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肚子餓的話就回去老家!不要來我家!」


    「別那麽大聲。」


    「我就是故意這麽大聲的啦!最好能讓阿姨或伯父聽到!」


    走在通往月影寺的小路上,國崇不悅地看著刻意高聲說話的晴。晴已經不想再繼續照顧國崇,如果登喜子能注意到他的聲音而出來看看就好了,如此一來國崇肯定會被帶走。為此,晴使出了舍身戰術。


    「你也會受到牽連喔。」


    「我無所謂。」


    「……你不想知道……我不回去的理由嗎?」


    麵對不顧一切的晴,國崇講了句釣晴上鉤的話。即使知道這是國崇的戰術,但還是會輕易上鉤就是晴的弱點。的確,晴也覺得最近國崇極度抗拒回老家的情況有些奇怪。


    國崇在轉調到新舄前明明就住在家裏,還很隨意地使喚喜歡照顧人的登喜子。另外,「覺得雙親的幹涉太沉重」這種很普通的理由,隻要仔細想想就會覺得一點都不適合國崇。明明國崇已經很習慣登喜子的嘮叨,無論她念什麽國崇都能完美地當成耳邊風。


    國崇刻意避開老家的特殊理由究竟是……趁著晴陷入思考、不再繼續說話的空檔,國崇快步朝白藤家走去。


    「喂、喂!」


    雖然晴連忙追過去,不過還是追不上步伐較大、運動神經也比較優秀的國崇,兩人一下子就抵達白藤家,國崇還用自己持有的備用鑰匙打開玄關大門。


    「唔!你差不多該把備用鑰匙還我了吧!」


    「真的有需要的時候,有備用鑰匙在手邊會比較方便。」


    「什麽是『真的有需要』的時候?」


    「你行蹤不明的時候。」


    國崇背對著晴這麽說完,脫下鞋子走進房子裏。晴邊輕啐了一聲邊把國崇的鞋子擺放好,接著自己也脫下拖鞋。晴的祖父譽去世時,代替身在國外、音訊不通的晴處理事務的,不隻有登喜子和蒼一郎,國崇也出了不少力。因為欠了這份人情,讓晴實在無法強烈要求國崇把鑰匙還來。


    晴板著臉走進客廳,將抱在懷裏的布包放到房間的角落。嚷嚷著自己肚子餓的國崇正在尋覓食物,於是晴皺起眉頭朝廚房走去說:


    「我知道了,你給我去那邊。隻有茶泡飯喔。」


    「很夠了。」


    要是放任國崇隨便動手,根本不知道他會搞成什麽樣子。雖然沒有跟國崇講過,不過晴原本以為他會回來,所以多煮了白飯。晴將留在電鍋裏的白飯裝進碗公裏,倒入茶泡飯的調理包,並且放上酸梅。


    晴邊用熱水壺煮沸要倒入碗中的熱水,邊從打開一半的紙門向客廳問道:


    「所以?」


    「什麽『所以』?」


    「就是你不肯回家的理由啊。是你自己講出那種想要釣我上鉤的話吧!」


    晴這麽問道,但是國崇沒有回答,讓他又輕啐了一聲,接著動手換掉茶壺裏的茶葉。熱水壺裏的水沸騰後他關上瓦斯爐,往茶壺和碗公裏注入熱水,然後把所有東西都放上托盤端去客廳。


    國崇鑽進了暖桌裏,打開平板電腦。晴把碗公和筷子放到旁邊,再度問道:


    「除了覺得麻煩以外,你不回家還有什麽理由?」


    「快給我。」


    「你先回答我。在你回答之前,我不會把茶泡飯給你。」


    晴輕輕把茶泡飯推到角落。國崇朝晴瞥了一眼,輕歎一口氣才不情願地開口:


    「他們要我去相親。」


    「相親嗎!」


    國崇的回答完全出乎晴的預料,讓他忍不住高聲大喊。於此同時,國崇趁著晴的手離開碗的空檔,自己把茶泡飯拿過去。先是拿著筷子雙手合十後,國崇就吃起茶泡飯,晴則是驚訝地看著他。


    「相親是指……那種相親嗎?」


    「還有別種相親嗎?」


    「你去相親?怎麽可能……」


    國崇眯起眼睛看著不斷搖頭的晴,先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吃掉半碗的茶泡飯,才聳肩表示難以理解晴的驚訝。


    「不用驚訝成這樣吧?我也算條件很好的男人,在職場經常有人想介紹對象給我,不過我全都拒絕了。」


    「是啦,你的確是捧著鐵飯碗。」


    「不隻是捧著鐵飯碗。我還有高學曆,身高也高,長相又不差。女性理想的條件我幾乎都有。」


    聽國崇充滿自信地說著的同時,晴的眉頭越皺越深,並且越發感到不悅。的確正如國崇所說,以結婚對象而言,他身上確實湊齊了很好的條件。但是,他那能將所有優點全都歸零、破壞力十足的個性又該怎麽辦?


    國崇職場的人們都是從他的表麵條件判斷,所以他們會推薦國崇去相親,晴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對沒有直接相處過的人們來說,會覺得國崇是個好對象的可能性很高。但是現在這個狀況──要國崇去相親的人,是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雙親。


    「阿姨是認真的嗎?竟然要你去相親,對方未免太可憐了吧。」


    「可憐的人是我吧?我不知道跟她說過多少次『沒空』,她還是不肯放棄。所以我判斷在她放棄前,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見麵。」


    用鼻子哼了一聲後,國崇把剩下的茶泡飯一口氣吃完。


    「再來一碗。」


    麵對完全不知道客氣地把碗遞過來的國崇,晴雖然皺起眉頭,卻依然往廚房走去。他從電鍋添起白飯,做好第二碗茶泡飯,在把碗端到客廳的同時低聲說道:


    「原來如此,我多少能理解你逃避的理由了。」


    「是吧。」


    還有,最近登喜子特別注意國崇動向的理由,晴也一並理解了。登喜子是三分鍾熱度型的人,如果她目前強烈建議國崇去相親,那國崇會想要逃走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過即使是這樣,晴仍想避免自己夾在國崇和登喜子之間的狀況。晴擔憂著這場騷動能否早點結束的同時,將視線從吞噬般吃著茶泡飯的國崇身上移向自家客廳,最後停留在他帶回來的布包上。


    「……」


    雖然把東西借了回來,但總不能一直讓人等著他回答,到底該說是贗品讓事情結束?還是告訴她們是真品呢?晴在感到迷惘的同時解開包巾,重新鑒定起盤子。


    晴在真澄家時沒有直接拿起來看過,不過在他看到第一眼時,就直覺認為這絕對是真品。比起依循各種條件去做鑒定,很多時候靠直覺判斷還比較準確。能讓人衷心覺得是好東西的物品,大多是真品。


    看著手拿盤子從各個角度觀賞的晴,國崇開口確認:


    「果然是真品嗎?」


    「我是這麽覺得。最近……嘉靖、萬曆年間的東西人氣很高,不過贗品也很多……所以隻靠落款其實無法判斷,不過這應該不會錯。五彩牡丹文盤……在大阪的東洋陶瓷美術館,收藏了畫著跟這個類似圖樣的萬曆赤繪文盤。無論是用色也好,紋樣也好……應該可以看成是在同時期製造的東西。」


    「你竟然記得哪一間美術館裏麵有什麽東西喔?」


    晴聳聳肩回應一臉吃驚的國崇,將盤子放回包巾上。聽美代子述說她獲得盤子的原因時,晴曾經一度感到懷疑,不過那家戰後致富的暴發戶,應該是從優秀的業者手中購買骨董吧。戰後是大量優秀作品因為各種理由流入市麵的時期,居然願意把這個送給來當幫傭的美代子,表示那戶人家可能還買了很多高級品。


    有需要時就拿去換錢……正如同他們跟美代子說得一樣,這的確能派上用場。如果隻是真澄的留學費用,那肯定能很簡單地就靠這個盤子換到。這時,國崇詢問這個盤子大概值多少錢,聽到晴回答「我想應該要以數百萬來計算」後,他皺著眉頭瞪大眼睛說:


    「有人會願意為那樣的盤子付出幾百萬也太奇怪了。不過就是揉揉土再烤過做出來的東西,而且還這麽老舊了。根本是跟成本不相稱的價格啊。」


    「如果你要這樣講,那大半藝術品都是跟成本不相稱的價格吧。」


    「所以說,我完全無法理解藝術這種東西。」


    國崇用鼻子哼了一聲,晴則是有些傷腦筋地聳了聳肩。畢竟國崇身處世上與藝術最為遙遠的領域,所以晴也不打算多說些什麽,不過單就眼前的這個盤子來說,晴可以同意國崇的說法。這種與做為「盤子」相去甚遠的交易價格,是來自於其做為骨董,而且數量稀少這些理由。


