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峰,你是為做皇帝而生的。」


    這是垂峰年幼時,母親——條氏的口頭禪。


    「你有天子之資。比其他皇子,都適合坐那玉座。」


    垂峰為回應母親期待,比旁人加倍努力,勤學苦讀,精進武藝。他鬥誌昂揚,想著若成了皇帝,便不會令母親臉上無光。


    母親作為六侍妾第二位?玉人入宮。誕下垂峰後,封為妃嬪,卻不得夫君崇成帝之愛。父帝專寵李氏,召其他妃嬪侍寢,不過履行義務,從未向其傾注愛情。


    為分得寵幸殘羹,妃嬪侍妾大多向李氏獻媚。若在她身旁諂笑,即便難得聖寵,也能受些相應恩惠。後宮堪稱李氏天下。欲在後宮求取幸福,除趨附李氏,別無它法。


    但母親,從不對李氏阿諛奉承。豈止如此,她處處與李氏針鋒相對,不共戴天,常貿然挑戰李氏。即便因此遭父帝疏遠冷遇,也不隱藏對李氏的憎惡妒忌。


    「李氏沒生下皇子,為什麽皇上還愛她!?我生下了皇子,為什麽皇上不愛我!?」


    母親幾乎每一日,念著同樣怨言。


    「我明明比李氏美千百倍!!為什麽!!」


    母親一向以玉容為傲,當代第一宮廷詩人,曾讚她國色天香。她天生麗質,少女時便光彩奪目,美貌堪比太祖一生摯愛百花夫人。


    的確,母親傾國傾城。與李氏並立,如同皇妃與下婢,二人姿色天差地別。若父帝是尋常君王,恐怕會耽溺母親美色,荒廢朝政。但父帝卻對母親美貌不屑一顧。


    也怪那時條家人微言輕,三千佳麗,任憑父帝隨心所欲,僅有花容玉貌,不過路旁之石。


    母親不解父帝真意,執著於自身天姿。堅信隻要雕琢美貌,便能贏取父帝之心。同時,一心一意錘煉兒子。寄望於若垂峰成了優秀皇子,自己定能得父帝寵愛。


    結局均以失敗告終。無論母親怎樣雕飾天賦玉容,父帝一如既往,態度冷淡,無論垂峰怎樣文武兼濟,大展身手,狀況依然如故。


    那日聽聞立皇長子高善契為太子,母親勃然大怒。


    「都怪你!!都怪你不成器,皇上才不立你為太子!!真會給母親丟臉!!廢物廢物廢物!!」


    母親用鞭子痛打十四歲的垂峰。垂峰毫不反抗,逆來順受。這並非他初次被母親鞭打。


    背不順經書時,寫錯字時,禦前吟不出好詩時,練武不成時,與年長女官親近時。


    或隻是母親心煩意亂時,都會受她狠狠毆打。


    垂峰年幼時被母親鞭打,每每哭著求饒,但長到十四歲,便不再哭泣,不再謝罪。隻是沉默著忍受疼痛,忍到母親消氣。


    他知道做什麽也無濟於事。任他哭喊吵鬧,伏地乞憐,母親也要折磨他出氣。


    在尖聲咒罵兒子,不停揮鞭的母親腳下,垂峰咬牙切齒。


    (我沒當上太子,都是母親的錯。)


    父帝不會讓與李氏敵對者,成為皇太子之母。否則,母親定愈發輕蔑李氏,至於陰謀陷害,圖謀不軌。


    立為太子的善契之生母、念氏為李氏友人。念氏恭謹溫和,對李氏構不成威脅。正因如此,她誕下的善契得以入主東宮。


    但在母親看來,一切錯在垂峰。


    垂峰成了親王,蒙賜簡巡國,在都中建起王府,父帝便命其母移居簡巡王府。得寵妃嬪,即便兒子獨立門戶,亦要留在宮中,父帝此舉,是將麻煩一腳踢開。這次,母親也大發雷霆,痛打垂峰。


    「都怪你,我才被皇上疏遠!!現在,李氏肯定在笑話我吧!!笑我生了皇子,成不了器也一文不值!!」


    垂峰早已新傷不斷,但母親的過分打罵,他從未與人商談。孩童時,他認定母親生氣錯在自己,長大後,又以受母親打罵為恥,守口如瓶。


    自然,他對母親支配的王府避而遠之。


    從那時起,他與群群阿諛奉承之徒,整日花天酒地。耽溺酒色,借以消愁,又為瑣碎爭執拔刀傷人,惡評日益堆積。


    娶妻納妾後,他仍極力遠離王府。他不願見母親。一見,母親便破口大罵,鞭打垂峰,或是恰恰相反,嬌聲嬌氣如此說道。


    「快點登上皇位,讓母親安心啊。」


    善契踐祚成永乾帝後,比垂峰晚生一月的異母弟學律登極成豐始帝後,母親仍對垂峰即位夢寐以求。


    真是癡心妄想。她兒子得十二旈冠冕,可謂毫無希望。


    蒙賜的封土——簡巡國地處偏僻,國土之中半分沙漠。垂峰這親王不受重視,不言自明。仿佛是為印證此點,永乾帝駕崩後,父帝不顧皇長子垂峰,指定學律為新帝。垂峰甚至算不上候補。


    (母親還在一天,我就登不上玉座。)


    垂峰胸中壘塊,常憤懣不平。


    自己到底為何降生於世。父帝群臣對他毫無期待,當他本不存在,母親拿他出氣,大加苛待,親王有名無實,日日碌碌無為,虛度年華。他就是為這而生的嗎。


    他極想成為別的什麽。不是束之高閣的皇帝備品,不是如狗般遭痛打的不成器兒子,而是有生存價值的什麽。


    當有如饑餓感的憤悶將至極限時——灰龍案發生了。


    豐始帝駕崩,令朝廷狼狽周章。豐始帝並無皇子。


    群臣竊竊私語,人人揣度太上皇會將十二旈冠冕,戴在哪位親王頭上。


    恰巧歸京的垂峰,已坐立不安。


    (或許此次,父帝會指定我繼承大統。)


    升為新帝候補最上位者,為垂峰異母弟示驗王?高透雅。透雅因在斷腸案中,揭發寶倫大長公主與吳家陰謀,日益受父帝重用。群臣大半推薦透雅,朝廷傾向似已成定局。


    但這透雅謝絕了皇位。理由是示驗王妃不可立為皇後。


    自至興帝在位始,皇後要從誕下皇子的妃嬪中選定。


    示驗王妃已誕下男童。夫君登上玉座,她將順理成章立為皇後,但這絕不可能。因示驗王妃為異國人。皇後必是最尊貴婦女,受萬民敬仰,決不可立蠻族女性為後。


    除去透雅,可視作新帝候補的親王為巴享王?高秀麒、整鬥王?高中穩、鬆月王?高才業、究沙王?高黎洋、充獻王?高承進、霜齊王?高勇博。


    均是崇成帝皇子,垂峰異母弟。


    秀麒、中穩、才業無封地。秀麒為崇成十一年月燕案主謀榮氏之子,不可能登位。中穩生母身份低微,娘家無力,皇位遙不可及。才業體弱多病,心髒有疾,不宜為君。


    黎洋年十九。生母染氏出身名門,但黎洋本人性子太弱,仿佛不堪帝位重負夭折的永乾帝。承進年十七。生母為灰龍案中滅族之夾家女。因其母苦苦哀求,承進免於一死,但登位無望。勇博剛十五。武藝精湛,學問卻一竅不通,甚至讀不了基本的經書。胸無點墨的皇帝,怎能與突破科舉難關的一眾高官論爭。


    總之,已無象樣候補。


    垂峰暗藏登位野心,這良機千載一遇。他的手,從未離寶祚這樣近。


    但障礙仍是母親。天子生母將登聖母皇太後之位。母親或成皇太後,與已為慈母皇太後的李氏並立。父帝真會提母親與李氏比肩嗎……恐怕,不可能。


    真是諷刺,渴望垂峰即位的母親,正是讓垂峰遠離玉座的原因。


    (要是沒有母親就好了。)


    登上至尊之位,母親礙手礙腳。若他呆呆發愣,父帝將指定他人為新帝。時間緊迫。刻不容緩。所以,隻得那樣做。


    此外——別無他途。


    「……皇上……皇上。」


    輕柔嗓音撫上耳畔,垂峰睜開眼。


    鴛鴦貴子映入眼簾,鴛鴦與蓮花相合,色彩鮮明。為寢塌帳頂上刺繡紋樣。寓意夫婦和睦、子孫繁榮。


    「您好像夢魘了。沒事吧?」


    危充華柳眉緊皺。一絲不掛。玉肩赤露,光潤黑發披散,雪肌津潤,雲雨殘夢流連。


    這裏是翠眉殿寢室。令危充華侍寢後,垂峰睡著了。


    他從未在侍寢後入眠。前次與危充華同床,也隻是佯裝假寐。他信不過自己,生怕睡時恍惚失言,泄出那秘密。可昨夜在危充華身旁,他竟酣然入夢。


    盡管他本無此意。


    「朕說什麽了?」


    「沒。隻是,看起來很痛苦。」


    「因為朕做了噩夢吧。」


    「什麽夢?您說來聽聽。說出來,就輕鬆了。」


    「不要緊。別在意。」


    垂峰擁過危充華。溫暖纖弱的肢體,將噩夢殘滓淡去。


    「倒是你,沒事吧?朕沒勉強你吧?」


    昨夜是他們第二次結合。危充華不習房事。雖然他遠比初夜慎重,但看她接納垂峰很是費力。


    「妾不知道皇上那樣算不算勉強。妾不懂其他方法。」


    危充華麵頰飛紅,微光之中也甚是顯眼。


    「你若想知道別的方法,那我們就依次試一遍『金閨神戲』中房事百計吧?」


    『金閨神戲』中介紹的秘戲技法,甚至有百種以上。


    「不、不用了……!妾昨夜那樣……就、夠了……」


    「朕還不夠。」


    垂峰壓過危充華。奪唇吻上,那唇有如紅熟櫻桃。


    (危充華不敬的願望竟然是接吻。)


    好勝大膽的危充華會渴望初吻,實在出人意料。


    這願望微不足道,又惹人憐惜。實現這區區小事,想來也不會遭上天降罪。


    危充華將本想獻予心愛男子的貞操讓與垂峰。今後,再無法與他人同床。莫說與他人結合,她甚至不得拒絕垂峰,即便她不愛這夫君。


    紹景帝後宮,將成她一生牢籠,垂峰心生憐憫,實現了危充華的不敬願望。一次接吻,危充華便如凝視心愛之人,雲嬌雨怯,淚眼朦朧。那可愛模樣燃人情火,引得他三番五次,唇唇相疊。


