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閃爍,夜幕低垂。


    今晚的揚州城一如昨日,屋頂上黑白兩道的朋友們依然持續著水中撈月的工作,枯守梅亦情的出現。由於白天一同看了場好戲,相互間熟絡了不少,在房頂上無聊地逛來逛去的時候還會互相打個招呼,寒暄幾句;有人更幹脆將酒菜搬上屋脊,來個對酒當歌,搞得本該清清靜靜的屋頂比菜市場還熱鬧,而其中最熱鬧的地方,莫過於三樓卯字號房。


    房頂上開著個大洞,地上(那張破床已被當成垃圾丟在一角)並排躺著兩個人。


    清風徐徐,漫天星光盡入眼簾——這種氣氛原本令人甚感愜意,隻不過,如今窟窿的四周趴滿了整整一圈人,每個人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往裏瞧。在二十幾道好奇、欽慕、恭敬的目光中尚能安然入睡——神經纖細敏感如雷大穀主者自然是做不到的。他惡狠狠地坐起身,恨恨地瞪了身邊睡得象死豬似的同伴一眼,然後仰起了頭。在短短一秒抬頭的過程中,雷大穀主臉上的戾氣早已不翼而飛,隻見他麵如桃花,無限溫柔地那麽一笑——


    滴答、滴答……晴朗的夜空中口水潺潺而落。


    “各位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貴幹?”雷大穀主瞄了一眼掉落在肩頭的水漬,表情絲毫不變,充分發揮了身為黑道龍頭、絕心穀穀主的魅力,在眾多崇拜者的麵前維持了良好的風度——盡管他內心有一種想殺人的衝動。


    “沒、沒什麽。”擦了擦嘴角,某位達到癡迷姿態的崇拜者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們……隻、隻是……想、想……”


    “我們隻是想為您修一下屋頂,”另一個精明伶俐的忙搶著答話,“我們……絕對沒有打擾您的意思。”


    “那就多謝各位了。”雷玉笑意盈盈,頰上的梨渦若隱若現。


    “沒、沒什麽。”這回連伶俐的也變得口齒不清,“能、能給雷穀主效、效勞,是、是我等的……榮幸。”好不容易話說完了,人也跟著呆住。


    “我請想問一下,”不知何時蘇醒過來,閑閑地靠坐在雷玉身旁的蘇放好整以暇地提醒這群快要成為化石的人。“各位打算什麽時候開始——修理?”


    “哦……現、現在。”


    “馬、馬上……”


    大家如夢初醒,紛紛起身拿著扛上來的材料,開始“乒乒砰砰”地大興土木。此舉雖然遭到了眾多白眼,卻也沒有人敢過來興師問罪。至於在屋頂上忙得熱火朝天的人們,個個興高采烈、樂不可支——能夠找著機會替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做一點事,大夥兒自是甘之如飴、飄飄欲仙,哪裏還有功夫去介意別人的眼色?


    窗外一片漆黑,窗內燭影搖移。


    座落在偏院三樓的一間寬敞、雅致的屋子。


    此時此刻,房頂上難得地沒有人煙,前麵隱約傳來的陣陣嘈雜之聲並未能影響偏院的寧靜。


    “你要我做的事我都辦妥了吧?”一個清越明朗的語聲驀然響起。


    “噓……你小聲些。”另一個粗獷渾厚的嗓音壓低著聲道。


    “快點告訴我理由。”清亮的聲音減小了許多,一襲素袍、雋秀出塵的少年踮起腳、揪著虎背熊腰的大漢的衣襟,凶巴巴地道,“若不是看在我得病時你照顧我的份上,本少爺才不會那麽辛苦地陪你演戲!”


    “知、知道了。”被扯得差點兒窒息的大漢急忙道,“俺說!俺告訴你還不行?”——真是的,想當初第一次碰麵時,少年乖巧有禮的模樣尚依稀可見,怎麽才相處了短短十日,竟變得既粗魯又暴力?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難不成是在潛移默化之中,被自己給傳染了——罪過啊罪過。


    “這還差不多。”秦心逸滿意地收回雙手,“說,你為什麽要扮成啞巴?”


    “因為不想讓人識破身份唄,俺可是忍痛連胡子也刮了。”麵對如此低難度的問題,添哥不禁搖頭歎息。“這還用問?小鬼,你也太……”


    “我知道!”截住了對方不中聽的話,秦心逸冷冷地橫過眸去,“我是問你為什麽要隱瞞自己的身份?而且,”他不解地說,“為什麽我非得表現得象個失去理智的笨蛋一樣?”


    “咦?”添哥奇道,“你不是嗎?”


    “武笑天!”秦心逸大為惱怒,白淨的麵上布滿緋紅。“你把我當白癡嗎?!”


