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廳裏本來就是很靜,也許是他什麽也聽不進耳朵裏去。分明是認得那衣


    袂飄擺走進來的人,卻覺得也並不認得。那冷到了極處的臉龐,挺拔削立的身姿,


    在在都陌生。


    那進來的人看到廳上坐著的人,住了腳站在那裏,嚴烈陽停在他的身後,眼


    底深的看不見任何東西,說道:“九宣,我們這裏有正事商談,你且出去。”


    孟管雲道:“這位便是朱九宣公子?朱公子也是這件事裏有幹係的人,倒不


    用回避。”他口氣淡然,如見到任何一個陌生人一般的神氣。隻是看向九宣的眼


    光裏還有些奇異,仿佛是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並且也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憊懶


    的,令人生厭的一等人存在著。那冷然的眼光掃過去,多一分的停留也沒有。


    九宣坐在那裏不動,嚴烈陽的目光對上他的,隻覺得他眼裏空茫茫的,不知


    看向什麽地方。孟管雲不記得前塵,自然也不會有人到這隱隱然是下屆武林盟主


    的人麵前去說他少年時的風流無行。既然人家自己已經做出了不記得前塵舊事的


    堅決,又有哪個嫌命長會去說長道短?便是孟管雲自己不計較,孟家的老爺子和


    幾位當家爺們兒也絕不是吃齋念經的主兒。好容易這一個寶貝老幺浪子回頭了,


    會容什麽人上去揭他的瘡疤麽?這些事嚴烈陽早是清楚,現在看到孟管雲臉上冷


    淡的神氣,朱九宣有些怔忡的樣子,心裏著實鬆了一口氣,雙方寒喧落坐。


    下人遞上茶來,那燙熱的瓷盅子握在手裏,九宣象是依稀找回一點熱氣。心


    頭一塊兒地方滿滿的,另一塊兒卻是空空的。他覺得自己象是分成了兩個,一個


    坐在那椅上發愣,一個卻騰身從頂心裏鑽出來,象離魂一樣在大堂的上方遊蕩。


    那些事分明是前生裏的事,卻又從墳裏伸出了一隻枯爪來,在已經積了多少辰光


    的土裏亂抓亂扒。曾經好看過的顏色,喜歡聽的聲響都給翻騰了出來,遠遠近近


    一片朦朦的撲到了眼前,亂紛紛的晃著響著,直讓他看不清聽不見。百般滋味都


    翻倒了瓶兒罐兒,摻和在了一起,被一張細細的篩網濾過,略甜些的渣子全沉積


    在了紙上,酸的苦的汁兒一滴滴的滲下來,嘴裏滿滿全是酸味,熱茶在嘴滾一滾


    下了肚,那酸味兒還是在。


    孟管雲與嚴烈陽說了什麽話,他一字不漏全聽見了,隻是那前一字與後一字


    間仿佛扯著一根絲,細細的把那些字連了一串,在耳中繞來繞去,又遠又近,把


    腦子勒得有些隱疼。那話裏說的是什麽意思,他卻是半點也沒有聽得進。風從空


    曠的院裏吹進來,衣裳在風裏飄飄的動,心裏麵讓這大風刮的什麽也沒有剩下,


    隻是一片空。冷冷的氣從眉心散出來,慢慢把頭臉都包住,包得嚴嚴實實。


    心裏麵靜得多了,聽嚴烈陽的聲音道:“四公子也應知道我已將北狼令相贈


    給了九宣,此生絕不相負。與呂家的婚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踐。”


    孟管雲聲音裏沒有起伏:“城主身份尊貴,行事一向穩重。一兩個內寵,也


    當不得什麽妨礙。人立足於江湖當講信講義,應下來的事可得做到。呂二小姐在


    成親那日遇劫,喜堂驚變一事也怪不得她。城主剛才也說了,此事須怪不得呂茵。


    既然如此,自當履行當日諾言,擇期迎娶。”


    嚴烈陽微一沉吟,欲待答話,忽然外麵一個快步走來,呈上一個拜匣,聲音


    裏有些氣急交加:“回城主,雪山派的人現在城下,說有事與城主見麵相商。”


    嚴烈陽聲音波瀾不驚,道:“來者是客,請進來吧。”


    那人應了一聲,轉身出去。嚴烈陽向孟管雲道:“四公子,此事容後慢慢商


    議。”孟管雲點了點頭,嘴角有一點冷笑。他臉色有些蒼白,這一笑顯得有些刻


    薄,還帶著幾分肅殺之氣,身形穩如山嶽。過不多時,便聽到一腔柔和的聲音說


    道:“任雪飛來得冒昧,嚴城主勿怪。”