    「……啊,對不起。」


    接吻間歇,危充華一聲道歉。緩緩匍匐於垂峰脊背的小手猛然離開,緋紅花顏滲出歉意。


    「您後背受傷了。疼嗎……?」


    此時,垂峰方察覺自己未穿寢衣。


    他平素與人交合,不會赤身露體。至多袒露下部。僅此足矣,可昨夜不知為何,脫了寢衣。


    他自是憎厭在閨中暴露自己真實之姿,亦是為遮掩背上刻下的責打傷痕。鞭子揮來瞬間的疼痛早已悄然無聲,但汙辱蓄積的苦澀仍曆曆在目。


    『我這樣做,不是恨你。』


    母親揮鞭後,定會在他新傷上抹鹽。


    『我是愛你,才對你嚴厲。你要明白母親的愛。』


    每當母親的手在撕裂的皮膚上舔舐般滑動,垂峰便因劇痛翻滾掙紮。女人的手是垂峰恐懼的對象,亦是垂峰唾棄的汙物。因此,垂峰在閨中不許女人觸碰,閨外亦不碰女人之手。


    但方才,他並未感到嫌惡。不,或許該說,他未能感到嫌惡。危充華唇上,莫非藏有令人放鬆警惕的神秘力量。


    不料這女人竟如此危險。溺於柔嫩肌膚也不可失了自製,必要當心。


    「無朕許可,不要碰朕。」


    他連啄那豔麗紅唇,低吼般私語。


    「隻能朕碰你。你沒這個權力。」


    想是覺出垂峰煩躁,他身下那雪色玉體微微戰栗。


    「還能履行一次義務嗎?」


    這不是詢問。是命令。天子金口玉言,出口成真。


    「……能。」


    他壓上她的唇,仿佛為封住那僵硬回音。


    這是為了生子。不論手段,隻要令危充華懷孕,便皆大歡喜。無須相愛。無須交心。無風情月意,也可產下皇帝備品。所以,接吻本是多此一舉。


    「……皇上,天快亮了。」


    第二次履行義務後,危充華倦怠掙紮。她拚命扭動逃離,卻被垂峰圈入懷抱,渴求著唇。幾度幾度,永無滿足。


    她並非他心愛娶來的女人。她不過政壇棋子,與其他後妃侍妾無異。與迄今為止的女人有何不同。危充華,不也隻是個女人。


    (沒什麽特別之處。)


    他如此勸告自己,吮蜜般如饑似渴,貪求著那甜美櫻桃。


    芳仙宮——那是曆代皇貴妃蒙賜的絢爛宮殿。


    「今早上真是難為你了。」


    待夕麗坐上椅子,尹皇貴妃沉穩開口。


    水榭凸至闊大蓮池。寬廣內院內,石楠開得正盛,初夏風吹如舞,搖曳著簷尖風鈴,鈴聲清清。


    (受皇後娘娘訓斥都成每日必做了。)


    今日朝禮,皇後娘娘又斥責了夕麗。


    『聽說你昨晚把皇上留下了。』


    加皇後心情極差,令夕麗跪在腳下,冷冷放言。


    『彤史記錄上,寫著受寵到黎明。』


    一聽此話,妃嬪眾口囂囂。


    『到黎明!?那個冷淡的皇上竟……!?』


    『連段貴妃娘娘,也目送皇上深夜離去啊。』


    『皇後娘娘一夜也隻受寵一次啊?真不知天高地厚。』


    一眾妃嬪目不轉睛盯來,夕麗麵紅耳赤,低了頭。


    哪談得上挽留皇帝,夕麗是遍遍哀求,懇請皇帝放了自己。


    但皇帝並未放過夕麗。


    ——你脫了衣服,就會唱歌了啊。


    甜蜜細語侵犯柔軟肌膚,夕麗不知所措般捏緊被褥。


    (昨夜皇上真是奇怪。)


    初次進禦時,夕麗自己寬衣解帶,可昨夜一陣吻雨降下,夕麗眼餳骨軟間,被剝了個一幹二淨。與初夜時天差地別,皇帝十分溫柔。每每被他輕柔觸碰,便覺身體某處漸漸脫力,幾欲忘卻這是妃嬪擔負的義務。


    (……他定是覺得我這怪人稀奇。)


    皇帝厭惡夕麗觸碰。若他心中有一絲愛情,想必不會說出這話。夕麗於他,不過房事道具。


    這倒不是傷了她。她入宮並非期待夫婦相愛,也深知自己並不特別,能越過三千佳麗,得皇帝寵愛。


    何況,她決非戀著皇帝。隻是懷有些許好感,想著他或許是良善之人,與傳聞迥然。


    僅是被皇帝拒絕,怎會受傷,可不知為何,胸中陣陣鈍痛。


    她想接吻,他令她如願以償。嚐到甘甜溫柔的吻,像是嚐到為心愛之人所愛的滋味。莫非,她是為這份暢快迷醉,不知不覺間生了誤會。誤會皇帝對自己有別種情意。


    真是愚蠢。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


    『妾沒想著留下皇上。妾多次……』


    『不許狡辯。』


    加皇後怒氣衝衝,下看向夕麗。


    『勸諫皇上不可為色所惑,是妃嬪義務。不加勸諫,強求聖寵,你身為妃嬪,毫無自覺。罰你自今夜起十日間,不得陪侍龍床。抄寫女訓書,想想該怎麽做妃嬪。』


    『真嚴厲啊。』


    紅牡丹盛放的絹布團扇掩住嘴角,段貴妃朗朗笑道。


    『危充華隻是滿足皇上要求。若新奇花朵能治愈皇上心靈,豈不可喜可賀?』


    未等加皇後還口,段貴妃向夕麗微笑道。


    『不用煩惱,妹妹。你沒錯。皇後娘娘是在嫉妒呢。她可是獨守空閨。』


    『說到獨守空閨,貴妃許久未受召了吧。本宮也為你難過啊。本宮也想給妹妹鳳戲牡丹,可皇上不要你。』


    雙方逢迎者亦加入,照例開始冷嘲熱諷,短兵相接。


    (……明明不該是這樣。)


    她本想做自己喜愛之事,活得無憂無慮,可回過神來,已陷在唇槍舌劍的漩渦中。


    這一切,都怪皇帝。都怪皇帝一時興起,寵愛夕麗。


    (……反正,他很快會厭倦。)


    沒什麽比寵愛更脆弱無常。若夕麗不再得皇帝掛念,或許也將不再受加皇後叱責。


    「這是皇上第一次迷戀一位女性,大家太激動了。」


    尹皇貴妃讓過櫻桃冰點心。


    「一時受眾人非難很是辛苦,但別被說長道短亂了心。我們的義務,是服侍皇上。可不能為別的事煩心勞累。」


    溫和話語銘刻於心,夕麗若有所思。


    (尹皇貴妃娘娘似是溫柔之人,但過分信任實在危險。)


    紹景帝後宮中,皇後派、貴妃派火花四濺,尹皇貴妃不屬任何一派。無力者難以中立。不入皇後派,亦不入貴妃派,顯而易見,她不隻是位才媛。今日她與夕麗搭話,是否出於純粹熱心,令人懷疑。她豈非另有所圖?


    (討厭。我真是,三年前起,就變得如此多疑。)


    自她被劍良背叛,便對信任他人恐懼不已。


    但在此地,或許恰合時宜。後宮中,誰也不能信任。公然為敵者自不必說,對含笑接近者,亦不可疏忽大意。真正的敵人,總戴著和藹可親的麵具。


    走出芳仙宮,夕麗便打個大哈欠。


    「危充華娘娘,這可不雅觀。」


    雨果扶著夕麗的手,走在旁側,嘻嘻笑道。


    「可我好困啊。啊—啊,好想趕緊回翠眉殿睡覺。」


    「證明皇上寵愛深厚啊。但今夜起十日間不得進禦,也真苛刻。皇後娘娘太嚴厲了。明明能再寬容些就好了……」


    「我倒是謝天謝地。皇上再像昨夜那樣,不到黎明不放手,我身子可吃不消。多虧皇後娘娘,讓我悠哉悠哉歇上十日,我可是感恩戴德。」


    「奴婢是擔心您十日不能受寵。希望皇上君心還在。」


    「他愛在不在。我又沒喜歡皇上,也不想卷入爭寵。真想趕緊失寵,過著沉迷紋樣的生活。」


    「您又逞強。您明明喜歡皇上。」


    雨果豐滿麵龐上,笑容意味深長。


    「您與皇上接吻時,人都恍惚了。和厭惡的男子接吻,會那麽恍然如夢?」


    「……你看見了?」


    「奴婢在樹蔭下看得一清二楚。嘿嘿,接吻真好啊。您覺得呢?聽人說,吻是如糖蜜的味道一般,那是真的?」


    她渾圓雙瞳閃閃發光逼來,令夕麗有些招架不住。


    「這、這麽說雨果沒接過吻?」


    「說來慚愧,沒。都這年紀了,卻一直沒有機會。」


    「真意外。雨果這般活潑開朗,怎會沒有戀人。」


    雨果並未結婚。女官中已婚者不少,獨身至今實在稀奇。


    「你沒有喜歡的人?」


    「哎呀!討、討厭,哪有喜歡我這老婆子的……!」


    「你看著可不像老婆子。還正值妙齡呢。」


    「您快別說恭維話了!太丟人了!」


    雨果如少女般麵頰飛紅,連連拍打夕麗背部。


    「妙齡早過了……可奴婢其實,愛慕著一位男子。」


    「什麽樣男子?美男子?」


    「數一數二的美男子。為人正經誠實。又手巧,又親切,笑容特別美!哈啊,可惜。往後十天都見不到……」


    「十天都……?啊,我懂了。雨果喜歡的,是舌太監吧。」


    禁止侍寢期間,敬事房太監舌太監不會前來到訪。


    「原來如此。你是見不到舌太監,才慨歎我不能進禦啊。」


    「不、不隻是這樣!奴婢是擔心危充華娘娘……!」


    「你說舌太監笑容特別美,我無法相信。那人好像從未笑過。」


    整日鬱鬱寡歡、愁雲慘淡的宦官,難以想象他的笑顏。


    「您誤會他了。舌太監是位快活男子。在奴婢麵前,總是滿麵笑容。平日隻是刻意不笑。聽說,他年少做宦官時,在不該笑的場合一不留神笑了,狠狠遭了頓責打,就有了不笑習慣。難道如此美好笑容,真是可惜……」


    雨果話聲戛然而止。梅花空木花開純白,淡雅清秀,隔著繁茂枝葉,條敬妃款款而來。


    夕麗入宮靠條家斡旋,要定期向條敬妃請安。條敬妃為人冷淡,每每漠然回應,但後宮禮儀,遇見份位高於己者,需垂首問安。夕麗避在小徑旁側,向條敬妃行禮。


    「給條敬妃娘娘請安。」


    條敬妃懶懶看向夕麗,卻一言不發,沉默經過。精煉麝香香氣隨風輕舞,藤色長裙搖曳,橫穿眼前。


    裙上絲織紋樣,為百事如意,百合、柿子、靈芝。百合代百,柿事同音。靈芝形似佛具如意,如意——即「隨人心意」。


    條敬妃身著寓意萬事順利紋樣,走向小徑對側。


    (她也不帶侍者,這是去哪?)


