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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布覆麵的男子行動跟那身奇襲裝束相映,他不由分說就朝草十郎揮拳撲來,他來不及招架唐突的攻擊,隻勉強避過最初的一擊。接二連三來的拳腳攻勢,連草十郎也摸不清的招數,男子顯然練就一身絕技。


    胸口結實吃了一腳,草十郎向後飛出去。所幸千鈞一發避開,肋骨並未碎裂。他撞上一根篷架支柱,滾跌在扯倒的搭篷上。


    (混帳東西……)


    草十郎心頭火起,若不是握著重要的橫笛,否則就能徹底防衛,因此他怒火更熾,果然在人前吹笛淨沒好事。


    對方乘勝追擊,草十郎沒起身就一個打滾順勢避開。危急中,他不忘張望及摸索附近是否有東西能當武器。趁對方還沒逮到騎住自己之前,總算抓到一件東西,觸感好像是木杖。


    草十郎舉杖架住揮下來的一擊,伸腳將對方踢開,這才重新起身。然後換他揮杖淩厲出招,回敬剛才胸前受的一記。他使起來得心應手,但敵方深諳閃避要訣──朝後方躍了個漂亮的蜻蜓打轉。


    他曾向彌助斷言翻筋鬥在真正博鬥時派不上用場,為此他略感後悔,原來還是有人學以致用,何況那身手洗練無比。覆麵人趁著飄躍之際,突然放棄攻擊,抽身逃逸而去。


    草十郎重拾起木杖,聽見鏘鋃一聲。細看之下,原來是頂端有金環的錫杖,那正是屬於行者之物,於是連忙環顧四周。


    「日滿!日滿!」


    這時少女發出悲嗚求救,有兩個覆麵人正想將他拖下舞台扛走,隻見女孩拚命抵抗。行者在舞台上擂動猛拳,與聯袂出招的三名對手格鬥正酣。


    草十郎一時猶豫不決,但手中既有鍚杖,覺得該去協助呼救少女。或許剛才被喘倒讓他惡氣未消,想借此大打出手。於是他飛衛過去,毫不客氣地舉起鍚杖,朝扛著少女而來不及出手的兩人猛敲下去。


    周圍看熱鬧的觀眾想必樂得觀賞這場加演騷動,然而有騎馬武士出現,戲碼隻能到此結束。


    「六沒羅的人來了!」


    今日的觀眾仍在喊嚷中倉皇散去,被草十郎擊倒的兩名男子也翻身逃走。少女當場軟倒在地,似乎昏厥過去。


    「快跑!在這裏被逮到就完了!」


    日滿把方箱推給草十郎,自己則抱起少女,扯著她拔腿就跑。不隻鍚杖、連行囊都代拿的草十郎一陣莫名其妙,隻好尾隨而去。


    或許是修行時練就了翻山越嶺的功夫,行者扛著少女健步如飛,直衝進小街暗巷,徑自逃往狹道內。草十郎挑著沉甸甸的方箱,追得一身汗流浹背。不久來到無人盤查的街坊店家後麵的空地,行者這才停步,將一處放置木材和橫板的地方當做平台,輕輕讓少女橫臥其上。


    「真是感激不盡。」


    草十郎交出方箱和錫杖,日滿抹去額際汗水,這才對他客氣地說:


    「多謝你仗義救出小姐,我孤身一人差點難以收拾。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身手相當了得。」


    「那些家夥到底是什麽來頭?光天化日下竟然蒙麵。」


    「大概是不想教人識破身分吧。一群無禮的混蛋,真可惡!」


    行者低喃般答道。


    「你知道他們是誰?」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準是哪個戲班子的遊藝人,說不定是受雇唆使的。」


    草十郎猜測或許是藝者同行之間發生細故,就不假思索地說:


    「你們的仇家可不少啊。」


    「我們又不想跟人家結梁子!」


    日滿氣急敗壞地否認,略受挫折地垂眼望著少女。


    「禦前有苦衷離家出走,有些家夥想帶她回去。總之,她對別人的意見絕不乖乖就範……」


    草十郎也俯視著昏迷的少女,那取下烏帽子並解開上領衣結繩、烏溜長發襯臥的姿態看似纖弱。然而這名無視六波羅的禁令,膽敢再度登台跳舞的人物,絕非弱不禁風之輩。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今天發生的事,我再三勸阻過……」


    少女眼簾微微一動,不久連眨幾次後睜開眼眸,訝異地仰望著湊近窺視的行者。


    「你醒了?感覺還好嗎?」


    「日滿!」


    少女忽然驚叫起身,一把揪住他的圓口袈裟幾乎扯落。


    「怎麽不快點來?那些男人竟敢隨便碰我,人家好不容易──特地跳的舞──」


    隻見少女撇起嘴,哇地一聲哭起來。


    「不甘心!那些臭男人倒省了給賞。」


    日滿連忙賠不是,半哄半勸忙了片刻,不久少女總算停止哭泣,仍伸袖掩住臉龐,不悅地說:


    「我要喝水。」


    行者極為困擾地望著草十郎,懇求道:


    「我去取水時,能不能請你留在這裏?」


    其實草十郎正打算抽身離去,雖然歎服少女的舞蹈神奇到足以引發吹笛,但他確實感受到已陷入不尋常的是非中,直覺不時警告他不宜涉入太深。


    然而,看來他完全錯過故作不知離去的機會。


    「那就拜托你了。」


    草十郎落得和少女獨處,愈發困惑不已。原本他就很怕與女孩子應對,其中最難招架的就屬愛哭或使性子的那類型。


    (簡直判若兩人……)


    對少女而言,在舞台上以舞姬姿態對任何人都傲然不屈,以及此刻在草十郎身邊旁若無人的嚎啕大哭,難道她本人不會對這種矛盾感到很奇特?麵對如此欠缺一貫性的存在,草十郎尤其不敢領教,不知何故,女性大致上屬於這類性質。


    少女仍以衣袖掩麵端坐,草十郎站在她身邊一語未發,讓時間靜靜地流逝。然而日滿遲遲未歸,草十郎覺得保持沉默的氣氛很僵,就試著向她詢問自己想到的事。


    「你和……義平大人是什麽關係?」


    少女一驚放下衣袖,仰起了臉龐。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的語氣透著不敢置信。抬頭仰視的少女此刻妝粉盡落,眼眸微透腫紅,愈顯得像是尋常女孩。盡管如此,草十郎沒料到她會氣勢洶洶,又吃驚地說:


    「你不想提也沒關係,我隻是在猜你或章認識義平大人……因此才來跳舞慰靈。」


    少女並不回答,小心翼翼地伏下長睫,那神情看似悲涼而哀切,草十郎不禁說:


    「你該不會叫美津吧?」


    「這人真是莫名其妙。」


    少女倒吸一口涼氣,口氣充滿驚異地說: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跟淑女搭訕時,最犯忌諱的就是問人家的過去,其次就是叫錯成其他姑娘。你連這種談話常識都不懂?」


    「……那麽,你叫什麽名字?」


    「係世,我是係世喔,亂叫成別的姑娘可不饒你。」


    「唔,懂了。」


    草十郎心想大概沒機會再如此稱呼她,就點了點頭。


    「既然你有興致聽,那我就說好了。我是武藏國人氏,與義平大人在上次的戰役中並肩作戰,後來一同逃到近江,因此……我很欣慰有人為亡者獻舞。」


    「原來如此……」


    這次少女相當率真地點頭。


    「你一開始這樣介紹自己不就好了?來自草野地方,當然不是什麽風雅人士了。而且,我大概知道你為什麽吹出那種音色。該怎麽稱呼你?」


    「草十郎。」


    原想說出元服後的全名,他覺得麻煩又作罷,何況更在意少女剛說的話。


    「你聽得出我的笛聲果然很奇特?」


    「你說過那是第一次在人前吹奏吧。」


    係世忽然眸中精光閃爍地說:


    「你最好別讓任何人聽到,因為那或許是世間絕無僅有的音律,就像我絕不輕易在觀眾麵前跳舞一樣。」


    或許是顧慮已消,少女不待他詢問就主動說起身世,感覺上她天生喜歡交談。


    「我的舞藝比幾位姐姐都好,媽媽說這是天性使然,不以長幼來決定順位。我是以養女身份受調教,在最精良的環境中學習歌舞。」


    「你說的這位媽媽,是熊野人氏?」


    「你還以為我是熊野的巫女?這人好死板喔。從熊野來的隻有日滿,我是來自美濃國的青墓。媽媽是大炊夫人,在京城可是赫赫有名喔。」


    草十郎心中不快,暗想這種事沒講誰知道,不過少女提到的地名,他倒有些印象。


    「你說的青墓,就是左馬頭大人投宿的──」


    隻見係世表情逐漸變得黯然。


    「嗯,是的……你還不知道青墓發生什麽事情吧?義朝大人在留宿時遭到追兵襲擊,朝長大人則在邸前庭院亡故……他腿傷很嚴重,據說親自請求父親代為斬下首級。」


    「……是中宮大夫進嗎?」


    朝長就是源義朝的次男,在一起逃難之際,草十郎始終無緣與他交談,年齡或許和自己相差無幾。


    「還有佐渡的重成大人,他穿上義朝大人的直垂服引走敵人,結果以身殉主。他們盡力協助義朝大人逃脫,沒想到他在尾張遭遇不測……」


    係世的聲音漸漸微弱,草十郎不忍聽下去,同樣感受到這一切皆成泡影、人亡政息。


    「……這麽說來,據傳義朝大人留下一位千金。」


    草十郎正尋思該不會就是她時,係世靜靜地答道:


