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狐臉米線組


    圖源:狐你一臉過橋米線


    錄入:過橋米線糊你一臉


    筱崎秋生的手記。


    擔任紳堂老師的助手至今,己經過了一年多了。


    今天,老師完全不做學校交代的工作,隻一個勁地細心打磨著一個小小的戒指。


    原本以為應該又是拿來送給女性的禮物,不過仔細一看,我才覺得那個戒指似曾相識,而且是最近才看到的。


    我稍微搜尋一下記憶,隨後想了起來,那是香阪教授的住宅發生事件時的物品。


    仔細想想,距離那個事件發生才不過一個月左右,但是其他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太多,以至於這個戒指幾乎徹底埋沒在我的記憶裏。


    對,那是個在各方麵卻讓人印象深刻的事件。


    大正九年晚春(注:西元一九二〇年。),那個事件在香阪宅的倉庫裏發生,然後結束。


    ●


    說到東京市本鄉區的駒込曙町,大約相當於現在的東京都文京區本駒込的其中一部分。從江戶時代開始,這裏就建了許多武家宅院,直到現代也依然屬於高級住宅區。大正九年當時,這個區域就已經聚集了許多政商名流的住宅,也就是所謂的「山手」地區(注:相較於庶民居住位於低窪的下町地區,山手地區則是位於高地的高級住宅區。)。


    香阪久之助教授的宅邸就座落在駒込曙町當中。盡管他的住宅在這塊區域裏算是小的,但是在一般庶民眼中,仍是十二萬分地寬廣。光是庭院內建有魚池以及巨大倉庫,就已經稱得上是個豪華的大宅院了。


    事件就是發生在香阪宅的倉庫裏。


    「不行啊,這個。」


    持田五郎警部摸著自己剃得光溜溜的腦袋。


    即使穿著西裝外套也能看出的寬闊肩膀與強健體型,再加上那顆光頭,使得持田被人取了「入道警部大人」(注:入道為剃發出家進入佛道之意。)這個綽號。他現在正單膝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他先誦念了一段經文,最後呼的一聲吐出一口長氣,站了起來。


    「南無阿彌陀佛。雖然不知道你的宗教信仰,但是釋迦牟尼佛想必不會介意的。」


    他也不會介意。這是以五男身分誕生於寺廟家庭,後來過繼給一般人家當養子之後,決定成為警官的持田長年以來的習慣。


    這是他親眼看到殺人事件被害者時的習慣。


    「可是這樣真的不行啊。這麽一來根本無法辨別身分……」


    不行、不行。他不斷念念有詞,同時仔細觀察著被害者。入口和窗戶都有光線透進的倉庫當中,有一名……有一具應該是男性的屍體橫躺在地。


    之所以說是應該,是因為乍看之下真的很難辨別男女。畢竟這具屍體從頭頂到腳趾全都被燒成一片焦黑。


    如果真的隻是「一片焦黑」倒還好,可是,現在這個狀況應該遠遠超過那個程度吧。盡管勉強留下了人類的外型,但是身體內部全都已經碳化了。與其說是屍體,不如說是人類形狀的木炭還要來得貼切。


    持田發出了「唔唔唔」的聲音。他以前當然也看過燒死的焦屍,但是就算是沒有撲滅而讓火持續燃燒,屍體也不會被燒成這樣。因為身體表麵被燒到某個程度之後,火就會自然熄滅,所以再怎麽樣都不可能燒成這種仍然留下完整人類外型,但是一碰就會碎裂的木炭。


    「而且這個……實在是……」


    不自然的地方不隻是屍體而已,倒臥在地的焦屍,小腿以下空蕩蕩的,而消失的腳掌部位至今仍然直立在一旁。看起來正好像是一個人站在地麵上,然後雙腿從小腿位置折斷的模樣。


    實際上,發現的第一時間,屍體的確是站在這裏的,就跟活人站立的姿勢一模一樣。


    據說是受住宅主人呼喚前來的巡邏警員不小心碰了一下,使屍體失去平衡,所以才會從小腿位置折斷,倒在警員的身上。抱著一個仍然留有身體外型的焦屍,跌倒在地的巡邏警員,可以算是膽大過人,但是他本人應該也嚇得魂不附體吧。


    站著被人燒死的屍體,而且周遭除了屍體以外沒有任何起火的痕跡。這是讓持田認為這絕非單純事故,而是有人刻意為之的事件的第一個理由。而且這不是普通的殺人事件,先不提嫌犯,這個案子連犯案手法都非常不普通。


    「真的不行啊……」


    不論是嫌犯還是手法,持田全都無從想像。


    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這應該是自己的能力無法解決的事件。


    當然,雖說這起事件的確超出了自己的理解範圍,但是並不代表無法解決。就這個狀況來看,如果單純以特殊的焚屍案件來處理的話,光看書麵報告,其實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件。


    而且實際上,在守護帝都安寧的警視廳當中,根本沒有人能夠針對這種怪異事件適當搜證,所以一定有些事件是在社會大眾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有悖於真相的狀況下被迫結案。


    大正九年的東京,類似的事件確實存在。超出一般常識、超出常人智慧,隻能用「詭異」兩字來形容的事件。


    不過,在選擇承認自己實質上敗北之前,持田還有一招可用。


    (果然還是隻能委托他了。)


    值得慶幸的是,他認識一個非常熟悉這類詭異事件的專家。


    就在持田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他慣用的懷表,邊確認時間邊說出「差不多快到了吧」時,倉庫外的巡邏警員昭示了對方的到來。


    報告,老師已經來了。


    「喔喔,來了嗎!」


    太好了。這麽一來,至少可以先脫離「什麽都不知道」的狀態了。


    持田感覺自己的粗眉毛揚起,表情也鬆懈下來,同時摸了摸自己的光頭。


    「持田警部……您還是老樣子,總是跟一些奇怪的事件特別有緣呢。」


    在持田走出倉庫之前,對方已經搶先一步站在倉庫入口處。


    一位俊美的青年,外型高朓修長,與他身上合身的西裝和同色係的中折帽十分相襯。端正的雙眼皮眼眸細長而清秀,相貌俊美到如果站上舞台,隨意拋個媚眼就會吸引到不少粉絲。


    而太過有型的站姿,幾乎讓人不由得把老舊倉庫的入口錯看成銀座的西洋式建築。


    光是出現,就讓這個地方的氣氛為之一變。這個人的名字是,紳堂麗兒。


    「對不起啊,紳堂老弟。要你專程過來這一趟……話說能不能再麻煩你一次呢?」


    臉型圓潤的持田,就連苦笑也有種親切的感覺。紳堂也對他報以同樣的苦笑,不過後者的感覺與其說是親切,更像是略帶裝模作樣的魅惑,然而這也同樣非常符合他的形象,所以每每都讓持田感到佩服不已。


    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種無懈可擊的美男子存在。此外,雖然俗話說「天不予二才」,但是這個男人卻擁有兩個、甚至三個以上的天賦。


    「沒關係的,警部。正好我最近一直都埋首處理文書工作。」


    年齡不到三十歲,比持田要年輕近二十歲,但是紳堂說話的口吻卻是十足地紳士,而且不露一絲驕矜自滿。


    從身上的服飾、鞋子,以至於舉手投足,言語和行動,全都有種經過刻意計算的感覺。但是這一不小心就會被視為囂張或是自戀狂的模樣,卻像是理所當然似地適合他。


    「……而且,這座宅邸是我舊識的居所。不過現在看來,他似乎不在這裏?」


    「啊啊,他現在在主屋。因為這裏是案發現場啊。」


    紳堂取得了持田的同意,在曾是人類的木炭塊旁邊單膝跪下,從上到下細細觀察這具屍體,以及折斷在旁邊的雙腳,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男性,應該是東方人。腰部形狀可以看出明顯特征。身高大概比我稍矮一點吧。」


    他的身高約有一七〇公分,以這個時代的日本男性來說,屬於身材高大的族群,但是這也不算是什麽罕見的特征。


    「那麽年齡呢……很年輕嗎?」


    持田這個問題,顯示他或多或少掌握了死者的可能人選。


    紳堂如此解讀對方的話中之意,不過他依然保持在毫無偏見的情況下繼續觀察死者。


    持田摸了摸自己微微冒汗的光頭。先前雖然有找鑒識科的人看過,但是他們的結論和持田一樣,都是「這樣實在不行啊」。就算考慮到這個時代的科學搜查觀念還不夠成熟,這具焦屍也還是太脫離常軌了。


    這種時候,就輪到紳堂登場。


    「年齡應該是在二十歲上下吧。這是透過殘留的脂肪和骨骼大致做出來的推論。」


    另外還有一點……紳堂指著死者左手手腕,該處可以隱約看到些許隆起的痕跡。


    「這是手表吧……」


    在持田的許可下,紳堂伸手觸摸那塊隆起物,輕輕鬆鬆便剝了下來。手表本體似乎勉強撐過了那場將人燒成焦炭的火焰,盡管嚴重扭曲,表冠也已經遺失,但是去除煤灰之後還是可以看到下麵的數字盤麵。


    以手表來說,這隻表的形狀感覺有點厚。表帶已經徹底燒光,變得像個懷表,要是沒有數字盤麵頂點的「12」這個黑字,大概完全沒有辦法辨別上下吧。


    持田從紳堂身後探頭過來。原本以為說不定可以知道死亡時間,但是時針已經連根斷掉,派不上太大的用場。


    「喜歡這種東西,還把它佩戴在身上的人,大多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年輕人,或是會將他人贈送的禮物小心地帶在身上……的浪漫主義者吧。」


    在這個時代說起攜帶型的鍾表,自然就是懷表。手表還不是非常普及的東西。


    至於死者所佩戴的手表,也就是由服部時計店(注:創辦人服部金太郎後來創立了「精工舍」,以seiko為品牌生產手表。)製作的國產手表urel」。在這個大學畢業第一份工作的平均薪資為五十圓的時代當中,它始終維持在二十圓的價格居高不下。


    「平常就會帶手表的人,目前還不是很多。若以此為線索,應該能立刻查出他的身分吧。」


    紳堂這番話說得相當冷靜,以一個親眼看到一塊前身為人類的木炭的人來說,他的反應實讓人覺得異常冷淡。


    不過持田絲毫不覺得不自然。原因並不是眼前的屍體變化太大,以致其原本是個人類的事實顯得模糊;而是因為他知道,紳堂麗兒這個男人不管麵對任何狀況,都不會出現一絲慌亂。


    假使這具屍體生前和紳堂關係深厚而密切,而且讓他親眼看到對方淒慘到不忍卒睹的死狀,相信紳堂的反應也不會出現任何變化。至少在表麵上,他有辦法在這類的思考與感情之中,做到全然地中立。


    「那麽,你覺得死因是什麽?雖然知道八成是燒死,但是這個慘狀實在是……」


    「嗯,關於這一點……啊啊,秋生,在這邊。」


    仿佛受到紳堂的話語引導一般,倉庫入口處出現了一個嬌小的人影。慢了一步回頭的持田警部一認出對方是誰,臉上立刻露出微笑,表情當中隱含著祖父看到孫子似的溫情。


    「啊,秋生小弟也來啦。」


    「好久不見了,持田警部。」


    充滿潔淨感的純白襯衫,以吊帶固定住的短褲,還戴著一頂尺寸稍大的鴨舌帽,外表看起來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筱崎秋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個孩子般閃閃發亮,但是遣辭用句卻相當有禮,也有點刻意抬頭挺胸的感覺。不過秋生這種一絲不苟的態度,確實流露出令人讚歎的直爽。


    相對於紳堂有點裝模作樣的舉止,秋生的言行則是非常地清純。


    「老師,倉庫周圍並沒有發現任何類似煤炭或是焚燒痕跡之類的東西。」


    「……我想也是。」


    簡短回應後,紳堂伸手托著下巴,微微低頭沉思。


    秋生凝視了屍體好一陣子,最後終於拿出筆記本,開始記錄。他記錄下倉庫內部的情景,特別是屍體周邊的狀態,另外也從紳堂口中問出了他對這具屍體的看法,拚命動筆寫下來。


    如果是其他警官,應該不會允許像秋生這樣的小孩在案發現場附近徘徊。像現在,站在倉庫前的巡邏警員就表現出相當在意的模樣,不時偷看著他們。


    不過,由於持田警部對於紳堂麗兒和筱崎秋生兩人寄予完全的信賴,甚至覺得自己不該妨礙他們,所以他向後退開一步,注意著他們的動向。


    秋生將每一個狀況都細心記錄下來。另一方麵,紳堂把記錄細節的工作全權交給助手去做,自己則是在倉庫當中來回巡視了兩圈、三圈,同時「嗯哼」了一聲,微微點頭。


    「那麽,紳堂老弟……你知道些什麽了嗎?」


    應該是時候了吧?持田再次提問,而紳堂也翩然轉了一圈。他不是單純地轉身,而是有如跳著舞步一般調整重心,然後旋過身來。


    「是的。我已經知道造成這種屍體的方法是什麽了。」


    他若無其事地這麽說道。


    不帶任何不安或自大,以極其自然的態度回答,他將視線轉向自己的助手。


    「秋生,記錄完了嗎?」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機就和自己結束記錄工作的時間點完全一致,秋生並不認為這是偶然。


