他確認真偽。


    「殺人什麽的……難道你真的……」


    「……」


    「吹石,如果這是誤解的話,你快點解釋清楚……」


    吹石雖然看了一眼勸他辯解的梶,但是依然不打算開口。全員都窺探著不發一語的吹石,最先開口的人是矢田。彷佛不打算放過吹石任何些許的反應,矢田用嚴峻的眼神緊盯著他,同時用嚴肅的語氣問道:


    「吹石先生在小野崎先生被殺害的那天,說是正獨自一人從客戶那邊離開,所以沒有人可以幫你證實不在場證明,對吧?能請你再次詳細告訴我,你是從哪裏移動到哪裏嗎?我會仔細去調閱監視攝影機拍攝的影像來確認。」


    「……」


    「華英小姐去世的那天也是……你表示雖然待在家裏,但因為是獨居所以很難證實不在場證明對吧?我們有從華英小姐的指甲中采集到男用西裝的纖維,而且顏色正好跟你現在穿在身上的類似。」


    擔心地聽完矢田的補充說明後,吹石不安的視線開始飄移。眉頭深鎖的吹石,雖然先是瞪著地板一動也不動,但過了好一會兒後,就用彷佛硬擠出來的聲音小聲說:「我也沒別的辦法啊。」逼使他坦承的契機可能是得知自己留下了物證吧,在說出第一句話後,吹石就斷斷續續地開始自白。


    「……我偶然看見小野崎先生從倉庫裏搬出骨董……雖然驚訝地想阻止他,但是他表示這是為了不延遲還款,才會暫時這麽做……而且公司的業績很有機會恢複,他總有一天能買回來,最後我被他說服……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明知道小野崎先生的事業已經不行了……但是我想晚點再報告……覺得自己必須要幫忙他……一如預料,小野崎先生的事業破產,事態也演變成要將收藏品變賣。我努力說服不知該如何是好而焦慮不已的小野崎先生保持沉默。知道小野崎先生將骨董賣掉的人隻有我而已,所以隻要我們貫徹什麽都不知道的態度,應該就沒問題……在聽到發現了其他贗品時……說實話,我覺得得救了……所以我再次要求小野崎先生絕對不要說出去……然而……」


    「小野崎先生卻打算把事情告訴梶先生是嗎?」


    矢田開口確認後,依然望著地板的吹石點了頭。


    「……梶先生在調查贗品相關的事情……小野崎先生似乎覺得梶先生注意到他賣掉了茶碗,因為擔心事情會曝光,又開始焦急。我明明就說沒問題了……結果那天,我接到小野崎先生的電話,說他要把事情告訴梶先生,所以我急忙趕過來。然後,發現小野崎先生在會客室……說他打電話給梶先生後,梶先生要過來當麵商量……可能因為那個人已經失去一切了所以無所謂,但是,如果他真的說了……我會很困擾……我們吵了起來……接著……我忍不住……」


    「拿起菸灰缸打了小野崎先生嗎?」


    吹石低著頭,無力地點頭。在旁邊看著這幅景象的梶露出非常絕望的表情,晴的內心也因為看到梶的表情而相當難受。對梶而言,自己隻是為了職務進行調查而已,並沒有做任何壞事。然而,就結果而言他的行動卻造成殺人事件,這肯定讓他相當驚訝吧。


    「……因為一時衝動……我其實也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麽……小野崎先生在倒地時頭部撞到櫃子的邊角……等我回過神時,他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我並沒有……打算要殺他……」


    雖然表示自己沒有殺意的吹石露出悲愴的表情,但是警察們的眼光非常嚴峻。矢田不悅地抓了抓頭,開口指出吹石的矛盾之處。


    「但是,在那之後你為了讓人認為凶手是梶先生,所以刻意偽裝成他讓華英小姐目擊到又是怎麽一回事?綠色圍巾可不是那種能隨手準備的東西。你根本從一開始就打算殺死小野崎先生吧?」


    「………」


    「華英小姐的案件也是。你讓她看起像是自殺,還留下疑似是遺書的訊息。這不管怎麽看都是事先計劃好的。」


    聳肩說完,矢田喊了聲「組長」向勝見尋求指示。勝見與明智小聲地討論完後,命令矢田與秋津帶吹石到世田穀西署協助調查。已經放棄的吹石沒有反抗,被矢田與秋津一左一右夾著離開客廳。然後,勝見也跟著走出去,明智則向小野崎夫人禮貌地低頭致意。


    「今天真的很感謝您,殺害您丈夫和女兒的嫌疑犯應該是吹石沒錯,等真的逮捕他後,我會再來跟您報告。如果將來有需要您幫忙的地方,到時還請您多多協助。」


    「……好的……非常感謝。」


    「望月前輩,真的很感謝您。證實推論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


    明智繞了個圈子叮嚀國崇不要再插手,並向晴表示之後說不定還會再去請教後,就小跑步追著勝見他們離去。在警察相關人士們都離開後,臉色發青、神情緊張的梶,向小野崎夫人深深低下頭致歉。


    「身為與吹石在同間銀行工作,而且同樣是被派來負責小野崎家的人,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跟夫人道歉才好……」