    「是啊,真的好可憐,我也是為了那女孩而跳。」


    少女撫著垂肩的發絲,有感而發地繼續說:


    「青墓的旅店有兩種女孩,就是權貴留下的遺腹子,以及擁有才藝而被收留的孩子。我隻有舞蹈才華,一直很羨慕她們有好身世,可是沒想到發生這種殘酷的事……」


    草十郎感覺少女像是夥伴,都曾切身經曆源氏的悲劇,而且深受震撼。


    「我覺得河灘的祈禱已傳達給逝者,雖然發生在鬧場前的一瞬間,應該有確實傳達。不過,那是……」


    草十郎猶豫著該如何說明,他想表示慶幸,但沒有如願以償的成就感。事到如今,他反而為不該嚐試而自責,當然這與警告他不該涉入太深的直覺有關。


    少女見草十郎含糊不語,隻簡單地說:


    「落下好多喔。」


    「什麽?」


    「是曼陀羅曼殊(※佛教用語,佛陀出現之際,從空中落下稱為曼陀羅華及曼殊沙華之稱的天界之花,如花雨般美麗芬芳,觀者能獲得喜悅,脫離業苦。),你看過嗎?」


    「不,沒有。」


    草十郎如此回。係世幽幽歎道:


    「我以前看過,但是第一次落下這麽多呢。我知道那掃興的家夥為何忙著前來製止,因為太危險了。」


    「跳舞會有危險?」


    少女霎時秀眉微蹙。


    「你該不會以為跟自己沒關係吧?這人好遲鈍喔。你的笛聲還不是很危險?除非萬不得已,不然最好別吹它。」


    「用不著你提醒,我也不想吹,何況吹不來。我不會在人前吹奏的……這次想加入你們隻是破例而已。」


    草十郎悻悻反駁道,她更理直氣壯地說:


    「我很明白自己為何想跳舞喔,可是感覺你在吹時,好像頭腦一片空白。」


    「那又怎樣。」


    行者取水回來時,兩人早已經曆這番對話,再度變得沉默。日滿望著別過頭的少女,就問道:


    「……你還不舒服嗎?」


    「沒有,我要水。」


    係世搶過竹器,雙手捧水喝起來。草十郎對日滿說:


    「既然任務完成,我該走了。」


    「下次一定鄭重致謝……請問府上是京城何處?」


    草十郎隻能搖頭拒絕答覆,即使目前沒做打劫生意,也不能透露住在盜窟吧。


    「不必了。再說吧,我不想在京城待太久。」


    草十郎擺脫他們離去,覺得自己是吃力不討好,同時也嚐到安心又擔心的複雜心情。


    (怎麽會有這種奇遇……)


    若不是機緣巧合,恐怕不會再相逢吧。草十郎對此毫不介意,假如對方要求見麵就會謝絕,然而,他不會輕忘今日的邂逅。


    鳥彥王伸喙朝翅膀裏搔著搔著,說:


    「我還以為你是那種行事低調的人呢。」


    草十郎無言以對,事後回想起來,也不能理解自己竟然加入遊藝人的表演。


    「隻是順其自然嘛。」


    「鬼扯,你一開始就故意單獨去的吧?」


    「我不是為了想吹才去……沒想到演變成如此。」


    鳥彥王似乎親自去仔細觀賞,因此草十郎試問道:


    「舞蹈快結束時,你曾看到像花瓣發亮的東西落下來嗎?」


    「嗯,感覺像在閃閃發光呢。」


    烏鴉並不覺得驚訝地答道。


    「聽說叫做曼陀羅曼殊,你知道那是什麽?」


    「什麽玩意啊?又不是念佛號。」


    「連你也不曉得?」


    草十郎喃喃問道,鳥彥王失笑地發出啼叫:


    「是你在人間過日子吧?這種事還問烏鴉,羞羞臉。」


    「不是有一隻住在大內裏的萬事通雌鴉黏著你嗎?去問它不就行了?」


    「少說笨話喔,那種不問它也講個沒完的長舌婦,你去試試看,包準它嘮叨一整天不放過你。」


    從它一抖羽翼露出厭煩模樣來看,鳥族似乎也有苦衷,草十郎發出歎息。


    「那就算了……反正大概不會再見麵。」


    黑鳥望著草十郎,滾圓亮眼浮現一抹好奇心。


    「你跟在河灘跳舞的女孩走得很近?感覺怎麽樣?大內裏的烏鴉都棲息深宮,它們大概不曉得遊藝人在做什麽。」


    她是青墓的煙花女,我不會跟她親近的,雖然有聊幾句……不過那丫頭真討厭。」


    草十郎隨意答道,鳥彥王反而變得很有興致。


    「沒想到草十很挑嘴,還是因為討厭雌性?隻要是年輕姑娘,別像我的雌鴉親戚那麽饒舌,我都相當中意呢。」


    草十郎沒好氣地說:


    「那你何必硬要留在我身邊,不如跟那個女孩學習算了,修行效果還更好。不但可以要哭就哭、見識豐富,還很懂得談話常識。」


    鳥彥王倒是滿不在乎。


    「不,我跟定草十了。像你這樣不通世故的人,最適合跟烏鴉相處。」


    總之,草十郎知道這不是讚美。


    從屋宅脫身那日起就沒見過正藏,翌晨,草十郎便遭他痛批一頓。


    「我是沒聽你吹過,但沒想到你這家夥,竟然到河灘獻技招攬觀眾啊。」


    正藏的語氣讓草十郎感到內疚,卻也有幾分詫異。


    「……你怎麽知道?」


    「彌助驚動大家,我才知道你外出。我猜你大概會去哪裏,不是獄門就是六條河原,反正沒別地方好去。」


    隻見草十郎無從反駁,正藏依舊眼含笑意,但絕對來者不善。


    「河灘上的遊藝人借著表演猿樂(※鎌倉時代的戲藝,以表演滑稽劇為主,是能樂及狂言的源流。),作為掩飾反抗強權的手段。他們既然身分最低,行為也更大膽奔放。六波羅認為用嚴法對付他們有礙體麵,才不致於徹底取締。但你敢隨便給人家認出相貌、識破源兵的身分試試看,包準你吃不完兜著走。」


    這番話的確一針見血,草十郎懊悔自己輕率行動,感到相當難堪。正藏又說:


    「你就那麽想找六沒羅的碴?難道隻有替在獄門梟首的家夥報仇,才是你的最大心願?你若想說除了自毀前程別無所求,那我也有打算。」


    「不是這樣!」


    草十郎急忙說道,他不願正藏拒絕交易。此刻當場毀棄為了來京的口頭承諾,那麽他將淪為隻在利用正藏人情的家夥。


    「……我是有點想找平氏的碴,但不認為獨闖能得手。我隻想向義平大人表示最後的訣別……如此而已,我不會再做糊塗事了。」


    交抱胳臂的正藏注視他半晌,不久試探地問道:


    「我在京城的要事大致辦完了,就在今明兩天打道回府,你也要一起回近江嗎?」


    「嗯。」


    「你該不會考慮靠吹笛子為生吧?」


    「才不呢。」


    草十郎忿忿回瞪一眼,曾幾何時,正藏帶著玩味的表情說:


    「你的確一開始就提笛子啊。老實說,就算聽你單獨去六波羅討敵,我也沒那麽大驚小怪。真服了你,竟然去追白拍子,連我也想去瞧瞧。人不可貌像,原來你滿愛出鋒頭的嘛。」


    草十郎不想再聽到與烏鴉相同的意見,於是麵露不悅。正藏又調侃道:


    「喂,我承認家中無美女。想吹的話,先回1我本寨再說。」


    「我不是為了看舞才去。」


    草十郎認真起來,發覺自己話中有語病,不禁麵紅耳赤。


    「是嗎?聽說昨天的白拍子表演,就像是天仙下凡。」


    「……是這樣嗎?」


    草十郎反問道。正藏啞然失笑地說:


    「看來你還不知道街頭巷尾已傳為美談。真是的,趁你糊塗還沒聲名大噪前,最好趕快離京。」


    草十郎等人開始收拾行裝準備離去,正藏的行囊在來京時載著許多絹布和漆器藝品,或許就是贓物,不過在歸途時大抵已銷空,搬運起來十分輕便。武器或配件雖有增加,但在京城的主要收入似乎不靠買賣賺取。


    (正藏在當土匪頭子以前,究竟是什麽身分……?)


