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塔德時常負責新手登記櫃台有幾個原因。


    第一,他是王都帕魯特達冒險者公會裏最難應付的職員,讓新手先接觸他,可以強迫他們習慣這個人,一方麵又能徹底摧折冒險者瞧不起公會職員的反抗心態。


    另一個原因,單純隻是因為史塔德工作能力優秀,一無所知的新人提出再怎麽唐突的疑問,他也能對答如流。新手登記的工作一天沒有幾件,空餘時間他也能臨機應變執行其他業務。


    「公會的說明到此為止,有問題請提出。」


    史塔德正一如往常,淡漠地應對眼前這位新手冒險者。他本人完全沒有那個意思,不過絲毫不帶感情、「絕對零度」的態度,確實常令旁人畏懼三分。


    此刻也一樣,在人來人往的公會當中,一位新手冒險者正接受他筆直的視線洗禮,臉頰大力抽搐。但是,聽說史塔德最近也有點不一樣了。


    「呃,沒……」


    新手冒險者這麽回答完,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總覺得那個人鎖定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好像移開了。無論一旁發生亂鬥、還是掀起喧鬧的笑聲,那視線本來都無動於衷,一直盯著這裏看的。


    畢竟隻是非常短暫的一瞬間,是不是自己搞錯了?新手帶著疑問,看向那雙再度轉向自己的、玻璃珠一般的眼瞳,這時——


    「沒有吧?」


    「啊……?」


    「有問題就快說。沒有問題吧?」


    冷淡平板的聲音帶著一股壓力襲來,對於在這所公會登記的冒險者來說,這都是必經之道,沒有人會嘲笑那位啞口無言、隻能點頭的新手。


    帶他入行的那位現役冒險者,懷著幾分同情把手放到他肩上。他是在其他國家的公會登記的,不過有一次曾經在王都的冒險者公會跟職員杠上,因此接受過史塔德的洗禮。


    「喂,好好跟他說清楚吧。」


    在他的催促之下,新手冒險者下定決心,豎起眉毛。


    「沒有!!」


    「那麽公會的說明就到此為止,辛苦了。」


    史塔德以公事公辦、不帶感情的聲音說完這句話,便站起身來。


    在新手冒險者愣愣仰望著他的目光之中,史塔德目不斜視地走向委托窗口,坐到空著的那個位置上,準備迎接某位冒險者。


    「你回來的時間比原本預計的還要早。」


    「因為旅途順利呀。我們回來了,史塔德。」


    史塔德理所當然接受了那隻溫柔撫摸他頭發的手,看見這一幕,新手冒險者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勉強憑著前輩那句「你不用多久就會習慣了」的建言撐住了。


    「佛克燙盜賊團嗎,名字很蠢但最近常常聽到。」


    「與其說是蠢,不如說……不,沒什麽。」


    利瑟爾一詢問盜賊團的事,史塔德便領略了事情原委,他開口說出下一句話的語氣,就像提議晚餐吃什麽一樣輕鬆幹脆。


    「你被襲擊了嗎。我知道了,動用公會的全副武力殲滅他們吧。」


    「沒關係的,襲擊過來的盜賊我們已經解決了。」


    史塔德依舊麵無表情,卻醞釀出一股不服氣的氛圍,利瑟爾見狀麵露苦笑。看向史塔德背後,一位公會職員正帶著決死的表情比出一個大叉。


    既然史塔德都這麽說了,那一定辦得到,但這麽做會造成公會重大負擔也是事實。鎮壓盜賊畢竟不屬於公會的業務範疇,利瑟爾委婉地勸阻他。


    「盜賊該由國家負責吧。」劫爾說。


    「憲兵嗎?」


    「真要說起來應該是騎士。」


    憲兵負責廣泛的治安維持工作,騎士專職對人,冒險者則專職對付魔物。聽了劫爾簡略的說明,利瑟爾點了點頭。原來如此,看來這裏的體製與自己出生成長的國家有些許不同。


    「話雖如此,騎士的本職是守護吧?」


    在王都生活的這段期間,利瑟爾聽聞了各式各樣的情報。


    依他所見,這個國家的憲兵相當優秀,也深受人民信賴。利瑟爾沒有親眼見過騎士,不過他們也同樣受到人民敬重。既然連他們都難以應付,那夥盜賊想必十分狡猾。


    「對方懂得判斷撤退時機,也善於出其不意,對騎士來說應該特別棘手吧。」


    「確實是聽說過怎麽查都查不出他們的據點位置。」史塔德說。


    「一定是移動式的據點吧。不對,說不定沒有特定的據點呢。」


    「還真謹慎,不像普通盜賊。」劫爾說。


    自稱「佛克燙盜賊團」的那群盜賊,據說活動地點相當廣泛。


    他們主要在帕魯特達爾近郊劫掠(「帕魯特達」原本是國名,由於現在一般用於稱呼王都,因此以「帕魯特達爾」指稱國土全域),神出鬼沒,民眾聞之喪膽。


    「既然能準備那麽多用過就丟的嘍囉,情報也不會輕易泄漏吧。」劫爾說。


    「他們看起來確實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利瑟爾他們回想著來襲的盜賊,和氣地閑聊。