    麵對不安地開口謝罪的梶,夫人無力地搖了搖頭。


    「……不是梶先生的錯……這全都是……我那個做了蠢事的丈夫所引起的……就連華英也因為這樣……」


    在場最痛苦的一定是失去家人的小野崎夫人,她那讓人不忍卒睹的難過表情實在令人心痛。夫人要求讓她一個人靜一靜,而梶向夫人表示,如果有需要幫忙的話他一定會盡力,夫人隨時都能聯絡他。晴和蒼一郎則分工將從箱子裏拿出來的東西收拾好,並告訴夫人他們會負責拿回倉庫。


    晴請對倉庫很熟悉的梶陪同,為了將手中的東西歸還走向倉庫。打開厚重的門扉走入靜謐的倉庫,就感受到乾燥的空氣和些許的灰塵味道。走上閣樓,將箱子放回原本位置又走回來的梶,向晴低下頭說:


    「真的很抱歉,給白藤先生……添了這麽大的麻煩……」


    「不,我還好……真正難過的是夫人。」


    晴低聲說完,梶也無力地回應:「是啊。」


    低著頭的梶看起來一口氣變得衰弱了。因為梶完全沒有懷疑過吹石,他肯定受到了比晴天霹靂更大的衝擊。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晴邊回憶痛苦的過去,邊聽著梶歎息地說出的話語。如果小野崎家沒有這些被人認為有價值的收藏品,可能就不會陷入這種事態了。擁有能拿來抵押給銀行的物品,成為這場不幸的開端。


    「還真是諷刺呢。小野崎家的前任當家應該是為了利益開始收集骨董,結果這卻成為災難的種子。」


    依照人類為求自身方便和欲望的不同,即使是能轉變成龐大利益的物品也可能一文不值。如果是真貨就能高價賣出,要是被當成贗品就賣不了多少錢,被看不出真正價值的物品玩弄於鼓掌之間而破產的人也不在少數。


    是真貨?還是贗品?唯一知道真相的並不是人類,而是該物品本身。


    「……所以,我才討厭骨董。」


    晴憤恨而低沉的聲音,在隻剩下贗品的倉庫中空泛地回響。這個失去內容物的華麗倉庫,未來將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會落入同樣被甘甜的香氣所吸引的人手中,再次放入充滿業障的物品嗎?晴光是這樣思考就感到一股不舒服的寒氣竄起,不禁皺眉縮起身子。


    晴跟梶一同關上倉庫回到客廳,看到蒼一郎跟國崇在那邊等著。他們表示夫人已經回自己房間休息,並催促著大家快點離開。四人離開小野崎家後,梶說自己必須去跟上司報告狀況,攔下計程車回銀行去了。


    「再次向各位道歉。」


    低頭致意的梶表情看來非常悲痛,晴隻能請他節哀。


    雖然他們在十點前就抵達小野崎家,不過在專心說明案件的這段時間內,已經過中午了。三人走向等等力車站的途中,蒼一郎說他肚子餓了,晴聞言立刻要求國崇請客。


    「我找到真正的犯人,還讓他自白,如果你不請吃鰻魚飯那未免太說不過去。」


    「好耶!鰻魚飯!好久沒吃了,我們去柳家吧。」


    聽到要吃鰻魚飯,蒼一郎提及的是穀中在地的名店。對於苦哈哈度日的晴和蒼一郎來說,那是跟他們沒什麽緣分的店,不過兩人都知道那裏有多好吃。雖然那間店的價位讓國崇板起了臉,不過他似乎也想吃鰻魚飯,所以仍不情願地點頭答應。


    回到穀中,三人在正值中午而客滿的柳家排隊一段時間才有位置。排隊時受到蒲燒香味攻擊的三人,都毫不猶豫地點了鰻重(注10),然後引頸期盼著料理上桌。


    他們大口吃起端來的鰻重,等到肚子有被填飽的感覺後,蒼一郎說起吹石的事情。


    「雖然我從一開始就覺得那個人不怎麽討人喜歡,但是完全沒想到他會動手殺人。真是恐怖。」


    「我是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工作還是什麽,不過,我實在無法理解為求自保甚至動手殺人的思考模式。」


    晴對蒼一郎的意見表示讚同,板起臉輕輕搖著頭說道。今天晚上應該就會出現殺人犯被逮捕的新聞,東亞銀行肯定也會受到嚴格的檢視。晴對應該會很辛苦的梶感到同情,同時煩惱起僅剩的兩片蒲燒鰻魚是否該先吃尾巴肉時,國崇壓低聲音詢問他:


    「……你是怎麽確認犯人的?」


    「……」


    晴不打算跟任何人說自己是從天羽那邊打聽到的。看著沒有回答,隻是將選好的那片尾巴肉跟飯一起吃下肚的晴,國崇接著問道:「沒事吧?」雖然他的表情和語氣都跟平常一樣,不過晴知道國崇在擔心自己。


