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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之介……哥?」


    險些被泥巴絆住的葵,茫然地喃喃喚道。慎之與慎之介,就在她的眼前相對而立。


    「為什麽?」


    她交互看著兩人,聳動肩膀喘了口氣。


    「葵葵,怎麽了嗎?」


    慎之問道。葵回過神來趕到兩人的身邊。


    「茜姊出事了!」


    慎之與慎之介聽了之後,雙雙將上半身往前一探,注視著葵。


    葵喘著氣向他們說明坍方的事、茜去了坍方現場的事,以及聯絡不上茜的事。


    「雖然、雖然還不清楚茜姊有沒有遭受波及……現在阿道去打聽消息了。」


    她還沒接到正道的聯絡。


    「我覺得茜姊應該沒事。可是,我聯絡不上她,而且這裏有股不太好的感覺。」


    葵按住自己的胸口。從剛才開始,她的心裏就一直有股冷冰冰的、不好的預感。瘋狂敲門似的不祥之聲,在她的胸口響個不停。


    「我覺得她應該沒事,但是……!」


    為了說服最需要安撫的自己,葵扯開嗓子吼道。


    「搞什麽,別嚇人啦。既然這樣,我們就先等阿道聯絡吧。」


    慎之介對著誇張地大吼大叫的葵,擺出傻眼但又略顯安心的表情,搔了搔後頸這麽說道。


    「你怎麽這麽冷靜啊。」


    見慎之介做出這樣的反應,慎之話中帶刺地質問他。


    「啊?」


    「你為什麽還杵在這裏啊!」


    慎之更加大聲地質問他。白色的唾沫噴到了腳下。


    「快點去把茜找出來啊!為什麽什麽事也不做啊!」


    「那是因為,就算我現在過去也……」


    「你這混蛋!」


    慎之本想撲到慎之介身上,卻被祠堂的透明牆彈了回來。慎之介瞪大雙眼往後退。


    「混蛋,你怎麽可以不去找她!」


    慎之抬手按住撞到的額頭,惡狠狠地瞪著慎之介。


    「別讓我失望啊。你不是應該成為大牌音樂人,回來這裏把茜搶走嗎!」


    慎之的聲音聽起來像在淌血。


    描繪著遠大的未來、高中時期的慎之,在未能成功創造這個未來的慎之介麵前,被傷得體無完膚。


    「結果你居然跑去做伴奏樂團的樂手,而且還是演歌的伴奏?真不敢相信!」


    「閉嘴。」


    慎之介語氣平靜地警告他,但慎之就是不住口。


    「好遜,真遜,遜斃了!感覺就好像被推入一池嘔吐物裏。真沒想到將來,我竟然會變成你這樣的家夥!」


    慎之介走向慎之。祠堂的樓梯發出細微的擠壓聲。


    那刀尖一般的目光刺向慎之。


    「我叫你閉嘴!」


    慎之介一把揪住慎之的衣襟。


    「別吵了!」


    葵的製止被慎之介的怒吼蓋過。


