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日,為先帝?豐始帝的國忌。國忌即皇帝皇後忌日。此日整日,禁音樂、飲酒,舉國齋會,官吏赴道觀上香。


    垂峰行幸都中匡壽觀。供養已故異母弟後,於匡壽觀竹林中散步。


    秋深時節。清風寂寥,竹染夕照,因風搖搖。


    「你們可後悔,與皇位失之交臂?」


    陪他散步者,為示驗王?高透雅,與巴享王?高秀麒。


    二人均為垂峰異母弟,卻無甚來往。


    不止與他們,垂峰與寶倫大長公主以外的皇族,從未親密往來。不知刮的哪陣風,他竟命談不上親近的異母弟們陪同散步。


    「臣弟毫不後悔。」


    秀麒斬釘截鐵否定道。


    「臣弟對皇位沒興趣。能與王妃和和美美,就滿足了。」


    「你還迷著念妃啊。都成婚十年了。」


    「畢竟無論十年、二十年,玉兔都那麽可愛。」


    秀麒含情脈脈喚出愛妻名字,不由得挺起胸膛。


    「再怎麽可愛,也不能天天隨身帶念妃畫像吧。」


    「有時候,突然想看玉兔的臉。能馬上見到還好說,但玉兔頗為忙碌,見不到時隻能看看畫像。」


    秀麒說著,立馬展開畫像,細細觀賞。


    「臣弟也同意。後宮隻是累贅而已。就算是為讓心愛女人遠離紛爭,也該慶幸沒登上皇位。」


    秀麒與似是意見相同的透雅,仰頭望向黃昏天空,神情滿不在乎。


    「你是為戾妃放棄玉座的吧。」


    「不是放棄。臣弟與秀麒相同,對皇位毫無興趣。父皇命臣弟即位時,臣弟毫不猶豫,當場辭絕。臣弟不願讓露珠降至妃嬪,以換取後宮。臣弟深知,後宮乃災厄之園。」


    透雅溺愛示驗王妃戾露珠。因其受父帝重用,各方呈進美女,但他似乎無納他妃之意。


    「後宮乃災厄之園……真是至理名言。」


    宮正司調查後,得知割爛夕麗香囊者,為泉芳儀。泉芳儀偶然拾到夕麗香囊,為泄憤將其扯爛。本想將香囊殘骸扔至翠眉殿,但殿中戒備森嚴,無法進入,於是扔在了爪閑儀宮殿前。


    垂峰削去泉芳儀妃嬪位份,貶為最下級宮女,命她去浣衣局。


    『讓她到浣衣局做一月苦役。看泉氏有無反省,再說以後處置。』


    浣衣局為清洗宦官衣物之官署。必須身著粗服,自早至晚不停工作。泉氏自小嬌生慣養,養尊處優,此處於她,恐怕等同地獄。


    『泉芳儀著實做了蠢事,但送到浣衣局,可有些懲治過嚴?還是命她杖刑二十,到玉梅觀侍神半月?』


    垂峰未聽從加皇後進言。本來,妃嬪侍妾犯罪,該由皇後裁決。皇帝不插手後宮事件,已是不成文規定,但他刻意未交予皇後安排。


    這是殺一儆百,告訴眾人,對夕麗出手者,必定嚴罰。


    (恐怕這並非結束。)


    寵妃注定受惡意包圍。隻要垂峰將夕麗留在身邊,同種事件必有再三再四。此次單是香囊,尚且無妨,隻怕禍及她身。


    無論發生何事,必要護她周全。因為他曾許下如此諾言。


    「皇上可後悔,登上至尊之位?」


    問這話的是透雅。


    「朕登位是得償所願,怎會後悔。」


    想來透雅有所察覺,此話並非無半分虛假。


    但他怎能隨意吐露真心。無論實情如何,垂峰為天子,受萬民敬仰。若說後悔成了皇帝,便是戲言,也會在擁護紹景帝的萬民中無地自容。


    「咱們兄弟,都活得無怨無悔啊。」


    秀麒麵色清爽說道。


    是啊,垂峰笑道,抬頭望向茜色天空。


    (活得無怨無悔嗎。)


    這話於垂峰無緣。他正追悔莫及。中元節夜恍惚失言。雖未說得詳細,但後悔重重壓在心頭。


    夕麗作何感想?與大罪人交合,恐怕令她作嘔。


    他心中有愧,也不召她侍寢。真是奇怪。比起她或許會泄露秘密,他更掛心她如何看待自己。


    (朕是在害怕什麽。)


    夕麗並非喜歡他,也並非愛他。


    即便如今,他醜陋的過去為她知悉,又談何失去。


    「聽說泉氏死了。」


    夕麗浴畢,正由雨果擦拭玉肌之時,隔屏風傳來了亡炎聲音。


    「宦官們傳言。說泉氏去了浣衣局,仍一如既往,盛氣淩人,遭同輩嫌惡。今早,有人在井中發現了她屍體。聽聞宮正司以自盡處理,但依我看,她是被殺。泉氏那般女人不會自盡。大概,是遭同輩記恨,因此被殺。」


    「色內監!你怎麽能和危充華娘娘講這些。」


    雨果瞪向屏風。


    「我是熱心給娘娘忠告。後宮不是男女相愛之處。是三千女人圍一男人廝殺之地。危充華娘娘愈是受寵,愈受不被愛的女人們嫉妒、憎惡、詛咒。不僅如此。其中數人,將設下卑劣圈套。為將您拖入地獄深淵。」


    「我明白自己的立場。」


    「不,您不明白。日前的誤診事件,細細想來您不覺奇怪?那真隻是偶然?不是誰下的圈套?」


    誤診的太醫年紀尚輕,經驗不足。以不習犯下過錯,受降職處分,但……


    「那太醫,定是被人收買。我拷問拷問,讓他招了如何?」


    「別說可怕的話。太醫也是人,也會犯錯。」


    「哪有你說得那麽簡單。雖然皇上寬大為懷,但一步踏錯,將批逆龍鱗。懷了身孕,得了皇上賀禮,幸福至極,此時得知誤診,皇上心生厭棄,如此發展實在不足為奇。」


    搞不好會被解釋作夕麗為吸引皇上注意,假裝懷孕。


    「我不會對皇上撒謊。」


    「問題不在您清白與否。若被周圍認定為黑,白色之物也會變灰。現已有傳言。說誤診事件是您自編自演。最近未命危充華娘娘進禦,正是因此。」


    她欲言又止。近來未受召陪侍龍床,確是事實。


    (……皇上殺了恭明皇後……到底怎麽回事?)


    自那時起,她一直在意。那並非玩笑徘諧。皇帝似在傾吐真心。她雖想知道詳細,但皇帝不來拜訪夕麗,便無問詢之機。


    「中元節宴,您沒觸著皇上逆鱗吧?自那日起,一直沒召您。」


    「我可沒招皇上不悅。皇上那時心情頗佳……」


    自然,皇帝言殺恭明皇後之事,她守口如瓶。


    (怎能輕率出口。若真是如此……)


    弑親在十惡中也是大罪,稱惡逆。犯此罪者,不論何人,必處極刑,死後數千年間,受地獄業火焚身。


    聽聞恭明皇後因病薨去。但若皇上所言為真,所謂因病……


    「即便為肅清流言,也會再讓您陪侍龍床。邊緊握寵愛,邊小心提防,不給周圍女人可乘之機。後宮生存之路,唯此而已。」


    「真奇怪。你不是想平穩度過三年,回東廠去嗎?」


    「『平穩做滿三年』才能回東廠。若您未受寵愛,如此也能度過三年,但您既已得寵,至少這三年,得保住寵妃之位。若女主人輕易亡故,或秋扇見捐,定將我的拷問人生一氣推遠。您不早些恢複寵愛,可是讓我為難。」


    秋扇——秋日之扇指失寵女人。


    (……自中元節夜,已過了、半月了。)


    每日朝禮,都心生恐懼,恐懼昨夜可有人陪侍龍床。


    自己也知愚蠢至極。皇帝令後妃侍寢,理所當然。夕麗不可能獨占這職務。她不是對此一清二楚?她不是曾想著早些失寵,回歸輕鬆生活?


    「色內監這什麽話,跟危充華娘娘已經失寵似的。」


    雨果正為夕麗擦拭披散濕發。


    「危充華娘娘如今,仍是名副其實寵妃。米太監不是常常送來剪紙用彩紙?這就是證據。是天寵深厚之證。」


    「得皇上本人來。彩紙哪能賜來龍子。」


    「……皇上來也一樣。我蒙賜那般寵愛,也不見有孕。或許正如姐姐們所說,我壓根懷不上……」


    想來是總無身孕的夕麗,遭了皇帝厭棄。


    (我為何這樣想……我入宮並非是想要龍子。)


    她入宮,是為不受夫君煩擾,自由自在,樂然生活。得夫君之愛,蒙賜龍子,她本從未盼望過。


    可為何,會如此空虛?明明隻是見不到皇帝。


    「您還年輕,怎能悲觀。隻需得到機會。」


    「沒錯,隻需皇上臨幸。怎麽辦呢。感覺各種麻煩,咱還是把皇上打暈,帶過來吧。」


    「說什麽蠢話!傷了龍體,咱全要曝屍街中。」


    「等也等不來皇上,隻能咱主動出手。啊,對了。打不能打,媚藥怎樣?我認識個熟悉這條道的。」


    「後宮規則,禁用媚藥。真是,淨說不像話的。肯定還有更穩妥方法。比如……情書!危充華娘娘,給皇上寫寫情書如何?將您對皇上的愛寫入信中——」


    「我對皇上沒有愛。」


    夕麗如同勸說自己,壓下雨果聲音。


    「現今狀況,也並非不如意。教著李賢妃葉溫妃剪紙,為記下各處紋樣忙忙碌碌,又有許多自文蒼閣(後宮書庫)借來的書,和丹蓉吃著點心說說笑笑也很快活,日日充實。這才是我追求的後宮生活。見不到皇上,也毫不寂寞。」


    在浴盆中溫暖的身體迅速變冷。


    「我現在,比蒙賜寵愛時還幸福。不必受皇後娘娘斥責,姐姐們的刁難也偃旗息鼓,夜晚能獨自安眠,晨起也不再渾身疲累。不蒙賜寵愛,更能平靜生活。所以,如此足矣。我對皇上……」


    她不願承認,她已愛上皇帝。她不願出口,她想見到皇帝。


    一旦化作言語,夕麗未來便成定數。隻得苦等皇帝至死。隻得遭皇帝背叛至死。帝擁他女夜,冷閨一人寢。悲哀淚橫流。


    「您淨說謊。」


    亡炎迅速遞過手帕。


    「您愛皇上,愛到覺不出自己落淚了。」


    「……我沒落淚。是濕發在滴水。」


    她接過手帕,埋起淚水濡濕的臉。


    「您坦率些如何?您想見皇上吧?」


    「我不想見……我一點不想見。」


    正如亡炎所言。夕麗在說謊。


    (……明明我已吃過戀愛苦頭。)


    日暮後,長夜始。即便剪紙,即便凝視紋樣,即便刺繡心愛花紋,也總會想到皇帝。愈是壓抑戀慕之心,相見之願愈甚。胸中苦痛、寂寞,臥在太過寬廣的寢塌上,難眠待天明。


    「您騙自己,也隻會痛苦。」


    雨果輕柔地為她塗上發油。


    「騙不騙,結果也不會變。反正,皇上不會來。定是厭倦我了。本來他寵愛我,也隻是圖個新鮮。厭了,便完了。我隻能放棄。」


    他並非她隨隨便便能見到之人。夕麗隻能等,等皇帝到來。


    「新鮮嗎。說起來,這正是危充華娘娘最吸引人之處。」


    亡炎輕輕一笑,拷問道具叮當作響。


    「皇上不來,何不危充華娘娘去找皇上?」


    「怎麽去?我都不知道皇上在哪。」


    皇帝有多處寢殿。為防止暗殺,今夜皇帝留宿何處,嚴格保密。唯獨這個,無論使多少賄賂,也無可奈何。


    「不知皇上夜晚所在,但知道白天。」


    「皇上白天在外朝曉和殿。我不能去。」


    準確來講,曉和殿在中朝。中朝為外朝一部,是皇帝日間處理政務之處。自後宮看,均是外部世界,於是統稱外朝。


    「使些計策便能去了。像條敬妃娘娘那樣。」


    「莫非……要喬裝成宦官出去?」


    「萬萬不可!妃嬪侍妾無許可不得擅出銀凰門!」


    「所謂禁忌,正是破壞時,才發揮長處。」


    雨果似要爭辯,亡炎令她閉了口,麵上浮出好戰笑容。


    「莫非要紅淚潸然,等皇上臨幸?危充華娘娘,是此等溫文爾雅婦人?您可是自如星軒頂潑皇上墨汁,仍泰然自若的剛強者。怎闖不過他一兩扇銀凰門?」


    「你不要挑唆危充華娘娘!萬一事情敗露,頂好也是打入冷宮,最壞情況,會被視作企圖逃亡處死!」


    「這不挺好嗎?處死,或是複寵。來場此生唯一的豪賭。孤注一擲,也遠勝於坐以待斃。」


    她如同吃了一耳光。三年前失戀記憶,隨即複蘇。


    那日,夕麗隻一味等待劍良。在漆黑中因恐懼發抖,一直等到黎明。但這,才是大錯特錯。僅僅安分等待,僅僅依賴戀人之情,蹲伏不前,必將失去重要之物。


    (單等著,又要重蹈覆轍。)


