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同恭也所言,美濃田一口答應了他的要求,不惜代付幾十萬的征信費展開調查,還說「隻要恭也回來,這點小錢不算什麽」。


    恭也把曆時一個多月完成的調查報告書給夏織看,上麵寫著彰一在東京六本木的一家法國餐廳裏工作。


    彰一離開「金翅雀」後,待過很多家店,最後落腳此處。他負責餐後甜點的製作,成了一名優秀的甜點師傅。


    報告書裏還挾了一張美食雜誌的餐廳報導,上頭有彰一與法國餐廳「釜之家」的老板——香川主廚的合照。雖然上麵有寫出市川彰一的名字,但恭也說這是一本隻在關東發行的刊物,所以晴惠可能沒發現。


    既然大方秀出名字和照片,可見彰一並不介意讓晴惠知道。夏織感覺得到,彰一有種「事到如今,再怎麽勸我也不會回去」的自信。


    恭也並沒有忘記另一件工作品評夏織做的甜點。每星期一次。


    他們利用公休日的隔天早上,稍微提早一點上班,然後恭也在店內試吃夏織帶來的甜點。


    這樣做不會弄髒廚房,而且前一天放假,夏織可以從容地在家裏自己試作。


    其實,距離恭也離開的日子已經不遠了,每星期一次的學習指導也隻剩下幾次。


    夏織做了一張表,清楚列出要做的甜點。恭也過目之後,又加了一些課題。


    蛋糕體、派皮的烘焙方法。


    鮮奶油、卡士達醬、各種花式奶油醬的作法。


    挑選水果的方法、切法。


    慕斯和果凍的製作方法。


    糖花和蛋白糖霜的烘焙方法。


    堅果類與巧克力的使用方法。


    這些對出身甜點專門學校的夏織來說,都是再基本不過的知識,也都實際做過,但是每次做好拿給恭也檢驗,一定會被他打回票。


    不是嫌蛋糕體膨脹得不夠好看,就是嫌表麵烤得太焦。再不然,就是挑剔鮮奶油的滑潤感有沒有有跟素材充分融合。


    水果新鮮與否?味道和蛋糕搭不搭?


    慕斯和果凍的凝固度如何?是不是因為混了果汁,所以沒辦法凝固得很漂亮?


    蛋白糖霜的形體好不好看?


    巧克力的調溫是否控製得宜?


    恭也隻要吃一口,馬上就能指出夏織哪裏需要改善。然後她再照他說的地方重做,做出來的東西果然就不一樣。


    「隻要不斷練習,就能明顯感受到自己的進步。」恭也說。


    「除了練習以外,沒有其他捷徑。就算明年能進廚房,一開始也隻能擔任助手。但是你不可以小看單純的作業,一定要做到別人模仿不來的完美程度!隻要完美地做好一件事,就能有效活用在其他工作上。」


    恭也不隻教她作業程序,也常說一些做甜點的重要概念。


    「甜點的美味與否,取決於調和。如果隻有甜味,絕對不會是美味的蛋糕。甜味、酸味、苦味、口感i一切都要充分調和,才能做出好吃的甜點。」


    「首先,一定要牢牢記住基本功。身為甜點師傅,不論何時都要能提供客人一定水準的美味。」


    「因為蛋糕的材料多半是農作物,所以隨著氣候變化,味道多少會有些差異。麵


    粉、牛奶、水果也是,一定要使用味道富有層次的食材,甜點師傅再配合食材來調整味道。」


    「將來你要是打算開店,不光是要做出美味的甜點,還必須思考怎樣才能做出讓客人還想再吃的甜點。如果你的甜點是讓人吃過一次就忘了的味道,或是沒什麽新鮮感,絕對沒辦法吸引客人再次光顧。究竟什麽是讓人想一嚐再嚐的美味?甜點師傅可以提出各種解釋。有人覺得是特色;相反的,也有人覺得簡單才是不會厭倦的美味,所以沒有正確答案。重要的是,森澤小姐希望自己做的甜點能讓什麽樣的客人、如何感受到美味的喜悅,這才是目標。如果你能不斷思索這個問題,就不會走偏了。」


    夏織每次被恭也糾正後,都必須重做。不過,要是沒辦法達到他的要求,即便重做也沒辦法過關。恭也之所以如此嚴格,是為了讓夏織察覺自己哪裏做得不好,才會要求她不斷重做。


    夏織很訝異自己「應該知道的事」,竟成了「一知半解的事」。


    原來,她在專門學校學到的是「如何組裝甜點的方法」,而恭也現在教她的,是如何製作能吸引人、讓人感到喜悅的甜點。


    明明用的是一樣的材料、一樣的東西,為什麽做出來的東西會差那麽多?