    「我啊!每天都過得很努力哪!」


    兩人的聲音分明一模一樣,但慎之介的嗓音卻略顯暗淡、疲憊───此刻葵才注意到,這些年來他受到了許許多多現實的磨礪。


    慎之抓住慎之介的那隻手回吼道。


    「是啊,吉他也彈得很好了呢。既然彈得那麽好,到哪兒都混得下去吧!」


    一張相片,自慎之介的口袋掉落在樓梯上。那是慎之、茜、葵、正道、番場和阿保,六個人笑著在這個地方拍下的相片。


    原來,慎之介是揣著這張相片度過這些日子的。


    「這個世界啊,靠的是關係和運氣啦!又不是彈得好就能行遍天下,你這什麽都不懂的小鬼!」


    「對,我什麽都不懂?」


    慎之使力抓著慎之介的手,吐出這句話。


    「因為我沒辦法離開這裏。」


    葵當即看向祠堂的深處。十三年前,慎之擱下的茜special就在那裏。


    「慎之……」


    慎之或許是把為夢想燃燒的自己,與茜special一起擱在這裏了。他或許是背負著那個,稱之為夢想太過沉重、有如詛咒一般的東西,啟程前往東京。


    慎之垂下目光,繼續一字一頓地從嘴邊擠出話語。


    「那一天,聽到茜說她不去東京了,我大受打擊。到東京組樂團,舉辦許多場表演,正式出道,每天過得快快樂樂……這些曾是我的夢想。」


    見慎之瞪大雙眼抬起頭來,慎之介不由得退縮。


    「這些夢想,全是以茜在身邊為前提。」


    所以,慎之才會發誓「要成為大牌音樂人,然後回來接走茜」。他對自己下了詛咒。不知道要花上幾年的時間,也無法保證來到東京的自己一定會成功。可是,時間是不待人的。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而人的年紀確實會隨著時間而增長。在這條漫漫長路上,即使氣喘籲籲、即使扭傷了腳、即使知道自己再也跑不動了,也還是得繼續無止境地跑下去才行。


    「當時,我內心的某個角落起了個念頭───我什麽地方也不想去,想要永遠維持現狀。」


    慎之直盯著未來的自己。也許對慎之介而言,他本身就是詛咒的化身。


    「可是,你啟程了。你確實往前邁進了不是嗎!」


    慎之同樣揪住慎之介的衣襟。


    「欸,讓我期待好嗎?我就是你吧?既然這樣就讓我期待吧。雖然可能有很多事無法盡如人意……」


    猶如注入玻璃杯的水顫顫巍巍滿溢而出一般,慎之的聲音轉為哭腔。


    「不過,將來若是變成你或許也不賴……讓我能夠這樣期待啊!」


    慎之聳動肩膀大口喘氣。吸氣聲與吐氣聲響徹了祠堂四周。葵那握緊的拳頭,不可抑製地微微顫抖。


    「我……」


    嘴巴抿成一條線的慎之介喃喃吐出一個字,但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慎之不耐煩地放開他。