    「好了,老師。」


    「很好。」


    紳堂點點頭,拿起了一個放在倉庫深處的小壺。高度大概二十公分,壺口造型較大,也像是個甕。那個寬大的壺口上,被一張紙牢牢封住,上頭畫著看起來至少不像是日文的字或圖樣。


    「那個壺怎麽了嗎?」


    持田警部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那個壺有什麽特別值得注目的地方。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如果特別隻把那個壺挑出來,可能確實有什麽隱情。但是倉庫裏麵還有很多詭異的物品,例如相似的壺和雕像之類的東西。


    然而紳堂一邊把那張封住壺口的紙上圖樣展示給自己的助手看秋生饒十苗興味地探頭張望——一邊回答。


    「我想,關於這樁事件的犯人,詢問這個壺的持有者應該是最快的吧。」


    ●


    筱崎秋生的工作是紳堂麗兒的助手。


    所謂助手,指的當然是協助工作的人。但是每當被人問起自己到底是在協助什麽工作的時候,秋生總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老師總是接到一些困難事件的委托,所以我的工作是負責協助以及記錄……是的,因為老師交遊十分廣闊,所以不隻是警察,有很多人都會前來提出委托。」


    隻要這麽回答,大多數的人都會意會過來「啊啊,原來是偵探」。如果這樣行得通,那麽秋生應該也可以大方回答「我是偵探助手」才對……


    「不,我的正職是在大學教書。雖然會做一些類似偵探的工作,但是那隻有受人委托之時才會做,不能說是我的興趣或是副業啊。」


    像這樣,紳堂本人其實不太喜歡被人稱為偵探,所以秋生總是在煩惱自己應該如何解說。


    「哎呀,原來是這樣啊。」


    一個相當適合紫藤色和服的妙齡美女,臉上掛著溫婉的微笑,微微傾著頭。她從幫傭放在桌上的接待茶具之中拿起茶壺,將茶倒了出來,動作相當熟稔。直到她把茶端過來,並對自己說出「請用」,秋生才想起自己的確有點渴了。


    (……有山茶花的香味。)


    接過茶杯的瞬間,秋生發現有一絲淡淡的高雅香氣,也察覺香氣來自於眼前的這位女性。


    (和山茶花油不太一樣……是香水嗎?)


    不管是哪一種,都隻有極為清淡低調的芬芳,讓人感受到她的優雅以及高貴的出身。


    特別是在事態如此嚴重的現在。


    為了偵訊在倉庫裏發現的屍體相關事宜,持田警部、紳堂、秋生,以及這間住宅的主人香阪久之助和他的妻子美和子,全部齊聚在香阪宅的會客室裏。


    成員當中若有像秋生這樣的孩子,會產生疑問也是人之常情。所以香阪美和子會對秋生提出剛剛的問題,也是理所當然。


    「紳堂在大學裏算是相當有名的人啊。之前確實曾想邀請你到我家來好好長談一番……沒想到會是以這種形式實現,真是抱歉。」


    同樣穿著和服,從妻子手中接過茶杯的香阪久之助,是位年紀超過五十歲的大學教授。他在東京帝國大學(現在的東京大學)執教,和同樣擁有帝國大學副教授頭銜的紳堂素有往來。


    鼻梁上的銀色細框眼鏡應該是舶來品,可能是物品狀況不佳,不時看見他敏感地調整角度。


    瘦削的臉型,配上混雜著灰白色的頭發,散發出某種神經質似的氣息。


    將茶分送給所有人,然後在丈夫身旁坐下的妻子美和子,年紀大概才二十五歲,再怎麽多估也不會超過三十歲。和服的顏色與花樣相當穩重,但是化妝方式則較為明亮。妝點在小小嘴唇上的嫣紅色,有種隱約想強調出自己年紀尚輕的感覺。


    「請不必在意,教授。」


    紳堂啜了一口剛剛接過的茶,向美和子道謝:「我正好覺得有點口渴了,感謝你。」秋生心想「會不會是跟我剛剛一樣呢?」,但是實際上似乎並非如此,紳堂看起來隻是單純想對眼前美貌的香阪夫人表示體貼之意罷了。


    (真會討人歡心啊……)


    不過美和子本人似乎不會覺得不舒服,所以應該沒有關係。而且她現在正因為紳堂的這番話,表情稍微緩和了下來。躺在倉庫裏的那具屍體,想必她沒看到,秋生如此心想。


    至於第一個發現屍體的香阪教授,就算聽見了紳堂的話,表情也依然十分僵硬,感覺氣色不太好。這個反應是正常的。而還不能說是習慣、但是卻能冷靜麵對這種事情的秋生,以及根本不為所動的紳堂,則是比較特別的異類。


    「那麽,差不多應該進入正題了吧。」


    和所有人打過招呼之後,持田正式切入核心。香阪的表情變得更加緊繃,美和子似乎也跟著緊張起來。秋生的反應也一樣,就隻有紳堂一個人的神色始終不變。


    「香阪教授,根據紳堂老弟的看法,倉庫裏的屍體是一名年輕男子。另外他似乎還戴著一隻手表……確定是他沒錯嗎?」


    「唔……」


    「……老公。」


    聽到持田的話,香阪皺起了眉頭,低聲沉吟。一旁的美和子對著低頭沉思的他表達關心。


    「應該……不,幾乎可以肯定是細井吧。我記得那隻手表。」


    香阪說完後,紳堂和持田兩人互看了一眼。


    持田稍微挺直了身子,把一個寫在記事本上的名字「細井尚幸」標記出來。坐在紳堂旁邊的秋生也拿出了自己的筆記本。


    「細井尚幸……是香阪教授的助手嗎?」


    「嗯,是和歌山的親戚介紹來的。雖然沒有學費上大學,但是個相當優秀的人……大概是從半年前開始在我家裏住下。


    我原本打算先讓他跟在我身邊學習,等到明年再推薦他進入大學。」


    香阪一邊用左手手指不斷摩擦著右手手指——特別是中指的指節根部一邊深深歎了一口氣。正在輕輕拍著他的肩膀的美和子突然抬起頭來。


    「請問……細井先生的手表還留著嗎?」


    「咦?嗯……對吧,紳堂老弟?」


    可能是沒有料到美和子會提出問題,略感訝異的持田回答得有些模糊。而紳堂則像是為了讓對方安心似的,臉上露出淺淺的溫和微笑。


    「他的身體不是從外側,而是從內側開始焚燒的。所以手表盤麵受到了內裏機械的保護,總算是避開了被火燒光的狀況。」


    「是這樣嗎……是嗎……」


    美和子微微轉開了視線。她的反應,讓秋生停下了記錄的動作。


    她看起來確實很哀傷。畢竟對方已經在這裏住了半年,所以多少變得比較親近一點了吧……可是,手表又有什麽值得在意的地方呢?


    「但是很遺憾地,盤麵已經扭曲變型,指針也已經斷掉了,原本以為應該可以藉此得知他的死亡時間。」


    「美和子……這個時候,你就別再麻煩紳堂他們了。」


    「……說的也是。真是抱歉,我這樣隨便插嘴打擾。」


    被丈夫指責後,美和子微微縮起了身子。


    她這種像是被反彈回去的反應,到底是因為被丈夫指責呢?還是因為知道了手表現在的詳細狀況?秋生不得而知。


    咳咳。持田輕輕咳了一聲,再次開始問話。


    「如同紳堂老弟所說,他的屍體已經完全燒焦了,實在無法想像是出自於人類之手。正常來說,我們都會先懷疑他周遭的人……」


    聽到這裏,香阪夫婦的表情理所當然地僵硬了起來。不過持田立刻說出「不不不」表示這隻是一種玩笑話,他本來就不是能夠這麽單刀直入說話的人。


    「從現場狀況來看,這個案子肯定是非比尋常的犯人所犯下的,所以才會請他過來。……對吧,紳堂老弟?」


    「嗯。盡管絕對非我本意,但是我的確被人稱為是這類事件的專家。」


    「關於這一點,我也有所耳聞……發生在這座帝都當中的不可思議事件,據說大多都被送到你那裏,並獲得解決吧。」


    香阪的話,讓紳堂露出了些許苦笑,開口自謙道:「這是被人誇大的說法啦。」


    「……」


    秋生早已注意到美和子凝視著紳堂的視線,而年輕貌美的教授夫人一發現小小助手的眼光,


    立刻貌似害羞地別過頭去。


    「老實說,紳堂視為專業的那個神秘領域,我其實也相當有興趣……」


    「香阪教授,很遺憾地,這次就是那個興趣被人拿來作惡了。」


    像是為了改變現場的氣氛流向,紳堂的音調驟降了下來。光是這樣,現場所有人的視線便集中在他身上。隻用一句話,就能徹底吸引他人的注意。


    「……秋生。」


    「是。」


    在紳堂的指示下,秋生把原本放在真皮沙發旁邊的壺放到桌上。看到這個東西,香阪再次低聲沉吟了起來。


    「唔、嗯……是這個壺啊。」


    香阪似乎知道些什麽。紳堂也低聲追問道:「您知道這是什麽嗎?」


    「紳堂老弟,這個壺是?」


    「從壺的外型,以及施加於壺口的封印來看……我想著應該是封印了艾弗利特的壺。」


    紳堂毫無窒礙地回答持田的問題,反而是持田因為一個沒聽過的名詞而疑惑起來。


    「艾弗、利特?那也是類似怨靈之類的東西嗎?」


    雖說以前確實遭遇過類似的鬼怪事件,但是持田警部的知識其實和普通人沒有多大差別,他也隻是個生活在流行文化不如現代繁盛的,大正九年的普通人。


    於是紳堂低聲說了一句「該怎麽說呢……」,稍微思索了一下並說:


    「秋生,可以在所知範圍內解說給大家聽嗎?」


    隨後他將話題轉給了自己的助手。本來集中在紳堂身上的視線一齊轉動,秋生也瞬間朝著紳堂看了一眼。


    「啊、好的……我知道了。」


    秋生立刻翻閱手中的筆記本。


    身為紳堂的助手,這種事情如同家常便飯。盡管秋生不可能精通所有古今中外的神秘與怪誕事件,但是剛剛的那個詞自己的確有印象。就在一個星期前,曾在紳堂的藏書當中看過。


    (明明知道,卻故意這麽說啊……)


    雖然不覺得這樣很惡劣,但是卻覺得他真會捉弄人。


    「呃……艾弗利特。又稱為伊弗利特或伊弗利妲。


    是流傳於阿拉伯世界的煙霧魔神,自古以來便以精靈的身分受眾人信仰,是神靈的一種。」


    秋生偷偷瞄了紳堂一眼。身為秋生的「老師」的俊美青年,正露出一副興趣盎然的模樣,嘴角揚起,望著聲音裏掩不住緊張之情的助手。他的意思是「就這樣繼續說下去」。


    「……因為是煙霧魔神,所以一般認為其身形大小能夠自由自在地變化。不隻是阿拉伯世界,據說東歐等地的傳說當中也有許多神靈存在,而艾弗利特的名字也同樣因此廣為人知。」


    「很好,很認真學習呢。」


    ……明明就是知道我答得出來才問的吧。秋生在心裏不服氣地嘟起嘴巴。


    對於秋生的解說,一邊點頭稱是一邊聆聽的香阪將雙手交握在臉前,歎了口氣之後,視線轉向桌上的壺。


    「紳堂說的沒錯。這個壺是國外的骨董商人介紹的,說是封印了艾弗利特的壺。當然,我根本不認為那種東西真的存在,隻把它當成有點珍奇的骨董,所以買了下來……」


    搜集這類頗有典故的物品,是香阪教授的興趣。倉庫裏絕大多數的東西,都是因為這項興趣而搜集回來的物品。不過基本上,他的收藏品都不出骨董或美術品的領域。


    「這是真貨。壺本身是大約六百年前的東西,至於封印,從圖樣上來看應該是兩百年前左右,在伊斯蘭文化圈內施加上去的吧。」


    紳堂毫不遲疑地回答。封印著煙霧魔神的壺,就連這種荒誕鈕八稽的話,隻要是出自紳堂口中,聽起來就一點都不可疑。


    「關於艾弗利特,最有名的就是曾經在《一千零一夜》故事當中登場。


    總結來說,它的個性相當急躁、凶猛、缺乏思慮、頭腦單純。大多都是被封印在這種壺或裝飾品之中。」


    紳堂將秋生所說的概要加以深入說明。


    「然而它並不完全是虛構的。現在的伊斯蘭教義內容也承認這些精靈的存在,除了依照它們的力量大小設立階級,甚至進一步分類為已歸信和尚未歸信伊斯蘭之神兩種。」


    很有意思對吧?他說話的口吻充分表現出熱誠,但是很可惜的是,這點程度是沒有辦法緩和現場氣氛的。當然紳堂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根據當地的傳說,以艾弗利特為首的各種神靈都是經由造物主之手,從不會冒煙的火焰當中誕生。所以絕大多數的狀況下,它們的身體都呈現煙霧狀,同時能夠操作強大的火焰。」