    她不願再品嚐失戀之苦。為此,必要自發行動。


    「亡炎,幫我準備東西。」


    「馬上給您備好下級宦官的官服。」


    「這確實必要,但還有別的。」


    聽罷她耳語,亡炎吹聲口哨,似是饒有興趣。


    「米太監就交給我。他是我師兄,多少能通融通融。」


    「危充華娘娘!可不能聽色內監花言巧語,貿然行事!」


    「做出此等行為,確實談不上明辨是非。但我不想別人奪走皇上。」


    她終於說出口。終於,無法回頭。


    似乎隻能橫下決心。親手攥住,這第二次愛情。


    「我想要皇上的心。所以,我要去見他。像織女渡鵲橋。」


    明日八月初七。能否成遲一月的七夕,取決於夕麗。


    「臣告退。」


    李首輔鄭重拜禮,退出殿去。垂峰目送他的背影,斜靠向椅側扶手。


    在曉和殿執務室內。垂峰逐一接見了川流不息前來的高官,不知是過了多久,雖多為形式上交談,但到底會身心疲倦。


    「皇上,奉茶女官來了。」


    垂峰未理會暗奴言語,把手伸向了煙管。


    為皇帝沏茶女官稱奉茶女官。為十五至二十歲良家小姐,一旦蒙幸天寵,便成妃嬪侍妾。平日垂峰嫌麻煩,總令暗奴沏茶,但今日暗奴傷了手,於是交給奉茶女官。


    「灑淚茶嗎。七夕可是早就過了。」


    奉茶女官舉止嫻雅,捧起托盤,垂峰看向盤上蓋碗,挑起半邊眉。


    不必取下碗蓋,便知內中何物,因茶器依茶品種選用。灑淚茶為紅茶一種,於七夕節飲用,盛於白瓷茶器,器上繪比翼鳥連理枝,象征親密男女。


    「實在萬分抱歉。奴馬上令她重沏。」


    暗奴使個眼色,奉茶女官靜靜退去。奉茶女官在禦前不得開口,甚至沒機會為自己失態辯解。


    「茶托下墊了張剪紙。拿來朕看看。」


    垂峰叫住奉茶女官。奉茶女官垂首走來,垂峰端起蓋碗,拿過茶托下剪紙。


    剪紙上紋樣,為烏鵲橋與一百合。烏鵲橋即喜鵲之橋。七夕節夜,鵲集天漢,並羽架橋。織女渡烏鵲橋,去見心愛牽牛。


    似是擬作織女,百合綴在橋半。


    (這是……夕麗的剪紙。)


    這出自她手,一看便知。畢竟與夕麗房間所飾剪紙毫無二致。


    「是誰命你用這剪紙?」


    奉茶女官緘口不言。垂峰咋舌站起。


    (夕麗來了。)


    她曾說,要做浴雨愈鮮的百合。


    百合渡鵲橋。若此指夕麗,那她已來見垂峰。


    (……朕可否自大地認定,她的牽牛,是朕?)


    或許有何誤會。或許隻是偶然。他勸慰自己冷靜,可急切之心難抑。他想認為夕麗來見他。他想認為她渡鵲橋去見的男子不是劍良,是他。


    他正欲衝出執務室。奉茶女官追來,扯住龍衣衣袖。


    「別碰朕!」


    他使全力甩開。奉茶女官倒在地上。這時,香囊自她衣帶滾落。垂峰看向橫在腳邊的香囊紋樣,倒吸一口氣。


    紋樣如一四扇屏風,上繪四季代表花類——牡丹、蓮、菊、梅,成四季安泰。


    這是夕麗母親遺物。前不久,已令匠人補好,歸還於她。


    「你怎麽會有這香囊!?你是從哪弄來的!?」


    垂峰拾起香囊。逼近倒在地上的奉茶女官。


    「快說!如果,這是你偷的……」


    他一見奉茶女官的臉,隨即啞然。


    花顏如百合初綻,正是令垂峰墜入情網之人。


    但她裝束,並非見慣的妃嬪衣裝。


    「……夕麗?你怎麽穿成這樣?」


    窈窕之軀上並非襦裙,而是襖裙。折枝玫瑰紋襖(有裏上衣),配美麗細褶銀襴裙,為奉茶女官官服。黑發依女官樣式,結高髻,幹淨利落,髻上插蝴蝶簪,簪吊長垂飾。


    衣冠楚楚,寶飾少於平日,反突顯她天生麗質。


    「你怎麽過的銀凰門?門衛沒攔你嗎?」


    夕麗一言不發。若在平日,定不甘示弱,回看垂峰,可那雙瞳淚如泉湧,淚若白露,櫻桃紅唇微微顫動。


    「抱歉。朕若知是你,定不會甩開……沒受傷吧?如果又扭著腳了朕馬上傳太醫過來。」


    夕麗搖頭。簪上垂飾淒楚作響。


    「求你了,快說話啊。朕好久沒聽過你聲音了。」


    「……您不生氣?」


    聽了他否認,夕麗白皙喉嚨顫抖。


    「……但您剛才生氣了要出去。」


    「朕不是生氣要出去。朕看了那剪紙,知道你來了朕身邊,要去找你。」


    未成想她就在麵前。因奉茶女官常垂首,他並未發現。


    「你是為見朕……才喬裝成奉茶女官的?」


    夕麗輕輕點頭。僅僅如此,便令胸口滾燙如灼。


    「地上很涼吧。來,起來。咱去那邊說。」


    他拉夕麗站起,帶去隔壁,讓她坐上長椅。


    「奉茶女官裝扮還挺合適你。」


    「妾還以為您一眼就能認出來。」


    「哪能認出來。朕不會一一看奉茶女官的臉。」


    暗奴手傷,怕是扯謊。定是色內監安排,將扮作奉茶女官的夕麗送來曉和殿。


    「剛才的茶是你泡的?那朕喝。」


    他命暗奴端過白瓷蓋碗。茶似溶紅翡,如群星紛繁,光輝四散。啜飲一口,甜若甘露。


    「妾今天來,是有事求您。」


    夕麗一本正經,麵向垂峰。


    「求您殺了妾。」


    垂峰聞言瞠目結舌。


    「朕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啊,因為你擅出後宮?這朕不加追究。如今,似乎沒鬧出亂子,再說,你是來見朕……」


    「不,妾不是為這個。是因為皇上厭倦妾了。」


    夕麗目光銳利,射穿垂峰。


    「自中元節夜,您一直沒召妾。定是對妾新鮮夠了吧。」


    「怎會厭倦……朕一直沒召你,是因為公務繁忙。」


    說謊。時間要有總會有。他不去見她,因為他害怕。因為他雙腿發軟,怕遭她拒絕。


    「您不必顧慮。若您厭倦了,還請直說。妾不願再等您至天明。」


    「……你一直在等朕?」


    他沒想過她會等他,毋寧說,他覺得不見才是為她著想。畢竟,夕麗似乎至今難忘三年前失去的戀情。


    「您覺得妾不會等您?」


    「你沒理由等朕吧。你還愛慕著比駙馬……」


    「妾愛慕的不是比駙馬。是你。」


    聲音響亮如當頭一棒,垂峰瞪大雙眼。


    「妾明明堅定發過誓,再不為誰動心,可回過神來,已經愛上了你。害得妾人生設計一片狼藉。妾今後活法,將受你左右。妾的歡喜、悲哀、快樂、苦痛,全取決於你。妾宛如你的奴婢。不,是狗。是被你攥住頸繩的狗。」


    她那挑戰般的眼神,牽絆住了他視線。


    「被人單方捏住頸繩實在屈辱。妾不願為人奪心,生如傀儡。所以,你幹脆殺了妾。」


    「……朕,為何非殺你不可?」


    「因為你不願愛妾。」


    好勝瞳中淚猶殘,垂峰禁錮其中,甚至忘了呼吸。


    「妾任性妄為,又貪得無厭。妾無法心口不一,說即便你不愛妾,妾也戀慕你。與其作秋扇惹人哀憐,空虛而生,妾寧願死於心愛人之手。如此,便無需再度品嚐失戀滋味。」


    夕麗跪在垂峰腳下。


    「若你不願妾血髒了你手,請賜妾一死。不勞煩你動手,妾自行了結。」


    「……夕麗,你……」


    「妾不要你安慰。妾隻要你的愛。不止分毫。不止一時。隻要妾一息尚存,你便要愛妾。妾為妃嬪,不求獨占你龍體,但求你一心一意。妾深知自己身份,不配提這願望。僅開口相求,便難逃懲處。可無論妾怎樣努力,也騙不了自己。妾渴望你的心……妾無法從這渴望中逃離。」


    玉淚婆娑,緣白頰滑落。


    「或愛或死,請賜妾其中之一。此外一概不必。」


    夕麗閉了口,室內墜入無底寂靜。


    他立刻動彈不得。此番出人意料言語,令他一頭霧水,狼狽不堪,隻得沉默。


    他默默無言,伸手想去碰她。指尖未觸到柔肌,徘徊於虛空。他想起,自己四年前做了什麽。


    「正如朕中元節夜所說——」


    垂峰悉數屏退宦官,歎息開言。


    「朕是殺了母親的男人。沒有資格愛你。」


    「恭明皇後曾貴體有恙吧?妾聽聞她好食夷狄藥劑。」


    「好食到病態。僅是怪異生藥尚不厭足,還要西域處女肝髒、南國美女眼珠、北方童女鮮血、東方美姬腦髓……有時,還剝下相貌美麗的女奴隸皮膚服食。」


    若聽聞能卻老養顏,何等恐怖之物也主動吃下。


    「朕多次勸她戒掉,可她隻當耳旁風。到頭來,甚至要對當時是側妃的葉溫妃下手。她聽說金發碧眼美少女的心髒能返老還童。」


    垂峰將葉側妃遷至別邸,不讓母親發現。


    「太上皇陛下,不怪罪恭明皇後?」


    「父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隻要無關痛癢,便作壁上觀。該說是幸還是不幸,母後用作藥材的,是夷狄女人或女奴隸。都是賤命。母後為自己青春貌美,犧牲多少,也不至被問罪。」


    「……皇上是為阻止恭明皇後。」


    「沒那種高尚理由。朕也說過。朕是為得這玉座。」


    豐始六年初,母親被宣告餘命一年。


    『請您讓娘娘每日喝此藥。這樣的話,還能再撐一年。』


    垂峰將太醫交來的藥,假作異國名醫妙方,令母親喝下。母親曾因服太醫湯藥流產,不願喝太醫開出的藥。


    「灰龍案起,玉座再度空虛。好運終於轉到朕……轉到我身上。可是,有母後在。想必你也有所耳聞?我母親,條氏是最受父皇疏遠的妃嬪。母後流產,恐怕也是父皇授意。太醫怎會粗心大意,弄錯有孕妃嬪湯藥處方。除非有人唆使。」


    幕後指使為其對立妃嬪侍妾的可能性等同於零。母親本就受父皇冷待。即便誕下皇子,也不會更加受寵。並無特意令其流產的理由。除了不願讓條氏誕下第二位皇子的父皇。


    「父皇厭惡母後。我為母後所出,也遭父皇疏遠。若我登上皇位,母後將成聖母皇太後。如此事態,父皇不可能接受。我那母親,怎能居與慈母皇太後李太後並立之位。」


    隻要母親在世,垂峰的手便摸不到帝位。


    「若等上一年,則為時已晚。那時,將有他人頭戴十二旈冠冕,登上黃金玉座。母後必須馬上死。趕在父皇決定後繼者之前。」


    豐始六年八月末。母親薨去。


    「我不再給母後飲用太醫湯藥。僅僅如此,便眼見著她衰弱。」


    他裝作日日讓她服藥。母親平素由眾侍女看護,但最後數周,由垂峰親自照料。


    「我盡量不讓侍女靠近母後。怕事情敗露。母後不知我巴望著她死,讚我是孝子。說還是生兒子好,再就是盼著,看我這兒子登上皇位……」


    自心底盼望垂峰即位者,此前此後,隻有母親。


    『身著五爪龍紋的你,定是神聖莊嚴。』


    這是母親臨終遺言。宛若看著登上玉座的垂峰,死時滿麵幸福。那是他第一次見母親安詳麵容。


    「母後薨去,父皇指定我為新帝。終於如願以償,戴上十二旈冠冕。此後諸事,你也知道。」


    紹景帝有名無實,眾所周知。


    「大概你也能想到,我為何甘願做父皇傀儡。我犯的罪,父皇心知肚明。自然,他從未當麵提起。但父皇有東廠作手足,一切逃不過他耳目。」


    垂峰低頭看向雙手。罪孽深重之手。這雙手了結了母親性命。


    「父皇知我弑母之罪,仍予我皇位。登上至尊之位,等於心髒交在父皇手裏。如今情形,若我與父皇對立,紹景帝便道盡途窮。若弑母之罪被公開,豈止廢位。定將危及性命。弑親為十惡之一——隻有極刑能贖罪。」


    譏笑接連湧上,垂峰捏緊肮髒雙手。


    「世上還有如此滑稽之事?為得皇位殺母,如今因這秘密束手束腳,無法違逆父皇。回過神來,已對父皇承顏候色。反省自己一言一行,可觸著父皇逆鱗……這算什麽皇帝。算什麽天子。這不就是狗嗎。和被主人牽著的家犬,有什麽不同……」


    母親在九泉之下,恐怕正大發雷霆。氣他拿母親的命,就換來這些?


