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心懷感激地接受任命,登上憲兵長的地位,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跟其他憲兵長比起來我還年輕,欠缺經驗,每天都必須努力精進。我是庶民出身,卻能獲得這個肩負責任的地位,都是多虧身在憲兵體製當中才有可能,騎士可就不是這麽回事了。當然,我並沒有要否定騎士原則的意思。


    但我確實以身為憲兵為傲,在這裏不受出身左右,人人都可以往上爬。憲兵這方麵的特性,和負責管理我們的那位大人有強烈關聯,他出身貴族,受的也是貴族教育,卻能夠真正體現實力主義,這樣的人並不多見。


    憲兵統帥是一位擁有子爵頭銜的貴族,家族代代負責管理這個國家的憲兵。平民之間也盛傳他是位相當優秀的人物,在女士之間尤其受到歡迎。


    這種思維偶爾也會招致上層反感。話雖如此,那位大人再怎麽說態度還是相當親和,待人處世也巧妙圓融,聽說是沒有惹上什麽大麻煩。個性簡直和我完全相反,令人相當羨慕,雖然這樣拿自己和貴人相比很不知分寸。


    我見過那位大人幾次,拜此所賜,子爵大人也認得我,實在不勝惶恐。


    憲兵的體製以子爵大人為首,在商業國和魔礦國等大規模的城市會配置一位憲兵總長,都市各個地區再分別配置憲兵長,憲兵長底下則是為數眾多的憲兵。


    這座王都有子爵在所以例外,不過一般把憲兵總長想成最高長官就沒錯了。換句話說,別以為憲兵長聽起來很風光,實際上就是被長官跟下屬夾在中間的管理階級。工作很有成就感,但也相當辛苦,現在就來介紹我身為憲兵長的一天吧。


    每個地區各有一座憲兵值勤據點,一天的開始,我一定會先前往那裏。


    慰勞過徹夜駐守在此的憲兵們,進行過業務聯絡之後,我會目送他們滿臉睡意地離開。雖然想叫他們挺直背脊,但畢竟才剛熬了一晚,又不是值勤時間,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朝會過後,憲兵們會解散到外麵巡邏,毫不遺漏地巡視自己負責的地區。我身為憲兵長,平時都在值勤據點待命,但剛才聽值夜憲兵說晚上發生過一場糾紛,我今天必須出外調查事件真相。


    在駐守憲兵的目送之下,我確認過腰際的佩劍,走出值勤據點。


    我喜歡早晨充滿活力的街道,聽著人們剛開始活動時的喧鬧聲,可以切身體會到一天已經揭開了序幕。


    「哎呀這不是憲兵大哥嗎,你也來聽我說一下!」


    「早安。」


    走著走著,我就像平時一樣被聚在街頭巷尾聊八卦的主婦們攔住了。


    她們說的「一下」從來不隻是「一下」,不過有時會從她們口中探聽到任何憲兵都不知道的傳聞。這真是幫了我們大忙,但她們究竟是哪來的情報?


    「那個啊,最近不是有點亂嗎?我是說,有可疑的冒險者從其他地方流浪到王都來……」


    「看起來真是喔逞凶鬥狠,態度又惡劣,有時候還會恐嚇勒索咧!」


    「是我們憲兵力有未逮,實在非常抱歉。」


    「哎呀,不用這麽說啦,憲兵大哥,你們也沒辦法對冒險者出手嘛。而且也是多虧你們在那些冒險者附近巡來巡去,實際上也幾乎沒什麽人受害呀。」


    聽見她們嗬嗬笑,我才抬起剛才低下的頭。


    正如她們所說,除非是現行犯,否則憲兵無法擅自拘禁冒險者。冒險者完全屬於冒險者公會管轄,憲兵對他們出手是越權的行為。每個國家的相關規定各不相同,但王都這方麵的規定算是其中最普遍的一種。


    正因如此,憲兵和冒險者公會在其他地方時常發生各式各樣的摩擦。幸好在王都,子爵大人和公會長的關係十分良好,我也不隻一兩次見過兩位大人隻是說聲「我希望能讓憲兵這邊處罰他們。」「請便——」就協商完畢。由於冒險者公會位於我負責的地區,因此我常常陪伴子爵大人同行。


    「話說那些冒險者呀,聽說他們好像已經離開王都了!」


    「我沒有接獲類似的報告啊……」


    「好像是剛剛才發生的事情嘛!」


    所以說你們為什麽會知道?