    晴輕輕點頭用動作回答,等到把口中的東西吞下去後,才開口詢問國崇:「你何時要回新舄?」


    「……在這邊吃完飯之後,我就要去東京車站。」


    「這樣啊……搭上越新幹線嗎?我還沒搭過呢。」


    「你找一天來玩吧,蒼一郎也是喔。」


    一同受到邀請的蒼一郎,雖然嘴裏塞滿飯,依然高興地點點頭。不過,國崇光是回來都是場麻煩,要晴特別跑去見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蒼一郎在把飯吞下去後向晴說:「那我們就去一趟吧?晴。」但是晴無論如何都不回應。


    國崇是個高度的麻煩製造者。這次也是,如果沒有跟國崇扯上關係,晴可能不會涉入那麽深。即使是在外派地的新舄,國崇肯定也百分百發揮他旁若無人的性格,因此變成名人的可能性相當高。晴邊在內心默念「桑原桑原」(注11),邊將吃完的鰻重蓋起來。


    吃完飯後晴將帳單遞給國崇,把結帳任務交給他就先走去店外。晴向碎念著好貴卻依然請了客的國崇說聲「謝謝招待」後,目送他攔下計程車離去。


    「新舄嗎……離山很近呢。」


    「我可不會去喔。」


    等奔馳離去的計程車完全消失後,蒼一郎小聲地這麽說。晴覺得如果不先表明立場,蒼一郎絕對不會放棄,所以不悅地拒絕。「又不會怎樣?去嘛。」晴無視這麽說的蒼一郎,邁開步伐回家。


    午餐托國崇的福吃到鰻魚飯,但晚上就是跟平時一樣的粗食了。晴想著不知道蒼一郎有什麽預定,開口詢問:「你晚餐時會不會在家?」結果被蒼一郎反問:


    「國是在擔心什麽?」


    「……」


    一陣緊張的晴忍不住轉頭看向走在身旁的蒼一郎,看到他的表情非常認真,更讓晴想要歎氣。蒼一郎在柳家時沒有開口追問,晴原本以為他沒有注意到。


    「沒事。」冷淡地回答後,晴從蒼一郎身上移開視線,「哈」地呼了口氣後,抬頭看向高遠且藍得清澈的天空。


    十年前,晴什麽都沒有跟還是高中生的蒼一郎說就離開國內,直到前年譽去世為止,他從來沒有回國過,也不曾聯絡蒼一郎。


    蒼一郎不知道晴離開日本的理由。在晴剛回國時,蒼一郎曾直接詢問卻被敷衍過去,雖然他從此不曾再問過,但晴也知道蒼一郎其實很想知道。然而,晴就是覺得這不是可以告訴蒼一郎的事情。隻要沒有什麽契機,晴應該絕對不會主動把那件事說出來。


    現在可能是不錯的機會吧?回想起隔了十年後再次見到的天羽,晴困擾地抓了抓頭。不斷煩惱該怎麽開口的晴,最後說出口的卻是:


    「……晚餐要吃什麽?」


    「……我們才剛剛吃過中餐吧?」


    「……也對。」


    聽見蒼一郎訝異的回應,晴無力地點頭。即使覺得這可能是個好機會,但晴還是說不出口。晴心情複雜地走著,這時身旁蒼一郎的智慧型手機突然響起。一臉煩躁地拿出電話的蒼一郎,先「呃」了一聲才接起電話。


    「……是。沒錯……是的……現在嗎?」


    雖然蒼一郎用不情願的語氣拒絕打電話來的人,但是最後依然推辭不掉。晴看著板起臉說「我出去一下」的蒼一郎,露出苦笑問:「什麽時候會回來?」


    「我會在晚餐前回來。」


    「既然午餐很豪華,晚餐就吃茶泡飯吧。」


    「晴,你在說什麽啊!晚餐是晚餐吧!」


    蒼一郎強調「晚餐跟午餐無關」之後,向晴道別朝車站走去。目送飛奔離去的背影後,晴獨自一人回家。最近總是因為雜事拖延到進度,使得工作無法如期進展,晴想著這樣下去很可能會趕不上下次的交貨日,一回到家就立刻進了工作室。


    「……」


    一打開拉門,就看到昨晚放在工作室裏的紙袋。今早因為忙著趕去小野崎家,讓晴完全忘記從天羽那邊收下的紙袋。他板著臉瞪著腳下的紙袋,輕輕吐了口氣後坐下來。


    雖然也可以不拿出來看、直接收進某個地方,不過晴才剛領悟到不可以背對著過去不去麵對,於是他深吸一口氣,將放在紙袋裏用白紙包著的東西拿出來。


    將沉重的那個東西放在地上,打開包了好幾層的薄紙後,一尊古老的佛像從中出現,那是一尊約二十五公分大小的觀音菩薩立像。見到袋中裝的是自己預料的東西,晴長籲了一口氣。


    「………」


    晴已經十年不曾看過這尊有著慈祥表情的觀音菩薩像。就跟他覺得不會再跟天羽見麵一樣,晴也認為自己不會再看到這尊佛像。這明明是毀掉自己人生的東西,晴對此卻沒有憤怒或憎恨這類感情。他邊想著「可能因為這是佛像吧」,邊拿起這尊雕像。


    十年前,還在藝術大學學習雕刻就已備受矚目的晴,被天羽委托了一件事。出於某些緣故,天羽需要這個複製品,於是晴以天羽給他的照片為基礎,雕刻出這尊佛像。


    晴擁有能將看到的東西直接成形的天賦。在那之前天羽也常拜托他製作複製品,晴便以打工的心態接下委托。因為晴相信自己與天羽之間的信賴關係,完全不覺得他會拿去當贗品使用。