    「算了!」


    慎之推開慎之介,然後用頭去撞祠堂的入口───那個空無一物的地方。


    入口立時發出一聲悶悶的「咚!」,葵嚇得一縮身子吶喊:「慎之!」但是,慎之沒有停下來。他張開雙腳用力踩著地板,雙手推著那麵看不見的牆。為了離開這裏而奮力掙紮。


    「你在做什麽?」


    跌坐在地的慎之介愕然仰望著他。


    「我要去找茜!你就繼續像個老頭一樣,在那裏磨蹭一輩子吧!」


    慎之的腳在祠堂的地板上滑動。那麵隻困住慎之的隱形牆文風不動,但他仍拚了命地試圖闖出去。看著這一幕,葵不自覺喃喃地問:「為什麽?」


    「雖然我的時間停留在那個時候……」


    慎之從咬緊的牙關擠出這句話。


    「對茜的愛卻是永不止息的!這一點,我也不會輸給你的!」


    葵慢慢鬆開握在胸前的手。


    她跑上樓梯,抓住慎之的手。


    「葵葵?」


    「如果要比對茜姊的愛!」


    她使盡全力拉著慎之的手。


    「我才不會輸給你呢!」


    葵踩著台階,使盡全力拉著他。老舊的樓梯搖搖晃晃咯吱作響。


    慎之介站起來,茫然注視著他們。慎之的背後,是靠著椅子立起來的茜special。葵看見琴弦在震動。不光是琴弦,整個琴身都開始喀噠喀噠地搖晃。


    就好像將憤怒封鎖在身體裏。


    就好像在忍受自己的窩囊與愁悶。


    就好像在強忍淚水。


    就好像在奮力掙紮,想要撬開這扇門。


    吉他不停抖動,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大聲。


    「葵葵,你不是叫我別碰你嗎?」


    慎之笑著說,一道汗水自他的額頭淌下。葵咬緊牙根,仰頭望天,雙手更加使勁拉扯。


    「吵死啦!」


    大吼的那一刻,葵聽見了聲音。哦……她知道這是什麽聲音。那是吉他的琴弦裂開的聲音。繃緊的琴弦驟然斷裂,尖銳的聲音貫穿葵的身體。


    當她回過神時,人已飄在空中了。


    葵仰望著晴朗的藍天,慢慢地、慢慢地落下。


    她的手抓著慎之的手。慎之的黑色立領製服以及亮色的頭發,與藍天相互映襯。


    眼角餘光瞥見慎之的吉他───茜special。那把吉他也跟他們一樣飄在空中,就好像是它把慎之撞飛到祠堂的外麵。


    葵的背部撞上地麵。「好痛!」她慘叫一聲,抬起雙手按住後腦杓。


    一隻手伸到了葵的眼前。是教自己彈貝斯的那隻手。


    「沒事吧?」


    慎之對自己伸出了手。葵點頭握住他的手,在他的幫助下立刻站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


    慎之介交互看著他們與祠堂的深處。


    原本擱在椅子上的茜special掉落在地板上。斷掉的琴弦簡直就像是伸向慎之介的手。


    相較於慎之介的反應,慎之倒是一副領悟一切的神情。


    「那麽,我們要走了,大叔你打算怎麽辦?」


    慎之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泥土,正麵注視著慎之介。


    「什、什麽怎麽辦……」


    慎之沒等慎之介回答。他握住葵的手,迅速衝了出去。


    「走吧!葵葵!」


    葵那不知所措的叫聲,就這樣被拋在後頭了。


    「慎之!你跑得太快了!」


    快要絆倒的葵這般慘叫,但慎之充耳不聞繼續狂奔。由於速度實在太快,葵覺得身體似乎要飄起來了。


    「還不夠快!」


    慎之吸了一大口氣,腳用力一踏。話音拖得長長的,在林木之間回蕩。


    這個瞬間,身體真的飄浮了起來。擺脫重力的身軀立刻變得輕飄飄的。沒想到慎之蹬地的那一刻,兩人竟反抗重力,飛了起來。


    穿越樹林,筆直地朝著鳥居飛去。劃破、撕裂閉塞感、疏離感、後悔───葵在這座城市萌生的所有情感,輕快地飛翔。


    向前飛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兩人穿過林木之間,殘留在枝葉前端的雨珠沾濕了臉頰。冰涼的水珠,激得葵把慘叫吞了回去。


    才剛降落在鳥居上,慎之緊接著又用力一跳。兩人飛得高高的,隨後降落在農田的濕土上。紅黑色的泥土噴濺上來,弄髒了葵的小腿。


    「我來了,茜,你等著!」


    葵就這樣被慎之拽著前進。她死命抓著不受重力束縛、奔向茜身邊的慎之那隻手。


    太亂來了,這小子實在太亂來了。他變成生靈的時候就夠亂來了,現在失去桎梏後,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酷斃了!這是怎麽回事啊!」


    慎之踏著電纜線跳上更高的地方,愉悅地注視著底下的景色。他似乎也搞不懂自己怎麽會有這種能力。要是被他甩下來就必死無疑了。葵雙手抱住慎之的手臂大叫:「我才想問你呢!」


    這時突然刮來一陣疾風,葵用力閉上了眼睛。


    他們乘著風前進。身體不停轉圈,時而受到重力的拉扯,嚇得葵驚聲尖叫。


    她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後,倒吸一口涼氣。他們被風卷了上去,來到了難以置信的高處。正下方可以看到細細的荒川。架在河川上的好幾座橋,尺寸小得跟玩具差不多。


    慎之以其中一座鮮紅色的巴川橋為目標,往那個方向降落。


    「看到那張相片後,我明白了許多事。」


    降落在巴川橋的紅色拱肋上後,慎之直視著前方。他注視著茜所在的方向,細細品味般一字一句地接著說。


    「那小子是想再一次麵對,當時唯有封鎖起來才能前進的東西,以避免同樣存在於我心中的這份情感變成後悔。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那裏。」