    在這打發時間的閑談之中,史塔德雖然也加入對話,但因為護衛委托的結案手續比起一般委托更花時間,他手邊的動作一刻也沒有停過。


    「反正我們暫時不打算出遠門,也不會再跟那群盜賊扯上關係了吧。」


    「你累了?」


    「也不是這麽說。」


    二人聊著聊著,忽然看見史塔德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眼前的魔道具上頭,正映著從利瑟爾的公會卡上讀取的資訊。


    「嗯?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嗎?」


    「沒有,隻是在想既然打倒了地底龍,你應該可以升階了。」


    「雖然這麽說,不過幾乎都是劫爾一個人打倒的耶。」


    「隻要對於打倒該魔物做出足夠的貢獻,就會計算在討伐數當中。」


    說起自己的貢獻,大部分也隻是在討伐地底龍的途中從旁協助,立了一些小功而已。還真沒麵子,利瑟爾苦笑。不過,既然公會卡上麵有這筆紀錄,那就是不爭的事實了吧。這些機製可是集結了最先端的魔法技術,還有「迷宮就是這樣沒辦法」的原理,要是對它存疑,可就當不成冒險者了。


    「(這家夥在奇怪的地方還真有冒險者的樣子……)」


    仿佛看透他內心的想法似的,劫爾無奈地朝他望去,不過利瑟爾毫不知情。


    史塔德看見「地底龍」這串文字仍然無動於衷,周遭聽見這段對話的冒險者則正好相反,紛紛多看了他一眼。利瑟爾一點也不介意,徑自詢問史塔德:


    「這麽快就升上去沒關係嗎?」


    「既然能夠討伐地底龍,我認為沒有問題,尤其你完成的委托也沒有偏向特定類型。」


    提升階級,可不是盲目完成委托那麽簡單。


    假如接取的全都是討伐委托,公會會認為這位冒險者沒有完成多樣委托的能力;反過來說,縱使廣泛接受各類委托,一旦公會判斷該冒險者無法應付高一個階級的魔物,也一樣無法升階。


    「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會接些奇怪的委托吧。」


    「老實說幫忙完成沒人想接的委托,公會對你的印象也會比較好


    。」


    「咦?」


    奇怪的委托、沒人想接的委托,利瑟爾完全沒印象。這說的是哪個委托呢?盡管納悶,但因為結果良好,所以最後他也沒有多想。


    「說得也是,假如滿足了升階條件,那當然好。」


    「我知道了,立刻為你辦理升階手續。」


    利瑟爾微微一笑,史塔德又繼續開始動作。


    「d嗎。」


    他正看著史塔德忙碌的時候,劫爾忽然低頭看了過來。利瑟爾眼中蘊著幾分笑意回望,似乎有點高興。


    「很順利呢。」


    「到d階都是這樣。」


    「c階就很難升上去了?」


    「你沒問題吧。」


    升上階級d以前,基本上沒有冒險者會陷入困境。到了c階以後,階級才會開始難以提升,也有不少冒險者停滯在d階,遲遲升不上c。階級b以下僅憑公會職員的判斷即可升階,再高的階級,就必須取得公會長層級的許可了。