    明明他很清楚天羽是什麽樣的男人。


    「災難的種子……啊。」


    晴重複了一次自己在小野崎家的倉庫中,用來形容前任當家收藏的話語。對晴來說,災難的種子就是這個。天羽為晴雕刻的佛像賦予了時代感──也就是經由加工讓它看起來變得古老。偽裝成鎌倉時代的骨董賣掉的這尊觀音菩薩立像,很諷刺地落入晴的恩師手中。恩師在看穿這是贗品的同時,也懷疑這個雕像是否出自晴之手。


    被恩師懷疑的晴陷入驚愕,接著對一切感到絕望。恩師雖然選擇包庇晴,沒有檢舉他,但是晴依然舍棄了雕刻這條路,決心離開日本。而譽和天羽斷絕往來也是源自於此。


    為了斬除接二連三蘇醒的痛苦回憶,晴重新用薄紙將手中的雕像包起來。他拿著那個雕像起身,走到位於工作室後方自己的房間,將牆邊五鬥櫃最下層的抽屜拉開,放進還空著的地方。


    那時候,晴明明已下定決心不再雕刻,結果卻為了糊口而破戒。在鄙視自己意誌薄弱的同時,他也每天催眠著自己這是為了生活,所以無可奈何。即使如此……目前的生活還不算太差。正因為自己是這樣相信著,他才能去見天羽吧。晴邊這麽想著,邊重重吐了口氣,走進工作室開始工作。


    隔天,晴打開幾乎不看的電視,與蒼一郎一起盯著新聞。昨晚的新聞曾短暫報導東亞銀行的行員被警方逮捕的消息,到了今天各家媒體都做起特別報導,畢竟這是一起大銀行的行員殺害了顧客,而且還接連殺死父女二人這種醜聞性十足的事件。從電視上看見小野崎家的模樣,讓晴和蒼一郎得知有眾多記者正聚集在那邊,令兩人擔心起小野崎夫人的身體狀況。


    當天傍晚,東亞銀行的高層召開了記者會。排排站著的高層們,為了行員造成的醜聞在鎂光燈前麵鞠躬謝罪。雖然蒼一郎試著尋找裏麵是否有梶的身影,不過這種場合似乎沒有一般職員登場的餘地,畫麵中完全找不到類似的人影。


    小野崎家的事件被認為是融資問題所引發的殺人事件,至於成為吹石殺害小野崎重吾與其女兒之原因的骨董相關問題,則完全沒有看到媒體報導。不可思議的是,在東亞銀行的高層開完謝罪記者會的隔天,就發生大量人員死傷的電車脫軌事故,媒體的焦點很自然地就轉移到電車事故上,與小野崎家殺人事件相關的報導也變得不顯眼。


    晴隻有在隔天的星期一特別看了新聞,到了星期二就再度回到不看電視的生活。警察跟梶都沒有跟他聯絡,晴就跟平常一樣,每天在工作室裏為了賺取飯錢而努力。


    在事件之後,第一批來拜訪白藤家的是矢田與秋津。


    聽到喊著「打擾了」的聲音而放下手邊工作起身的晴,在拉開玄關門後立刻板起臉。看到浮現親切笑容的秋津,以及站在些許距離外的矢田後,晴輕輕歎一口氣。他沒有打算讓刑警進到家裏,將手伸到背後把拉門帶上。


    看著表情僵硬地走出來的晴,矢田用一聽就知道在說客套話的語氣道謝:


    「前幾天真是太感謝了,非常謝謝您的協助。」


    「……不管怎麽聽,矢田先生都不像是在說真心話啊。」


    「不不,上至管理官開始,整個搜查總部都很感謝白藤先生。能夠早早逮捕吹石都是托白藤先生的福。因為白藤先生有條有理地說明了吹石的行動與動機,我們隻要跑腿做查證的工作就能結案。」


    「……所以今天來是有什麽事?」


    晴心想著「果然是來挖苦人的吧」,眯起眼睛看向矢田詢問來意。矢田表示,因為警方成功起訴了吹石,想說晴應該會想知道在那之後經過搜查而水落石出的事實,所以特別過來告訴他。因為晴的確很在意無法透過新聞得知的事,所以沒有拒絕,隻點了點頭。接著,在矢田的示意下,秋津拿出記事本開始說明詳細的事件經過。


    「在小野崎重吾殺害事件中,吹石當初表示『正從客戶那邊離開』的不在場證明遭到否定了。在小野崎重吾的推測死亡時刻前後,吹石有被架設於等等力車站附近的監視攝影機拍到。用來讓梶先生背黑鍋所使用的綠色圍巾也在他家中找到了。附帶一提,從被害者小野崎華英的指甲中采集到的纖維,跟在吹石家中找到的西裝所使用的布料一致。」