    敬妃為十二妃第六位。高位妃嬪外出,常有眾多宦官女官隨行。


    「條敬妃娘娘常獨自散步。奴婢不時見到她時,她總是麵色憂鬱。」


    二人複向前走去,雨果壓低聲音。


    「傳聞說,條敬妃嫁給皇上前曾有戀人。但條家棒打鴛鴦,將她嫁與還是親王時的皇上。想必她至今仍對那戀人念念不忘。成婚後,她總借故推辭侍寢。即便皇後娘娘叱責,說侍寢為妃嬪義務,也是徒勞。」


    條敬妃十年前,嫁與當時為簡巡王的皇帝。


    「她能拒絕夫君十年?」


    「皇上厭惡條家,樂得如此,與條敬妃保持距離。」


    「皇上為何厭惡條家?條家是恭明皇後娘家吧?」


    條敬妃為皇帝生母?恭明皇後侄女。


    「恭明皇後性情暴躁,與皇上不和。聽聞皇上做親王時,對王府避之不及,輾轉在別邸。」


    「我記得,恭明皇後是在皇上即位前薨去的?」


    恭明皇後?條氏薨去時為寧太妃,今上登極後,追贈皇太後。


    「恭明皇後已臥病許久。她好食夷狄藥劑,大概是因此傷了身。奴婢曾聽太醫們感歎,說她隻要聽說能保容養顏,不論何等可疑藥劑,也會服用。」


    恭明皇後曾是絕代佳人。便是姿色令天仙甘拜下風,也終會人老珠黃。恭明皇後心感危機,生怕自己年老色衰,飲用異國秘藥,欲還年駐色。


    結果損元折壽,四十過半薨去。


    (皇上厭惡女人,是因為恭明皇後嗎。)


    與母親不和,令皇帝成了這般悶悶不悅嗎。


    走至睡蓮初綻池畔,便聞古箏聲自亭內飄揚而來。琴技實在精湛。悲哀旋律如束勒在心,與涼風相戲,綿綿流淌。


    「……你看,那不是條敬妃娘娘?」


    亭內彈奏古箏美人,似是條敬妃。


    「真是奇怪。條敬妃娘娘,應該去了那邊……」


    雨果驚奇回頭。方才走來那小徑無分岔。若她回到這裏,定會與夕麗等擦肩而過。正當其疑惑不解,演奏已盡尾聲。


    條敬妃出了涼亭。身側有懷抱古箏的宦官,與眾女官隨行。


    「早些懷上身孕吧,危充華。」


    夕麗問安後,條敬妃笑也不笑,俯視夕麗。


    「你生下皇子,我便不用再聽家父抱怨。」


    她身著百事如意裙,配秋海棠紋上襦,麗姿幽豔。發髻極傾一側,用簪別作環形,成倭墮髻。許是這玉顏明淨、身形修長麗人,出嫁後仍固守貞操,令人覺如梨花苞蕾,尚未知春。


    「但你可當心。生下皇子,你用處便盡了。家父要取走你皇子,交我養育。我雖不需要皇子,但也沒來由幫你。你不想死,就自己保護自己。」


    條敬妃冷冷翻過麝香香薰衣袖。藤色裙裾下,可見七彩絲刺繡鞋。一鯉戲水蓮池紋樣,寓意戀中美人。


    「……條敬妃娘娘!剛、剛剛,您不是往那邊去了……?」


    夕麗叫住條敬妃,指向自己來時小徑。


    「什麽意思?我剛可一直在亭子裏。」


    「誒……但、剛不久,妾碰上條敬妃娘娘走過去。」


    「不是認錯人了?」


    「定是認錯了。條敬妃娘娘朝禮後,一直在那亭子彈古箏。」


    條敬妃與身旁女官麵麵相覷,夕麗不寒而栗。


    「應該……沒有認錯。剛剛確是條敬妃娘娘?」


    條敬妃走後,雨果歪頭思索。


    「……剛剛沒穿……」


    「誒?」


    「條敬妃娘娘……!剛、剛剛、沒穿……!沒穿、鞋!」


    「是嗎?但娘娘剛穿了吧。」


    「不是她……是最初的條敬妃娘娘。是在那邊小徑擦肩而過的……」


    她路過時,裙裾下露出白皙玉足。夕麗當時便奇怪,但雨果講起條敬妃娘娘,夕麗便無暇提及。


    「另一位條敬妃娘娘,剛剛光著腳,在走……?」


    雨果眼見著麵色發青。


    「那、那麽,那、那個從身旁經過的條敬妃娘娘,沒準是……」


    「……是生靈!」


    定是如此。傳聞中,生靈常赤足遊蕩。


    五月五日、端午節別名浴蘭節。為驅散邪氣,以蘭湯沐浴。


    端午節夜,皇帝將命一位後妃服侍入浴。此後妃即寵妃,渴求寵愛的後妃,人人期望侍奉天子浴蘭。


    往年因嫌麻煩,垂峰從未指名任何一人,但今年,他命危充華服侍入浴。


    「條敬妃的生靈出現了?」


    垂峰靠在浴池邊緣問道。


    豪奢白玉石浴池挖在地下,池內邊緣,造有小凳。垂峰正坐在此處,危充華為其洗發。


    此浴殿乃為垂峰五世祖隆定帝與其心愛皇後入浴所建。浴室中飾有白玉石雕刻龍與鳳凰,浴池上架有美麗小橋。


    「是。妾親眼所見。」


    危充華跪在浴池旁側,笨手笨腳為垂峰洗發。二人均身著浴衣,並非一絲不掛。


    「它和條敬妃娘娘一模一樣,卻赤足走路。定是生靈。」


    即便背向危充華,垂峰也知她麵色鐵青。


    「不是條敬妃本人?」


    「不是!妾細細查過,但那小徑無別路。與妾擦肩而過再進入池畔涼亭,彈奏古箏,絕無可能。再說,條敬妃娘娘做此事有何益處?娘娘性子冷淡。不像會捉弄妾的玩笑之人。」


    同感。條敬妃並非戲弄新入宮者,借此玩樂的可愛女子。


    「妾聽聞,強烈思慕之情會將魂魄拉出肉體。聽聞條敬妃娘娘嫁與皇上前曾有戀人,會不會是即便隻有靈魂,也要去到他身邊……」


    想是怕批逆龍鱗,危充華含糊了後話。


    「無妨。朕早知條敬妃情況。」


    「那您也知對方是誰?」


    「好像是李首輔。條家李家形同水火。於是兩家棒打鴛鴦。」


    首輔指皇帝顧問內閣大學士首席。亦稱內閣首輔,為事實上宰相。


    今年剛升首輔的李首輔,為李太後堂弟。年四十六。與條敬妃年隔二十。謹嚴耿直,為官有能,但因循守舊,頑固不化,難為垂峰所用。


    「敵對家族男女相遇相愛,真像雙非龍的小說一樣。」


    雙非龍為市井當紅文士。作品多講男歡女愛,在女性中大受歡迎。


    「東廠特意做了調查,朕聽過他們相愛機緣,不過真像小說一樣。首先,二人相遇是在十二年前春。條敬妃——當時是條氏——女扮男裝去了國子監。」


    「啊,條敬妃娘娘女扮男裝?」


    「男裝是開端。條氏她,扮作監生,在國子監讀書。」


    國子監為凱最高學府。監生即其學生。自然,女子無法成為監生。


    「似乎是她好學的伯母在幕後操縱。條氏曾向其伯母求學。伯母為綺雲大長公主故友,暗中安排,將侄女送入國子監。」


    垂峰叔母綺雲大長公主?高夏豔才華橫溢,許是因此,熱衷於女子教育。她在都中女冠觀內附設女校,令女子求學。


    「條氏頗為優秀。人稱她麒麟兒。」


    「那、這禁忌之戀怎麽……啊、妾懂了!是李首輔到國子監時,二人邂逅的?」


    「那時是李大學士。李大學士到國子監為監生授課。因為他自己也出身國子監。」


    國子監學習因人而異。並無每日授業。偶有授課不過流於形式,監生熱情不高。


    參加科舉,需通過國立學校考試,取得學籍,隻要得到學籍,學校再無用處。


    「條氏熱心聆聽李大學士授課,連連發問。李大學士對這狂妄監生毫不生氣,細致懇切,一一作答。或許是辯論中對條氏起了惜才之心,他將她招至自家宅邸,個人指導。在那期間,逐漸萌生了愛意吧。」


    「師徒關係開始的愛情啊。」


    「古板的李首輔難以相信,自己竟會受小二十歲的少女籠絡,但他確是真心實意,想娶條氏過門。在東廠調查時,李首輔自己如此回答。」


    原以為是二人有了關係,才決定結婚,可條氏是處子之身。


    「李首輔至今未娶。是念著條敬妃娘娘……嗎。」


    「誰知道呢。但你不覺得有趣嗎?李首輔那樣一本正經男人,竟會迷上男裝女子,甚至想與她結婚。對方還是敵對者條家千金。更糟的是,條家家主欲將其掌珠嫁與簡巡王——朕。莽撞行事,不僅傷條家麵子,更會令朕顏麵掃地。即便有李太後作靠山,也是場過於危險的賭。」


    「李首輔愛條敬妃娘娘,愛到無法計較得失啊。」


    危充華羨慕般低語。


    「朕後宮中,如條敬妃般曾心有所屬者,也有個三三兩兩。包括你。」


    糾纏發間的纖細手指,突然停住。


    「朕即位前,與玉座近乎無緣。並非令女人們甘願以身相許的男人。皇後如今一副正妻模樣,趾高氣揚,但做王妃時,因嫁給朕大為不滿,怏怏不樂。整日滿腹牢騷,說什麽本想嫁給皇帝,成為妃嬪,卻屈身一介親王妃,叫人不勝其煩。」


    段貴妃亦然。當時豐始帝在位,她曾想嫁與豐始帝。


    嫁與登位無望的垂峰後,日日哀歎,傷心欲絕。


    「仔細想來,朕的後妃淨是如此女人。」


    即位後娶來的美姬,全為這天子身份蜂擁而來。


    無一人追求垂峰自身。


    「不過,這也無可奈何。便是女人,也不會心甘情願嫁給這種男人。」


    頭戴十二旈冠冕,卻隻得甘心做個皇帝備品的垂峰,哪有什麽魅力。他正嘲弄般發笑,隻聽嘩啦一聲,熱水當頭潑來。


    「別突然潑水。嚇人一跳。」


    垂峰攏發回頭看去,卻見危充華瞪回自己。


    「報您上次的仇。妾可是被皇後娘娘訓斥,說妾把皇上留在寢室。還受了別人一通冷嘲熱諷。」


    第二次侍寢,垂峰直到清晨才放開夕麗。他想確認。確認她與那群女人,那群烏合之眾並無不同。確認她不值得牽絆他心意。


    結果適得其反。疑念愈深。她真不同於其他女人?