    紳堂像是為了表現火焰一般,在眾人麵前翻轉著手掌。至此,持田警部總算把整起事件和「艾弗利特」這個魔神連結在一起了。他一邊凝視著壺,一邊「唔唔唔」地低語。而香阪教授也同樣眉頭深鎖。


    「想不到竟然真的封印了這種東西……」


    稍微有些典故的骨董。原本以為不過如此的壺,竟然隱藏著恐怖的威脅。香阪似乎為此感到戰栗不已。


    「就算隻是普通的骨董,裏麵裝了什麽東西畢竟沒有人知道,所以絕對不可以隨便亂碰。我明明已經再三這麽告誡過他……所以他還是動手打開了吧。」


    擔心著十分沮喪的香皈,美和子像是靠在他身邊一般輕聲安慰。但是丈夫卻隻說了一句「我不要緊」就把妻子的手給推開,重新坐挺了身子。


    「除了本業之外,我經常和細井聊起這些物品的由來。因為他也相當感興趣,所以我覺得這的確算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想不到他的好奇心竟然會以這種形式為他招來禍害。」


    平常,香阪教授在大學裏教授社會學。他的講課技巧絕不算差,但是一直聆聽那些內容確實有點無聊。


    在認真向學的閑暇之餘,若是聽到跟世界上的神秘曆史或傳說直接相關的骨董典故,相信這個從鄉下卯足幹勁來到東京的青年,一定會被新鮮感深深吸引。


    紳堂的細長手指碰觸著桌上的壺。如果他的看法正確,那麽這項物品就有著數百年的曆史。然而壺的表麵,以及繪製在封印上的花紋,卻清晰得讓人一眼就能辨識出來。


    「據說被關在這類物品當中的艾弗利特,隻要有人打開,它就會攻擊那個開啟的人。反應夠快的人倒還好,如果不是的話,相信一定會因此喪命的。」


    「細井先生應該是相當聰明的人才對……看來實際上並非如此吧。」


    美和子因為紳堂的這番話,露出了相當落寞的神情。她的丈夫則是不斷調整銀框眼鏡的角度,香阪似乎一直無法調整到理想的角度,隻見他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到眼睛附近。


    「因為我知道這方麵的傳說……也確實認為這有可能是真貨。特別是聽說艾弗利特一旦開始大鬧就再也無計可施……不,這些事情怎樣都沒關係了。」


    最後這句話,香阪隻在口中含糊不清地低聲說道,隨後「呼」的一聲歎了口氣。


    「他原本是前途不可限量的人啊……真讓人遺憾。」


    香阪以沉痛的表情低下了頭。可能是習慣吧,他不斷地搓揉交握在一起的右手中指。從剛剛開始,秋生已經注意到他這個動作好幾次了。


    彌漫在現場的空氣,就和香阪的表情十分相似。美和子垂下了視線,悄悄注視著桌子的邊緣;身為局外人的秋生也闔上了筆記本,沉默不語。


    紳堂和持田則是全神貫注地凝視桌上的壺。最後,持田先確認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然後站起身來。這一次,所有的視線全都集中在光頭警部身上。


    他始終認為,在有人不幸喪命的事件當中,對於事件關係人的應對方式必須要慎重。雖然他已經被過繼給其他家庭,但是這一點應該還是出自於佛門之子的想法吧。


    持田稍微頓了頓之後,緩緩地開口。


    「由於細井尚幸的死因已經大致上獲得解答,所以關於這起事件……總之我會先歸類成意外事故加以處理……你覺得如何?紳堂老弟。」


    坐著不動的紳堂,朝著圓臉的警部微微點頭。他的表情相當溫和,但是持田注意到他的視線正筆直地望著自己的眼睛,一動也不動。


    「他一時失手打開了這個壺的封印,因此被艾弗利特燒死。若是這樣結論,以現行法律來看,應該是不可能製裁犯人的吧。


    就算要追究香阪教授對此壺的管理責任,『裝有煙霧魔神的壺』之類的東西,一般人是絕對不會當真的。」


    一如往常,紳堂所說的話絲毫沒有半分猶豫。秋生原本正在摘錄他的話中要點,但是中途突然停下了手。


    「……?」


    並沒有什麽特殊理由。隻是毫無來由地覺得紳堂的話中帶著些許不協調。


    (……怎麽回事?雖然實在說不上來……老師是在隱瞞什麽嗎?)


    這其實隻是一種直覺。不過對於這一年當中一直以助手身分隨侍左右的秋生來說,確實有某個令人在意的東西出現在第六感的邊緣地帶。


    持田接受了紳堂的說法,點頭回了一聲「嗯」。


    「那麽,報告書上就用意外事故這個理由……啊啊,不過該怎麽處理才好呢?報告倒還是其次,反正直接肇因是艾弗利特這一點是不會變的,但是更重要的是這個壺啊。」


    知道是危險物品後,持田有點猶豫該不該碰。不過他還是用手撐著下巴,將臉湊了過去。


    「那玩意現在……還在吧?在這裏麵?」


    他偷偷瞄了紳堂一眼,而對方則是優雅地微微頷首。


    「是的。這個封印的年代也已經相當久遠了。


    照理說,沒有專門知識的人應該是打不開的,但是現在既然被一個和外行人沒兩樣的青年打開,就表示封印本身已經相當破舊了。」


    紳堂起身,將壺拿了起來。因為他的動作實在太隨便了,讓持田不由得將身體縮了回去。


    俊美的青年完全不理會畏畏縮縮的持田。


    「您覺得該怎麽做呢?香阪教授。很難說將來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不幸事故,不知道您願不願意把這個壺寄放在我這裏?」


    「交給你?」


    香阪一邊調整眼鏡一邊反問,他的聲音不含驚訝之情,但是臉上出現了一絲擔心的神色。


    「是的。以收藏品來說,這是相當貴重的物品,相信您也覺得棄之可惜吧。為了避免再有任何人不慎打開,我會在上麵施加完美的封印再還給您。」


    (……完美?)


    這一次,秋生確實掌握到十分不協調的理由,因此停下了鉛筆。


    完美。紳堂平常並不喜歡使用這個字眼。


    「而且我剛好知道一個專門處理這方麵問題的專家……這樣好了,明天我會連絡對方,然後再過來領取物品,至少今天晚上希望能把這個東西安置在倉庫。」


    說完,紳堂把壺遞給了香阪。臉型瘦削的教授維持著坐姿,立刻伸手接過並望著紳堂。


    「啊啊……既然你這麽說,應該就隻能這樣了……可以吧?美和子。」


    「……好的。雖然還是有點令人害怕。」


    在丈夫的發言以及稍顯神經質的眼神注視之下,妻子點頭同意。看到她的反應,紳堂露出了溫和的微笑。


    「請不必擔心。隻要不去碰觸,區區一個晚上是不會有東西跑出來的。」


    他的表情和聲音全都無比輕柔地安撫著美和子。


    當紳堂用這種態度說出這種話,要聽者毫無反應是不可能的。隻見美和子不由自主地羞紅了臉,隨後立刻用袖子遮住嘴邊,別過頭去。


    香阪咳了一聲,製止這個狀況。


    「嗯……總之今天晚上我會先保留,之後就拜托你了,紳堂。」


    「好的……另外持田警部,關於報告書內容,我稍後再和您討論一下吧。」


    聽到紳堂的建議,持思中叫好著「就等你這句話!」。臉上雖然不動聲色,但是表情多少還是有些鬆懈。


    「真是幫了大忙,那麽稍後再來討論吧。」


    不論這類鬼怪事件的報告書內容為何,都不是外行人能寫得出來的。


    ●


    離開香皈宅後,紳堂與秋生兩人和持田一行人道別,走在狹窄的斜坡巷弄。在這個晚春季節裏,距離夕陽西下還有少許時間。


    「真是不幸的事故啊……」


    秋生一邊回顧著筆記內容,一邊低聲說道。因為秋生想詢問紳堂,剛剛在香阪宅前和持田說話時,到底提出了什麽樣的報告書寫法建議。


    不過紳堂似乎看穿了秋生心中的想法,他依然麵向前方,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關於報告書的寫法,我還沒有告訴持田警部喔。」


    「咦……?可是剛剛不是說了稍後再討論……」


    闔上筆記本,收進口袋後,秋生抬頭仰望著紳堂的臉。


    「那是為了方便行事啊。和警部之間的往來必須先告一段落,這是為了能在闡明真相之後更快展開善後工作。」


    聽到這句話,秋生瞪大了雙眼。秋生絕不會誤解紳堂的話,因為和紳堂的交情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老師的意思是,事故原因不是因為細井先生不夠謹慎的關係嗎?」


    「就是這樣啊,秋生……說說看我的座右銘是什麽?」


    紳堂貌似得意地望著秋生的臉。


    秋生當然知道,這個人一直都是以發問或是破解的方式,對秋生逐步闡明詭異事件的所有真相。因為他覺得如果隻是敘述事實真相的話,就太無聊了。


    「魔道即人道,對吧?」


    這句話已經聽他說過無數次了。


    所謂魔道,指的就是出現在事件當中的艾弗利特,像這類奇妙而不可思議,非常人之物的總稱。魔法、咒術、幽靈、妖怪。與人為害則為「妖異」;與人為善則為「神秘」。這些事物,紳堂統稱為「魔道」。


    同時他又認為「魔道即人道」。


    「雖然魔道是種不尋常的現象,但是連同它的道理都不尋常的案例,卻是少之又少。魔道也有魔道專屬的脈絡可循。所以才會加上一個『道』字。」


    換句話說,隻要不被表麵的異常狀態所迷惑,仔細觀察,一定能夠找出人類角度能充分解釋的理由和因果關係。一件事情絕對不可能都是由無法理解的事物建構而成的。


    如果要秋生一邊對照這句話,一邊解釋這次事件的話……


    「我也了解這個道理,可是這次看起來比較像是細井先生的好奇心招來的事故。」


    「的確,就解釋方法來說,是這樣沒錯。」


    如果艾弗利特這個魔道要素,隻不過是造成青年細井不幸身亡的原因,那麽代換成「不小心碰到大量收藏品引發崩塌,於是被壓死」或是「不小心讓槍膛內殘留火藥的獵槍走火」等原因,同樣也能成立。


    也就是說,事件當中雖然夾雜著魔道,但是追溯其原因,卻是人道……以人類為主體解釋就能夠解決。這一次的事件,則是因為再自然不過的人類情感好奇心,引發了不幸的事故。


    至於紳堂說解釋方式本身並沒有錯,表示艾弗利特這個魔道相對於青年細井的死亡,確實隻是一種「手段」而已。


    「不過呢,秋生。我有個地方是怎麽樣也無法釋懷啊。是非常決定性的一點。


    然而若是透過這一點來剖析所有事件關係人的話,無論如何都會導出不同的……而且相當不幸的結論。」


    紳堂的話語讓秋生倒吸了一口氣。


    他的說話方式多少有些裝模作樣,對於聽不慣的人來說,可能有些難以理解。不過若是透過已經習慣的秋生的頭腦來加以翻譯的話……


    「老師,意思是說」


    秋生接下來要說的話,被紳堂豎起的食指以及他的話語給打斷了。


    「那麽,秋生。關於燒死青年細井的真凶,我相信我已經是近乎百分之百正確掌握到了。不過為了闡明真相,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先確認一下。」


    說完,紳堂從外套的內側,取出一個配著金色鎖鏈的懷表,確認現在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多。