    「對於殺害華英小姐一事,吹石是怎麽說的?」


    前幾天晴隻有從吹石本人口中聽到他殺害小野崎重吾的事情,之後則從新聞得知,被請去協助調查的吹石也自白了他殺害華英的事。


    秋津用生硬的語氣,繼續向詢問詳細狀況的晴做說明。


    「正如白藤先生所說,小野崎華英發現自己認錯人,所以要求吹石說明。吹石雖然裝傻,但也害怕華英將這件事告訴警察,所以將她殺害後偽裝成自殺。那封手機上的簡訊是吹石用來掩蓋自己罪行的偽裝。」


    「雖然有點晚,不過司法解剖的結果也出來了。小野崎華英確實有他殺的嫌疑喔,時機還真是剛好。」


    因為從華英的指甲找到疑似是犯人遺留的纖維,所以緊急改做司法解剖一事,晴曾聽國崇提過。晴回應「真是太好了」的同時,想起臉色憔悴、疲憊不堪的小野崎夫人,便詢問夫人的狀況如何,矢田回答夫人在葬禮上表現得相當堅強。


    「因為小野崎重吾的葬禮也還沒結束,所以夫人等領回華英的遺體後,將兩人的葬禮合並舉行。兩名死者昨天正式下葬,我有去露臉,媒體也來了。雖然因為發生電車事故,讓報導大戰告一段落……不過夫人看起來相當疲憊。實在很不幸呢。」


    「的確……今後夫人會獨自住在那棟房子裏嗎?」


    「不,那棟房子的產權屬於前任當家所創立的公司,小野崎家其實是承租下來居住。所以夫人表示,在把事情處理完後就會搬家。這樣也比較好吧,她應該不想一直住在丈夫跟女兒遇害的房子裏。」


    用力點頭同意矢田的意見後,晴輕輕歎一口氣,在內心期望著夫人能在新天地恢複精神。這時,他突然感受到一股盯著自己的視線,覺得奇怪而看過去後,就跟矢田的目光對上。矢田露出了與其說是親切,不如說是蘊含深意的表情微笑說:


    「有一件我們查不到的事情。」


    「……什麽事?」


    「小野崎重吾和吹石販賣骨董的買家。」


    晴一直有預感警察總有一天會來問他這件事。在看到矢田等人的臉時,他就已做好該有的覺悟,所以此時無言地回望矢田。矢田慎重地觀察著表情沒有任何破綻的晴,繼續說下去:


    「關於小野崎先生究竟是如何找到骨董的買家,在本人已經去世的現在我們也無從得知,不過吹石曾數度帶小野崎先生前往交易地點。他們的目的地……是代官山的一棟公寓大樓。吹石隻有把車停在大樓前麵等著,所以他也不知道小野崎先生究竟是如何把東西賣掉,更不知道買家是誰。但是,經過調查,那棟大樓中並沒有骨董店,也沒有疑似是骨董商的人住在那裏。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


    「那個時候,白藤先生在講到小野崎先生和吹石共謀將骨董賣掉時,語氣聽來彷佛是擁有確切的證據呢。我覺得也正因為是這樣,吹石才會放棄掙紮吧……」


    麵對用殷勤的語氣詢問「究竟是什麽樣的證據呢?能請你具體地告訴我們嗎?」的矢田,晴隻重複「我不知道」這句話。事實上,晴會確定吹石是犯人,是因為在井蛙堂時天羽拿給晴看的影像中,有出現吹石的身影。那恐怕是吹石將車子停在代官山的大樓前,等候小野崎回來時的模樣。


    當時雖然聽天羽說是監視攝影機拍下的影像,不過現在仔細想想,那很可能是已料想到這個狀況而刻意拍攝下來的東西。微小的疑惑闖入內心,但是晴認為這終究隻是自己的推測,所以用冷靜的語氣表示:


    「我會認為吹石是犯人,隻是用了單純的消去法。在出入小野崎家的人之中,隻有梶先生跟吹石會穿西裝。如果梶先生不是凶手,那就隻會是吹石了。其實我多少算是在誘導詢問,他能主動承認真的很幸運。可能他還是有受到良心的苛責吧。」


    「是這樣嗎?」


    「我可不是警察,沒辦法做查證喔。」


    矢田看著麵無表情地聳了聳肩的晴好一會兒。大概是判斷晴絲毫沒有動搖吧,他先用鼻子重重呼了口氣,然後不悅地抓了抓頭。


    「白藤先生跟望月前管理官是在不同意義上的麻煩人物呢。」


    「請不要把我跟他相提並論,我很普通。」


    「這麽說來,白藤先生是怎麽認識望月前管理官的?」


    聽到秋津這個彷佛臨時想起來的問題,晴露出疑惑的眼神看向矢田。矢田曾說過,他從蒼一郎那邊得知兩人是童年玩伴,不過似乎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秋津。晴用眼神示意矢田說明,不過矢田隻是聳了聳肩,晴隻好不情不願地回答:


    「……我們是童年玩伴。」


    「童年玩伴!你與那位望月前管理官嗎?」


    「是的。」


    晴點頭看著秋津訝異的眼神。雖然國崇隻在搜查一課待了兩年左右,但他似乎留下很不得了的傳說。


    秋津一臉認真地看著心想「我絕對不要聽那些事」的晴,開口詢問:「他從以前就是那個樣子嗎?」


    雖然這個問題聽起來不像帶有惡意,但看到晴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矢田阻止秋津說:「夠了啦,秋津。那個人好歹是警察廳的熱門人物喔。」