    「他們老是那樣為所欲為,走了正好清靜!」


    「對了、對了,關於這件事呀,好像跟那個貴族有關係哦,那個『旅店貴族』!」


    聽見少婦興奮地說出那個名字,我忍不住豎起耳朵。


    綽號「旅店貴族」的那位沉穩男子,是頻繁出現在市井之間茶餘飯後話題的一位冒險者,他投宿在某間旅店,行為舉止充滿貴族氣質。雖然這綽號氣派得好像會壓過本人的氣勢,用在那個人身上卻教人心服口服。


    我也不曉得是出於偶然還是怎麽回事,見過那名男子幾次。他帶著原本從不與任何人共同行動的一刀,最近還把一個難以捉摸的紅發獸人納為夥伴,可以說他才是真正摸不清底細的人物。


    第一次見到他,是懷疑他冒充貴族的時候。聽說有名男子偽裝貴族身份,我衝進旅店一看,那裏隻有如假包換的貴族……呃,雖然他不是貴族。


    他第一次到城外執行委托的時候,看見他出城的守衛還跑來執勤據點確認:「那個人不是貴族嗎?」順帶一提,他們還懷疑一刀是綁架犯。


    當我擔任子爵馬車的隨行護衛,在路上和劇團起了糾紛的時候,那個貴族一樣的男人竟然從劇團成員裏麵走出來跟我搭話,這件事還記憶猶新。看見他已經理所當然地跟子爵大人彼此認識,我驚訝到愣在原地。還記得子爵大人似乎聊得很高興,一副將對方視為對等地位的態度,讓我相當錯愕——錯愕的不是子爵大人與冒險者這麽交談,而是自己竟然不覺得雙方這種態度有任何不對勁。


    到了不久前,我還被他當作聯絡子爵的傳令人員使喚。


    『執事長,我明天的行程呢!』


    『早上進城開例行會議,憲兵的預算案也必須在明天之前提出。中午參加男爵主辦的午餐會,下午與某位大人聚會,接下來……』


    『那就從下午開始吧!哎呀,我現在就開始期待了,為了利瑟爾閣下,我看預算案在今天之內就可以完成了!』


    『那真是太好了,看您一個字都還沒動筆,在下原本還非常擔心呢。』


    我沒有那麽大的膽子,不敢吐槽子爵大人直接舍棄了那場聚會。


    子爵慷慨地展現他快活的笑容,執事長在一旁笑眯眯地旁觀,將我帶到子爵麵前的憲兵總長也是同樣反應。回程,總長喃喃對我說:「感覺我們可以順利爭取到預算……」看他臉上一言難盡的表情,真是辛苦他了。


    「那位旅店貴族做了什麽嗎?」


    回想結束,我開口問她們怎麽會提到那名男子。


    或許是我平常不曾主動加入對話,女士們一臉意外,不過隨後便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她們恐怕也知道我曾經誤以為那名男子是冒牌貴族,還闖入旅店盤問的事情。


    我不太希望別人提起這件事,但她們一臉「曾經有點牽連總是難免會在意嘛!」的表情看著這裏,我實在難以開口。


    「聽說啊,那些冒險者好像跑去糾纏旅店貴族哦……」


    少婦像在吐露什麽秘密似地起了個頭,主婦們「呀」地歡呼,仿佛接下來要講的是英雄史詩。


    他們是現在王都最受討論的人物,這又是最新消息,故事恐怕會從這裏野火燎原般傳開來吧。


    「我家老公不是在酒館當廚師嗎?昨天呀,聽說旅店貴族到他工作的酒館來光顧哦。」


    「你先生工作的地方不是有點高級嗎,不愧是貴族!」


    「但我之前還看到他在普通的路邊攤吃串燒呢。他不知道該從哪邊開始咬,還是伊雷文那孩子教他的,有點可愛對吧!」


    「如果我再年輕個二十歲就好了!哎呀,不過旅店貴族對我來說還是太難高攀了啦!」


    立刻爆出一陣笑聲,她們以驚人的速度偏離主題,我試圖請她們別笑,努力將話題導回正軌。


    他們在旁人口中的形象,和我所知道的簡直天差地遠。先前確實有一次,他托我帶口信給子爵大人,我到旅店去轉達子爵的回複時,看見他高貴的眼神因睡意而顯得有點柔和。那副模樣的確出乎我的意料,但他清靜的氣質依然沒變。


