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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京。」


    生涯輔導室寂若死灰。放學後走廊鬧哄哄的,聽得到歡快的說話聲與笑聲,然而這裏卻非常安靜。自己的聲音彷佛被吸進了天花板、地板,以及塞滿文件的櫃子裏。


    「我要去東京。」


    果不其然,老師盯著葵的生涯規劃調查表,臉上流露出些許詫異。老師所戴的眼鏡好似反映了他的困惑,鏡片反射著白光。


    「相生……我明白你要去東京,但你並不打算升學吧,是要就業嗎?」


    「我要邊打工邊玩音樂,靠樂團紅遍天下。」


    葵單肘拄著桌麵,細細琢磨般一字一句地說。


    這回老師很明顯的皺起了眉頭。


    「樂團?成員有誰?」


    「我一個人。」


    光是沒挨罵、沒聽見歎氣聲,或許就該值得慶幸了。老師一副拚了老命忍著頭疼的表情,接著又問了葵幾個問題。那副口吻就像是要勸她「你才高二而已,還有一年的時間,希望你務必重新考慮」。葵心不在焉地望著從老師背後的文件櫃露出來的紙張。


    最後,老師喃喃說著「那就填就業……」,在調查表裏寫下這兩個字。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聽得葵有種心煩意亂的感覺。


    「好,下一位。」


    在葵離席拿起書包和貝斯琴盒的同時,老師喊了聲「大瀧同學,請進───」,叫下一位學生進來。


    開門走進來的人,是跟葵同班的大瀧千佳。她以手指卷弄著不知是不是染過的亮色頭發,瞄了葵一眼。兩人四目相對。


    葵一言不發地調整背著的貝斯琴盒位置,然後迅速閃到一邊,讓出通往門口的路。她沉默地大步走出生涯輔導室。


    「……怎麽有股壓迫感呀。」


    盡管清楚聽到了這句話,葵卻沒有回頭。


    門要關上時,葵聽到千佳說:「我要嫁人!」她的嗓音就好比甜死人的碳酸果汁,是那種喝了以後砂糖會沾黏在牙齒上的甜膩。


    「雖然人家現在還沒有對象~~」


    想必老師此刻的表情,就跟聽到葵宣示「要靠樂團紅遍天下」時一樣。盡管葵在心裏嘀咕「拜托,別把我們混為一談」,但對老師而言肯定是沒有差別的。之後,老師一定也會在她的調查表裏填入「就業」吧。


    葵一路上都沒跟任何人交談,默默來到鞋櫃區換鞋。


    放學後的校內熱鬧喧騰,操場傳來運動社團的吆喝聲,還聽得到管樂社的合奏與合唱社的歌聲。就連鞋櫃裏那些五顏六色的鞋後跟,看上去都有些歡欣雀躍。


    一點都不了解人家的心情!葵險些把這句話罵出口。


    走出校舍時,一輛象牙色的吉姆尼正好從正門開進來。


    葵的姊姊───茜,坐在駕駛座上向她揮手。


    「生涯規劃麵談結束啦,辛苦你囉。」


    打開車門的當下,茜輕輕甩動頭發對著葵笑道。


    或許是戴著圓框眼鏡的緣故,茜的表情看起來總是很溫柔沉穩。跟剛才對談的老師臉上那副冷冰冰的眼鏡正好相反。


    回想起老師板著的那張臉,葵不發一語地坐進副駕駛座。


    「越接近年底,市公所也越來越忙碌了。下個月可能沒辦法來接你了。」


    車子駛離學校後,茜隨即這麽說道。葵忍不住回了一聲「咦───」。


    「從我們家走到學校,一個小時綽綽有餘啦。」


    茜任職於市公所的市民生活課。今年三十一歲,擅長做菜,任何家事都做得無可挑剔,不過目前仍是單身。


    「再說現在正是好季節,邊欣賞紅葉邊爬山不是很棒嗎?」


    遇到紅燈,車子停了下來。葵突然抬起頭,隻見附近民宅的庭院前麵,樹木都染上了豔紅的色彩。秋天來臨了。前陣子積雨雲還霸占著天空,季節卻在不知不覺間已轉為秋天。


    再過不久,高二這一年就要結束了。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年,正一分一秒地逼近。


    號誌燈轉為綠燈。車子載著姊妹倆穿過市區,朝著紅、黃、褐三色交雜的山巒加速。


    「啊~~可恨的山~~」


    葵脫掉鞋子,在座椅上屈膝抱住雙腳。額頭抵著膝蓋扭了扭後,她瞪著逐漸接近的山巒。


    葉片轉紅的樹林,以及看上去有些矜持的群山,都令她覺得可恨。


    原因不光是懶得走路上學而已。


    「說到底,盆地這種地形就跟被牆壁包圍沒兩樣嘛。」


    葵居住的秩父市,是一塊四麵環山的盆地。雖然夏天濕度不高,住起來似乎比較舒適,但熱起來還是很熱,到了冬天又冷得要命。


    前後左右都是山。染上秋色的山巒層層疊疊連綿不絕。若不翻山越嶺,哪兒也去不了。


    「我們被關在巨大的監獄裏。」


    「出現了───!葵的中二歌詞!」


    看著茜咯咯笑著的側臉,葵不高興地鼓起腮幫子。盡管如此,茜依然笑個不停。


    「隨便你怎麽說。總之,我要離開這裏。」


    葵撇頭望向車窗外。這時,車子正好開到橫跨荒川的佐久良橋。這條荒川南北貫穿秩父市,最後流入東京灣。


    他們被關在這座監獄裏。明知道這個地方也跟東京───跟外麵的世界相連才對,自己卻出不去,隻能眼巴巴地望著那條荒川。


    茜看著葵。她那副眯起眼睛有話想說的表情,倒映在車窗玻璃上。葵依舊抱著雙腳,裝作沒注意到。


    「───奇怪?」


    往自家的方向爬了一段山路後,茜突然停車。


    位在坡道上的某棟房屋前麵,停著一輛廂型車。認識的大嬸們正把東西堆放在廂型車的貨廂裏。


    茜打開車窗,親昵地喊了一聲「大家好───」,她們隨即一同看向這邊,笑著回答:「你們回來啦───」


    「你們在做什麽?」


    「今晚的集會,正道叫來太多人了。坐墊和桌子不夠用,所以我們現在正要從山口家搬一些過去。」


    語畢,大嬸們舉起手上的坐墊示意,茜見狀立刻下車。


    「啊,我來幫忙吧。葵,你也快點過來。」


    見茜對自己招了招手,葵含糊地應了一聲「嗯───」,然後穿上鞋子。她聽從指示,從附近民宅的客房搬出坐墊。一抱起厚厚的舊坐墊,便聞到一股灰塵味與黴味混合起來的臭味。地區的集會平常都是在公民館舉行,這次的出席人數居然多到需要這麽多的坐墊,到底是想討論什麽事情呢?


    「不好意思喔,耽誤你們回家。」


    茜一麵將折疊桌堆放在廂型車的貨廂裏,一麵愉快地跟其中一名大嬸聊天。


    「別客氣,反正我也要出席集會。」


    「對了,小茜,你要吃梨子嗎?」


    「咦?我要吃我要吃───!」


    啊,今晚的飯後甜點會出現梨子吧……葵心想,這時背後有個人對著她說:「真是個好姊姊呢。」


    「茜真的是一個好姊姊呢。」


    一名大嬸抱著坐墊,麵帶微笑注視著茜。


    她眯著眼睛,彷佛是在看著自己的女兒。


    「要感謝姊姊喔,小葵。」


    笑咪咪地對葵這麽說後,大嬸便走掉了。葵看著那道似乎毫無半點惡意的背影,內心自然而然冷了下來。


    茜是個好姊姊這一點,自己最清楚不過了。


    畢竟,自從雙親因車禍去世後,一直都是茜在照顧著葵。每天幫年紀還小的葵做飯的人,是當時就讀高中的茜。葵就讀高中後,每天像這樣開車接送她的人,以及當葵堅決表示高中畢業後要去東京時為她操心的人,也都是茜。無論是本該由父親來做的事,或是本該由母親來做的事,全都由茜一肩扛下。


    耳邊傳來茜的笑聲。她愉快地跟大嬸們聊著天,搬著剩下的坐墊往這邊走來。


    她知道,自己應該要感謝茜。她也明白,周遭的人為何想對她說「要感謝姊姊」這句話。


    知道是知道,但───她卻不由得想將對方拋來的「要感謝姊姊」這句話,狠狠地一巴掌打下來。


    葵不知該如何稱呼這樣的心情。


    多虧眾人連忙搬來坐墊與桌子,總算趕在晚上集會開始前做好準備。五十多名町內會的成員擠在公民館的寬敞和室裏,嘰哩呱啦的說話聲都傳到走廊上了。這次的出席人數是平常的一倍以上。


    葵將裝著熱茶的茶杯放在托盤上,然後送到和室裏。茜接過托盤,將熱茶分送給每個人。每次遞茶時茜都會歡快地與對方交談,而且都會笑到肩膀抖動。即便是索然無味的閑聊,她一樣笑得讓葵不禁想問「到底有什麽好笑的」。