    「若是掛在美術館當中的那些巨大繪畫還說得過去,但之前的茶碗也好,那個盤子也罷,骨董這種東西實在令人費解。這個碗公還比較新而且漂亮呢。」


    「話不能這樣講啊……」


    國崇舉起裝著茶泡飯的碗公說道,晴則是不知該說什麽地用手撐著臉頰。雖然國崇的說法相當極端,不過關於骨董的價格,對一般人來說相當難以理解也是事實。這不是單純因為製作的年代夠古老,價格就會高昂起來的東西。依據想要稀有物品的人越多,交易的價格也會越高,換句話說,這是基於市場需求造就的現象。雖然知道這種現象不隻是會發生在骨董交易上,但因為晴對骨董有著複雜的想法,所以會覺得難以接受。


    「……我也不是很喜歡骨董。」


    混著歎息說出真心話後,晴抓了抓頭發。如果大部分的人都覺得這隻是普通的盤子就好了。晴做著這種無濟於事的思考,煩惱地看著盤子。美代子獲得這個盤子後,因為聽說很貴,便一直收藏起來,但如果她根本不知道價格,或許隻會當成中意的盤子,並且在日常生活中使用。


    所以,隻要自己說是贗品,或許就能解決其中一個麻煩的問題……國崇看著如此思考的晴,放下筷子對他提出忠告:


    「如果說了謊話,最痛苦的還是你自己。」


    「……」


    因為事實正如國崇所說,晴完全無法反駁。即使他說謊能解決眼前的問題,之後仍有可能會產生新的問題。


    晴不禁對輕描淡寫地直指問題核心的國崇感到憤怒,因而眯起眼睛反駁:


    「你才是呢,不要覺得自己可以一直逃避下去。」


    「哼。」


    國崇用鼻子向晴冷笑一聲,迅速吃起第二碗茶泡飯。看到他用跟吃第一碗時沒什麽差別的速度吃著第二碗,讓晴有股不好的預感,而國崇也理所當然地要求再來一碗。像國崇這種在吃完高級壽司後,還能連吃三大碗茶泡飯的男人,最好是能娶得到老婆啦……這讓晴在內心暗自擔心起國崇的未來。


    即使想破了頭,晴仍舊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真澄和美代子,就這樣過了一夜來到隔天早上。國崇在吃完早餐後,就說有事情要處理而出門,晴也走進工作室開始工作。蒼一郎一直沒有回來,晴就獨自靜靜工作著,直到十點多才突然聽到外麵有聲音傳來。


    「打擾了。」


    「……嗯?」


    由於那道聲音來自認識的女性,晴驚訝地起身走出工作室。穿上放在敲土上的拖鞋,拉開玄關的拉門後,就看到美代子站在那裏。彼此昨晚才剛剛見過麵,晴完全沒想到她會來拜訪。


    「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很抱歉突然來訪,你正在忙嗎?」


    「不會。啊……請進。」


    因為晴正在做打磨的工作,身上還綁著沾滿木屑的圍裙。他向擔心是不是打擾到他工作的美代子搖搖頭,請她進來屋裏。說完「請進」後,晴就走進位於玄關旁邊的工作室收拾工具。


    美代子脫下草鞋走上玄關階梯,看著工作室說:


    「你都在這裏工作啊?這房間還真是寬敞呢。」


    「這是去世的祖父所使用的工作室……祖父過往有在製作五鬥櫃等等家具,所以需要寬敞的空間。」


    「你爺爺也是工匠啊。」


    美代子用佩服的語氣說道。晴將美代子帶往客廳,請她坐進暖桌當中,接著說要去泡茶,不過美代子表示她立刻就會離開,所以不用麻煩。


    「為什麽您會知道我家的位置?」


    「跟小更問來的。」


    前幾天,在晴被警察逮捕的時候,真澄曾經跟桃園一起造訪過白藤家。由於白藤家位在單憑地址很難找到的位置,所以在聽到是「位於寺廟當中」時,美代子一開始也覺得難以理解。


    「聽說要『穿過墓地』時,我還想說怎麽可能,結果真是這樣,讓我嚇了一跳。」


    「我家後麵也是寺廟,要出去外麵一定得穿過月影寺。」


    「你們家從很久以前就住在這裏嗎?」


    「似乎是這樣。」


    在美代子對麵坐下的晴,邊適度地回應對方,邊思考她特別跑來這裏的原因。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那個借來的盤子,這讓晴很煩惱如果對方真的很急著要知道答案,自己究竟該怎麽回答才好。說謊畢竟不是好事,所以說出實話,讓美代子自己判斷或許是最好的方法。


    看著表情變得越來越詭異的晴,美代子輕輕歎了口氣,語帶歉意地說:


    「給白藤先生添了這麽多麻煩……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不……沒有您說得那麽嚴重……」


    「這件事真的很不可思議呢。我也沒想過……直美會以那種形式跟這件事扯上關係。昨晚真是嚇到我了。」


    說完,美代子輕輕咳了一聲。晴邊說「我還是泡個茶吧」邊起身,拉開客廳的紙門走進廚房。


    他用熱水壺把水加熱,拿出茶壺做好準備時,感覺到身處客廳的美代子有所動作。他想說怎麽了而往客廳看去,就看到美代子把原本放在房間角落的布包移動到暖桌上。


    「……」


    美代子解開包巾,看著那個盤子。正當晴從廚房窺探美代子的狀況時,熱水壺裏的水滾了,壺身搖搖晃晃地發出喀喀聲響。晴關上瓦斯爐泡好茶,用托盤端著東西回到客廳,美代子低聲說道:


    「……隔了這麽久再次看到這個盤子,讓我想起年輕時的事情。剛收到這個盤子時,我真的很高興呢。這個盤子很漂亮吧?」


    「是啊。」


    「說是中國的古老盤子也好、價格很貴也罷,這些事情對我來說,根本怎樣都好。我隻覺得這朵紅薔薇畫得真漂亮……啊,不對,這是牡丹吧。」


    美代子想起晴昨天說過的話,連忙改口,但是晴對她露出苦笑。這才真的是怎樣都無所謂的事。隻要美代子覺得這個盤子很漂亮,而且喜歡它就夠了。


    「不管是薔薇或牡丹其實都無妨。我覺得持有者覺得東西很美麗,而且願意重視它的心情才是最重要的。」


    「這麽說也是呢。雖然聽說這個很貴後,我就一直收著,不過多把它拿出來使用才是最好的吧。真是做錯了呢……」


    聽到美代子這麽說,晴簡單地回應著她。因為很貴而害怕弄壞或造成損傷,就一直將骨董收藏起來,這根本是導致物品無法發揮原有功能的行為。雖然必須小心使用的這股心意很重要,但如果完全不拿出來,那就跟存在銀行裏的金錢一樣。此外,直到漲價為止都一直留在手邊的做法,也跟最初那種喜愛美麗事物的精神相去甚遠。


    美代子看著盤子低喃,伸手拿起晴端給她的茶喝了一口。將茶杯放回托盤上後,美代子開口說道:


    「白藤先生。」


    晴感覺到氣氛變得不一樣,立刻挺直了背脊,美代子則對他提出委托:


    「真的非常抱歉,我總是在麻煩白藤先生……」


    「隻要是我做得到的事就無妨,是什麽事呢?」


    晴一問完,美代子就說出讓他很驚訝的事情。


    「我想請你……把這個盤子送去給直美。」


    「咦……?」


    聽到美代子說要把東西拿給直美,晴回想起在警局看到直美時,她的模樣有多麽憔悴。直美悔恨地說著都是自己的錯,那副模樣就連旁觀者看了都覺得難過。因為不知道美代子究竟是為了什麽才說要把盤子拿給直美,使得晴十分疑惑。


    如果這個盤子是真貨,美代子打算賣掉它當成真澄的留學資金。雖然盤子一時消失不見,不過最後仍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回來了,隻是晴還沒有告知她們物品的真偽。