    「b也是嗎?」


    「哈,還早呢。」


    利瑟爾惡作劇似地問道,劫爾也撇嘴笑著回了一句。既然劫爾說沒問題,那肯定沒問題;如果說b階還早,就代表遲早有機會吧。利瑟爾領會了話中含意,覺得很有趣似地笑了開來。


    「升階的時候,冒險者會喝酒慶祝吧?」


    「隻是有個名目而已,跟平常喝酒沒什麽差別。」


    「不過,機會難得嘛。今天可以跟你去嗎?」


    你今天會去喝酒吧?利瑟爾問道,劫爾微微蹙起眉頭。去喝酒是沒什麽問題,反正不礙事,隻要找間安靜的店,他也不討厭到外麵喝酒。「但是……」他開口。


    「你不能喝吧。」


    「是不能喝,隻是享受一下氣氛而已。」


    明明滴酒不沾,卻想做些冒險者會做的事情。


    「畢竟難得組了隊伍嘛。」既然利瑟爾都這麽說了,他也沒有理由拒絕。劫爾基本上偏好獨飲,不過偶爾聽著柔和的說話聲下酒也不壞。


    他呼出一小口氣,咽下喉頭那句「你就算跑去做那種事看起來也不像冒險者」的心聲。劫爾也是有良心的。


    「手續辦好了。」


    「啊,謝謝你。」


    在他們交談的同時,升階手續也完成了。利瑟爾接過史塔德遞出的公會卡,正凝神打量換了個顏色的卡片。這時——


    「能不能讓我加入隊伍呀!」


    忽然有人向他們搭話。這句話顯然是對著他們說的,利瑟爾和劫爾望向聲音的方向,隻見一名青年站在那裏,臉上掛著討人喜歡的笑容。


    一開始映入眼簾的,是鮮豔的紅色。他紅色的長發紮成一束,像條蛇一樣在身後擺動。另一個醒目的特征,則是他一邊臉頰上長著幾枚堅硬的鱗片。


    「你指的是我們的隊伍?」


    「當然!」


    青年燦爛地笑,一雙眼尾修長的眼睛眯得更細了。


    他的體態輕盈精瘦,不過一看就知道確實經過鍛煉。利瑟爾無法分辨刀劍的好壞,但看得出他係在腰際的那兩把短劍有長年使用的痕跡。


    利瑟爾瞥了劫爾一眼,乍看之下他隻是擺出一副嫌麻煩的態度,望著青年的眼光卻滿是狐疑。以現在的狀況而言,這也是當然的反應,利瑟爾想道,一如往常沉穩地看向那位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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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介紹,還有加入動機,請說。」


    「我叫伊雷文,冒險者階級是獨行c,優點是抗毒性強、個性老實!缺點是早上起不來還有怕冷,動機是想要加入有辦法打倒地底龍的隊伍!」


    青年露出純真的笑容,朝氣十足地答道,利瑟爾聽了也微微一笑。


    「優點和加入動機矛盾了,請再接再厲。」


    「我會再來的!」


    聽見利瑟爾的結論,他的笑容卻毫不褪色,幹脆地背過身去,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出公會。那模樣一點也不像受到打擊,反而看起來心情不錯。


    利瑟爾目送那頭鮮豔的紅發離開公會,有趣地笑了出來。


    「是個各種意義上很有魅力的孩子呢。氣質與眾不同,該說是獨特的氣場嗎?」


    「不要隨便搭理那種麻煩人物。」


    「我隻是有點在意。」


    誰也不知道利瑟爾在意什麽。


    但劫爾隻是擺出一副不悅的表情,不再追問。假如伊雷文是自己難以匹敵的強者,那自然另當別論。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利瑟爾愛怎麽做就隨他高興。


    「所以呢?聽起來很假,所以你才拒絕了?」


    「不,那大概是他自我表現的方式,表示他雖然老實,不過有好處的時候也不吝於撒謊。」


    「那就不叫老實了吧。」


    聽見劫爾無奈地這麽說,利瑟爾也點頭表示有道理,接著低頭看向對話遭人打斷、正一臉不快的史塔德。利瑟爾伸出手,勸慰似地撫摸他的頭發,便看見麵無表情的史塔德背後仿佛飛出了小花。


    「史塔德,那個人是?」


    「差不多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確實擁有獨行c的實力,但不是積極接受委托的類型。」


    「是獸人吧,蛇族獸人嗎?抗毒性強和怕冷,都是種族特性吧。」


    「大概吧,這一帶幾乎沒見過。」


    「本公會以前好像出現過一位蛇族獸人的前例。」


    對於利瑟爾而言,獸人當然也是熟悉的存在,不過他從來沒見過蛇族。


    在原本的國家也一樣,不曉得是那一邊的世界沒有蛇族獸人,還是自己剛好沒遇見而已。蛇族獸人的特征,也是他在這邊的書裏讀到的。


    附帶一提,外貌表現出多少獸人特征完全因人而異,不過在獸人心目中,獸的特征越明顯就越值得高興。假如問為什麽,他們隻會回答「反正就是這樣」。


    「你打算讓他加入隊伍嗎?」


    史塔德忽然抬頭問利瑟爾,他聽了眨了眨眼睛。


    「嗯……有點困難。」


    什麽意思?劫爾和史塔德的視線都集中到他身上,不過利瑟爾沒再多說。


    既然利瑟爾沒說什麽,應該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吧。史塔德下了這個結論,暗自鬆了一口氣,接著筆直看向利瑟爾。


