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叔叔。”


    瞧見這個人,秦心逸拉下了武笑天的手,粲然而笑。


    “小逸。”悄然前來探視的齊響被屋內的熱鬧景象嚇得夠嗆,定睛看清楚了門旁兩人的麵貌,立刻進入百分之百的警戒狀態。“不知二位深夜至此所為何來?”他沉聲喝問,“難道……”


    “齊老前輩切莫誤會,我們隻是有事與秦公子商談,別無他意。”蘇放說得誠懇無比,單憑那張忠厚溫和的臉便已頗令人信服。


    無愧於“精打細算”外號的齊響用一種半嘲諷的眼神望向蘇放:“蘇樓主當真認為老朽已經老眼昏花了麽?”


    “齊叔叔,”秦心逸走上前,幫著澄清,“蘇樓主沒有說謊。”


    “他沒有說謊?”齊響略帶訝異地瞧了瞧秦心逸,感受到房中平和的氛圍,他放緩了語調,和顏悅色地道,“那麽,是你說了謊?”


    “我……我不是故意……”秦心逸垂下頭,暗中吐舌。


    “小逸,”瞥見秦心逸的神色,再環視了佇立在周遭的三個人一眼,精明機詐的齊響登時心中雪亮。“你演的好戲,居然連齊叔叔也給蒙了。”


    “齊叔叔……”秦心逸漲紅了臉。


    “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齊響疼愛地撫了撫視如己出的小孩的頭頂,“但是你既然把齊叔叔也扯進了戲裏,總該告訴我我的這位‘仆人’究竟是誰?”


    “多謝齊叔叔今早的配合。”秦心逸衝著齊響親昵地道,顯然非常信賴麵前的長輩。“他就是絕心穀的副穀主……”


    “‘長空三擊’武笑天?”聽得是絕心穀的副穀主,齊響心中一動,想起一人,脫口而出。


    “晚輩武笑天見過齊老前輩。”武笑天抱拳行禮。


    “武副穀主切莫多禮,這次小逸多虧有你照顧,才能一路平安無事。”齊響摸著山羊胡子,哈哈笑道,“江湖盛傳武副穀主已年屆不惑,如今得見剃去胡子後的真麵目,老朽方知眼拙——‘添哥’原來就是‘天哥’。哈哈哈……”他瞅向自己寵溺的孩子,語帶調侃。


    “齊叔叔……”秦心逸的臉這回徹底燒了起來,連耳根到脖子一片通紅。


    “其實,”雷玉不慌不忙地替他解了圍,“整件事是這樣的……”他將前段日子發生的事件詳詳細細地訴說一遍,末了,凝視著齊響道,“齊老前輩,據在下推測,殺害秦府全家,包括近二十年來河北金刀門、洛陽王家、湖南忠義堂的三宗血案應俱是‘暗煞’組織所為。”


    “雷穀主所言甚是,”齊響沉吟,“不過,那‘暗煞’組織的首領……”


    “此事請齊老前輩放心,”雷玉靜靜抬眉,“在下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如此便有勞雷穀主了。”齊響展顏。


    “齊老前輩毋須客氣,雷某這麽做也是為了還絕心穀一個清白。”雷玉笑道,“至於大武,就暫且留在這兒,萬一‘暗煞’找上門來,也好有個照應。”


    “太好了。”齊響正中下懷,“有武副穀主在小逸身邊,老朽當可高枕無憂。”


    “齊老前輩如此信任有加,”蘇放目光閃動,“就不怕受騙上當?”