    (都怪她央求朕接吻。)


    不求黃金不求榮華,單求接吻,從未有過這樣女人。危充華說出那種話,仿佛索求戀人之吻,令垂峰判若兩人,心生動搖。


    自己都為這蠢事目瞪口呆。危充華並非對垂峰有意。隻是為逃離失戀苦痛,進了紹景帝後宮。隻是有垂峰這夫君,她想接吻,再無人可求。從召進禦,俯首聽命,隻因無法違抗皇帝命令。閨中聲聲甘甜,隻因這是妃嬪義務。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垂峰為皇帝,危充華為妃嬪。各自身負義務,必要盡責。即便毫無情分,亦要交合誕子。隻為皇統不絕。


    即便知此空虛,空虛得令人斷骨,也無法逃離。


    隻要手足係在後宮裏。


    「抱歉。」


    道歉言語脫口而出,順暢得出人意料。


    「朕,決不再做你厭惡之事。」


    他本無須道歉。危充華的身體屬於垂峰。垂峰能隨時隨地,隨心所欲貪享她身體。連她生命,也聽憑他予求予取。無論他將何等無情之舉強加於人,自己也一無所失。隻需身體相連。無須心意想通。自一開始,便不求誰真心。


    若真如此,為何——他正請她原諒?


    即便跪伏於地苦苦哀求,也得不到她憐恤,他明明一清二楚。


    「您、您倒也……無須道歉。」


    危充華低下熱氣溫暖的臉。


    「……妾是勸您適可而止。畢竟過猶不及。一晚上,做、做太多次……怕傷及您龍體……閨房之事誠然重要,但夜晚亦是身體休息之時。若因為妾,令皇上睡眠不足,妾又要受皇後娘娘訓斥。今後還請您自重……」


    垂峰自浴池中站起。輕觸她火熱麵頰,窺視她潤澤雙瞳。


    「朕能吻你嗎?」


    「……您、為何要問?」


    「朕答應過你,決不做你厭惡之事。若你不願與朕接吻,朕決不再碰你的唇。」


    為何?為何他會如此渴求。渴求她的信賴。渴求她望著他,雙目含情。


    (真是愚蠢。)


    順利贏得她心,又有何意義?又能挽救什麽?莫非深入骨髓的汙辱罪孽,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什麽情什麽愛,力量綿薄。不過一時之夢。他清清楚楚。他心知肚明。他深知自己沒資格渴求愛情。


    但他仍起了渴望。渴望她看著垂峰自己,而非有名無實皇帝。渴望她希求垂峰本身,而非他人,而非誰的代替。


    若真能如此,這空虛身體,像是帶了幾分價值。


    「……您太自私了。」


    危充華手抵在他胸前,攥成小拳。


    「您命令妾不得碰您,自己卻說想碰妾。」


    「你想碰朕?」


    「……妾不想被單方麵觸碰。像是被當作道具,心中有些憤憤。」


    「朕不是當你作道具。朕隻是……」


    害怕,這話未能出口。女人之手,最令他恐懼萬分,這實在難於啟齒。


    「不要碰朕後背,別處無妨。」


    「您受傷了,所以不想妾碰您後背吧……?啊、剛才、妾猛潑熱水,給您傷痕潑痛了嗎?還是澡豆蟄著了您了?實在抱歉。妾明知您身上有傷,還不小心……」


    她像是無意傷了人,麵色痛苦,柳眉緊皺。他胸中突然一陣溫暖。定是因為危充華替他擔心。宛若體貼心愛之人。


    「你名字叫夕麗吧。」


    二人視線交纏,垂峰環過那柳腰,拉來身側。


    「快允許朕,夕麗。允許朕沉溺於你的唇。」


    夕麗沉默不語。眼睫輕垂,小心翼翼,撫上垂峰的臂。纖細玉手描摹上臂曲線,登上兩肩,滑向胸前。


    他急不可耐,奪唇吻上。懷中那纖弱肢體似已等得焦急,微微顫動。


    「妾是自願嫁給皇上。」


    他將她拉入浴池接吻,夕麗輕歎道。


    「妾想著,你是天下第一薄情郎,妾能侍奉你一生,再不動情。」


    「朕這夫君,和你期待的一樣嗎?」


    周身蘭草香氣撲鼻,垂峰輕啄她唇,唇如花蜜。


    「……一樣,現在一樣。」


    「若將來,朕打破了你的期待,到了那時——」


    你會愛朕嗎,他本想問她,卻以接吻含糊過去。


    皇帝成為誠實夫君,未來永劫,隻如吹網欲滿。無論他隻愛一人,愛她多深,也必須不停背叛,此乃命運。


    『想著登上玉座,便能得到一切,可是大錯特錯。』


    學律曾如此說過。事到如今,垂峰好像懂了此話真意。


    五月過半,李賢妃順利誕下皇子。


    後宮習慣,皇子誕生時,後妃互贈繈褓。今日除李賢妃外,眾後妃聚在恒春宮廳堂,對坐刺繡台,各自繡著吉祥紋樣。


    (今天這條敬妃娘娘是生靈?還是本人?)


    夕麗邊繡童子乘麒麟紋樣——麒麟送子,邊觀察條敬妃。


    條敬妃正在繈褓上刺繡喜從天降紋樣。


    此圖案為蜘蛛網中懸垂下一蜘蛛。蜘蛛別名喜子,人視作吉兆。喜子懸垂的喜從天降,寓意喜事自天上降臨。


    條敬妃舉止一如既往。仍是目光冷淡,坐在刺繡台前。聽聞她雖是潛入國子監的才女,但刺繡手藝也出類拔萃。如白魚般纖細潔白指尖下,五彩斑斕蜘蛛躍然,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啊,紅線好像用盡了。哪位能借我些?」


    尹皇貴妃環視眾妃嬪,條敬妃遞來紅線卷。


    「用這個吧。」


    「謝謝,妹妹。」


    今天是她本人吧。姑且,像是穿了鞋。


    螢有無數異名,但夕麗最喜宵燭。確如燭光映照昏暗之宵,螢火飄飄搖搖,與夜風嬉鬧,恰是昏暗夜色上,繪出絢爛紋樣。


    皇帝帶著夕麗離開宴席,在小溪畔散步。


    捕螢之夜。水聲潺潺,令人沉湎,極為愜意。


    (是因為皇上在身邊嗎。走在暗處,也毫不可怕。)


    黑暗是夕麗天敵。但和皇上一起,便不會因微暗雙膝打戰。


    「朕讓暗奴查過了,條敬妃有時行為怪異。」


    皇帝在燕子花叢旁站住。


    「比如半夜突然醒來,四處徘徊;比如叫她也不應,隻是恍惚發呆;比如和看不見的東西說話。有個女官還像你一樣,說曾見過另一位條敬妃。」


    「果、果然、是生靈……!」


    夕麗隻覺毛骨悚然,緊抱住皇帝手臂。


    「……莫非,剛剛宴席見的條敬妃娘娘也是……」


    宴席處處飾有吊燈籠,但看不到條敬妃腳下。


    「您笑什麽?」


    見皇帝笑出聲,夕麗不禁怒目而視。


    「你還真和鬼怪故事有緣。先是天鏡廟幽靈,又來個條敬妃生靈?」


    「沒什麽好笑的!生、生靈沒準會襲擊皇上?」


    「區區生靈不足為懼。朕有這個。」


    皇帝指向別在腰間的虎紋香囊。這香囊是夕麗親手刺繡贈予皇上。她雖不長刺繡,卻能將除魔之虎繡得有模有樣。


    『後宮魑魅魍魎很多。為防止妖怪靠近您,戴上這個。』


    看來皇帝很中意這香囊。每次見麵,都隨身佩戴。


    「是不是繡龍更好?」


    「龍朕已經看膩了。還是虎好。」


    皇帝視如珍寶般,輕撫那虎紋香囊。


    「朕一看見它,就想起你。」


    心跳失了節奏。莫名其妙的恐懼湧上心頭,她緊抱住皇帝手臂。


    「怎麽了,夕麗。臉色好青。」


    溫柔聲音如將人包裹,早該痊愈的傷痕憋悶難忍,隱隱作痛。


    (……還能到何時呢?)


    皇帝還能這樣看夕麗多久?還能留在夕麗臂彎中多久?還能允許夕麗碰他多久?想想便兩腿發軟。害怕至極。如同在漆黑一片中煢煢孑立。身前不見身後不辨,無所適從,不知所措。


    「沒什麽好怕的。」


    皇帝勸慰般在耳畔低語,手臂環過夕麗。


    「朕保護你。」


    低沉聲音可靠回響,勒緊胸膛。


    (……您明明說過,不會許做不到的諾。)


    皇帝定會打破諾言。將來,會甩開夕麗之手。會用這溫暖臂彎擁抱其他女人。到了那時,夕麗將怨恨此刻的自己。


    「您不用保護。」


    夕麗言辭強硬,說著將臉埋入皇帝胸膛。


    「妾自己保護自己。」


    心髒如鳴鍾。熱頰如火燒。無來由的迷戀難以自抑。


    不可再向前一步。必須離開。必須立刻脫身。否則將再遭背叛。否則將再撕心裂肺。否則將再一人獨泣。警鍾高鳴,鳴聲喧囂,卻無法自皇帝臂中逃離。甚至想永遠留在這裏。


    「你的手……像白百合的花蕾一樣。」


    皇帝喃喃自語。夕麗靜靜等待,想著他或許會握住自己的手,但緊攥龍衣的手仍晾在夜風裏。


    (……說起來,皇上一次也沒碰過我手。)


    他曾抓過她手臂,曾將她擁過懷裏,卻從未握過她的手。連在閨中,也不碰夕麗之手。甚至有時刻意避過。


    (若我去碰他……他會生氣嗎。)


    她起了衝動,想碰一碰皇帝的手。想試試如相愛男女般手相牽。


    可卻無法化作行動。想到萬一被他甩開,身心便畏縮不前。


    「光看龍衣上紋樣,也挺無趣吧。」


    皇帝戲弄般輕撫夕麗脖頸。


    「快看。那是什麽紋樣?」


    夕麗朝大手所指方向轉去,一瞬停止了呼吸。


    放眼望去,宵燭成海。螢光星羅棋布,與夜色相嬉,圖案瞬息萬變。宛若漆黑綾絹,上縫群星,飄然搖蕩。


    「真是無以言表。像是置身天漢水底……」


    夕麗正為奇幻景色如癡如醉,卻突然被他奪了唇。


    「若此處是天漢,那你是織女?」


    龍眸甜蜜的眯起,映出麵色恍惚的自己。


    「……七夕還早呢。」


    牽牛織女時隔一年相會之日,他們還能否站在這裏。


    毫無確證。明日難料。無底的不安湧上喉頭,卻想至少在皇帝懷中時,沉醉於這份溫暖。


    「朕一直覺得捕螢無趣,沒想到也不錯。」


    宵燭之錦,紋樣變幻無窮。再見此景,皇帝可還在自己身邊?