    「你說的被單方捏住頸繩,活得屈辱,正是我的人生。隻要父皇健在,我便為自己罪孽縛住手足,動彈不得。活得多可悲多可鄙,也隻能逆來順受。這是因果報應。弑母的報應。」


    她絕非最好的母親。他從未感到她向自己傾注愛情。


    可母親並未殺害垂峰。即便曾為解氣將他痛打,曾向他傷口上抹鹽,也未曾了結兒子性命。倒並非出於純粹的父母之心。垂峰於母親,不過爭權工具。母親所求之物,並非兒子的光輝未來,而是自己成天子之母。她想戴上聖母皇太後鳳冠,以此向長久以來冷待自己、輕蔑自己之人華麗複仇。


    即便如此——無論母親何等自私自利,也不會減輕垂峰罪過。


    「……隻有母親。隻有母親,從心底盼我坐上皇位……父皇自不必說,加氏等眾妻妾,無一人,對我有何期待。永乾帝駕崩時,高官私下議論後繼者之名,從未提及我。連灰龍案時,也從未有誰,預想我坐上玉座。無一人……無一人。除母親外,無一人期待我,期待高垂峰……」


    這世上唯一願期待他的母親——被他所殺。


    「無論出何目的,母後相信我終將登位。她透過我做著好夢。世上隻她一人。對我懷抱夢想者,再無他人……」


    他一直怨恨母親不負責任的期待。他恨,自己無緣登位,錯在母親。


    但他同時懂了。對自己有所期望的人,隻有母親。


    「相信我的唯一無二之人……被我親手所殺。可我還活得若無其事。不贖罪孽,不受公裁,不得世誹,頭戴十二旈冠冕,高踞黃金玉座,混充萬乘之君……」


    犯惡逆的男人自稱天下之父。命萬民為國盡忠。


    真是滑稽之至。愚蠢至極。弑殺生身母親之人,竟向民眾宣揚孝道——


    「你一直,在獨自痛苦啊。」


    有何溫暖之物置於膝上。一看,是夕麗輕輕放來手。


    「但今後,你不再獨自一人。妾會和你一起痛苦。」


    「為何。這與你何幹。我對母親下手時,你甚至還沒嫁給我。」


    他想早些與她相遇。早在她將初戀獻與比劍良前。


    「妾現在是你妻子。今後亦是,永遠都是。」


    夕麗微笑,笑若迎陽。


    「夫之罪便是妻之罪。妾不會讓你一人背負。」


    困惑揪緊胸口。不知為何,她目光令人於心不安,他不由得移開視線。


    「這不是什麽小罪過。這可是悖逆人倫之大罪。你既非直接下手,又非從旁挑唆,怎能讓你背負這些?」


    「你好像忘了。正如妾先前所說,妾貪得無厭。你的所有,妾都想要。」


    甘甜溫柔之聲,在體內滲開。


    「……我是殺了母親的男人。你不害怕?」


    「古語常言,夫為妻天。人怎會怕天?沒了天,一日也活不下去。」


    他不禁想將一切,交付這隔衣覺出的些許溫暖。


    「無論妾如何愛慕,也無法獨占你。無法並立你身側,無法在宴席上與你並坐,也無法與你共進早膳。」


    能與皇帝共用早膳者,隻有正式伴侶皇後。


    「正因如此,妾想貼近你的罪業。妾想與你一起痛苦。若能與你同擔,便是背離人道之罪,也是等同黃金之寶。不,愈是罪孽深重,愈是價值連城。」


    他抗不過衝動,低頭看她,便被那溫柔目光縛了心。


    「將你犯下的大罪分給妾吧。不要給他人一絲一毫。隻讓妾做你的共犯。妾搭上性命,也守口如瓶。妾發誓,決不背叛你。若有所違——」


    夕麗自髻上拔出簪子。簪尖抵向喉頭。


    「以死謝罪。」


    毅然言語穿胸而過,白駒止步。


    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數欲開口,卻難成聲。


    下一刻,他便癱倒般跪在她身側。


    「若說貪得無厭,我們彼此彼此。」


    他握住她手腕,將簪尖拉離柔肌。傾瀉激情般擁她入懷。


    「我深知是癡人說夢,卻想得到你初戀,想到無法忍受。若三年前元宵,與你相遇之人不是比駙馬,是我……我不禁這樣想,明知想也無用。」


    他想要危夕麗的一切。過去、未來、現在,全部收入囊中。


    「為何我沒能在比駙馬前遇見你……明明那日,我也去看了燈。」


    豐始六年一月十五日夜。仍是簡巡王的垂峰攜妻妾出行,到了京城大道。


    父帝對他說,要抽時間與妻妾度過,他便勉勉強強,學學夫君樣子。


    或許,在輝煌燦爛的銀花之海某處,他曾與尚未結識比劍良的夕麗擦肩而過。或許,他與夕麗相遇,甚至早於比劍良。


    明知詛咒過去之日,也徒勞無益,可他卻對這太遲的邂逅,憎恨不已。


    「彼此彼此,皇上。」


    夕麗手臂環過他身體。柔軟手掌隔著龍衣,撫上傷痕累累的背脊。


    「妾也想獨占你,想到無法忍受,卻一忍再忍,所以你就算得不到妾初戀,也請忍耐著。」


    「我知道。我知道……但這怎能忍受。你為何愛上比駙馬。為何沒等到與我相識。僅僅三年而已。若你再等三年……」


    比劍良曾抓住夕麗的心,即便隻是一時,也令他妒火中燒。


    「若妾先遇到了你,妾的初戀便屬於你。」


    她撒嬌般聲音,更攪起他愛意。


    「我是你最後之戀不行嗎?」


    懷中,夕麗揚起臉。


    「妾,再不會動情。獻與你的愛,便是最後。」


    他凝視她濕潤雙瞳,聽憑沸騰熱情,疊上唇去。


    「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麽嗎?」


    如饑似渴般接吻中途,垂峰手掌貼上夕麗麵頰。


    「這兒要是寢室就好了。」


    夕麗羞澀微笑。


    「馬上就要日暮了。」


    他奪去甘甚花蜜的唇中散出的氣息,低聲細語。


    「我等不到入夜了。」


    強忍剝下夕麗奉茶女官官服的衝動,對垂峰來說如同拷問一般。


    「今夜去翠眉殿。等我。」


    分別時,他握住夕麗手。女人之手,已不再令他恐懼厭惡。那柔軟手掌,隻讓他感到燒灼胸膛的愛意。


    「你終於碰妾的手了。」


    夕麗笑逐顏開,惹人憐愛,欣喜般回握他手。


    若他早些如此多好。隻要碰過她手,便早該知道。她的手與母親手不同。那並非是對垂峰侮辱虐待的手,而是將其溫暖包裹,治愈如初。


    「你就那麽高興?」


    「當然。畢竟至今為止,你從不願碰。妾還以為你討厭妾的手。」


    「不是討厭。是害怕。好像連心也要被你抓住。」


    緊緊疊合的溫暖,步步解開糾纏的感情絲線。


    「如今我不怕了。因為我已將心交付於你。」


    「起草詔書。封危充華為芳儀。」


    目送夕麗離去,垂峰向暗奴下命。


    身居下九嬪最下位,必定令她抬不起頭。至少將其提至下九嬪最上位,想來也能改改周圍人態度。


    (若能宣稱隻有你是我的妻子該多好。)


    即便得到他渴求難耐的她的心,仍無法滿足。


    正如夕麗所言,無論二人如何相愛,也不能讓她並立身側,不能讓她在宴上鄰席同坐,不能與她共進早膳。


    歸根結底,妃嬪不過皇帝妾室,並非正式伴侶。正因心中隔閡已去,才痛感橫在二人間的身份障壁。


    「再賜娘娘些什麽?」


    「賜些稱她位份的東西就好。太過,恐會招人反感。」


    若說真心,他想贈她最優之品,比及皇後之物,也毫不遜色。但他愈是誇示寵愛,愈讓夕麗處境艱難。


    (學律……我現在明白你心情了。)


    垂峰拿起吊在帶上的虎紋香囊,眯起雙眼。


    (登玉座者,得到了一切……但與之相對的,也失去了一切。)


    燦爛輝煌的帝王之椅。實乃將坐此位者五花大綁的冷酷無情惡鬼。


    浮於淺夢,忽覺寬大手掌輕撫麵頰。


    動作輕柔如羽,甚是愜意,她不禁嬌聲歎息。


    「皇上……你醒了?」


    她抗住睡魔,撐開眼簾。心愛男子之姿映入了她惺忪的睡眼。


    「我在看你睡顏。」


    微暗閨中恍惚燈火,沾濕那精悍麵龐,映得豔麗。


    夕麗極愛褥上所見夫君麵龐。僅此一瞬,能沉浸在獨占高垂峰的心境之中。即便隻是一枕黃粱,也是片刻幸福時光。


    「你看妾睡顏,也不能解乏啊。」


    「是啊。隻能越看越恨。恨你用這可愛睡顏迷惑我。」


    許是想小施懲戒,他輕捏她麵頰。


    (真像做夢一樣……沒想到皇上竟會如此愛我。)


    封危芳儀,賜予她居住於蝶飛殿已有一月。夕麗幾乎每晚迎皇帝進入她的閨中。


    考慮夕麗處境,皇帝最遲也會於四更(午前二時許)離開寢殿。


    她其實想在他臂中淺睡至晨朝,但尚無皇子的新入宮妃嬪,獨占皇帝至天明,將成眾矢之的,被斥作不自量力。


    既然她是妃嬪,那無論如何難舍難分,也必要把握分寸。


    「皇上睡吧。」


    「睡了,還怎麽與你共度良宵。」


    「……在夢中共度不就行了?」


    「傻瓜。明明真實的你就在身旁,還要我去尋虛幻的你?」


    皇帝笑著疊上唇來。夕麗應上他心蕩神馳的吻。


    她雙臂環過寬闊背脊,背上緊繃的無數傷痕令人心痛。


    這是恭明皇後發泄在他身上的激情的殘渣。聽皇帝講罷此事時,夕麗如幼女般痛哭流涕。


    無情痛打皇帝者,正是將他生於世上之人。被生身之母施加無理苦痛,想必他的心比他傷痕累累的背部更千瘡百孔。每每觸到那慘痛傷痕,便覺苦悶之情連連湧上,眼瞼發燙。


    「哭什麽?」


    皇帝以指尖拂拭夕麗眼角。


    「妾在想,若能將你一半傷痕,轉到妾身上就好了。」


    她想減輕強加於他的痛苦,哪怕隻是分毫。


    「那可不行。傷痕與你這細嫩肌膚不配。」


    雙唇抵在夕麗脖頸,皇帝甜蜜私語。


    「與你相配的,是吻痕。」


    數不勝數的雲雨夢之證,一一漸增。


    「皇上,時辰快到了。」


    翠帳後,傳來米太監聲音。今日分別之時已至。


    「若能得償所願,真想與你睡到日上三竿。」


    皇帝恨恨嘟囔著起身。夕麗亦起,幫他整裝。


    「和皇上睡到日上三竿,妾可是不勝惶恐。」


    其實,她想與他依偎至天邊發白。在曉光照入的房間內,共同坐在早膳席旁……但寢室內怎能吐露真心。候在寢塌旁的彤史記下的閨中對話,必將由加皇後過目。若一不留神,泄出真情,想與皇帝廝守到清早,定會被猜忌覬覦皇後之位。