    “老朽絕對相信小逸的眼光,他從來沒有看錯過人。”齊響的回答出人意料,“小逸的直覺特別敏銳,六歲時候的眼力便已遠在老朽之上,好人、壞人他分得很清楚。”


    “哦?”雷玉感興趣地望向秦心逸。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秦心逸靦腆地笑了笑,“我六歲那年看到跟齊叔叔一塊兒來探望我爹的那個人,一下子就嚇得失去控製地大哭大嚷。”


    “當時咱們怎麽哄也哄不住,”憶及往事,齊響目中漾起了濃濃的懷念之情,“那個客人長得英俊瀟灑,待人溫文爾雅,是白道上頗有俠名的人物。咱們誰也沒料到他竟會是個人麵獸心、見色起意的無恥之徒,對於小逸的哭鬧,也隻當作是小孩子怕見生人,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俺明白了。”武笑天搶著道,“他一定是見到了小鬼的母親,聽說秦夫人年輕時風華絕代,是武林中公認的美人……”


    “錯了。”齊響搖頭,“他不是對秦大嫂有意,而是對小逸起了淫心。”


    “可、可是……”武笑天瞠目,“他、他當時才、才六歲……”


    “這世上卑鄙陰險之人甚多,”雷玉冷笑,“象那種人,死一百次都不可惜。”


    “不錯!”齊響忿然,“幸虧秦大哥及時趕至,一劍結果了那個畜生,否則小逸……唉,若不是我引狼入室,也不至於……”他自責不已。


    “齊叔叔,”秦心逸插口,“當年這件事並不是您的錯,而且我也隻是受了點驚嚇,沒什麽大不了的。”——瞥見他蒼白的容顏,武笑天知道,當初的事對於秦心逸來說絕不止是“受了點驚嚇”而已,他悄悄伸出手去,將冰冷而纖細的手掌納入自己溫暖的掌心。秦心逸胸口一暖,隻覺有什麽酥酥麻麻、酸酸甜甜的東西順著手掌絲絲滲入心湖,一時也說不清其中滋味。


    “我了解了。”將他二人之間的波濤暗湧盡收入眼底,雷玉麵上泛起一抹了然之意,“但是,隻憑一件事,尚不足以下定論吧?”


    “當然不止一件。這十幾年來,大大小小發生過不下二十起事件,小逸沒有一次判斷失誤。”齊響凝視著秦心逸的眸中滿是激賞。


    “如果秦少俠的直覺真有那麽準——”雷玉偏首而望,“我想聽聽你對羅正的看法。”


    “我和他僅屬泛泛之交,”秦心逸想了想,皺眉道,“應該說,我們不是同一類的人。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可以深交。”


    “這麽說,你討厭他?”雷玉的視線咄咄逼人。


    “……是的。”沉默了片刻,秦心逸坦言。


    “羅正是浩然門的少主,俠名極盛,一般人結交都來不及,秦公子倒很有個性。”蘇放微笑。


    “小逸很難信任別人,”齊響解釋道,“多年來,你們是他首次如此信任的人。”


    “秦少俠既不是信任我,也不是信任阿放,”雷玉促狹一笑,“他信任的另有其人。”他對著秦心逸眨了眨眼,“我說得對不對?”


    “我……雷穀主說得對,”被人窺穿了心事,秦心逸索性大方地承認,“我的確很信任天哥。”


    ——好一個率真而不造作的少年。那雙天空般晴朗的眸子正如少年的心一樣純粹、明澈。


    “好。”雷玉的眼睛彎成了兩道弧,“雖說‘暗煞’目前尚不知大武的身份,或許會掉以輕心——不過,你們需得時刻提防另一個人。”


    “什麽人?”秦心逸不解。


    “梅亦情。”蘇放接口,“他這次突然在揚州現身,最終的目標很有可能是你。”


    “我?”秦心逸睜圓了黑亮的雙眼。


    “不錯,”雷玉分析,“以前他沒敢找上門,是因為畏懼你的父親。‘劍氣蒼穹’秦浩秦老前輩的劍法在武林中數一數二,排名僅次於白道盟主羅蒼勁,想必那梅亦情也頗為忌憚。而且,引月派中人才輩出、高手眾多,秦府日夜守備森嚴,是以他才一直未曾輕舉妄動。”