    那麽,為什麽美代子會說要交給直美呢?麵對抱持疑問的晴,美代子用平靜的語氣講出自己的想法。


    「既然是贗品,就算我留著也沒用,所以我想說交給那孩子會比較好。」


    「那個……」


    難道美代子是聽了昨晚的交談後,覺得盤子是贗品嗎?雖然晴的確想過要告訴她們這是贗品,讓這件事就此劃下句點,不過眼見事態真的如此發展,他的內心又出現類似後悔的情緒。


    麵對抱著迷惘開口的晴,美代子笑著說道:


    「如果是贗品的話,我就能簡單地向小更道歉了,對吧?白藤先生也是這麽覺得,所以才沒有當場說出答案吧?」


    「……」


    聽見美代子這麽說,晴就知道她已經看穿自己的想法,所以才過來拜訪。美代子已經知道盤子是真貨,也正因為如此,才會麻煩晴幫忙送去給直美。晴握緊放在膝蓋上的手,一臉認真地向美代子確認:


    「……真的可以嗎?」


    「雖然讓小更空歡喜一場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我覺得小更一定能靠自己完成夢想,所以沒問題的。」


    聽美代子這麽說,晴也點了點頭。真澄肯定會對美代子的判斷感到高興,也不會因此有所不滿吧。不過如此一來,由美代子親手交給直美不是比較好嗎?晴的腦中浮現這個想法,於是向美代子如此建議,美代子卻搖搖頭說:


    「如果是我拿去的話,那孩子一定不願意收下。那孩子想跟讓她背上債務的那個男人結婚時,我其實強烈反對過。我們也是因為這樣才會變得疏遠……」


    「這樣啊……」


    「而且,如果交給白藤先生……你應該能漂亮地處理好這件事。那孩子跟我一樣,都是與骨董無緣的人,就算真的把這個盤子給她,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吧。關於這部分,希望你也能多多幫忙。」


    見晴點頭答應,美代子說著「把你卷入這種麻煩當中真是抱歉」,再次深深低下頭道歉。晴輕輕搖了搖頭,請美代子不要在意。


    從美代子那邊收下寫著直美住址的紙條後,晴把盤子用包巾重新包好。直美住在北千住,距離穀中不算太遠。晴承諾會盡早送過去後,美代子露出鬆了口氣的笑容並開口告辭。她在起身時,似乎是注意到設置在客廳牆邊的佛壇,所以看著擺在那裏的照片問道:


    「這位是你爺爺嗎?」


    「是的。」


    「……那後麵的是?」


    譽的照片後麵還放了一張老舊的照片,泛黃照片上的人物是晴的雙親。晴對美代子說明,由於雙親在他小時候便去世,他是由祖父扶養長大。


    「真是辛苦你了。」


    「不會……」


    因為譽在家裏工作,一直都陪在晴身邊,不曾讓晴覺得寂寞過;再加上又受到登喜子無微不至的照顧,晴從來不覺得不方便過。由於他的生活真的沒有像別人所想得那麽艱困,因而每次有人這麽說時,晴都很煩惱該如何回答。


    「讓我上個香吧。」


    美代子這麽說完,跪坐在佛壇前方雙手合十。看著這幅景象,晴突然想起在美代子家看到的佛壇。那跟白藤家樸素的擺設不同,是非常華麗的佛壇,但是讓晴很在意的還有另外一件事。


    「……請問,您位於駒込的宅邸也有設置佛壇對吧?」


    「是啊,祭拜的是我去世的丈夫以及丈夫的雙親。」


    「我進去那個房間找盤子的時候,看到一個小瓶子放在佛壇上……」


    「瓶子?」


    有些意外地重複一次後,美代子回想著自家佛壇周遭的擺設,隔了一段時間才開口:


    「啊啊,是畫有小鳥的那個嗎?」


    「應該就是那個。那是……從哪裏取得的呢?」


    「那也是我當年去當幫傭的那戶人家送給我的。不過,那可不是骨董之類的東西喔。那戶人家的夫人很喜歡那種小小的、彷佛扮家家酒道具的東西,所以有在收集。看到那些收藏時,因為我說那個瓶子很可愛,夫人就把它送給我了。那隻是玩具喔,玩具。」


    「……」


    美代子毫不在意地說那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然後詢問晴為什麽會提到那個瓶子。由於沒有確切的證據,晴煩惱著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而不發一語,反倒是美代子似乎自己找到了她能接受的答案。


    「啊啊,白藤先生也是會製作那種小擺飾的人,所以會在意嘛。」


    「不……也不是這樣……」


    「那種古老的玩具對我來說,同樣是充滿回憶的東西,所以才會放在那裏。雖然樣式很可愛,不過體積太小了不適合當裝飾;更重要的是,如果放在佛壇上的話,就絕對不會不見呢。」


    「是嗎……」


    晴聽到美代子的回答後,心情複雜地抓了抓頭回道。雖然想著如果自己沒有看錯的話……不過,他又覺得自己不要多說會比較好。晴判斷那是多此一舉,把到嘴邊的話吞下去後,就送美代子離開。


    從玄關走到屋外時,聽見某處傳來高亢的鳥叫聲。美代子笑著說:


    「雖然是位於受墓地包圍的位置,不過整體來說感覺還不錯呢,尤其是這麽安靜。大概隻有清明跟中元時會比較熱鬧吧?」


    「是啊,不過那種時候其實也還好。那個……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從昨天開始就有一件事讓晴頗為在意,他心想能趁這個機會問清楚,而對著正在眺望竹林的背影問道。


    「什麽事?」


    美代子轉過身反問,晴便說出一直在腦中回蕩的那個問題:


    「天花板內側……究竟放了什麽東西呢?」


    「……」


    在美代子家做現場搜證時,晴注意到一聽見保科曾探索過天花板內側,美代子的表情就變得僵硬起來。晴雖然覺得美代子很可能在當時就預感到這件事跟直美有關,不過他不曾直接詢問過。


    「在做現場搜證時……您聽聞警方找到保科曾經探索過天花板內側的痕跡時,其實就想到了直美小姐對吧?直美小姐也說過,因為她記得母親曾經窺探過天花板內側,所以才對保科說,如果家裏有收藏重要的東西,一定是放在天花板內側,因而保科在偷溜進去後,立刻跑去那邊探查。」


    「……警察不是也說過裏麵什麽都沒有嗎?」


    「現在是這樣。不過以前應該……」


    晴原本想說「曾經藏過什麽」,不過說到一半就閉上嘴。看到美代子露出困擾的笑容,晴立刻發現自己問了多餘的事,趕緊自我反省。這麽一來,他實在沒什麽立場對蒼一郎說教。


    「對不起……」


    看到晴開口道歉,美代子苦笑著搖搖頭。


    「沒關係,都已經過去了,而且不是什麽大事。」


    要晴忘了這件事後,美代子再度表示盤子和直美的事就麻煩晴處理。目送美代子的背影消失在木門的另一側,晴輕輕地歎了口氣。美代子曾在天花板內側藏過什麽是事實,不過那都過去了,而且那也不是他該探究的事。


    晴回到家中把茶杯收拾好就準備出門,畢竟人家委托的事情還是早點完成比較好。晴拿著布包離開家門,邊思考著該怎麽前往北千住,邊快步通過月影寺院內。


    比起去日暮裏搭車,從千駄木搭乘千代田線似乎比較輕鬆,於是晴走下三崎阪往地下鐵車站走去。他不確定直美是否在家,而且美代子給的紙條上沒有寫電話號碼,所以晴也沒辦法事先打電話確認。他想著如果直美不在就到時候再說吧,從千駄木搭上地下鐵,往北千住出發。


    因為美代子也隻知道從朱美那邊問來的地址,所以晴無從得知直美居住的公寓是位於車站北邊還是南邊。別無他法的晴,隻好前往車站附近的派出所詢問位置。


    往警察用地圖指出的地點走去的路上,晴心想在這種時候,如果有蒼一郎的智慧型手機就方便多了。同時,他也想起自己決定要買手機的事。雖然他曾一度決定要辦支手機,不過在那之後的生活中,都沒有遇上讓晴覺得真的有必要使用手機的場合,因而他一直沒有行動。


    晴在從北千住車站往荒川徒步十分鍾的住宅區中,找到了直美居住的公寓。那是一棟不新不舊的八層樓建築,晴搭乘電梯來到直美家所在的五樓。


    經過五樓的走廊、確認門牌號碼後,晴按下電鈴。因為門口沒有門牌,實在無法確定這是不是直美家,讓晴有些不安。焦慮地等待一段時間後,他聽見房內傳來聲響,接著就聽到打開門鎖的喀嚓聲。