    「暗奴,把那個拿來。」


    夕麗正為皇帝梳頭,米太監畢恭畢敬,撥開幔帳。皇帝接過他遞來的絹包,複掩上帳子。


    「這是用我的剪紙作刺繡紙樣,讓他們做的。紋樣是孔雀牡丹。」


    剝開絹包,現出件深紅內衣。


    孔雀牡丹恰如其名,為孔雀與牡丹相合的吉祥紋樣。孔雀表男性,牡丹表女性,二者兼具,表男女親睦。


    「這孔雀真雄壯。」


    夕麗借微光細看紋樣,嘻嘻笑道。


    那威風堂堂張翼活物,與其說是孔雀,更像是色彩鮮豔的有翼虎。


    「我是想著你更喜歡這類的,才做成這樣。喜歡嗎?」


    「喜歡,特別喜歡。妾馬上穿上試試。」


    她背向皇帝,迅速脫下寢衣。草草束發,搭在一邊肩上,將內衣貼在胸前,自頸後結肩帶。再讓皇上幫係背帶。


    「很合適。」


    夕麗轉過身來。皇帝滿懷愛意眯起雙眼。


    「你就一直穿著吧。想著這孔雀是我。」


    夕麗輕輕點頭,靠近皇帝。聽憑苦苦勒緊胸膛的衝動,吻上他唇。


    「妾定會珍惜。」


    想留他住下。不想與他分開。想他多陪在自己身邊。依依不舍之情拖長親吻,可夜盡之前,必須送他離去。


    (若你不是天子陛下多好。)


    她將無法言喻的願望藏在心底,緊抱住次夜才能再度觸碰的背脊。


    九月半,皇帝攜大批皇族,至素王山賞紅葉。此乃全宮廷一齊出動的盛大活動,將在天子專用獵場舉行獵鹿大會。


    今年這素王山的獵場,身著華麗獵裝皇族男子也齊聚了一堂。


    「你好像很中意危芳儀啊。」


    父皇跨上愛馬,動作輕巧,令人不覺其年事已高。年歲漸長,也不見父皇體力衰弱。恰到好處的瘦長身軀,充滿長年支配皇宮中心的帝王威風,環視錦繡美景的側顏霸氣滿溢,不見枯衰。


    (我到底要過多少年,才能超越父皇?)


    若論野心,他不輸於任何一人。但僅僅如此,作為皇帝的資質還遠遠不足,他痛感於此。必要精明強大。必要身具狡猾。每每被父皇威嚴壓倒,他便感到焦躁,可歸根結底,他隻有慢慢積累經驗這一條道路。


    「皇後可是向緋燕發了牢騷。說你最近隻讓危芳儀侍寢。極盡寵愛之事,讓彤史也麵紅耳赤,她擔心有損你的健康。」


    緋燕即李太後。後宮一有事發生,加皇後立刻向李太後報告。


    「雖說有過學律一事,朕也不願多言……」


    秋陽炫目,父皇蹙起雙眉。


    「但天子甚至沒有疼愛心上人的自由。越是摯愛寵妃,越是將她置於危險之中。若你珍視危芳儀,就更要注意雨露均沾。」


    「……父皇過去是如何駕馭後宮的?」


    父皇深愛李緋燕,在位時未冊立皇後。是因李緋燕並無皇子。但即便如此,她集天寵於一身,為實際上的後宮女主人。


    「後宮乃魔性之物。不能如馭馬一般駕馭。」


    「那該怎麽做才好?」


    「與之往來,掌握分寸。決不可與其對立。決不可趨附逢迎。時近,時遠,保持適當距離,構築相扶相幫關係。」


    父皇驅馬前行。垂峰亦駕馬跟上。


    「言之易,行之難。無論如何煩惱,後宮不可能風平浪靜。須晝警夕惕。以防灰龍案再起。」


    他一聽灰龍案,便不寒而栗。


    夕麗的香囊,曾被業火般嫉妒扯個粉碎。相同之事——或是更可怕之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又有誰能斷言?


    至素王山行宮第二夜。


    「皇上好像去皇後娘娘寢殿了。」


    雨果邊為夕麗修剪指甲,邊掛心般說道。


    白日,皇上曾親口告知於她,所以她並不驚訝。


    『若一切允許,真想每晚與你度過……但朕無法做到。』


    楓林赤若烈火,林中,皇帝自言自語般囁嚅。雖已屏退左右,僅剩自己與心愛之人。可夕麗仍心痛如灼。


    賞紅葉初日夜,段貴妃受召陪侍龍床。


    得此消息時,夕麗正沐浴。月事終於結束,她正為迎皇帝入寢室洗身。


    與皇帝相會之夜,她定仔細淨膚,洗發,為出浴之肌塗滿茉莉花露,穿上孔雀牡丹內衣。即便刹那間便被脫下,也不忘細致裝束。發式、寢時妝、衣服、首飾、熏衣之香……種種裝扮,自她入宮以來,一直托靠女官,如今卻一一精心打算。


    哪怕隻是分毫,也想以美麗之姿與皇帝相見。


    (……我對這戀情,太得意忘形了。)


    她早有覺悟。她明白不可能永遠獨占君寵。她該有自知之明,自己不過一介妃嬪。可一聽眾女官議論,說段貴妃受召陪侍龍床,漂浮花瓣的浴盆之內立刻變作如冰水一般冰涼。


    貪於夜夜傾注而來的寵愛,隻看見眼前幸福。夕麗垂頭喪氣,反省起忘乎所以的自己。


    翌日——即今日午後,夕麗隨皇帝至楓林散步。彼此話語無比沉重。她不知相視之時,該作何表情,窘迫目光飄忽不定。


    『隻有你。』


    皇帝未強尋她視線,而是緊抱住夕麗。


    『無論令誰侍寢,我心中願與結合之人,隻有你。』


    她不記得自己答了什麽。僅是壓抑心中狂暴之情就已竭盡全力。一想昨夜段貴妃在這臂中,便想拋開妃嬪規矩,聽任胸中狂風暴雨,放聲哭號。


    (隻有心怎麽夠。我還想獨占皇上龍體……)


    既嫁與天子,獨占夫身夫心正如煎水作冰。


    她早對此一清二楚,可焦灼之情似要將自製心拋至九宵雲外。


    她不想他碰別的女人。即便此中並無愛情,也無法令她安心。三年前傷痕隱隱作痛。她可會再度失卻戀情?可會無法阻止他變心,終遭拋棄?即便勸說自己,必要相信皇帝,可心瑟縮作一團,淨湧出些悲觀想象。


    (我不該這麽想……但真是羨慕皇後娘娘。)


    皇帝曾說,自己雖與過分嚴格的加皇後脾性不和,但為平安無事管理後宮,有時必須給加皇後麵子。加皇後段貴妃整日水火不容,皇帝雙方照顧,借此令朝廷中加家、段家的對立生出某種均衡。雖然道理她懂,但無緣政治的夕麗,隻是羨慕著皇後。


    加皇後能在龍床一枕日紅,翌日與皇帝共進早膳。能如庶人之妻般盛來飯食,與夫君共度匆忙晨朝的片刻光陰。


    加皇後可知,這是何等難得之事?


    深思苦慮隻會悶悶不樂。夕麗為排解憂愁,出門散步。


    月夜。月華如水,傾瀉而下,蘸濕楓林。極目遠眺,光輝點點,豔麗妖嬈。


    「雨果沒將自己心意告訴舌太監嗎?」


    「誒!?奴、奴婢…!?」


    單手提燈的雨果大吃一驚,仿佛撞上幽靈一般。


    「哪裏的話!哪兒能告訴他。奴婢可比舌太監老十歲。」


    「愛情與年齡無關。」


    「關係大了!奴婢這樣的老婆子,向人挑明戀慕之心,也太奇怪了。」


    雨果豐滿麵龐羞得通紅。


    「舌太監也中意雨果吧。前不久,我見你二人說話,氣氛相當不錯。沒準你們是兩廂情願。」


    「您快別開奴婢玩笑了!」


    「沒開玩笑。舌太監送你那香囊,紋樣可是雙燕?對燕象征相愛男女。我可不覺得是偶然。你們絕對有戲。」


    聽聞舌太監擅刺繡。雨果有時做多了飯食送與他,他便回禮些帶鮮豔刺繡的小玩意。


    舌太監送的香囊,雨果總珍重般戴在身上。


    「旁人看來,你倆就像夫婦。快些結婚多好。」


    「啊!結、結婚……!?這年歲了還、嫁、嫁人……」


    突然,雨果倒吸一口氣。楓枝沙沙搖曳,對側見了人影。


    是對男女。看去十分親密,想來是戀人或夫婦。


    「那邊那男子,不是尹將軍?」


    尹將軍出身武將名門尹家。為家主異母弟,尹皇貴妃的叔父。他年齡與皇帝相仿。身為武人,卻是位瘦削美男子,在女官中大受歡迎。


    「是與夫人兩人賞紅葉吧。真好。」


    「……等等。那婦人,不是尹皇貴妃?」


    那人雖深蒙蓋頭,但那溫和美貌正是尹皇貴妃。


    「不會吧……」


    見二人接吻,夕麗不禁一聲驚叫。


    尹將軍忽地看向這邊。夕麗雨果反射性藏起。


    (……怎麽可能。尹皇貴妃娘娘竟與人私通……)


    而且對方是她叔父。後妃侍妾私通死罪,還趁賞紅葉密會,何等膽大包天。尹皇貴妃事事小心謹慎,怎會有如此輕率行為。二人正萬分驚愕,手足無措,尹將軍已向這邊走來。


    於此處撞麵實在難堪。夕麗拉住雨果手,匆忙離去。


    「可驚著奴婢了……!尹皇貴妃娘娘……居然做那種事!」


    不顧一切飛奔,二人氣喘籲籲。


    「剛才之事切莫外泄。我不想讓尹皇貴妃娘娘為難。」


    尹皇貴妃穩重踏實,這實在不像她會做之事,夕麗不知所措,但也沒想揭露她秘密。以己之故,令人陷於不幸,著實良心不安,她對尹皇貴妃又無甚怨恨。


    「啊!?香囊不見了!」


    雨果滿麵發青。似是跑來途中,掉在了何處。


    「咱分頭找。放心,肯定很快能找到。」


    雨果泫然欲泣,夕麗勸慰過她,二人分開去尋,地麵遍鋪紅葉絨毯,夕麗四下看去。


    這香囊滿載舌太監心意。必須要尋到。


    金風纖纖,楓枝曳曳。月華茫茫,紅葉紛紛。


    她正蹲身查看樹根,忽聽身後傳來細碎足音。


    「雨果?你那邊如何?找著了嗎?」


    無人應答。夕麗有些擔心,怕她太過沮喪,正欲回頭之時。


    有什麽東西將自己的脖子套住了。覺出是人手臂之際,窒息感驟然襲來。頭腦一片空白。她想大聲驚叫,可被勒住脖頸,發不出聲。


    或許會命喪於此。就在恐懼與混亂奔騰全身之後。


    如同被剪刀切斷一般,意識突然斷絕了。


    夕麗醒來,發覺自己躺在被褥之上。清朗月光照入寢榻,榻上施連生貴子彩繪,蓮花桂花相合,帷帳半下,帳上雙魚紋飛舞。


    此處並非配與危芳儀的房間。


    這到底是哪裏?夕麗滿腹疑團,坐起身來。


    忽然,夕麗一聲驚叫。自己衣裳亂作一團。衣帶散開,衣襟大敞。更可怕的是,身上未穿內衣。


    心髒霎時凍住。她想及最壞情況,作嘔之感便激湧上來。


    「沒事吧?」


    忽聞男聲,夕麗如遭鞭打一般,猛一哆嗦。


    「……別、別過來……!!」


    夕麗飛退般縮向榻角。瑟瑟發抖,牙齒打戰。


    自己為何還活著?不如幹脆被殺了還比較好。


    死也好過受辱。


    「別怕。是我,夕麗。」


    微暗之中,浮出男子身影,朦朦朧朧。


    男子身形高挑,不似粗人。裝束大方高雅,相貌端整溫和。那為難般微笑麵容,激起夕麗記憶。


    「你、你是……劍良公子……!?」


    背倚微弱月光,低頭看向夕麗的青年,正是常圓侯?比劍良。


    「……你、你、怎麽……」


    夕麗愕然。思考一片混亂,斷了呼吸。


    「別妄下斷言。我來時,你就在這兒。你那……衣服亂七八糟。我可是大吃一驚。皇上寵妃竟在這種地方。」


    覺出劍良視線,夕麗慌忙掩上衣襟。


    「你怎麽在這兒?」


    「我與人約好,在此處見麵。但那人沒來,你卻在這兒。我以為進錯了房間,回身想走,可卻出不去。」


    「誒?出不去……什麽意思?」


    「似是從門外上了鎖。」


    夕麗躍出寢塌。踉蹌著奔向門前,數欲跌倒。連推帶拉,可朱漆大門紋絲不動。


    「沒用的。那窗子被釘死了。」


    窗上嵌有玻璃。即便打碎,也空隙太小,無法出去。


    「這叫人如何是好。竟和寵妃兩人關在一間房。」


    劍良坐倒在長椅上。


    「若被人看到,我就完了。得趕緊想辦法……」


    「你說和人約好見麵?和誰?」


    深夜避人耳目與之會麵者,到底是誰?