    草十郎暗想著,這號人物仍令他難以捉摸。


    浮現和藹笑容時的正藏,感覺像是世故的生意人,然而不論是強勢手段或精細態度,又迥異於尋常的街坊店主。


    從熟悉京城的地理環境及情況來看,他不像是久居地方之人。連這座宛如廢屋的右京屋宅,或許也是不得擅入的禁地。


    草十郎對離京並沒有任何留戀,應該是說從當天下午他就期盼盡快離去。因為最後一次到東市采買時,發現民眾見到他就回頭,或是互扯衣袖指指點點,看來他真的是出盡鋒頭。


    行囊比預期更早打理完畢,當決定翌日出發時,草十郎心下一寬,實在受夠了熙攘人潮。


    次日清晨,草十郎告訴飛來的鳥彥王將動身出發,它爽快地點頭。


    「那我去向大內裏的雌鴉辭行,再忍耐一次聽它饒舌吧。」


    一行人前往京城邊緣的大路,隻見今日的六條河原顯得冷冷清清。草十郎無意間想起不知日滿和夕世會在何處過夜,他難以想像漂泊流民能在京城借宿。


    彌助對河灘的事打破沙鍋問到底,不禁惹惱草十郎,男孩隻好噤聲,仍又按捺不住問道:


    「你討厭觀賞表演,是因為比較喜歡觀自登台嗎?在家裏沒吹過笛子,卻能在河灘表演,是不是沒聽眾才不想吹啊?」


    「正好相反。」


    「我雖去過一次,要是還有表演機會就好了。」


    「羅唆,別再提了。」


    草十郎很在意路人,於是製止他。彌助望著河灘,感到依依不舍。


    「可是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再來……說不定沒機會了……」


    行至五條橋時,眾人留意到有五、六個腰配長刀的嚴肅男子,正在橋頭盤查過橋的民眾。正藏一行顯得若無其事,其實當然頓時心生戒心。那些人當中有幾位身穿赤紅狩衣(※古代及中世的公卿責人常穿的便服),從裝束可知正是擔任檢非違使(※平安初期設置的官職,初為取締平安京的犯罪及不良風俗等警務工作,此後權力擴展為處理審案訴訟。)的公職。


    即使平民百姓也忌諱與朝廷的警護官人──檢非違使有所瓜葛,來往的民眾紛紛盡量避免在他們麵前走過。站在橋上的官員沒有逐一查問,卻虎視眈眈地監探動靜,讓過路人個個畏心吊膽。


    就在正藏等人想盡快通過而加快腳步時,一個並非赤紅裝束,而是尋常衣裝的矮小男子走近前,擋住一行人的去路。


    「小人有事相告,想向各位的主子問安。」


    如此鄭重的開場白,並沒有懷疑他們之意。正藏下馬後,和氣地對應道:


    「唉呀,沒想到在此有人相詢,請問有何貴事?」


    男子行禮後,以拘謹的語氣說:


    「小人名喚幸德,奉某位貴人之命正在尋人。由於另有隱情,不便向諸位說明這位大人的要求,實在情非得已,隻能向其中一人秉明詳情。那位大人不但通曉藝曲,而且雅好此道──」


    草十郎頓感不妙,這矮少男子外表像是毫無風采的下仆,卻隱含一種遏力壓抑的銳魄。


    「──大人對日前在六條河原的舞蹈格外感興趣,期待能招待藝人進府,在他麵前表演一番。因此,還請其中一位能來為舞蹈伴奏。」


    正藏裝起了糊塗。


    「這是怎麽回事啊?看來您是認錯人了,我們都不是藝人,沒有榮行為貴人助興。」


    「我不會認錯人。」


    在對方灼灼逼視之下,草十郎隻好死心,絕對是他錯不了──這矮少男子正是襲擊自己的覆麵人。


    「我可以篤定,那名年輕人曾在河灘吹奏。」


    正藏朝身後瞥了一眼。


    「就算當真如此,他也是由我關照。我們返鄉在即,是否能謝絕那位貴人的好意?」


    「最好別不識相。」


    矮小男子冷靜說道,兩名身穿官服的魁梧男子從左右驀然上前,態度顯然不容他們有異議。


    「這是在蓄意刁難嗎?那位能指派檢非違使、來頭不小的『匿名』大人,就算您是他屬下,我也自有堅持哪。」


    正藏細聲細氣地說道。乍見他溫和穩健,此刻卻有凜然不讓的威勢。矮小男子就半哄半勸說:


    「我不是強行帶他走,隻想讓您了解是多麽迫切地喚請他。說到什麽緣故,其實是一位舞姬接受府內邀請,但她堅持沒這名年輕人吹笛就跳不成舞,因此拒絕在大人麵前獻舞,真教人困擾萬分。」


    (……這丫頭……)


    草十郎眼前浮現係世那張下巴翹得老頭的倔臉。光想到徹底卷入這場是非,他就心頭有氣,說來說去,都是在自作自受。


    「哦,可是這樣一來……」


    氣勢略挫的正藏支吾其辭,這時草十郎心意已決,他不想繼續拖延,總不能帶給正藏等人困擾,尤其不願在橋上對應,頻頻引來側目。


    草十郎毫不遲疑地走向那些人,說:


    「我答應你們的邀請,這樣總行吧?」


    「喂,決定權在我啊。」


    正藏忿忿抗議道,草十郎對他說:


    「這樣下去將沒完沒了,看來隻有我去才能擺平,那就先去一趟再說。我不會待太久,事後會去找你們。」


    矮小男子的眼神顯然不歡迎草十郎,他慎重地叮囑道:


    「今天絕不能動刀動拳,你想要比劃,我勸你最好別貿然行動。我們待奉的對象,是這輩子原本無緣同席的人物。你敢放肆就小心腦袋搬家。反過來說,若能承蒙貴人賞興,就可得到豐厚賞賜。」


    草十郎隻聳聳肩,正藏不便再有意見,草十郎就與前往近江的眾人揮別,在愕然駐足觀望的人群中,由檢非違使陪同走向大路。


    2


    男子們朝五條南方走去。


    (什麽玩意嘛……)


    草十郎對走在前方的幸德看了就討厭,認為他的誇張告誡無非是想恐嚇自己。公卿貴人根本不可能聆聽河灘淺藝,或許以遊藝人來看,那位算是貴人吧。


    一行人通過六條堀川,此處曾是源義朝的府邸所在,一直來到毗臨八條大路的地點才停步,該座府邸正位於八條大路和堀川的轉角處。


    這是一座豪府,瓦頂泥牆和殿宇大門皆鋪著耀眼奪目的鱗瓦。然而覺得像是一流貴族府邸的原因,是因為從大路即可望見道旁建有一棟連接屋宇、有如樓座矗聳的高殿。草十郎想起三條殿的內側結構,但屬於完全不同的形式。


    通過側門後,草十郎知道自己被領往的地點,正是那座麵臨大路的高殿,因此並不退卻。進門後,隻見有好幾名護衛模樣的武士,他們見到遊藝人就輕蔑地立刻走開。


    草十郎環視四周,渡廊(※連接殿宇之間的長廊)長繞的廣苑、府邸主人的寢殿和其他殿舍皆映入眼底,可知的確是財勢雄厚的人物。這座府邸看似新建不久,處處金壁輝煌,無論是刨磨的邸柱、大量采用金襴錦緞的垂簾或日用器物,連名貴的薰香氣息,都與草十郎曾稍微見識過的內裏用品相差無幾。


    幾名檢非違使在帶領他到門前後結束任務,僅剩幸德和草十郎留在側廊上,以及前來接待的府內從仆而已。三人脫鞋後拾級而上,接著行經板地走廊,繞過庭苑轉角。


    忽然間,一片怵目驚心的豔彩飛入眼底,草十郎細看之下,原來是幾個女子所穿的絢麗華裳。


    「看啊,果然是幸德,總算找到人了。」


    「是誰?在哪裏?別擠著人家嘛。」


    隻見眼前擠滿四、五個釵環琳琅的女子,草十郎等人隻好在走廊上停步。她們個個臉露好奇,為了想爭睹草十郎,連該持扇子遮麵都忘了。


    幸德擺起臭臉說:


    「請讓道,這樣我們沒辦法通過。」


    「幸德,真是這小夥子沒錯?」


    「錯的話就不會帶來了。」


    矮小男子萬分不悅地說道,強行穿過稍微讓開的一點空間,草十郎不禁想轉身離去,但顧慮後麵還有府內的從仆,於是隻好作罷。


    「唉喲……真意外,我還以為長得更粗獷呢。」


    「不說是鄉巴佬嗎?」


    「係世難道不中意大叔型的?」


    「我覺得他穿的直垂服若不是深藍色就更配了。」


    隻聽見交談窣窣,光憑這幾句,草十郎便明白她們口沒遮攔,不覺納悶這些女子究竟是何種身分。


    突破重圍之後,出現一名身穿五重掛衣的女子,服色顯得相當穩重。幸德就向她問道:


    「係世小姐在何處?」


    「她閉關在對麵的倉房中,簡直快入定了。」


    「請你帶這位年輕人去見她。」


    草十郎又從幸德轉由女子領路,繼續走向府內深處。


    此處不愧是貴族府邸,沿著北側的整排房簷下有許多小廂房,來到角落一室,領路的女子朝裏麵呼喚:


    「係世小姐,您指名的那位人士,幸德已經找來了,正在此等候。」


    幽雅繪著鶴舞雲波的板門先露一線縫,接著猛然拉開,瞪圓大眼的係世出現了。


    「為什麽?怎麽竟然帶你來了?我以為鐵定找不到你。」


    劈麵說出這種話,草十郎終於忍無可忍。


    「你胡說些什麽?我才不勝其擾呢。」


    「你不是說隻會暫時留在京城?」


    「要不是那個惙蛋埋伏在橋邊,我早就上路了。」


    領路的女子作勢咳了一聲,兩人一驚,停止互嚷。


    「那麽恕我告退,請二位交談愉快。」


    這句客套話滅了他們的氣勢,目送女子離去後,係世低念一句「天哪」,當場坐倒在地。


    如今係世不再是禮衣男裝的打扮,而是與走廊上的那些女子一樣穿著亮澤赤袴和重層衣裳,那鮮豔的薄紅和深赭色隨少女坐下時渲展開來。


    「我再也想不出別的借口……甚至不惜跟日滿離家四處逃避,結果還是被帶回來。盡管如此,我還是得找出婉拒邀請的借口。」


    草十郎指責道:


    「如果想逃走,又何必在河灘跳舞引人注意?隻要多聽話,不是就能順利避風頭嗎?」


    「我很少跳舞,可是仍有非跳不可的時候喔。」


    係世下巴一翹,固執地說道。


    「在光天化日下處決實在太過份了……據說有好多人圍觀。我仿佛看到悲哀和憾恨始終盤據不去,在河灘逐漸變成怨靈。雖然無法確認那瞬間是否真的傳達心意,隻要能消除一點怨氣,跳舞就很值得了。」


    草十郎也認為的確值得,少女也在在表明了解自己為何而舞。


    「你……隻為死者送別時才跳舞?」


    「不是的,可是當我在舞蹈中感到某種脈動時,仍會不畏懼地跳下去。那是視情況而定,隻要置身於那種情況就能明確知道。」


    她抽起插在胸前的扇子,流暢打開說:


    「像這樣……舒展羽翼。不過,那是在我的心舞動時才如此,我不能勉強登台,這點大炊夫人也能理解,她曾說我不想接受邀請就可以回絕。可是這次連夫人都難以拒絕……從青墓喚來許多姐姐進府,她們好像暫且擱下陪待工作。」


    「你說的姐姐們,就是那些打扮像花蝴蝶的人啊?」


    草十郎總算恍然大悟。係世微帶慍色地說:


    「她們可是精挑細選的名姬喔。聽說在府內的貴人對今樣(※盛行於平安時代中期至鎌倉時代,是當時流行歌的總稱,狹義則是指七五調四句的新式歌謠。)極為熱衷,你相信這棟樓座般的殿舍,就是為了他的興趣而建嗎?目的居然是為了邀集許多女藝人來吟唱跳舞,或是有時觀賞街頭藝人的表演呢。」


    草十郎認為那種世界與自己完全無關。


    「反正你根本不想在這裏表演吧?我也沒興趣吹,隻是不想在橋上惹事非才順從進府。既然你表示不需要伴奏,我去跟那個叫幸德的說要回去了。」


    「帶我一起走嘛。」


    係世突然站起身,懇求般望著草十郎。


    「我想回青墓。你悄悄帶我離開,好不好?」


    草十郎不禁露出難色。


    「這樣不是太強人所難嗎?」


    「不然你隻要聯絡日滿就好,能不能幫我記住府內布局,然後告訴他呢?我想日滿一定有辦法,這座殿舍建得這麽偏遠,偷偷潛進來是沒問題的。」


    草十郎啞口無言,半晌注視著一臉無邪的係世。


    「難不成……你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叫我來?」


    「才不呢,我沒想到會找到你,明明你連住處都不肯透露就匆匆溜掉。」


    係世鄙起了嘴。


    「結果你既然來了,至少幫我一點小忙嘛。」


    「……對我又沒好處。」


    「唉呀,當然有羅,保證介紹你成為熟客。如果你或你的朋友到青墓借宿時,係世會親自盛情款待,包你可以炫耀喔。」


    少女的語氣含著天真自信,讓草十郎有些失笑,但多少受她的氣勢所迫,不免尋思究竟能炫耀到什麽地步,還得請教正藏或鳥彥王才是。


    不一會兒,係世就將前天和草十郎分開後如何來這裏、在何處跟日滿失散,幾位姐姐對她說什麽話、閉關在倉房中究竟想些什麽等等,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起來。總之她就是孤單才悶得發慌,一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勢。


    不過,此處的生活讓她相當無助卻是事實,草十郎興起暫且陪她的念頭。他就算不答腔,係世也不以為忤。然而,先前領路的女子又裳聲簌簌地返來。


    「係世小姐,請問可以準備晉見了嗎?」


    話剛問完,係世迅速關門扣栓,草十郎吃了閉門羹,尷尬地對女子說:


    「……她根本不想跳,說什麽要笛子伴奏,都是信口亂講的。」


    「這小姐還真矯慣啊。」


    「沒錯。」


    草十郎表示同意,女子思索半晌後,終於點點頭。


    「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現在隻好放棄讓她表演,請你隨我來吧。」


    「我可以回去了?」


    草十郎滿心期待地問道,對方卻冷冷望著他。


    「絕不能再違抗主上的意思了,讓他久侯可不行。事到如今,隻好由你單獨出麵緩局,主上聽說你來府還非常關切,想必很期待你獻上一曲。」


    「不,我就是沒辦法吹。」


    草十郎打算說明原委,女子卻輕蔑地說:


    「吹不來就別吹,在主子麵前得講清楚理由,他是明理人,隻要合乎情理就能諒解。你該不會耍孩子脾氣,也想閉關吧?」


    遭對方如此搶白一頓,草十郎沒有理由推托,他詫異事態為何演變至此,隻好代替係世接受傳喚至主廳。


    府內行事進展緩慢,草十郎在侯傳房內等待許久,看來經過層層通報,各自又做冗長說明一番。


    等到傳喚時,草十郎已不耐煩,正尋思當初就該在大路上決鬥,不惜半途脫身才對,在被帶往殿內途中,這種念頭愈發強烈起來。方才遇見的那群鶯燕全在寬廣的主廳陪待,隻聽見豔笑滿座。


    主人的席位豪華異常,袋階上鋪有鑲錦的榻榻米,身後豎立鳳凰彩繪屏風,扶手是描金漆繪。在此有位斜倚著憑肘、身穿亮白綾絹直衣(※天皇或貴族、朝臣的平常裝束。)的人物。


    草十郎隻好跪在走廊和主廳之間,行了武士之禮。他俯下頭時,上座傳來慵懶的聲音說:


    「不必如此拘禮,樓座裏沒有上下之別,這幾位傾城佳人不需指點就可自在應對,你該學學才是。」


    女子們相對輕笑。


    「您說笑了,盡管您這麽吩咐,還有許多凶巴巴的待從在待命呢。」


    「一開始就調侃生手,他未免太可憐了。」


    慵懶的聲音又道:


    「他是最難伺候的係世禦前指名的人,怎麽會是生手?」


    「您錯了,我們都不認識這個人,從沒在花街見過他。」


    主人將螺絲細闔扇往桌上一敲,對草十郎命道:


    「別待得遠遠的,過來。」


    眾目睽睽中,草十郎隻好前進到列坐的女眾身旁,這次正麵跪著,仰頭就能看清那位主人。


    以為高居上座的人年紀較為蒼老,豈料並不然。男子年紀大約三十出頭,麵容白皙,有著催倦鈇闔的雙眼和薄髭,神情微帶幾分親意,相貌堪稱俊秀。不過從這副容貌,可知此人成天沉溺於風花雪月。


    「你幾歲了?」


    「新年後是十七歲。」


    「真年輕啊。」


    主人細細端詳草十郎,說:


    「這樣的小哥兒,我不信他是名笛手,受係世青睞一定另有緣故。」


    女子們又輕聲倩笑。


    「我們也這麽猜呢。」


    「恐怕是虛有其表的半調子吧。」


    草十郎隱忍不語,上座的主人就淡淡命道:


    「好,究竟如何神乎其技,姑且吹一曲來聽。」


    「請恕我失禮,在此無法為您吹奏。」


    總算能不吐不快,草十郎如釋重負地開口說:


    「直到現在,這枝橫笛都不是吹給人聽的,我原本在山丘彼方或草原上吹奏。就算想讓人聽,也沒辦法吹出旋律。那次剛巧能在係世跳舞時吹出曲調,此外完全吹不出聲。我來晉見的目的,是想為辜負您的期待而致歉,還望請見諒。」


    一時滿座啞然,群花愕然失色,草十郎認為就算被當成無禮的家夥,也必須講明事實。於是主人開口道:


    「這話聽來好玄。那麽,係世若不舞,你就絕對無法吹了?」


    「是的。」


    「係世卻說少了你伴笛,她就不能起舞。這兩人好似比翼鳥、連理枝,是不是?」


    「主上真會妙喻。」


    一個女子笑起來,倒是這草十郎完全不知所雲。隻見他偏頭不解,主人忽然神采奕奕,發覺有趣似的對她們說:


    「我以前錯經告訴你們,所謂歌樂弦管,必須引發天地共賞,舞姬麗質天成,有時反而掩過應有實力。這項定論是我多年的心得,不過如今又有新觸發,原來擅長絲竹的樂人,不也應證同樣道理?係世算是有監人之才了。隻要身為正統藝人,即使是雅樂的樂師,也應以容色為重。你們對我的觀點有何見解?」


    一群煙花女露出困惑的表情。


    「主上,美女也有投藝不精的喲。更何況,誰相信真有才色兼備的樂人存在呢。」


    「那不見得。」


    主人顯然充滿自信。


    「我也喜好管笛,因此深解其道。與生俱來的嘴型將決定吹奏技巧的高明與否,還有齒列是否整齊也很重要。這年輕人嘴型生得巧,無論是唇表厚度,還是左右勻稱,都是理想完美的形狀,光感也很潤澤……想必自幼開始接觸吧。」