    擺在和室內側的白板上,寫著「第一屆音樂之都嘉年華」這幾個大字。這次之所以集合這麽多人,看樣子就是為了這場音樂祭活動。


    「哎呀───我還是希望味噌馬鈴薯的攤位,口味可以多點變化。例如在味噌裏加入柚子或七味粉。」


    在一片嘈雜聲中,這句話清晰地躍入葵的耳中。


    中村正道坐在白板旁邊,熱情地對年長的歐吉桑們發表他的意見。他跟茜同年,今年三十一歲,是市公所觀光課的職員。


    順帶一提,正道是茜的高中同學。除此之外,他還離過一次婚。


    「可是啊,這麽做真的能吸引人潮嗎?」


    某個歐吉桑這麽問正道。身穿秩父市公所夾克的正道,張大嘴巴扯開嗓子回答:


    「大叔,你在說什麽喪氣話啊!這裏的觀光客都被市區搶走了不是嗎,我們得趁這個機會給他們重重一擊!」


    正道特地站起來,握拳往上一揮。和室裏人聲鼎沸的熱度,自然而然匯聚到正道這邊。町內會的成員紛紛看著正道、白板或是發到手上的資料。


    「是啊,如果不抓住這個大機會可是我們的損失。畢竟在觀光課上班的正道都特意幫忙了。」


    坐在正道旁邊的男性唱歌似地這麽說,周遭的歐吉桑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啊」。


    正道擁有這方麵的才能。雖然他不擅長使喚或領導其他人,卻能像一陣狂風般,靠熱忱與氣勢推動大家「做這個吧」、「試試這個吧」,讓周遭的人沒來由地湧現幹勁。


    四處分送茶水的茜,看著朗朗高談的正道微微一笑。


    「對了對了,市公所內也有傳聞說,這次爭取到不少這個呢~~」


    茜以拇指和食指在胸前比了個圈,麵露別有深意的笑容向周遭擺出錢的手勢。


    「茜,你別散播謠言啦!」


    正道連忙跳出來澄清。「什麽,原來是謠言啊?」、「不是花了不少錢嗎?」之類的話音此起彼落,正道更加大聲地辯解:「不是這樣的!」


    葵一聲不響地走出和室。明明沒開暖氣,和室裏的空氣卻又悶又熱。這樣的溫度讓人不太舒服。


    回到廚房一看,瓦斯爐上的煮水壺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正嗣坐在水槽旁邊的地板上操作智慧型手機,大概又在玩他喜歡的遊戲吧。


    中村正嗣是正道的獨生子。目前就讀小學五年級,長相卻跟父親神似到令人發笑的程度。


    和室那兒依然聽得見正道他們的討論聲。


    「不要隻是從外地找來歌手或樂團,一定要有本地的元素……」


    看樣子,這個「音樂之都嘉年華」是場規模相當大的音樂祭活動。據說會邀請登上紅白歌唱大賽的知名演歌歌手,還會請對方寫一首融入當地特色的地名歌等等,計畫聽起來相當宏大。接連有人提出「已經邀請了嗎?」、「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吧?」之類的問題。


    爭取到不少經費這件事,看來未必是玩笑話吧。


    「小葵,你也參加如何?」


    葵關掉爐火後,正嗣忽然這麽問道。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手遊上,忙碌地動著左右手的指頭。


    「如果隻是用來振興城鎮,那就算不上音樂了。」


    葵一麵將煮沸的熱水倒進茶壺裏,一麵回答正嗣。她清晰地想起和室裏的悶熱空氣。


    「音樂是用來欣賞、使人快樂的不是嗎?假如音樂蒙受痛苦,那就該寫成音『苦』了。」


    「你或許覺得自己剛才講了一句至理名言,但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講什麽。」


    正嗣以毫無起伏的聲調不客氣地這麽說。葵對著始終低頭玩手機的正嗣「哼」了一聲,把煮水壺放回瓦斯爐上。廚房響起金屬與金屬碰撞的鏗鏘聲,聽起來意外的大聲。


    煩躁感不斷地湧上心頭。老師那句「那就填就業」、千佳那句「有股壓迫感」,以及附近大嬸那句「要感謝姊姊喔」,全都令她心煩不已。


    葵氣得撇著嘴,把手伸向一直在打電動的正嗣,以拳頭狂轉他兩側的太陽穴。「好痛!痛痛!痛死啦!」正嗣痛得雙腳亂踢,慘叫連連。


    「不管怎樣,這個地方一定能靠音樂脫胎換骨啦!」


    正道的說話聲再度傳入耳中。有辦法脫胎換骨的話就隨你去改變啊!葵在心中罵道。


    時間已過了晚上七點,眾人仍在熱烈討論音樂祭的內容。氣氛已變得跟宴會沒兩樣了。


    葵在擺著一大堆鞋子的玄關換好鞋後,跟正嗣一起離開公民館。


    「葵、阿嗣!」


    背後傳來正道的呼叫聲。葵停下腳步回頭一看,發現正道從玄關探出頭來。他急急忙忙穿上鞋子,朝兩人跑了過來。


    「啊───你今天……呃……也要在祠堂練習嗎?」


    正道撓著肚皮,有些難以啟齒地問道。


    「嗯。」


    「練習到九點為止喔?因為你的貝斯,低音聽起來莫名響亮,讓人毛骨悚然。」


    正道瞥了一眼葵背著的貝斯琴盒,很沒禮貌地這麽說。


    回嘴也隻會令自己不爽,於是葵直接轉身走人。


    「我家有隔音室喔。」


    剛走了一、兩步,正道就冷不防這麽說。


    「什麽?」


    葵再度轉身看去,這回正道轉而搔著後腦杓。他的嘴巴呈倒v形,臉頰微微泛紅。即使光線昏暗也看得很清楚。


    「你……想不想有個姊夫?」


    正道用的是緩慢地將球投過來似的說法。葵沒傻到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簡單來說,意思就是正道與茜要結婚。


    「……啊?」


    盡管如此,葵也隻答得出這一個字。正嗣聳肩說:「爸爸,別突然逼問人家。」這下子真搞不懂誰才是兒子,誰才是父親了。


    葵吸了口氣。自己又不是出席集會的那些歐吉桑,絕對不會上正道的當。


    「我才不會把茜姊交給離過婚的男人。」


    葵撂下這句話。大概是不想聽到「離過婚」這三個字,正道懊惱地捶胸頓足。


    「我可是被前妻戴綠帽的受害者!是清白正直的失婚男!」


    「關我什麽事。」


    什麽清白正直的失婚男。還有,別在兒子麵前講這種話啦。


    葵瞄了正嗣一眼,隻見他一臉無奈地跟在自己身後。


    「啊、喂!葵!」


    正道仍在後方嚷嚷著。葵並未停下腳步,隻回了他一聲:「嗯───?」


    然而,緊接著躍入耳中的詞匯───名字,卻讓她的雙腳無法動彈。


    「……你還記得,慎之這個人嗎?」


    這個令人懷念的名字,當即令小腿肚緊繃僵硬。奇妙的緊張感,自小腿肚蔓延到全身。


    「哦……隱約有點印象。怎麽了?」


    葵依然背對著正道回答。其實,她是轉不了身。


    「啊,沒有啦……不記得的話就算了。」


    正道又叮囑一遍「如果要練習,最晚九點就要結束喔」,之後就返回公民館了。葵帶著鼻音「哼───」了一聲。


    自己既不記得,也沒什麽興趣。


    她以這聲「哼───」來表達這個意思。


    2


    在葵生活的山穀聚落一隅,有一間老舊的祠堂。從公民館徒步隻要幾分鍾,是個被綠意包圍的靜謐之地。


    不過,這裏曾有一段時間每天都很熱鬧。那是在葵年紀還很小,大約三歲或四歲的時候。不消說,當時的茜已經就讀高中了。


    那段時間,祠堂是慎之───金室慎之介,以及茜、正道、番場和阿保這幾名高中生的聚會場所。


    五人是就讀同一所高中的同學,茜以外的四個男生組了個樂團。慎之是吉他手,阿保是貝斯手,正道是鼓手,番場則是主唱。四人在市內的live house表演了不少次。


    葵曾跟著茜一起去看了許多回。在空氣不流通又悶熱的live house裏,五顏六色的燈光打在他們的臉龐與手上。現場的觀眾也不少,如今回想起來,這個樂團當時應該還滿受歡迎的。


    而他們練習的地方,就是這間祠堂。


    對了,那時候茜常會親手捏飯團送去祠堂慰勞他們。高中時代的她總是帶著葵一起去祠堂。祠堂裏有個小地爐,葵每次都會跟茜坐在地爐旁邊,看他們練吉他或練鼓。


    她也以為,自己是這個樂團的第五號成員。


    當時,慎之與茜正在交往。葵不曾聽說,兩人是怎麽變成男女朋友的。不過她總覺得,多半是慎之先喜歡上茜,並且熱烈追求她,最後茜才「啊哈哈」地笑著答應與他交往。


    這情景不難想像。


    慎之很愛吃鮪魚美乃滋飯團。可是,茜每次都隻做昆布飯團。鹹中帶甜的鹵昆布撒上少許芝麻,再包進白米飯裏。吸收米飯水分而變得濕軟的烤海苔,以及滋味濃鬱的昆布是葵的最愛。