    「今晚要去喝酒的話,方便讓我一起去嗎?」


    「當然好呀。」


    那眼神依然不帶感情,卻蘊著些微的懇求。利瑟爾微笑著點了點頭,接著望向劫爾,征求事後同意,隻見他微蹙著眉點了頭。


    「沒想到竟然有跟你這小子喝酒的一天。」


    「我到現在也沒那個意思。」


    劫爾對自己的改變有所自覺,史塔德則沒有察覺,也不想察覺。雖然劫爾的反應有點一言難盡,史塔德則態度冷淡,但利瑟爾毫不在意,反正他們二人並不是討厭彼此。


    「我們過來接你吧,幾點方便呢?」


    「七點鍾響的時候我會把事情全部處理完畢。」


    從這斬釘截鐵的語氣,聽得出史塔德是來真的。


    「那我們到時候再過來。


    」


    利瑟爾準備離開,揮了揮手為他加油。史塔德也微微舉起手,由於從來沒揮過手,於是又直接放了下來。


    看見那副模樣,利瑟爾有趣地笑了開來。那就好,史塔德看著那笑容心想,繼續著手開始工作。


    氣氛有如酒吧的那間熟悉酒館裏,四人圍著一張圓桌,利瑟爾、劫爾、史塔德,最後是賈吉在桌邊坐下。


    二人去接史塔德的時候,偶然遇見賈吉來繳交護衛委托報酬,難得有這個機會,便邀請他一道同行。賈吉欣然點頭,跟著他們來到了這間酒館。


    「今天是慶祝我升階,讓我請客吧。」


    「為什麽是你請啊……」


    「嗯?」


    貴族發生值得慶祝的事總是講究排場,設宴招待賓客,在貴族社會當然是由主辦人出資,但利瑟爾的發言在這場合卻顯得牛頭不對馬嘴。


    他一瞬間感到疑惑,隨即意會過來,點了點頭,這麽說來習慣確實不同。


    「總之,今天我請客,大家盡管吃吧。」


    「那個、讓我來……」


    「我來出錢,蠢材請把嘴巴閉上。」


    「為什麽對我這麽凶……!」


    賈吉擁有自己的商店,有時候就連貴族都是他的客戶。史塔德在冒險者公會可是僅次於公會長的優秀職員,位居實質副手地位。說起後者,更是對任何散財的活動都興味索然,薪水隻會越存越多。


    若是為了幫利瑟爾慶祝,他們不可能吝惜這點小錢,看見二人搶著請客的模樣,利瑟爾微笑遞出菜單。


    「我可不打算讓晚輩請客哦。要點什麽好呢?來。」


    眼見利瑟爾親自遞來菜單,二人暫且停止了爭執。既然利瑟爾直說不讓晚輩請客,可不能硬是堅持己見讓他沒麵子,他們於是乖乖讓步了。


    「先給我上個麥酒,淡的。」


    「啊……那……我也點個棕色麥酒。」


    「隨便來個不甜的好酒。」


    「你們都能喝酒呢。啊,我點個薩拉托加。」


    看見三人習以為常地點單,利瑟爾佩服之餘,也像平常一樣點了無酒精的調酒。


    利瑟爾時不時會到這家酒館來,他不喝酒,隻用完餐就回去,老板卻從來不會對他擺臉色。老板今天也站在吧台內,聽著他們點餐默默點頭,他擁有一流的調酒手腕,能夠完美滿足史塔德含糊的要求。