    聲音似遠似近,聽來甚是平和。廳裏坐的多是識貨之人,這一手千裏傳音便


    已經驚人。嚴烈陽提氣道:“任門主遠道而來,烈陽有失迎迓,十分失禮。”


    任雪飛聲音又響:“城主不必客氣,這世上原也隻有一個孟四公子,當得城


    主一迎。”


    最後一字話音未落,人已經踏上了廳口的石階,緩步走了進來。


    廳中人人注目,任雪飛相貌極俊雅,秋陽下麵,嘴角帶著淺笑,白衣錦帶動,


    玉樹臨風般翩然走了進來,整個人溫潤如玉,白雪公子一名確是實至名歸。


    嚴烈陽與孟管雲都站起了身,互相道過久仰。嚴烈陽道:“門主請坐。”


    任雪飛一笑,說道:“城主不用客氣,雪飛今日前來,有兩件事想與城主說


    清。前日城主成親,喜堂驚變,新娘被偷龍換鳳,欲施暗襲,雪飛當日未能到場,


    但雪飛可以擔保此事與雪山派絕無幹係。”


    嚴烈陽點頭說:“門主多心了,我並沒有往那上麵猜想。一兩個小人之言,


    也做不得數。”


    任雪飛偏頭看了一眼九宣,那人穿著件單衣坐在風口裏,低著頭一動不動,


    與昨晚間那風流靈動的模樣大相徑庭。他轉回頭來,續道:“第二樁麽,便是朱


    九宣公子昨日在舍下別院裏作客,拉下一件重要的物事沒有帶回來。雪飛知道此


    物事關緊要,必要親手奉還才妥當。”


    九宣坐在一旁,這時慢慢抬起頭來,眼睛亮如寒夜的星子,慢慢向四周掃了


    一圈。廳裏坐的諸人在心中鄙夷他的著實不少,現在卻覺得那一雙眼黑不見底,


    象是萬千的話在裏麵,又象是古井無波,一時間隻覺得神為之奪。


    任雪飛走到他身前,從袖中摸出那塊鐵牌北狼令,柔聲說:“九宣走的匆忙,


    這個竟然也能忘記。”


    他聲音裏帶著濃濃的寵溺意味,不必多伶俐的人都聽得出來。九宣一笑,似


    珠玉生光,伸手接了過來。任雪飛握著那牌上的係繩沒有放開,說道:“九宣有


    沒有聽說過雪山玉筍峰的美景?玉林蘊雪,天河牽星,都是北地有名的勝景。九


    宣若不嫌棄,不妨與我一同回去,我可以保證九宣會覺得此行不虛。”


    九宣唇邊含笑,心裏卻暗道你這是公然來削嚴烈陽的麵子了。哪裏是來還物,


    分明是來尋釁。隻是時機挑得好,孟管雲在座,許多江湖上的頭麵人物看著,嚴


    烈陽便是再咬牙也發作不了。


    他沒有回話,任雪飛忽然伸手撫了一下他的鬢發,說道:“這枝緋玉原是我


    心愛之物,九宣插上後卻這樣的合適,不如贈與你,美人美玉,相映生輝。”


    一時間廳裏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九宣發間那枝玉簪上。與孟管雲同來的眾


    人中忽然有一個藍衣青衣站了起來,大聲說:“嚴城主,這樣的妖精你留在身邊,


    也不怕枕席之間被人偷施暗算麽?”


    這話人人心裏都想著了,可是隻那人說了出來。嚴烈陽並沒回答,隻是說:


    “九宣,任門主這簪是心愛之物,你還了人家。”


    那人一臉不忿之色還欲開口,孟管雲說:“呂兄不必衝動,嚴城主做事自有


    分寸。”


    九宣仍是微微一笑,手下使力將那鐵牌的係繩拉了過來,向前走了幾步,聲


    音裏懶洋洋的全是浪蕩不羈的意味:“我本是個江湖閑人,走到哪處算哪處。在


    嚴城主這裏打擾了不少時日,也著實過意不去。大家對我有些誤會,我實是不便


    多留。嚴城主厚賜之物,九宣不敢領具。”他手臂輕動,那鐵牌淩空擲了出去,


    嚴烈陽伸手抓住,臉上蒙了一層霜,目光如電,灼灼的看著他。那眼裏麵什麽也


    看不出,正是因為看不出,所以更讓人覺得危險。


    九宣恍若不覺那目光的可懼,淺笑說道:“今日就此別過,城主多多保重。”


    拱手作了一揖,便向外走。任雪飛說:“不多打擾城主會客,雪飛也告辭了。”


    向外追了一步,道:“九宣不同我一道走麽?”