    「嗯……是我的友人。我們要私下談一些事。」


    劍良目光遊移。明顯在說謊。


    「莫非,你在與人私通?」


    珊命長公主不許夫君納妾。如今,劍良隻娶下珊命長公主一人,豈止如此,他與年輕女子接觸的機會,也大為受限。


    「私通是女人犯的。無論何時何代,男人妻妾成群,那是家常便飯。可這長公主殿下卻……」


    僅是夫君與其他女人親密交談,珊命長公主便大發雷霆。一旦嫉妒心起,便哭天喊地,大吵大鬧,令人無計可施,劍良滿腹牢騷,如此說道。


    「這是你自己選的妻子吧。你不是愛她才與她成婚的嗎?」


    「我那時是愛她。剛開始是……可如今愈發厭惡。長公主殿下整日一副女王做派。反複無常、任性妄為、專橫跋扈、性烈如火、善妒得令人膩煩。妻子哪能不讓丈夫納一姬一妾?拜她所賜,我成了世間笑柄。都笑我懼內窩囊。」


    劍良一聲長歎,看向站在屏風旁的夕麗。


    「三年前,我選錯了。我該與你結婚。你明事理,不會讓夫君蒙羞。」


    若與夕麗成婚,便可隨意納妾,他是為此後悔不已。


    (皇上說得對。幸虧沒與這人成親。)


    牢騷連篇的劍良,令夕麗目瞪口呆。


    因娶高貴皇族為妻,故駙馬不該納妾。


    若妻子無法懷孕,則另當別論,可珊命長公主誕有二男。她已充分履行妻子義務,況且成婚不過三年,無理由勸夫君納妾。無論她如何善妒,也無法喚起夕麗對劍良的同情。


    「虧你能說出這般自私話。珊命長公主殿下如今正懷有身孕吧。」


    「所以才煩人。她一懷孕,就比平日更為暴躁。」


    「自己懷了孕,丈夫卻去尋別的女人,誰能不暴躁。」


    「真是冷言冷語。你還為三年前之事恨我?」


    「早忘了。我現在無比幸福。」


    這話半真半假。


    「你還真是順風順水。入了宮,又安享皇上寵妃之位。你到底如何籠絡得皇上?還令從無寵妃的皇上如此癡迷。想來你是極有魅力。若有機會,真想分些殘羹。」


    下流之辭令夕麗煩躁不已。氣自己過去怎愛上此等男人,不禁怒火中燒。


    「你敢碰我一根手指,我讓你永遠不能私通。」


    「我才沒蠢到對皇上寵妃出手。而且,我才該問你,你這是怎麽回事?不成體統地橫在榻上,剛和誰縱情幽會了?」


    「怎麽可能!!我是被人弄暈了帶來這裏!!」


    「所以,在你不省人事之時,發生了無可挽回之事?那等同你與人偷歡。真可憐。就算平安出了這房間,也該絕口不提今夜之事。皇上知道了,你可不隻是失寵。」


    夕麗無言以對。絕望頂上咽喉,視野綿綿扭曲。


    她希望這是什麽誤會。希望這是噩夢一場。可衣衫確是淩亂不堪——


    夕麗忽然想到什麽,奔入屏風後。


    (……太好了……!他們沒對我做什麽……!)


    她摸摸自己身體,得了確信。身上並無可恨行為的痕跡。單純隻是衣衫淩亂。


    安心之感滲向全身,夕麗自抱住雙肩。這身體仍隻屬皇帝一人。未受他人玷汙。一咬定這事實,便覺淚將奪眶。


    「總之,先叫人吧。大聲呼喊,定會有人跑來。」


    「沒人會來。這附近一入夜便沒了人影。隻能耐著性子等了。等到天亮,該有侍女經過。」


    夕麗不顧劍良所言,敲打房門。雖大聲呼叫,可無人應答。


    (……此事到底何人所為?)


    犯人將夕麗劍良關入同一間房。有何目的,不想也知。


    (出去了,得盡快見皇上,說明情況。)


    她不願瞞皇帝什麽。必須坦誠相告,以免無端招來誤解。


    (……現在,皇上應該正與皇後娘娘一起……)


    心嘎吱作響。皇帝會與加皇後說些什麽?會怎樣觸碰她?會怎樣共迎晨朝?會以何神情共進早膳?


    越想著自己不該想,可幹冒煙的心火卻越燒越旺。


    (真想成為皇後……)


    單是妃嬪遠遠不夠。她想頭戴皇後鳳冠,並立皇帝身側。如此,便可與皇帝同朝眠。可與皇帝共朝食。


    絕不該有的狂妄之願於胸中生根發芽,夕麗緊咬住唇。


    蕭蕭秋更闌,曳引斷腸感。


    「皇上,該醒了。請更衣吧。」


    垂峰毫無睡意橫在褥上,加皇後先坐起身來。


    二人均著寢衣。夫婦義務畢,即刻重整衣裝,是垂峰習慣。他隻有與夕麗度過之夜,整夜一絲不掛。


    若在皇後閨中過夜,皇帝必須睡至天明。若不待破曉,匆匆起身出去,將令皇後蒙羞。


    (若夕麗是恒春宮之主,恐怕我過午才離床榻。)


    這不過是空虛幻夢。危夕麗不可能立後。雖皇太子凡庸無能,但段貴妃生下的二位皇子頗有才華,若算上李賢妃之子,還有三名皇子。


    即便夕麗誕下優秀皇子,欲將其立後,也障礙重重。


    垂峰梳洗更衣,坐在早膳席旁。加皇後服侍左右,頗為殷勤。


    她如今一副賢妻模樣,有如畫中模範,可她是做了皇後,才開始主動侍奉夫君。二人為親王夫妻時,加氏趾高氣揚,嫁與受朝廷輕視的垂峰,似是令其怨恨不已。莫說幫夫君更衣,坐在早膳席旁也從不侍奉,垂峰出去,甚至不抬眼目送。


    能令輕蔑夫君的惡妻搖身一變,變成賢妻。莫非皇後鳳冠有著神通廣大的力量?


    (……我傷到夕麗了。)


    皇帝令三千後妃侍妾進禦,乃萬分正當之事。垂峰不過履行皇帝義務,卻深感內疚。宛若犯下大罪。


    夕麗雖未口吐怨言,可她必定傷了心。他想設法療愈她傷痕,卻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危芳儀那事該如何處置?」


    加皇後裝腔作勢盛著粥,向垂峰投來視線。


    『危芳儀好像在服用避孕藥物。』


    昨夜,上榻前加皇後如此說道。


    老太醫回顧夕麗健康記錄,自其特征推論,懷疑她常服避孕藥物。但跟隨夕麗的女官斷然否定。話雖如此,又不可置之不理,老太醫便與加皇後商談。


    『妾早就在想,蒙賜那等寵愛,卻總無身孕,實在奇怪,可未成想,她竟服在用避孕藥物。莫非,是為比駙馬盡情分?身居妃嬪之位,卻念念不忘舊情人,這是大罪,等同私通。必要嚴罰。』


    加皇後怒氣昭然,可垂峰充耳不聞。


    (是誰的陰謀吧。)


    夕麗三千寵愛集一身,成了嫉妒的眾矢之的。為將垂峰之心從她身上拉離,有人策劃此事,也並非不可思議。


    「危芳儀等同不貞,該送往浣衣局,您意下如何?」


    「不該先查明事實嗎。查明她服用避孕藥物是真是假。」


    「您問她本人,她也不會老實招認。危充華辜負聖恩,不可憐恤。應嚴格處置。」


    加皇後並非一視同仁,對誰都嚴加指責。


    她對順從於己者或地位低下者,慈心相待。相反,對倔強反抗者、威脅自己地位者,明露獠牙。與段貴妃針鋒相對,也因其公然蔑視加皇後,對鳳冠野心如燃。


    夕麗對加皇後毫不反抗,俯首帖耳。她之位不過下九嬪,不該成皇後仇視的對象,可加皇後敵視夕麗,盡人皆知。此中原因,似乎不在夕麗,而在垂峰。


    「恒春宮是你的,皇後。」


    垂峰食不知味,繼續用膳。


    「朕沒想立危芳儀為後。」


    「……您為何突然說這些?」


    「朕在寢室,說想與危芳儀睡到日上三竿,想必你是在意這點。那是閨中戲言。別當真。」


    那並非戲言。是真心。可他沒想著力排眾議,立夕麗為後。


    皇後為國家支柱之一。不取決於個人好惡。


    曆史上,確有不聽群臣諫言廢後,為寵愛美姬戴上鳳冠的皇帝,但無不招致政局混亂,以生出無數不幸告終。若無朝廷支持,立夕麗為後,她將被罵作魅惑皇帝的惡女,留名史冊,遺臭萬年。


    怎能令夕麗背負罵名。因此,與她共同睡至天明的日子——不會降臨。


    「你誕下皇太子,治理後宮有方,極盡國母之責。朕雖寵愛危芳儀,但並不輕視後宮之主。危芳儀也無野心。不會威脅到你。你大可安心。朕的皇後是加氏,是你。」


    言外之意——為示皇後威嚴,如今該予幾分寬容。


    「妾從未懷疑過皇帝。」


    加皇後明顯放了心,落落大方微笑道。


    「危芳儀之事再仔細查查吧。或許是太醫誤診——」


    「皇後娘娘!大事不好!」


    這時,服侍皇後的女官慌慌張張進來。


    「這是在皇上禦前,安靜些。」


    一聽加皇後訓斥,女官連忙跪下謝罪。


    「此事十萬火急。奴婢……想著得趕緊告訴皇後娘娘。」


    「看來朕該回避。」


    「沒什麽要瞞皇上的。皇上,請繼續用膳。」


    其實,他想快些離去。可皇後出言挽留,他隻得留下。


    「什麽事?說簡短些。」


    是,女官麵目僵硬,點頭應允。邊顧忌著垂峰,邊開口道。


    「剛才,奴婢看見危芳儀娘娘和比駙馬從一間房出來了。」


    「你說什麽!?」


    「昨夜危芳儀娘娘失蹤,服侍芳儀的女官們好一陣騷動……可看來,娘娘是與比駙馬幽會去了。」


    「一整晚,隻他兩人在一起!?」


    「恐怕是的……那附近入了夜便無人往來,幽會再合適不過。」


    「何等恬不知恥!蒙賜那等寵愛,竟與人私通!」


    加皇後激憤離席。


    「必須問個清楚。即刻帶危芳儀過來。」


    「還有比駙馬。朕要問他兩人。」


    「不必勞煩皇上。妾自行處理。」


    「朕說朕要問他們。」


    聽垂峰刻意加重語氣,加皇後微微屏息。


    「重大事件,不可密裁。也叫其他妃嬪過來。必要弄清來龍去脈,公正裁決。」


    如嚼砂般用畢早膳,垂峰離開皇後寢殿。


    (夕麗與比駙馬私會?荒謬。)


    他勸說自己這不可能,努力驅走胸中生出的疑念。


    「那房間被人從外麵鎖了。」


    夕麗跪在冰冷地上,將昨夜的事和盤托出。


    晨曦自東向窗子照入大廳堂。屏風上施著龍鳳呈祥紋樣,皇帝與加皇後坐於屏風前。尹皇貴妃以下妃嬪,分立寶座左右。


    「那門怎麽也打不開,妾無計可施,隻得等到天明。」


    天明之後,正欲對外呼喊求援,門卻可以輕鬆打開了。


    二人出了房間,便碰上跟隨加皇後的女官。女官一見夕麗與劍良,便起了誤會,不聽夕麗辯解,當場離去。夕麗回到自己房間,向雨果說明情況。昨夜,雨果似是不休不眠,尋了夕麗一夜。為避免誤解,夕麗本想立刻向皇帝講明事件,可還未差人前去,便被加皇後叫來。