    看見那名男子居然覺得「可愛」,這些女士們真是太強大了。


    「(今天他一定也還在睡吧。)」


    真受不了,冒險者就是太沒紀律了。


    「沒錯、沒錯,貴族他們正在喝酒的時候,那些家夥就跑來了!」


    聽見她們回到正題,我趕緊拉回注意力免得漏聽了重點。


    「那些家夥沾到酒哦,肯定沒有什麽好事……」


    「沒錯,那些野蠻的家夥喝醉了就會大鬧對吧?聽說他們越鬧越大聲,還跑去騷擾店員,根本為所欲為!你們想,旅店貴族吃東西那麽優雅,那些家夥當然就盯上他了。他們一隻手拿著啤酒杯走過去,打算把酒潑到他身上呢!」


    那位女士比手畫腳地講得口沫橫飛,主婦們一聽立刻群起咒罵,對那些冒險者的厭惡、對沉穩男子帶點好奇的好感使得她們罵得更加起勁,那種駭人的氣勢讓我差點忍不住倒退。今後還是盡可能不要與女性為敵吧。


    「就在下一秒!」


    少婦看見周遭的反應滿足地笑了,她的故事也迎來最高潮。


    「伊雷文那孩子就把他剛才正在喝的那瓶酒,整支砸到對方臉上!」


    女士們瞬間爆出一陣歡聲,但我隻覺得不敢置信,拚命壓抑住即將抽筋的表情。


    我記得她們一開始不是說那個酷似貴族的男人是被人糾纏的一方嗎?呃,聽起來是這樣沒有錯,但在還沒有人出手的狀況下,把對方砸得滿臉是血,這樣還可以斷定他們是受害者嗎?


    「伊雷文那孩子也真調皮呢!」


    「這不是一句調皮就能帶過的問題吧……」


    「哎呀,你看他本來就有點痞痞的嘛,這也沒有辦法呀。」


    「這也不是一句沒辦法就能帶過的問題吧……」


    「不過伊雷文是很親人又討喜的小朋友呢,嘴巴又甜,我老是忍不住多送一點東西給他。」


    太太你說的是誰?


    我認識的那名獸人,看人的眼神可是帶著發自內心的嘲諷。那男人脫口就是挑釁,蜿蜒爬過地麵一般的殺氣深不可測。笑容更是嗜虐,看不出半點親切討喜。


    看來他是表麵功夫做得很好的那種人。也許是平時的所作所為使然,連著瓶子被打爛整張臉的冒險者被罵成自作自受,出手砸瓶子的犯人卻隻被說是調皮的孩子。表現得親切討喜實在很吃香。


    「後來呀,事情差點演變成亂鬥,幸好貴族跟他們說『這樣會給店家造成困擾』,所以伊雷文就和那些家夥去外麵解決,結果聽說伊雷文那孩子馬上就一個人回來了。」


    「伊雷文的實力好強哦!」


    「後來呢?那些冒險者怎麽了?」


    「嗯……貴族他們就照樣喝酒用餐,結賬的時候好像還多付了銀幣,說是造成酒館困擾的賠禮,然後就回去了。也不知道那些冒險者後來怎麽了。」


    「討厭,旅店貴族真的好紳士哦!造成困擾的明明就是那些冒險者!」


    我是覺得紳士應該不會在發生糾紛(甚至有點像是他們「引發」了糾紛)的酒館若無其事地繼續用餐啦。


    不過,我點點頭。八卦閑談果然是各路情報的寶庫,我今早從值夜憲兵那邊接獲的報告,內容正是有幾名冒險者滿身瘡痍地被人棄置在路邊。


    憲兵巡邏的時候把他們撿回去,清晨就將那些人送到冒險者公會了。還不知道他們是跟誰起了爭執,公會那邊也說弄清事情原委之後會通知我們,沒想到這麽快就厘清真相了。


    「感謝各位提供珍貴的情報,那麽我差不多該告辭了。」


    「要是有什麽事情再麻煩你囉。不說這個了,你什麽時候才要討老婆呀?」


    「像你這樣年紀輕輕就出人頭地的優良對象,竟然連個女朋友都沒有,太可惜了啦。」


    我發自內心想說這真是多管閑事,而且她們為什麽連我沒有交往對象都知道?