    「關鍵就是……鍾表。首先在這一帶找出鍾表店吧,相信附近一定會有的。」


    ●


    一切都如同紳堂所預料,穿過小巷後,街道上的確有一家小小的鍾表店。


    店舖規模雖小,不過若是同時能夠經營販賣時鍾以及修理業務的話,大多表示店長本人就是鍾表技師。極度熟悉鍾表原理,熟悉到可以經營個人店麵的鍾表技師,是相當了不起的專家,其價值遠遠超過現代。


    「……歡迎光臨。」


    已邁入老年的店長,坐在店舖深處的櫃台後方,眨著眼睛觀察這兩位陌生的客人。


    因為店麵座落在高級住宅區內,所以進出這家店的客人大多都是住在附近的上流人士。比較多熟客,較少見到新來的客人。


    這個美男子與小孩的二人組,還是第一次看到,但是他們看起來並不會和這間店格格不入。除了儀態出眾之外,言行舉止也給人一種高雅的感覺。例如……


    「失禮了,我想看看服部生產的鍾表。」


    拿下帽子,彬彬有禮發問的青年,動作不隻優雅,還有種莫名的魅力。至於一旁的孩子,似乎也知道在這種店裏應有的舉止,沒有動手隨便亂碰商品或展示櫃,隻用眼睛老實地觀察著。


    原來如此,他們似乎不是搞錯地點、不小心闖進來的客人。店長朝著青年,也就是朝著紳堂麗兒回應「好的、好的」然後站了起來。


    「您想找什麽類型的商品?」


    「手表……請問urel嗎?」


    依照紳堂的要求,店長拿出了好幾項商品,一字排開。


    服部時計店股份有限公司,這間後來更名為「精工」的公司,是日本國產鍾表事業的先驅。它和負責開發製造的工廠,同時也是日後公司名稱由來的「精工舍」,雙方進行了產業合作,成為遙遙領先當代同業者的頂尖製造商。


    大正九年就已經自行開發、販售各類鍾表,在這間鍾表店內銷售的商品也相當繁多。


    urel的數量不是很多呢。大概就是這些。」


    可能是腿不太好,微微拖著腳行走的店長,在紳堂麵前排開了幾隻手表。


    一如紳堂的要求,當中有一urel,其他則是更新型的手表。雖是專業鍾表技師,但看來對於做生意也是相當有一套。


    紳堂拿起urel,從各個角度仔細觀察。站在一旁假裝看著其他商品的秋生,正偷偷觀察著對此表現出高度興趣的紳堂。


    (……的確很像。)


    其形狀和大小,都和青年細井戴在手上的東西十分類似。


    和新型手表相比,大小和厚度是最明顯的不同。還有數字盤麵上唯一的紅字「12」……


    (……紅色?)


    剛開始,秋生以為隻是光線角度不同才看錯的,但是並非如此。紳堂手中urel,確實隻有數字盤麵的頂點數字「12」是紅色的。


    (在倉庫裏看到的,記得是黑色的吧。)


    如果是這個特征,因為印象深刻,自己應該就會記得。


    (如果是因為燒焦變色,數字盤麵本身應該也是黑色的才對。形狀看起來urel沒錯,可是這樣一來……嗯~)


    不管怎麽思索都得不到結論,秋生假裝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展示櫃上,離開了紳堂身邊。


    「……最近的產品都很薄呢。」


    大概是必要的觀察結束了吧。紳堂的雙手與視線轉移到其他手表上,當中也有他已經持有的款式,但是他故意裝出第一次看到的模樣。


    「您打算用來送人嗎?」


    紳堂的目的就是從店長口中引出這個問題。


    「詢問店長可能是最好的辦法吧……請問你認識住在附近的香阪教授嗎?」


    聽到紳堂的問題,店長點頭回答了一聲「嗯」,然後意會了過來。原來如此,既然是那位教授的朋友,相信這個年輕人也是位年輕的老師吧。


    「教授是我這裏的常客了,有好幾次都是夫妻倆一起大駕光臨呢。」


    出現共通的話題,店長的口氣變得稍微活潑了一點。


    看來他對教授夫婦的印象非常好。紳堂也配合著他,提高音調回答「原來如此啊」。


    「其實,我打算贈送禮物給香阪教授……不對,幹脆直接送給他們夫妻倆一副對表也不錯。如果是這樣的話,果然還是選懷表比較好吧?……送女性手表,實在有點不妥。」


    紳堂在口中喃喃自語,看似正在反複考慮。這時店長開口:


    「不不不,最近也有女性用的手表啊。而且……那位太太的年紀還輕,一定很適合的。」


    店長邊說「如果需要對表……」邊拿出了另外幾隻表。


    「這麽說來,前陣子香阪教授也送了一隻懷表給他太太啊。那時也是夫妻倆一起過來,然後教授細細觀察每一隻表,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對,記得當時看的是服部的懷表。」


    店長臉上的苦笑訴說著當時的狀況,相信一定是相當你儂我儂的光景吧。


    香阪教授不厭其煩地挑選著妻子的懷表,而美和子在拿丈夫沒轍的同時,也相當開心地陪他一起挑選。


    「該怎麽說呢,聽說他們兩位是在親戚的介紹下相親結婚的……附近的人都眾口如一地稱讚,說他們的年紀雖然差這麽多,但是感情卻很好。」


    店長滿臉笑容地說道。紳堂也不斷地點頭。


    「校內也一致公認香阪教授既認真又重感情。而且你看,他現在也讓親戚那邊的年輕人寄住在自己家裏啊。」


    「啊啊,那個年輕學生嗎?」


    這個共通的話題,似乎讓店長聊出興致來了。可能原本就很喜歡和人聊天吧?就算話題遠離了生意買賣,他也一點都不在意。


    「我也看過他陪在教授和教授夫人身邊好幾次喔。看起來果然是教授的親戚,總覺得認真向學的氣質十分相似呢。」


    如果隻有這點程度的印象,就表示他應該沒有在這間鍾表店裏買過東西。


    店長可能做夢也想不到他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從紳堂口中得知香阪出手援助有金錢方麵困難的青年細井,店長更是若有所思地用力點頭。


    「真不愧是香阪教授……之前內人也常常提起香阪教授捐了一大筆錢給町內互助會,而且明明是個大學教授卻一點架子也沒有,是個非常隨和的人。」


    一旁的秋生盡可能地以客觀的角度解釋從店長口中進入耳中的話語。知道紳堂是香阪教授的友人,所以店長應該也有刻意選擇了一些善意的話。


    然而就算除去客套的內容,香阪久之助這個人似乎也擁有值得當地居民大力讚揚的人品。


    (的確,今天也沒有表現出慌張的模樣……)


    穩重優秀的成年人,指的就是這種人吧?秋生心想。


    今天可能是因為那個事件剛發生,所以看起來才有點神經質。而且他在回答問題時,也表現得相當認真且冷靜。硬要說的話,他這個人應該擁有和紳堂完全相反的人格特質吧。


    接下來,在店長大肆讚美了香阪好一陣子之後,紳堂說了句「那麽……」,開始認真地挑選起眼前的手表。


    看來他似乎真的打算買下來。從秋生的角度來看,商品價格和所得的情報實在不對等,不過這應該是紳堂個人表達謝意的方式吧。


    為了結帳,他和店長兩人走到店內深處,又開始聊了起來。


    (這應該說他有所堅持,還是瘋瘋癲癲呢……)


    紳堂先前所說的,關於這次事件的「關鍵」,秋生至今仍然不明白那個關鍵到底是什麽。


    (關鍵是鍾表……是指細井先生的手表嗎?)


    目前可以確認的是,這一點的確和紳堂所想的一樣。可是之後的問題,秋生就猜不透了。


    原本秋生一直以為他到這間店舖來,是為了確認東西是不是在這裏購買的。實際上,香阪夫婦頂多隻在這裏買下了各自使用的懷表還有自宅使用的桌鍾,同時委托修理這些鍾表而已。


    秋生從旁聆聽紳堂與店長的對話,僅從中得知,兩個月前左右,香皈夫人還為了修改懷表樣式而造訪這家店,不過香阪夫婦和青年細井都沒有在這間店裏買過手表。


    「似乎找錯地方了呢。細井先生的手表大概是從別的地方買來的吧?」


    走出店外,秋生一邊在筆記本上寫下新情報,一邊疑惑地歪著頭。


    別說是解開謎團,感覺謎團似乎變得更多了。尤其是關於那個手表的數字盤麵,秋生在筆記本上草草寫下了「特別訂做?」幾個字。


    如果那個真的是特別訂做的東西,隻要詢問製造商,說不定就能判定出購買者。而且一個付不出學費,隻能寄住在別人家中的青年,實在不可能買下特別訂做的手表。


    (這麽一來……)


    秋生的思緒盤旋在各種可能的想像中。


    不過,紳堂卻在一旁側眼俯視著陷入沉思的助手,嘴角微微揚起了笑容。


    「不,我們已經得到了充分的成果,而且事實真相也已經明了了。」


    「……咦?」


    秋生不斷眨著圓睜的雙眼。紳堂臉上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踏著輕快的腳步,在助手的兩步之前走著。


    低頭望向自己的筆記本,秋生內心的疑惑變得比剛剛更深了。


    (我們聽到的情報應該是一樣的……而且……)


    那隻手表,到底是和什麽樣的真相連係在一起呢……?


    ●


    姑且不論住宅稠密的下町地區,像駒込曙町的住戶宅邸大多占地十分遼闊,夕陽一旦西下,就會變得相當陰暗、寂寥。


    住宅當中的照明也不像現代的led燈一樣璀璨明亮,所以從外觀來看,不管哪一間房子都隻能看見主屋裏的昏黃燈光,另外還有走廊或別屋的點點光亮而已。


    當然,距離這些地點相當遙遠的倉庫更是沉沒在無邊黑夜之中。


    不過今天晚上,天空升起了鬥大的滿月,藍白色的月光照亮了搭建著倉庫的後院。這時,有個從主屋偷溜出來的人影,靜靜地穿過了庭院。


    步伐相當小,腳步聲也很輕微。人影如躲避月光般快步走近倉庫,拿出鑰匙開門溜進去。


    倉庫裏,為了采光而設的窗戶射進了銀白色的光。反射著月光的紫藤色和服,在這個充滿灰


    塵與黴味的潮濕倉庫裏,散發出一縷山茶花的香氣。就連這低調的香水芬芳,都像是讓這間陰暗的倉庫裏綻放了花朵一般,直衝鼻腔。


    「……」


    香阪美和子站在倉庫的入口附近。倉庫深處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見任何東西,不過她的目標物就在中央位置,不必刻意尋找就能發現。


    「……」


    她倒吸了一口氣。對於這件自己決定要做的事,她心中的罪惡感和些許恐懼,正與她的理性天人交戰。


    將雙手短暫交握在胸前的美和子,下定決心向前邁步。前進了一步、兩步、三步後,那個東西終於來到自己伸手可及之處。


    「……」


    然而她又前進了半步,將手緩緩伸向腳邊。在月光的照射下,她那白皙的手指隻要再向前移動幾公分,就能碰到那個東西了。


    「……你在做什麽?」


    一個聲音阻止了她。那個聽起來帶點神經質的聲音,從倉庫深處、從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當中傳了出來,就像是黑暗本身直接開口發聲一般充滿陰霾的聲音,讓美和子全身僵硬。


    「老……老公……」


    她僵硬的身體吐露出顫抖不已的聲音。美和子立刻遠離自己還差一點就能碰到的那個東西——青年細井覆蓋著白布的遺體向後退了開來。


    「你,在這裏做什麽?美和子。」


    香阪久之助睜著晦暗而渾濁的眼睛緊盯著妻子。隨後再次發問:


    「你在這裏做什麽?回答不出來嗎?美和子。」


    「老公……那個……我是……」


    丈夫的身影,以及他陰沉的表情,讓美和子十分狼狽。然而她將視線稍微朝向細井的方向瞥了過去的動作,並沒能逃過香阪的雙眼。


    「啊啊,你是來道別的嗎?……還是說,你突然舍不得那隻表了呢?」


    「……!」


    表。這個字,讓美和子瞪大了眼睛,他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情才對,而且也不能讓他知道。