    「危芳儀娘娘所言,句句屬實。小人被假冒友人之名的信,騙去那房間,剛一進去,門便上了鎖,出不去了。」


    劍良同跪在地上,麵色鐵青解釋道。


    「小人對天發誓。絕未碰危芳儀娘娘一根手指。」


    「本宮可聽說,你們曾是戀人?」


    加皇後望向二人,目露懷疑。


    「都是過往之事。如今甚至算不上友人。」


    夕麗斬釘截鐵否定,仰望皇帝。雖心中留意,想處之泰然,可心中滿是不安。皇帝可會相信夕麗?她欲讀出他心情,凝視皇帝,似要將他穿透,可那陰沉的龍目,令人隻覺深不可測。


    「皇上。小的從比駙馬那裏,搜出了這個。」


    宮正司宦官奔入殿來。遞給米太監一個絹包。


    米太監展開絹包,呈上深紅內衣。皇帝拿起內衣,一把擲去。內衣飄然落地,其上紋樣為——孔雀牡丹。


    這是皇帝賜她的內衣。昨夜也穿在身上。並且,被某人奪去了。


    戰栗奔騰全身。如今她再度醒悟,自己陷落幕後之人計中。


    昨夜衣衫淩亂,並非因其險遭野蠻之事,而是為犯人——或其爪牙搶去內衣所致。主謀者之目的,從一開始便是她的內衣。


    雙膝打顫。喉嚨痙攣,無法發聲。必須否認。必須說是圈套。必須自訴清白。愈是焦躁,愈是結舌,夕麗頓口無言。


    「真不體麵。這是誰的內衣?」


    加皇後柳眉緊蹙道。


    「是危芳儀的吧。這是皇上賜她的孔雀牡丹內衣吧。」


    「危芳儀內衣,為何在比駙馬那裏?」


    「小人什麽也不知道!這種東西,小人見都沒見過!」


    劍良拚命搖頭。


    「這定是陰謀!有奸邪之人欲害小人——」


    「閉嘴。」


    加皇後看向夕麗,目光冰冷刺骨。


    「危芳儀與比駙馬在同一間房過了一夜,危芳儀將自己的內衣給了比駙馬,是吧。」


    「不,妾沒給。是有人搶了妾內衣。」


    夕麗直直凝視皇帝。想告訴他,自己心中無愧。


    「妾並未與人私通。」


    「真寒磣。至少老實認罪,向皇上賠罪如何?」


    「將皇上賜的東西贈與奸夫,真是瘋了。」


    「蒙賜過分寵愛自大了吧。無恥。」


    皇後派妃嬪、貴妃派妃嬪,無不趁機斥罵夕麗。


    尹皇貴妃與李賢妃,事不關己般一言不發。下級宦官扮作的條敬妃客客氣氣看向夕麗,葉溫妃戰戰兢兢緊摟住李賢妃。


    「皇後娘娘!夕麗姐姐是清白的!」


    丹蓉拜倒在寶座下。鐵青花顏仰起,望向加皇後。


    「你素與危芳儀親善。可早知危芳儀與比駙馬私通?」


    「妾不知!夕麗姐姐並未與人私通!」


    「從比駙馬之物中,搜出了危芳儀內衣。這明顯是不貞之證。」


    「定是有人嫉妒夕麗姐姐,做下此事!盜出姐姐內衣,混在比駙馬之物裏!再細查查,便知是冤枉——」


    「既搜出私通之證,便不可不罰。」


    加皇後壓過丹蓉聲音,冷峻斷言。


    「褫奪危芳儀妃嬪身份,罰至浣衣局做三月勞役。」


    後妃侍妾私通該處極刑,但罪人行刑前,將於浣衣局服苦役。


    此規始於光順年間。光順帝仁慈,憐憫犯奸的妃嬪侍妾,將其於行刑前送往浣衣局。此乃行刑前的寬限之期,罪人大多選擇自盡。


    即,「浣衣局中三月勞役」,意味著「極刑」。


    「這就下結論太操之過急啊,皇後娘娘。正如爪閑儀所言,豈非該仔細查查?或許此中有何誤會。」


    見段貴妃插嘴,加皇後吊起眼梢。


    「皇上,若妾裁決錯了,您請直說。」


    皇帝看向夕麗,目光似要將其射穿。那雙目之中,窺不出感情。


    「妾真未私通。」


    受眾妃嬪懷疑、痛罵也無妨。但她,隻希望皇帝相信她。


    「比駙馬未碰妾一根手指。這身體隻屬於皇上。不隻身體,這心也獻給了皇上。妾是屬於皇上的。」


    「皇後裁決得沒錯。」


    皇帝自玉座站起。煩躁般走下地台,從夕麗身邊走過。


    「處決奸婦。」


    扭曲的視野內,五爪金龍冰冷翻飛。


    後妃侍妾私通處極刑——即淩遲之刑。


    浣衣局位於後宮北門之西,人稱〈宮女的墳場〉。


    年老宮女及獲罪宮女在此被豢養至死。她們過著最劣生活,自早至晚清洗宦官的衣物,耗去生命。


    「姐姐!」


    丹蓉如幼犬般跑來,身後貼身女官隨侍。


    入浣衣局已半月。丹蓉隔數日便來探望夕麗。


    「啊,手都糙成這樣了!疼嗎?」


    「無妨。沒什麽大不了。」


    冰水洗衣的繁重勞動,令原本精致修整的指甲斷裂,手上皮膚皸裂開來。話雖如此,若勞作,手定會變糙。她在娘家時,便自己洗衣打掃,所以並不似嬌生慣養的掌上明珠那般,痛苦難耐。


    「我這次帶來些藥膏。」


    「妹妹這份心實在難得,但還是別來這裏為好。總探望罪人,怕也會牽連到妹妹。」


    丹蓉來訪令她欣喜。艱難困苦之中,也有人掛念自己,這事實令她大受激勵。但如今,夕麗為待死罪人。且是被判私通罪之身。為不給丹蓉添煩擾,必要與她斷絕聯係。


    「姐姐不是罪人!」


    渾圓黑瞳,珠淚漫溢。


    「姐姐隻是被陷害的!明明是妃嬪中的某人下了圈套……!」


    判處極刑那日,丹蓉最先庇護夕麗。平日總縮在房間一隅的她挺身而出,到加皇後麵前,拚命為夕麗的無辜辯護。


    她的勇氣與友情,令夕麗感激不盡。可此番努力,尚且不夠。


    「我真恨……恨死那將姐姐害到這般地步之人。」


    「謝謝你,丹蓉。謝謝你為我生氣。」


    夕麗輕握住丹蓉之手。


    「我很幸運。有妹妹願信我清白。」


    如今,願信夕麗者,隻丹蓉一人。


    (……皇上不願信我。)


    比起艱辛勞作,比起十二月行刑,皇帝的心已去,才令夕麗痛苦。明明曾夜夜相擁,見麵便甜蜜私語,卻僅因一次誤解,輕易破碎支離,如此脆弱之物,便是這份愛情。


    愛情終歸幻夢一場。約定必將打破。不可動搖的信賴,永不存在。


    (所以啊……早晚會落到這般下場,才說不能愛上皇上。)


    戀上皇帝本就是錯。夕麗再遭交心之人殘忍舍棄。這是第二次,亦是最後一次失戀。


    「若姐姐被處死,我也隨姐姐而去。」


    「別說蠢話。妹妹還未侍寢過。來日方長。」


    「我不會侍寢。我的心願,是永遠與姐姐一起。隻願如此。」


    丹蓉大滴大滴下淚,夕麗扼住哽咽之情,陣陣心酸。


    本不該如此。若她未愛皇帝,若她未追求自己不配之聖寵,便不會落入地獄之底。一切,錯在愛。錯在愛皇帝的夕麗。


    「我決不讓姐姐去刑場。十二月前,我們一起去死。」


    「不行,妹妹。這與你無關。」


    「當然有關。後宮是可怖之處。是無辜的姐姐因惡人計謀被算作奸婦之處。此處隻有謊言背叛。誰也不可信任,誰也不可依靠。我這般無力女子,若無姐姐幫助,怎能活下去。」


    夕麗的弱小愚蠢將丹蓉也拖入不幸。明想著必須向她道歉,可隻有淚水噴湧而出。哪怕僅是分毫,也想傳達歉意,夕麗緊抱住丹蓉。


    「我十二歲時,見過淩遲處死的罪人。」


    丹蓉抱緊夕麗。雙手繞在夕麗背後,不停戰栗。


    「淩遲,要將身體割碎。邊止血令其不死,邊片片削下肉去……我不願見姐姐被押上刑場。那是地獄繪卷。絕非人世光景。我絕不想姐姐遭那種罪……!!」


    仿若沾染上丹蓉的顫抖,夕麗體似篩糠。


    豈止失戀。她馬上要命喪黃泉。


    夜。眾人雜寢的房間一角,夕麗自抱住身體,橫在榻上。


    再過兩月,這身體將上刑場,被一寸寸割爛。想及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千刀萬剮,便抖抖瑟瑟,渾身戰栗不停。


    (到底是誰陷害了我?)


    明知想也無益,卻不禁左思右想。擄走夕麗,喚出劍良,鎖住房間,將皇帝贈夕麗的內衣塞在劍良房內,此人,到底是誰?


    可疑麵孔張張浮現。後宮之中,個個會是幕後之人。


    (說起來,那時……)


    被疑通奸那日記憶複蘇刹那,夕麗猛然跳起。


    (必須告訴皇上!)


    夕麗奔出擁雜居所。頭腦發熱,奔向大門,卻中途止步。


    浣衣局四麵環高牆,出入之口,僅有那高聳大門。自然,宮女不許外出。一旦入內,或有大幸運,自外來迎,或一朝身死,化作屍骸,此外出門無路。


    她要如何求見皇帝?她一步也踏不出浣衣局。


    孤月之光引人,夕麗步若酩酊,走向井亭。


    此乃泉芳儀殞命之所。窺望井底,便見無底黑暗大張開口。她自入浣衣局,不知幾度窺視這水井。


    與其淩遲處死,不如自我了斷。至少,不必將肌膚曝於看客群男麵前。比起含汙忍垢,徐徐受死,自盡該能死得輕鬆。


    「您還是別跳井吧,危芳儀娘娘。」


    耳熟之聲叩擊背部,夕麗如受撥彈,猛然回身。


    「把屍體拉上來很是費力。您若自盡,不如選那慣例的縊死。不過比起自盡,還是推薦您受拷問死。就我個人興趣而言。」


    一宦官斜倚井亭柱上。金發帶月色,愈發明曜,側顏精美,似是頗覺無聊。左手提那拷問道具,一看便令人毛骨悚然。


    「亡炎!你怎麽在這兒!?」


    「我來給您送東西。」


    受懷念之情驅使,夕麗奔上前去,亡炎遞上張剪紙。


    紋樣為相對之鵲——喜相逢。意為永不分離、堅牢之契。


    「……皇上。」


    鵲顏隻覺似虎。定是皇帝親手所製。


    「皇上並非對您見死不救。您莫尋短見。」


    「皇上查出誰陷害我了?」


    「還在查,一切尚未明了。但無論如何,皇上無意將您處死,此點確切無疑。想來很快便能為您昭雪,救您出去。」


    她霎時淚如泉湧。正要癱倒在地,被亡炎撐住。


    「我有話要你帶給皇上。」


    夕麗將先前發覺之事,耳語向亡炎。


    「僅僅這些?不說些我愛你、想見你,諸如此類的話?」


    「皇上給了我喜相逢。他知道我的心思。」


    亡炎離去,夕麗將喜相逢剪紙輕擁胸前。


    皇帝願信夕麗。二人羈絆,今尚未斷,拙笨的喜相逢便是羈絆之證。


    食骨般恐懼頃刻煙消雲散,夕麗欣然欲舞。


    (願能盡早與你相見。)


    再會之日,令人望眼欲穿。她心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出了井亭。


    忽然,她覺出有人繞至身後。夕麗連忙防備,卻已被繩狀之物繞上脖頸。自背後被人無情勒住,窒息感灼燒肺腑。


    (我不想死……!)