    「對了,你也學學旅店貴族呀!先前啊,我絆了一跤,蘋果滾到旁邊去了,他還幫我撿耶!」


    隻是幾個蘋果,我也是會幫忙撿的。


    「而且還執起我的手問我:『你沒事吧?』然後對我露出那個微笑!實在是!我瞬間都理解了公主愛上王子的心情!」


    不,這我無法。光是執起手就能讓對方內心的公主覺醒,這世界上究竟有幾個人辦得到?至少我是沒有辦法。


    「慢著,你把你家老公放到哪去啦!」


    「哎喲,裝帥哥的是另外一個胃啦!」


    我轉身背對她們毫無結束跡象的八卦閑談,朝著下個目的地邁開腳步。


    「啊,憲兵長先生。」


    「是道具商人啊。」


    半路上,我遇到了正在準備開店的某位道具店店主。


    他身材高挑,從遠處也容易看見,臉上掛著內斂的笑容。這一帶距離中心街不遠,我常常親自過來,因此跟這位店主也見過幾次麵。


    尤其是最近,為了調查商業公會職員的醜聞事件,我時常找他問話。


    「最近你店裏好像比較少看到莫名其妙的客人了?」


    「是的,那個,平時受你們關照了。」


    長得這麽高,店主的態度卻顯得畏畏縮縮,不過我知道他並不是怕我,隻是個性使然。以前因為他這種性格和商店評價之間的落差,常有惡質的客人上門騷擾,當時我還滿替他擔心的。


    但他畏畏縮縮地跑到執勤據點來,畏畏縮縮地帶我們到他店裏,然後畏畏縮縮地把動彈不得的強盜和恐嚇犯交給我們的次數,已經用一隻手也數不完了。我誇他能幹,道具商人卻說厲害的是他的商店,我不太懂這是什麽意思。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利瑟爾大哥和劫爾大哥常常在這裏出入的關係,莫名其妙的客人也減少了,生意做得很順利。」


    道具商人高興地這麽說。又是那個名字,我抬頭看他。


    偵訊的時候他總是臉色鐵青,迭聲說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這時候卻露出了陶醉的笑容,笑得軟綿綿的。


    「你跟他很要好?」


    「咦,像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不過,那個,他確實是對我很溫柔……還會摸我的頭……」


    道具商人害羞地紅著臉頰、遮著嘴巴,他做起這種動作卻一點也不別扭,還真不簡單。


    我無法想象那位沉穩男子隨便摸別人頭的模樣,他和道具商人應該算是相當熟稔吧。不過,這年紀的男人被摸頭還覺得開心真的好嗎?


    無論如何,既然跟他很要好,應該會知道沉穩男子今天的行程安排才對。


    「如果你跟他很熟的話,我有件事想要請教。我晚點打算去找他,但不確定他在不在旅店。」


    「咦,去找利瑟爾大哥嗎……為什麽呢?」


    「稍微有點事情需要問他。」


    關於昨晚的事件,其實隻要從蛇族獸人口中問出口供就可以了,但我不知道獸人的所在地。既然如此,還是先拜訪知道住宿地點的那一方比較快——我隻是單純這麽想而已,道具商人卻不知所措地低頭看著我。


    他看起來有點詫異,口中發出沉吟,是在猶豫要不要告訴我吧。難道是懷疑我想加害於那位沉穩男子?被這麽直率的青年提防,我有點受到打擊。


    「昨晚,好像有幾個不太規矩的冒險者去糾纏他。他是被糾纏的那一方,這點我們已經掌握清楚了,隻是想找他確認一下。」


    「啊,原來是這樣呀……!」


    到處提起這件事也不太恰當,所以我一開始才會隱瞞,但現在看起來直接告訴他比較快,我就坦白說了。道具商人聽了顯然安下心來,看來他真的很親近那位沉穩男子。


    「那個,利瑟爾大哥嗎……昨天,他拿了幾個迷宮品過來鑒定……」


    迷宮品啊。除非對那些東西特別有興趣,否則冒險者以外的人沒什麽機會接觸到,我不太熟悉。


    「昨天和前天他好像都接了委托,我想今天應該不會去,他大概還在旅店吧……」


    簡單說,他大概還在睡?那正好,萬一他出門就有點麻煩了,趁現在過去比較好。


    我向道具商人道了謝,轉過身準備離開。「咦!」背後傳來不知所措的聲音,道具商人慌忙擋住了我的去路。


    「那個,我想他應該還在睡……」


    「?是啊,趁著還知道他人在哪裏的時候——」


    「但是,他應該還在睡……!」


    這是要我別叫醒他?