    「既然這樣,我再買一隻給你,所以你就別再管那隻表了。」


    丈夫的語氣相當陰沉,然而說出的話卻是刻意選擇了充滿柔情的內容,讓他的說話對象,也就是年輕貌美的妻子感到無比恐懼。


    除了絕對不能被知道的秘密已被知道的恐懼,還有另一項立刻產生聯想的恐懼。


    「不過也好,這樣我就省事多了,因為你自己跑來了啊。」


    香阪一邊說,一邊將手伸進倉庫深處的黑暗之中。他從黑暗當中取出的東西,就是那個壺。


    「啊、啊啊……」


    全部連係在一起了。那個昨天之前都還活著、令人愛戀不已的青年,以及他之所以被燒死的前因後果,全都透過丈夫這條線連係在一起了。


    看著因為害怕而顫抖的妻子,香阪輕輕撫摸著施加於壺口的封印。


    他的右手中指上,有一枚在黑暗當中依然微微發光的戒指。戒身很粗,上麵刻繪著許多讓人想到咒術的細小花紋。


    「太遺憾了,美和子……真是太遺憾了。」


    骨節嶙峋的手指先調整了一下眼鏡的角度,因為一次就調整成功,香阪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隨後將手放上了壺蓋。


    美和子的臉色被嚇得一片慘白,全身抖個不停。


    然而就在她的身後,伴隨著一陣尖銳的腳步聲,從半開的倉庫大門外射進來的月光,被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擋了下來。


    「……是誰?」


    香阪瞪著那個黑色剪影。那優美的站姿,幾乎讓人遺忘這裏是夫妻吵架的現場,老舊的倉庫入口仿佛變成了石灰岩製的城門。


    就連他的影子,也能瞬間改變氣氛。


    「這一次,是不是又要辯稱妻子出自好奇心打開了壺呢?教授。」


    「紳堂老師……!」


    美和子忍不住朝著眼前這位青年奔去,這個反應,與其說是因為紳堂的魅力,相信更主要的原因應該是她找到了當下能夠依靠的對象。不過這已經足以讓她的丈夫火冒三丈了。


    香皈教授的眉毛扭曲起來,但是紳堂依然以事不關己的表情承受著對方的視線,並將手輕輕放在美和子的肩膀上。她身體的顫抖逐漸趨於平靜。


    「……真是罪孽深重的人啊。不過,對於死去的他也感受到罪惡感的你,內心實在美麗。」


    「啊……」


    美和子猛然回神,稍微害羞了起來。就在紳堂準備繼續說下去的時候……


    「老師、老師。」


    秋生戳了戳他的背後。


    「……秋生,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這種時候必須注重一下情調——」


    紳堂的聲音變得有點不太高興,但是腋下夾著一個小布包的秋生伸出手來,指向倉庫深處。


    「對方已經快要不耐煩了,這種事情請之後再做吧。」


    真是的,這真的是老師的壞習慣啊。


    就這樣,在秋生迫切的眼神逼迫之下,紳堂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轉身麵向倉庫深處。


    站在該處,手裏拿著壺微微發抖的香阪教授,的確是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樣子。


    「真是了不起啊,紳堂。我還是第一次被人愚弄到這個地步呢。」


    香阪的聲音雖然努力保持著平靜,但是他的表情已是鬼氣逼人,他的怒氣可能隨時都會從口中爆發出來,而且還是蘊含著瘋狂的怒氣。


    至於紳堂,臉上怡然自得的表情始終不變,不過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卻是毒辣無比。


    「第一次?怎麽可能。


    還是說你覺得年齡差距甚大的年輕妻子,和寄住在自己家裏的男助手偷情的時候,不會比現在還要屈辱?如果是這樣,會碰上妻子偷情也是情有可原了。」


    「……!」


    香阪的臉部肌肉抽搐起來。美和子也因為自己的陋行被人公開,用袖子羞愧地蓋住了臉。


    (一點也不留情啊……)


    盡管自己已經從紳堂口中得知了大致的情況,但是秋生還是忍不住同情起美和子。


    「真是的,你這個男人真的一點也大意不得呢。雖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發現了我的醜事……但


    是,希望你不要插手,這個不守婦道的妻子必須接受懲罰才行。」


    「懲罰……也就是說,你打算像對付細井一樣,從壺中召喚出艾弗利特,然後讓妻子成為它的餌食嗎?」


    聽到紳堂的話,香阪有點慌了手腳,嘴巴說不出話來,同時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壺拉近身體。


    而紳堂的話語並沒有因此停止。


    「教授,你做的事情早就已經被看穿了。你戴在右手上的東西,是所羅門王的戒指吧?你就是利用那個戒指,命令艾弗利特燒死了細井。」


    舊約偽經〈所羅門王的契約〉有雲,古代以色列的偉大國王所羅門透過天使長米迦勒,從上帝手中獲得一個由鐵與黃銅製成的戒指。


    這個戒指的力量,能夠強迫所有天使與惡魔聽命於己。所羅門王就是利用這股力量,命令以艾弗利特為首的眾多神靈,在耶路撒冷建起了雄偉的神殿。


    這,就是所羅門王的戒指。能夠昭示賢者之王的權威,甚至能和非人者對話的神秘道具。


    「唔……」


    香皈低吼一聲,向後退了半步。紳堂的姿態明明和白天沒有太大變化,但是從他體內發出的魄力,卻隨著他所說的話逐漸增加。


    「如果你以為沒有被人看穿的話,那我也隻能笑了。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是光憑臆測就在這裏監視的。」


    紳堂向前跨出一步。香阪又退了半步。


    「白天,你的說詞從頭到尾都是細井『打開』那個壺,完全沒有提及任何因故而『不小心撞開』的可能性。那是因為動手打開那個壺的人,是你。


    封印雖然古老,但是實際開過的你非常清楚,那絕對不是能夠偶然打開的東西。所以你才會下意識地以『沒有刻意動手就無法打開這個壺』為前提發表意見。」


    毫無遲滯、條理分明,就連呼吸時間都極度完美的漸進式分析。紳堂這番無懈可擊的話,聽起來頗有作戲的感覺。然而如果真的是演戲的話,不管有多少觀眾,他的高超演技也一定能讓所有人都起身喝采吧。


    「而且,你也知道解放艾弗利特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


    ……那麽,你為什麽沒有說出最基本的問題呢?」


    一個深呼吸,空出一段絕佳空檔之後,俊美的青年再次開啟嘴唇,編織出話語。極其流暢,同時也無比尖銳地將眼前的男人逼入絕境。


    「因為細井而被放出來的艾弗利特,當然不可能自己回去壺裏,蓋上蓋子。你自己也說了不是嗎?艾弗利特一旦開始大鬧,就再也無計可施了。


    如果艾弗利特真的重獲自由,那麽這區區一個倉庫,應該早就被燒光了。」


    紳堂的冷笑,既美麗又讓人畏懼,對於他投射敵意的對象來說更是如此。


    「可是,事情卻不是這樣。那麽,至少也應該提及事後可能有人將艾弗利特再次關進壺中,並加以封印才對。


    然而你完全沒有提及這一點,因為就當時的情況下,能夠做到這件事情的人,很明顯地就隻有一個而已。


    ……香阪教授,就隻有你一個人辦得到啊。」


    已經釋放出來的東西,若是沒有人出麵把它趕回去,是絕對不會自行回去的。這原本就是人之常情。但是卻因為對象變成了「煙霧魔神」,就讓人無法聯想到這種理所當然的事,秋生和持田正是如此。


    「其實我也可以一開始就追問這個問題……不過能夠狡辯脫罪的餘地實在太多,果然還是以即將犯罪的現行犯身分逮捕比較妥當。好了,你就認命吧。」


    持田正率領著警察在屋外守候。香阪已經無路可逃了。


    「……」


    秋生手中緊抱著紳堂托付給自己的布包,凝視著他。同樣注視著紳堂的美和子也一並映入了眼簾,不過她的眼神應該不算注視,而是深深著迷。


    (罪孽深重的人……到底是在說誰啊?)


    至今和紳堂一起會晤過許多人,其中當然也包含女性,秋生自然不會不懂美和子的心情。


    紳堂麗兒這個人是很帥氣的。


    不過他越是表現出帥氣的一麵,在場與他敵對的人就越是被逼入絕境,或是被他徹底擊垮。


    因為秋生已經看過太多這種人了,所以十分在意香皈教授下一步會采取什麽行動。他看起來會「乖乖俯首認罪」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


    「嘿、嘿嘿嘿嘿嘿嘿……」


    香皈低聲地、陰沉地笑了起來。笑聲當中隱含著些許瘋狂,帶給所有聽者難以言喻的不安。


    這是手染魔道,同時也為之所惑的人類特有的聲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紳堂啊,你果然是個優秀的人。」


    「沒這回事,隻要不被神怪之事迷惑,冷靜地做出判斷的話,任何人都可以看穿的,這次的事件就是膚淺到這個程度啊。」


    紳堂露骨地挑釁發言,同時小心翼翼地觀察香阪的動向。他和秋生不同,早就已經料到香阪接下來會怎麽做了。


    香阪繼續點頭叨念著「是嗎、是嗎」,然後抬起頭來。


    「不過紳堂啊,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語畢,香阪用他戴著戒指的右手,打開了壺蓋!搶在秋生發出驚叫聲之前,從壺內猛然噴出的煙霧集中了起來,在香皈身邊勾勒出形體。


    一個褐色肌膚的高大壯漢,深邃立體的臉上留著一大把胡子,胸口和肩頭刺著和壺身花紋十分相似的刺青。


    連身材高駣的紳堂都難以企及的高大身軀,高度可能超過兩公尺。但是可能是因為漂浮在空中的身體微微前傾的關係,比起高度,它身上強壯發達的巨大肌肉更加引人注目。


    那就是從古流傳至今的精靈,煙霧魔神艾弗利特。


    「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香阪狂妄大笑。艾弗利特露出相當不悅的眼神,狠狠地朝身旁這個發出刺耳笑聲的人類一瞪,但是據傳隻要出現就會一視同仁地攻擊所有人類的魔神,至今仍然沒有任何動作。


    看來香皈手中的所羅門王戒指,效力是貨真價實的。


    「燒死美和子之後,這次要編造什麽樣的借口呢?應該有必要好好考慮一下才對……」


    呼喚出艾弗利特的那一瞬間,可能也扭轉了某些東西,香阪原本一直相當晦暗低沉的聲音突然一變,像是在歌唱一般。


    感覺似乎和紳堂說話時那毫無窒礙的流動有些相似。讓人不由得恍然大悟,原來這種背離俗世的說話方式,就像是與魔道相關的人所必備的基本素養一樣。


    然而看在秋生眼裏,和紳堂優美到讓人飄然的語調相比,香阪的言詞隻令人厭惡惡心。


    「不過,隻要把這裏所有的人都燒死,問題就解決了。


    ……可惜啊,紳堂。內心不安的美和子強迫你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封印這個壺,可是你們卻被不小心放出來的艾弗利特給燒死了。」


    香阪開心地高歌。他試圖調整眼鏡位置,但是不管調整多少次都不盡理想,於是他猛然地抓下眼鏡,直接丟到一旁。


    「老、老公……」


    臉色蒼白、全身嚇得發抖的美和子輕聲說完,隨即癱倒在地。紳堂輕柔地扶住了她,美和子已經失去意識了,不過這也不能怪她。


    可是那副光景看在她丈夫眼中,再次引爆了怒火。年輕的妻子、貌美的妻子、自己配不上的妻子。然而這樣的她,現在正倒在年輕男子的懷裏,光憑這一點就夠了。


    「艾弗利特……先是那兩個人。就讓他們維持那副狗男女的模樣,化成焦炭吧!」


    高舉右手、發號施令的聲音,讓秋生感受到一股驚人的惡寒。


    隻見艾弗利特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至近乎可笑,隨後從口中吐出紅蓮之焰。


    「老師!」


    原本隻有月光照射的昏暗倉庫,頓時像是獲得了太陽一般大放光明。遠遠淩駕於紅色火焰,金光閃閃的火焰,肯定轉眼間就能把紳堂,還有他抱在懷裏的美和子焚燒殆盡。


    「……」


    紳堂默默地摘下帽子,把手中的帽子當成承接器皿,帽口對準火焰。


    這時,原本聲勢浩大地逼近他們的火焰突然轉了個方向!火舌像是被吸引過去一般,開始被吸進帽子裏。


    「什麽……」


    「……!」


    驚訝的人不隻是香阪而已,就連艾弗利特也對此感到十分詫異,口中不再吐出火焰。


    後繼無力的火焰,甚至連最後一道火光都像是受到牽引一般,流暢地、不留半點火星地全被吞進帽子當中。


    紳堂甚至沒有做出類似以帽為盾的動作。他隻是盡可能在維持抱住美和子的動作範圍內,將手中帽子的開口輕輕朝火焰的方向一轉,僅隻如此。


    麵對這個發生在眼前的超自然現象,秋生在驚訝之餘,更因自己的擔心隻是杞人憂天而感到安心,悄悄地呼出一口氣。和紳堂待在一起時,像這種程度的特技其實一點也不稀奇。


    當然,像那頂違反所有已知物理法則的帽子等物品,秋生是不可能有辦法說明的。總之,隻要紳堂沒事就好。


    「……嗯。」


    紳堂微微點頭,隨手把帽子丟了出去。


    被丟出去的帽子還在空中飛舞時,剛剛被吸入內側的火焰仿佛溢出來似的,開始熊熊燃燒,在帽子掉落地麵之前就已經燒得一幹二淨了。


    香阪徹底呆住,艾弗利特亦同。


    相較之下,俊美的青年把至今仍無意識的美和子移到倉庫牆邊坐下,然後像是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似地站起來,拍了拍外套下擺的灰塵。