    「利瑟爾大哥,原來你不喝酒呀,有點意外。」


    劫爾和史塔德在一旁隨意點了些吃的,賈吉則一臉意外地看著利瑟爾。利瑟爾擔任馬車護衛的時候也滴酒不沾,他原以為是委托中不方便喝酒的緣故。


    「葡萄酒之類的,利瑟爾大哥喝起來應該很適合耶。」


    「這就是體質問題了……我隻喝一口就會醉了。」


    「順道請教一下,喝醉了會怎麽樣呀?」


    「可惜我完全沒有印象。」


    聽見賈吉戰戰兢兢問道,利瑟爾惋惜地垂下眉毛,麵露苦笑。


    「不過,以前的學生叫我最好別喝,我想醉態應該不怎麽好看。」


    真是丟臉,利瑟爾嘴上這麽說,態度卻一點也不難為情。他第一次喝醉,是在自家發生的事。


    喝醉酒失去記憶這種事,在口頭約定也不能馬虎的貴族社會可是大忌,從此以後他便克製自己不再碰酒。


    「當時是父親跟我一起喝酒,他倒是笑著說我沒做出什麽奇怪的事情。」


    「那你到底是做了什麽?」劫爾問。


    「他不肯告訴我。」


    父親是個觀感獨特的人,利瑟爾不太相信他的話,因此仍然下定決心禁酒。


    「你跟那位以前的學生一起喝過酒?」史塔德問。


    「是的,那是第二次。」


    禁酒的利瑟爾再度碰了酒,是他效忠的國王不由分說要求他喝的時候。當時那人尚未登基為王,但無論如何,利瑟爾不可能拒絕他。


    這位國王也一樣,不肯告訴隔天酒醒的利瑟爾前一天發生了什麽事。不過,國王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透露了唯一一道線索,利瑟爾還記得一清二楚。


    「據他所說,跟平常完全相反。」


    也就是說……劫爾他們各自開口。


    「變得很饑渴?(畢竟平常一臉性欲全無的樣子)」


    「態度變得很冷淡……之類的……?(因為平常非常溫柔)」


    「變得會跟人撒嬌?(因為平常很疼我)」


    「今天改由劫爾請客,賈吉和史塔德別客氣,盡管吃。」


    失策,劫爾皺起眉頭,滿臉不悅地咋舌,利瑟爾則粲然一笑。自己失憶期間染指了別人家的千金之類,這種醜態他一點也不願去想。劫爾大概也知道自己理虧,沒再表達不滿。


    「我想吃點有飽足感的東西。」


    「但是……也要點些下酒菜……」


    「喂。」


    隻不過請客的人從利瑟爾換成劫爾的瞬間,兩個晚輩就接二連三開始點起菜來,這他還是得抗議一句。兩個男生都餓了,他也不是不明白,但這些小子不久前的客氣都到哪去了?


    賈吉頻頻偷瞄劫爾的臉色,史塔德則光明正大物色菜單,在二人接連提議追加餐點的說話聲當中,老板單手端著托盤來到桌邊。


    「這種時候會幹杯吧?」


    「你想試的話沒差啊。」


    「好呀,難得升階了,請讓我們為你慶祝一下!」


    老板分別將玻璃杯擺到四人麵前,史塔德端起玻璃杯,率先開口。


    「恭喜你升階。」


    「史塔德……應該更那個……該怎麽說……」


    這敬酒詞真是淡漠到了極點。話雖如此,這間酒館也不適合太過嘈雜的氛圍。


    既然利瑟爾本人也心滿意足地端起玻璃杯,「鏗」一聲碰響史塔德的杯子,那應該無妨吧。劫爾和賈吉也心想「那就好」,一起湊過杯子,反正在場所有人為利瑟爾慶祝的心情都是真誠的。


    「那種喝法讓我有點向往。」


    「是嗎。」史塔德應道。


    劫爾以一口飲盡的氣勢仰頭灌下,賈吉也令人意想不到,咕嘟咕嘟一口氣將酒咽下喉嚨。喝得真豪氣,利瑟爾望著二人心想。史塔德則瞥了他一眼,也緩緩將杯子湊到嘴邊啜了一口,隨後直盯著自己的玻璃杯瞧。


    「真好喝。」


    「太好了。老板,店裏可能會多一位常客哦。」


    「……這樣啊。」


    利瑟爾朝著正巧端來餐點的老板這麽說,隻見他依舊沉默寡言地點點頭。態度雖然冷淡,從嘴角那抹淺淺的笑意可以窺見他真正的心情。


    四人邊填飽肚子邊閑聊了一陣,話題轉移到剛結束的護衛任務上。


    「這次的護衛委托如何?以這蠢材的個性,我想旅途應該比其他委托人舒適才對。」


    「又叫我蠢材……」


    「難道你敢說自己一路上完全沒給人家添麻煩?」


    「嗚。」


    賈吉不禁無言以對,史塔德冷淡的視線直勾勾往他刺去。利瑟爾麵露苦笑


    ,搖了搖自己的玻璃杯否認,杯中響起冰塊碰撞的清脆聲響。


    「反而是我們一路上受他照顧呢。」


    「名副其實的照顧。」


    待遇好得就連劫爾也忍不住無奈地同意。


    「那果然不是普通的待遇呢。」


    「你怎麽可能覺得那是普通待遇……」


    「隻是確認一下嘛,確認。」


    在利瑟爾原本所在的環境,這確實不足為奇。不過他事前也從劫爾口中聽說過一般護衛委托的情形,看得出賈吉的款待是破格的無微不至。


    「因為是要拜托利瑟爾大哥呀,我想說做到這點程度是基本的……」


    「那是當然。」


    看見賈吉一臉害羞,劫爾不禁心想這不是該害羞的時候,眼見史塔德板著臉同意,利瑟爾也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我明明是個e階冒險者,為什麽?可惜利瑟爾的這個疑問沒有人了解。