    草十郎頓時愕然,絲毫不解自己為何心生退卻。


    「姿勢也很重要,要能通透吹息就必須保持端正的體態才行,就像他一樣,正因為保持昂立的姿態才能做到。至於體力也是必要,不能隻顧笛子。來一下……快過來。」


    對方伸出折扇招著,草十郎更加不知所措,又不能不回應,隻好前進來到鑲錦的榻榻米旁跪下。


    「讓我瞧瞧你的手。」


    草十郎遲疑地高抬右手,主人點頭道:


    「掌形也很重要,果然唯有渾然天成啊。」


    這時背後一片悄靜,上座的主人執起草十郎的手,緩緩循著他的手指輕撫一番。


    「……如此修長的手指在調管弄弦時尤不可缺,必須纖長細巧,若是使了巧讓骨節粗絡,那就萬萬不該。多秀氣的手指,現在還不是名手,但憑這點就讓人刮目相看。」


    盡管說不出理由,草十郎確實感到不快,他想抽回手,主人卻不肯放。


    「你叫什麽名字?」


    「我想告退了。」


    「想不想吹我的龍笛(※雅樂用的竹製橫笛)?若是其他的橫笛,大可不必靠係世也能吹了。」


    草十郎正想這家夥再不放手,哪怕是貴人也非甩開不可。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陣甜美的歌聲。


    訪社祈神探奴意


    薄情未改黯自返


    山鹿慕雌表思情


    夏毛也應冬來換


    「……多悅耳的嗓音啊,清婉嘹亮。」


    主人說道,鬆開草十郎的手。


    隻見係世正持鼓站在相隔主廳和走廊的殿柱旁。她穿著剛才那襲女裳,頭上隻結烏帽子,不協調的裝束反將她襯得十分俊俏。


    「我用盡方法非哄即勸,你都固執不肯答應。係世禦前,究竟是什麽風把你吹來?」


    上座的主人話含諷意,在場女眾也心中附和。係世不以為意,隻淡淡一笑。


    「風月場中不請自來是慣例,隻為隨心取興,但憑您是否接納這種遊興方式。係世是為了唱今樣而來,您若有興趣,我們來一段競歌如何?」


    主人表情忽而明朗起來。


    「這才合我意,假如競歌由我得勝,可以重新要求你獻舞嗎?」


    「當然可以。」


    (……怎麽這樣出爾反爾……)


    草十郎不禁眉頭深蹙,她曾說為了拒絕獻藝不惜離家出走,為何輕易就變卦?不想待在倉房的話,就不該讓自己代她接受召喚。


    「真鶴姐,請幫忙拍點。」


    係世避開草十郎的目光,隻走向他身旁,伸鼓遞給其中一個女子。那女子略顯擔憂地抑望她。


    「你……不在乎嗎?」


    係世泛起有恃無恐的笑容,朝上座望了一眼。


    「我想起來了,唱今樣不需要笛子伴奏呢。何況那個吹笛人隻有在我跳舞時才能吹出旋律,可是我就算沒有配樂也能跳喔。他留在這裏沒用,可以讓他退下嗎?」


    主人瞥了草十郎一眼。


    「沒有伴奏也能舞?跟我上次聽你講的不同啊。」


    「當時是一時興起說的,原本白拍子隻要有鼓就行了。」


    「那麽,用不著他吹笛了?」


    「係世是擔心您在唱時……會心不在焉。」


    主人苦笑著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喚來待從帶草十郎退下。


    被迫收下兩匹絹的薄禮,草十郎完全獲得釋放。


    (搞什麽嘛,豈有此理……)


    草十郎隻覺得被係世擺了一道,倘若煙花女的言行就可輕易變卦,那麽這種人真是毫無信用。


    他走到大路上四下張望,隻見鳥彥王從屋宇翩然飛下。


    「草十,你不是離開京城了?我進大內裏時,你到底跑去哪裏啊?幸虧舍弟的眼睛雪亮,你該不會想棄我而去吧?」


    麵對停在肩上啼叫的鳥鴉,草十郎悶悶答道:


    「我在五條橋上被檢非違使拉走,真氣人。」


    「你究竟去藤原顯長的府邸做什麽?」


    「哦,那個大白天就聚一票女人玩樂的家夥,原來叫藤原顯長?」


    他氣忿地說道,鳥彥王驚訝地撲撲翅膀。


    「不是啦,顯長是內裏的大官,目前在處理朝政。你遇到的一定是院(※對上皇的尊稱。),就是上皇。」


    草十郎邊走邊嘿嘿冷笑,說:


    「少尋我開心了,上皇怎麽會在那種地方出現?」


    「什麽,你還不知道嗎?自從三條殿燒毀後,上皇就算從仁和寺返駕也沒有禦所可住,隻好借居位於八條的顯長府。不對,應該是說他從以前就很向往住在八條府,這次正好樂得搬遷,因為府內有觀賞祭典用的樓殿。」


    草十郎猛然駐足。


    「難不成……她們說的主上……不會吧。」


    「草十,你見到他了?」


    「才怪,一定是別人。」


    草十郎仍不敢相信。所謂上皇,就是淩駕天子權位的治國君主。據說平時隻能隔禦簾謁見,皇族不可能直接垂詢庶民。然而這位貴為天子父皇的先帝,竟然跟一群青墓的妓女──身分最低微的浮浪女同席廝混。


    「他看起來又不老。」


    「上皇才三十三、四歲喔,第一位皇嗣正是當今聖上呢。」


    「可是,不可能……」


    「草十,你見過他了?」


    草十郎困惑地答道:


    「那人差不多是那樣的年紀,可是,一定不是上皇吧。」


    「如果會唱今樣,那就是上皇。聽說他從親王時代就以愛歌成癡而聞名,連街頭藝人唱了什麽稀奇歌曲,他都毫不顧忌照樣接見。」


    草十郎終於無法繼續否認,鳥彥王窺探他的麵孔問道:


    「喂,貴為天子的人長什麽模樣?我聽說尤其有什麽『龍顏大悅』之類的形容詞,他的臉真的與眾不同啊?」


    「……一樣長著眼睛鼻子。」


    「那聲音呢?他有對你說話嗎?」


    豈止說話而已,草十郎不禁望著右手。


    「如果我一把將他撂倒或推開,早就腦袋搬家了……」


    「你們距離這麽近啊?」


    烏鴉一瞬豎起翅膀表示驚異。


    「你一點都不曉得他是上皇?這小子真莽撞,有眼無珠的罪過可不輕喔,事情怎麽變成這樣呢?」


    「我哪知道。」


    草十郎在飽受震驚之餘,鳥彥王不忘乘勢追擊:


    「你該不會是被盯上吧?草十就是不諳世故才教我擔心。還記得我提過藤原信賴的事嗎?隻要上皇看中意的,不管雌雄都照樣下手喔。」


    草十郎總算了解來龍去脈,也知道自己為何買常不快的原因。


    「好惡心……」


    「你喔,後知後覺。」


    烏鴉一副唾棄他的語氣,對俺住嘴的草十郎說:


    「你能糊裏糊塗、沒缺手缺腳的回來,這才是天大奇聞。到底你是怎麽脫身的?」


    「因為係世來了。」


    草十郎喃喃說道,一想到少女莫非是來替自己解圍時,突然心緒紛亂起來。


    「最初原本是她叫我去府邸,若不是那丫頭鬧別扭,我也不會被帶到那種地方……」


    「好險,千鈞一發。還好煙花女見慣場麵,要是草十準會搞砸。」


    既被鳥彥王說破,草十郎隻能悶不吭聲,他愈發覺得係世早已洞悉內情。


    3


    「啊,小矮助來了。就是瞧他不順眼,我先閃一步,失陪了。」


    鳥彥王突然啼道,就啪達啪達飛走,隻見彌助朝此奔來。


    「草十郎!」


    他訝異地望著喘籲籲的彌助。


    「你怎麽在這裏?」


    「老爺吩咐我到你去的麽邸外盯哨。」


    「我不是說過不必麻煩,稍後就去跟你們會合嗎?」


    想到對方信不過自己,草十郎蹙起眉頭,彌助扯他手說:


    「太好了,比我想像的更早出來,老爺突然決定不回鄉了。目前他在前麵的街店裏,跟我來吧。」


    「大家都在嗎?」


    「不,隻有老爺和另一人,是個修驗道的行者。」


    草十郎納悶地隨男孩同往,隻見一間經營器皿生意的店家裏麵,有一間屏風遮擋的板地狹室,正藏果然坐在此。牆角有根眼熟的鍚杖,坐在裏側的另一人正是日滿。草十郎愕然眨了眨眼,日滿尷尬地低頭。


    「讓你受到牽連,真是罪過。」


    草十郎望著正藏。


    「你們何時認識的?你不是回近江了?這是怎麽回事?」


    「那是因為你被帶去的不是別處,正是八條崛川府。」


    正藏細眯著眼睛說:


    「檢非違使和你離去後,這人前來搭訕,大致說明原委和八條府裏的事情。再加上我很關心八條府內的情況,所以才留在這裏等你出來。」


    「關心府內情況?」


    「上皇不是在府裏嗎?」


    「嗯……」


    草十郎一陣困惑,望著正藏那張難以捉摸的麵孔。


    「你為什麽關心上皇的事?到底知道什麽?」


    「我以前曾提到有哪些人掌握朝廷實權吧?其中行徑最怪異的就屬當今上皇,你和他見過麵了?」


    草十郎蹙起眉心。


    「算是見過,他不像什麽了不起的人物,身旁有許多妓女在陪侍。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他是一國之主。」