    那個動作依然美得像幅畫,不過看在不同的人眼中,可能會因此有超越羨慕的焦躁之情吧。例如剛回過神來的香阪教授。


    「香阪教授……你的胸襟意外地寬闊呢。」


    「……你說什麽?」


    紳堂的每一句話,都能深深吸引住他人的目光、耳朵……就在他人被深深吸引住時……


    「因為你竟然願意特地把偷情的妻子,送往第三者所在的地方去啊。哎呀呀呀,這份體貼我真的學不來啊。」


    宛如狠狠打入木樁一般尖銳的言詞。


    (老師……)


    秋生很清楚。


    紳堂麗兒總是保持著遊刃有餘的態度,女性見他就會被迷倒,是個不食人間煙火、超脫塵世的男人。但在他不可撼動的標準之下,若決定怒氣所指的對象,就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然而看在秋生眼中,這樣的他同樣非常帥氣。


    「給我閉嘴……」


    香阪的聲音顫抖著。前額瀏海塌了下來,怒目瞪視的雙眼帶著晦暗的光芒。和紳堂不同,他那毫不掩飾的怒氣,讓秋生覺得有些不忍卒睹。


    「那麽,你就試著讓我閉嘴吧!」


    紳堂將對方的怒氣毫不遺漏地逐一切割,刻意觸怒他的神經。香阪的臉瞬間全然扭曲變形,用力朝前伸出所羅門王的戒指。


    「艾弗利特,殺了那個男的!把他給我大卸八塊!」


    煙霧魔神帶著有苦難言的神情,從旁觀察著兩個男人的一來一往。而現在在香阪的命令之下,它依然帶著苦悶的表情,朝著紳堂逼近。或許是剛剛看到紳堂成功躲過火焰,知道對方不是普通人類,隻見艾弗利特張開了原本交叉在胸前的粗壯手臂,準備發動攻擊。


    不過紳堂卻一點也沒有驚慌失措,而是舉起了右手。


    「停下來,艾弗利特!難道你忘了過去主人的真正權能了嗎!」


    「……!」


    紳堂的手指上射出一道晦暗的光芒,他的喊叫,讓近在眼前的艾弗利特硬生生地停住。


    雙手大張而定格的艾弗利特,表情如受到驚嚇的貓咪,害得秋生差點在這個狀況下笑出來。


    「你說什麽……」


    這一次,香阪是真的開始猶疑了,因為紳堂的手上,戴著跟他手指上完全相同的戒指。


    昭示著偉大國王之權威的戒指。


    「畢竟所羅門王的戒指實在太有名了啊。隨處都可以找到贗品。


    不過呢,我不會刻意強調我的戒指才是真的……但是你手上的又如何呢?教授。」


    香阪並不知道辦別戒指真偽的方法,但是紳堂的戒指的確擁有壓製艾弗利特的力量,至少他還看得出這一點。


    視線一掃,美和子在紳堂後方。看來若不先想辦法對付紳堂,香阪就無法突破現狀。


    既然這樣、既然這樣、既然這樣……!


    香阪的眼睛捕捉到「他」。


    「既然這樣,艾弗利特……燒死那個少年!」


    「……咦?」


    發現炮口突然轉到自己身上,秋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因為紳堂活躍的舉止表現,讓秋生一時陷入了自己隻是個觀眾的錯覺之中。


    「……」


    停下動作,仿佛正與紳堂大眼瞪小眼的艾弗利特,聽到下一個攻擊指令,緩緩將臉朝著秋生的方向看去。


    秋生開始懷疑自己到底逃不逃得掉,然而對方可是超脫常理的魔神,自己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這是騙人的說詞,自己隻是因為對方的魄力而雙腳發軟而已。


    現在,要是艾弗利特像剛剛吐出火焰的話,自己根本無計可施。畢竟秋生不像紳堂,並未具備巧妙的魔道技巧。而且頭上的帽子除了尺寸大了點,也隻是頂再普通不過的鴨舌帽而已。


    年輕助手命在旦夕……可是……


    「……?」


    「……咦?」


    秋生會愣住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原本以為艾弗利特會立刻張牙舞爪地撲過來,但它現在卻盯著秋生看,臉上露出了明顯訝異的表情,疑惑地歪著頭。


    (打從剛剛開始……它的表情真的意外地豐富呢。)


    雖然背上冷汗直流,但是看著麵對自己的艾弗利特,秋生還是湧出這樣的感想。


    「你到底在搞什麽……還不快點動手!艾弗利特!你難道不聽戒指持有人的命令了嗎!」


    香阪的發言逐漸出現無法隱藏的混亂與焦躁。但是分明已經聽見命令的艾弗利特,不但沒有對秋生發動攻擊,反而對著不斷大吼大叫的香阪露出明顯的不耐煩。


    它抽動著嘴角,深鎖眉頭,兩手不斷張開又緊握起來,而且不時狠狠瞪著香阪。


    原來如此,個性急躁的傳聞確實是真的。


    秋生有股衝動,想從口袋裏拿出筆記本記錄下來,不過在這個煙霧魔神直逼眼前的狀況下,自己也隻能放棄。


    另一方麵,一直在等待艾弗利特露出不耐煩模樣的人,則是紳堂。


    紳堂握住戴有戒指的手,以指尖摩擦著表麵。刻在戒指上麵的花紋,散發出光芒。


    然後他呼喚對方的名字,喚著:「艾弗利特!」


    「煙霧魔神啊……在這片極東之地,你還真是被人任意使喚了呢。」


    「……?」


    聽到紳堂輕浮的口氣,艾弗利特的眉毛揚了起來。看來它似乎產生興趣了,至少比香阪的胡言亂語來得更有興趣。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因為這個國家裏沒有你的信徒。真是讓人哀傷啊,現在的你就跟無名之徒沒兩樣。」


    紳堂的言詞,像是瞧不起對方一樣輕浮,同時也讓人感受到一絲親切,感覺十分微妙。


    無名之徒,也就是無人知道自己是誰,無人認識自己的名字。精靈的名字就等同於存在本身,所以艾弗利特現在的境遇和紳堂所說的一樣,連原本力量的十分之一都發揮不出來。


    這一點被紳堂看穿了。被看穿之後,再用某種不正經的態度取笑對方,亦表示同情。那是擁有魔道此共通點的人特有的親切感,是一種構築於人道之上的感覺,類似安慰自己的同好。


    「不要聽他的話,艾弗利特!那個男的是詐欺犯!不要被騙了!」


    「別說得這麽難聽,我隻是對這個精靈的境遇表達同情之意而已啊。對吧,煙霧魔神。」


    相較於尖著嗓子大叫的香阪,紳堂的臉上甚至隱約浮現微笑。雖然很難從他的話語和表情當中猜出他的真意,但是比起香阪,至少可以讓人感受到紳堂的氣度之大。


    (……層次完全不同啊。)


    從秋生的眼光來看,多少會帶有偏心的成分,然而艾弗利特又是怎麽看的呢?


    魔神來回望著手中持有相同戒指的兩人,雙方都沒有發揮出足以使它忽視意誌的強製效力,也就是說,這場戰爭是看紳堂和香阪哪一方,能夠用言詞說動精靈采取行動的口舌之戰。


    「聽我說,艾弗利特!解除了長達數百年的封印,讓你從壺裏出來的人可是我啊!」


    「不過,辦完事後馬上又被關回去了吧?把魔神當成道具,你把自己當成所羅門王嗎?」


    「閉嘴、閉嘴!」


    「立刻封殺自己不想聽的話,看看這是多麽膚淺的態度啊……也對,因為隻能默默看著其他年輕男人和自己的妻子同床共枕,所以累積這麽多怨氣也是情有可原嘛。」


    「唔唔唔!」


    紳堂炮火全開地將香阪貶低至穀底,但是對於漂浮在眼前的魔神卻是態度親昵。


    「你看看,不覺得他實在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嗎?和過去率領你們的以色列王,還有那些自由操控你族人的人類們,根本沒辦法相提並論啊。


    為了精靈的名譽,而且最重要的是為了你自身的榮耀,聽從那種人的命令實在是……哈哈,真是讓人忍不住發笑啊。」


    紳堂直到中途都還記得稍微修飾語句,但是最後卻像是忍俊不住似地笑了出來。實在是惡劣至極的笑法啊。


    然而下一秒鍾,紳堂眯起了眼睛低聲說道: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個人是不會讓你自由的,而且也不會把你當成精靈締結契約。隻會在他需要的時候,把你當成道具放出來而已。」


    「……」


    持續保持沉默的艾弗利特皺起了眉頭。它知道眼前這個人類在某方麵十分狡詐,雖然知道,但是現在有比懷疑更需要優先處理的感情。


    「你這家夥……膚淺的笨精靈!叫你不要再聽那個男人的話,要我說多少次才懂啊……」


    另一個緊緊咬牙、麵孔扭曲、口吐穢言的人類。


    艾弗利特原本應該一如自己象征的煙霧一樣地自由自在,但卻被那小小生物束縛住,這實在令人非常不愉快。


    幾乎已經是憤怒了,煙霧魔神對於自己的憤怒是非常誠實的。


    對紳堂來說,要了解艾弗利特的心境,可說是易如反掌。接下來,他一邊自覺這麽做多少是在耍小聰明,一邊繼續說了下去:


    「話說回來,要不要試試看呢?如果是真正代表王者權威的戒指,而且持有者也擁有足夠資格的話,你應該是沒辦法傷及對方分毫的吧?」


    引誘魔神的人類說出這句話。如此使盡地煽動對方,隻為了做出總結。


    「……如果不是那樣,像你這樣的魔神根本沒什麽需要畏懼。試試看吧!如果你的怒氣真的無法抑製的話!」


    囚禁著怒氣的鎖鏈,如今解放。


    魔道即人道。即使是煙霧魔神,其個性的形成和人類差不多……如果真是如此的話……


    「……!」


    艾弗利特緩緩回頭,它的臉上流露出憤怒,怒火指向眼前這個依賴著贗品戒指,不斷說出一些膚淺命令的矮小人類。


    「怎、怎麽會……等等,艾弗利特……服、服從王之權能!服從這個戒指!停下來!」


    至今一直視為同伴,不對,應該是視為仆人的艾弗利特,目光直射自己,讓香阪渾身抖個不停,不斷後退。


    先前燒死細井的時候,香阪自認為已經知道艾弗利特擁有的力量是多麽強大了。


    讓一個人類瞬間化為黑炭的火焰。剛剛被紳堂躲過的火焰雖然也很驚人,但是和當初燒死細井尚幸的火焰卻又完全不同。才剛看到艾弗利特在他的身邊盤桓飛舞,火焰就立刻從青年的全身上下噴發出來。仿佛在一瞬之間塗上另一層色彩似的,他就這樣站立著化為黑炭。


    紳堂在會客室內所說的「從內側開始焚燒」,其實是非常正確的見解。


    「住手……住手,快、快住手……」


    然而現在,在那巨大軀體的睥睨之下,香阪總算發現,這個魔神的恐怖之處並不是用形式就可以表現出來的。


    非比尋常之物、以人為敵之妖異。從它們身上投射出來的加害之意,有時會將正常人類的精神壓迫至非常危險的程度,因為原本生存的世界就不一樣。在理性之前,本能就先因為其危險性而放聲大叫了。


    「噫、噫……」


    香阪將戒指對準了艾弗利特。但是,這枚原本可以將人類的話傳達給非人者知道的寶物,如今失去了光芒,最後發出了小小的爆裂聲,四散碎裂。


    「噫啊!嗚哇!」


    香阪的中指,隨著贗品戒指一起陪葬。


    從緊緊壓住傷口的手指細縫中滴落的鮮血,在昏暗的倉庫當中留下了漆黑的痕跡。


    如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保護他了。


    「……噫!」


    被如同仁王(注:佛教寺院前放置在大門左右兩側的神像,為威嚇外敵而麵貌凶惡。)一般的形貌瞪視,臉部不斷抽搐。年過半百的男人,臉孔瞬間變成了超過兩倍歲數的老人。不過,那也隻在一瞬之間而已。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喔喔喔喔喔喔——