    因為門上掛著門煉,晴隻能從微微打開的門縫間看到直美部分的麵容。雙方對上視線後,晴為自己突如其來的造訪向麵露狐疑的直美道歉。


    「突然來訪真的很抱歉,那個……我們曾在警局……」


    在晴講完之前,直美似乎就想起他究竟是誰。她先是麵露驚訝,然後把門關上取下門煉。將大門敞開走出來的直美,露出訝異的表情開口詢問:


    「你是之前在警局見過的那位先生對吧?小更的……」


    在警局時,晴隻有說過自己是真澄的朋友。晴低下頭重新自我介紹後,邊觀察直美的反應,邊說出自己來訪的目的。


    「你好,我姓白藤,今天會過來不是因為真澄小姐的關係……而是受到她外婆田茂美代子女士的委托。」


    「……我母親委托你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聽見美代子名字的瞬間,直美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晴也知道直美和美代子之間有過爭執,所以他邊祈禱著對方不要拒絕,邊把帶過來的布包遞給直美。


    「她委托我……把這個交給直美小姐。這就是保科先生所尋找的……骨董。」


    「……咦?但是……這個不是不見了嗎?」


    「關於這點……其實東西昨晚在真澄小姐的家裏找到了。似乎是真澄小姐的母親從前不知道這是骨董,所以擅自拿走了。」


    聽到晴的說明後,直美大概是察覺到他得花上不少時間才能交代清楚,就請晴進去屋裏再談。這對原本擔心會不會被趕走的晴來說是很高興的事,於是他客氣地進入屋內。


    「家裏有點亂,請不要在意……」


    走入玄關後就是客廳,在後方則是兩間接在一起的西式房間。走進放有矮小雙人座沙發的客廳,晴在電視機前方坐下。雖然以獨居女性的房間來說,感覺有些樸素,不過收拾得非常乾淨。看到房間的角落放著平衡球以及瑜珈墊,晴想起初次在警局見到麵時,直美也是一身剛從健身房回家的打扮。


    「直美小姐很喜歡運動嗎?」


    「那是我的工作。我是健身教練。」


    聽到在廚房泡茶的直美如此回答,晴點點頭心想「原來如此」。直美之所以外表年輕、身材健美,有一部分也是拜她的工作所賜吧。那對完全沒在運動的晴來說,是個遙遠的世界。


    「白藤先生是從事跟骨董相關的工作嗎?」


    「不是喔。」


    聽見直美的誤解,晴先明確地否定後,說明自己的工作是製作木雕。聽到晴接著說成品是放在真澄工作的店家寄賣,直美露出理解的表情。


    「所以你們才會認識啊。我原本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呢,沒想到小更會認識熟悉骨董的人。原來如此,是因為她在雜貨鋪工作的緣故。所以說,骨董是你的興趣囉?」


    「其實也不算是……」


    含糊其詞地敷衍過去後,晴向端茶過來的直美道謝。看到直美也坐下來,晴關心地詢問她的心情是否平靜下來了。畢竟直美昨天才剛得知男友去世,而且還是那種令人驚訝的死法。昨晚在警局時就看到直美的麵容憔悴,今天的臉色也不太好。


    「與其說平靜……我現在還是覺得不敢相信。無論怎麽思考,我都想不到正也那麽做的理由。昨天剛從警方那邊聽到這件事時,我雖然覺得都是自己的錯……但是仔細思考之後,又覺得我們似乎沒有深交到能讓他為了我去犯罪的地步……即使說是同居,其實更接近是正也擅自住進來……哪怕兩、三天沒有見到他,我也不是非常在意,甚至覺得他很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


    直美彷佛還陷在迷惘當中,一臉為難地說完並歎了口氣。直美目前煩惱的疑問,正是矢田昨晚曾說過的事。她無法否定保科在聽到能轉變成金錢的情報後,是單純為了自己而動手行竊的可能性。


    「遺體……是由直美小姐領取的嗎?」


    「不,警方在昨晚聯絡到正也的雙親了,領回遺體的手續就變成今天早上進行……因為他的家人趕了過來,我在昨天半夜便先回家。對方是說,如果有要舉辦葬禮會通知我,我到時應該會過去一趟。」


    「這樣啊。我在這麽繁忙的時候來打擾真是抱歉。」


    「不會,白藤先生也是受托才過來的吧。你不用道歉喔。」


    直美說完,看向放在地板上的布包。


    「就是這個嗎?」


    晴對著如此詢問的直美點點頭,解開包巾讓她看看裏麵的盤子。看到描繪著紅色牡丹的盤子後,直美露出驚訝的表情說:


    「盤子……?這可以算是骨董嗎?」


    「是的。骨董涵蓋非常多的種類,其中也包含許多陶瓷器。」


    「這樣啊。提到骨董時,我隻會想到掛軸之類的東西呢。」


    想到朱美也講過同樣的話,晴忍不住露出微笑。由於直美跟朱美一樣,完全沒有骨董相關知識,晴就向她大致解釋這究竟是什麽樣的物品。


    「這是在中國明朝時期製作的盤子,在骨董的世界中被稱為『萬曆赤繪』,是從以前就很受歡迎的瓷器。」


    「那個明朝……是多久以前的朝代?我對曆史實在沒什麽自信……」


    聽直美這麽說,晴就跟她說明大約是四百年前左右。聽聞時代是如此古老後,直美驚訝地瞪大眼睛。


    「這麽說來……這盤子的確給人一種古老的感覺呢。而且仔細看過後,就覺得這個圖案……該說是不太精細嗎?啊,難道說……」


    直美在端詳盤子的同時,似乎想起真澄委托晴鑒定骨董真偽的事情。由於圖案有些粗獷,看來她在想這該不會是贗品。因為連這想法也跟朱美一樣,讓晴在內心露出苦笑。


    直美似乎在期待晴說出她心中的答案,不過晴沒有接著說下去。他將視線落到置於地板上的盤子,回想起美代子說過的話。因為是很漂亮的盤子,她在收到時真心感到高興。她高興的原因不在於禮物很昂貴,而是覺得盤子很美麗──晴真的很喜歡美代子那種純粹的想法。


    輕輕呼了口氣後,晴把美代子的想法傳達給直美。


    「田茂女士……你母親希望把這個交給直美小姐,所以問我能不能幫她送過來。」


    「你剛剛也這麽說過……但究竟是什麽意思?這不是預定要拿去賣掉……然後當作小更的留學資金嗎?」


    「由於……我判斷這是贗品。」


    「因為是贗品……所以要給我?」


    直美微微皺起眉頭問道,可以看出她把懷疑都寫在臉上。晴點點頭指著盤子,說明起盤子花紋所代表的意義。


    「這個盤子上所描繪的是牡丹花,在中國是帶有吉祥含意的花朵。它被稱為百花之王,於各式各樣的花朵中排名第一。這朵牡丹有著非常多重的花瓣對吧?人們從這個地方聯想到富貴……也就是財富。在中國,牡丹花是富貴、長壽以及子孫滿堂的象徵,非常受到歡迎。」


    說明完吉祥紋樣的事情後,晴拿起盤子讓直美觀看背麵。描繪著大量牡丹正是這個盤子的特點,在盤緣的內側和外側全都描繪了相同的吉祥紋樣。這濃密的圖案,正是萬曆赤繪最大的魅力。


    「……雖然這個地方有些許損傷,不過這可以算是幾乎無瑕的珍品。藍色、紅色、綠色……色彩也很豔麗,你不覺得這個盤子非常美麗嗎?」


    「嗯,的確是這樣……我也覺得這個盤子很美。」


    聽到直美衷心的回答,讓晴安下心來。


    「不過,這是贗品吧?」


    但是聽到這句話後,晴發現自己沒能把美代子的想法傳達給直美。晴輕輕呼了口氣,先把盤子放回原本的地方,然後向直美建議:


    「在赤阪有一間名叫『春霞古美術店』的骨董店。那是我認識的店,我會先跟店主大東先生聯絡,請你務必把這個拿去那邊問看看。」


    「……但是……這是贗品……」


    「雖然我是這樣判斷,但說不定也會有人覺得這是真貨。畢竟所謂的骨董……就是這樣的東西。」


    晴沒有告訴直美,其實大多數的狀況都正好相反,重新用包巾把盤子包起來。直美依然一臉困惑,晴則把端給他的茶喝完後就起身告辭。直美驚訝地站了起來,追在晴身後朝玄關走去。