    「矢田先生,我覺得最好不要用『好歹』這個說法會比較好。」


    「……雖然我不是不能理解矢田先生的心情,不過這是我難以開口評論的話題。」


    聽晴詢問「沒事了吧」,矢田等人點了點頭。晴站在玄關前目送道別後離去的兩人,但在發現原本打開木門要前往墓地的矢田又走回來後,不禁微微皺起眉頭。晴試探性地詢問:「有什麽事忘記說嗎?」矢田則說出晴很不願意聽到的台詞:


    「如果之後還有什麽事,再麻煩你了,名偵探。」


    「………」


    果然,不管怎麽想自己都跟矢田不對盤。看著板起臉的晴,矢田露出詭異的笑容轉身離去,晴則不爽地回家。


    接著,過了一個星期,時間再度來到星期日時,蒼一郎的智慧型手機接到梶打來的電話。一聽到梶說希望能當麵談談並詢問是否方便過去拜訪,晴立刻答應了。等待大約三十分鍾後,玄關那邊傳來招呼聲。站在玄關地板上的梶,禮貌地向出來迎接他的晴和蒼一郎低頭致意。


    「先前給您添了這麽大的麻煩,真是非常抱歉。」


    「梶先生……」


    「你真的沒有必要對我們那麽恭敬地道歉啦,請進來吧。」


    在蒼一郎的強力勸說下,梶一臉不好意思地走進客廳。梶依然正經八百地跪坐在坐墊上,晴關心地詢問:


    「你最近應該很辛苦吧?」


    在新聞上看到的東亞銀行道歉記者會中站了一整排的高層人員,而梶與吹石同為負責小野崎家事務的人,肯定會被追究責任。


    「我完全沒發現吹石做出那種事……真的是我的能力不足,實在太丟臉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一般來說根本不會去懷疑同事啊。」


    「梶先生的職位沒有改變吧?」


    「因為我原本隸屬的部門就不算是主要部門……即使遭到降職,就職位來說也不會差太多……不過銀行內有數名董事辭職。等等力分行自然不用說,總行的融資部門也會有大規模的改組。」


    畢竟從一開始,答應對小野崎家融資就是個有問題的決策。銀行似乎也是有很多限製的組織,晴同情地表示「你真是辛苦了」,接著聽梶講起參加小野崎家葬禮時的事情。


    「其實沒有我出麵的餘地,不過我想向去世的小野崎先生和華英小姐道歉……明明就算受到夫人斥責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卻願意讓我去上香……真是太感謝夫人了。」


    「小野崎夫人變成孤身一人呢……她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雖然這遠稱不上是道歉,不過本行會幫忙處理小野崎家其他負債和拋棄繼承的手續。雖然已失去所有財產,不過夫人是小野崎先生的人壽保險受益人,她應該能靠那筆錢生活下去。」


    聽完梶說的話後,不隻是蒼一郎,連晴也鬆一口氣地點點頭。總不能讓一口氣失去一切的小野崎夫人淪落至流落街頭的慘狀。由招致自身不幸的東亞銀行介入協助,對夫人來說可能多少有些在意,不過這樣一來,至少比她得獨自辛苦地背負眼前生活所需的金錢負擔要來得好。


    報告完小野崎夫人今後的事情後,梶再次為了自己給晴添麻煩一事致歉。


    「這次真的是給白藤先生造成困擾了,讓您被卷入這種殺人事件實在是……」


    「不,請不要在意。比起這個,結果關於梶先生委托的事情……我隻給出一個很模糊的答案,這樣真的沒關係嗎?」


    晴要跟梶報告的事情,也在解說小野崎家的殺人事件時,趁亂混著一起講完了,而且,還是「東亞銀行所委托的鑒定人追分教授很可能判斷錯誤」這種僅止於推測的內容。晴開口確認銀行是否能接受這樣的報告內容,梶則微微放鬆了表情點頭。


    「沒問題。我將白藤先生所說的內容轉達給上司後,上司也接受了。因為追分教授已經去世,無法向對方確認,但這樣思考事情就能說得通了。我們今後會確立『詢問數名專家意見』的因應對策,不過,現在其實不是該想這種事的時候。」


    對於因為吹石引發的事件而陷入混亂的東亞銀行來說,依目前的狀況,肯定是不管什麽樣的報告都能接受吧。一路追求事件真相的梶露出了苦笑,晴也受他影響跟著苦笑起來。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對晴來說也比較好,所以,這麽說雖然很諷刺,但總覺得好像是被吹石給救了。


    在事件結束後的這一個星期之間,每天都在向人說明和謝罪的梶會一臉疲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晴再三感謝他即使如此仍特別過來拜訪一事。晴和蒼一郎一同走出家門目送梶離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木門之後,兩人都輕輕歎了口氣。


    「這樣就算完全結束了嗎?」


    「應該是吧。雖然對梶先生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說實話,這真是一連串的災難啊。他的工作完全沒有進展,還因為交通費讓多餘的花費增加……」