    忽然身後勁風作響,任雪飛急側轉身避那鋒芒。嚴烈陽那一掌原不欲傷他,


    去勢極狠厲,徑向九宣的背心擊了過去。九宣腳步一錯,極巧妙了閃了個身,右


    手幌動還了一招。嚴烈軍屬陽身上那怒焰便是四周座中人也覺得可懼可怖,那掌


    風更是撲天卷地般讓人透不上氣來。孟管雲手裏平端著茶盅,冷眼看著,並不起


    來幹預。任雪飛身子一掠,擋在九宣身前:“城主且慢動手……”


    九宣道:“城主何必苦苦相逼。人生之事,分分合合自有天數。你我相識也


    有四,五年了,終不能這麽不清不白的一直糾纏下去。”


    嚴烈陽雙目寒爍,聲音極陰冷:“九宣,我待你難道還不算傾心盡力?到今


    日你還是想著離我而去。”


    九宣微微一笑,廳外的大風吹得他衣擺飄搖,直如畫中人:“城主說笑了。


    當年我上北狼來為城主治傷,銀貨兩訖,並沒有虧欠之處。那以後的兩年共處,


    九宣神智不清,也當不得數。算一算前後四五年間,九宣可曾有虛言欺哄?又或


    是有什麽許諾給過城主?”


    他唇邊那溫柔笑意象是淡墨畫上去的,在大風裏顯得飄搖不定,眼神裏一片


    清冷:“我若許過你,自然不能相負——可我從未一言相許!朱九宣仰不愧於天,


    俯不怍於人!”最後這一句聲音極清亮,廳裏廳外諸人無不聽得清清楚楚。


    孟管雲聽了這一句擲地有金石聲的言語,心裏忽然莫名的一動,看那聲名狼


    藉的少年站在廳堂正中,眉目如畫,神情凜然,不知怎麽著,竟有些恍惚,仿佛


    斯情斯景在何處見過一般,卻隻是想不起。


    嚴烈陽冷哼一聲,眼前那人真是恨到了極點,雙手顫顫的,直想撲上去捏碎


    了他,提步再欲上前,九宣忽然一笑,揚起手來:“城主莫衝動……你倒運一口


    氣試試,身上沒有什麽不妥麽?”


    嚴烈陽聞言色變,他適才急怒交加,現在略一凝神,自覺經脈間不知何時竟


    然淤滯難通,全身內力一些兒也是提不起來。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九宣溫言道


    :“廳上各位,九宣多有得罪,還望各位原宥則個。”


    忽然“哐當”之聲連響,廳裏功力稍差的人已經握不住手裏的茶盞,惶急之


    下立起來,叫道:“你下毒!”卻覺得渾身上下氣力都不知叫什麽給抽了去,有


    幾個便軟倒在地,雙眼翻白,竟然暈了過去。餘人驚懼更甚。九宣道:“這幾位


    膽氣不足,是嚇暈了的,和我用的藥倒不相幹。”


    孟管雲臉上神色未變,將茶盅放在一邊幾上,緩緩說道:“朱公子真是好手


    段,孟四佩服之至。卻不知道公子何時做的手腳,用的又是什麽藥物?”


    九宣微微失神,看他一眼,並不作聲。上前幾步走到嚴烈陽身前,後者的臉


    上真是要多麽冷便有多麽冷。


    廳外的人發現廳裏的異動,喊了一聲便要衝進來。九宣一手扣在嚴烈陽頂心,


    朗聲道:“哪個敢進來,我這就一掌擊死了他。”


    那些人一時全刹住了腳,廳裏廳外靜的很,隻聽著風聲卷著中毒的人呼吸聲,


    四下裏一片混沌。


    九宣慢慢放下手來,溫言道:“那年我如不出手為城主治傷,城主恐怕要讓


    那些亂行亂撞的內息糾纏個一年才算。世事無常,想不到今日你我反目成仇到眼


    下地步。九宣從無傷人害人之心,城主卻一直苦苦相逼,又是何苦?”


    嚴烈陽嘴唇緊閉,身子立得筆直。那臉上神氣看得四周人人都是心驚。


    九宣手在他肋下輕輕一抹,嚴烈陽身不能動,一雙眼死死看著他。九宣聲音


    裏滿滿全是柔和:“城主囚我兩年在先,又利用威逼在後,九宣無以為報,城主


    當日見我時什麽樣子,九宣令你回複舊觀,也算清了舊債。從此後你不欠我,我


    也不欠你,各走各的路罷。”