    「那個……」


    正當晴穿上置於敲土的拖鞋時,直美的聲音從後方傳來。轉過身去,便見到直美一臉認真地開口問:


    「難道說……白藤先生跟我母親其實都知道……這個盤子是真品?所以才把這個給我……」


    「如果直美小姐能靠那個盤子還清你前夫欠下的債務……就請跟你母親見個麵吧。其實田茂女士很擔心你,也很想見見你。」


    「………」


    晴用平靜的語氣說完就低頭道別。他打開玄關大門來到外麵的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後,直美的聲音跟著開門聲一同從後方傳來:


    「真的非常感謝!也請……幫我這樣轉達給母親……」


    她痛切地開口道謝,可以感覺到聲音中包含了長年的思念。晴點點頭後,輕輕低頭致意。他感覺到把盤子交出去之後,不僅手上沒了負擔,就連腳步都變得輕盈起來。


    從北千住車站搭地下鐵回去千駄木時,晴突然靈機一動,坐到根津才下車。晴走出根津車站,接著從言問路轉進三崎阪。時間已經過了中午,來到一點左右。因為早上很早就吃早餐,晴有些餓了,但還是想說先去報告一下比較好,就繞去「plus five」。


    今天是星期天,客人應該不少──正如晴所料,店內有些擁擠。穀中和根津周邊最近幾年觀光客不斷增加,在周末、假日總是有相當多的人潮,桃園的店因此生意興隆,晴也托福得以維生。


    「午安!」


    晴在店門口往內看了一會兒,就聽到一道開朗的招呼聲傳來。那道晴熟悉的聲音,來自桃園的妹妹佳詠。佳詠在周末和假日等店內特別繁忙時會過來幫忙,所以也認識晴。


    「午安。真澄小姐在嗎?」


    「她在櫃台喔。」


    佳詠朝店內深處確認後答道,晴向她道謝後走入店裏。桃園正在櫃台結帳,真澄則是忙著把東西包裝成禮物。她用包裝紙將箱子包好再係上蝴蝶結的動作非常流暢,在桃園跟客人聊天的這段時間內,真澄很迅速地把工作完成了。


    「找錢了嗎?」


    「啊,還沒耶。」


    真澄準備好客人要帶走的商品,代替桃園把零錢遞給客人,接著迅速將接過來的點數卡蓋好章、還給客人。從遠方觀察這景象,晴便能理解蒼一郎為什麽會說真澄是「冰山美人」。真澄工作的模樣非常幹練,足以讓人感受到她的能力很強。此外,她雖是美女卻麵無表情,所以眾人才會覺得真澄很冷淡吧。


    相對的,桃園是親切得過度、非常愛聊天的類型,所以這樣說不定剛剛好。正當晴思考這些事情時,桃園跟客人聊完了,並在這時注意到晴來訪,於是高聲打了招呼:「晴!」


    「!」


    同時,站在他旁邊的真澄微微顫動一下,朝晴看了過來。注意到真澄的反應後,晴的臉頰有些抽搐。真澄那依舊不變的過度反應,讓晴有些困惑,不過他還是走上前去,跟桃園說自己有些事想找真澄。桃園聞言,立刻跟晴說:


    「那麽,你們去休息室聊吧。真澄小姐,你就順便吃個午飯。反正店裏還有佳詠在,不用客氣喔。」


    「非常感謝。」


    雖然時間已經過了中午,但似乎是因為店內客人很多,他們還沒有時間午休。真澄向要她順便休息的桃園道完謝,帶著晴一起走進休息室。把門關上後,真澄首先向晴深深一鞠躬說:


    「那個……我外婆她……突然說想去拜訪白藤先生……真的是非常抱歉。」


    「我就是想跟真澄小姐報告這件事才過來的。而且該道歉的是我,不好意思突然跑來打擾你工作。」


    「不會……晴、晴先生都是喝咖啡吧?我立刻去泡。」


    真澄說完就走進廚房,晴則說了「謝謝」坐上沙發,並詢問真澄午餐要怎麽解決。


    「我有……帶便當過來……每天都是趁客人比較少的時候吃飯。」


    「這樣的話就別招呼我了,你快點吃飯吧,邊吃飯邊聽我說也無妨。」


    「怎麽可以這樣!邊吃飯邊聽晴先生說話這種事……太沒禮貌了!」


    看到真澄用力搖著頭表示不可能這樣做,晴困惑地回應著,同時思考該從哪裏說起才好。為了不妨礙真澄午休,快點把事情交代完畢就回家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晴先詢問真澄對這件事了解到什麽地步。


    「真澄小姐知道你外婆來我家的理由嗎?」


    「不……雖然我有問,但外婆不肯告訴我。不過,我想應該是關於盤子的事……」


    真澄邊把濾紙放進濾杯邊回答,晴點點頭後,告訴她美代子是來拜托他把昨晚外借的那個盤子交給直美。真澄驚訝地轉過頭,向晴再次確認:


    「外婆她……把那個盤子給了直美阿姨?」


    「是的。她說既然是贗品,留著也沒有用。」


    「咦……那個果然是贗品嗎?」


    由於晴昨晚沒有針對物品的真偽做出結論就把東西給帶走,所以真澄才會覺得那是贗品吧。麵對說著「果然……」的真澄,晴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叮嚀她壺中的水滾了。真澄慌張地關上瓦斯爐,算好分量把咖啡粉倒進濾紙。


    晴看著真澄慎重地倒著熱水的背影,向她說明自己是依照美代子的委托,把東西交給直美後才過來。


    「按照你外婆給的地址,我去了一趟位於北千住的公寓。雖然在你阿姨這麽疲憊的時候前去造訪,實在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直美阿姨……把盤子……」


    「她收下了。」


    聽到晴的回答後,真澄放鬆了緊繃的肩膀,安心地回答:


    「太好了。」


    休息室內充滿咖啡的香氣,真澄把咖啡倒入客人用的馬克杯遞給晴,還附上別人送的肉桂卷。


    「您吃甜食嗎?」


    「沒問題。我開動了。」


    正好肚子餓了,非常感謝──晴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僅是低頭致意。真澄沒有幫她自己泡咖啡,而是走向沙發對麵的椅子坐下。她在隔了一段距離的地方看著晴,微微皺起眉頭問道:


    「但是……為什麽外婆要把贗品拿給直美阿姨呢?」


    再加上真澄也猜不透美代子刻意麻煩晴跑一趟的理由,所以歪著頭問道。晴先喝了一口熱咖啡,從美代子其實已經察覺到他的想法開始說明。


    「其實……昨晚我會請你們讓我把盤子帶回去,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告訴你們什麽答案。究竟該說是真貨?或者說是贗品?在得知直美小姐以那種形式跟這件事扯上關係之前,我能毫不猶豫地講出答案,但是,當時我總覺得即使說了實話,也沒辦法讓整件事圓滿落幕。」


    「……這是什麽意思?」


    「而你的外婆似乎完全看穿我的想法。她說如果是贗品……她就能簡單地向真澄小姐道歉。所以,她希望我能回答那是贗品。」


    「……」


    因為晴刻意講得很委婉,真澄原本還聽得一臉疑惑,直到這時才突然麵露驚訝。


    「……所以說……」


    真澄似乎也想通了把盤子交給直美的理由,如此低聲說道。晴對著她點點頭,向她轉述美代子的話。


    「你外婆說,如果是真澄小姐的話,一定能靠自己完成夢想。」


    「我一定會做到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很擔心那如果是真品該怎麽辦。如果跟外婆說得一樣,把東西賣了給我當留學資金……總覺得這樣太對不起直美阿姨。昨晚我一直忍不住想東想西,例如會不會因為這樣……又加深她們之間的嫌隙之類的……所以沒有睡好……」


    真澄說完後,把手放在胸前深深呼了口氣。真澄的反應跟晴料想得一樣,不過有人幫忙出留學的費用,對真澄來說其實很值得高興吧。美代子也說,讓真澄空歡喜一場真的很不好意思。


    以真澄的角度來說,晴所下的判斷不一定對她有利,於是晴懷抱著歉意,將沒有跟美代子說的事情告訴真澄。


    「真澄小姐,其實……前幾天我在你外婆家尋找骨董時,看到了一樣讓我頗為在意的東西。」


    「在意的……東西?」


    「今天早上你外婆來我家時,我曾跟她確認過……那似乎也是她去當幫傭的那戶人家送給她的禮物。雖然你外婆說那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隻是一件小玩具……不過我認為,那應該是鼻煙壺。」