    蛇族獸人也好,道具商人也罷,為什麽這樣慣著他?我也不是故意要打擾他睡覺,但必要的時候也隻能請他起床啊。


    「我隻是稍微問他幾句話而已。」


    「但是,還是要把他叫起來吧?」


    「


    ……你這樣太寵他了吧?」


    「他也非常寵我,沒關係……!」


    道具商人一直堅持說著「不行」,眼眶含淚,旁人看來一定覺得我是加害者。害他流眼淚的確實是我,但我絕對不是加害者……應該不是吧,真要說的話比較接近受害者才對。個性直率看起來又懦弱真是吃香,剛才我好像也有類似的想法。


    「你、你能不能不要去?」


    「不,這……」


    「你不願意答應我不要去嗎……?」


    含著淚水的眼眶逐漸幹涸,甚至失去光彩。人一旦陷入絕望就是這種表情吧,我忍不住麵部抽搐。


    「我都這樣拜托你……不要去了……」


    再這樣下去不妙。


    「我知道了,等到他醒來我再去拜訪吧,絕對不會把他叫醒的。」


    「真的嗎……!太好了!」


    道具商人立刻露出笑容,眼角浮現安心的淚水。這些舉動如果是故意的還真嚇人,我強自壓下加速的心跳。雖然在他即將絕望之前避免了最壞的結果,但一個人絕望的瞬間真是太可怕了……倒不如說,因為他這些反應都不是刻意的,所以才恐怖啊。


    我準備離開,道具商人對我說了聲「辛苦了」,還目送我走遠,無疑是位好青年……雖然是位好青年,但短時間內我對他大概會有點陰影,下次見麵感覺會很尷尬。這麽想是不是太不夠格當憲兵了?


    我再次改變目的地,硬是挺直差點彎腰駝背的背脊,踏出腳步。


    早上的冒險者公會人擠人,就連憲兵都知道。


    「想也知道公會不可能一一管理所有的冒險者吧,我現在很忙。」


    「真是非常抱歉。我是想問一下,昨天晚上憲兵交給公會的那些冒險者怎麽樣了。」


    在這種時候占用職員的時間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這也是職務所需,沒有辦法。我說明來意之後,職員那張完全看不出情緒波動、不帶表情的臉淡淡轉了過來。


    「現在應該不曉得跑到哪去了吧我沒興趣知道。」


    「嗯?!」


    「公會勒令禁止他們在王都活動,並且流放出城。」


    不愧是冒險者公會,處分毫不留情,判決又迅速。即使那些冒險者以一副受害者的樣子被運到公會,如果是咎由自取就算他們活該,公會立刻給予處分。沒想到他們離開王都竟然是公會宣告的處罰。


    但對我們憲兵來說,鬧事元凶離開王都,並不等同於事情就這麽解決了。根據值夜憲兵的說法,跟那些冒險者打鬥的人下手非常過火,也必須從他口中問出事情經過才行。公會已經習慣冒險者之間暴力相向,他們不可能告誡冒險者「不要打得太過火」。


    「我可以警告一下跟他們鬥毆的冒險者嗎?」


    「請自便。」


    老實說在王都,憲兵的「不幹涉冒險者公會」就是這點程度而已。


    職員跟我交談的同時,手邊仍然一個接一個為冒險者辦理接取委托的手續,看來必須等一會兒才能繼續談下去了,於是我稍微退到旁邊。既然那些鬧事的冒險者已經離開了,也沒有必要趕時間。


    「欸史塔德,這家夥一直對委托費用有意見啦。」


    「斷了他的性命。」


    「啊,你終於決定接受了嗎?剛剛明明意見那麽多的說,謝啦。」


    我懂了為什麽王都的冒險者災情相對比其他地方來得少。


    來到第一線看看果然還是相當重要,我心領神會地點頭。這時,算準了冒險者隊伍中斷的時機,麵無表情的公會職員把手邊的文件全部推給他隔壁的職員,然後朝這裏看了過來。看來他願意聽我說了,我再次走近。