    “老朽明白雷穀主的意思。”齊響頷首,“如今引月派已名存實亡,那梅亦情正可趁火打劫。”


    “所以,”雷玉靈活的眼珠溜向武笑天,“從今天開始,你必須和秦少俠同住在一間房內。若有任何風吹草動,務必多加留神、小心應付。”


    “哦。”完全是命令的口吻,武笑天哪敢有半點推辭,當下乖乖地答應——反正就算大師兄不吩咐,他自己也早已決定要好好保護小鬼了。


    “雷穀主……”秦心逸張口欲言。


    “別擔心,”裝作沒有看見少年目中的不服,雷玉一逕安慰道,“我這個師弟人雖然笨了一些,武功卻還過得去,你不妨善加利用。”


    “他……才不笨。”憋了半天,少年口中吐出這麽一句,當場笑倒了蘇、雷二人,就連齊響也忍不住“噗哧”笑出了聲。


    “過幾天等屋頂上的英雄豪傑們都撤出了揚州城,梅亦情極有可能會再度現身。”瞅了瞅臉上可以煮雞蛋的秦心逸以及站在一旁傻嗬嗬直樂的武笑天,蘇放忍笑道。


    “就象我有兩件完全相同的衣衫一樣,”雷玉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梅亦情也一定留了一手。”


    事情果然不出蘇、雷二人所料,過不了幾天,城中集結而起的人馬漸漸失望地陸續散去,便連羅蒼勁父子也於三日後親自向齊響、秦心逸辭行,臨走前羅蒼勁還好好安撫勉勵了悲痛萬分的世侄一番;羅正更是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之情溢於言表。這情景,看在旁人眼內,端的是情真意切、語重心長,極有前輩長者、名門少俠的風範。就在羅家父子與人告辭別離之際,蘇放和雷玉也好不容易擺脫了一大堆崇拜者的糾纏,乘隙混入人群,溜出城外。本想悠哉悠哉地四下轉轉,可是回頭一瞧,卻發現了一件令人頭疼的事。


    “你說,”雷玉一邊走一邊捅了捅身旁的蘇放,“他究竟想跟到什麽時候?”


    “不知道。”蘇放瞥了瞥距己十步之遙、麵無表情的竹竿般的男人一眼,事不關己地道。


    “你倒說得輕鬆,”雷玉撇了撇嘴,“反正背後的殺氣又不是針對你。”


    “他隻是拿眼睛瞪著你罷了,”蘇放悠悠然地道,“放心吧,再怎麽毒辣的眼光也殺不死人的。”


    “雖然殺不死人,但是象我這麽敏感而又纖細的……”


    “等一等。”


    “幹嘛?”


    “我想先找個地方。”


    “如果你想找個地方去吐的話,茅房在那邊;如果你想跟我一起去喝一杯的話——”雷玉信手一指,“那兒有酒肆。”


    大路兩旁雜樹叢生、草木菁菁,離城十裏之處的官道邊有一小小店鋪。鋪內鋪外搭著十數張桌椅,供人歇腳休憩,鋪前高挑著一個鬥大的字——酒。


    “太好了,我正想去喝幾杯。”蘇放說著,隨手扯起雷玉的手,三步並作兩步地向野外的小酒家走去——當然,一直跟在二人身後一語不發的劉福全劉公子亦隨之而入。


    直到在鋪外找了條長凳落座,蘇放這才如夢初醒般地鬆開了雷玉的手。雷玉瞅了瞅蘇放,又低首瞧了瞧自己的手,難得地什麽也沒有說——與第一次相比,這一次的牽手少了緊張戒備的肅殺之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自二人心底深處生起的異樣情愫,不停地在空中飄來蕩去、騷動不已。


    在這雙方都有點兒窘、有點兒喜、有點兒不自在又有點兒偷樂的曖昧氣氛中,不知不覺兩人已相對飲下了幾十碗的陳年白幹。酒雖算不得上好,卻一樣能醉人。隻不知此際,令人沉醉的究竟是酒,還是彼此眸中朦朧如紗的情意?