    「……鼻煙壺?」


    由於晴提到的是真澄不曾聽過的詞匯,所以她不解地重複一次。晴說明就是放在佛壇上的小瓶子後,真澄似乎有了印象,拍一下手說:


    「啊啊,就是那個畫了小鳥的瓶子……不過,我之前問外婆的時候,她說那是以前玩扮家家酒的道具啊?隻是那樣東西充滿回憶,她才會放在那裏……」


    美代子也講過一樣的話,不過晴認為那確實不是扮家家酒的道具,所以開口說明:


    「雖然我沒有拿起來確認過,不敢說一定正確……不過那應該是鼻煙壺,用來放鼻煙粉的器具。英文是『snuff bottle』,最初流行於歐洲,不過也有進口到中國,後來更演變成在中國國內製作。從玻璃、天然石、象牙到木頭,當時使用了各種材質製作出各種外型,而你外婆家的那個,恐怕是使用名為『粉彩』的手法所製作的琺琅彩瓷。」


    「嗯……您果然很熟悉這類事物呢。」


    比起話中的內容,真澄似乎更佩服晴的博學。回想起總是熱切地展露知識、讓眾人退避三舍的蒼一郎,晴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他並不是想展現跟鼻煙壺相關的知識,隻是想說明那是可以代替盤子的東西。


    「……也就是說,那同樣是很有價值的骨董。」


    「咦!不是玩具嗎?」


    從真澄驚訝的反應中,能看出她完全不覺得那是很有價值的東西,恐怕美代子也有相同的想法。


    「東西雖小,但那個的價值也足以負擔真澄小姐的留學費用……」


    聽到晴這麽說,真澄的雙眼瞪得更大了。


    「竟然這麽貴……」


    「由於你的外婆似乎認為那是玩具,我很迷惘該不該告訴她真相,但最後沒有說出口……不過,如果真澄小姐……希望你外婆幫忙出留學費用的話,隻要把這件事告訴她……」


    美代子應該會很樂意地賣掉它吧──晴沒有把話說到最後,因為他注意到真澄的表情越來越為難。他後悔把話題帶往真澄不期望的方向,連忙開口道歉:


    「對不起。」


    聽見晴道歉,真澄一陣驚訝,然後用力搖起頭。


    「別、別這樣說!晴、晴先生完全不需要道歉!」


    「不,是我說了多餘的話。」


    「不是的,不是這樣子,這是我的問題……那個……我原本就不希望外婆幫忙出這筆錢……但是我也不能無視外婆的好意……結果就在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中,硬是拜托晴先生幫忙……還給晴先生添了這麽大的麻煩……對、對晴先生其實已經感激不盡……您不隻是幫忙鑒定真偽,還設身處地為我們著想……真的非常感謝您。」


    真澄語畢就深深低下頭。雖然他真的遇上了很多事,不過晴自認為沒有做到要讓真澄萬般道謝的程度,所以他連忙請真澄把頭抬起來。真澄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後,露出微笑彷佛鬆了口氣般低聲說道:


    「雖然我一直覺得那麽重要的東西,應該讓外婆自己留著,不過如果能幫到直美阿姨,並讓她們兩個人和好的話……那就太棒了。」


    晴回想起真澄拜托自己鑒定骨董真偽時,曾經說過那如果是真品反而希望外婆好好保存。既然真澄是這樣的人,她對鼻煙壺的事不感興趣也是理所當然。如果美代子得知鼻煙壺的價值,並且表示要把它賣掉的話,真澄肯定又會很困擾吧。而美代子雖然不知道鼻煙壺的價值,不過正因為那是充滿回憶的東西,她才會小心翼翼地保存至今。


    「你外婆說……收到那個盤子的時候,她真的很高興。但是高興的原因不在於東西很貴,而是花朵的圖案非常美麗。這世上有很多人是基於金錢上的價值在收藏骨董,但是,我認為由像你外婆那種……能感受到物品魅力的人來收藏,物品本身應該會很高興吧。雖然這次因為一些狀況把東西脫手,但是正如真澄小姐所說,如果能幫助她們兩個人和好,那個盤子肯定也能滿足。」


    「是啊,我也這麽覺得。」


    真澄露出笑容說道,然後再次低頭向晴致謝。


    在她說「謝謝」的同時,「咚」的鈍重聲響跟著傳來,那是忘記自己坐在椅子上的真澄,非常用力地將額頭撞上桌子所發出的聲音。


    「好……痛……」


    「你沒事吧?」


    「……是、是的,我沒事。」


    雖然嘴上說沒事,不過真澄用雙手壓著額頭,表情也有些扭曲,感覺都快哭出來了。晴邊想著她應該很痛吧,邊露出苦笑看著真澄,然後發現她的頭發上黏著白色的花朵。


    桌子的中央放了插在玻璃瓶中的花束當裝飾,大概是真澄把額頭撞上去時,其中一朵黏上了她的頭發。晴指著真澄的頭發,告訴她那邊黏著花朵。


    「真澄小姐,有一朵花……」


    「花?」


    「黏在你的頭發上喔。」


    聽晴這麽說,真澄驚訝地碰觸著自己的頭發,但因為她不知道在哪裏,一直在不對的地方尋找。晴想說自己幫她拿下來比較快,就從沙發上起身,隔著桌子伸出手。


    「在這裏喔。」


    「!」


    晴伸手幫真澄把黏在她頭發上的花朵拿開,隻是下意識的善心之舉。他其實沒有什麽意圖,單純是覺得比起說明,這樣做會比較快。然而,看到真澄倒抽一口氣,不但將身體向後退開,還把大眼睛瞪大到極致,晴這才回過神來。由於今天有太多事情必須交代,而且真澄的態度不像之前那麽坐立難安,使得晴完全忘記了這點……


    真澄在跟晴對上視線的瞬間,立即連同自己坐著的椅子一同往後退。她用雙手抓起椅子,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逃向牆壁的模樣,跟寄居蟹非常類似。那個動作的速度之快,讓晴在回過神的同時感到十分訝然。


    讓真澄做出這種反應的原因,肯定在於晴的舉動。雖然晴絕對沒有任何邪念,但是觸碰女性的頭發果然是很失禮的事,所以晴在反省過後,趕緊做出解釋:


    「不,那個……是因為花朵……」


    晴出示從真澄的頭發上取下的花朵,正準備說明,但真澄卻跟平時一樣用力搖著頭。


    「對不起!」


    聽見甩動著長發的真澄開口道歉,讓晴有種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感覺,於是把花放回玻璃瓶中。


    晴從之前就一直很在意,又想說現在兩人獨處,應該算是一個好機會。他坐回沙發上,開口搭話:「真澄小姐。」


    「什、什麽事……」


    「……難道說……你很害怕我嗎?」


    「……咦?」


    「我不像桃園或蒼一郎那樣親切,所以想說……我是不是讓真澄小姐覺得很有壓迫感……」


    因而真澄在麵對他時,才會一直非常緊張。


    晴打從一開始就覺得真澄的態度很奇怪,隻是後來接受蒼一郎所說的是因為她崇拜自己的緣故。但是,從美代子那邊聽說真澄曾無法出門的過往後,晴開始覺得問題是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如果是自己的態度給予真澄過重的壓力……晴抱著歉意認真地發問,真澄則是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隔了一段時間才用很誇張的動作搖頭。


    「不、不是的!根、根本不可能……會有害怕晴先生這種事……」


    「……真的嗎?」


    「真的!雖然……我的確會緊張……但這不是晴先生造成的……而是我自己的問題……所以請不要在意……」


    「晴。」


    正當真澄用拚盡全力的語氣解釋時,休息室的門打開來,招呼客人到一段落的桃園,從休息室門口探頭跟晴打了聲招呼。走進休息室後,桃園發現真澄靠在牆邊,便歪著頭詢問:「真澄小姐,為什麽你會在那邊?」


    「沒事,請不要在意。」


    「是、是嗎?哎呀,我想說晴會過來應該是要講骨董的事情。說實話,我也很在意那到底是真品還是贗品呢。」


    晴聽見桃園詢問骨董的真偽後,有些不知該怎麽回答地往真澄看去。跟椅子一同回到桌子旁邊的真澄向晴微微點頭後,自己告訴桃園東西是贗品。


    「那似乎不是真品。」


    「這樣啊?那真是可惜。如果是真品,真澄小姐或許立刻就能去留學了。」


    「這也沒有辦法。所以,以後也請多多指教。」


    「不會,這是我要說的話。如果真澄小姐離開,我真的會很傷腦筋,這對我來說反而是件好事呢。」


    晴邊聽真澄用冷淡的語氣向桃園說明,邊伸手拿起跟咖啡一同端給自己的肉桂卷。裹滿糖霜的肉桂卷相當甜,不過滿足了晴的空腹。看到晴瞬間把肉桂卷吃光,桃園問他要不要再來一個。