    他說完這話,掌心裏一股陰勁凝聚,緩緩推出。嚴烈陽隻覺得肋下象是利刃


    劃了長長一道開口若懸河,那寒氣一分一分透體而入,似利劍加身。不一時全身


    上下象尖刀亂攢亂戮。他隻是咬牙苦忍,一雙眼眨也不眨那樣盯著眼前人。九宣


    以袖輕輕拭去他額上滴下的冷汗,說道:“城主何以要這樣怨忿我?九宣一直也


    是情非得已。”他手下施力不停,約摸盞茶時分,嚴烈陽臉色紅了又青,青又轉


    白,慘淡的一絲血色也無,後來漸漸變得臘黃怕人,冷汗將身上衣裳全副打濕了。


    廳外雖然是站了許多的人,但怕九宣手下狠厲害了城主性命,無一人敢越雷池半


    步。


    九宣輕輕放脫了手,嚴烈陽軟坐在地。z y b g


    他直起身來,環顧一周,廳上人人自危,生怕他來加害。任雪飛強笑道:


    “九宣真正本事,我進得廳來茶也沒喝一口,怎麽著了你的道兒,倒是想不明白。”


    九宣悠然負著手,說道:“門主昨日下藥來請我,盛情拳拳。九宣不才,今


    天也來投桃報李,學上一學。”他指一指廳角一隻青煙嫋嫋的銅鼎:“隻是城主


    那藥金貴,我的鄙賤不為人知罷了。”


    任雪飛雖然內力盡失,身在險地,依然風度如舊,說道:“九宣一直韜光養


    晦,手段藥物不為人知。不過今天之後,九宣的大名可就傳遍江湖。這許多成名


    的英雄豪傑都栽在你手下,足可自傲。”


    九宣一笑,眼底清澈明亮:“此物效力雖強,不過兩三個時辰後自解,功力


    五天便能盡複,大家倒不必驚慌。”他慢慢轉頭,看著孟管雲,聲音有些飄忽:


    “四公子,嚴城主元氣大傷,非一年半載不能盡複舊觀。你若要他同意呂家的親


    事,倒是便易得多了。雖然今日失禮,但也不無微功,四公子說是麽?”


    孟管雲目光灼灼,道:“朱公子好生了得,孟四佩服。”


    九宣一笑,召手叫那在廳口探頭探腦的宋平,說道:“去我房裏我的行囊來。”


    宋平驚怕畏懼難當,掙紮著應了一聲,飛跑去了。過不多時,果然取了九宣


    的包裹來。九宣接在手裏,掂了一掂,解開那包外麵的布巾。孟管雲看那包裹作


    長形,已經猜到是兵器之屬。果然裏麵抖出兩柄劍來,古意森森。九宣摸摸劍身,


    麵上有些恍惚,將劍遞與孟管雲。


    孟管雲看那並躺在一起的兩柄劍,劍鞘古雅清奇,細微的花紋轉折浮凸凹陷


    處連一絲絲的灰也沒有。一柄青銅鞘子,雲紋連綿,錦絲盤出的篆字作“青水”。


    這劍卻是眼熟之至。另一柄黑沉沉的,看不出端倪。


    九宣道:“青水劍原是四公子所有,現下物歸原主。這一把裂日,煩請四公


    子歸還給六王爺卓風。今日多有得罪之處,四公子勿怪。”


    管雲手上無力,將劍放在一邊幾下。心中隱隱約約不知道是什麽兜轉不休。


    這劍原是他所有,他依稀是記得,十歲那年他將家傳劍法的第一層練成了,父親


    在祠堂將此劍給他佩上。可是後來這劍……這劍是怎麽失落了,他卻是一些兒也


    想不起來。看著九宣向他微微一笑,心裏那奇異的感覺越來越重,喉嚨裏發幹,


    道:“朱公子真非常人,管雲適才也有失禮之處。這劍原是我有,隻是不知……”


    九宣截煌他的話頭兒,回頭向任雪飛說道:“門主素與北狼不睦,現在又身


    上乏力,身置險地隻恐不妥,不如和我同走的好。今後兩年之內,嚴城主恐怕無


    暇找門主的岔子。門主也還請修心養性,過兩年舒坦日子,不要先尋事端。門主


    若能聽我一言,也不枉了我們相識一場了。”


    任雪飛命懸他手,情知不能在此事上拗得過去。這一聲如應了下來,有孟管


    雲這樣的人物在旁邊聽著,那便是板上釘釘再不能反悔。他微微苦笑,說道:


    “九宣行事當真滴水不漏,雪飛結識你這樣的人物,也算是不枉此生。”


    九宣微微一笑,挽了他手道:“我送門主一程。”


    任雪飛回以一笑:“與美同行,固所願爾。”


    兩人堪堪走出廳堂,嚴烈陽忽然叫了一聲:“九宣——”


    九宣住了腳,這一聲喚裏真有百般滋味,千言萬語。他身形頓了一頓,並未


    回頭,挽著任雪飛縱身上了屋頂,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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