    (來年,您還願與我一起捕螢嗎?)


    斷然無法出口。若許下約定,隻會徒增痛苦。


    「你說不是生靈?」


    垂峰斜倚書桌,看向玉座下的女道士。


    因掛心條敬妃之事,他再度自歸真觀請來女道士,命其調查。結果出人意料。條敬妃並未化作生靈。


    「條敬妃娘娘身上全無妖氣。也並無魂魄離體跡象,想來危充華娘娘遭遇的另一位條敬妃娘娘,並非靈魂。」


    「那是什麽?」


    「詳細至此,不得而知。若再見另一位條敬妃娘娘,該捕住她再另行調查。」


    「不是靈魂的話,那是活人?」


    有人扮作條敬妃?又有何目的?


    「您看起來很是心煩啊。」


    女道士退下後,暗奴端來茶。


    「條敬妃娘娘之事,讓宮正司查查?」


    「嗯,查吧。」


    垂峰正飲茶沉思,暗奴遞上煙管。


    「您似乎還有別的煩惱?」


    「朕在想危充華。她時不時一副思慮模樣。似乎還對比駙馬念念不忘。」


    若有人令夕麗胸中作痛,除比駙馬即常圓侯?比劍良之外,別無他人。


    (朕明明說過,要她忘了他。)


    一見夕麗麵色苦悶,便火冒三丈,熱血直衝頭上。想對她咆哮,叱問她要為此等敗類痛苦到什麽時候。他明知咆哮無用,難改她心意,可胸中激情澎湃,難以平息。


    「那殺了比駙馬?」


    暗奴溫和眉目裏,滲上幾分神秘笑意。


    「令危充華娘娘心煩意亂,實在無禮至極。此等越矩之人,還是處理了幹淨。」


    「宦官總想殺礙事者。太性急。」


    「奴是敬慕皇上,才出此言。如今,比駙馬仍在攪亂危充華娘娘心緒,此事不容小覷。若一步走錯,二人私通……」


    見垂峰視線驟利,暗奴含糊其辭,垂下眼去。


    「危充華不是愚婦。不會做輕率之事。」


    夕麗與背德私通風馬牛不相及。垂峰確信,即便她心中戀慕日甚一日,也清楚自己本分,絕不越雷池半步。雖然此信賴由何而來,他不甚了了。


    「但朕的妃嬪身上,不時閃出過去男人影子,實在令人不快。朕想讓她早日忘卻,怎麽辦才好?」


    「這、奴毫無頭緒。奴也沒有經驗。」


    「你妻子成親前沒有戀人?」


    「荊妻說與奴是初戀。」


    「真走運。」


    垂峰瞪向暗奴,目生妒意,暗奴帶幾分驕傲微笑道。


    「天寵累增,危充華娘娘不會永遠心如磐石。」


    「……朕倒不是要她的心。」


    夜夜移步翠眉殿,是為與夕麗交合。隻因多誕子嗣為天子義務,才頻繁到往。並非愛上她才不絕往來。


    可每每與夕麗見麵,定會意識到比劍良的存在。他深感她人生初戀並非自己,心中焦躁難安。


    (若夕麗初戀是朕……)


    或許她會將從未投向他人的真摯眼神,投向垂峰。或許她會將從未與人呢喃的甜言蜜語,念給垂峰。若能成令她胸中高鳴的最初男子,若能徹底獨占她初次品味的感情——


    (真是可笑至極。)


    夕麗初戀何人關他何事。他已得了她貞操初吻。皇帝與妃嬪間郎情妾意,大可不必,如此足矣。


    正當他為吐出胸中糾纏不休情感,吞吐紫煙,舌太監走進房來。來請示垂峰,今夜命誰侍寢。


    「怎麽沒危充華的名簽。」


    舌太監呈上的銀盤中,並無危充華名簽。


    「危充華娘娘無法陪侍龍床,所以未拿娘娘的名簽。」


    「金戒指?」


    後妃侍妾左手無名指戴銀戒指。此乃隨時可進禦的標誌。


    因月事無法進禦時,便在左手中指戴金戒指。


    「不,是翡翠戒指。」


    舌太監冷淡回答,垂峰大吃一驚,雙目圓睜。


    「危充華懷孕了……?」


    「恭喜皇上。太醫院中午傳來的消息。」


    依慣例,有孕後妃侍妾右手戴翡翠戒指。太醫院定期為後妃侍妾診察,診出有孕,便告知敬事房。


    「為何不先告訴朕。」


    「是危充華娘娘考慮。說不能妨礙您處理政務,傍晚再向您報喜。」


    她冰雪聰明,的確像她主張,可他不知為何,有些掛心。


    皇帝無法對有身孕者置之不理。自近侍處得知喜報後,便會當天前去探望,或是命人代勞,攜禮慰問。因此後妃侍妾一知有孕,便得意揚揚,遣人通知皇上,可夕麗似乎不一樣。


    (……懷了朕的孩子也不感到高興嗎?)


    懷上不愛的男人之子,不可能歡喜。她至今難忘初戀,別說喜悅,恐怕還會心生嫌惡。


    「去翠眉殿。」


    可無論如何,後宮中有孕乃喜事。必須歡喜。


    縱然——夕麗正悲哀歎息。


    「夕麗!你在做什麽!?」


    突然,皇帝叱責聲從天而降,夕麗猛一驚。


    「您別嚇人啊,皇上。窗花會破的。」


    「嚇到的是朕吧!」


    皇帝匆忙奔來。夕麗正往格子窗上貼剪紙。上部格子踮腳仍夠不到,便踩了椅子。


    「七夕近了,妾試做了許多喜鵲剪紙。您看怎樣?每個格子,都像有喜鵲振翅,賞心悅目吧?」


    人說七夕之夜,織女渡鵲橋,越天漢,去見心愛的牽牛。


    「妾想在那邊窗上,貼牽牛與織女剪紙。還有,薔薇、蓮……」


    「這些讓宦官去做。」


    皇帝抱起夕麗,抱她坐上長椅。


    「朕聽說了。你懷孕了。」


    「嗯,好像是。太醫說,約有兩月了。」


    「你說得好像事不關己啊。」


    「妾還是難以置信。自己體內,居然有了龍子……」


    夕麗將手搭在尚未隆起的腹部。受過幾次寵幸,有孕也不足為奇,但狀況突如其來,心緒還未跟上。


    (失戀後……從未想過,自己還會做母親。)


    那時與劍良互許終身,她以為將來會懷上他的孩子。


    然而,入宮後也從未想過會懷孕。她想著,自己跟本不會受皇上寵幸,即便受了,也至多一次兩次,不至於有孕。將夕麗送去後宮的父親,恐怕做夢也想不到,這古怪小姑娘入宮未滿半年,便身懷帝胤。


    「有身孕不能登高。踩空了可不得了。」


    皇帝吊起眼梢,瞪視夕麗。


    「實在抱歉。皇上的龍子可不能有個萬一。妾今後慎重。」


    既已身懷帝胤,這身體便不屬於夕麗。必要謹慎行事,不得任性妄為。平平安安誕下皇子,乃妃嬪義務。


    「朕不是生你氣。」


    皇帝擁過夕麗,似乎很是掛慮。


    「求求你,別做危險事。至今為止無妨礙的也小心些,最好別做。有孕之身比你想的還要嬌弱。沒有最謹慎,隻有更謹慎。」


    她懂了他的擔心,胸中一陣溫熱。


    (別人懷孕時,他也這樣為她們掛心嗎……)


    得他掛念卻無法坦率歡喜,如此自己實在令人生厭。成為妃嬪意味著什麽,她入宮前已一清二楚,可苦澀情感直湧上喉頭。


    「今夜開始……妾便不能服侍您了。」


    慣例,有孕後妃侍妾無法侍寢。


    「什麽,你想侍寢嗎?」


    他玩笑般問道,而她一言不發。


    (……今後將近一年,我都要獨自就寢了。)


    她已完全習慣,包裹在皇帝的溫暖中入眠。櫻桃宴夜前,一人獨寢理所當然,對此從無疑問,可如今甚至已忘卻,迄今為止怎樣孤衾獨枕,度過漫漫長夜。


    她不欲得寵愛。她入宮並非希求皇帝愛情。她本想一心一意,想著紋樣度日,可不知何時起,心中已隻有皇帝。


    (……若和皇上分開一時,心定能平靜了。)


    幾乎日日照麵,日日肌膚相親,令她陷入錯覺,以為和他是尋常夫妻。早已忘記這隻是黃粱一夢。


    若和他拉開距離,漂浮心緒也能尋回鎮靜。不對皇帝抱有拙笨期待,弄清妃嬪本分,照入宮當初期望,安穩度日。即便不與皇帝相愛,也能獲些相應幸福。


    不可奢望。隻得滿足於所有之物。後宮中,該惜命如金。貪得無厭,隻會徒增失去。


    「抱歉。」


    皇帝身體離開了夕麗。


    「最近總令你侍寢,給你添了不少負擔。今夜開始,你就好好歇一歇。」


    皇帝站起,望向喜鵲剪紙覆蓋的格子窗。


    「還要給你送些賀禮。想來你會收到多方贈物,但萬不可掉以輕心。身懷帝胤,恰作心術不正者的犧牲品。入口吃食,身上戴的,必要用人試了確認安全。色內監曾供職東廠,頗有能力,不會疏忽大意,但若你心中不安,盡管向朕提。朕會盡力關照你,為你能安心待產。」


    「皇上厚情,妾感激不盡。」


    夕麗正欲下跪拜禮,卻被皇帝慌忙止住。


    「暫時禁止你拜禮。不能給身體添負擔。」


    見他目光溫暖,夕麗之心似要紛飛散去。


    (您明明不愛我。)


    有時,皇帝會用看心愛女人的目光凝視夕麗。真是莫名其妙。明明握手都要回避,為何臉上如此含情脈脈。


    「你要是生下的……是公主就好了。」


    皇帝本想觸碰夕麗腹部,卻停了手。


    「若生公主,便不用卷入後宮風雲。」


    龍眼痛苦扭曲,夕麗見此,心生衝動,想抱緊皇帝。


    (若你是我一人夫君……)