    「說不定還有喔。」


    「……什麽意思?」


    「說不定還會出現跟爺爺有關的贗品。」


    晴皺起眉頭,看向講出不祥預兆的蒼一郎。雖然很想回「怎麽可能」,不過晴很清楚譽幫忙過數件壞事也是事實,所以難以否定。


    雖然譽有經手製作部分的東西,不過從來沒有直接製作贗品,所以應該不會遇上要被究責的狀況。晴彷佛在安慰自己般如此思考,但假如又跟這次一樣,從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指出與自己有關的話……


    「開什麽玩笑……」


    晴低聲抱怨完走回家中。他想到洗好的衣服還沒有曬,就拿著洗衣籃走進庭院,這才發現蒼一郎還站在玄關大門前。


    聽到晴說「不要在那邊發呆,快過來幫忙」,蒼一郎走了過來。他遵照晴的指示,邊把毛巾掛到曬衣竿上,邊開口呼喚:「晴。」


    「什麽事?」


    「……我認為自己也算是爺爺的孫子,所以我們一起負起責任吧。」


    「……」


    聽到蒼一郎這句彷佛下定決心的話語,晴驚訝地看向他。正在用夾子夾住毛巾的蒼一郎側臉非常認真,讓晴無法跟平時一樣回答「你在說什麽啊」。


    抬頭一看,天空非常晴朗。彷佛在宣告冬天來臨般的天空藍白分明,長長一條飛機雲看起來彷佛是秋刀魚,讓晴想到了晚餐的菜單。


    「……晚上就吃秋刀魚吧?」


    「好耶,用炭火來烤吧。」


    「也要準備蕨和五月艾的份。」


    秋刀魚對自家的貓來說也是美食。如果沒有想到它們並做好準備,到時自己可就吃不到了。晴說要用整隻秋刀魚來煮蒸飯,就當作是慶祝事件順利解決,蒼一郎則露出爽朗的笑容點頭同意。


    曬完衣服回到家裏後,蒼一郎的智慧型手機響了起來。在宣告完「我現在要出門,不過晚餐前一定會回來自己動手烤秋刀魚」後,蒼一郎就飛奔而出。晴訝異地想著「他真的做得到嗎」,將為梶端出來的茶杯拿去廚房的水槽。


    心想著把杯子洗好就開始工作的晴才剛打開水龍頭,就聽見玄關拉門被打開的聲音。晴想說可能是蒼一郎忘記帶東西所以跑回來拿,卻怎麽也等不到他那應該會衝進來的身影。覺得事有蹊蹺的晴關上水龍頭,邊擦手邊探頭往玄關看去。


    「怎麽了──」


    晴一心以為是蒼一郎而出聲詢問,然而站在那裏的人出乎他的意料。看到身穿高雅三件式西裝的矮小老人──天羽的身影後,晴倒抽一口氣,全身頓時僵住。


    天羽會知道這棟房子也是理所當然,畢竟他跟譽是長年的好友。兩人在晴出生前就已認識彼此,從前最常造訪這個家的客人也是天羽。不過,譽因為天羽讓晴卷入贗品事件並因此失去大好前途而發怒,從此與天羽斷絕往來。


    從那之後過了十年,天羽似乎很懷念似地環視這個家,用沉著的聲音低聲說:


    「……我究竟多少年沒有來過這裏了呢?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有什麽事嗎?」


    天羽不可能毫無目的地來訪。雖然他當時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不過晴也知道不能相信他說的「欠了你很多」這句話。


    看著緊張地詢問的晴,天羽蓄著胡子的嘴角露出微笑說:


    「我有件事想拜托晴。雖然我想事先打電話但不知道號碼,就直接來拜訪了。這個家沒有電話吧,你有手機嗎?」


    「……我沒有。」


    「討厭電話這點真的是跟譽一樣呢。算了,無妨,像這樣走一趟也不賴。」


    「想要我幫什麽忙?」


    晴完全不打算讓天羽進到屋內,依照他委托的內容也有可能會嚴正拒絕對方,更不想陪天羽回憶過去。麵對表情凶惡地詢問著自己的晴,天羽露出苦笑小聲地說道:


    「不是什麽大事,我隻是希望你能把那個箱子讓給我。」


    「箱子?」


    「小野崎家那個譽修理過的箱子。」


    回想起在小野崎家看到的宗和箱,晴微微眯起眼睛。祖父修理過的那個古老箱子,其完成度用來裝小野崎替換過的粗糙贗品實在太可惜了。為什麽天羽會想要那個箱子呢?晴的腦中不斷閃過不好的回憶。見晴猜測他又打算做壞事,天羽彷佛想阻撓這般想法,主動說出自己想要箱子的理由。


    「那個對我來說也是跟譽有關的紀念品。如果要丟掉的話,不如交給我吧。」


    「……就算你又打算拿那個箱子去做壞事?」


    「怎麽可能?我也一把年紀了,如今隻想活在回憶裏而已。」


    天羽笑著聳了聳肩膀,晴無法看穿他真正的想法。在短暫考慮之後,晴回答會跟小野崎夫人問問看。正如天羽所說,這不是什麽大事,對夫人來說那也是不需要的東西吧。比起當場拒絕天羽,而使自己覺得好像虧欠對方什麽,晴覺得還不如接受這個簡單的委托會比較好。