    但是,把茜送來的飯團塞進嘴裏咀嚼的慎之,卻總是聳肩說:「猜錯了,又是昆布。」


    「今天全是昆布口味喔。」


    茜頑皮一笑,將葵抱到腿上。


    「咦───?為什麽啊,茜!我不是講過一萬遍,我想吃鮪魚美乃滋口味嗎?」


    茜瞥了一眼大呼小叫的慎之後,不置一詞地看著葵。


    「我喜歡昆布口味。」


    葵大口咬著茜做的飯團這般說道,茜聽了之後笑得很開心。


    每一次都是如此。


    「輸給葵了呢。」


    正道一邊吃著飯團一邊說。在他身後的番場與阿保,則看著慎之嚷著「啊,真的耶,裏麵包著昆布」、「明明講了一萬遍卻還是輸了」。


    「囉唆,好啦,快來練習吧!」


    嘴裏還塞著飯團的慎之拿好自己的吉他。那把gibson firebird有個稍稍令人羞於啟齒的名字,叫做茜special,琴身被祠堂外射入的光線照得發亮。


    「咦?我還在吃耶~~」


    番場這般抱怨,但已經起身的慎之仍高聲催促道:


    「吃快點,我的〈茜special〉要噴火了!」


    男高中生特有的低沉,但又顯得清亮的嗓音,在祠堂裏回蕩著。雖然慎之不是主唱,但不知怎的,他的聲音總是倏地沁入葵的耳中。


    彷佛受到吸引似的,葵泄漏了心底的聲音。


    「我也……」


    茜最先看向葵,緊接著慎之轉頭麵向她們,晶亮的眼眸盯著葵。


    「想要玩。」


    自己的話語吸進了慎之的瞳仁裏。「哦?」慎之兩眼發亮,舉起吉他示意。


    「既然這樣,我來教你彈吉他吧?」


    那是取名為茜special、慎之專用的吉他。


    「…………」


    葵沉默地搖了搖頭,慎之見狀「嗯?」了一聲皺起眉頭。


    「要不然,你想玩什麽?」


    她的手不自覺地指著阿保。


    阿保納悶地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上的貝斯。


    「咦,真的假的?小葵,你很崇拜我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


    葵正想這麽說,話卻在喉嚨裏發生連環追撞事故。手裏的飯團差點掉下去,她趕緊用兩隻手拿好。


    看著葵的慌張模樣,慎之咧嘴一笑。


    「既然這樣,等你長大了,就來做我們的貝斯手吧!」


    慎之露出白牙笑得燦爛,葵頓時說不出半句話來。阿保質問慎之:「喂!那我要怎麽辦啊!」茜則立刻把臉湊到葵旁邊。


    「葵,太好了呢!」


    葵激動地點頭。一次又一次地點著她的小腦袋。


    「阿保不如當和聲小天使吧?」


    「什麽?」


    正道與番場哈哈大笑,看著慎之與阿保鬥嘴。


    就在這當下,慎之將目光移向這邊。


    不過,他看的不是葵,而是茜。茜也看著慎之。彷佛是在注視令人莞爾的事物般,她的眼神既溫柔又流露著憐愛。


    像是在回應茜的目光似的,慎之對著她微微一笑。


    「好了好了,我們不是要練習嗎?」


    負責打鼓的正道敲響鼓棒,坐到鼓手專用的小椅子上。


    「要從哪一首練起?」


    番場詢問慎之。慎之沉思了片刻後,再度看著茜。


    「茜,你覺得呢?」


    他以非常沉穩、溫和的嗓音徵求茜的意見。


    「老樣子!」


    茜輕輕甩動長發,如此回答。阿保、番場與正道皆是一副「又是那首啊」的表情,隻有慎之說了一聲「好!」,拿好吉他。


    「喂,要上囉,阿道!」


    「是是。」


    正道把鼓棒舉到臉邊,擺好姿勢,瞥了銅鈸一眼。下一刻,他露出認真的眼神,握緊鼓棒。


    茜口中的「老樣子」,是指〈犍陀羅〉這首歌。唱的是古印度的烏托邦「犍陀羅」,這個據說任何夢想都能實現的地方。


    這是一首想離開目前所在之處遠走高飛的歌;是一首期盼自身未來的歌。


    啊───啊,陸陸續續想起來了。


    夜晚的祠堂就算開了燈依然有點暗。葵在這個地方彈著貝斯,以自己的歌聲甩開從前在這裏進行過的對話與唱過的歌曲。


    她坐在露營椅上,翹著二郎腿,把貝斯擱在腿上自彈自唱。唱的是the folk crusaders的〈悲不可抑〉。


    葵覺得這首注視心底不可抑製的情感……悲傷的歌,十分符合自己此刻的心境。她用撥片彈撥著貝斯的琴弦,伴隨著貝斯的低音飆著高音。


    不過,葵之所以用這種聽起來不甚愉快的唱法,絕對是因為剛才正道在公民館對她說出那種話。


    歸根究柢,她會想起慎之的事,也是因為正道提起了他的名字。


    「剛才我爸提的那件事……」


    在祠堂角落玩手遊的正嗣突然開口說話。葵不理他繼續唱歌,正嗣便抬起盯著手機的頭。


    「其實我也不讚成喔。」


    正嗣皺著眉頭,加強語氣道。


    「可是啊,那個人也……」


    「別在這個地方提起那件事。」


    葵停止唱歌,以嚴厲的語氣撂下這句話。


    她不想在這個再也聽不到慎之的聲音,當然也聽不到吉他聲的地方,思考茜與正道有可能會結婚這件事。


    「換成其他地方就可以談嗎?」


    「雖然我不想談那件事,但總比在這裏討論來得好。」


    祠堂的角落堆著紙箱,正道以前用的鼓就閑置在這裏。葵此刻坐的露營椅,應該也是從前慎之他們帶來放在這裏的。


    那堆紙箱的後方,放著一把吉他。


    那是慎之的吉他───茜special。吉他收在琴盒裏,用膠帶一圈一圈地捆了起來。


    年幼的葵表示想彈貝斯後,慎之真的親自教她彈法。對葵的小小身軀來說貝斯太大了,連要按住四根琴弦都很吃力。慎之總是糾正她:「不對不對!要再按牢一點!」不過,他並沒有半途而廢,始終很有耐心地陪她練習。


    當時茜總是陪在他們身旁。而慎之的身邊,總是看得到茜special。


    然而最後,慎之卻拋下茜special,離開了這座城市。


    3


    「這是怎麽回事?」


    葵坐在茜駕駛的吉姆尼副駕駛座上,很明顯的歎了一口氣。她把手肘靠在車窗框上,用質疑的眼神看著茜。


    據說昨天在集會上討論的音樂之都嘉年華,最後決定照正道提議的那樣盛大舉辦。這場音樂祭活動將在十一月四日登場,當天是文化節的補假日。他們要在連假的最後一天,請大牌演歌歌手獻唱,炒熱整座城市的氣氛。


    「說到底,茜姊又不是觀光課的人。為什麽要幫阿道的忙?」


    這場音樂祭活動主要是由任職於市公所觀光課的正道負責籌備的,但不知為何,任職於市民生活課的茜卻被派去當正道的幫手。


    「嗯───因為……他本人來拜托我嘛,而且市民生活課那邊好像也同意了。」


    茜握著方向盤麵露苦笑。葵的耳裏再度響起正道那句「你……想不想有個姊夫」。她拚命忍住想要大喊「什麽姊夫,這可惡的失婚男!」的衝動。


    居然還特地拜托茜幫他的忙,顯然是別有用心。


    「茜姊,你知道阿道喜歡你吧?」


    正道沒那麽聰明。他並不是個能在茜的麵前藏好愛意的男人。


    「嗯───這個嘛……」


    車子爬上山路。放在後座的茜的包包、葵的貝斯、超市的塑膠袋晃動了一下。


    「別做出會讓他有所期待的事。」


    「畢竟我們是青梅竹馬,又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在人際關係上,有些事就算隱約知道,也不能說出口。這是大人的禮貌。」


    車子在十字路口左轉,而後緩緩地開進相生家的庭院。茜的臉上掛著為難的微笑。


    茜從以前就時常露出這種表情。自從雙親去世、與葵相依為命後,她就學會在為難或難過的表情上,覆蓋著淡淡的微笑。


    「大人真是無趣。」


    葵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這麽說道。明知道講這種話就跟大聲強調「自己是小孩子」沒兩樣,卻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先別管這個了。」