    我便能安心愛你。可惜。


    第三天午後,丹蓉攜賀禮拜訪夕麗。


    「姐姐,身子還好吧?」


    「身體有些發懶,不過沒事。謝謝。」


    池畔睡蓮花開正盛。水榭內,鮮豔芙蓉紋圓柱並立,夕麗迎向丹蓉。二人共同坐上長椅,側耳傾聽涼風搖動簷尖風鈴。


    「我過來時,見泉芳儀了。她正衝貼身女官怒吼呢。」


    「女官做了什麽得罪她的事了嗎。」


    「她最近好像一直心情不佳。和她對視一下,便麵相凶狠瞪我,實在可怕。我不想和她打招呼,不由自主藏進了暗處。」


    泉芳儀剛入宮,便蒙幸天寵,但此後再未進禦。趾高氣揚的名門千金,見皇帝拋下自己寵愛夕麗,定是忍無可忍。


    「若能得皇上召見,泉芳儀娘娘心情也會好些。」


    前日昨日,均無人受召陪侍龍床。連日酷暑,鑠石流金。皇上又忙於政務,或許想獨自安然歇息。


    無人進禦令她安心,但這樣想也令她生厭。


    「對了。我想向皇上推薦妹妹。妹妹害怕男人,但皇上十分溫柔,絲毫不可怕。突然被叫去寢室定會膽怯,所以趁天明多見他幾次,說說話。做些妹妹的拿手點心獻給皇上如何?妹妹的點心實在好吃。皇上一定開心——」


    「……求你了、姐姐!不要向皇上推薦我……!」


    丹蓉白淨花顏上,恐懼寫得一清二楚。


    「我不想靠近皇上。不想受寵幸。」


    「你遭過那樣不幸。我理解你心情。但……皇上他不是壞人。我敢斷言,他決不是你叔父那般混賬。他不會做令女人害怕之事,也不會強人所難,他待人親切,文雅大方。對了對了,他還剪紙。和他一起剪,特別開心。」


    「可怕的東西當然可怕……!男人,全都討厭!」


    丹蓉不停搖頭。簪上垂飾揚起悲鳴。


    「光是去男人身邊,都快要一命嗚呼。和皇上見麵說話,簡直無法想象……更何況陪侍龍床……」


    丹蓉緊抱夕麗手臂,瑟瑟發抖。


    「當然不勉強你去。來日方長,無需著急。等你心傷痊愈,也為時不晚。」


    夕麗心生憐憫。隻因一卑劣漢之過,令丹蓉至於無法接觸異性。她不禁憎恨起丹蓉已故叔父。若沒有他,丹蓉定會加幸福。或許已過上和美婚姻,品嚐到身懷心愛人之子的歡喜。


    「我隻要能待在姐姐身邊就好。」


    夕麗握住丹蓉之手,丹蓉輕輕握回。


    「若女子能與女子成婚,我想嫁給姐姐。」


    「真好啊。我們定能成為鴛鴦夫婦。」


    二人相視一笑,隻聽丹蓉一聲輕呼。


    「我聽說有身孕想吃酸的,做了些橙糕。冰著呢,涼涼的很好吃。咱一起吃吧。」


    橙糕為柑橘皮粉混上蜂蜜凝成的點心。為能用手抓食,切成小方形,盛入玻璃器皿。


    「我來為您試毒。」


    身旁侍立的亡炎捉起塊橙糕吃下。


    「涼得恰到好處,確實美味。調味清爽,決不會吃膩。」


    「妹妹做給我的,不用試毒的。」


    「不試可不行。我可是奉命保護危充華娘娘。」


    他如此說道,又接二連三,大口吃起橙糕。


    「我說,你吃多少啊?這都沒我份了。」


    「吃一兩塊哪能試出毒。得仔細檢查。」


    「你就是想吃吧?再吃我生氣了啊。別把我的吃沒了。」


    正當她怒目而視,瞪向亡炎,丹蓉歪頭思索,模樣可人。


    「咦?姐姐,你身上那香囊去哪了?」


    「好像丟了。四處找也沒找到。」


    自朝禮回來後,母親遺物香囊不翼而飛。她找了去朝禮路上,找了歸來時順道去的園林,找遍了可能之處,卻終究未找到。


    「我去朝禮時還帶著呢,該是掉在哪兒了。」


    「這可糟了。那是姐姐母親的遺物啊……我也幫姐姐找。」


    吃過橙糕,二人結伴去找香囊。


    走在清晨走過的路上,看向地麵四處搜尋翡翠色香囊。這是她懷念亡母的寄托,無論如何也想找到。處處走遍,卻毫無收獲,隻是愈發泄氣。


    (……又是誰找我麻煩嗎。)


    自她頻繁侍寢起,日日受人冷嘲熱諷,暗下使絆。


    麻煩自朝禮帶刺問候開始。


    迎麵而來的譏諷,故意高聲的中傷,滿載惡意的嘲笑,這些自不必說;加皇後舉辦茶會,單不叫夕麗;段貴妃邀約舟遊,夕麗的船翻個底朝天;程成妃贈禮箱中,冒出老鼠死骸;與蘇順妃散步時,一大群蜂襲來;平白遭人冤枉,說夕麗弄壞了比昭儀簪子……如此種種,數不勝數。


    至今並未危及性命,夕麗隻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但若她們將惡意之手伸向母親遺物,她可未必能漠然置之。


    「危充華娘娘。香囊讓女官們去找,您快回房吧。這大熱天的,要是傷了您的貴體。」


    雨果拭著額上閃閃發光汗珠,蹙緊了眉。


    即便撐起陽傘,仍是光輝刺目,烈日當頭。總不能一直拖著丹蓉受累,若有孕之身有個萬一,又沒法向皇帝交代。


    夕麗謝了丹蓉幫忙,與丹蓉分開。拖著沉重腳步走向翠眉殿,正欲穿過朱漆大門。


    「等等,姐姐……!我找到了!」


    丹蓉氣喘籲籲跑來。


    「……應該,是這個吧……?」


    丹蓉站在夕麗身旁,緩緩展出手中緊握之物。


    「掉在我宮殿旁了。真奇怪。我出門時怎麽沒看見……」


    夕麗視野一片粉碎,已聽不見丹蓉聲音。


    翡翠色香囊割得稀碎。種種色彩交相輝映的四季安泰紋樣,剪得慘不忍睹,囊中之香不斷灑落。


    願期年平安——這懇切祈望,已破壞殆盡。


    聽聞夕麗在後宮女冠觀?玉梅觀內閉門不出,垂峰前去探問。


    戌時(午後八時左右)已過。四圍夜色遍染,可玉梅觀正殿燈火通明,燭台多如繁星,祭壇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此處受祭者,為侍奉太祖的慈誠皇後。她滿懷慈愛,心地善良,拯救眾多不幸之人,人懷崇敬之心,供奉其於壯麗祭壇。


    夕麗跪在祭壇前,正聚精會神祈禱。或許是過於專心,未覺垂峰已走來身側。


    (那東西那麽重要?)


    亡母遺物被扯得粉碎,垂峰對此並無特殊感情。隻因此事明顯是人尋釁,垂峰心中掛念,於是急忙趕來。


    夕麗不停祈禱,麵色悲愴如斷臂,實在令垂峰困惑。無論多珍貴,也不過是個香囊。身體毫發無傷,何必如此苦惱。


    「朕定會找出是誰幹的,讓他付出代價。」


    等她祈禱結束,垂峰謹慎搭話道。


    「朕叫能工巧匠做個一模一樣的。所以,你不要太傷心。心煩意亂,對肚子裏孩子不好。早些忘記不愉快的,振作精神——」


    「怎會一模一樣。」


    夕麗瞪視般仰望祭壇。


    「亡母留給妾的,隻有這四季安泰香囊。」


    根據祖母的意思,夕麗母親的遺物大半被變賣丟棄。


    『廢物新娘一死,倒是讓人神清氣爽,可死也不死幹淨。還丟個傲慢小姑娘。要是把她帶走,家裏就清淨了。』


    祖母奪走夕麗秘密藏下的亡母遺物,說要驅邪,在她麵前盡數焚毀。若夕麗膽敢非難祖母,當即一陣劈頭蓋臉叱責。


    『吵什麽吵!把你也處理了!』


    夕麗盯著吞噬亡母遺物的火焰。焰欲燎目。隻因母親溫柔良善,便被輕視,被踐踏,死後仍遭人欺淩。


    「那香囊,也是我的訓誡。為不重蹈家母覆轍,要足夠強大,強到能保護自己。莫成雨打垂頭的海棠,要做浴雨愈鮮的百合……」


    她爭強好勝、膽大包天,是將其軟弱無力、紅顏薄命的母親,視作了前車之鑒。為不受人輕侮,為自我保護,拚命虛張聲勢。


    麵對如同箭雨一般的敵意與惡意,她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那如同我活法準則一般的東西,竟成了、那樣……」


    剛毅聲音微微顫抖,淚形紅水晶耳飾輕輕搖動。


    「他們毀的是香囊,不是你的活法。」


    垂峰跪坐在了夕麗身旁。


    「有形之物終將毀壞。但無人能毀掉你的活法。你隻要自己不走錯路,便不會失途。」


    垂峰從未寄情於有形之物,無法準確體諒夕麗的心情。至多隻能推察,可卻想靠她近些。


    為何如此,自己也不甚了了。無論如何,都無法對她置之不理。她能目光剛毅回瞪天子,此時的脆弱,難以譬喻般——惹人憐惜。


    「別被惡意亂了心。別被敵意幹擾。驚慌失措,隻會令卑鄙小人歡喜。」


    「……您是說妾,為這點小事就哭哭啼啼。」


    夕麗咬緊唇。為封住淚水,閉上了眼。


    「妾知道這不是終結。誕下皇上孩子,若是皇子,定會比現在更遭罪。妾明白,不可一一為這些動搖。但……心中還是紛亂不已。割爛的香囊,仿佛在訴說。說妾無論怎樣故作堅強,怎樣另辟他途,也終究隻能……活得像家母一樣。」