    事實上,劫爾覺得受不了,也隻是出於「不是不懂你的心情,但做得太過火了」這一點而已,壓根沒考慮過什麽冒險者身份。


    「試著接受一次其他人的護衛委托,感覺也不錯呢。」


    「這冒險者還真讓委托人費心。」


    劫爾壞心眼地一笑。利瑟爾刻意擺出賭氣的樣子,啜飲調酒潤了潤喉嚨。


    辛辣爽口的滋味比先前喝過的更加順口,也許是數度光臨之下老板記住了自己的喜好,這麽想來總有點高興。


    「其他人的護衛委托,聽說會被當成貨物一樣,硬塞到狹窄的空間……」


    賈吉戰戰兢兢看向利瑟爾,語重心長地喃喃說道。


    「既然自願接了委托,我想應該不算是硬塞吧。」


    「不行!怎麽可以、讓利瑟爾大哥……受到那種待遇……!」


    賈吉砰地一聲將玻璃杯擺到桌上,不曉得想象了什麽畫麵,一邊顫抖一邊激動地說。看見他的酒杯空了,利瑟爾又幫他點了一杯。


    他也想過賈吉這模樣不知道是不是醉了,不過要是酒量不好,賈吉會直接推辭。雖然多少借助了酒力,這仍是賈吉如假包換的真心話。


    「沒問題的。而且你想想看,也要接受各式各樣的委托才能提升階級呀。」


    「我也反對。」


    史塔德冒出一句驚人之語。


    「想累積委托數量的話,這個蠢材可以一直過來提出委托,請你接他的。」


    「真不像公會職員說的話。」劫爾說。


    「隻要足以讓其他人信服就夠了,說到底你也是幾乎靠著討伐委托升上b的特殊案例。」


    既然階級沒有固定標準,由公會職員判斷,這種情況也是有可能出現的吧。換作是自己可沒有辦法,利瑟爾心想,佩服地望向劫爾,後者卻擺出一副不悅的表情。


    「隻要利瑟爾大哥有需要,不管多少次我都可以提出委托……!」


    「沒關係的,你們先冷靜一下吧。來,包心菜卷來了喲。」


    利瑟爾一遞過盤子,二人便默默吃了起來,好乖。


    劫爾歎了口氣,加點新酒,老板過來收拾了桌上的空杯。劫爾逐漸開始整瓶整瓶地點,兩位年輕人在他的刺激之下,也接連喝幹了杯中的酒。


    一部分是因為每次酒杯空了,利瑟爾總會開心地為他們斟酒,另一方麵則是因為他們很久沒喝了,這次十分盡興的關係。幾杯麥酒下肚,賈吉又點了葡萄酒,興致正酣的時候,那雙微醺的臉頰忽然染上軟綿綿的笑容。


    「對了,我有事情要跟史塔德炫耀。」


    「你愛炫耀幹我什麽事?」


    史塔德的臉色一如往常,語氣也完全沒變。沒想到兩個人都很能喝呢,利瑟爾和劫爾雙雙觀察著二人的神態。依賈吉給人的印象,原以為他三兩下就會醉得一塌糊塗,但他此刻隻是多少有點醉意,完全看不出醉倒的跡象。


    「我睡在利瑟爾大哥旁邊,還看過他的睡臉哦……很羨慕吧?」


    自己忽然成為話題,利瑟爾眨了眨眼望向賈吉,總覺得他看起來有幾分得意。自己的睡臉有什麽好看的呢,利瑟爾邊想邊觀望史塔德的反應。畢竟是護衛委托,賈吉說的都是理所當然,原以為史塔德會嗤之以鼻,沒想到他完全猜錯了。


    一道閃電「轟隆」打在麵無表情的史塔德背後,他們三人確實看見了。


    「旁邊是多近的旁邊說清楚啊蠢材。」


    「回程空間比較窄一點,那個……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利瑟爾大哥還握著我的手哦。」


    兩個人都不是小朋友的年紀了,更別說這還是男人之間的對話,聽來特別有趣。被當成話題的利瑟爾已經采取守望態度,臉上掛著接納一切的微笑,劫爾則憋著笑轉向一邊,卻忍俊不禁地輕咳起來。