    正當葵為了拿貝斯而伸手去開後座的車門時,下了車的茜看向她說道。


    「你要不要再考慮一次?」


    茜帶著溫和的表情,微側著頭問她。


    「啊?」


    葵故意裝傻。


    她很清楚,茜要自己「再考慮一次」什麽事情。


    「升學。其實,你也可以一邊念書一邊玩樂團。」


    葵從後座拖出收在琴盒裏的貝斯,接著用力關上車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車窗玻璃上,倒映著自己那張不高興的臉孔。


    葵的左眼上有顆黑痣。不是在眼眶周圍或是眼皮上,而是眼球上有痣。眼白的部分浮現一顆黑點。


    就連這顆痣,也因為煩躁而扭曲變形了。


    「這件事不是早就決定好了嗎?你答應過我不會再過問的。」


    她把貝斯掛到肩上,快步離開車子。


    茜點頭「嗯」了一聲,聲音乘著帶了枯葉氣味的風傳入耳裏。


    「可別說話不算話喔。」


    我去練習了。葵冷冷地扔下這句話後,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要是回過頭發現茜仍看著自己,她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所以她沒有回頭,隻是一味地注視著前方。


    一陣粗糙得好似挾帶塵土的風迎麵吹來。葵感覺有髒東西跑進眼睛裏,抬手揉了揉左眼。揉了一遍仍覺得不舒服,於是又揉了兩遍、三遍。


    慎之───金室慎之介,也跟葵一樣有這種痣。他的左眼球上同樣浮現一顆黑痣。


    以前慎之在教葵彈貝斯時,驀然發現自己和葵有著同樣的痣。


    『葵葵,仔細一看,你的眼珠上有痣耶。』


    他湊近年幼的葵,盯著她的臉,指著自己的左眼。


    『跟我一樣!』


    得知慎之和自己擁有同樣的痣時,葵的心情頗為奇妙。


    心裏突然有股輕飄飄的感覺,而且慢慢地熱了起來。那並不像是「因為跟某個人一樣而開心」這種單純的心情,而是更複雜的、連葵也搞不清楚的情緒。


    『聽說眼珠上有痣的話將來會是個大人物喔,我們是耀眼之星呢!』


    不過,若要用一句話來說明,那麽她是開心的。那是包含了各種情緒、複雜的〈開心〉。


    葵覺得很開心,像隻鸚鵡一樣學慎之說:


    『耀眼之星!』


    她指著自己的左眼,語氣非常興奮。一旁的茜聽了忍俊不禁,笑著吐槽:『這什麽取名邏輯,也太奇妙了吧。』慎之粗聲粗氣地反駁:『笑什麽啦!這名字很酷啊?』


    很酷!葵在心裏表示讚同。


    耀眼之星。


    那是浮現在葵與慎之的眼睛上、小小的巨星憑證。


    相生家到祠堂這段路程隻有十幾分鍾,但不知不覺間,太陽已有一半沒入山的另一邊。天空逐漸從橘色變成藍紫色。


    就好像給這座四麵環山的城市蓋上了蓋子。


    葵粗魯地打開祠堂的拉門,踢掉腳上的鞋子。右腳的鞋子飛得老遠,但她不在乎,反正離開時再撿回來就好。


    拿出琴盒裏的貝斯後,葵將琴盒扔到一邊。接著把背帶掛到肩上,扣住貝斯。然後,她焦躁地將連接線插到音箱上。


    音箱的音量也調到最大。


    祠堂裏別無他人,空氣冷冽森涼。冷氣自指尖透入,葵搓了搓右手的拇指與食指。


    接著,她吸了一大口氣。


    揚起右手,然後朝著琴弦揮了下去。她就像是要將手指摔在貝斯上一般、就像是全身要隨著貝斯發出聲音一般,彈撥貝斯的琴弦。


    耳裏響起茜剛才的話音。即使身在激昂的貝斯聲當中,她依然聽得一清二楚。


    她聽到了「你要不要再考慮一次?」這句話。還聽到了正道那句「你……想不想有個姊夫?」……之後果然也聽到了附近大嬸那句「要感謝姊姊喔」,以及老師那句「那就填就業……」。


    自己就好像沉在水底。想要浮出水麵、想要呼吸空氣,因而拚了命地劃水、掙紮。她彈奏著貝斯,奮力抵抗。


    如此想像後,葵真的感到呼吸困難。她張開嘴巴大口吸氣。


    就在這時───


    「吵死啦?」


    一道怒吼劈開了貝斯聲。


    葵登時肩膀一顫,緩慢地轉身看向聲音的出處。脖子似乎還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


    「幹麽突然彈起貝斯啊!而且節奏和時間點都讓人不舒服……」


    有個男孩子,坐在葵平常使用的露營椅上。那個男孩子,穿著葵那所高中的立領製服。


    他抱著擱在腿上的吉他───那把理應被膠帶捆起來封存的茜special。


    葵非常熟悉這個男孩子。


    他皺著眉頭,抱怨起葵的演奏。腳尖不耐煩地踢著祠堂的地板。黑得發亮的老舊木地板,發出了咚咚咚的聲響。


    「為什麽……」


    喉嚨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祠堂外麵越來越暗,自窗戶射入的光線越來越微弱。


    然而,他的身影、臉孔、雙眼,葵都看得一清二楚。淡淡的夕陽餘暉,照得他的輪廓更加清晰分明。


    他有著一雙晶亮的眼睛,瞳仁有如經過雕琢的寶石。不過,左眼上有顆黑痣。不是在眼眶周圍或是眼皮上,而是眼白的部分浮現一顆黑點。


    跟葵一樣。


    「你是誰?」


    他坐在椅子上,抬頭望著葵。葵咕嘟地吞了一口口水。


    ───我們是耀眼之星呢!


    這張臉曾對她這麽說。


    「慎之……?」


    有著耀眼之星的慎之,此刻就現身在葵的眼前。


    那天之後已過了十三年。葵都已經是高二生了。茜與正道也已經三十一歲,在市公所任職。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才對,然而那個時候的他竟出現在眼前。


    「沒錯!」


    之後,眼前的慎之突然指著葵。他先是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隨後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不是我們學校的製服嗎,難不成你是我的粉絲?」


    他得意洋洋地伸出右手。


    「要握手嗎?」


    看著慎之───怎麽看都是慎之───攤開在自己眼前的手掌,葵慢吞吞地將掛在肩上的貝斯拿下來。對對對,慎之就是這個樣子。愛耍寶,有點傻裏傻氣,不過個性直爽坦率。當時葵還覺得,年紀比自己大上一輪的他這種形象很酷。


    葵把貝斯立在音箱旁邊,然後呼吸一口氣。她淺淺地吸氣,接著憋氣,然後往祠堂的出入口跑了過去。


    「呃?」


    她把慎之的納悶聲甩在身後,從祠堂外麵用力關上拉門。


    雙手放在門把上的葵,總算又吸了一口氣。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她不斷地呼吸空氣,這才發現自己流了一把冷汗。


    葵抹掉冷汗,緩慢地打開拉門。她隻開出一條很小很小、夠她偷窺的門縫。


    「果真是慎之……」


    慎之就在那裏。無論自己眨了幾次眼睛、揉了幾遍眼睛,那個人的確就是慎之。


    高中生模樣的金室慎之介,真的就在那裏。大概是被突然跑掉的葵給嚇到,慎之跌坐在地上。


    「就跟你說我是啊。那麽,你又是誰?」


    慎之站起來,往葵這邊靠近一步。然後,他一步一步地往這邊走來。葵見狀發出一個類似「七」的音。她喃喃念著「七、茜……」,同時往後退。


    「茜、茜姊───!」


    葵使盡全力關上拉門,並在心裏祈禱「拜托,不要打開不要打開」。她急急忙忙穿上掉到地上的鞋子,然後拔腿就跑。


    背後傳來呼叫聲。是慎之在大喊著「等等!」、「喂!」。葵慌慌張張地擺動雙腳,一個勁兒地狂奔。呼喊著「茜姊───!」的聲音,被暗了下來的天空、被樹林間的昏暗小徑吸了進去。


    「喂,等一……?」


    慎之的叫聲不自然地中斷,隨後響起一聲沉悶的「砰!」。


    葵戰戰兢兢地查看背後,不知怎的慎之居然巴在祠堂的門口瞪著葵。門明明敞開著,中間卻彷佛有一道透明的牆在阻擋著他,他焦急地擺動手腳。


    「放我出去───!」


    慎之那格外響亮的吼聲,嚇得葵「唔哇啊啊啊!」地抱頭加快奔跑的速度。沒想到自己竟然能跑得這麽快……她吃驚地想著,往自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茜、茜姊!」