    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地捏住了露草色的裙子。


    「你和你母親不同。」


    「是啊。我不能走母親的路。我要自戒,不能重蹈覆轍,不能被惡意壓垮,不能被敵意傷了心——」


    夕麗未說完,便被垂峰一把抱住。


    「你和你母親不同。」


    他用力抱緊那纖弱之軀,重複道。


    「危家家主輕視妻子。全不知她才是該珍惜之人。」


    他似乎覺出,有什麽東西在有力萌動。


    「朕不會犯危家家主一樣的錯。朕會珍惜該珍惜之物。即便犧牲什麽,即便傷害他人,即便背負罵名。」


    他忽然擔心。擔心這胸中翻滾的熾熱,會灼傷她柔軟肌膚。


    「朕不會讓你,踏上和你母親同樣的路。」


    懷中,夕麗揪緊龍衣。柔弱動作仿佛在無聲責問,「明明你終究會背叛」。


    不信也理所當然。她曾被無情男背叛。獨待戀人之夜的不安,定已入骨。想必會雙腿發軟,懷疑再遭背叛。想必對交付信任,已恐懼萬分。


    「你若不信朕說的,記住就好。你嫁的男人,和你母親的全然不同。你的夫君……對你有情。」


    他隻是,單能說有情。或許,隻是不願承認。心生膽怯,裝作未發覺胸中灼燒的感情。即便如此,欲珍惜危夕麗的心意千真萬確,毋庸置疑。


    「……妾記住了。」


    夕麗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回答道。


    「您剛說的,妾刻在心中一角了。」


    「沒刻正中?」


    「妾心中滿是紋樣,隻有角落空著。」


    這樣啊,垂峰抱著她笑道。


    「角落也好。好好記住。還要記住你的夫君是個很少動情的男人。」


    不知不覺間,期望如此到永遠。若能隻擁危夕麗入懷,若能隻為她一人掛慮,該是何等幸福。即便懂得——這是癡心妄想。


    「朕聽雨果說了。說你現在完全不用晚膳。」


    「妾沒食欲。」


    「沒食欲也不能不吃。你身子弱了,孩子也虛弱。」


    垂峰扶夕麗站起。用指尖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淚滴。


    「今夜月色真美。咱邊賞月,邊吃些宵夜。」


    「但……這無妨嗎?妾無法侍寢。您若想召誰陪侍龍床,還是該和那位一起用宵夜……」


    「朕不想召誰。朕說過吧。朕喜歡一人獨寢。」


    盼望獨寢之夜,似已是許久之前。如今夕麗不在身邊,便無法入眠。前夜昨夜,他一直想著她,度過漫漫長夜。


    「哪兒疼嗎?」


    出正殿時,夕麗突然彎下身。


    「……肚子疼。」


    垂峰麵色驟青。立刻將她抱起,抱至別室,傳太醫診察。


    「不是肚子裏的孩子出事了吧?」


    「……臣很難開口。」


    太醫麵色蒼白。許是難耐垂峰視線,癱倒般跪在地上。


    「危充華娘娘,並無身孕。」


    「你說什麽?」


    「……應該是之前誤診了。」


    夕麗躺在寢塌,目瞪口呆。


    「無身孕……為何肚子疼?得什麽大病了?」


    「不,不至於是病。是因月事開始,身子有些萎靡……」


    沉默如同刺痛般刺向肌膚。


    「……對不起,皇上。」


    夕麗下了寢塌,正欲拜伏在地。垂峰連忙止住。


    「是太醫誤診了。你沒錯。」


    「但妾收了皇上賀禮,還受皇上細心牽掛。」


    「聽聞有孕,自然要祝賀。牽掛有孕之身也同樣。」


    「……可妾並未懷孕,卻蒙賜過分厚情。還請皇上贖罪。」


    聲音出人意料,沮喪之色濃重。


    (她想懷朕的孩子?)


    他本欲詢問,卻幾乎打消念頭。她怎會傾吐真心,說自己不想懷孕。她並無拒絕皇帝的自由。


    「這幾日沒見春鶯啊。休息了?」


    午膳後,眾女官重為夕麗上妝,夕麗問道。


    春鶯為跟隨危充華的次席女官。年二十過半。手腳勤快,性格開朗。


    「她……流產了,要歇段日子。」


    雨果為女主人點唇,麵容沉痛答道。


    「啊,真可憐。很痛苦吧。」


    夕麗不由自主,將手搭上腹部。得知並未懷孕瞬間,世界天翻地覆。接著恍然大悟。沒有做母親的真實感,隻因自己並未懷孕。


    如同身上啪地裂開大洞。連並無身孕的夕麗,因受過莫名其妙的空虛侵襲,也足以體察確有身孕的春鶯的苦痛。


    「本來該請示危充華娘娘……」


    「無妨。女官都交給雨果管。」


    想來雨果是因前日之事,顧忌夕麗,才瞞了下去。


    「準備些慰問品。附上剪紙與書信送過去。」


    近來淨是消沉事。為逆轉時運,需更多吉祥紋樣。


    當日過晌,眾後妃再度聚在恒春宮刺繡。


    「真白忙活了。聽說她懷孕,我還起勁地備了賀禮呢。」


    「讓皇上空歡喜一場,真心疼皇上。」


    「受那麽多寵幸還沒身孕,怕是壓根懷不上吧?」


    不出所料,冷嘲熱諷、含沙射影如箭雨,但夕麗充耳不聞。


    (這其中的某人,毀了我母親遺物。)


    她暗暗將一眾後妃逐個看去。無論是裝模作樣對坐刺繡台的加皇後,落落大方揮舞繡針的尹皇貴妃,還是故作高聲講述自己懷孕故事的段貴妃與蘇順妃,興致勃勃聊著夕麗傳言的程成妃與比昭儀,亦或是目帶嘲笑看向夕麗的泉芳儀,笨手笨腳刺針縫線的葉溫妃,人人可疑。


    下手者或許是身邊人。或許是夕麗有好感之人。那人或許正以笑容巧妙掩蓋瘋狂惡意,對夕麗微笑。


    有人斷定,後宮中不存在真實友情。說不定——


    (她為何倒著繡。)


    夕麗看向條敬妃,她正將自己名字繡上喜從天降紋樣。後宮妃嬪侍妾製贈禮時,常繡或是寫上自己的姓。


    喜從天降為蜘蛛自蛛網垂下。條敬妃將其上下顛倒,正繡著自己名字。可她前次刺繡,還是上蛛網、下蜘蛛。


    (條敬妃娘娘,不是出身南方吧?)


    蜘蛛上、蛛網下的喜從天降紋樣,存在於南方偏僻村莊。寓意變作「幸福已降。今已幸福」。


    條氏一門祖籍西方,但條敬妃並非出身南方。


    「妹妹,可否借些紅線?」


    尹皇貴妃問道,條敬妃遞來了綠線軸。


    「這是綠線。我想要紅線。」


    條敬妃慌忙遞過紅線。尹皇貴妃道了謝,穿針引線。


    (……真奇怪。她剛剛也沒在發呆。)


    為何會弄錯紅線綠線?明明兩色截然不同。


    「條敬妃娘娘!」


    眾妃嬪散去後,夕麗追上條敬妃。


    「您看那個鞋花好?妾想獻給姐姐,於是來問問姐姐喜好。」


    夕麗遞出兩枚剪紙。為鞋上刺繡紙樣。


    紋樣為和和美美與春燕剪柳。前者為蓮、梅,後者為柳、對燕。均祈願夫婦圓滿。


    「我不需要鞋。」


    「您別這麽說,快來好好看看。妾更喜歡綠色這個。配在美麗的姐姐腳下,正合適。」


    「那就綠色。」


    條敬妃丟下冷淡答語,裹挾著麝香香氣離去。


    「今日的條敬妃娘娘,胸部比平日豐滿。」


    亡炎望向條敬妃背影,忍住一哈欠。


    「你怎麽知道?」


    「一看就知道。而且,比平日大個一寸三分(約四?五厘米)。」


    「哼—,亡炎不止喜歡拷問,還喜歡女人啊。」


    「我喜歡的可隻有拷問。拷問女人時,得選合胸圍的器具。太大無效,太小會撐壞器具。拷問前沒工夫一一測量,便練著隔衣服目測。不單胸圍,腰圍、臂長也——」


    邊將他生動描述聽作耳旁風,夕麗得了確信。


    (那人不是條敬妃娘娘。)


    剛令她看的剪紙均是紅色。聽夕麗說「綠色這個」,卻毫不懷疑。明明夕麗手中並無綠色剪紙。


    今日這條敬妃——扮作條敬妃的何人,分不清紅與綠。


    黃昏時分,垂峰乘著龍輦(天子專用肩輿),一步一搖,去往翠眉殿。


    「皇上,剛才東廠來人了……」


    暗奴向垂峰耳語,神色大變,甚是罕見。


    「說在紅泉門,捉住了扮作下級宦官的條敬妃娘娘。」


    紅泉門位於皇城東南,離東廠所在東嘉門頗近。


    「真可惜。」


    「……可惜、是?」


    「朕早就在想。終有一日,條敬妃將企圖逃亡。若她能不被宮正司抓到把柄,逃之夭夭,朕就放她走,可未成想堵在紅泉門,真不走運。」


    欲出後宮,必先過連接後宮外朝的銀凰門。


    能穿銀凰門入後宮男子,原則上隻有皇帝。並且,後妃侍妾無許可,不得出銀凰門。自然,此處戒備森嚴。


    自此過數門,便可出官署林立的皇城。


    出皇城最近之門,為皇城東正門旁東嘉門,但此乃貴人之道,隻許皇帝皇族、高官、高級宦官通行。因此,下級宦官裝束欲至皇城外——內城,隻得過紅泉門。


    過紅泉門至內城,便可隨心所欲去往天涯海角。


    (她是想去見李首輔嗎?)


    條敬妃目的地,應該是李首輔宅邸。她為過往戀人守節,將夫君拒之門外十年。令她甘冒危險亦要見麵之人,恐怕隻有李首輔。


    「奇怪的是,宮正司說,條敬妃娘娘正在天鏡廟祈禱。」


    「那是假的吧。」


    條敬妃生靈騷動,歸真觀女道士言並無妖氣。若非靈魂之類,隻會是有人扮作條敬妃。


    為查明事實,他令宮正司搜尋條敬妃身邊。


    於是查到,昨日深夜,條敬妃去了荒涼無人神廟。那神廟如廢居,可條敬妃獨自進去,不久又出來。


    進時出時,均穿著鞋。


    (那時,與替身調換的吧。)


    令酷似自己麵容者上同樣妝,梳同樣髻,穿同樣衣。並令其赤足徘徊,使人想作生靈。自己恍惚出神,叫也不應,夜半四處遊蕩,莫名其妙行為反反複複。大概是想將來互換身份,令假冒者化作條敬妃真人,真人條敬妃化作生靈。


    若能扮作生靈,逃亡輕而易舉。人見生靈,隻會怕得癱軟,怎敢追來。再尋處換上逃亡衣服,堂堂正正走出銀凰門即可。後宮留有假條敬妃,不會令人起疑。


    (她是嗅到宮正司動作了?)


    條敬妃是女扮男裝混入國子監的有膽有才之人。


    想來她是嗅出垂峰請歸真觀女道士,又秘密調查,於是匆匆忙忙,欲趁計劃未敗露行事。或許正因知曉宮正司監視,昨夜才特意穿鞋,未扮生靈,與假冒者掉包。


    (那麽,該如何處理?)