    正藏搖頭表示不然。


    「那種隨興狂逸已到了反常地步。上皇喜歡接近下層藝者,忽視貴人應有的倫規,因此引發周圍的強烈反感。加上不在乎跟妓女同席,那就更招人非議,原本他從親王時代就浪蕩成性。」


    「他有哪點配做天子啊?」


    草十郎疑惑地問道,正藏詭異一笑。


    「的確,要說那人隻是有怪癖的昏君也不為過,看來你對這次晉見印象不佳。」


    「下次再召喚的話,就算殺頭我也非逃不可。那種人怎麽會掌握朝廷實權呢?」


    正藏撫著下顎,後覆尋思後說:


    「或許包括上皇本人在內,誰也沒料到他會繼位。在異常的局勢演變下,這個毫無皇太子曆練的親王在二十九歲登基,卻在前年讓位成了上皇。連年戰亂中,他唯有在沉迷遊藝方麵絕不改本色,如今照樣召妓為樂。在某種意味上倒故人佩服,真想知道他有多少堅持到底的毅力。」


    正藏的語氣讓草十郎感到困惑。


    「你滿了解內情嘛,口氣好像從以前就很清楚這些底細。」


    「也算是吧,我曾多次見過上皇。當時他還是親王,住在皇兄的禦所,年紀老大不小了,卻沒有保護者支持。」


    草十郎注視著直言無諱的正藏。


    「……你曾擔任官職?」


    「我很快就失意罷官,昔日曾出仕鳥羽法皇(※法皇即「太上法皇」之略,是太上天皇入佛門後的稱呼)。」


    日滿驚訝地插嘴道:


    「你曾是法皇的臣下,那可真行啊。為何要舍棄武士們稱羨的地位,寧願留在民巷裏?」


    「因為我深有體會,不論武士置身何處,隻不過是貴族的走狗罷了。同樣要搏命,我寧可為自己賣命。」


    笑容可掬的正藏對日滿說:


    「成為沒有主從身分的化外之民,還能以對等眼光來審視上皇這種貴族,這和遊藝人的立場有些相似。就這點來說,我對你相當好奇,對上皇招攬藝民的舉動也很感興趣。」


    草十郎不免驚訝,正藏竟然能和日滿意氣投合,隻見日滿恭謹俯下頭。


    「有你這番話,日滿感激在心。我不便對任何遊藝人置評,但至少係世是出淤泥而不染,她的心地潔澈,因此能逃離上皇的召寵。以她的個性,身分財富都是過眼雲煙。」


    「那位青樓姑娘的確擇善固執。」


    正藏也點頭認同。


    「我聽說草十郎卷入是非的原委後,愈發覺得她是有骨氣的女孩,而且對自己的才藝自恃頗高。」


    日滿憂心忡忡地望著草十郎。


    「禦前怎麽了?一切安好嗎?有沒有因為拒絕獻舞而受責罰?」


    「係世並沒有受罰,好像是她自願閉關,一切都很好。」


    草十郎答道。不等日滿放心,他又一口氣說:


    「不過在我離開府邸時,她已經前往主廳,答應與上皇競歌,若是比輸就非獻舞不可。」


    「啊,那不要緊。上皇技巧再高明,係世小姐唱起今樣可說從來沒輸過。或許那是在拖延時間……她很了解自己在做什麽。」


    日滿的語氣充滿篤定。


    「不過就算是禦前,在那種場合若想婉拒也很難推托的。她曾向我交代什麽事嗎?」


    草十郎遲疑地點頭。


    「……她叫我記住府內布局再轉告你,還說要是日滿就一定能設法幫助她。」


    行者自豪地連連點頭。


    「那當然了。既然如此,我就試試身手,必須救出小姐才行。」


    「你是當真嗎?」


    草十郎傻眼望著毫不猶豫的日滿。


    「你想潛入八條府?可不能小看那些護衛武士喔。」


    「隻要是禦前的心願,我在所不辭。」


    草十郎倒吸一口涼氣。


    「你不是熊野的修驗行者嗎?究竟什麽緣故,讓你情願去當女藝人的隨從?」


    「說來話長,我為小姐效命的唯一理由,是因為她就是活菩薩。」


    「菩薩?」


    嚇一大跳的草十郎重複道。


    「該不會是觀音菩薩的菩薩……?」


    「正是,她是為普渡眾生而降臨世間。」


    「這太誇張了吧。」


    草十郎不禁衝口而出。像係世那種會使性子、說話不饒人、任性愛蹶嘴的丫頭竟然是觀音菩薩,他怎麽看都很難聯想。


    日滿極為認真地望著他。


    「當然不誇張,他修的功德猶如佛袓,一舞就能天降花雨,就像你在河灘吹笛時看到的光景。」


    草十郎不覺說道:


    「曼陀羅曼殊……」


    「正是沒錯,怎麽,你很清楚嘛。那就是曼陀羅華和曼殊沙華,據說是佛陀在靈鷲山說法華經時落下的天界之花,此時大地將會因產生六種(※佛教用語,指大地感動於佛說,顯示出六種現象:動、起、湧、覺、震、吼。)而振動,風送白檀沉香之氣。」


    隻聽行者念出一連串佛門用語,懵懂的草十郎被對方氣勢懾倒。


    「我還是覺得……有點離譜。」


    「就算你這麽認為,我已背負協助係世小姐的使命,置生死於度外。」


    草十郎困惑地注視日滿,這個醉心於係世的男子,不管被擺布多少次,恐怕也欣然認命吧。他認為把任性的係世數落一頓也不為過,但想起先前欠她人情,不免說不出口。


    這時正藏望著草十郎。


    「喂,她要你記住的府邸布局,還記得嗎?」


    「有一點印象……」


    他出府時一肚子火,不過仍記住少女的提醒,確實比平時多注意周遭的環境。


    「如果有紙,你能畫出來嗎?」


    「也許可以。」


    「那就畫畫看,若能清楚掌握府邸內部的情況,就讓我來想想辦法。」


    「難道你要去助陣?」


    他不敢置信地問道,興致高昂的正藏說:


    「聽說同行還沒在八條府動過手,隻要有一張草圖,對京城同行來說是如獲至寶。這種千載難逢的良機,向他們宣揚一下咱們的名聲也不壞。」


    草十郎握著木炭片,在板地上鋪開的紙上塗塗抹抹,費一番心思畫出配置圖,不過還得將府內深處無法得知的部分完成才行。他眺望著草圖,突然發現從空中俯瞰就可一目了然。


    來到屋後,草十郎環望著屋頂和樹枝,果然看到有隻烏鴉在停歇。他試著招招手,烏鴉卻振翅離去,似乎是鴉王的舍弟。


    不一會兒,又有隻烏鴉從屋頂對麵朝他直飛而來,那正是鳥彥王。它停在草十郎伸出的手臂上,發出高興的啼叫。


    「哇,你竟然叫我來,這是頭一遭喔。什麽事啊?」


    「我想畫八條崛川府的草圖。」


    草十郎展開紙,對著站在他頭上想看圖的烏鴉做了說明。


    「那麽,我不知道府邸後麵的情況,你能去看看房舍的布局嗎?」


    鳥彥垂下長喙,若有所思般望著他。


    「畫草圖?你不覺得自己像做賊?」


    「的確沒錯。」


    草十郎也承認。


    「正藏靠打劫為生,我受他照顧也有樣學樣了。」


    「別講得輕鬆,那你不是墮落了?最好別跟那種家夥一起混。」


    鳥彥王露出驚慌失措的模樣。


    「我還在想你盡道義的對象是何許人也,沒想到居然是個惡棍。被這種家夥救回一命,根本沒必要報恩。」


    草十郎認為烏鴉講得沒錯,就說:


    「我當然知道當盜賊不對,但不認為他是強盜就不必報恩。正藏是個怪人,他認為當盜賊比做武士還有格調,所以才走上盜匪一途。」


    鳥彥王吃了一驚。


    「當盜賊比武士還厲害?你也這樣想啊?」


    「我不知道,可是覺得正藏絕對是有緣故才這麽說。或許不能一概認為盜賊就是惡棍、武士就是好人。不久以前,我還以為武士在戰場殺人是理所當然……結果真的殺死對方……」


    草十郎目光落在圖麵上,小聲說:


    「我不覺得武士犯的罪比盜賊輕,也目睹過許多慘事。如此一想,就算成了盜賊,自己也不會改變,其實兩種感覺都差不多。」


    「草十,人生自暴自棄就完了。」


    烏鴉一副曉以大義的口氣,草十郎不禁一笑。


    「我不是自暴自棄,現在隻有點想體驗一下他的生存方式。」


    「你還滿欣賞正藏的嘛。」


    「或許吧。」


    鳥彥王鼓起羽毛,悻悻地說道:


    「拜托喔,你想差遣出身高貴的鳥彥王去當小偷的嘍羅?我還受過再三叮囑,在人間修行時要盡量保持中立呢。」


    「不想去就算了。抱歉叫你來,我隻在想若有你幫忙就好了。」


    草十郎說話時並不太失望,原本就該憑自己的記憶完成。


    「你啊,這麽輕易就打退堂鼓。」


    鳥彥王發出失望的啼叫,草十郎有些驚訝。


    「是嗎?」


    「當然了。既然都叫我來了,你就更懇切一點,多多拜托我嘛。難道沒人說過你身後放得不夠低?」


    「……我很少求助於人。」


    草十郎沒把握地答道,烏鴉振了振尾羽。


    「那就讓我願意隻好為你委屈一次嘛。原本相處之道不就是如此嗎?我是賞識你才來人間,去府邸探查不過小事一椿。」


    草十郎一時感到無措,這才說:


    「那……請務必幫我一次大忙。」


    「懂得訣竅就好。從個性率直這點來看,我覺得草十很可愛哩。」


    烏鴉隨意說完就飛遠了。不多時它又返回,將理解圖象的高度智慧完全發揮,讓草十郎得以完成草圖。


    入夜後,正藏和日滿在燈火下一邊眺著草十郎畫的草圖,一邊聆聽他詳細說明,兩人的視線幾乎將他洞穿。


    正藏開口說:


    「我以前就覺得你好像有神明附身,這張草圖真是太神奇了。你怎麽知道這麽詳細?」


    「隨你怎麽想,我不希望你們這次被逮到,隻想盡力而已。」


    草十郎繃著臉答道,日滿佩服地說:


    「或許你前世積了許多陰德。」


    假裝沒聽見的草十郎望著正藏。


    「光憑這張圖,還不知道武士數量和守衛據點喔。你們有什麽對策?」


    「上皇的護衛大概與十年前一樣少有更動,何況八條府的衛護人數其實不比在三條殿,還是有機會潛入府內。」


    日滿也提出意見。


    「若說到是幻術,我還能略施小技。雖然有時不能立即見效,不過我會隱遁術、混入敵陣,還會使障眼法。」


    這次輪到草十郎心服口服了。


    「日滿,你真有兩下子。」


    「這全是拜修行所賜。」


    正藏雙臂支在草圖上說:


    「好,決定今夜行動。我們期待這位仁兄發揮幻術,就從正麵攻入吧。」


    正藏召集幾名待命手下來此,依照草圖在重要據點把風,決定僅由日滿和正藏從正門侵入。草十郎曾在府內露麵,隻能到最安全的後方牆外負責監探動靜,他心有不滿,但這種安排是情非得已。


    夜闌人靜的漆黑後巷闃然無響,在此待命的草十郎連正藏等人何時開始行動都不知道。


    一旦有可疑情況就必須去通報,然而無人向草十郎報告。他完全處於隔離狀態,甚至為留在原地而難受萬分。


    當空明月已近半缺,月光在凝雲間時透時隱。草十郎恐遭識破而覆麵前往,眺望之下,圍牆間並沒有犬類出沒。夜半時寒意逼人,待在原地更難受,可是總不能生起火堆。


    (萬一正藏被捕的話……)


    那麽畫草圖的自己難辭其咎,原本若不去投靠,正藏也不會受牽連。如此一想,草十郎好生後悔,就算被拒絕也該跟他去正門才對,如今留在此處,府內發生騷動也完全聽不見。


    (至少能了解他們的動向就好了……)


    他興起爬牆的念頭,是基於這個消極理由,但完全沒有潛入府內的打算。既然已準備細繩和鐵鉤等簡單工具,就算枯等下去也不會有人來牆外。


    草十郎將繩索朝牆內鬆枝一拋,試過樹枝韌度後,盡量無聲攀牆而上,不料泥牆上鋪排的瓦緣仍喀啦喀啦響個不停。他稍顯失態,手腳並用趴在瓦頂上,朝府內窺視之下,隻見在渡廊另一端有護衛持著赤焰搖曳的火炬。


    他冷汗直冒,暗想該不會被發現,便保持平伏不動,隻見護衛沒朝圍牆走來,而是緩緩沿著渡廊通過。


    火光逐漸消失後,草十郎鬆了口氣,這才起身將纏繞在鬆樹上的繩索收回。就在此時,有某種東西從圍牆內近距離瞄準他直飛而來。


    草十郎驚覺時已措手不及,左足踝被那東西纏住,接著一陣猛力拉扯。腳既被抄起,他趕在落牆的刹那前抓住自己身上的繩索,仍然失去重心,右足也跟著落下牆頭。


    身體一瞬吊掛後,草十郎立刻鬆手,因為懸空容易成為箭靶。他蜷住身體,祈求別摔得太慘。


    所幸地麵沒有石塊,他雖感到痛楚,總算能一個翻轉起身,拔出短刀將對方扯落自己的那條細繩割斷。


    (我太大意了……)


    隻顧目送護衛的火炬遠去,完全沒發現牆下還潛伏敵手。不過草十郎仍感到對方的銳氣,從那無聲無息的動作中透露出身手非凡。


    草十郎在來不及招架下,突然被踢中手腕,短刀不翼而飛,臉和腹部連吃了幾拳。他背脊撞向牆堅,霎時幾乎休克,敵人揪住他前胸恨恨罵道:


    「窩囊廢,敢引來護衛就斃了你。」


    草十郎記得這拳腳功夫和壓低嗓音,勉強動著被毆打的下顎,莫名其妙地喃喃問道:


    「你是……幸德?」


    「原想把你揍個半死,但現在沒閑功夫。快給我滾出八條府,去找救兵來。」


    (救兵?)


    視覺習慣黑暗後,矮小男子的輪廓較為明顯,草十郎看清他也同樣覆麵,簡直無法相信此人在府內當差。


    「你該不會是──?」


    草十郎剛想詢問他是否在做梁上君子時,發現對方背後有個人影隱沒在黑暗中。那個比幸德更嬌小的人走近前,怯怯地輕問道:


    「抓到笨賊了嗎?」


    即使聲量壓低,含著銀鈴般的聲調絕不會聽錯,草十郎不禁沒頭沒腦喊道:


    「係世?」


    「唉呀,可不是草十郎?」


    對方口氣也滿是驚訝。


    「幸德,剛才你把他修理慘了。」


    「是他妨礙我們逃走啊。」


    幸德含怒悄聲回答,草十郎不敢置信地問道:


    「你為何跟這家夥一起行動?」


    「當然是為了逃出府邸回青墓,你被他打傷的地方不疼嗎?」


    「那日滿呢?」


    「你見過日滿了?」


    「你沒遇到他?」


    徹底被打敗的草十郎愈說愈激動。


    「請問是誰叫我去通風報信的?所以日滿才決定要救你啊。可是你說沒遇到他,這是怎麽回事?」


    「唉,我不知道。看來日滿今晚會來府內,真是慘了。」


    聽到係世現在才吃驚的口氣,草十郎更加火冒三丈。


    「要是不想靠別人幫忙,一開始就別要求嘛。如果有人被捕,都是你害的。」


    「好過份喔,明明是你不願講清楚是否幫人家,這種人才差勁。」


    係世反駁道,幸德迅速製止兩人。


    「夠了,你的聲量太大,若在越過圍牆前被發現就完蛋了。」


    草十郎又對幸德氣勢洶洶地說:


    「沒事把人痛扁一頓,你也該分清是敵是友。原本聽上皇吩咐帶係世來,怎麽現在又想幫她逃走?」


    「少羅唆,隻要帶禦前離開府邸就行。」


    係世忍不住壓低聲量悄悄說:


    「幸德已經了解我的苦衷,隻要誠心溝通他就能理解。可是當我們詳談時,你早已離開府邸。」


    幸德告訴草十郎說:


    「我不想跟你套交情,不過認為係世小姐應該回青墓,因此才讓她回去。我不能丟了目前當差的飯碗,必須在盤查前盡快行動。」


    男子鬆手放開他,草十郎蹲下尋找掉落的短刀,幸德迅速拾起塞還給他。既然對方如此,草十郎打不還手,隻能咽下的這口怨氣。


    草十郎率先攀上圍牆,蹲在瓦上將跟隨在後的係世一把拉上來,幸德在下方幫忙推她上牆頭。係世畢竟不習慣,但她身輕如燕,兩人不如想像吃力。他伸腳踏上瓦片卻失足一滑,草十郎連忙扶住,少女起了一陣輕顫。他以為是害怕,原來少女正忍著差點沒笑出聲。


    幸德沒有爬上圍牆,他在間中仰望兩人,悄聲說:


    「係世小姐,請保重。我這就返回府內,原本打算以聲東擊西來誘開護衛,不過聽說有人闖入,這反倒成了脫逃良機。」


    「別讓日滿被府裏的人逮住喔。」


    「我會盡力而為。」


    幸德點頭應允,在幽暗中無聲離去。草十郎在旁聽了偏頭納悶,為何每個家夥都對係世唯命是從。然而,他自己還不是為草圖大費周章?實在沒理由說別人。


    先是草十郎沿著繩索溜下牆外地麵,關照接著驚險落下來的係世。不出所料,她在滑落時幾乎摔下,驚慌的草十郎隻好在下方接住。


    從少女的體重可以肯定她既非菩薩,也不是仙女。何況草十郎早有覺悟,就算掉下一根柱子,他也承受得住。然而人身是如此柔軟,如此富有熱息和彈力,讓草十郎不禁心慌意亂。對於抱著少女飛奔的日滿,此刻隻有肅然起敬。