    “豈敢、豈敢。小鬼,俺隻是開個玩笑,你別當真。”見秦心逸仿如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武笑天趕緊大力誇獎,“老實說,你今天演得相當不錯,一舉一動逼真傳神,簡直是天衣無縫。估摸著連羅蒼勁那隻老狐狸都被你騙了過去,俺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呢。”邊說還邊拍著秦大少爺的背,幫他順氣。


    “什麽‘老狐狸’?他畢竟是我世伯,麻煩你說話客氣些。”秦心逸斜目盯他一眼,倒是沒有拒絕背上那隻溫暖大手所給予的安撫——一路上餐風露宿,自己不小心感染了風寒,全虧眼前的大個子徹夜未眠地悉心照料才得以康複——經此一事,兩人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千裏之遙漸成咫尺之親,感情呈直線狀上升。雖然秦心逸經常在言語上跟武笑天起衝突,但是對於武副穀主說的話,他多半還是能聽進耳內,並且牢牢記住。


    “唉……”武笑天無奈地仰天長歎。放眼整個武林(除了他的兩個師兄以及其他屈指可數的幾個人),隻要端出“長空三擊”的名號,有誰不嚇得膽戰心驚、唯恐避之不及?哪知有個叫做“秦心逸”的小鬼非但一點不怕,反而大有騎到他頭頂撒野的趨勢,碰巧武副穀主又是位難得的麵惡心善之人,居然就此被個小鬼吃得死死的。不過說也奇怪,他之所以會懼怕兩個師兄,當然是因為他們的武功智計、以及大師兄神鬼莫測的毒術——試問,如果一個人從小就在自己師兄的百般荼毒、千番惡整下度過悲慘兮兮而又沒有尊嚴的童年,那麽,他每次一見到那兩個魔頭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亦是情有可原。但是,他會對麵前這個武功平平、頭腦單純的小鬼有所顧忌,卻是毫無緣由,連他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忽然發現隻要秦大少爺一聲吆喝、幾記白眼,自己便立馬服服貼貼、主動上前認錯討好,象個捏軟了的柿子,屢試不爽。這種奇特的、不符合正常邏輯的現象,以武副穀主後天的麻木知覺和先天的遲鈍神經自然剖析不出其中的原因,隻能將之歸類於某種不可思議的靈異事件(諸如“鬼上身”之類),有時候一個人想想,真有點兒毛骨悚然。


    “幹嘛歎氣?”仔細觀察著武笑天難看的臉色,秦心逸抬高了一條眉毛,“你哪兒出了毛病?”明明是真切的關心,卻偏偏用譏諷的語調加以掩飾——少年愛逞強的個性一覽無餘。


    “小鬼,”武笑天訕笑,“關心人不應該是這種態度吧?”兩人雖相處不久,但秦心逸的脾氣武笑天倒是已經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誰關心你了?”秦心逸偏著頭、瞪大了眼睛,死不承認——這樣的表情落在武笑天的眼內,卻覺得分外可愛。


    “嗬嗬嗬……”心裏一高興,武副穀主便齜牙咧嘴地傻笑開來。


    “你笑什麽?”秦心逸困惑地問,漂亮的眉峰緊緊攢起,墨黑的眸深如子夜,玫瑰色的唇瓣微微張開……


    沒來由地心中一蕩,武笑天慌忙幹咳一聲:“沒、沒什麽……俺、俺隻是……”他倏然住口,飛快地橫身護住秦心逸。


    窗子與門同時一開一闔,從外麵輕悠悠地飄進來兩個人。


    “大武,你的耳力越來越有長進了。”


    聽見熟悉的語聲,武笑天長長舒了口氣:“大師兄,你怎麽來了?”


    “有人自願替咱們修房頂,所以就趁機出來溜一圈。”雷玉一把撥開攔在前麵的武笑天,仔細地端詳著秦心逸,笑吟吟地道,“嗯,果然是毫發無傷。保護得不錯,看樣子你對我布置的任務很盡職。如果以後咱們絕心穀開了鏢局,不妨讓你擔任總鏢頭,如何?”說到“任務”與“盡職”之際,不意外地在秦心逸眼中瞟見一絲受傷的神情,雖然一閃即逝,又怎麽瞞得過雷大穀主的火眼金睛?雷玉嘿嘿一笑,小子,誰教你今天得罪了我?居然敢說本穀主長得象女人,簡直是老虎頭上拔毛,不給你點教訓,怎麽顯得出本穀主的厲害?


    “不、不……”武笑天忙著張嘴辯解,怎奈在自己從小畏如鬼怪的大師兄麵前又犯起了口吃的老毛病。


    “秦公子,別來無恙?”另一邊的蘇放甚有風度地衝著秦心逸拱了拱手。


    “多謝,秦某一切安好。”出身世家的秦心逸自然是十分恭謹地還以一禮。


    “不客氣。”蘇放笑眯眯地道,“我有一事,想請教秦公子。”


    秦心逸客氣地道:“蘇樓主請講。”


    “我記得我們以前並沒有見過麵吧?”


    “是的。在下與蘇樓主隻交談過寥寥數語。”


    “也許別人沒有注意,不過——”蘇放注視著他,“今天上午我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你似乎並無太大驚訝,莫非是早就識破了我的身份?”