    在玄關踢掉鞋子後,葵立刻衝進廚房。


    茜正哼著歌,揉著調理碗裏的絞肉。今天的晚餐是吃炸肉餅或漢堡排吧,如果是炸肉餅就太棒了……葵的腦海一隅閃過了這個想法。


    「奇怪?你已經練習完了嗎?今天要做你最喜歡的炸肉餅───」


    「慎、慎之他!」


    葵大叫著打斷茜的話音,茜那隻揉著炸肉餅材料的手頓時停了下來。她的的確確停止了動作。


    茜緩慢地看向葵。電燈在她的鏡片上,落下了微弱卻又銳利的反射光。


    「你說……慎之怎麽了?」


    剛剛葵一路邊跑邊喊著「茜姊」,現在卻說不出話來。


    慎之出現在祠堂裏。高中生模樣的慎之就在那裏。我確實看到了───這種事,她怎麽敢告訴一聽到慎之的名字,就愣怔地停下手邊工作的茜。


    「啊,沒有啦……對了,我是在練習的時候突然想起他。我隻是在想……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葵遊移目光看著茜以外的東西,同時這麽回答。兩隻眼睛慌忙地注視著,冰箱門上用磁鐵固定住的超市特賣傳單、貼在牆上的倒垃圾時間表、倒扣在瀝水架上的茶碗與杯子。


    「畢竟一直都沒有聯絡嘛。」


    茜的手慢慢地揉起炸肉餅的材料。絞肉、洋蔥末和麵包粉混合在一起,發出黏膩又濕潤的聲響。


    就在這聲響停歇之際,茜突然歎氣似地笑了。


    「也不知道他現在是生是死。」


    茜說得雲淡風輕,可是她的側臉不管怎麽看都帶著懷念與落寞。


    這時,玄關傳來一聲「喂───」。緊接著,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接近她們。


    「大門沒關耶,太不小心了。」


    出現在飯廳的那個人是正道。茜困惑地喊了一聲「阿道?」,但正道隨即蓋過她的聲音,錯愕地看著姊妹倆。


    「你們兩個在搞什麽啊!」


    「還能做什麽……」


    葵看了茜一眼,隻見她把沾滿了絞肉的手攤開給正道看。


    「就是準備……晚飯。」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吧!」


    正道氣急敗壞地大吼,葵語帶威嚇地回了一聲:「啊?」不過正道完全沒放在心上,而是更加大聲地說:


    「你不是要來支援這次的活動嗎!」


    「這件事我聽說了,不過……」


    見茜一副聽不懂的樣子歪著腦袋,這回換正道露出訝異的表情。


    「奇怪?我沒告訴你今天的行程嗎?」


    「今天?」


    「啊───總之!快點出發就是了?」


    明明是正道忘了通知茜,他卻招手嚷著「快點!快點!」,徑自往客廳走去。


    葵本想送一臉無奈洗著手的茜出門,沒想到正道又乒乒乓乓地走了回來。


    「葵,你也一起來!」


    結果她也被卷進去了。


    4


    正道開車帶她們去的地方,是西武秩父站。由於已過了七點半,四周完全暗了下來。特快車紅箭號抵達了燈光朦朧的月台。畫在灰色車廂上的紅線,鮮明地浮現在黑暗之中。


    「等老師一來就一口氣拉開!要氣勢十足、唰地拉開喔!」


    正道在車站前的圓環人行道上,意氣昂揚地指示眾人。載著乘客的計程車,從他的背後開了過去。


    聚集在這裏的,有葵、茜與正嗣,加上正道共四個人。正道要求他們拿著一條折疊起來的大橫布條,在略微昏暗的圓環人行道上等待某位人物的到來。


    乘客自車站驗票口魚貫而出。那些身著西裝的上班族注意到拿著橫布條的葵他們,紛紛帶著疑惑的表情從旁經過。


    「原來爸爸昨天熬夜,就是在做這個玩意兒啊……」


    正嗣傻眼地說,還順便歎了口氣。葵因為等得不耐煩而跑去站前的販賣部買了味噌馬鈴薯,她邊啃邊不滿地哼了一聲。串起來的馬鈴薯天婦羅飄散著味噌醬的甜香。


    茜也站在葵的旁邊,一臉無奈地嚼著味噌馬鈴薯。令她無奈的那個人,是正道,還是正在嘔氣的葵呢?


    「喂,味噌別滴到橫布條上喔。」


    正道這般提醒,但葵充耳不聞。人家現在哪有閑工夫陪你做這種事啊……


    「不過,為什麽是今天過來呢?活動不是一星期後才舉辦嗎?」


    茜詢問正道。葵他們等待的那位人物,是受邀參加音樂之都嘉年華的大牌演歌歌手───新渡戶團吉。一聽到這個名字,就連葵也能依稀想起他的長相。去年的紅白歌唱大賽,他好像就是乘著亮晃晃的華麗轎子演唱歌曲。


    「那是因為,新渡戶老師不是地名歌大師嗎?他說一定要先接觸當地才有的美食與人情味,否則沒辦法唱出那片土地的靈魂。」


    「這筆費用是由市公所出的吧?」


    聽到茜指出這一點,正道的肩膀頓時一顫。


    「這樣的話,一定會被敲竹杠啦……」


    正嗣喃喃地說。正當葵想回他「絕對會這樣啦」時,正嗣轉向背後「咦?」了一聲。


    「阿嗣,怎麽了?」


    葵也叼著味噌馬鈴薯串轉身查看。


    「───啥?」


    她一叫,嘴裏的味噌馬鈴薯串便掉了下去。


    一輛大卡車開進了車站前的圓環,並且響起連續的擊鼓聲。咚咚、咚咚的聲響宛如巨人的腳步聲,而且正一步步逼近他們。


    「怎麽回事?」


    茜與正道也注意到這陣鼓聲,驚訝地看著那輛卡車。


    卡車停在四人麵前。卡車的貨廂宛如一個寶箱,逐漸掀開了蓋子。刺眼的光芒自縫隙迸射而出,那陣連續的擊鼓聲變得更加響亮了。


    「讓各位久等了。」


    自卡車貨廂裏現身的那個人,正是身穿和服的新渡戶團吉。他的胸前掛著一枚品味欠佳的大墜飾。新渡戶笑眯了那雙細小的眼睛,威風凜凜地俯視著葵他們。雖然在電視上看過這張臉,不過本人的存在感莫名強烈,似乎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七福神當中。


    「男子漢新渡戶團吉,千裏迢迢翻山越嶺,前來贈送笑容給各位啦!」


    那枚閃閃發亮的墜飾與透過麥克風擴音的開場白,登時令葵渾身一僵。


    貨廂的蓋子完全掀開後,隨即打上更強的燈光。燈光照亮了圓環,回家途中的上班族也都目瞪口呆地停下腳步。當中有人驚呼「是新渡戶團吉!」、「是阿團耶!」,還有人舉起智慧型手機拍照。


    「居、居然發動佯攻?」


    正道一副「我還以為他會搭紅箭號過來」的表情大叫。


    茜站在葵與正道之間,隻有她始終保持沉默。


    「茜姊……?」


    葵叫她也毫無反應。茜手上的味噌馬鈴薯串掉了下去,撞擊地麵後,孤零零地在地上翻滾。


    茜看都不看那串馬鈴薯,雙眼隻注視著某一點。


    她並不是在看新渡戶團吉。


    葵循著她的視線望去,頓時睜大了雙眼。


    「───咦?」


    驚訝聲徑自脫口而出。


    新渡戶一手拿著麥克風邁開步伐,輕快地唱起歌來。那悠揚的歌聲彷佛要傳遍整座城市,嘈雜的現場響起一陣陣掌聲。


    新渡戶的背後是一支伴奏樂團。刺眼的燈光照亮了小號與薩克斯風。長號的低音回蕩在這一帶。除此之外還有鼓、貝斯、鍵盤以及……吉他。


    吉他。


    有個男人在金光照射下彈著吉他,葵的目光無法自他身上移開。彷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扣住她的下巴,她連眨眼都辦不到。


    彈吉他的那個人,正是金室慎之介。


    他的表情看起來意興闌珊。明明站在舞台上彈著吉他,眼前這個人卻一點也不像高中時代的他。這個人與葵和茜在祠堂及live house見到的他、與愛耍寶又有點傻裏傻氣,但總是笑哈哈地教葵彈貝斯的他完全不同。