    被塞了一堆文件的那位職員發出慘叫,真是非常抱歉。


    「關於送到公會的那些冒險者,聽說他們今天早上確實離開了王都。」


    「這樣啊。」


    正如他剛才所說,職員看起來對他們的下落半點興趣也沒有。


    「關於那些家夥,其實之前憲兵這邊也收到過受害申訴,所以希望能跟公會拿個處分相關文件的副本。」


    「我立刻幫你準備。」


    職員立刻從座位上站起身,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是去準備文件吧。


    在其他地方,冒險者公會和憲兵之間常發生摩擦,聽說連這種文件往來都常遭到拒絕。相較之下,我們這邊實在太順利了,甚至有點順利過頭,不過這也是這位職員的個性使然吧。


    職員馬上就拿著文件回來了。


    「至於勞煩到憲兵一事,我今天就會叫公會長過去拜訪。」


    「好,我知道了。」


    叫公會長過去……?


    「那我先失陪了。」


    「啊,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


    職員一副事情都處理完了的樣子立刻準備離開,我連忙叫住他。


    他明明麵無表情,卻能把「麻煩死了」的情緒露骨地傳遞過來,到底是什麽原理?他淡漠的目光非常冰冷,但如果能在這裏打聽到獸人的所在地,我就不用大費周章跑到沉穩男子的旅店了。


    「不好意思,我想知道某位冒險者的所在地。」


    「不可能,公會沒有確認冒險者所在地的義務。不過如果是相當高階的冒險者,那就另當別論了。」


    這麽說來,我還不知道他們的隊伍階級啊。


    不過,他們一定是高階冒險者不會錯,畢竟有一刀在,還有跟獸人對峙時感受到的實力也不簡單。最重要的是,那個高貴的男人怎麽可能位居低階,開什麽玩笑。


    當然,他一定也曾經是低階的冒險者吧,完全無法想象。


    「是一位名叫伊雷文的獸人,他好像跟昨天晚上的騷亂有所關聯。」


    「那個白癡做了什麽?」


    周遭的溫度好像忽然降低了。


    怎麽回事?我環顧周遭,看見冒險者和公會職員都速速退開,坐在旁邊的職員甚至拋下文件,像隻受驚的兔子一樣一溜煙逃跑了。


    「我在問你,那個白癡又給那個人添了什麽麻煩?」


    那個人,我一聽就明白了。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了,究竟怎麽回事?我對上職員降到冰點的視線,覺得頭好痛。


    「……昨晚那些冒險者好像跑去找他們隊伍麻煩,他差點遭到危害,獸人為了保護他挺身出來迎擊。」


    「這方麵那個白癡值得誇獎吧。」


    「但是,這個嘛,我剛才也說過,他下手太過火了。我打算找他確認事發經過,順便勸導他一下。」


    「我知道了我們會吊銷那些冒險者的公會證明,順帶一提我不知道那個白癡人在哪裏也不想知道。」


    「等一下。」


    他知道了什麽?那些冒險者確實造成了旁人困擾,但吊銷公會證明太過分了吧。我對於冒險者不太熟悉,但仍然知道這是相當嚴厲的處分。


    「公會職員不要憑著私情決定處分啊!」


    「要是一開始知道他們對那個人出手我就會自己把他們處理掉了。」


    「不要在憲兵麵前公然放話說要動用私刑!」


    「隻是吊銷公會證明而已還留著他們一條小命就該感激我了。」


    「不要讓人家在吊銷和喪命當中二選一啊!」


    他的雙眼好清澈。不,清澈過頭了,裏麵隻有一如往常的「空無」。


    「就算你說不行我也要動手我已經決定了。」


    「不要明知不對還這麽理直氣壯!」


    周遭不知為何向我投來敬佩的目光,憲兵的評價因為這種事情提升實在教人心情複雜。表示眼前這位職員就是這麽受人畏懼的人物嗎?