    “在下自聽到蘇樓主的說話聲開始,便已經知曉了蘇樓主的身份。”秦心逸據實相告。


    “你有過耳不忘的本事?”


    “豈止過耳不忘?”武笑天得意洋洋地大力吹捧,驕傲、讚譽之色溢於言表。“隻要小鬼聽過或見過的任何聲音和事物,第二次他都能毫無差錯地指認出來,絕無偏失。”


    “你從沒出過錯嗎?”雷玉好奇地問。


    “從來沒有。”秦心逸搖頭。


    “如此甚好。”雷玉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兩圈,和氣地道,“秦少俠,有一件事……”


    “不行。”武笑天忽地擋在秦心逸身前,努力麵對大師兄噬人的眼光。


    “什麽不行?”雷玉冷冷地瞅著他,“我還沒說,你又怎麽知道不行?”


    “總、總之,就是不、不行!”平日瞧見雷大穀主此刻的眼神,武笑天的腿早已軟了,但是這一次,他卻硬是挺了下來。“上、上次你也是眼睛這麽左轉一圈、右轉一圈,結、結果俺被騙去吃了一碗你親手燉的五花八門、龍爭虎鬥大補湯,後、後來俺就上吐下泄,足足拉了一個月的肚子。”他說來心有餘悸,把秦心逸護得更嚴,“小鬼,你千萬別上他的當!”


    “哦?”雷玉涼涼地打了個嗬欠,“你是什麽時候吞了熊心豹膽的?才十天不見,竟敢這麽對我說話。是不是日子過得太舒服了,想再嚐一嚐五花八門、龍爭虎鬥大補湯的滋味?”


    “喂,”秦心逸聽得生氣,自武笑天背後探出頭來,“你別欺人太甚!”


    啪、啪、啪。雷玉拍了拍掌,讚歎道:“大武,有人替你抱不平呢!你說我該怎麽感謝他?”


    “大、大師兄。”急忙將秦心逸的頭按了回去,武笑天擦了擦額頭的汗,“俺、俺……”


    “放心吧,”瞧他一副膽戰心驚、唯恐自己對秦心逸不利的模樣,雷玉戲謔地道,“我不會對你的心肝寶貝怎麽樣的。”


    “心、心肝寶貝?”武笑天的臉登時漲成了豬肝色。“俺、俺隻是……因為大、大師兄說要、要保護……”他詞不達意地道。


    “誰需要你的保護?!”秦心逸眸內閃耀的火焰於瞬間燃成灰燼,他邁步走到武笑天跟前,板著臉道,“在下已非三歲孩童,完全有自保的能力,不敢有勞武副穀主費心。”


    “小鬼?”武笑天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望向驀然疏離、陌生起來的少年,擔心地問,“你怎麽了?”


    實在是——太遲鈍了。蘇樓主和雷穀主一齊暗暗歎了口氣,不過,以他二人的惡劣性格,自是不會好心到把其中真相輕輕易易、明明白白地告之武笑天。兩個人之間的事,還是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吧,就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現,二人不約而同地一致決定站在山頂上看好戲。


    “沒事。”被對方憂心忡忡的目光層層包裹,秦心逸勉強笑了笑,“對不起,我隻是……”


    “俺知道了!”武笑天恍然大悟,“一定是你病剛好就忙著趕路,累壞了身體,所以才導致一時情緒不穩……”他滔滔不絕,完全沒有注意到蘇、雷二人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和秦心逸鐵青的臉色。


    “你……”秦心逸怒上心頭,欲待發作,瞥了瞥蘇放和雷玉,強自按捺下去,“是啊,我真的很累……”


    “那你好好休息吧,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會兒?”武笑天關切地問。


    “不、不用了,我……”


    “他隻是稍有不適而已,”雷玉出聲拉了秦心逸一把,“你不需要那麽緊張。”


    “對啊!”武笑天猛然省起,“既然大師兄這麽說,一定不會錯。”


    “為什麽?”感激地睇了一眼雷玉,秦心逸轉頭問道。


    “俺大師兄的醫術很高明的。”


    “雷穀主精通醫理?”秦心逸吃驚不小,“你的綽號不是‘毒手’嗎?”


    雷玉微笑,眼前的少年率直坦白得可愛,想必今天早上那出戲定是排練了相當一段時間,方能演得如此輕車熟路吧?倒真是難為了他。


    “下毒的人首先要懂得解毒——這也算是醫術的一種。”雷玉難得謙遜地道,“說精通不敢當,隻是略知一二罷了。”


    “雷穀主……”秦心逸張開的嘴突然被一隻溫熱的大手捂住,武笑天以另一隻手作了個噤聲的手勢。蘇放和雷玉一左一右極快地貼在門的兩邊,四個人靜靜而立,默默等候——


    一隻蒼老、枯瘦的手穩穩地推開房門,一個人靈巧地閃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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