    慎之介的側臉好似在說「這個世上毫無有趣的事物」,看得葵倒抽了一口氣。那口氣就這麽哽著,讓她無法呼吸。


    「慎之……」


    她聽到茜喃喃地喚了他一聲。


    葵頓時有種挨了一巴掌的感覺。除了懷念與落寞外……還有什麽呢?葵不曉得。茜的聲音裏包含了許多情緒,聽得葵喉嚨一緊。


    想必從一開始,茜姊的眼中壓根兒就沒有新渡戶的存在。


    「喂,阿嗣!拿好橫布條啦!」


    正道的聲音,讓葵驀地回過神來。


    不知何時,那條橫布條已不在葵與茜的手上。正道抱著橫布條,從葵他們的麵前風風火火地跑過去。正嗣雖然對姊妹倆的反應感到納悶,仍然乖乖捏緊了橫布條的邊角。


    展開的橫布條,被刮過圓環的晚風吹得微微晃動。


    【歡迎新渡戶老師蒞臨秩父!】


    橫布條上用大大的粗體字這麽寫著。但是,葵實在沒心情去看那種玩意兒。


    歡迎新渡戶的那行字底下,還寫著一行小字。


    【歡迎回鄉 慎之介!】


    看到那行字後,她才終於真切地體認到,眼前正在演奏的男人就是金室慎之介───是慎之。


    同時也領會到,就算跟那個時候相比有多大的不同,他的的確確就是慎之本人。這感覺就好像一根冰冷的大樁子,打進了身體的中心。


    慎之他……回到這裏了。


    5


    葵衝進黑漆漆的佛堂,端坐在佛壇前雙手合十。


    「爸爸、媽媽,以及諸位祖先,請你們賜給我力量!」


    要是有鬼想糾纏我,拜托你們幫我趕走祂!葵對著雙親的遺照不斷默念這句話,而後抓起放在佛壇前的佛珠。她還順便拿走飯廳裏緊急時刻用的大手電筒,然後再次衝出家門。


    付完計程車錢的正嗣就站在屋外,他不知所措地說:「雖然拿了收據,但這要怎麽處理啊?」


    葵一把攫住正嗣的手,拽著他拔腿就跑。兩人沿著散發濕土氣味的昏暗道路,朝著祠堂奔去。


    葵邊跑邊告訴正嗣,自己在祠堂裏見到了高中生模樣的金室慎之介───也就是慎之。


    「那個叫慎之的人,真的在那裏?」


    兩人穿過通往祠堂的鳥居。這裏的鳥居頗為矮小,就連葵都得彎腰才能通過。掛在鳥居上的禦幣碰到後背,發出「哢沙」的聲響。


    「嗯。我本來以為是撞鬼了,可是,剛才在車站見到了真正的慎之……既然這樣,我在這裏見到的究竟是……」


    「長得很像的人?」


    怎麽可能啊,那個人怎麽看都是慎之。


    「不知道!不過那個人肯定也是慎之……雖然搞不懂是怎麽回事,總之一定有問題!」


    葵拿手電筒照亮他們的腳下,並且握緊手裏的佛珠。


    祠堂靜謐無聲。葵偷窺著室內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後,正嗣就一麵查看四周一麵往裏頭走去。


    「怎麽樣?」


    葵對著正嗣那矮小的背影問道。


    「嗯───沒有半個人在啊?」


    「怎麽可能……」


    他該不會冷不防從後麵冒出來吧?葵留意著背後,拿手電筒照著室內。剛才被她扔下的貝斯,依然立在音箱旁邊。


    葵也慢吞吞地踏入祠堂。正嗣打開祠堂裏的燈。變得明亮的室內,除了葵與正嗣之外確實不見半個人影。


    就在葵正要關掉手電筒時。


    「喂。」


    背後突然伸出一隻手,勾住她的肩膀。肩膀感受到的體溫,以及從近得超乎想像的位置傳來的、低沉又清亮的嗓音,登時嚇得葵張大了眼睛。


    那個長得跟慎之一模一樣的男孩子,正一臉不悅地看著葵。


    「你剛才幹麽逃走?」


    「咿───!」慘叫聲自喉嚨深處竄出,手電筒從她的手裏滑落,發出一聲沉悶的「喀鏘」後,燈光便熄滅了。正嗣被這動靜嚇到,立刻大喊「小葵!」並趕到她身邊。


    「放開小葵!」


    雖然正嗣很可靠地喊了這麽一句話,並且試圖毆打慎之,但兩人的體格差距太大了。小學五年級生對上高中三年級生,這根本連打架都算不上。慎之就像是在麵對一隻幼犬,隻用一隻手便輕而易舉地製止了正嗣的攻擊。


    「嗯?」


    慎之看著正嗣的臉孔,皺起眉頭。


    「咦?怎麽搞的,這小子長得好像阿道。」


    他雙眼發亮,彷佛在說「是阿道,怎麽看都是阿道」,並把頭湊過去盯著正嗣的臉。葵趁著這個機會,掙脫了慎之的手臂。正嗣急急忙忙靠過去,站在葵的身前張開雙臂。


    「你、你到底是誰?」


    聽到葵這麽問,慎之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指著自己的臉。


    「就跟你說,我是慎之!我才想問你是誰呢!」


    慎之氣勢洶洶地指著葵。正嗣連忙轉身對她說:


    「小葵!先逃再說!」


    小葵。


    聽到正嗣大喊的名字,慎之瞪圓了雙眼。


    「小葵?」


    那雙眼睛直盯著葵。目光從頭到腳,來回掃了好幾遍。


    「你是……」


    葵立刻指著自己的左眼。


    指著浮現在眼球上的那顆黑點。


    「……相生葵。耀眼之星……二號。」


    這是十三年前,慎之給予她的稱號。一說出口,喉嚨便有種遭人搔抓的感覺。


    「……咦?」


    慎之慢慢張開嘴巴,過了一會兒才發出驚叫聲。他凝視著葵,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從葵的頭頂掃到腳尖。好似要將他記憶中那個年幼的葵,與眼前這個高中生模樣的葵重疊在一起。


    「為什麽耀眼之星已經長這麽大了?」「話說回來,現在是什麽時候?什麽時代?」慎之連珠炮似地問東問西。正嗣告訴他,現在與他原本存在的時代相隔了十三年。葵隻是在一旁看著淡淡說明的正嗣,以及茫然聽他說明的慎之。


    最後,慎之吞了口口水,再一次凝視著葵。看了他的反應後,葵體認到一點:啊……這個人果真是慎之。


    「那個時候,茜對我說……」


    慎之盯著葵,目光一下子就飄遠了。


    「茜對我說,她不去東京了……」


    再怎麽不願意葵也知道,他想起的是哪個時候的往事。她的心裏熱辣辣的,還竄過一陣刺痛。


    那是十三年前的往事。當時葵四歲,茜則是高三生。


    本來高中畢業後,茜應該會跟慎之一起去東京才對。這是兩人立下的約定。四歲的自己,對於這件事多半是似懂非懂。


    雙親就是在這個時候,出了車禍而離開人世。因為開在對向車道的駕駛一時分心,結果害得兩人再也回不了家。


    沒錯,就是那個時候。事情就發生在這間祠堂附近的樹林裏。


    葵不太記得自己為何會在現場。或許是以為,去見慎之的茜說不定會就此消失無蹤;或許是擔心,自己會變成孤單一人,獨自麵對這個世界。


    『我不能去。』


    葵在樹林枝葉的另一邊,聽見茜對慎之這麽說。傍晚的樹林落下了深色的影子,從葵的角度看不太清楚茜的表情。


    『為什麽……』


    不過,慎之的表情她卻看得很清楚。


    他很震驚,一副被重要之人背叛般,既痛苦又難過的表情。


    『為什麽啊?我們不是約好了,要一起去念東京的專業學校嗎!』


    慎之以雙手扣住茜的肩膀。『是吧?我們約好了吧?』麵對他的逼問,茜低頭不語。雖然看不到茜的臉孔,葵卻不禁覺得,她的肩膀似乎在顫抖,她似乎在忍著不哭出來。


    回過神時,葵已經衝了出去。她撥開長得很高的野草,朝那兩個人奔去。細草的尖端割傷了她的手背。


    葵掄起滲出些許血水的右手揍向慎之。


    『不準欺負茜姊!笨蛋!』


    她揮舞雙手捶打慎之的肚子與大腿,並且大聲喊叫。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吶喊,用力到喉嚨都要出血似的。


    『不準帶走茜姊!茜姊和我要永遠在一起!』


    慎之先是吃了一驚,而後表情逐漸變得僵硬。他抿著嘴唇,皺起眼周,扭曲了耀眼之星的憑證,垂眼看著葵。


    明明是十三年前的往事,葵卻記得很清楚。晚霞與樹林的顏色、慎之的呼吸與茜的背影,一切都曆曆在目。


    「當時,我不想就這樣回去。」


    模樣跟那時毫無二致的慎之喃喃說著。葵一下子從回憶被拉回到現實,驀然抬起頭。


    「於是,我在這裏想了很多事……」


    茜一臉為難地哄著葵,帶著她回家去了。慎之被孤零零地拋下,無精打采地走進祠堂───這幅光景在葵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後來,當我回過神時,就已經早上了?」


    慎之在地爐旁邊坐下來,對自己說的話感到納悶。盤腿坐在遠處的正嗣疑惑地眯起眼睛問:「為什麽用疑問的語氣?」雖然他是為了保護葵而與慎之對峙,但葵實在不認為他靠得住。


    「我也搞不太清楚啦。不過,當時我莫名覺得很累,所以坐在椅子上發呆,後來就被恐怖的噪音吵醒……」


    慎之將目光移到葵身上。葵忍不住用雙手撐著地板,將上半身往前傾。


    「噪音?你剛才說那是噪音?」


    慎之不理會葵的吐槽,低聲哼哼唧唧。


    「真的是一回過神來就變成這樣了。就算你們突然跟我說現在是十三年後,我也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原來如此,就跟浦島太郎一樣吧。」


    正嗣托著下巴點頭道。為什麽?為什麽這小子總是這麽淡然與冷靜呢?