    「欸,史塔德,你一定很羨慕吧?」


    提到「握著手」的時候,史塔德背後又打下第二道閃電,賈吉見狀直起高挑的身軀,微微挺起胸膛。也許那副模樣看得史塔德不是滋味,他也坐直了身子,由下往上冷冷睥睨著賈吉。


    「你裝得太乖了吧,商人肚子裏明明都是黑水。」


    「那是偏見……真要這麽說,你在利瑟爾大哥麵前也是很乖啊。」


    「我隻是對自己坦白而已。所以今晚可以到你房間過夜嗎?」


    聽見史塔德忽然向自己搭話,利瑟爾一邊將叉子伸向生火腿一邊點頭。


    「可以呀,不過我住的是單人房,隻有一張床哦?」


    「我跟你一起睡。」


    沒頭沒腦拋來的對話,心滿意足卻麵無表情的臉。到了這時候,利瑟爾才終於明白過來,史塔德喝醉了。


    史塔德平時雖然會撒嬌,卻也會顧慮對方的感受,利瑟爾知道他說話時總是一邊觀望自己的反應。他一點也不覺得困擾,不過明天醒來的時候,不曉得史塔德各方麵是否都不要緊。


    「劫爾,旅店還有空的雙人房嗎?」


    「誰知道。」


    他回想旅店的床鋪尺寸,兩個男人一起睡感覺有點擠。


    「他都說要跟你一起睡了,你就陪他睡啊?」


    「話是這麽說,但讓他睡得太局促有點可憐。」


    劫爾一副看好戲的態度,利瑟爾邊出言反駁,邊看向史塔德。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這裏瞧,那雙玻璃珠般的眼瞳中看不出一絲感情,利瑟爾卻從中讀出了他的願望。


    接著,他露出沒轍的微笑。除了床鋪太過擁擠之外,利瑟爾沒有理由拒絕,既然本人都說不介意了,那就不成問題。雖然他難免會想,喝醉了還是在寬敞的床鋪上舒舒服服睡一覺比較好。


    「那就一起睡吧。」


    那張漠無表情的臉龐背後開出滿滿的小花,史塔德淡然點頭。下一秒,沒有任何前兆,他便像木偶斷線似地倒了下去。


    「史塔德——」


    「隻是睡著了。」


    劫爾及時伸出手,史塔德才沒有整張臉栽進盤子裏。雖說隻是睡著了,但看見他倒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利瑟爾擔憂地輕撫他的背。


    「喝太多了嗎?史塔德,你還好嗎?」


    「史塔德喝到極限好像就會這樣……所以我想……應該


    不用擔心。」


    附帶一提,賈吉是從認識的公會職員口中聽說這件事的。那位職員邊講邊爆笑,結果史塔德就在這時登場,嚇得職員一瞬間麵無表情,他記得很清楚。


    「真沒想到你比那小子還能喝。」


    「謝、謝謝。」


    感受到劫爾的視線,賈吉露出害羞的微笑。瞧他一點也不膽怯的模樣,應該也喝醉了吧,利瑟爾心想,便提議差不多該散場了。


    史塔德要跟他們一起回旅店,不過賈吉得自己一個人回到店裏。店鋪距離這裏不遠,但是讓他喝得太醉、時間太晚,都令人不太放心。


    「老板,今天謝謝你了。」


    「……嗯。」


    酒館老板點了個頭,朝著劫爾遞出賬單。


    不曉得老板是聽見了他們一開始的對話,還是認為這個組合理應由劫爾付錢。劫爾滿臉不悅地付了帳,他喝得比誰都還要多,卻絲毫看不出醉態。


    哪天真想看看劫爾喝得醉醺醺的樣子。利瑟爾笑著心想,搖了搖史塔德的肩膀,他正趴在桌上動也不動。


    「史塔德,來,我們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


    利瑟爾喚了他一聲,一秒之後,史塔德清醒的聲音傳來回答。看這副模樣,酒說不定醒得很快呢,利瑟爾想道。然而,那聲回答雖然清醒,史塔德的身體卻動也不動。利瑟爾輕撫著他的頭,稍微撥亂那滑順的頭發,史塔德便伸出一隻手,撒嬌似地碰上他的手。