    隻是稍微調整一下製作方向,味道竟然有這麽大的改變——


    夏織的內心騷動不已。


    眼前這一片廣闊的世界,讓她有點暈眩。


    恭也和夏織決定利用耶誕假期去拜訪彰一。


    這樣一來,就不會兩人同時請休而惹人猜疑,還能在東京多待幾天,畢竟一年當中,隻有耶誕節過後才有特別公休。


    幸好彰一工作的餐廳,耶誕節隔天仍然有營業。這家餐廳平時就采完全預約製,耶誕節也不會因此特別忙碌,而且為了服務耶誕節沒能休假的客人,年底也不休息,照常營業。


    恭也用手機上網尋找住宿的地方,確認某家商務旅館有空房後,立刻登錄訂房。


    「我們就直接過去吧!」恭也說:「然後想辦法守在那裏,等他下班。」


    「我們貿然跑去,他不會生氣嗎?」


    「要是先聯絡,我想他會躲著不見我們。雖然有點冒失,但直接找本人的失敗率比較低。」


    夏織打電話到「釜之家」訂位。


    夏織預約了晚餐時段,還提到自己因為在雜誌上看到店裏甜點師傅的相關報導,所以想來嚐嚐,藉此打聽彰一是否還在那裏工作。


    「是的,他是我們店裏的師傅。」工作人員回道。


    「現在還能吃到雜誌上介紹的那款甜點嗎?」


    「因為甜點內容會隨季節更換,所以也許不是您看到的那一款。不過,因為師傅是同一個人,可以盡量滿足您的需求。」


    「謝謝,我很期待,麻煩你了。」


    夏織預約了當天最晚的時段後,就掛斷電話。「彰一先生那天應該會上班。隻要沒有突發情況,我們那天應該可以和他碰到麵。」


    「太好了。我也預約了東京商務旅館的兩個房間……再來就是買新幹線車票。」


    耶誕時節是甜點店最忙碌的時候。光是做餅幹類的點心就夠忙了,「金翅雀」還要應付大量的耶誕蛋糕訂單,簡直忙翻了。


    敦賀對夏織說:「我看森澤小姐八成會被叫進廚房幫忙。」


    「會通宵嗎?」


    「通常會讓女性工作人員先回家,男性工作人員留下來繼續工作、夜宿店裏。」


    一般工廠生產的耶誕蛋糕通常是從販售日來倒推作業流程,而且蛋糕體很早以前就


    做好,因為等到耶誕夜前夕才開始製作,會來不及出貨,所以製作好的大量蛋糕體先放


    在冷凍庫保存,等販售日接近時,再進行解凍、裝飾等作業。


    「金翅雀」的耶誕蛋糕采限量預購,而且為了讓客人品嚐到新鮮蛋糕,沒有提早製


    作蛋糕體和鮮奶油,而是在當天跟一般販售的蛋糕一起同步製作,導致每天的工作排程緊湊到讓人喘不過氣。


    一切果然如敦賀所言,作業排程十分緊湊,耶誕夜前一天才開始做蛋糕體,還得同步製作每天要販售的糕點等。這時的廚房宛如戰場一樣。


    夏織和其他女性工作人員一直忙到將近午夜十二點。


    「金翅雀」推出的耶誕蛋糕是柴薪蛋糕,薄薄的長方形海綿蛋糕體,塗上鮮奶油後包卷起來,再進行整體裝飾。呈樹幹狀的柴薪蛋糕,造型源自法國人參加耶誕派對時習慣帶柴薪赴會的習慣。當時的人會把燃燒過的柴薪帶回家,當作保佑一年平安的幸運物,之後就這樣以蛋糕的形式流傳至今。