    慎之拉著葵的手,從橋上一躍而下。他們從荒川的水麵上掠過,再一次乘著風飛上了高處。


    見慎之伸出了另一隻手,葵毫不猶豫地抓住。


    「後悔這種心情,我也懂。」


    兩人自幾乎能碰觸到雲朵的高處,乘著風緩緩地落下。


    「要是自己沒能聲援喜歡的人實現心願,就會一直感到後悔。當時我沒能聲援茜姊,所以我懂這種心情。」


    她也知道,正是因為喜歡對方,所以自己會一直痛苦下去。


    低沉且強勁的風聲,遮蓋了葵的耳朵。不過,她能清楚聽見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聲音理應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陪伴著自己才對,然而想要聽清楚、想要仔細傾聽,居然是這麽困難的事。


    「所以這次,我要聲援慎之與慎之介哥。」


    此刻的自己是什麽樣的表情呢?


    是不是在笑呢?


    就算不是笑容也沒關係,隻要這份決心能確確實實傳達給慎之,這樣就足夠了。


    目不轉睛地看著葵的慎之突然用力一拽,將她的身子拉了過來。然後,往她的額頭吹了一口氣。


    「你……!」


    葵放開慎之的手,抬起雙手按住額頭。


    正要講出「你做什麽啦!」這句話時,葵驀然有種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衣襟的感覺。意識中斷了片刻,回過神時耳邊充斥著轟聲。那是自己的身軀劃破天空的聲音;是以頭下腳上的姿勢往地麵墜落的聲音。


    葵雖然張著嘴巴,卻發不出聲音。本該化為慘叫的聲音,猶如呻吟一般在喉嚨裏橫衝直撞。葵受到風與重力的擺布,身體不斷地翻轉。她知道慎之慌慌張張地追了上來。他呼叫著葵的名字,宛如子彈一般飛了過來。


    荒川離自己越來越近了。小小的房屋與穿梭其間的道路變得越來越大。就連在這座四麵環山的盆地城市、在這座監獄一般將有意離開者關在其中的城市裏,來來往往的行人身影與汽車的顏色都能看得很清楚了。