    恍惚之間,劍光匹練而起,路邊的行人、送酒的夥計、殷勤的掌櫃均化作了索命的惡煞,重重劍影彌漫,籠罩著蘇、雷二人的身影。剩下一柄劍,於刹那刺向坐在另一張桌上的劉福全。變生肘腋,劉福全雖立即揮拐相迎,但隻來得及遞出半招,無力封擋住對方已至心口的殺招。劍風觸及前胸,劍尖挑開了外衫,隻要再進一點點……握劍的人卻在瞬間倒下,一支三寸長、亮晃晃冒著寒氣的飛鏢正正插入伏地而亡的殺手的背心。待劉福全驚魂稍定,抬首望去,那一邊的爭鬥也已宣告結束。地上躺著一、二、三……共七具屍體,其中有三人死於飛鏢,另外四人則是被自己的利劍穿頸而過,一招斃命,十分地幹淨利落。蘇、雷二人端坐凳上紋絲未動,正穩穩地喝著各自的第三十七碗酒。


    “好酒。”蘇放放下酒碗,樂不可支地說。


    “香不過竹葉青,醇不如女兒紅,”雷玉挑眉,“哪裏好?”


    “當然是因為不必花錢。”蘇放一本正經地道,“不花錢的酒就是好酒。”


    ——這倒是。連掌櫃帶夥計一古腦兒全見了閻王,還有誰會起來收錢?


    “我不用你救!”正待回話的雷玉被氣勢洶洶地衝到自己麵前的男人嚇了一跳。


    “老兄,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不應該是這種態度吧?剛才若不是我,你早就……”


    “誰跟你這魔頭稱兄道弟?!”劉福全神情激昂,“我就算是死了,也不必你來救!!你以為在我麵前惺惺作態地演一場戲,故意施恩於我,我就會為你所惑,不再追究殺父之仇了嗎?!”


    “你的意思是——”雷玉眯起了眼睛,“這些人是我派來演戲給你看的?”


    “否則你又豈會如此好心?”劉福全說什麽也不相信。


    “等一下,”蘇放聽得皺眉,“劉大俠不妨先過去檢查檢查這些人的衣領再說。”


    劉福全瞥他一眼,悶不吭聲地俯下身去,一把撕開其中一具屍體的領口。


    “喏,”雷玉心平氣和地道,“你也看到了,這是一個名為‘暗煞’的殺手組織,與絕心穀無關。”


    “哼,”奈何劉福全是個梗著脖子不肯拐彎的人,“江湖上從來沒有一個叫什麽‘暗煞’的組織,分明是你讓絕心穀的人換上此等衣物作戲,別以為能瞞過我的眼睛!”


    ——這真是好心遭雷親,有理也說不清。蘇、雷二人麵麵相覷,除了苦笑,也隻能苦笑了。


    “一群廢物!”


    迷離的夜空,一個森冷的聲音由林中負手而立的高大男人口中傳出。


    “主人,恕屬下無能……”他身後的黑衣人惶恐萬分。


    “我不記得我是什麽時候允許你們去動劉福全的。”如冰渣般不帶絲毫溫度的語調令匍匐在地的黑衣人冷汗橫流。


    “可、可是……他、他……一直跟、跟著……”


    “他是指證雷玉的重要證人,目前還不能死——聽明白我的話了嗎?”緩慢的語氣中透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與命令。


    “是、是。多謝主人不殺之恩。”黑衣人此時方始得以喘氣。


    “要謝不妨去謝劉福全。”男人冷冷道,“若非他的驢子脾氣幫了忙,你們早就敗露了身份。暫時切勿輕舉妄動,一切等他們分開後再行動手。”說到這裏,微微一頓,沉聲道,“如若誰敢壞了計劃——殺、無、赦。”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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