    到了深夜,女性工作人員先行下班,男性甜點師傅繼續加班,通宵烘烤海綿蛋糕,塗上鮮奶油,進行裝飾作業。翌晨,賣場店員與事務員都必須提早上班,幫忙裝飾蛋糕與裝箱作業。


    耶誕夜當天早上,店裏堆滿了預購的蛋糕和手提袋。


    一如往常,店門一開,客人陸續進來領取預購的蛋糕,也有人來買有耶誕裝飾的一般蛋糕,準備與與家人共度耶誕節。


    因為咖啡廳照常營業,包括夏織等所有賣場人員不但要忙著應付來領預購蛋糕的客人,還要兼顧咖啡廳工作,實在忙得不可開交。如果咖啡廳在這段時間暫時歇業,大家會比較輕鬆些,但考量遠道而來的客人撲空的失望心情後,決定還是繼續營業。


    除此之外,雖然是銷售旺季,但耶誕蛋糕的裝飾繁複,成本比較高,又正值草莓價格飆漲,對自營店來說,根本賺不了多少,所以老板當然也不想流失來咖啡廳消費的客群。


    二十五日當天,所有蛋糕都賣光的「金翅雀」,深夜時在鐵卷門上張貼了臨時公休的告示。


    「本店從二十六日至二十八日,臨時公休三天,造成不便,敬請見諒。」


    他們比一般公司行號晚了兩天才休假。


    隔天,十二月二十六日,夏織和恭也在車站碰頭,一起走進新幹線自由席的禁煙車廂,而恭也一上車就累得倒頭睡去。


    這也難怪,因為他已經連續加班了好幾天。


    夏織雖然也覺得累,但就是睡不著,隻好稍為側身靠著椅背休息。


    六本木的「釜之家」門麵十分氣派,牆邊擺飾著看不出是人造花的豪華花飾,還有裝飾藝術風格的電暖器,牆上掛著油畫。店裏沒有半點豪奢的俗氣感,是一家氣氛典雅的餐廳。


    這家餐廳隻接受預約,櫃台人員禮貌地婉拒了一些沒有訂位的情侶。


    夏織和恭也點了不會讓荷包大失血的套餐。價格雖然比關西貴很多,但還算合理。


    前菜是法國派、巧達湯、裹香草麵包粉煎的白肉魚、冰沙、嫩煎牛小排等,每道料理的用料都實在又好吃,兩人吃得很滿足。


    餐後甜點是柳橙口味的席布斯特。這是一種以抹上卡士達醬的派皮為底,再淋上奶油,然後把表麵烤得焦黃、造型簡約的蛋糕。跟奶油混合的水果一般是用蘋果,但這裏用的是柳橙,美味無比。


    用水果點綴的盤子上繪著纖細的花樣,蛋糕旁還綴飾著線糖與西洋梨口味的雪酪,用安格斯醬與巧克力醬描繪的曲線,精致得讓人舍不得破壞。


    「金翅雀」的咖啡廳也有提供餐後甜點,但是是非常簡單的甜點,根本沒辦法和這裏的相比。看來彰一的功力委實不凡……


    夏織嚐了一口,忍不住驚歎。


    滑順的卡士達醬瞬間融化舌上,蛋糕的口感更是沒話說,濃鬱的傳統甜味一點也不黏牙,成了入口即化的美味。也許是利口酒用得恰到好處的關係,蛋糕與雪酪的味道也契合得很好。


    夏織深深感覺彰一繳出了漂亮的成績單。這甜點絲毫沒有別扭感,反而感受到一股優雅的從容。


    「很傳統的口味呢!」恭也一副深感意外的口吻。「而且跟水果的酸味充分融合,如果說『金翅雀』的甜點帶有女性特質,這就是有男人味的甜點,屬於彰一先生的風格。」


    「甜點這東西還真有意思!就算出身同一間廚房,做出來的東西卻完全不一樣。」


    「是啊!說到底還是要看師傅的個性。所以說,甜點師傅是一種追求個人風格的工作羅!」


    最後端上來的是起司與餐後酒。


    盤子上放著兩種美味的起司,還有一片薄麵包。一種是橘色固體狀起司,另一種是口感有點黏稠的白起司類,是在日本也很常見的一種。用小酒杯盛裝的白蘭地有股深沉酒香,紮實的味道為這頓美食畫下一個華麗的句點。