    慎之穿越十三年的時光出現在這裏,這種事……這種離奇的事,真的發生了嗎?假如是真的,穿越了十三年光陰的慎之,今後會怎麽樣呢?


    「不過,既然時間都已經過去了,那就沒辦法啦!」


    慎之無視於葵的擔憂,語氣輕鬆地這麽說。


    「你接受現狀的速度還真快呢。」


    聽到正嗣語帶佩服地說,慎之慢條斯理地站起來。葵立刻舉起手裏的佛珠。


    「沒有啦,這都要多虧你讓我能夠接受。」


    慎之走近正嗣,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


    「不管怎麽看都是縮小版的阿道耶!」


    正嗣粗魯地揮開慎之的手,轉身麵向葵說道。


    「總之這個人不是鬼,他有實體。」


    「可是,這樣的話……」


    葵疑惑地看著慎之。他雙腳都在,能發出腳步聲。此外也有體溫。待在他的旁邊,可以清楚感覺到他的呼吸。


    「會不會是……生靈?」


    正嗣喃喃地說。「生靈?」葵與慎之的聲音分毫不差地重疊在一起。


    「喏,人家不是常說嗎,如果對某個人抱持著強烈的情感,生靈就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跑出來。」


    「我有聽過!生靈跑出來後就會去咒殺那個人對不對!」


    說話的同時,葵的腦中浮現出茜的臉孔。「啊……」她看向慎之。


    「慎之是因為被茜姊甩了才……」


    「也許他就是因這股留戀而生的。」


    正嗣也一臉讚同地點頭道。但是,當事人慎之卻一副爽朗的表情,拍了一下自己的腿。


    「胡說什麽呢。」


    他霍然站起身後,揚起嘴角俯視著葵與正嗣。


    「哪有什麽留戀,我根本就還沒放棄呢!」


    慎之張開雙腳,神氣地交抱著手臂繼續說道。


    「我想了很多,最後終於做出決定。總之我先到東京成為大牌音樂人!然後再風風光光、大張旗鼓地回來接茜!」


    慎之先是握拳,然後大大地張開雙臂這麽說。很像是愛耍寶,有點傻裏傻氣,不過個性直爽坦率的慎之會有的想法。


    沒錯。如果是那個時候的慎之,他一定是這麽想的。


    「這過剩的樂觀是怎麽回事……」


    葵忍不住喃喃吐槽。正嗣用力地點了個頭,彷佛是在麵對奇妙的生物般仰望著慎之。


    自己要成為大牌音樂人;要能夠回來接走茜。


    他一副毫不懷疑未來的自己的表情。


    「可是!為什麽會發生這種狀況啊!茜今年三十一了吧?三十一……!」


    他試著想像三十一歲的茜───結果大概是失敗了吧,慎之倒吸一口氣。


    「喂,茜還沒結婚吧?」


    見慎之步步逼近,葵連忙後退,結結巴巴地點頭回答道。慎之聽了便握拳大喊:「很好!」


    「啊,不能高興得太早,我得快點把她娶回家才行。」


    「……你要不要見見她?」


    葵小心翼翼地試探。慎之吃驚地睜大眼睛,隨後大吼一聲:「你白癡啊!」


    他完全沒注意到葵火冒三丈,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現在怎麽能去見她啊!你都沒在聽我說話嗎!一定要等我成為大牌音樂人以後……」


    「雖然不知道大不大牌,你已經當上了喔?」


    正嗣像是想起來了似地看著葵問:「對吧?」


    「是啊,的確如此。三十一歲的你,姑且算是音樂人了。」


    隻不過,若問那是不是慎之所夢想的音樂人,答案肯定不是吧。


    葵本想說出這句話,卻發現慎之瞪大雙眼看著自己與正嗣。


    耀眼之星一號的眼睛閃閃發亮。


    「帥呆了!」


    安靜又帶點涼意的祠堂裏,回蕩著慎之那充滿激情的聲音。反觀葵的內心卻是倏地涼了下來。


    「我去瞧一瞧吧。」


    慎之立刻跳起來,打開祠堂的拉門。他該不會是打算直接去見三十一歲的自己,以及三十一歲的茜吧?


    要是看到自己成了演歌歌手的伴奏樂手,他會作何感想呢?


    「等───」


    葵才要起身,慎之已站在敞開的拉門前向他們揮手道別,準備走出去。涼意絲絲的秋風吹了進來,拂動葵的瀏海。


    然而下一刻,慎之卻在這個理應空無一物的地方,「砰!」的一聲撞上了某個東西───例如透明牆之類的東西,當場倒了下來。


    帶著落葉氣味的風,照常吹進了祠堂內。


    茜應該正與三十一歲的金室慎之介本尊在一起吧,此刻她在做什麽呢?葵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她不認為兩人之間的氣氛會有多愉快。


    「果然還是出不去……」


    慎之倒在地上呻吟。正嗣小心翼翼地接近門口,輕輕地將手伸向外頭。結果手並未碰觸到看不見的牆,正嗣的身體能夠正常出入祠堂。葵也試了一試,結果跟正嗣一樣。


    隻有慎之遭到看不見的牆阻擋,無法走出祠堂。


    「既然無法從這裏出去,與其說是生靈,更正確地說應該算是地縛靈吧?」


    葵轉身麵向慎之,喃喃說道。


    「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他好像也像這個樣子沒辦法離開祠堂。」


    「明知道出不去,居然還敢那樣猛勁地往前衝。」


    正嗣俯視嘴裏不斷罵著「可惡」的慎之。葵則無可奈何地輕歎了口氣。


    不過───


    「願望……實現了呢。」


    慎之的兩條手臂覆蓋在撞到的額頭上,帶著莫名感觸的話音自手臂之間傳了出來。葵頓時有種螢火蟲在眼前飛舞的錯覺。


    溫暖的光芒包裹著他的聲音。


    「那個時候,我心想,要快點從高中畢業,快點去東京,希望未來快點到來。我想早點回去接茜,希望那一天可以快點來臨。所以,就算成了生靈,我誕生的原因也絕對不會是出於怨恨。」


    慎之霍地坐起上半身。蹲在旁邊的正嗣嚇了一跳,跌坐在地上。


    「不管怎樣!雖然搞不太清楚狀況,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慎之豎起右手的食指,接著也豎起左手的食指。然後,輕輕地將兩根食指貼在一塊,猶如兩個人肩並著肩。


    「隻要未來的我和茜,兩個人湊成一對,一切就能圓滿落幕了吧?這樣一來,化為生靈的我就會咻───地回到本尊身上。」


    這回慎之抬起兩條手臂,宛如火箭發射一般迅速地舉到頭上,然後咧嘴一笑。葵才開口回了一句「可是……」,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撮合未來的自己和茜?這種事……這種異想天開的發展,怎麽可能發生?


    啊……不過,慎之的確會講出這種無厘頭的話。葵莫名接受了眼下的狀況,聳了聳肩。正嗣也是同樣的反應。


    「拜托你囉,耀眼之星!」


    慎之突然將目光移到葵身上。那雙眼睛炯炯有神,跟十三年前一樣澄澈。


    「……什麽?」


    我?葵疑惑地指著自己的臉。慎之一副「不然還有誰」的樣子,大大地點了個頭。


    「他以前就是那樣的人嗎?」


    正嗣拿著葵帶來的手電筒照亮夜路,邊走邊問。


    「嗯───……大概吧。不過我覺得他以前比現在更成熟一點。」


    那個時候自己才四歲,現在則跟當時的慎之一樣是高中生。在年幼的自己眼中,慎之看起來一定非常成熟吧。


    「怎麽辦?」


    正嗣停下腳步,一本正經地問道。


    祠堂到鳥居之間的窄路很暗,黑影落在正嗣的臉龐。


    「要照慎之哥說的那樣,幫忙撮合他們兩個嗎?」


    葵想起慎之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同時也連帶想起了,今天出現在車站前,身為新渡戶伴奏樂手的慎之介。


    「……這樣或許也不錯。」


    「是嗎?」


    是啊,不錯。


    因為,要是茜與慎之介複合,再度交往的話───


    「總比讓茜姊繼續被我───被這個地方綁住來得好。」


    葵想起剛才自己對慎之說的「地縛靈」一詞,用力咬著嘴唇。


    一抬起頭,便看到鳥居對麵的秩父群山。夜空之下,黑漆漆的山嶽宛如高牆一般矗立在遠方,彷佛是在嘲笑想離開這裏的人。


    ◆ ◆ ◆


    「哎呀,這也是一種緣分哪!」


    麵對放在圓形炭爐上烤著的動物內髒,新渡戶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新渡戶的啤酒杯已經空了,坐在隔壁的茜趕緊幫他倒啤酒。