    從無法發出人語的口中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嘶吼,盡管震動了空氣,卻沒有製造出任何聲響。不過,親眼目睹這一幕的秋生,確實感受到煙霧魔神正在放聲咆哮。


    隨後,秋生再也看不到後續發生的事。因為紳堂不知為何站在自己的眼前,擋住了視線。


    「老師……」


    紳堂沉默以對。擋住了鮮紅熾烈的火焰,化為一座漆黑高牆的背影,讓秋生無從得知另一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但是,「噫呀——」一聲突然中斷的慘叫聲,還有某個東西倒落在地的聲音,就連秋生也都確實聽見了。


    接下來,秋生看到的隻有碎裂在地麵上的炭塊,還有立在旁邊,呈現人腳形狀的兩團黑炭。


    微微冒著白煙的黑炭。艾弗利特連看都不看一眼,視線便直接朝著紳堂瞄了過來。


    接下來換我們了?秋生的身體不禁僵硬起來。但是煙霧魔神立刻轉開看向紳堂的視線。


    看在秋生眼中,艾弗利特還是一副隨時都會撲上來咬人的模樣,而且它的怒火似乎還沒消退殆盡。但是它大概認為和眼前這名男子杠上並不是什麽上策吧。隻見它的身體輪廓變得像煙霧一般模糊起來,整個下半身開始逐漸消失。


    艾弗利特就這樣一邊搖晃,一邊準備朝著采光窗外移動。


    「等一下,煙霧魔神啊。」


    艾弗利特的身體再次停了下來。


    這和香阪的情況明顯不同,真正的寶物加上正牌持有者的話,對魔神擁有強大的束縛力。


    艾弗利特再次將自己的實體變清晰,回過頭來。紳堂正麵迎向它直視的眼神,開口說道:


    「就這樣默默地走了,也太冷淡了吧。這個國家裏根本沒有人認識你,而我們這樣認識,也算是某種緣分,你不這麽認為嗎?」


    (其實隻是不希望它在附近亂來,增加自己的麻煩而已吧。)


    秋生馬上意會過來。


    這是紳堂真正的立場,他的個性原本就是隻做自己想做的事。要是現在放走了艾弗利特,不難想像將來總有一天會以更加難纏的方式報應到自己身上。


    但是艾弗利特並不是會乖乖聽話的對象。表情仍然非常不高興的煙霧魔神,像是在空中滑行一般接近紳堂,然後將臉逼近至眼前幾公分之處,毫不保留地展現出嚇人的態度。


    它無法靠著蠻力加害紳堂,因為紳堂的手指上,戴著它與其族人過去曾經服從的王之證明。


    「……哼。」


    紳堂的嘴角露出些許微笑,以一派輕鬆的表情麵對麵地望著煙霧魔神。不過這種互瞪方式,卻讓秋生覺得有些好笑。或許是被紳堂麗兒的魅力所誘發的吧,隻見艾弗利特的豐富表情中,甚至讓人感受到某種難以言喻的可愛。


    「先是被關在狹窄的壺裏,之後難得出來,卻被那種小人物使喚。我非常了解你生氣的原因,啊啊,我太了解了。」


    紳堂不斷地點頭,隨後伸出了食指說道:


    「像現在,該怎麽說呢,就算我要求你聽從我的命令,你的心情也不可能平複下來。那麽,我們幹脆來分個勝負吧?當然,就用你擅長的魔術來比也無妨。隻要你贏了,隨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


    艾弗利特注視著紳堂,它正在推估這個男人剛剛小露一手的技巧,以及尚未展現的實力。


    不過最後,它似乎認為接受紳堂的提議才是最好的辦法。這隻是單純口頭上的約定,而且紳堂手中還有戒指。考慮到這兩點,艾弗利特的立場其實壓倒性地不利。但是眼前這個人類卻在此條件下故意提出「分勝負」的建議,所以盡管它不情願,卻還是產生了好感也說不定。


    從紳堂麵前退開的艾弗利特,擺出了徹頭徹尾的「真拿你沒辦法」的模樣雙手環胸,嘴巴扭曲成倒v字形,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


    感覺似乎相當自以為了不起。它想讓自己變得高高在上嗎?秋生產生了這樣的印象。


    「本來就應該這樣啊!精靈原本就是比人類還要高等的生物,胸襟寬闊、深厚……沒錯,寬大為懷這一點正是最了不起的地方啊。」


    得到魔神同意後,紳堂一邊興致勃勃地大肆讚美,一邊接過了秋生手中的布包。揭開外層的包巾,手中出現的東西是黃銅製的老舊油燈。


    狀似咖哩醬容器的金色油燈。紳堂握住油燈的把手部位,朝著艾弗利特高高舉起。


    「要是我和你決鬥,相信這一帶應該會被火焰燒成一片焦土吧。來吧,我們就在這裏麵分勝負。快進去吧!」


    這句話,讓艾弗利特原本稍微和緩的表情再次變得凶惡。


    秋生也覺得那是正常的反應,因為艾弗利特曾經被關進小小的壺裏。雖然不知道它當初是被什麽樣的話所蒙騙,但是現在它肯定感受到了類似的疑點。


    更何況,紳堂竟然會這麽恰巧地準備了油燈,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超越了可疑,進入肯定有鬼的程度。如果是秋生,就絕對不會相信他。


    (再說,老師有辦法進去嗎?)


    實在是可疑到家了。


    「怎麽了?快點進去一決勝負吧。再怎麽說,我也是個走上魔道的小人物。能夠和你這樣雄壯威武的魔神互相競爭,簡直就像做夢一樣啊。」


    魔神的腦袋似乎比秋生想得更加單純。雖然覺得可疑,但是艾弗利特還是接近了紳堂,從上方觀察著沒蓋上蓋子的油燈內部,再從下方抬頭看著油燈的底部。


    看似相當警戒,不過實際上卻因為紳堂的話,感到相當猶疑的樣子。


    「……」


    艾弗利特再次近距離狠瞪了紳堂一眼。紳堂的眼睛絲毫沒有避開,悠然地麵對。然後……


    「你身為煙霧魔神,又是精靈信仰供奉的對象,不會說自己無法通過這個油燈的小孔吧?這種大小的孔,就連小貓也鑽得過去啊。看,就連那邊的秋生也能輕鬆辦到喔。」


    (……我才辦不到呢。)


    看到艾弗利特訴說著「咦,是這樣嗎?」的視線,秋生隻好露出含糊的笑容。這一來一往,幾乎讓人忘記剛剛這裏還是情勢緊張的修羅場。


    「……」


    艾弗利特依然無聲地雙手環胸,浮上空中,低頭俯視紳堂,隨後也斜眼看秋生一眼。


    擁有強健肉體的煙霧魔神考慮了一段時間,最後點了個頭,將頭擠進了油燈之中。


    「啊……」


    就在秋生剛說出這個字的時候,艾弗利特的身體突然從頭開始縮小,瞬間被油燈吸了進去。


    至於紳堂之後的反應……


    「好,辛苦你了。」


    紳堂飛也似地蓋上了油燈的蓋子,他當然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跟著進去。


    「先不論力氣,要比智慧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吧?……好了,這麽一來就大功告成了。」


    紳堂爽快地宣告事件結束。而秋生則是打從心底同情徹底被騙的艾弗利特。


    (……太可憐了。它現在肯定在油燈裏麵大吵大鬧吧!)


    結果紳堂就像是看穿了秋生的心思一般說道:


    「我當然不會一直把它關在這裏麵。


    等到時機來臨,我打算把它送回依然有人信仰它的阿拉伯去……不過在那之前,隻能請它暫時忍耐就是了。」


    「既然如此,老實這麽說不就得了嗎?」


    「太過分了。」秋生提出小小的抗議。俊美的青年則說了聲「別這麽說嘛」試圖安撫情緒。


    「就算要談,也不能那樣放任艾弗利特不管啊。所謂對話是需要適當的時間與地點的。


    ……其實不隻艾弗利特,所有的神靈並不是無法溝通的對象啊。從剛剛的狀況來看,它似乎是個好相處的對象,所以我會好好地和他對談的。」


    紳堂一邊確認油燈蓋子的緊密度,一邊露出微笑。那是紳堂收藏的油燈,相信封印的效果一定比那個壺更加強大。


    秋生輕輕歎了一口氣,視線掃到紳堂手指上的微光,突然回想起來。


    (依照老師的說法,那個戒指好像是真貨……)


    仔細想想,紳堂應該可以利用所羅門王的戒指,強製要求艾弗利特服從命令才對。


    (……原來如此。)


    沒有這麽做,就是紳堂個人的魔道。也就是「魔道即人道」,想到這句話之後,秋生隻微微頷首說道「原來是這樣」。


    而雙手早已從口袋裏拿出了筆記本。


    ●


    那一天,從早上就是烏雲密布,冷颼颼的感覺讓人聯想到還要一陣子才會到來的梅雨季。


    由於香阪久之助教授在校內也算是擁有相當資曆的人,所以包含校長之外,一些較常往來的教職員以及學生,都前來參加了他的葬禮。


    在與會者當中,果然還是可以看見身為學校同事的紳堂麗兒,還有他的助手筱崎秋生的身影。不過他們與主要的哀悼群眾距離相當遙遠,和持田警部一起看守著儀式進行。


    等到香阪的葬禮結束,和為製作筆錄而留下的持田道別後,兩人走向駒込曙町的大道。


    隨後他們坐上路麵電車,轉乘經過指穀、春日町,在小石川的後樂園繞了一大圈,橫跨了飯田町內的橋梁,抵達神樂阪。當他們在該處下車時,盤踞在天空中的雲已經黑壓壓地蓋了下來,仿佛隨時都有可能下雨。


    「……為什麽老師會……」


    至今尚未說話的秋生開口。因為今天在葬禮期間幾乎沒有開口,而紳堂也跟著保持沉默。


    「為什麽老師會知道美和子太太和細井先生之間,有那個……有見不得人的關係呢?」


    鴨舌帽的下方,反映著率真疑問和複雜心情的雙眸,正仰望著紳堂。而紳堂一邊意會到自己


    的助手是為了什麽才提出這個疑問,一邊回答:


    「是那隻表。細井戴在手上的那隻手表。」


    「是服部鍾表店urel,對吧?在鍾表店裏確認過的……」


    秋生也知道這一點,因為當時和紳堂一起拜訪了鍾表店,不過紳堂的嘴角卻微微地揚起。


    「我確認的並不是手表的品牌喔。不是說過了嗎?那是為了闡明真相的必要之事。」


    紳堂稍微放慢了腳步,繼續說道:


    「雖然現在還沒受到社會大眾的關注,但是服部urel可是首隻由這個國家打造出來,貨真價實的日本製手表啊。


    對於一個必須透過親戚幫助才能從鄉下來到東京,沒錢付學費卻又一心向學的青年來說,像這樣的東西別說是平日戴在身上,打從一開始他就買不起啊。」


    紳堂從外套內袋拿出懷表,打開蓋子再闔上。不是為了確認時間,隻是小小的表演罷了。


    「那麽,他到底是用了什麽法子才拿到如此高級的物品,甚至還刻意配戴在身上,最後害他落得慘死在倉庫裏的下場呢?」


    「正常來說,可以想到的理由是……有人送給他的吧。」


    對於秋生的推論,讓紳堂點頭「嗯」了一聲。


    「說得沒錯!然而在這座帝都當中,會送禮物給幾乎沒有朋友也沒有親戚的他,還是這麽名貴物品的人,其實相當有限。」


    秋生隱約察覺到紳堂到底想要說什麽了,不過光從所得情報來判斷,第一個聯想到的名字卻和正確答案不同。


    「不就是香阪教授嗎?……感覺上教授本人似乎也不是對細井先生毫無期待的樣子。」


    如今再次回顧,當然無法完全采信香阪的話。不過剛開始,他願意接納那個來自和歌山的年輕人,還讓對方以助手身分寄住在自己家裏,就表示他對細井還是有著相當程度的期待吧。


    這時,紳堂刻意邁開了步伐,超前秋生半步。


    「如果是這樣,那麽他在詢問口供的時候就不會說『我記得那隻手表』,而是直接說『自己送了他一隻表』。而且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那urel有著決定性的不同之處。」


    「……不同之處?」


    秋生忍不住停下腳步。站在眼前的紳堂卷起外套袖子,露出手腕上一隻圓形盤麵的手表。


    「啊……」


    現在當然不是去質疑明明有懷表,為什麽還要戴手表的時候。因為秋生也一眼就看出紳堂所說的「不同之處」在哪裏了。


    比一般手表稍微大上一圈的盤麵,戴在紳堂手上的手表的確是出自服部鍾表店、日本第一隻國產手表urel」。


    但是那和細井戴的手表僅有一處不同,那就是盤麵的數字「12」被塗成了紅色。


    urel剛發售時,朋友送了一隻給我。這個設計在當時國外製的手表中曾流行過喔!