    兩人用完餐後,又坐了一會兒。


    等到店裏客人比較少時,恭也提議:「我想,差不多可以請他出來了吧。」


    夏織點點頭,恭也舉手請服務生過來,說明因為很滿意甜點,想向負責甜點的師傅道謝,也想聽聽師傅介紹自己的作品。


    服務人員聞言,馬上走到店後告知彰一。


    「應該是他,沒錯吧?」夏織悄聲問。


    「嗯,就是照片上那個人。」


    彰一站在桌旁,笑容可掬地道謝。


    恭也開口:「我們是從關西來的,因為看到雜誌上的報導,得知市川先生在這裏工作。」


    「感謝兩位大老遠跑一趟,能夠讓您們滿意是我的榮幸。」


    「市川先生也是出身關西吧。」


    「是的,在那邊磨練幾年後才來這裏。」


    「你曉得『金翅雀』這家店吧?」


    「您也知道這家店嗎?」彰一詫異地睜大眼。「它畢竟是地方上的自營小店……」


    「其實我們是這家店的員工,因為有些事想跟你談談,才會冒昧來拜訪。」


    恭也催促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的彰一坐下。「站著說話不太方便。」


    「我還有工作要忙。」彰一神情嚴肅地說。「沒辦法放著廚房不管。」


    「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我會拜托主廚給我們一點時間談談。」


    彰一壓低聲音,用截然不同的口氣說道:「請不要把事情鬧大。」


    「那你可以好好聽我們說完嗎?」


    「你們到底有什麽事?是我媽派你們來的嗎?」


    「不是,因為有點麻煩事,想請你幫忙。」


    「要講很久嗎?」


    「有一點。」


    「你們也是同行,應該知道廚房的收拾工作很重要。現在實在不方便詳談,可以等我工作結束後再說嗎?」


    「因為我們不清楚你是什麽樣的人,所以在這裏談比較保險。」


    「這裏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工作場合,不能隨便說走就走。你們在店門口等我,我絕不食言。」


    「……好吧。你大概幾點可以忙完?」


    「大概十二點之前。」


    「那我們在店門口碰頭。」


    「我一定赴約,相信我。」


    夏織和恭也結帳後,步出店外。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將近兩個鍾頭。


    恭也說:「我們還是分別守在店門口和後門吧,雖然他應該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萬一有什麽事,我們用手機聯絡。」


    「釜之家」的斜前方有一家營業到深夜的咖啡店,如果是坐在靠窗的位子,應該可以監控餐廳門口。


    恭也要夏織在那家咖啡店等,自己去守後門。夏織走進咖啡店打發時間。十二點前,彰一與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步出店門口。


    夏織趕緊打手機給恭也,奔出咖啡店。隻見她走到彰一麵前打了聲招呼。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另一位呢?」


    「他馬上來,謝謝你答應我們的請求。」


    「我隻是覺得你們特地來我們店裏捧場,也應該以禮相待才對。如果你們直接闖入廚房,反而會讓我很反感。」


    當恭也從角落現身時,彰一問:「要去哪裏談?」


    夏織說:「就到我剛才去的那家咖啡店……」


    「拜托!怎麽不選一家更像樣的店!但你們得請客就是了。」


    三人步下一棟住商混合大樓的窄小樓梯,盡頭是一家十分隱密的餐廳。一踏入店裏,夏織和恭也看到老板的反應,就知道彰一常來這裏。


    彰一選了最裏麵的座位,沒問過夏織他們,就直接點了一盤綜合起司與白酒。


    送上來的起司都是夏織叫不出名字的種類,讓她想起「釜之家」最後端上來的起司。說不定,那正是彰一挑選的?