    金室慎之介側眼看著這幅景象。


    「我也吃了一驚!」


    坐在茜旁邊的正道探出上半身這麽說。


    「我想拜托新渡戶老師製作地名歌,所以搜集了老師的活動影片,沒想到會在伴奏樂團裏看到兒時玩伴!」


    正道看著慎之介,往他的肩膀用力一拍。「是吧,慎之!」正道用從前的稱呼,十分親昵地向慎之介搭話。


    「……痛死了。」


    慎之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才好。最後做出了既像朋友又像陌生人、距離感頗為微妙的反應。


    茜理應聽得到他們的對話才對,但她隻是默默地把內髒排在炭爐的烤網上。


    「對慎之介老弟而言,這是一場凱旋公演嘛。到時候一定要讓他露一手精采的吉他獨奏才行!」


    聽到新渡戶這麽說,負責吹薩克斯風、小號與長號的成員紛紛嚷著:「好羨慕喔───!」既然想到了這個點子,新渡戶絕對會付諸實行吧。


    慎之介想像著站在音樂祭的舞台上,表演吉他獨奏的自己;想像著麵帶「他是我從這座城市發掘出來的逸才!」的得意表情握著麥克風的新渡戶,以及在觀眾席上望著自己的熟人麵孔───他不願再想下去,於是大口喝著自己的酒。然而,這些不愉快的想像依舊揮之不去。


    茜與正道正在說些什麽。這時,酒勁上來而臉色發紅的新渡戶冒冒失失地插話。


    「哎唷?請問兩位是什麽關係?」


    垂掛在脖子上的墜飾閃過一道詭秘的光芒,新渡戶別有深意地賊笑。這個年齡不詳的男人,基本上不懂得也不會去察言觀色。他總是一腳踏進別人的地雷區,在裏麵興高采烈地跳起舞來。


    茜一臉呆愣地回了一聲「啊?」,反觀正道則是眉開眼笑。他回答新渡戶「請自行想像!」,害得茜更窘了。


    慎之介一口氣喝掉杯裏還剩一半左右的酒。即使不知道店員送來的酒是誰點的,他也搶過來喝掉。過了不久便聽到新渡戶說:「奇怪,我的啤酒沒送來。」慎之介卻裝作不關自己的事。


    真是奇妙。


    自己正與高中時代的女朋友,以及樂團夥伴坐在一起喝酒。這間內髒燒烤店,正好就位在三人的高中母校與車站之間。一景一物都與當時毫無二致。


    可是,他們三個都已經三十一歲了。


    慎之介呆呆望著放在炭爐上烤著的內髒,腦海逐漸浮現出剛剛在西武秩父站從卡車上看到的光景。正道,以及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的兒子。茜,以及她的妹妹葵。


    前往東京後的十三年裏,自己理應深刻體會到這段時光的殘酷才對。然而在見到這四個人後,慎之介才有種現實被攤在眼前的感覺。


    麵前炭爐上的內髒「噗滋!」一聲噴出油汁。油滴在木炭上,登時竄起一道長長的橘色火焰。


    ───不準欺負茜姊!笨蛋!


    十三年前聽到的、葵的那聲吶喊在腦海中重現。


    那孩子當時才四歲。她揮舞雙手不斷捶打慎之介,邊哭邊吼:「不準帶走茜姊!」


    那個時候,怎麽做才是正確答案呢?


    紛亂無序的思緒,猶如炭爐升起的煙般在店內飄飄蕩蕩。找不到落地點,隻能輕飄飄地四處徘徊。新渡戶在遠處大笑道:「現場客人吃的喝的,全都由我們買單吧!」整間店頓時歡聲四起。這一筆餐費多半是由正道付錢吧,看得出來他的臉都綠了。


    不知不覺間,慎之介已來到店外,彎腰扶著膝蓋哼哼唧唧。


    周圍傳來說話聲。他聽到新渡戶說:「接下來,我們去續攤吧!」正道則慌忙地尋找下一家店,伴奏樂團的成員順了順他的背說:「喂,慎之介,要吐去廁所吐啦!」


    「真拿他沒辦法呢。反正我沒喝酒,不如開車送他回去吧。」


    他聽到了……茜的聲音。


    新渡戶領著伴奏樂團的成員,意氣風發地沿著馬路步行離去。正道被新渡戶勾肩帶走,一臉擔心地邊走邊回頭瞥向慎之介這邊。


    他到底在擔心什麽呢?到底在害怕什麽呢?


    茜的車內播放著godiego的〈犍陀羅〉。慎之介坐在副駕駛座上,恍恍惚惚地望著茜那支連接上汽車音響的智慧型手機。


    他有種時間不連貫、跳來跳去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才剛坐上車子,此刻卻已來到今天下榻的飯店。


    「你醒了嗎?」


    茜握著方向盤問道。傳入耳裏的〈犍陀羅〉頓時變得清晰。


    「我……姑且算是實現夢想了吧。」


    什麽狗屁夢想。


    他在心裏臭罵自己。


    但是,茜卻用一句話輕輕帶過。


    「真的實現了呢。」


    她的語氣並不冷淡。不過,慎之介聽得出來,這句話並未包含任何情緒。


    好殘酷。時間真是殘酷。


    「……你很瞧不起我吧。」


    「原來你是這種會發酒瘋的人呀。」


    不光是酒醉後的醜態。慎之介覺得三十一歲的自己,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遭到否定了。他聽到茜說:「沒想到三十一歲的你會變成這樣。」


    「聽說你還是單身。你是不是在等我?」


    所以,這句話才會脫口而出。


    「嗯───是不是在等你喔?應該不算吧。」


    茜的語氣依然如故。車子駛入飯店的停車場,茜把車停在很靠近門廳的地方。慎之介本想獨自走回房間,怎知下了車後腳步卻踉踉蹌蹌,他連忙伸出雙手扶著引擎蓋。「真受不了你。」他聽到了茜的笑聲,隨後茜便將他的手臂架到自己的肩上。


    兩人就這樣走向慎之介的房間。左半身傳來茜的體溫,慎之介覺得很懷念。但那並非平心靜氣、溫暖的懷念,而是銳利又冰冷、譴責現在的慎之介似的懷念。


    「好啦,到囉。」


    茜拿門卡解開門鎖。慎之介在她的攙扶下走進房間。茜把門卡放進門邊的插槽後,間接照明便自動打開,亮起朦朧的燈光。


    這個房間很小。才擺一張小雙人床、一張書桌與一台電視,整個房間就塞滿了。慎之介的行李則隨隨便便扔在那裏。今天早上離開家門時穿的衣服,也是脫下來後就隨便亂扔。一切是那麽的死氣沉沉。


    「你自己走好喔。我現在去拿水過來……」


    把慎之介推向床鋪後,茜就轉身準備走出房間。她應該是想去電梯間的自動販賣機買水吧。


    「相生小姐,我們繼續喝吧。」


    慎之介倚著係統浴室的門這麽說。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身體彷佛不是自己的,感覺很不可思議。


    「別說傻話了。」


    茜頭也不回地拒絕慎之介,然後將手伸向門把。


    慎之介攫住那隻手。茜的上臂頓時一顫。


    他的腦海裏浮現出,剛剛正道得意洋洋說著「請自行想像!」的表情,心中燃起了一把無名火。


    不光是正道,一切都讓他火大。


    「好嘛……」


    慎之介用另一隻手扣住茜的肩膀。手勁大到超出自己的預期,茜的衣服都被他抓出大片皺褶。


    茜一句話也沒說。她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抓緊慎之介的手臂後,身體立即用力一扭。其實她的力氣不怎麽大,但慎之介卻被她輕而易舉地甩開,整個人摔在地上。剛才抓她手臂的那隻手掌,以及撞到地板的背部,皆感到一陣冰冷的疼痛。


    茜默默無言地俯視著他。


    「搞什麽嘛。」


    也不知道是懊惱、丟臉,還是覺得悲慘,話語徑自脫口而出。


    「都這把年紀了,別裝模作樣啦。」


    自己真是個爛人,他想。


    「你是說認真的嗎?」


    「有什麽關係,又不會少一塊肉……」


    爛透了。就算歸咎於酒精,自己仍舊差勁到了極點。


    「闊別十三年再次見麵,你要說的就是這種話呀。」


    一股寒氣拂過後頸。茜的語氣就是那樣的冷若冰霜。此刻的感覺就好像被刀尖刺中了胸口。


    握著那把刀的人並不是茜。而是十三年前,立誌要成為音樂人而離開這座城市的、十八歲的金室慎之介。


    「別讓我失望。」


    茜把快從鼻子上滑落的眼鏡重新戴好,同時這麽說道。慎之介多希望她撂狠話或者怒吼,可是她的態度十分淡然。茜沒再多說什麽,默默地走出房間。


    房門關了起來,茜的氣息逐漸遠去。在昏暗的房間裏,慎之介直接仰倒在地板上。連間接照明的朦朧燈光都令他覺得刺眼,於是他抬起右手臂蓋住眼睛。


    「我也不想回來啊。」


    一個人的房間裏,隻有自己的聲音。


    沒錯。自己一點也不想回來。


    故鄉、茜生活的城市、高中時代描繪燦爛夢想的自己所居住的城市───我一點也不想以這個模樣,回到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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