    「史塔德,該走了啦。」賈吉開口。


    「我知道。」


    史塔德自己從來沒喝得這麽醉過。那隻撫摸頭發的手滿是關愛,好舒服,他就是沒辦法從桌上抬起頭來。


    「不然請劫爾背你過去好了?」


    「不要。」


    秒答。


    眼見史塔德試圖站起身來,利瑟爾也不著痕跡地替他拉開椅子。他的腳步沒有一點蹣跚,這點雖然令人佩服,不過動作仍然予人一點慢半拍的印象,以平時行動機敏的他來說十分少見。


    賈吉已經先走出店外,打開門等著了。史塔德走過身邊的時候,他出聲關切了一句:


    「還好嗎?」


    「沒有讓你擔心的理由。」


    「說得這麽斬釘截鐵……」


    劫爾結完賬,最後一個走出店外,關上店門。店內的氛圍雖然沉靜,仍然帶有酒館特有的浮躁,這下完全隔絕在門的另一端。


    夜幕籠罩的街道幾乎沒有行人,寂靜無聲。滴酒未沾的利瑟爾,也感到心情沉靜了下來,思緒更加明晰,令人心曠神怡。


    「那,我往這邊……」


    「真的不用送你回去嗎?」


    「沒關係的!那個,要約的話……可以再找我哦……我會很高興的。」


    聽見賈吉戰戰兢兢地這麽說,利瑟爾麵帶微笑點了點頭。賈吉看了也開心地輕輕揮了揮手,便離開了。


    假如賈吉回到道具店的路上會經過危險地帶,利瑟爾不論說什麽都會送他回去,不過幸虧那家店地段良好,沒有這方麵的顧慮。利瑟爾沉穩地目送他離去,看著那背影晃著柔軟的頭發越走越遠。


    「我們也走吧。」


    「你真的很寵年輕人。」


    「他們很可愛呀。」


    不懂,劫爾無奈地低頭看著史塔德。他平時冷若冰霜的氣質沉潛了下來,雖然態度淡漠,卻好像多了幾分呆愣。


    自己和這人的距離也近得能夠分辨這種差別了,想到這點,劫爾心情有點複雜。但這也沒辦法,他斷然接受事實。這種受到相同存在吸引的感覺,唯有同樣深受吸引的人才能明白。


    說好聽一點是同誌,換個說法,就是一丘之貉吧。


    「這麽說來,史塔德跟你說起話來總像要吵架一樣,真少見。」


    利瑟爾忽然這麽說。


    確實如此,史塔德對旁人一向漠不關心,冷淡又不帶感情,對自己的態度卻顯得稍微帶刺了些,劫爾想道,撥亂自己那頭黑發。話雖如此,遇見利瑟爾之前,二人也沒說過多少話就是了。


    「啊……」


    劫爾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他嫌麻煩似地點了點頭,雙唇微啟,正準備繼續說下去。但話還沒說出口,那目光便淩厲地掃向路旁櫛次鱗比的屋頂。


    霎時間,原本漠然走在利瑟爾身旁的史塔德忽然消失了蹤影。


    「嗯?」


    事情發生在利瑟爾眨眼的刹那之間。


    響起什麽東西喀啦一聲迸碎的聲音,閃閃發亮的碎片反射著月光飛散到空中,史塔德已經往地麵一蹬,沿著民房的牆壁躍上屋頂。


    「猜是猜到了,但這速度可真快。」


    劫爾不知何時改變了站立位置,空中飛散的碎片撒落在他腳邊。當利瑟爾注意到那碎片是結凍的箭矢,沿著劫爾的視線望過去,事情已經結束了。


    「那小鬼頂撞我的原因很簡單吧。」


    「是嗎?」


    「因為我跟你一起行動,他看不順眼,還有……」


    接下來從他口中吐露的詞匯,利瑟爾聽了也恍然大悟。


    「同類相斥。」


    屋頂上鮮血飛濺,寂靜無聲的肅清畫下淡漠的句點。


    插圖p087


    史塔德佇立於屋頂上,雲隙間透出的月光照亮他手邊。手中那柄冰刃「鏗」一聲發出利響碎裂,落入血泊之中,立刻消融不見。


    那雙漠無感情的眼眸凝神俯視著利瑟爾。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


    雖然他本人聽了應該會不高興。利瑟爾帶著笑意說完,喚了史塔德一聲。他悄然無聲躍下屋頂,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地走了過來。


    史塔德在利瑟爾身邊停下腳步,淡然開口。


    「我想快點跟你一起睡覺。」


    「說得也是,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談吧。」


    看見利瑟爾一如往常露出微笑,劫爾心想,這家夥也是半斤八兩。他朝著血泊另一端瞥了一眼,歎了口氣,再度邁開步伐走向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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