    彰一熟練地幫忙倒酒。


    「別客氣哦!要是覺得喝白酒不夠過癮,還有白蘭地!」


    夏織抓了一片看來像卡門貝爾(白黴起司)的一種、比藍黴容易入口的起司來嚐,沒想到咬下去的瞬間,一股強烈酸味與氣味竄入鼻腔深處,黏稠的口感雖然頗順口,卻有股刺鼻味。


    夏織趕緊挾片薄麵包,配著酒吞下去,嘴裏卻仍然殘留著起司味與酸味。就算吃些盤子裏的葡萄幹,也沒辦法消除鼻子深處的發酵臭味。


    「如何?」彰一問道,露出促狹的表情。


    「很好吃。」夏織逞強地答道。「謝謝你帶我們來這麽棒的店。」


    「那就別客氣,多吃一點,不夠再追加。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十幾種起司,因為店老板對起司很講究。」


    應該全是價格不斐的進口貨吧。夏織以為很順口的起司,沒想到吃起來的感覺完全


    不一樣。


    雖然知道日本的起司是配合日本人的口味製作的,但她沒想到,真正的起司竟然有


    如此強烈刺激的味道。要不是彰一故意挑些難入口的品項,夏織也不會發覺自己的孤陋


    寡聞。


    彰一默默地喝酒,身子靠著椅背。恭也正準備開口,沒想到彰一卻說:


    「我才剛下班,先讓我休息一下吧!」


    等彰一喝完第一杯之後,總算主動開口。


    「還沒請教你們貴姓大名呢!」


    敝姓森澤,夏織說。彰一臉上浮現微笑。


    「想研究起司的話,來這家店就對了。隻要和老板混熟了,他會不吝分享各種關於


    起司的事。我們身為甜點師傅,要是不對各種食材感興趣,根本沒辦法做出真正美味的


    東西,尤其是餐後甜點,必須跟料理的餘味中和才行。」


    彰一拿起酒瓶,緩緩注入夏織麵前的空酒杯。「在『金翅雀』工作愉快嗎?」


    「很愉快。」


    「這位是……」


    恭也輕輕點頭。「你好,敝姓市川。」


    彰一「咦?」地輕呼一聲。「和我同姓嗎?」


    「現在是。」


    「什麽意思?」


    「因為發生了一點事……對了,彰一先生很久沒回去了。難道不會想回『金翅雀』看看嗎?」


    「為什麽回去?」


    「老板很寂寞,很久都沒有你的消息。」


    恭也簡短說明了自己來東京的目的。


    彰一默默地一邊喝酒,一邊聽著,等待恭也講完後才說:「就算我媽沒和我聯絡,我也不覺得怎麽樣。」


    「那是當然啦!因為你是為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才離開的。」


    「又不是小學生翹家,有什麽好寂寞的。」彰一把杯子擱在桌上。「我是跟我媽談過之後才走的,不是一聲不吭走人。」


    「可是老板真的很希望你能繼承『金翅雀』,不是嗎?」


    「你們也是同行,應該能理解吧!法式甜點的表現方法跟師傅的人數息息相關,以那家店的規模來說,沒有我能發揮的餘地。」


    「也許業績再提升一點,就有機會大幅改裝了。」


    「我想到外麵增廣見識……而當你一旦離開了,就不會想再回去。」


    夏織問:「為什麽?」


    「因為外頭的世界無限寬廣啊!」


    「看過外頭寬廣的世界後,最後選一個地方留下來深入研究……我覺得這樣也很好。」


    「你喜歡這樣?」


    「是的。」


    「那你就自己來吧,不要硬丟到別人頭上。」


    「『釜之家』的餐後甜點真的很好吃,那麽美味的東西不在法式甜點專賣店販售,實在很可惜。」


    彰一微笑著說:「我不適合在甜點店工作。」


    「因為不喜歡被時間追著跑?」


    「嗯,應該是吧。」


    「可是餐廳的工作不是也很忙?」


    「很忙啊!而且材料受限,但我覺得這樣比較有趣。」


    彰一用沉穩的口吻,繼續說:


    「在法國餐廳,蛋糕之類的甜點也是法國料理的一環,我就是喜歡這一點。法式甜點本來就是這樣,不是嗎?跟日本人自創的甜點不同,必須考量如何搭配料理這才是真正的法式甜點當然,我無意批評現代人把甜點從套餐獨立出來販售的行為,畢竟我們不是生活在好幾世紀前的法國貴族。但是在餐廳的廚房工作,每天都要因應不同的食材、主廚的要求,來臨機應變發想甜點的內容、擺盤方式等。這種臨場感和緊張感,是在甜點專賣店工作時無法體會的。」