    與素王山遇襲時不同。力道遠勝那夜,死死勒住她頸。非為欲她昏迷。乃要取她性命。


    夕麗拚死掙紮,想逃出殺手魔掌。愈是折騰,喉部壓迫愈重,恐懼橫衝直撞。眼角溢淚,意識遠去刹那。束縛突然鬆下。


    「好,抓到了。」


    夕麗頸被鬆開,激烈咳嗽,身旁亡炎正綁縛一黑衣之人。


    「亡炎……!?你不是走了?」


    「我在等這人襲擊危芳儀娘娘。」


    亡炎粗暴扯住凶犯頭顱,曝在月光下。為防其自盡,塞住他口。一見月光下那人麵貌,夕麗瞪大雙眼。


    是跟隨加皇後的次席宦官。她記得曾於朝禮時,見他隨侍加皇後身側。


    「想殺害我的人,是皇後娘娘……!?」


    「詳細的情況,得問問這個人。」


    亡炎愉快般搖動凶犯頭顱。


    「從何處開始好呢?先剝個指甲試試,先剝手還是先剝腳呢?如蝦般吊起折磨之後,就該那慣例的炙烤或烙鐵吧。」


    急不可耐般殘酷笑容染上端整麵龐。


    「雖說比及淩遲,亦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二龍吐須,也令人難以割舍,但還是上我喜歡的箍刑吧。你可聽過?給頭套上鐵箍,從左右拉緊。拉上三四回,頭便鼓脹,眼珠怦地飛出。你可想試試?」


    凶犯麵色蒼白,股戰而栗。夕麗悄悄退去。


    「……你、你別做太過了。」


    「您放心。我不殺他。隻是讓他見識見識地獄。」


    亡炎拷問道具哢噠作響。頓時,不成聲的悲鳴響徹四方。


    危芳儀私通事件,已於一個月後徹底解決了。


    今日十月十五。為解厄之神?水官大帝誕辰——下元節。天下道觀各行齋醮(僧道設壇祈禱神佛),宮中大規模齋醮同時,亦舉辦豪華宴會。


    為宴會梳妝更衣後,丹蓉走向了危芳儀的居處蝶飛殿。


    「今夜越發美麗了,姐姐。」


    見丹蓉笑著稱讚,夕麗露出了羞澀般的微笑。


    數層上襦包裹窈窕之軀。廣袖垂至足邊,其上白鷲清雅,紅楓豔麗,二者相戲;柿色下裙拖曳長擺,金絲刺繡桂花,紛舞裙上。


    蝙蝠形玉佩、紅瑪瑙帶飾,光輝銀鐲如糾纏天漢,藍玻璃耳飾聚燈燭之光……她身上飾品,淨是不劣於天女寶飾的一等之物。


    「誒?那簪子,我從未見過。」


    黑發結高椎髻,髻上華麗發飾爭姸,可引丹蓉注目之物,乃鵲鵲相對、翡翠點眼的喜相逢金簪。


    「是皇上給的。」


    夕麗歡喜開顏,丹蓉見此,心中嘎吱一響。


    「宴會前,我想和妹妹兩人說說話,可否陪我片刻?」


    「嗯,可以。正好我也有話,想單與姐姐說。」


    屏退旁人,二人結伴至內院散步。燈籠懸吊,隱約映亮內院,寒木瓜初綻。月黑花現,如浴鮮血,遍體通紅。


    「我剛聽說……段貴妃娘娘於冷宮中自盡了。」


    加皇後的次席宦官,在浣衣局為色內監所捕,據其招供,私通事件為段貴妃主謀。


    『貴妃啊,你怎知這內衣上紋樣,為孔雀牡丹?』


    裁決夕麗私通事件之時,段貴妃一見赤色內衣,當即猜中此乃夕麗之物。那時,皇帝便對段貴妃起了疑。


    『彤史記錄上,隻寫了〈孔雀牡丹內衣〉。彤史聆聽朕與危芳儀對話,寫下記錄。並未親眼見到內衣。皇後實見此紋樣,也不知是孔雀牡丹。畢竟這上繡的,是長著孔雀翅膀的虎。』


    正因是盜去夕麗內衣之禍首,段貴妃才能一眼識破。


    但若隻抓話柄,無法彈劾居貴妃位之人。皇帝故作未發覺段貴妃計策,將夕麗送至浣衣局。


    『朕故意在你麵前,吐露對危氏留戀,你可知為何?因為朕料想,你若知危氏複寵之兆,定會謀她性命。』


    正如皇帝所謀,段貴妃手下在浣衣局襲擊了夕麗。捕住的並非跟隨段貴妃的宦官,而是加皇後的宦官。欲將殺害夕麗之罪,嫁禍於加皇後,於是用了皇後宦官,段貴妃如此供認。


    陷害皇帝寵妃,且欲殺之,段貴妃以此二罪,打入了冷宮。鑒於其為皇子之母,未褫奪其妃嬪之位,但俸祿降至維持最低限生活必需之額,亦禁止其與眾皇子及親族會麵聯絡。


    成為罪人的段貴妃自盡之事,也傳到了丹蓉耳中。


    「聽說她數日前,開水潑了臉,受了大燒傷。因此……自盡了。」


    仿若咽喉紮刺,夕麗麵露苦色。


    「姐姐想說的,是段貴妃娘娘之事?」


    「……不。是別的……其實,我有話要問妹妹。」


    夕麗難以啟齒般移開視線。


    「妹妹每次帶來的點心……裏麵沒下藥吧?」


    「藥?什麽意思?」


    「……七月初,服侍我的女官春鶯流產了。大夫疑她是飲了墮胎藥。自然,她不可能主動服藥。春鶯為某武官之妻,二人去年年末新婚。一知有孕,便四處張揚。那時正肚子快顯,就要回家歇息。」


    丹蓉哼的一聲,聽作耳旁風。什麽女官,她毫不在乎。


    「我查她入口吃食中,有無可疑之物,卻未明了。但她身子不適前吃的東西一種,便是妹妹帶來的橙糕。春鶯說想吃我剩下的……我便給她了。」


    「姐姐意思是橙糕裏加了墮胎藥?」


    「……也不能說是如此。亡炎試過毒對吧?亡炎對毒藥了如指掌,若下了毒,一吃便知。但亡炎說,橙糕中並無墮胎藥。所以春鶯流產,與橙糕無關,但……」


    調查此事的宮正司宦官指出,春鶯吃的橙糕——夕麗吃剩的,其中或含有墮胎藥。


    「若我吃的橙糕有毒,便能解釋春鶯流產。但這怎能辦到?怎麽隻我吃的橙糕下了墮胎藥?橙糕切開,隨意盛於器皿。我取哪塊,你不可能知……」


    「我沒必要知道,姐姐。」


    丹蓉嫣然一笑。停下腳步,抱住了夕麗。


    「隻要在姐姐手上塗毒,無論取哪塊,都會中毒。」


    夕麗隻覺倒吸一口氣。是因驚愕,還是疼痛襲向腹部?


    「那時,姐姐為安慰我,握住了我的手吧?我輕輕握回。」


    她事先在手上塗毒。為令試毒徒勞無功。


    「……為什麽?妹妹該是為我懷孕高興的。那是……假的?」


    「肯定是假的啊。姐姐懷孕,我怎會高興。」


    她猛力推入刺在夕麗腹部的短刀之柄。衣隔數重,刺出致命傷需力度。丹蓉將沸騰的怨憎,注入握柄之手。


    「……妹妹,也仰慕皇上……?若是如此,直說便……」


    「我仰慕皇上?別說笑了。男人個個惡心。」


    丹蓉麵目扭曲。想想男人便覺反胃。


    「我喜歡的,是夕麗姐姐。因為,姐姐又溫柔、又親切、又愉快。我過世的姐姐,也像夕麗姐姐這樣。自叔父手中保護我的,便是姐姐。我那時,特別喜歡姐姐。真的真的特別喜歡。想永遠永遠與姐姐一起。姐姐之外的,一概不需要。」


    夕麗痛苦般呻吟。可憐般呻吟,她定是十分痛吧。


    「我本想與姐姐兩人共度一生……可姐姐卻因父親命令出嫁。可憐的姐姐。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想必很是痛苦。但我卻無能為力。我隻能常去看她。幾乎日日去看她。兩人吃著點心有說有笑。夏戲水,冬玩雪。姐姐與我。我與姐姐。僅僅彼此二人。」


    那時真幸福。相信著此刻定能永恒。直到姐姐即將臨盆。


    「姐姐懷孕了。我那時全然不懂。見姐姐歡喜,我便覺得是高興之事。但這大錯特錯。有孕並非喜事。而是禍事。姐姐就是因為身孕,死了。」


    難產末了,姐姐產下男嬰。隨後,入了鬼籍。


    「我一直陪姐姐走完最後一程。片刻不離。握著她蒼白的手,哭著求她『不要死』……可她死了。不,是被殺了。被寄寓在姐姐體內,那醜陋的小活物殺死了。」


    「我恨那個奪走姐姐的東西。若沒懷上那妖怪,姐姐便不會死。都怪那東西。是那東西殺了我姐姐。」


    哭聲如獸。麵若鬼怪。手足似巨大青蟲。


    「他可恨,於是我報複他。很簡單。我塞住他口鼻。吵鬧哭喊聲靜了,真是神清氣爽。但姐姐沒有蘇醒。那東西死了,姐姐仍冷冰冰。我哭得眼睛似要化了。想姐姐想得不得了。我想姐姐回來。沒有姐姐,我根本活不下去……」


    不知不覺,丹蓉淚如雨下。


    「沒有姐姐的世界沒有價值。我幾度想死。我對這世界毫無留戀。但幸虧我斷了死念。畢竟,我活著,才能遇上夕麗姐姐。後宮隻有可怕女人,夕麗姐姐願幫我,我很歡喜。眨眼間便極愛上姐姐。姐姐之外的,一概不再需要。」


    本想著身處後宮,便無男人礙手礙腳,能與最愛的姐姐相親相愛度日。


    「那日夕麗姐姐被召去龍床,我霎時麵色發青。與皇上同衾,或許會懷孕。若是懷孕就完了。我,又要失去姐姐。」


    她決不重蹈覆轍。丹蓉向夕麗下了避孕藥物。


    「……沒想到,妹妹拿來的點心裏竟……」


    「這是為了姐姐好。為姐姐不懷上妖怪。那可是恐怖怪物。吞噬姐姐性命,降生於世。我想保護姐姐,不受那東西傷害。我不想姐姐死。我以為好好讓姐姐服了藥,聽聞姐姐懷孕,登時眼前一黑。於是我下了墮胎藥。想了結那邪惡妖魔。」


    丹蓉嘻嘻笑道,雙肩輕搖。


    「不過這是杞人憂天。姐姐並未懷孕。並未懷上妖魔。」


    得知夕麗有孕實為誤診,丹蓉如釋重負。如此,她便無須喪姊。


    「隻要姐姐不懷孕,我便能永遠永遠與姐姐一起。話雖如此,後宮實在是令人生厭之地。姐姐總受人嫉妒、憎惡、算計。周圍淨是仇敵。泉芳儀將姐姐香囊扯個稀爛。毀壞姐姐重要之物,我絕不饒恕。所以我了結了她。」


    「……什麽、意思……」


    「我推她落井。她下去時一臉蠢相。似是死到臨頭,還不知自己因何遭殃。真蠢。明明是自作自受。」


    想起泉氏那肮髒死相,丹蓉捧腹大笑。


    「說到自作自受,段貴妃亦是。那卑劣女人陷害姐姐。險些令姐姐死罪。姐姐之敵便是我之敵。我潑她一臉開水。潰爛麵龐何等醜陋!那才是段貴妃真實模樣!」


    爽朗大笑忽然斷絕。


    「我給加皇後,也送了帶毒的點心。想方設法動了手腳,試不出毒。現在,恒春宮怕是亂作一團吧?」


    「……不會吧。竟給皇後娘娘下毒……」


    「是加皇後不好。都怪她三番五次訓斥姐姐。我早就怒火中燒。雖想著早晚了結她,卻並未下致死劑量。隻是讓她今生再無法起床。畢竟,如此才更有效。於緊抱皇後鳳冠的高傲女人而言。」


    怕是會索性尋死吧。拖著那般身體,甚至拿不起皇後印璽。


    「了結了結,敵亦不減。畢竟後宮三千人。難料何時又卷入陰謀。無法安心與姐姐生活。該如何是好,我頗為煩惱。絞盡腦汁,便想出了一件佳事。為與姐姐永相守的秘藏良策。」


    丹蓉笑著抽出短刀。撐住了夕麗大大歪斜的軀體。


    「我們一起死就好了。姐姐不覺得這是妙計?活在後宮,必要為不幸心驚膽寒。若二人共赴九泉,便再無憂心之事。」


    「……住手,妹妹。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我一直翹首企盼,與姐姐共同赴死。來吧,一起下冥府吧。去往彼世,再沒什麽能拆散我們。隻我二人,於無憂之地,永遠……啊,對了。不隻二人。冥世,還有亡故的姐姐。我要介紹給你,我們一定會親密的。我們,是三姐妹呢。」