    原來,我就生活在這個地方呀……正當她悠哉悠哉地想著這種事時。


    「葵葵!」


    慎之筆直飛來,接住了葵的身軀。他抱著葵,踩著電纜線再度用力跳上去。


    葵發覺自己傻住了,連忙大叫。


    「……你做什麽啦!」


    聲音終於發出來了。葵咳了一聲,對慎之怒目而視。卯足全力瞪他。


    「因為我聽說,隻要對著那裏吹氣,小寶寶就會停止哭泣……」


    慎之尷尬地別開目光。見他發窘而噘著嘴,葵不禁笑著說:「什麽跟什麽啊。」


    啊……不過,也對。


    慎之就是這樣的人。


    「……天空好藍呢。」


    剛剛摔下來的葵仰望著那片天空,喃喃說道。慎之不解地歪著頭。


    「之前一直想要離開,沒想到這裏居然這麽漂亮。」


    圍繞城市的群山染上了秋色。昨天下的那場雨,讓人覺得顏色更加鮮豔了。城市、山川與天空,經過雨水的洗滌後呈現出澄澈的色彩。


    這座監獄十分美麗。


    「嗯,是啊。」


    慎之的眼裏,倒映著湛藍的天空與滿山的紅葉。


    葵注視著那顆浮現在左眼球上的小黑痣,展露微笑。


    2


    倒下的大樹,阻斷了通往隧道的路。


    而且不是隻有一棵,好幾棵大樹堆疊起來,堵住隧道的入口。簡直就像是畫了一條分界線,將裏外分成兩個世界。


    大量的土砂與岩石滑落到葵腳下的路麵,褐色的髒水不斷從岩石縫隙流出。


    周圍彌漫著腐爛的氣味,使得葵更加惶惶不安。


    「茜姊……」


    她輕喚了一聲,這時背後傳來一陣紊亂的粗喘聲。


    回頭一看,發現慎之介搖搖晃晃地朝這邊跑來。他一發現葵便喊了一聲「終於找到了!」,然後抹掉流到下巴的汗水。


    「到底怎麽回事啊?你們居然飛上了天,這實在太離奇了。」


    他氣喘籲籲地來到葵的眼前。


    「我在哪裏?茜呢……!」


    葵一言不發地望向眼前的土石堆。她聽到背後的慎之介屏住了呼吸,彷佛是一聲小小的慘叫。


    「喂,該不會……」


    慎之介扣住葵的肩膀。葵淺吸一口氣,連忙搖了搖頭。


    「崩、崩塌的地方,隻有隧道的入口而已。」


    不要緊,茜一定平安無事。葵一麵安撫自己,一麵向慎之介說明。


    「上麵有縫隙,慎之就從那裏……」


    她仰望著慎之消失身影的位置。慎之以危險為由,把葵安置在這裏,自己則消失在坍方土堆的上層。


    都發生這種事了,掩映於林木之間的天空卻晴朗無比。那片湛藍的天空,彷佛在嘲笑手足無措的葵與慎之介。


    「我知道了。」


    慎之介踩著泥水,打算爬上眼前那堆土石。他抬腳踏進黑糊糊的泥土裏,手抓著有棱有角的岩石。


    「不行啦!這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崩塌,除非你能飛上天空,否則是上不去的!」


    葵連忙抱住慎之介的後背,但他並沒有退下來。寬大的背部一動也不動。


    「放手!」


    茜還在裏麵!見慎之介這般大吼大叫,葵險些衝著他咆哮「我也想大叫啊」。她強忍怒吼,牢牢抱住慎之介。


    腦海裏閃過茜的身影。


    沒笑,沒生氣,也沒哭的茜。被岩石與泥土壓在底下的茜。一動也不動,沒在呼吸的茜。


    來到這裏之前,葵始終確信茜絕對平安無事。然而為什麽,現在卻有茜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的預感呢?


    眼眶泛起淚水,葵緊緊地閉上眼睛。她想到了雙親的葬禮。身穿喪服的一大群人在周圍動來動去。茜就站在哭泣的葵旁邊。她握著葵的手,直盯著前方。


    幼小的葵忽然抬頭一看,發現茜不在旁邊。左看右看,轉身往後看,都沒看到她的身影。


    好奇怪。


    隻剩下茜了呀。自己的家人,隻剩下茜了呀。為什麽不見了?她去哪裏了?


    往前一看,本該放著雙親遺照的地方,竟擺著茜的相片。


    黑色相框裏的人,是彷佛在哭臉上蓋著淡淡的微笑般,露出悲傷笑容的茜。


    原本還是個孩子的自己不知不覺間變成高中生,茫然若失地看著茜的遺照。


    「───茜!」


    慎之介的吶喊,讓葵驀地回過神來。


    他不斷呼喊茜的名字,說什麽也要爬上那堆土石。


    「就跟你說不可以啦!」


    葵對著慎之介吼道,使盡力氣阻止他。不行,絕對不可以。要是慎之介有個三長兩短,茜會怎麽樣?慎之會怎麽樣?


    盡管這些想法都隻是基於「茜平安無事」這項假設前提,葵依然不敢放開慎之介的手臂。


    「絕對不可以!」


    今天太常吼叫,聲音都沙啞了。葵輕輕咳了兩、三次後,繼續喊著「不可以!」並拖住慎之介。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頭頂有陽光照射下來。一再堅持說什麽也要爬上去的慎之介,身體突然放鬆了力氣。