    「這個很好吃吧?要不要再來一個?」


    「不了,一個就很足夠,謝謝招待。店裏還在忙,那我今天就先回去。」


    約好下一次的交貨日期後,晴跟兩人一同離開休息室。真澄得到桃園的同意,送晴來到店外,並且再次向他道謝:


    「真的非常感謝您,我下次會跟外婆一起過去道謝。」


    「不用客氣,其實我也沒做什麽。關於直美小姐的事情,就麻煩你轉達給外婆。」


    「我知道了。」


    「再見。」


    「啊。」


    在晴轉身準備離去時,因為聽見真澄的聲音而停下腳步。看到晴驚訝地看著自己,真澄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開口:


    「那個,有一件別的事……昨天有一位客人來店裏買了木雕之後……問我製作者是不是名叫白藤晴的人……」


    「………」


    聽見這件讓晴十分訝異的事,他的表情下意識地僵硬起來。這股變化就連真澄也察覺到了,她慌慌張張地揮動雙手補充說道:


    「因為老板曾交代過……千萬不要跟別人說晴先生的名字,所以我什麽都沒說,隻告訴對方我不清楚……」


    「……那是什麽樣的人?」


    「那是一位女性……留著短發……身材纖細……皮膚很白……」


    聽著真澄邊回想邊講出的回答,晴在內心重重歎一口氣。其實晴很清楚,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畢竟在把作品賣給不特定多數的人時,總有一天會有人注意到……即使對此深感恐懼,晴也沒有住手,這是因為他沒有其他賴以維生的方法。


    看到晴的表情依然很僵硬,讓真澄擔心地開口:


    「晴先生……?」


    「……啊,抱歉,沒事……雖然很抱歉,不過如果還有人詢問一樣的問題,麻煩你跟對方說你並不清楚。」


    「……我知道了。」


    向即使一臉困惑依然點頭答應的真澄道謝後,晴就轉身離去。明明已經習慣坡道的斜度,如今爬起來卻意外吃力,晴五味雜陳地感受著自己受到意外傷害的心靈有多麽脆弱。


    晴回到家裏發現玄關的門沒鎖,敲土上還放著蒼一郎的鞋子,想說他應該在家,喊了一聲「我回來了」之後,就聽到客廳那邊傳來飛奔而出的腳步聲。


    「晴!盤子怎麽不見了?」


    「啊啊,我拿去給直美小姐了。」


    「直美小姐?直美小姐是指……在警局見到的那位?」


    「是啊。」


    聽到晴的回答後,蒼一郎立刻高分貝地詢問理由。在從真澄家回家的途中,蒼一郎就因為接到電話先行離開,所以他並不知道晴真正的想法。雖然晴覺得要說明很麻煩,不過若不告訴他,他肯定會一直問個沒完,所以晴隻能不情不願地把自己將盤子拿回來的意圖、美代子來訪後委托自己的事,以及自己立刻去了直美家一趟的經過告訴蒼一郎。蒼一郎聽完,立刻生氣地抱怨:


    「為什麽不跟我說?」


    「你是要我跟你說什麽?」


    「如果晴說那是真品的話,我原本想再仔細欣賞一次。」


    「你在說什麽啊?那是借來的東西耶。」


    晴用一副「真是夠了」的語氣說完,離開客廳往廚房走去。美代子在晴工作時突然來訪,接著他又直接出門,所以他在工作上幾乎沒有進展。晴想著下午要把落後的工作進度補回來,動手準備泡茶。


    「不過這麽一來,真澄小姐就沒辦法立刻去留學了。」


    「關於這點我其實也有點在意,不過真澄小姐似乎不想讓外婆出錢,所以她覺得這樣反而比較好。而且,如果真澄小姐真的希望獲得資助,在聽到鼻煙壺的事情時,應該會很有興趣才對。」


    聽到蒼一郎從客廳搭話,晴先向他說明了真澄的想法,然後沒想太多就把話題接到鼻煙壺上。聞言,蒼一郎非常敏銳地回道:


    「鼻煙壺?鼻煙壺是什麽?」


    「……」


    蒼一郎重複了一次後提問。感受到他的語氣中帶著熱度,讓晴注意到自己的失敗。晴誤以為自己曾告訴蒼一郎他先前在美代子家中發現鼻煙壺的事,但從蒼一郎的反應來看,可以知道他根本不知道鼻煙壺是什麽。


    「……沒事。」


    如果做了說明,事情顯然會往麻煩的方向發展。一旦蒼一郎知道那是有價值的骨董,他肯定會想立刻過去觀看實物,所以晴決定適當地敷衍過去。


    「你要吃晚飯嗎?我打算工作到晚飯時間……」


    「晴,快點告訴我鼻煙壺是什麽東西啦!既然是壺,所以是瓶狀物嗎?為什麽會提到壺呢?在真澄小姐家找到的明明是盤子啊?還有別的東西嗎?」


    為了從靠著野生的本能察覺到狀況而開始逼問的蒼一郎身邊逃開,晴急忙泡起茶。正當他把茶壺裏的茶倒進杯子時,突然聽見玄關拉門被拉開的聲音。


    「不好意思,小晴,你在嗎?」


    聽到喊門的是登喜子,晴先下意識地跟身在客廳的蒼一郎對望一眼,然後趕忙往玄關走去。隻見身穿日式圍裙的登喜子拿著雙耳鍋站在那裏,她邊說「這些分給你們」邊把鍋子遞給晴。


    「因為收到很多芋頭,我就煮了芋頭湯,你們拿去吃吧。」


    「總是受您照顧,真不好意思。」


    晴邊道謝邊接過鍋子的同時,內心想著好險國崇出門了而鬆一口氣。登喜子跟國崇起衝突的場麵,是晴絕對不想遭遇的情況。不過登喜子過來拜訪這件事本身,也讓晴有股不好的預感。


    像是在證實這股預感般,登喜子伸長了脖子往屋內探去。


    「小晴一個人在家嗎?」


    「……不,蒼一郎也在。」


    「哎呀,小蒼也在啊。」


    登喜子笑嘻嘻地說完,很自然地脫下草鞋。察覺到她打算進去屋內的晴,慌慌張張地連忙阻止她。雖然國崇不在,但是客廳的鴨居上還掛著國崇的西裝,另外還有放了電腦和換洗衣物的包包,總之有很多國崇的隨身物品在屋內。如果讓登喜子看到客廳,她立刻會察覺到國崇住在這裏,所以晴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登喜子進去。


    「啊……那個……蒼一郎現在在洗澡,所以有點不方便……」


    「……在這個時間洗澡?」


    「因、因為他剛剛才回來。那家夥最近似乎很忙。」


    晴對訝異地看著他的登喜子乾笑,同時在內心祈禱她快點離開。很明顯的,登喜子正在懷疑國崇是不是來過。不對,她很可能根本是掌握了證據才特別跑來。


    即使如此,晴也不能承認國崇回來了。一旦他承認,登喜子肯定會責備晴為什麽不聯絡她。明明該受到指謫的是國崇,但是從經驗判斷,晴很清楚受到攻擊的會是自己。


    「謝、謝謝,等吃完之後,我就把鍋子拿回去……」


    「小晴小晴,你有空陪我聊一下嗎?」


    晴是抱著催促登喜子回去的心情開口,登喜子卻坐上玄關階梯。畢竟登喜子是晴撕裂自己的嘴巴也不能嫌麻煩的對象,正當他煩惱著該怎麽解決這個難題時,登喜子單方麵地說了起來:


    「小晴還記得錦秋堂的和彥嗎?」


    「……啊啊,那個和果子店的……」


    登喜子所提到的人名,是跟晴與國崇上同一間小學的童年玩伴。雖然晴對這個名字有印象,不過他已經二十年以上沒見過對方。晴對登喜子突然提到這個名字感到不可思議,於是當場跪坐下來,把鍋子放到旁邊聽登喜子說下去。