    丹蓉咯咯笑道。夕麗用手壓住被刺處,徐徐後退。


    「姐姐?為什麽要離開我?」


    「……你、你、瘋了……說什麽、一起、去死……」


    弱聲嘶啞。花顏僵硬,如遇幽靈。


    「姐姐怕死?」


    丹蓉步步逼近,夕麗挪動顫抖雙足,向後退去。中途,裙絆住足,猛然翻倒。大髻崩開,喜相逢金簪浮於月色,滾落在地。


    「放心。死不可怕。」


    夕麗蹲伏著痛苦呻吟,身側,丹蓉輕輕蹲下。


    「我不會讓姐姐孤身一人。我,馬上會去追你。」


    嘴角猶綻,丹蓉揮起浸血的短刀。


    「所以,安心死吧,姐姐。」


    到了彼世,做可口點心吧。為她最愛的二位姐姐。


    三姐妹永遠親睦生活。永遠永遠,永久隻貪於幸福。


    夕麗麵前,滴血短刀高高揮起。身體僵住一動不動。恐懼支配全身,幾欲將燒盡肚腸的劇痛一掃而空。


    「住手,爪閑儀!!」


    尖利喊聲飛來同時,揮下的丹蓉之手被誰人攥住。甚至不予對方抵抗之暇,迅速奪去短刀者,乃那身著五爪祥龍的萬乘之君。


    「夕麗!!振作啊!!」


    她被有力臂膀抱起。那份可靠令她胸口溫熱,眼角零淚。


    「別說話。我帶你去找太醫。」


    皇帝珍重般抱起夕麗。背向被宮正司宦官押住的丹蓉。


    「不要!!別碰!!還我、還我姐姐!!」


    悲鳴紮上頭顱。心髒悚然瑟縮。


    「姐姐!!回來!!姐姐!!」


    丹蓉一遍又一遍呼喊夕麗。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啼血般尖聲回蕩四方。


    恐怖。恐怖至極。夕麗那般喜愛的丹蓉。夕麗視作親妹妹的她。僅是聽到她聲音,僅是覺出她存在,便不寒而栗。


    「沒事的,夕麗。」


    低語輕撫耳畔。僅是這份溫暖,便能治愈戰栗。


    「我在你身邊。」


    夕麗拚命抓緊龍衣。震悚漸漸平複,意識隨之遠去。


    十二月過半,內院銀裝素裹。臘梅枝上,玲瓏梅花盛放,枝亦覆重雪,寒牡丹映照雪光,愈發紅煌煌。


    「是我的錯。」


    依在皇帝胸前,夕麗呆望大敞的窗子外麵。


    「那日,我算著亡炎不在的工夫,單與丹蓉一起,才……」


    宮正司疑丹蓉下了墮胎藥,欲訊問丹蓉。夕麗探問宮正司,可否稍緩再訊。說會先自己問她。


    宮正司審訊過嚴。她想著丹蓉這窈窕淑女,恐怕耐不住。


    支開每每欲行拷問的亡炎,迎接丹蓉,亦是同樣理由。


    照夕麗預想,丹蓉該會否定她疑惑。夕麗深信,她不可能下墮胎藥,定是遭人陷害。


    但夕麗錯了。丹蓉豈止主動認罪,還將餘罪供認不諱。


    「我大意了。明明後宮之中,對誰也不可放鬆警惕……」


    丹蓉被處極刑。如今在浣衣局服苦役,等待行刑。


    她所犯最重之罪,並非涉於殺害泉芳儀段貴妃,亦非欲殺夕麗。而是向加皇後下毒。


    雖保住一命,但加皇後今生,再無法起床。


    愧於自己再無能盡責,加皇後提請廢後。


    然皇帝勞其十年內助之功,許其仍居恒春宮,命妃嬪侍妾及百官,繼續尊加氏為皇後。


    皇後職責由尹皇貴妃接手,後宮為新女主人管理,安然無事。


    (……是我令丹蓉誤入歧途。)


    丹蓉將夕麗想作亡姊。過度深情侵蝕其心,驅其犯下駭人罪孽。夕麗的存在促使丹蓉行凶。


    若丹蓉被泉芳儀搶去喜相逢簪時,她未出手相助,若她未與丹蓉親同姐妹,或許爪丹蓉不會成為罪人。


    悔悟之念接連湧來,幾已痊愈的腹部傷口陣陣鈍痛。


    「爪氏在尋亡姊的替代。若你未接下這角色,怕也將由他人扮演。無論如何,結局不異。」


    背倚寬廣胸膛,便覺再不願動彈。


    「妾能為丹蓉送些吃食嗎?浣衣局飯食太差。」


    「我安排。你一切莫操心。」


    「不,請讓妾去送。」


    夕麗回頭。雙瞳滾熱,仰視皇帝。


    「作為那孩子姐姐的替代,妾來負責。」


    如何恃寵,也無法抹去丹蓉之罪。若隻是夕麗還好,但她危及了國母加皇後性命。


    即便如此,她也不願將丹蓉送去刑場。恐懼男性的丹蓉,若被雙目放光的看客團團圍住,想必會嚐到酷烈恐怖,甚至勝於死之苦痛。丹蓉敬慕她如親姊,她雖知其罪孽深重,但也不願其見識地獄。


    (不能托付他人。必須我親自下手。)


    令他人背負罪孽,隻自己一清二白,她不願做如此卑怯者。必要下定決心。即便被罵冷酷惡女,亦要自負罪惡。


    「你也要成罪人嗎?」


    皇帝握住她手,夕麗輕輕握回。


    「是與你般配之妻吧?」


    夕麗很快將成殺人者。正與皇帝相同。


    他未答話,而是疊上唇來。二人填補彼此空虛般親吻。


    她明白這並非最後。妃嬪之位,容不下光明磊落。為保護自己,為保護他人,夕麗恐將繼續髒汙自己之手。


    (若有朝一日,尹皇貴妃娘娘私通之事公開……我)


    她自浣衣局宮女複為危芳儀後,尹皇貴妃隨即來訪。


    『素王山所見,我希望你忘掉。』


    尹皇貴妃一直憂心,自己與叔父幽會,可有被夕麗撞見。加皇後以冤罪責問夕麗之時,尹皇貴妃甚是猶豫,可要為封口,袒護夕麗。


    『……結果,我隻袖手旁觀。於你不利的證據過多,僅與皇後對立,毫無勝算。而且……我想著,若你成了罪人,便無法走漏天機。』


    然夕麗重回寵妃之位。


    『事到如今……說這些實在自私自利。我深知我有己無人。但已顧不得這些。隻要你能保密,我什麽都願做。』


    屏退左右的房間內,尹皇貴妃雙膝跪地。


    『今後萬事,聽憑你指示。我發誓,決不違抗你意願。所以還請……放過我犯下的罪。』


    尹皇貴妃淌淚訴說,夕麗無法棄之不顧。


    『我不會揭露你罪過。我並非想要皇貴妃寶冠,至於做到那般地步。但若萬一,你的罪行暴露,我亦無意庇護你。我會如你對我那般,保持沉默。』


    她無法輕率許諾。許諾會在尹皇貴妃身陷困境之時伸出援手。


    『謝謝。這足夠了。』


    夕麗伸手欲拉她起身,尹皇貴妃深深低頭。


    『對不起……你明是冤枉,我卻未幫你。』


    夕麗無意非難尹皇貴妃。尹是也是為自保,忙得不可開交。


    『後宮眾人,無不拚命保全自己。僅此而已。』


    無人可善良。常有局麵,令人不得不優先保身,先於良心。無人清白。無人無罪。欲生於此,必將悖天而行。


    所以,至少,想與人共情。作為同囚於帝王花園者。


    「你真不用搬去其他宮殿?」


    事件之後,皇帝欲將夕麗遷居別處。他考慮,因凶行起於蝶飛殿,若夕麗留居此地,恐怕無法忘卻事件。


    雖感謝皇帝掛慮,但夕麗鄭重拒絕。


    「妾不想忘。不想忘記那事件,也不想忘記丹蓉。」


    她誰也不想忘記。不想忘記那些在後宮遇見,又分別之人。


    便是為今後跨越苦難,也想記下,引以為戒。


    「你真是燈籠般的女人。」


    皇帝小聲嘟噥。


    「燈籠?您是說妾朦朦朧朧?」


    夕麗故作氣惱反問,便覺含笑親吻落上額頭。


    「是說你如照亮黑暗之光。」


    他唇所觸之處,似有熱流溢出。


    「若妾是光,皇上是什麽?」


    「大概是被光吸引去的羽虱吧。」


    「羽虱可不美。妾想想啊,黑暗如何?」


    「黑暗?你想說我是陰暗男人?」


    皇帝故作氣惱,吊起半邊眉毛,夕麗見此,輕輕微笑。


    「妾想說,是黑暗令燈籠放光。」


    正如無暗,燈籠便無光,夕麗在無皇帝的世界,亦不會展露笑顏。


    想永遠伴他身旁。若可以,直到這生命燃燒殆盡。


    年節過,至紹景四年。


    正月七日,人勝節。依往年慣例,天子賜宴於都中名勝蘭翠池。


    垂峰離席,攜夕麗移步寒緋櫻林。清爽初春時節。寒緋櫻花開喜人,向蒼天展枝,繪出嬌豔紋樣。


    「你的人勝,和你真像。」


    人勝,為綾絹剪作或金箔鏤成的人形之物。人勝節為除魔,裝飾發上。


    夕麗髻上,飾金箔婦人形人勝。


    「是嗎?這倒並非照妾模樣做的。」


    她歪頭思索,舉止無比可愛。


    「簡直一模一樣,像你一般閃閃發光。」


    「人勝發光理所當然吧。畢竟是金箔做的。」


    「別答得那麽不可愛。還有其他反應吧,比如臉頰泛紅啊,靦腆羞怯啊。」


    「你若期待可愛反應,何不換些動聽說法?」


    鴛鴦貴子絹扇覆在嘴邊,夕麗眯縫雙眼,略帶幾分捉弄。


    「稍等。我要在你耳畔,說最美的情話。」


    怎能任她嘲弄就此退縮。垂峰抱起雙臂,陷入沉思。


    他搜索枯腸,想尋出令女人之心驟燃的甜言蜜語,卻怎麽也尋不到。


    「還沒想出?」


    「你太性急。我這是正深思熟慮。」


    「你快些想吧。妾會等倦的。」


    夕麗得意洋洋般欠伸。那模樣也甚是可愛,令垂峰格外生氣。


    苦思冥想良久,終於尋到一答案。


    「好,想到了。」


    垂峰轉向夕麗,鄭重凝視她。身浴明朗日光,雙瞳熠熠生輝。滿載鮮活期待的光芒,捉住垂峰不放。


    「……不在這裏說了。」


    見垂峰背過身去,夕麗發出不滿聲音。


    「妾現在就想聽。」


    「等晚上吧。這不是大白天能說的。」


    「啊!你要說什麽越矩之辭吧?」


    「越什麽矩。是極正經的話。」


    「那大白天說又何妨?」


    「有妨。這種話,該在恰當之時說。」


    垂峰故作鎮靜,假作看花,夕麗見此,繞至他身前。


    「看來,你是沒想到吧。」


    「我不是說想到了嗎。」


    「可你不說具體內容。」


    「晚上告訴你。」


    「果然,你是想說下流話啊。」


    「絕不下流。」


    「那說來聽聽。」


    「不。我不想說。」


    垂峰逃開般走在寒緋櫻林中。夕麗追來,擋住他去路。


    「皇上不說,妾會討厭皇上的。」


    挑戰般眼神射穿垂峰。二人相瞪片刻,終於垂峰投降。


    「好吧。我說,你閉上眼。」


    「妾為何非閉眼不可?」


    「好了,別問了閉眼。否則,晚上也不說了。」


    夕麗怪訝皺眉,合上花瓣般眼簾。


    他仿佛求婚男子般緊張。明明數月之後,他二人名分、實際上結為夫婦,便將滿一年,可他甚至覺得,連她的手都未握過。


    「我愛你。」


    「……誒?」


    「喂,誰讓你睜眼了。閉著。」


    「你還有話要說?」


    「沒了。該說的都說了。」


    垂峰輕巧轉身,原路返回,夕麗跑著追上。


    「你不用看妾的反應嗎?」


    「反正,又是說些不可愛的話吧。」


    「可愛不可愛,還請你看了再決定。」


    夕麗趕過垂峰站住。花顏望向垂峰,似是麵紅耳赤。


    「……過會兒告訴你。」


    「別故弄玄虛。現在說。」


    「在、在這裏說不出口。等晚上吧。」


    她一個回身,向前走去。垂峰即刻追上,立在她身旁。


    「看來,你是要說下流之辭啊?」


    「什、什麽下流之辭。別說奇怪話。」


    「那沒必要拖到晚上吧。快說。」


    「不要。這話不能在這兒說。」


    「在哪兒,你就願意說了?」


    「……在房間內,僅你與妾兩人。」


    「那便能在這兒說。天下乃皇帝私物。無論何處,都是房間內。」


    「就算你強詞奪理,不行就是不行。」


    夕麗冷淡回答,正欲溜掉,垂峰見此,攥住她手臂,將她拉過身側。


    「求你了。告訴我吧。」


    他著迷般凝望。她外之物,一切不入他眼。


    「……妾愛你。」


    動人之聲揚起刹那,便見她麵頰綻開胭脂之花。


    「總、總獨占皇上,實在過意不去。差不多、該回宴席……」


    一度唇唇相疊,便無法止步。


    「真想念月亮。」


    還要再等多久,夜幕才會降下?


    浸染薄紅花枝的陽光,實在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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