    「你們在做什麽?」


    慎之的話音從天而降。他的聲調,就像是在跟誤闖自家庭院的狗狗說話一樣。彷佛受到他的聲音引導一般,葵仰望著頭上。


    慎之背著光,整個人看起來全然是一道黑影。


    不過,飄浮在藍天中的他,兩隻手正牢牢抱著茜。是茜。茜回來了。她平安地回到葵的身邊了。


    茜注意到葵後,隨即綻開嘴角。她的臉頰沾著泥巴,但她擦都不擦,隻是麵帶笑容看著葵。


    葵慢慢鬆手放開慎之介。她差點全身無力當場癱坐下去,不過她很快就回過神來。


    一降落在平坦的地方,茜就甩開慎之的手臂,朝著葵這邊奔去。臉上掛著笑容,人沒有受傷,也沒有哭。她甩動著輕柔的頭發,笑吟吟地跑了過來。


    「茜!太好……」


    慎之介張開雙臂說道,但茜直接從他的旁邊經過。葵剛開口發出一個音,茜就撲過來抱緊她喊著:「葵───!」盡管葵在心裏暗叫一聲糟糕,手仍自然而然抱緊茜的身體。


    「等……!」


    茜撲過來的力道過猛,使得葵與她一起倒在地上。背部摩擦到微濕的土地,肩胛骨一帶也有點疼。


    「茜姊?好、好重……」


    「咦?你有點過分耶!」


    茜鼓著腮幫子抬起頭。是一如往常、令葵不禁莞爾的茜。眼淚就快奪眶而出,葵趕緊開口問道。


    「你沒事嗎?」


    「一點事也沒有啦~~你真愛操心。」


    喏,你看。茜從口袋裏拿出新渡戶的墜飾───那個亮晶晶、造型低俗的萬惡根源。


    「我是在坍方發生之前找到的。」


    歸根究柢,一切都是這玩意兒惹的禍……想起那位白目大牌演歌歌手的滿麵笑容,葵頓時有點想把這枚墜飾丟掉。


    「說這什麽話!大家都很擔心你耶!」


    慎之與慎之介站在遠處,表情複雜地看著這邊。好歹多分一點心思給那兩個人嘛……就在葵這麽想的瞬間,茜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


    「對不起,葵~~!讓你擔心了~~!」


    見茜不斷說著對不起,葵聳了聳肩。是啊,沒錯。茜總是把自己擺在第一位,所以她才會跟慎之介分手。比起她最愛的慎之,比起她跟慎之的約定,最後她還是選擇了我。


    這份愛,我得用世界第一認真的態度好好接受才行。


    「啊……真是的───……人家真的很擔心耶!」


    葵也用力抱緊茜,並且任由茜再度將她壓倒在地上。


    茜完全沒問起慎之的事。高中生模樣的他就出現在眼前,而且三十一歲的慎之介也在現場,但她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撲過來抱住葵。


    兩人在隧道裏說了什麽呢?