    「大學畢業後,他先上班了一段時間,然後就去學藝,現在是做為錦秋堂的繼承人認真工作著。」


    「這樣啊,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他了……」


    「你還記得他是個怎麽樣的孩子嗎?」


    「我記得……他好像很喜歡電車……」


    兩人國中後便就讀不同的學校,所以晴隻有很模糊的印象,就連長相也隻想得起這名同學有戴眼鏡,不過他還記得對方很喜歡電車。聽到晴的回答後,登喜子立刻回應:


    「沒錯,就是綽號『小鐵』的那個孩子喔。他從小就常去日暮裏車站看經過的列車,有一次還闖進鐵道造成大騷動不是嗎?」


    「有這回事嗎?」


    「有啊。雖然人們常說若是喜歡便能進步得快,不過,即使小晴這樣的孩子能做到,那種孩子就比較難了。雖然他現在是和果子店的繼承人,不過我覺得那是因為他最後沒辦法進入鐵路公司工作……啊,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啦。你還記得和彥長什麽樣子嗎?」


    聽見登喜子的問題,晴老實地搖搖頭。雖然很努力去回想,但是除了眼鏡外,他什麽都不記得了。而且當時班上有三分之一的人戴著眼鏡,這實在算不上是特徵。


    換句話說,錦秋堂的和彥可能長得相當平凡吧。但真要說起來,那又怎麽樣呢?晴實在不知道登喜子想說什麽,所以歪著頭說:


    「我隻記得他戴著眼鏡,其他就……」


    「真是的,小晴也跟我們家那個一樣,這樣不行啦。錦秋堂的和彥啊,是個經常偷吃自家饅頭的大食怪,所以身材一直圓滾滾的。雖然店裏的老人家跟太太都說,等他長大身高也會變高,結果他完全沒有長高,就那樣圓滾滾地變成大人。再加上二十來歲頭發就開始變少,明明實際上還不到三十歲,外表看起來卻已經超過四十歲了。」


    「是喔……」


    雖然登喜子講得很激動,晴卻是完全摸不著頭緒,所以連回應都很沒力。而且真要說起來,晴對別人的容貌實在沒什麽興趣。不管身材是胖是瘦、頭發是多是少,根本全都無所謂。


    而且,如果要說是大食怪,令公子也不遑多讓吧──晴差點把這句話說出口,但還是煞費苦心地吞了回去。


    「所以說,和彥到底怎麽了?」


    晴實在聽膩了登喜子的話題,乾脆直接問重點。聽到晴意興闌珊地發問,登喜子卻是更加激動地說:


    「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結婚了。」


    「結婚……」


    晴原本打算接著說「那又怎麽樣」,但是突然有所驚覺而閉上嘴巴。難道說這件事跟那件事其實能連在一起嗎?晴邊感受到背後流下冷汗,邊用手摀住嘴看著登喜子。


    「雖然這樣講對和彥不好意思,但是我一直覺得那孩子不可能結婚。結果他去相親後,竟然順利地把婚事訂下來耶。你能相信這種事嗎?」


    這就是原因嗎──晴差點脫口說出這句話,但還是拚命壓抑下來,隻在內心默默表示理解。登喜子會開始逼迫國崇去相親是有契機的。國崇至今為止總是忙著工作,別說結婚,甚至不曾在他身邊見過女性的影子,但登喜子也沒有對他的私生活插過嘴。「因為那孩子的工作很辛苦……」改變登喜子這個想法的,原來是這個理由。在總算能夠理解的晴麵前,登喜子說出了可以算是母親特有的偏愛發言:


    「不管由誰來看,那孩子絕對是比和彥還要好的男人吧?不但長得高,長相也很帥氣,學曆又高,工作一切順遂,甚至還步步高升耶。他絕對能夠結婚的!隻要去相親,絕對能比和彥更快把婚事訂下來!」


    「……」


    雖然登喜子激動地這麽說,但晴在內心歎息著想說事情不能這樣講啊。登喜子的想法可以算是偏見,即使是對她來說隻能皺眉的外表,但依對象的不同,說不定女方會覺得很有親切感。


    而且和彥的個性應該很不錯吧?即使記憶模糊,但晴沒有和彥是個討厭鬼的印象。相對的,國崇的個性就有些……不,應該說是非常特殊,所以直到現在,他在童年玩伴之間依然是令人畏懼的對象。


    「晴。」


    登喜子的願望應該難以實現吧?正當晴為此歎氣時,聽見背後傳來低聲呼喚自己的聲音,轉過頭去就看到蒼一郎拿著手機在對他招手。得到登喜子的同意後,晴起身走到蒼一郎身旁。


    「怎麽了?」


    「國打電話給你。」


    「!」


    時機未免太不湊巧。晴皺起眉頭接過智慧型手機,並命令蒼一郎去陪登喜子說話,因為如果讓她來偷聽就麻煩了。


    確認蒼一郎往玄關走去後,晴拿著智慧型手機走到陽台走廊上。


    「喂,現在……」


    『我人在停車場,幫我把放在你家的西裝和行李拿來。』


    在晴告訴國崇登喜子來訪之前,國崇便先單方麵地提出委托。晴抱著不悅的心情,向國崇確認他知不知道登喜子在這裏。


    『我現在跟她見到麵會很麻煩。』


    「你在說什麽啊?她可是你媽媽耶,最重要的是……」


    『晴,你忘了嗎?』


    「什麽?」


    『讓你得以離開拘留所的人可是我喔。』


    「!」


    聽到國崇用高高在上的語氣這麽說,讓晴很想開口大罵「開什麽玩笑」,不過要是讓坐在玄關的登喜子聽到可就傷腦筋。晴壓抑著憤怒的心情,激動地用鼻子呼了口氣。他確信在這種時候把人情債拿出來用的「好」個性,絕對是國崇步入婚姻的阻礙。


    縱使晴真的欠了國崇人情,但國崇欠晴的更是多出好幾倍。雖然可以現在直接把電話掛掉,不過站在晴的立場,更希望國崇早點滾出白藤家,所以他很不情願地答應國崇,接著說:「但是我現在不可能拿過去,等阿姨離開後再說。」


    『拜托你了。』


    歎了口氣把電話掛上後,晴回到客廳收拾起國崇的行李和西裝。他把東西整理成隨時能拿走的狀態,想說登喜子差不多也要回去了,就去窺探玄關的狀況,沒想到──


    「哎呀,小晴。你講完電話啦?是誰打來的啊?」


    「………」


    晴總覺得露出微笑的登喜子,已經察覺到打電話來的是國崇了。不僅如此,晴也看到跪坐在玄關階梯前的蒼一郎,正露出求救的眼神看向他。恐怕是登喜子聽晴說蒼一郎是去洗澡,但蒼一郎看起來卻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而被逼問原因了吧。


    晴露出抽搐般的笑容回到登喜子麵前,跟蒼一郎一同聽著登喜子漫長的說教,對國崇的恨意也跟著不斷加深。


    注1:諷刺題材 傳統上,三味線音箱上的蒙皮是使用貓皮製成。


    注2:一升瓶 指一點八公升的瓶子,最初隻用來裝日本酒,後來也用來裝飲料或調味料。


    注3:佃煮 一種傳統的日本家庭式烹調方式,亦可引伸為以這種方式烹調出來的食品。一般都視為佐飯的配料,味道甘甜而帶鹹。


    注4:檀家 指選擇該寺廟做為菩提寺(代代皈依、埋葬祖先遺骨、供養先祖之寺)的人家。


    注5:金彩 在陶瓷貼金箔後再塗上釉藥的技巧。


    注6:財閥解體政策 是指西元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五一年七月十日間,同盟國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對日本的占領政策之一,主要目的是瓦解被視為「侵略戰爭的經濟基礎」的財閥,同時是「經濟民主化」的政策之一。


    注7:萬曆赤繪 在中國、台灣稱為萬曆五彩。


    注8:町內會 算是裏規模的管理委員會,民間自發性的居民組織。


    注9:五彩 釉彩技法的一種,是在已燒成的素胎瓷器上,使用紅、綠、藍、黃、紫等彩料來繪製圖案花紋後製作出來的瓷器,又稱作「古彩」。


    注10:誌賀直哉 日本明治到昭和時期的小說家,白樺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梅原龍三郎是日本明治到昭和時期相當重要的西洋畫家,給予日本青年畫家極大的影響。


    注11:恩格爾係數 食物支出占家庭總支出的比重,是表示生活水準高低的一個指標。


    注12:鴨居 和室門框上端的橫木。


    注13:墨跡 原本指用墨水書寫的文字,在日本用來指禪林墨跡,即禪宗高僧所留下的墨寶。


    注14:古筆 古代遺留下來的文書、字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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