    係世的發間和衣裳散發著府內薰染的香鬱。不僅如此,他還聞到一縷溫香,似乎是出自於本人。


    「你滿重的。」


    草十郎說溜了嘴。與其說係世的不悅顯露於外,毋寧是從抱住他的臂腕傳透而來。


    「這種話說給淑女聽,你比上次更失禮喔。怎麽總是少一根筋啊?」


    「不,日滿他──」


    話說一半,草十郎又覺得不需要辯解,就坦然向她賠不是。


    「我失言了。」


    係世自行站穩後,湊近窺視他的麵孔。浴在淡弱的月光下,她那雙明瞳在幽暗中燁燁生采。


    「你怎麽在這裏?是來救我嗎?」


    「不是,救你的隻有日滿和正藏,我負責把風。」


    草十郎說明事實後,係世果然感到詫異。


    「正藏是誰?」


    「是我們的頭目,早知道你有幸德幫忙,我就不讓他潛入府內。」


    「那人是為了救我才專程進府的?」


    正藏當然另有目的,但此時不宣當場說破。


    「沒錯。可是那他們不知道你離府,目前正處於險境。」


    「幸德一定會想辦法。」


    聽她講得樂觀,草十郎不禁氣惱起來。


    「那家夥是敵人欸,你信得過他?」


    「唉喲,我從不覺得他是敵人,都算是同行嘛。我覺得隻要有心溝通,對方一定能了解我們的苦衷。」


    草十郎不想多費唇舌,拉著少女就走。


    「但願你們今後能解決同行間的糾紛。老是被卷入是非,我可受夠了。」


    就在幾名把風夥伴彼此打暗號準備緊急撤離時,正藏和日滿已深入府邸內部,因此毫無回應。


    直到破曉前,在草十郎等人心急如焚下,日滿方才平安現身,不久正藏也歸來。眾人來不及詢問兩人在府內闖出什麽亂子,就倉促離去了。


    日滿在聲路時說:


    「若不是那個矮小男子來告知禦前已經離府,我一定會耽誤更多時間。小姐沒在前方殿舍,因此我潛到內側寢殿……」


    係世帶著責備語氣說:


    「那麽夥幾乎闖進上皇的寢房?日滿,你好過份喔。」


    「隻要為了禦前,我不顧自身安危──」


    「我的意思是說,你以為人家在陪侍的這種想法太過份了。你究竟把我當什麽?」


    隻見日滿無言以對,在旁的正藏說:


    「是我提議去府內,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潛入。你這樣責備日滿,他也未免太可憐了。你是風塵女子,有時免不了陪客過夜吧。」


    「不,您錯了,正牌的名姬可以斷然拒絕這種事。我們才不是無藝賣色,就算有意,對象也隻限於值得托心的公子。」


    就在係世傲然表示時,朝霞彩雲漸淡漸薄,周遭迅速轉為明亮。她那微亂的發絲和嘟嘴的小臉,此時清晰可見。就連夜潛逃時穿的寬大衣衫、用細繩隨便紮緊的裝扮都看得一清二楚。


    盡管如此,正藏再度注視少女的麵孔時,不覺發出由衷的讚歎。那玉潤如雪的麵容映在朝陽中,仿佛從清肌透泛光華。


    「讓你認為值得托心的人真有福氣,能不能透露你中意的是哪一類型?」


    係世一時板著臉回望正藏,接著緩緩綻起嘴角,露出友善的笑容。


    「其實,我是不能談戀愛的。不過在麵對才華洋溢的公子時,還是難免有些動心。盡管如此,我不會忘因負義,您和日滿合力營救素昧平生的係世,真是感激不盡。」


    在草十郎和其他屬下的眼裏,可以確定此時的正藏已拜倒在係世的石榴裙下。


    「我一定設法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如果方便的話,由我為你安排前往青墓的馬匹如何?就算是交換條件好了,可以請你來近江的寒舍作客嗎?不管住幾晚都行,我會盛情款待。近江既能通往青墓,途中有歇腳處豈不更美?」


    係世露出擔憂的神色。


    「雖說如此,但我違逆上皇的旨意逃走,恐怕留宿會給您造成麻煩。」


    「不,你盡管放心。」


    正藏再三保證道。


    「沒人能命令得了我,有人想強行帶走你,我大可擊退那些家夥。我雖與上皇對立,但寒舍並非圖謀不軌的場所,這點和你的立場很像。」


    背著方箱的日滿點著頭。


    「我也讚成。」


    「那麽,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係世起先沒把握地說道,不久便心意已決,露出開朗的神情。


    「這樣道別的確不能表示謝意,如果您不嫌棄,請容我在貴宅表演吧。」


    「太好了,能請到青墓的頭牌名姬,大家一定欣喜若狂吧。」


    此後係世騎馬時,正藏一直殷勤緊跟在左右。


    在後麵目賭一切的草十郎,對並肩同行的日滿嘀咕說:


    「我現在才了解正藏原來很愛女色。」


    「不,他的表現還算普通。」


    日滿望著草十郎,引以為傲地眨了眨眼。


    「禦前敝敞開心懷時,任誰都覺得仿佛獲得無上的褒賞。她的確很美,不僅發於外貌,而是擁有純真的氣質使然,因此笑容燦爛……不過堅持己見時,又像換個人似的不許任何人親近。」


    「看來你過去吃過不少苦頭啊。」


    草十郎指出說道,日滿搔了搔太陽穴。


    「不過,一旦看到她的那張笑臉,就會決心為她盡心效力。」


    係世這個少女,不容許別人在她麵前有模棱兩可的態度,這點草十郎多少能理解。若不是徹底服從、侍奉她,就是拒對方於千裏之外。


    (為何係世的舞能讓我產生吹奏的力量……?)


    草十郎即使想疏遠她,也逃不開這個疑竇。何況少女已掌握他的弱點,草十郎為此感到不安。


    抵達正藏在近江枯野的宅邸後,當係世由衷想賓主盡歡時,果真能發揮她盛情待客的一麵。


    或許這正是自幼在歡場裏學習的技能,她的歌舞表演不多,觀眾將正藏家的主廳擠得水泄不通,他們皆自行或歌或舞。係世巧妙地讓觀眾盡興,自己則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隻靈巧地讚揚他們的表演。


    草十郎小心選擇角落的席位,不必擔心被指名,因為有那麽多人不斷自和奮勇上台,滿座歡鬧不斷,而係世也特意忙著避免與草十郎相處。


    眼看她在人群中歡笑的模樣,草十郎覺得相當欣慰。那是極其自然、發自心底的笑容,在她周圍的人皆能感受到愉悅。有人為了求那一笑而煩躁鬧場,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我和係世不同……)


    不知何故,草十郎如此思忖著。係世和他都擁有類似的非凡天賦,可是她能極其自然地融入人群,與他們同歡作樂。隨著深更酒過三巡,宴席顯得更加熱鬧,草十郎從席間悄悄溜向戶外。


    他從馬廄牽出馬時,鳥彥王循著篝火飛來。


    「你去哪裏?」


    「沒人的地方。」


    「啊,我也要去。」


    「烏鴉的眼力可以嗎?」


    「還沒到完全摸黑喔。」


    烏鴉堅持說道,草十郎不再多言就策馬出門。說起正藏的宅邸附近,不需多遠就有好幾處曠野。


    不久,他來到一處淺丘後下馬,樹梢彼方是緩坡草原,隻見月影浮現於空。他對月抒懷,吹起了橫笛。


    果然達到忘我的境界,他知道總被自我這種核心所束縛的感覺已離開軀體,隨著音色擴散在黑夜中。沒有思考或感受的自覺,而是感到林木疏密或周圍地形──在此就能從肌膚感覺不遠處有湖泊。


    風勢的強弱、穿越茂叢的野獸等感覺,不需期待就能與他的音色化為同調。就在不知彼此是誰的配合之際,蒼天仿佛歎息般揚起風,草十郎方才如夢初醒。


    草叢間,發出野獸急促逃走的足音。狐狸和野兔接近或留在他身邊的時候居多,但不可思議的,此處並沒有出現弱肉強食,看來連掠食動物也恍惚聆聽。


    「嗯,我第一次這樣專心聽你吹奏,果然不同凡響。」


    鳥彥王突然說話,忘記它在場的草十郎嚇得踹起來,隻見黑鳥煞有介事地停在拴綁的坐騎鞍上。


    「一時大意可能會引發天地變異,你曾想要呼風喚雨嗎?」


    草十郎注視手中的橫笛。


    「沒想過,我在吹奏時沒有思緒……總是不太曉得自己的行為。」


    「我也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


    鳥彥王說道,草十郎沒把握地試問:


    「最後不是有起風嗎?你知道到底是從何處吹來的?」


    「我想不是從什麽地方吹來,而是開了一點門。」


    「門?」


    草十郎反問道,烏鴉沒當一回事地說:


    「這世上到處有門,鳥類對這種事最清楚。偶爾有家夥飛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它穿越門的消息就成了話題。」


    「穿越門……是怎麽一回事?」


    「有很多種說法,我想就是前往異界。你不是也講過死去的人會到冥府嗎?就像那種地方。」


    草十郎苦思片刻後問道:


    「這麽說來,係世曾說蒼天開啟,就跟你說的『開門』一樣嗎?」


    「她這樣講大概就是了。該怎麽說呢,那隻雌娃跳的舞能削弱阻隔,她在人類中算是稀有品種吧。」


    「天降花雨……」


    草十郎不禁喃喃道。倘若如此,日滿所言未必是無稽之談,人們或許因此而陶醉在係世的翩舞中。


    烏鴉晃著長喙說:


    「如果有誰知道原因,我倒想拜見他。首先得問問看,為何會有我這隻鳥彥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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