    逃出後宮為重罪。理應處死。


    想來她難得條家庇護。她本就無視娘家命令,拒與夫君同衾。條敬妃死,於條家更方便。


    若她被處決,條家便可送新千金入宮。那千金恐怕不會拒絕夫君,令娘家為難,或許還會陪侍龍床,誕下皇子。


    垂峰沒有庇護條敬妃的理由,但將她處死,也毫無益處。


    正因條敬妃拒絕,才能不誕下條家血脈。也因他厭惡亡母娘家,有意疏遠,但若真生下條家血親皇子,將令垂峰難辦。若條家察覺那事,若到了那時,有條家出身母親生下的皇子,必令垂峰處境艱難。


    更甚者,若處死條敬妃,定先得罪李首輔。如今,朝廷正為垂峰的稅製改革議案左右搖擺。雖稱不上大改革,但能為他今後立足紮下根基,可支持垂峰的官吏寥寥無幾。


    眾高官各有打算,對改革麵露難色,垂峰正爭取李首輔支援。處死條敬妃,將令一切努力化為泡影。即便他不認為李首輔會因私怨誤政,但恐種下禍根。還是盡量避免處決——


    「怎麽這麽吵?」


    朱牆對側,聽得宦官們亂哄哄吵鬧。


    「好像是天鏡廟失火了。」


    聽了暗奴回答,垂峰挑起半邊眉,突然傳來宦官高聲呼喊。


    「太醫還沒來嗎!?危充華娘娘有個好歹就麻煩了!」


    「娘娘受傷了!快傳太醫!」


    垂峰麵如死灰。立刻命龍輦轉向天鏡廟。心中如折壽百年,拚命奔向現場,火情倒不如預想嚴重。


    「皇上!您怎麽在這兒!?」


    下了龍輦,便見夕麗奔來。像是拖著左腳。


    「朕才要問你呢!你在這兒幹什麽!?」


    「妾聽說條敬妃娘娘在天鏡廟,於是來找她。」


    「你腳傷了。朕帶你去太醫院。得趕緊處理傷口。」


    垂峰抱起夕麗,抱上龍輦。夕麗突然耳語。


    「那不是條敬妃娘娘。」


    「朕知道。條敬妃在紅泉門被抓了。」


    「那您也知道那位不是女人?」


    「什麽?不是女人……?」


    垂峰看向正殿前色內監押著的條敬妃——假冒者。完美無缺的細長臉,修長苗條的肩,看去隻像女人。


    「妾到天鏡廟時,那人在正殿放火,意欲自盡。幸好火勢尚弱,妾便進去救他。那人要用刀刺自己胸膛,妾想奪刀,與他扭作一團時……」


    「等等。你衝進火裏了?還想從條敬妃手中奪刀?」


    垂峰怒目而視。粗暴抓住夕麗雙肩。


    「怎麽做這麽危險的事!?衝入火場,何等莽撞!!搞不好會燒死!!沒準會被刺——」


    「您等會兒再罵!先將這人特別保護起來。這人大概是宦官。妾和他糾纏時,碰到他胸口,胸口塞了東西。他做條敬妃娘娘替身,已深知危險。恐怕會擔下一切罪責自盡。在事情水落石出前,還請您派人看住他。」


    「好。他招認前,朕決不讓他自盡。」


    「……招認後呢?」


    夕麗抬頭看向垂峰,眼中滿是不安。


    「果然……要處死二人嗎?」


    她滿麵痛苦,如切身之事,是對條敬妃起了共鳴嗎。


    (……你也想去找比駙馬嗎?)


    不可能問出口。若問得她真心,定會——後悔。


    「朕自有考量。」


    垂峰命暗奴,自東廠領回條敬妃。


    「去告訴東廠。『你們捉的並非條敬妃,隻是個下級宦官。』」


    隻當一切從未發生。如此解決,最為妥當。


    七月十五中元節。別名鬼節。人人祭祀先祖,供養亡靈。


    皇宮中的中元節宴,皇帝與後妃侍妾扮作亡靈妖怪。此舉始於愛宴之豐始帝,最近亦在民間流行開來。


    「還你香囊。」


    走在河畔,皇帝將翡翠色香囊遞給夕麗。


    正當夕麗為縫起割爛香囊,愁眉不展,皇帝說拿給名匠去補,她便交了香囊。想來是極優秀匠人親自出馬。四季安泰紋樣完好無損,恢複如初。


    「謝皇上。」


    「感謝之情得表現在態度上,妖狐小姐。」


    皇帝捉弄般揚起嘴角,抬起夕麗下巴。


    今夜,夕麗扮作妖狐。雙螺髻當狐耳,簪上珍珠粒粒,又別絹花夾竹桃。大袖上襦上,鮮紅龍爪花競相綻放,襟頭銀線刺繡,長裙提到胸口,印金纏枝葡萄紋遍布裙上。


    胸口上部結帶,帶上小小鈴飾搖曳,披帛織入孔雀羽絲,婀娜嬌美,流光溢彩,垂至足邊。額頭點金箔花鈿,眼角胭脂極濃,胸口顏料描出蝶戀花紋……裝束比平日妖豔。


    「……不行。會被亡靈看見的。」


    知道他將吻自己,夕麗輕輕逃開,卻被攔腰抱過。


    「朕是閻羅王。怕什麽亡靈。」


    扮作閻羅王的皇帝疊上唇來。她忽然失了反抗力氣,任憑他吻住。


    條敬妃逃亡事件,算作了從未發生。


    紹景三年六月後宮記錄中,隻記下條敬妃欲於天鏡廟自盡,但保住一命。


    扮作條敬妃的下級宦官說,他本想在被識破前自盡。死於火海,是為人辨不出遺體性別。


    問他為何深知此乃大罪,仍與條敬妃調換身份,那下級宦官毅然答道:


    『奴仰慕娘娘。』


    他才是十六歲少年。南方貧農出身,目不識丁,九歲淨身(去勢),入了內書堂,但跟不上學業,十四歲成了淨軍。


    淨軍為從事苦役的下級宦官。一旦成了淨軍,至死也逃不出這活地獄。


    但他遇到了條敬妃。他遭長官施暴,半死不活,條敬妃卻願無私看護,還為他啟蒙,撿起一度放棄的學業。有條敬妃指導,內書堂時嚐過的挫折如同虛幻,難解書籍也能讀得順暢。


    『奴知自己不自量力。可即便如此……還是動了心。』


    我為宦官,她為妃嬪。莫說戀上,他甚至沒有與她交談的權利。他拚命扼殺戀慕之心。明知是徒勞。


    『條敬妃娘娘說想離開後宮。想去找她愛慕的李首輔。即便隻一夜,也想與李首輔結合。若能如願以償,不惜性命……奴想實現娘娘願望。』


    無論如何戀慕,也遙不可及。那至少,想祈求她幸福。


    『是奴提出,要鬧場生靈騷動。若條敬妃娘娘常行為怪異,交換身份後,奴有何疏忽,也能糊弄過去。』


    他模仿條敬妃舉止言語,練習假扮成她模樣。他本就麵貌清秀,上妝仿作她相貌。同時,條敬妃改變妝容,貼近下級宦官長相。所幸二人身形亦相似,但他胸部平坦,需塞上東西,合乎條敬妃體型。二人不時交換。起初很快便換回,但時間逐漸延長。計劃著將來完全互換。


    但其發覺宮正司動作,於是加快計劃。他雖巧妙扮作條敬妃,卻將喜從天降倒過,令夕麗起了疑。


    『奴天生分不清紅與綠。兩種顏色看去一樣。為不弄錯繡線,在線軸上做了記號……』


    偶然,條敬妃身邊女官換了新線軸。


    『我對他說,交換後也莫要自盡,要作為條敬妃活下去。』


    調查時,條敬妃淡然答道。


    『隻要不進禦,便不會在皇上麵前敗露。傭人早見慣我行為奇特,縱令他有幾分怪異,也不會深究。若見機得罪皇上,打入冷宮,他宦官身份便幾乎不可能暴露。』


    那下級宦官雖答應條敬妃不自盡,卻謀劃著自絕性命。他的存在,即是互換身份的證據,便是為她安全著想,也該消失。


    (他的愛,與條敬妃娘娘之愛同樣,是真心的……)


    皇帝赦免了條敬妃與下級宦官。不,他甚至並未生氣。


    『你們能否一輩子守住秘密?』


    皇帝向二人提議。依二人計策,順水推舟,下級宦官作為條敬妃留在後宮,條敬妃出宮去。還可為她備下假身份。


    『你想嫁給李首輔吧?朕為你們牽線。自然,是暗中進行。』


    他問她,可願作為他人,而非條家千金,嫁給李首輔。


    『但作為交換,你要把李首輔拉到朕這邊。你曾求學國子監,想來輕而易舉。』


    其實,即便條敬妃不出手,自接下她時起,李首輔再無法違抗皇帝。與後妃侍妾私通者死罪。等同性命捏在皇帝手裏。


    『這不是妾自己能決定的。』


    聽了如夢綸言,條敬妃仍凜然回看皇帝。


    『請您先問問師父。師父不同意,妾無法答應。』


    她稱師父者,隻會是她過去的老師、戀人李首輔。


    『皇上為何不喜歡條敬妃娘娘?』


    李首輔開口,便如此說道。接著一番激昂演說。


    說條敬妃如何才華橫溢,充滿魅力。如此哲婦,舉世無雙,再無她這般,該愛惜珍重的一生伴侶。


    『那你該娶她。賢臣正配賢婦。』


    『……可是。』


    『你不想被朕抓住把柄?』


    這都是細枝末節,李首輔斬釘截鐵道。


    『還請您先問問條敬妃娘娘意思。若條敬妃娘娘不同意,臣隻得拒絕。』


    皇帝嗬嗬大笑。


    『你們定能成般配夫妻。』


    下級宦官自是應允皇帝提議。


    『條敬妃娘娘幸福,便是奴的心願。』


    於是,條敬妃離開後宮,去了新親族,下級宦官作為條敬妃留下。李首輔正籌辦訂婚,忙得不可開交。時候一到,將迎娶已成他人的條敬妃。


    中元節前後三日,為官吏公休日。


    (現在,他二人去了河邊吧。)


    中元節夜放河燈。將點著的燈籠放入河中。無數燈籠散在水上,熠熠生輝,美如仙境。


    「妾小時候,第一次看放河燈,大哭了一場。」


    夕麗點上燈籠,喃喃自語。


    「妾很害怕。燈籠成群,漂在河麵,像幽靈一樣。」


    夕麗號啕大哭,母親輕撫她背部。


    『不用害怕。那不是幽靈。』


    『……不是幽靈,是什麽?』


    『是送往九泉的信。一盞盞燈籠,是某人寄與某人的寶貴心意。』


    你看,母親指向撥彈黑暗般閃耀的群群燈籠,說道。


    『有多少光,就有多少人的溫暖情意。』


    聽了母親這話,便覺川麵上滑過的燈籠,帶了層溫柔顏色。


    「你母親,是心地善良之人。」


    皇帝自河岸蹲下,放出燈籠。


    「若能與死者見麵,你可想見你母親?」


    「妾有好多話想當麵和母親講。講妾入宮,在宮中看到很多吉祥紋樣,還見了皇上,蒙賜過分聖恩,還有……」


    對你動了心——她在心中念出下文。


    「朕,死也不想見母親。」


    皇帝仍蹲在旁邊,看夕麗放燈籠。


    「朕不知想過多少次。要是沒有這母親就好了。」


    兩盞燈籠悠悠蕩蕩,無依無憑,順昏暗川流而下。


    「所以朕殺了她。」


    「……誒?」


    「朕為得這玉座,殺了母親。」


    夜風搖岸柳,裹挾走苦痛之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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