    他本人大概覺得周遭怎麽看他都無所謂,隻要唯一一人不要討厭他就好——他的一舉一動強烈傳達出這種想法。


    能夠理直氣壯忠於自我的人還真是吃香。不曉得今天第幾次,我懷著這種絕對不是羨慕的想法,和其他公會職員一起拚命阻止立刻就要動手吊銷他們公會證明的那位職員。


    今天第四次是他本人。


    「昨天晚上的事情嗎?王都的憲兵工作真有效率。」


    是我疏忽大意了,這句簡單明了的稱讚滲透進疲憊至極的心裏,我受到了療愈。


    追根究底,今天我會累成這樣都是因為眼前這男人的影子到處出沒,但罪魁禍首是那些現在已經離開這座王都的冒險者,我不會對他有所不滿。


    我們在旅店的餐廳,與沉穩男子和一刀相對而坐。女主人端來了茶水,我以現在在執勤中為由婉拒,女主人卻舉起托盤說「我泡的茶不能喝是不是!」所以我就心懷感激地接受了。


    「但是,我想我應該也沒有什


    麽新的情報可以提供了。」


    「不,畢竟憲兵隻發現了被丟棄在路邊的冒險者,也沒有機會問他們話,總不能完全靠著聽來的傳聞斷定事情經過。」


    「這麽說也是。」


    總不能在文件上寫說這起事件靠著主婦們的八卦閑聊順利解決,當事人的口供是很重要的,即使隻是一句「事情就是這樣沒錯」也好。


    「那麽,憲兵的工作到這邊就結束了吧。」


    「不,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


    「什麽事?」


    他一臉不可思議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沒有發出半點聲響。我親眼看見了早上主婦們口中「非常優雅」的用餐動作,忍不住不曉得第幾次懷疑:這人真的不是貴族嗎?會這麽想也沒有辦法。


    「冒險者之間的糾紛我們盡量不插手,但這實在做得太過火了吧?」


    「你是說伊雷文?」


    「是的。」


    昨天晚上憲兵發現的那些冒險者,聽說搬運到冒險者公會的路上,他們一直都沒有恢複意識。一看就知道他們滿身瘡痍,趴倒在路邊的模樣隻能用慘不忍睹形容。


    「已經確認過先來找碴的是對方,但未來萬一再發生類似的事件,憲兵就不能當作沒看見了。我想你身為隊長,應該要譴責他這次的行為才對。」


    這時,忽然響起輕微的吐氣聲,原來是一旁無趣地聽著這段話的一刀歎了口氣。


    漆黑的服裝、銳利的眼光,一刀渾身散發的氣勢不論見過幾次都令人畏縮,但身為憲兵,我必須要維持剛毅的態度才行。話說回來,一刀坐在沉穩男子身邊看起來真不搭調,老實說我可以理解守衛為什麽把他當成綁架犯。


    「這也不是什麽應該責備的事情吧?他還年輕,多少有點調皮,表示他精力旺盛呀。」


    沉穩男子說出了跟聊八卦的那群主婦一樣的話。


    「隻要你開口糾正,他會稍微收斂一點吧,跟他講一下也沒什麽不好。」


    一刀不知為何替我說話,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調皮也是伊雷文的個人特色呀。」


    「如果砸爛對方的臉也算個人特色的話。」


    「以伊雷文的作風來說已經很收斂了。」


    「你不要把那家夥當成判斷標準。」


    聽起來一刀講話還比較有良知,是我的錯覺嗎?我不禁一手端著茶呆在原地。


    「而且伊雷文打架打贏了,勝利的一方還遭到責備很不合理吧。」


    這是哪來的支配者理論?那張輪廓柔和的臉說出這種話有夠突兀。


    「現在就是叫他獲勝就好不要打過頭啊。」


    「贏了就是贏了。而且劫爾,你還不是每一次被人糾纏都會還手打倒對方。」


    「我打到他們還可以自己走回去的程度就停手了。」


    「伊雷文還在學習怎麽拿捏這種分寸呀。」


    「那家夥才不會學。說到底他就是懂得拿捏,所以對方才沒死啊。」


    為什麽我會旁聽這種像是教育方針發生歧見的父母的對話?寵孩子的母親和管教嚴厲的父親嗎……不過一刀方麵與其說是嚴厲,倒比較接近「不要把我扯進麻煩事」的態度。


    「伊雷文那方麵的管教一向是交給你負責。我認為他可以隨心所欲行動,真的發生什麽事的時候再出手幫忙就可以了。」


    「哪時候交給我了?再說就是因為我講了他也不會聽,所以才叫你出麵跟他講啊。在真的出事前先想點辦法吧。」


    反了嗎,原來是放任不管的父親和希望父親幫忙管教的母親啊……


    我該怎麽辦,雖然現場沒有任何劍拔弩張的氣氛,但這麽聽下去真的好嗎?誰來幫幫我啊,我看向從剛才開始就在偷看這裏的旅店女主人,她毫不掩飾臉上的笑意,看來無法期待她伸出援手。