    葵仰望著藍天陷入沉思,不知怎的她突然覺得好幸福。


    「啊?你要一個人回去?」


    眾人回到茜停放吉姆尼的地方後,葵便表示要獨自回去,慎之介聞言一臉納悶地轉過身來。


    「咦,為什麽?車子載得下所有人呀?」


    茜雙眼圓睜,指著吉姆尼的後座說道。


    「不不不,茜姊的車四個人坐太擠了,我半路攔計程車就好。」


    慎之介提議「既然這樣,我自己回去吧」,但葵依舊搖了搖頭。


    「不了,你們三個一起走吧。」


    葵把不知所措的慎之介晾在一邊,對茜與慎之使了個眼色。茜不解地歪著腦袋,慎之則是默默無語。


    他沉默地看著葵。


    「……再見了,慎之。」


    葵這麽說後,慎之以那雙有著一顆黑痣的澄澈眼眸注視著她。再見了。雖然隻是一句簡單的話,感覺卻有如吃了一嘴玻璃渣。正因為是簡單的道別話,感到的痛楚更加強烈。


    慎之平靜地點頭,微微一笑。


    「謝啦,耀眼之星。」


    葵強忍著想開口的衝動,轉身離開了三人。


    行走的速度逐漸加快,估計三人已看不到自己後葵便跑了起來。是啊,沒錯,我是耀眼之星。她往自己的胸口拍了兩、三下,對自己這麽說,鼓勵自己,然後卯足全力向前衝。


    ◆ ◆ ◆


    「奇怪?這小子睡著了嗎?」


    慎之介回頭看向後座,發現慎之正舒適地躺靠著座椅睡覺。


    「有什麽關係。畢竟他剛才很努力嘛。」


    茜透過車內後視鏡查看後座的人,嗬嗬一笑。


    「你在隧道裏,跟這小子聊了什麽嗎?」


    茜握著方向盤,頑皮地笑著問:「你想知道?」


    「畢竟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詳細的情形。」


    「我問了很多問題喔。他說自己是你的生靈,這件事真的很荒唐無稽,很有你的風格。」


    其實慎之介有許多想問的事。這小子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會誕生?今後會怎麽樣?不過,聽到茜這句「很有你的風格」後,這些問題便咻地縮回了心裏。


    「你相信啊?」


    「因為實際上,他真的就出現在這裏呀。」


    再怎麽說,她也未免太處變不驚了吧。慎之介深深坐進副駕駛座裏,交抱著雙臂哼哼唧唧。


    他側耳聆聽慎之那細微的呼吸聲。居然能聽到自己睡著時的呼吸聲,耳朵後麵頓時癢得厲害。


    「我啊。」


    「嗯───?」


    慎之介目不轉睛地看著車內後視鏡裏慎之那張睡臉,而後突然放鬆了嘴角。與此同時,他用力抱緊了手臂。胸口再度感受到慎之的體溫。


    「我想起了自己確實一直在往前邁進。」


    「咦?」


    「不過,那些夢想全都還沒實現。我還在實現夢想的道路上。」


    之前他覺得自己打從獨自前往東京的那一天起,就一步都沒有前進過,甚至覺得自己反而是在後退。一事無成,唯有年紀徒增,被周遭拋下,明知道自己落後了一大圈,卻還是笨拙地繼續跑著。但就算如此,自己依然前進不了。不敢麵對那一日的自己。


    他原本以為,這就是三十一歲的金室慎之介。


    「所以,我也不想放棄。」


    慎之介回想起被慎之揪住衣襟的自己、大吼大叫的自己,雙眼直盯著前方。道路的前方,看得到十三年前翻越過的那片山依舊矗立在那裏。當時自己翻越包圍城市的群山,離開了這裏。既然如此,同樣的事無論幾次應該都辦得到才對。


    「嗯。」


    茜微笑以對,慎之介頓了一拍後對她說:


    「所以,我也不會放棄你的。」


    話一說出口,便感覺到一陣風吹進了心裏。那是一陣芬芳、清爽、耀眼的風。自己已有幾年不曾體會過這種感覺了呢?慎之介瞥了一眼後座,如此想道。


    「呃……」


    茜遊移著目光,不時注視著慎之介。後來發現號誌燈轉為紅燈了,才趕緊踩煞車。慎之介連忙伸手撐著儀表板,微微點了個頭。


    過了一段靜默的時光後,號誌燈再度轉為綠燈。茜緩慢地開動車子。


    「三個人一起走,是嗎?」


    換完檔後,茜徐緩地喃喃自語。慎之介發覺茜是在講葵,便轉動目光看著她。


    「對喔。葵已經跟那個時候的我一樣大了。」


    想起葵獨自走山路回去的背影,慎之介喃喃地回應茜:「是啊。」


    「人是長大了,但態度不友善,不過個性倒是很直率。」


    「直率這點,跟你很像。」


    茜注視著前方,如此補充道。


    慎之介的腦海裏浮現出,高中時代的茜,以及當時才四歲的葵姊妹倆的背影。不知不覺間四歲的葵長大了,也成為高中生了。


    同樣的,自己跟茜也成為大人了。十三年來,各自生活在不光隻有夢想、理想與漂亮話的世界。


    「井底之蛙,不識大海。」


    茜在畢業紀念冊裏寫下了這句話,當時的慎之介不敢直視那一頁。他認為那是茜留給自己的訊息,他不想接收。他覺得自己要是接收並認同這句話,就會沒辦法一個人前往東京。


    「卻知天藍。」


    慎之介從褲子的後口袋裏,抽出在祠堂前麵拍攝的相片。葵的旁邊,是麵帶笑容的茜。這十三年裏,他屢次拿出這張相片來看。相片裏的她總是對著他笑。


    「到了東京以後,我才察覺到你喜歡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不曾離開井底的青蛙,不認識外麵的世界。


    但是,它非常清楚,從井裏看到的天空有多藍、有多美、有多惹人喜愛。


    「我好慶幸自己喜歡的人,是無論我講了幾遍想吃鮪魚美乃滋飯團,卻總是隻做妹妹愛吃的昆布飯團的茜。能夠喜歡上最重視妹妹的茜,真是太好了。」


    茜默不作聲地聽著。即使慎之介說完了,她依然沉默地握著方向盤。


    慎之介既不是真想要她明確地說點什麽,也沒想要她給點什麽反應。硬要說的話,慎之介隻是想確定,她正是自己的「天藍」。


    「現在的你所說的話,你來救我時也說過。」


    就在慎之介以為,他們大概會這樣默默無語地回到繆思公園時,茜冷不防這麽說道。他覺得茜是故意用這種不易理解的講法。


    「下次,我也來做做看鮪魚美乃滋飯團吧。」


    把鮪魚和美乃滋拌在一起後,要不要也加點醬油呢?加入洋蔥好像也很好吃,你覺得呢?茜興高采烈地說著,慎之介花了不少時間,才理解這席話的意思,以及茜的真正心意。


    「咦?」


    慎之介緩慢地看向茜,上半身挨近了她。


    「茜,你的意思是……」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倒吸了一口氣。


    後座空蕩蕩的。慎之不見了,哪兒也找不到他。


    他什麽也沒說,甚至連句道別都沒有,就從慎之介的麵前消失了。


    ◆ ◆ ◆


    葵仰望著被林木包圍的細窄天空,一個勁兒地奔跑。


    途中,她藉著奔跑的衝勁奮力一跳。身體先是輕飄飄地浮起來,而後受到重力拉扯立刻變重。她無法像慎之那樣在空中飛行。盡管如此,她依然前進了。身體陡然失去平衡,但她仍舊繼續跑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葵大聲喊叫,一次又一次地跳起來。就算模樣難看她也不在乎。因為她認為,像這樣硬逼自己前進,是此刻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我才沒哭!」


    她擺動手臂,抬起大腿,張大嘴巴吸氣,動用身體各個部位來奔跑。森林變得開闊起來,葵來到一條寬廣的道路。她吸了口氣,這時一陣風迎麵而來。那是一陣彷佛從山上刮下來似的強風。


    那陣風「呼───!」地吹起了葵的瀏海。


    她睜大眼睛,停下腳步,抬起雙手碰觸額頭。手觸摸到的地方微微發熱。


    啊……他消失了。


    剛才那一瞬間,慎之消失了。


    他看到茜與慎之介複合後,終於安心了,於是回到了慎之介的身上。


    葵抖動著肩膀,在原地蹲了下來。


    一吸鼻涕,水珠便從眼尾沿著臉頰流下。她用力抹掉那顆,滑至下巴即將落在柏油路上的水珠。


    「我才、沒哭。笨蛋慎之……」


    葵咬緊嘴唇,站了起來。


    由於起來得太快太猛,她差點就直接往後倒。天空依舊蔚藍。盡管太陽略微西斜,天空依然很藍。


    一望無際的藍。


    葵抬起雙手蓋住濕潤的眼睛,接著邁出步伐。


    「啊───……天空有夠藍的。」


    知道這片天空有多藍的自己,能夠做什麽呢?


    能夠成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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