    送我這隻手表的朋友說,這是為了讓不方便使用懷表的醫生也能夠正確地確認時間,所以才塗裝成紅色……不過實際上又是如何呢?」


    關於這個不同之處,秋生也有發現。


    但那到底是什麽意思,而且為什麽要把數字塗成不一樣的顏色,秋生掌握不到任何頭緒。


    紳堂饒有興趣似地看著等待答案的秋生,開口回答:


    「這urel其實有著一段非常有趣的曆史。當時不僅生產效能極低,而且人氣也同樣低迷。因此,製造商利用相同的零件,製造了女性用的懷表。


    嚴格來說,應該是把女性用懷表的設計圖挪用在手表上……比起後來發售的產品,它的厚度顯得厚了一些。相信秋生也注意到這一點了吧?」


    說完,紳堂又從口袋拿出一隻小小的表,讓秋生看個仔細。


    「……啊!」


    這一次,秋生真的瞪大了眼睛,發出一聲驚呼。


    紳堂手裏的東西,是個裝飾確實不同,但是大小卻urel一模一樣的懷表。唯獨,這隻懷表的數字「12」是黑色的。


    「很有意思吧?雖然表冠的位置不一樣,但是這兩者的構造和大小幾乎完全一樣,所以隻要更換幾個外部零件,要把懷表變成手表其實並不是什麽難事。


    在這個狀況下,要不要特地把數字盤麵也換成新的……嗯,就看鍾表店各自決定了。」


    如果一個妙齡美女為了想把懷表贈送給某個人,因而委托店家幫忙修改;或者是她試圖賤賣這隻懷表,換一隻新的回來,而素有往來的鍾表店又建議可以稍做修改的話……


    為了讓對方立刻發現這隻手表和其他表不一樣,又或者是為了讓對方立刻察覺這是她送的禮物,店家可能會體貼地保留原本的數字盤麵也說不定。


    紳堂並沒有確認到那個地步,他隻確認了「住在附近的大學教授太太,曾經偷偷拿了懷表過來修改」一事,確實曾經發生。


    「……」


    秋生隻能啞口無言地點頭,同時發現自己實在不夠小心。要是能夠更進一步地詳細調查細井隨身攜帶的手表,說不定就能注意到這一點。


    不過事到如今,連秋生也知道了,青年細井和香阪美和子之間的關係已經證據確鑿了。


    「我想知道的真相就是這一點。如果事實真相是青年細井因為年輕氣盛昏了頭,因而強迫夫人就範的話,那麽她也算是被害人,那個時候我會裝出全然不知情的樣子幫助她。」


    但是真相卻不然,教授夫人是如此思念著青年,甚至不惜將丈夫贈送的懷表修改成手表贈送給對方。不論其中有什麽樣的理由,隻要她是自己主動出軌,那麽她也有錯。隻不過還不至於到必須被魔神攻擊、活活燒死的程度就是了。


    「但是香阪教授就沒什麽值得考慮的了。自己身為丈夫的怨憤,竟然想透過魔道來消除,要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


    所以才沒有救他。如果當時利用所羅門王的戒指阻止艾弗利特,說不定可以成功救他一命。


    紳堂這樣的冷酷,秋生認為並不是壞事,因為香阪教授就是用同樣的手法燒死青年細井。


    然而秋生心中的確有個地方相當糾結。


    因為看到了她的眼淚。


    「……」


    「……討厭那樣的女性嗎?」


    紳堂對著再次邁步卻沉默不語的秋生問道。聽到這句話,秋生像是被彈回來似地抬起頭。


    「與其說是討厭……應該說是有點那個……沒辦法和她親近吧。」


    他們談論的對象是香皈美和子。


    本次事件當中唯一生還的當事人。她在丈夫的葬禮上,始終保持著肅穆的表情,不時可以看見她掉下眼淚。


    她的眼淚,讓秋生覺得渾然不可解。雖然不像是演戲,但是她當初可是背叛了丈夫,奔向年輕男子的懷抱,最後甚至還差點被丈夫殺死。


    為什麽這樣還有辦法流淚呢?……真是無法理解。


    「……原來如此。」


    無法親近。秋生用來表達心情的這句話,讓紳堂連續點了兩、三次頭,表示理解之意。


    「那是因為秋生希望自己懷抱著善意與敬意,麵對所有的人。這不是很了不起嗎?這就是美德之所在啊。」


    他不是在取笑自己,而是誠實地表達佩服。但是在此同時,他也非常清楚秋生無法理解的,美和子的複雜內心。


    她其實並不打算拋棄丈夫吧,說不定也還愛著他。隻是這份愛意,正好和她與另一名青年間的不倫戀情相互交錯。


    不對,說不定正是因為有香阪久之助這個丈夫,她才會出軌也說不定。不過紳堂畢竟沒有深入提及這一點。


    「……」


    秋生低下了頭,露出難以釋懷的表情。紳堂對於自己的助手所擁有的純粹無瑕相當中意……


    同時,也覺得相當有趣。


    「不過呢,對秋生來說,大概還是很難理解吧。畢竟還是個孩子,而且」


    「反正我就是個小鬼。」


    不讓紳堂說到最後,滿臉不悅的秋生邁開大步,超越了紳堂。紳堂原本想用輕浮的笑容帶過去,但也隻能邊說著「哎呀哎呀」邊追了上去。


    這時,突然有東西滴到兩人的臉上。下雨了。


    「啊……」


    「唔……再慢一點可能就要開始下了。」


    話還沒說完,雨勢已經逐漸變強。可能隻是一場驟雨,感覺並不像梅雨的雨滴一般冰涼,但


    是紳堂似乎也有點受不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不好!快跑吧,秋生。」


    「好、好的!」


    其實也可以找個地方避雨,但是兩人卻選擇朝著目的地快步跑去。


    兩人的目的地紳堂的事務所,就在不遠處。


    ●


    「今天可以準備回家了。頭發要記得擦幹,不然會感冒喔。」


    「好~的……」


    秋生一邊聽著門外紳堂的聲音,一邊拿下了帽子。


    輕輕甩掉尺寸略大的鴨舌帽上的雨滴,剛剛奔跑的時候,身上的襯衫和短褲都已經濕透了。


    紳堂的事務所位於某棟公寓的二樓。其中一角劃分出小小的四疊半空間,是秋生的房間。


    「……老師。」


    「嗯?怎麽了,秋生?」


    門的正對麵就是紳堂工作的房間,相信他現在應該已經脫下外套,正在擰幹長褲上的水氣吧。秋生向著紳堂所在的方向,說出心中最後一個疑問。


    「那個時候,艾弗利特為什麽沒有攻擊我呢?」


    事情都已經過了好幾天,唯獨這一點始終無法理解。當時因為情況緊急,根本無暇他想,但是現在冷靜下來思考,卻還是想不出理由。


    秋生鬆開吊帶,緩緩脫下寬鬆的短褲。下擺稍長的襯衫擋住了下半身,不過因為剛剛拔腿奔跑的關係,襯衫下擺也皺得亂七八糟。


    「……就隻有這一點,我怎麽也想不透。」


    解開襯衫鈕扣時,秋生毫無來由地抬頭望向天花板。即使是現在,自己也能清楚回想起艾弗利特它驚訝地皺起眉頭,把頭疑惑地歪向一邊,那充滿人類氣息的表情。


    聽到秋生的問題,門外的紳堂立刻以明顯充滿笑意的聲音回答:「啊啊,那件事啊!」


    「那很簡單啊!香阪教授的命令是『燒死那個少年』,但是艾弗利特沒辦法做到這件事。……因為,那個地方根本沒有『少年』存在啊。」


    「啊啊,原來如此。」


    紳堂的回答,讓秋生立刻了然於心似地點了點頭。如果不是正在脫襯衫,可能就會用拳頭敲一下手掌了。


    從上往下依序解開扣子,秋生脫掉了被雨淋濕的襯衫。身上的內衣是純白色的圓領襯衣。


    在襯衣下方,可以看到女性特有的隆起……那不知道能否如此稱呼的些微特征。因為襯衣被雨淋濕,緊貼在肌膚上,才呈現出那道曲線。但若非如此,光看外表真的一點也看不出來。


    ……不對,雖然微小,但是這仍然毫無疑問是筱崎秋緒(注:秋生與秋緒的日語發音(akio)相同。)身為一名少女的證據。


    放眼望去,房間牆上確實掛著一件箭羽花紋的小袖和服,以及酒紅色的褲裙。


    本名筱崎秋緒,十四歲。身材本來就嬌小,又刻意打扮成男孩的她,外表看起來的確更加年幼,然而實際上,她是個堂堂的女學生。


    「魔神是一種精靈,是以不同於人類的五感觀察事物。所以它不會被外表蒙蔽,一眼就能看穿性別這種東西……不過呢,它倒是欠缺正常解讀香阪教授命令的理解能力就是了。」


    紳堂滿臉苦笑的表情,就算隔著一扇門也有如曆曆在目。秋生也跟著笑了出來,那笑容確實


    是符合她少女的年紀。


    「……不過,老師。如果當時艾弗利特就這麽把我燒死了,您會怎麽辦?」


    「我不討論這種絕無可能的假設……不過我和香阪教授不一樣,為了保護可愛的助手,我可是會不擇手段的。」


    本來並不是為了故意刁難才問的問題。


    但是,由於紳堂的回答實在太幹脆直接,而且也不知道他是抱著什麽主意說出「可愛的助手」這種話。


    「……是這樣嗎。」


    秋生忍不住把正要穿上的小袖和服抱在胸前,臉頰一片緋紅。


    沒有任何道理可言,隻是單純的少女心。


    ●


    筱崎秋生的手記。


    之後有好一段期聞,紳堂老師隻要一有空聞時聞,就會閈始處埋從香阪宅拿回來的物品。


    「哎呀,該怎麽說呢,香阪教授之前不是己經說過了嗎?『今天晚上我會先保留,之後就拜托你了』這句話。」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我認為香阪教授才不是事先預料到現在這個狀況,才說出那句話的。再說,那句話指的東西應該隻有壺而己吧。


    但是話又說回來,香阪宅的倉庫裏的確收藏了一些危險物品(以及紳堂老師認為相當奇異的東西),所以如果沒有老師幫忙,的確很難加以鑒定與處理吧。據說老師負責出麵處理香阪教授的遺物,所有事件關係人似乎卻十分感激。


    ……不過,唯獨這一點要好好寫淯楚,非寫出來不可。啊啊,沒碏,我一定會留下紀錄。


    即使整理香阪教授的遺物已告一段落,老師仍會每個月獨自前往香阪宅一至兩次,有時甚至在那裏過夜。原本以為還有一些瑣碎物件需要整埋,但是後來連我也覺得有點不大對勁。


    某一天,老師還是在香阪宅過了一夜,隨後直接前來事務所,老師的身上散發出一點點的,真的隻有一點點的山茶花香氣。


    那股香氣不是女性經常抹在頭發上的山茶花油,而是仍然很罕見的山茶花香水的味道。就憑這一點,我興起一股直覺,那是一個幾乎可以肯定百分之百不會錯的直覺。當我質問老師「您到底是去那裏做什麽?」的持候……


    「要解決寂寞還有眷戀之唷,實在是件困難的事啊。


    ……不過呢,既然已經動了手,我當然必須負責到最後一刻。」


    他若無其事、大言不慚地說了出來。完全不覺得羞愧,正大光明地回答。


    我當然不會被這種言詞呼嚨過去,於是我徹底追究了一番。


    經過將近一小時的逼問,他終於坦白承認了。果不其然,紳堂老師確實和成為遺孀的香阪美和子,發生了過度親密且非常不妥當的關係。


    可以肯定,香阪教授絕對沒有料想到自己說的「之後就拜托你了」竟會以這種形式實行。


    真是的,杷「拜托你」以這種方式解讀,腦袋裏到底是在想些什麽東西啊?


    總而言之,關於這個事件己經沒有東西可寫了。


    畢竟我也實在看不下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紳堂副教授之帝都異聞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愛德華·史密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愛德華·史密斯並收藏紳堂副教授之帝都異聞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