    「總之,我們家伊雷文沒做錯什麽事,獲勝的一方就是正義。」


    「也是,這是冒險者的潛規則。」


    衝突突然就化解了,這該不會是在耍我吧。


    「……是這樣嗎……」


    常常見到冒險者之間發生衝突,糾紛可能波及周遭的時候憲兵也會出手介入,但隻要不連累周遭,幾乎都是放任當事人自己解決,也有不少人會開心地在一旁看好戲。


    一旦演變成憲兵介入的事態,爭執總會以勝敗不明的狀態收場,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原來冒險者的規矩是這麽回事啊。不對,昨晚那場根本算不上衝突,說是蹂躪還比較貼切,錯是錯在蹂躪別人的那一方吧。但是一開始騷擾人家的又是被蹂躪那一方……


    「話說回來,這些說法你從哪聽來的?」


    「艾恩說的呀。」


    我一麵聽著正前方的對話一麵默默思考,這時忽然有道活潑的聲音闖了進來。


    「早安——!聽說昨天的事情好像有一些爭議喔,但反正我都把他們抹消了,隊長你們就不用再爭……哇靠,怎麽有憲兵在這啊。」


    「等一下,你剛剛那話是什麽意思?」


    「不要擅自偷聽啦雜魚,我才聽不懂你是什麽意思咧。」


    奸詐狡猾,瞧不起人的笑容。這哪裏親切討喜了?


    我想質問出真相,但得不到正經的答案。我看著他拖來椅子,在沉穩男子身邊坐下,仰頭灌了一口茶掩飾我的煩躁。真受不了,讓這種男人加入隊伍到底有什麽好處?就算有實力,這也是令人敬而遠之的類型才對。


    「他很親近我呀,昨天那麽做也隻是為了保護我而已。」


    「要不是他反應過當,我對此並不會有任何意見……」


    「這表示他很擔心我呀。而且,你不覺得他很可愛嗎?」


    我無法理解為什麽有人會說這男的可愛。


    「例如,在外人麵前隻有開玩笑的時候才會撒嬌,但是在房間裏卻會全力撒嬌這點。」


    「隊長……!」


    你說這家夥?


    獸人顏麵抽搐,沉穩男子則惡作劇般對我微微一笑。這是他的訓斥嗎?或許是對獸人昨晚行徑的處罰吧,總之實在罰得太輕了。


    但是,現在既然知道冒險者之間有這種潛規則,隊長又已經處罰過他,我也不好再說什麽。唯一能夠處罰這個獸人的是他,他說這件事這麽發落,那也隻能這樣了。


    「……打擾你們了。」


    「已經沒事了嗎?」


    「我的目的本來就隻有確認事發經過而已。關於獸人別有深意的發言,我倒是很想現在立刻把他帶回去偵訊。」


    「隻是開個玩笑嘛,幹嘛當真,你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啊?」


    「伊雷文。」


    獸人遭到責備閉上嘴。原來獸人真的會聽他的話啊,我看了不禁佩服。真希望沉穩男子就這樣好好教育他一番,除了這個獸人以外,冷淡的公會職員和怯懦的道具商人也教育一下吧。


    我邊想邊走出旅店。今天早晨被這些人耍得暈頭轉向,比平常更焦頭爛額,折騰下來仿佛用光了接下來一整天的力氣,但這一天還很長。


    「聽說你今天見到了利瑟爾閣下,我忍不住就把你叫來了!好了,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吧!」


    「……」


    自從沉穩男子來到王都,我的日子常常充滿波折,差不多該把和平的一天還給我了吧。值勤結束後我被叫去問話,在豪華的房間裏麵對著子爵大人,我開始認真擔心自己的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優雅貴族的休假指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岬並收藏優雅貴族的休假指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