    「那就麻煩你了。」


    聽到晴的回答後,天羽的嘴角露出微笑,接著轉身背對晴拉開門。晴也穿上拖鞋,隨著天羽走出家門。


    天羽停在玄關前,緩緩轉身看向白藤家的古老平房建築說:


    「這裏不管是什麽時候過來都很安靜呢,真不錯。」


    看著天羽的身影,晴突然有種一直卡在腦袋角落的某種東西掉下來的錯覺。前往日本橋造訪天羽老巢時看到的景象,一直強烈地停留在他的潛意識中。理由在於……


    「……像是撲克牌的記憶遊戲嗎?」


    在露出感慨表情望著古老房子的天羽旁邊,晴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天羽則彷佛是覺得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轉頭看向晴。近距離看著天羽的臉,晴發現他臉上的皺紋比以前更深,這除了表現出他的年紀增長外,總覺得似乎也在顯示天羽老奸巨猾的程度又增加了多少。


    在那擺滿蠱惑人心之物的房間裏,仁清的色繪茶碗隨意放在展示櫃上。留在小野崎家的紀錄以及寫在箱子上的物品名稱為「色繪藤花文茶碗」,而在天羽那邊看到的茶碗……也是藤花的紋樣。


    這究竟是偶然還是……那個說不定就是該箱子真正的內容物。


    注意到晴是因為這麽覺得,才會說出「撲克牌的記憶遊戲」這種字眼,讓天羽露出詭異的笑容。


    「晴果然很厲害呢。」


    「………」


    「我至今仍想要把井蛙堂讓給晴繼承喔。」


    聽到天羽這麽說,晴深深皺起眉頭眯著眼睛瞪回去。看到晴那充滿厭惡的表情後,天羽臉上的笑容轉變成苦笑。他輕輕聳了聳肩就轉身朝木門走去,晴則用嚴厲的眼神看著那道背影離開。


    從天羽沒有否定來看,晴認為自己的推測應該沒錯。雖然用了彷佛有第三者存在的講法,但是暗中幫小野崎重吾販賣骨董的人說不定就是天羽。他將賣給前任當家的東西,趁著小野崎家出事時低價買回,並打算重新跟箱子組合起來賣給新目標。


    打開木門往月影寺的墓地走去的天羽完全沒有回頭。直到看不見那道背影,晴才深深歎了口氣仰望天空。拜訪井蛙堂果然是個錯誤的決定──正當晴因為這於事無補的後悔而握緊拳頭時,腳邊突然有貓咪跑來磨蹭的感覺。


    他訝異地低頭一看,發現蕨不知何時跑出來了。已經是老貓的蕨每天都待在客廳裏睡覺,幾乎不曾離開過家。


    「……蕨。」


    晴露出苦笑將蕨抱起來,看到它用嚴肅的表情「喵」了一聲,總覺得它是在代替譽忠告自己「千萬不要再走上錯誤的道路」。


    晴將頗有分量的蕨穩穩抱住說:


    「今晚蒼一郎要負責烤秋刀魚喔,所以非得出門買東西不可了。」


    晴邊對著蕨如此說道邊將它抱回家中。即使過著窮苦的日子,就算每天再怎麽單調,隻要能享受到微不足道的樂趣,並且好好地過日子,那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例如秋天的秋刀魚、冬天的火鍋、春天的竹筍、夏天的涼麵……


    「全都是食物呢……」


    配合反省地自言自語的晴,蕨再度「喵」了一聲。


    注1:菩提寺 日本寺廟的一種,為代代歸依、埋葬祖先遺骨、吊菩提之寺,也稱作「菩提所」、「菩提院」等。


    注2:敲土 一種將磚紅壤、砂礫等物質與熟石灰和鹵水混合加熱,塗敷後便會硬化凝固的建材。由於混合了三種材料,因此又稱為三和土。被用來製作土間的地板。


    注3:鱗柄白鵝膏 此種蕈類的日文原名是毒鶴茸。其外型似可食用的洋菇,但是毒性極強,會對肝髒造成損傷,是致死率極高的毒蕈。


    注4:古裂 指二戰前織成的布料。


    注5:侘茶 反對豪華奢侈的茶文化,追求內心的和平、恭敬優雅的方式、清靜自然的態度與悠然寂靜的境界。


    注6:障壁畫 意指繪於屏風、紙拉門上的畫作。


    注7:行政解剖 用於與犯罪無關的非自然死亡屍體,「司法解剖」則是用於與犯罪有關的非自然死亡屍體。


    注8:柯比意 le corbusier,法國建築師、室內設計師,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建築師之一,並是功能主義建築的泰鬥,被稱為「功能主義之父」。


    注9:「居然從一開始就有贗品」 原文是「最初から偽物だったなんて」,此非單純的敘述句,而是帶有輕視、不滿的語氣。


    注10:鰻重 於裝在重箱中的白飯上方放上蒲燒鰻魚、淋上蒲燒醬汁的日本料理。


    注11:「桑原桑原」 最初是用來祈禱不會被落雷打中的話語,後來演變成遠離討厭的事情與災難的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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