    夏織望著滔滔不絕分享工作心得的彰一,心中有種他們「絕對說服不了這個人」的感覺。


    顯然彰一已經找到人生的價值,雖然這是他們預料中的事。對他而言,「金翅雀」隻是過往的一頁。


    彰一又說:「老板如果覺得寂寞,就讓她寂寞吧!你們想太多了。」


    「是嗎……」


    「嗯,是啊!你們知道我爸怎麽死的嗎?」


    「不知道。」


    「過勞死,因為太專注於工作,就像你們現在這樣。」


    「……」


    「但我覺得他樂在其中,因為他就是這種人。」彰一喃喃道。「有一天早上,我媽正在奇怪我爸怎麽還沒起來,結果發現他渾身冰冷躺在棉被裏,沒有半點痛苦地離開了人世。」


    彰一垂著眼,又說:「我隻要待在那家店裏就覺得快窒息,一想到那裏還殘留著關


    於我爸的種種回憶,我連一分鍾也待不住。請你們體諒一下我的心情。」


    夏織無言以對。恭也沉默不語。


    彰一好像為了轉換氣氛,微笑著說:「人生也必須有不自由的時候,而且正是因為有阻礙,才會增長克服困難的智慧,所以你們不用太在意老板的想法。」


    「這是我的看法啦!」彰一做下結論。「沒能幫上忙,不好意思。」


    「哪裏。」恭也搖搖頭。「是我們太冒昧了。」


    「明天還有工作要忙,我先走一步。如果覺得這家店還不錯,不妨再多坐一會兒。


    這裏除了起司以外,也有很多美味的餐點哦!」


    「百忙中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啦!別這麽客氣。為什麽那家店的人都這麽認真啊!難道老板特別挑選過嗎?」


    夏織問:「有什麽話要我們代為轉達給老板的嗎?」


    「沒有。」彰一立即答道。「我想說的,已經在決定離開那時都說了。」


    彰一離開後,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夏織率先打破沉默。「好可惜啊!」


    「一點也不,我覺得獲益匪淺。」恭也的口吻一如往常沉穩。「能認識市川彰一這樣優秀的甜點師傅,吃到他親手做的蛋糕,還在他工作的餐廳享受到好吃的不得了的法國料理,又帶我們來這麽棒的店,享用了起司和好酒。真是不虛此行!」


    「可是彰一先生不考慮回『金翅雀』……」


    「算了。他是有所覺悟才離開的,沒有覺悟的是老板……我也不需要再顧慮店裏的事了,應該坦率說出自己的想法才對。」


    「老板一定覺得很可惜吧!結果彰一先生、市川先生都選擇離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人生屬於每個人自己。」


    十二月最後一個營業日的下午,「金翅雀」收到一個大型宅配包裹,上頭還標示著「必須冷藏」。


    負責簽收的夏織看了一眼寄件人,嚇了一跳。


    寄件人署名「市川彰一」,收件人是「市川晴惠」。


    夏織抱著箱子前往辦公室。「老板,您的包裹。」


    晴惠比夏織還吃驚,拿起剪刀當場拆封。


    當她打開宅急便的包裝,裏頭露出一個塞著氣泡紙與保冷劑的圓筒盒子。她把盒子放到桌上,輕輕地打開了蓋子。


    夏織隻看到部分內容物,就已經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十寸大小的蛋糕表麵,散布著食用薔薇花瓣的櫻花色慕斯,側麵貼了一圈上頭用轉印紙繪出金色花紋的巧克力薄片。


    辦公室裏的工作人員全都好奇地起身窺看,驚歎聲此起彼落。晴惠趁大家把焦點放在蛋糕時,撕下送貨單,塞進自己的口袋。


    「這是我認識的人送來的,大家一起享用吧!」


    「真的可以嗎?這不是送給老板的禮物嗎?」


    「對方大概猜我帶回去也吃不完,所以才送到店裏


    工作人員歡聲雷動。


    夏織發現盒子裏有一封信,趕緊交給晴惠。


    我用很久沒碰的老爸配方幫你做了個蛋糕。


    以後別再給「金翅雀」的工作人員添麻煩了。


    有什麽不滿直接跟我說。


    彰一


    晴惠把信折好、塞回信封,深歎一口氣之後問夏織:


    「關於這件事,我想巿川先生會找時間向您說明。」


    「你去找過彰一,是吧?」


    「現在就叫他過來。」


    夏織前往廚房,悄聲告訴恭也這件事。


    恭也點點頭,隨即步出廚房。夏織也跟了上去。


    睛惠站在走廊上,平靜地問恭也:「你果然是彰一的朋友吧?」


    「不是,我是為了另一件事去找他。」


    「別騙我了。」


    「是真的,我們根本不認識。也許我因為記憶障礙忘了自己知道彰一也說不一定,但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任何關聯。我本來就打算找個時機跟您說明我去東京的事。」


    「你去東京做什麽?」


    「我去問彰一先生是否願意回來接手『金翅雀』。」


    「這件事跟你們無關!」


    「沒錯,的確無關。彰一先生說他不會回來,也告訴我不用顧慮老板的心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對了。」


    雖然晴惠表麵看起來還算鎮靜,但夏織其實感受得到她激動的情緒。


    恭也說:「彰一先生如果願意回來,我想應該是老板再也沒辦法獨自撐下去的時候吧。時代會不斷改變,再過好幾年,如果『金翅雀』沒辦法再屹立不搖,彰一先生應該就會回來了。他離開這裏之後學到很多,不隻當個甜點師傅,也在餐廳練就一身不管待在哪裏都能發揮的實力,不斷冒險嚐試著在『金翅雀』裏不可能接觸的事。」


    「因為這家店有我守著,那小子才能隨心所欲、做自己愛做的事。我是在代替他照顧這些員工。」


    「彰一先生就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才會送這個蛋糕來,不是嗎?」


    夏織插嘴:「呃,這是我們店裏『日汒廿氝』蛋糕的放大版,可見彰一先生把父親的配方記得很牢。我想,他應該也不會忘了老板和『金翅雀』,總有一天會回來看看的!我覺得彰一先生是這樣的人。」


    「別說這些我早就知道的事……把蛋糕拿去廚房,別再拿回我這裏了。我不用吃也知道那孩子做的味道。」


    晴惠沒有回辦公室,而是直接步出店外。隻見她往前走了一會兒後,從口袋掏出剛剛撕下來的那張送貨單。


    她凝視著寄件人的地址和電話。


    明明失聯了那麽久,卻因為這次的事,很幹脆地透露了聯絡方式。


    他們這一趟去東京,真的打動彰一的心了嗎?還是,彰一隻覺得恭也的處境和他很像,出於同情而才這麽做呢?


    晴惠從口袋掏出手機,按下送貨單上登記的手機號碼,但才按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凝視著熒幕好一會兒後,神情扭曲地按下取消鍵,把手機塞回口袋。


    算了。就這樣吧!


    有了他的聯絡方式,隨時都可以聯絡。反正現在不論說什麽,那孩子也不會懂吧。


    不,應該說,她自己總算想通了一切……


    晴惠回到店裏,走進辦公室,瞥見自己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塊蛋糕,盤子下方壓著一張便條紙。


    這塊是老板的。


    她馬上知道那是誰寫的。


    晴惠露出苦笑,坐到椅子上。


    她拿起叉子,俐落地切了一小塊慕斯蛋糕,徐徐品嚐著。


    入口即化的口感與酸味在牙齒間擴散二茼雅而內斂的甜味讓人懷念不已。這是她試吃過無數次、過世的丈夫所做的蛋糕味道。


    他把這款蛋糕取名「célébré」,來紀念「金翅雀」的開張,同時也是一款慶賀節日用的蛋糕。而這種大小,是他為了慶祝彰一升小學,還有夫妻倆銅婚紀念時,特地做的尺寸。


    「等銀婚紀念時,再做一款新品吧!」明明跟自己這麽約定好了,丈夫卻來不及寫下這款蛋糕的配方就默默地走了。


    騙人、騙人、騙人!你不是說要讓我吃吃看新蛋糕的嗎?


    晴惠想起葬禮結束後,當她在喃喃自語時,彰一曾經對她說過:


    總有一天,我會做出跟爸爸一模一樣的味道。


    我會突然用宅急便送到媽媽手上,敬請期待。


    晴惠把叉子放到空盤上,心裏頭喃喃自語著。


    你不用回來也沒關係,彰一。


    你就照自己的想法,努力做自己喜歡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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