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亞林姆像平時一樣,在地板上蹲坐成一個布團。


    最近他專注於學習古代語言,現在也正在閱讀古代語言老師為他製作的資料,不過長期持續下來,閱讀一般書籍的感覺也變得令人眷戀起來。學習期間也不斷有新的書籍追加到書庫當中,他尚未閱讀的書本也越來越多了。


    假如今天利瑟爾沒來,久違地投注全副心力讀書或許也不錯。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


    「啊。」


    書庫大門開啟的聲音忽然傳入耳中。


    會踏入這間書庫的人,除了王宮裏偶爾有人會來找資料之外,就隻有利瑟爾了。進來之前沒聽見那些拘謹的稟告,想必是後者了吧。


    雖然也想看書,但沒有比古代語言課程更令人期待的事了。亞林姆露出笑容,拖著布料站起身,緩緩走向位在書庫中央的桌子,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老、師?」


    「殿下,您好。」


    看見對方投來的微笑,亞林姆掩在布料底下的嘴角也跟著泛起笑意,但他還是不禁納悶這是怎麽回事。


    利瑟爾手上抱著成堆的書本。假如是授課使用的書籍也就罷了,但顯然並非如此,那是平常利瑟爾在這間書庫作為娛樂嗜讀的書,類型包山包海,完全沒有規律可循。


    「不好意思,今天不上課可以嗎?」


    「嗯,這倒是、沒關係……」


    「要跟您借一下位置了。」


    聽著利瑟爾道謝,亞林姆眨了一下眼睛。


    利瑟爾到訪書庫的時候,從來沒有一次完全沒幫他上古代語言課程。雖然他會在指導亞林姆的空檔讀書,也會把書本帶回旅店閱讀,但也僅止於此。即使他單純為了看書過來,亞林姆也完全不介意,但利瑟爾是刻意意識到這點而保持著分際吧。


    這方麵隨他高興,亞林姆覺得沒有關係……但同時也覺得難得見到他這樣。


    就在亞林姆這麽想的時候,利瑟爾已經重新抱穩書本,走過了書桌前方,走過佇立原地的亞林姆,在近處的書櫃前停下腳步,然後緩緩坐到地上。


    看慣了利瑟爾以漂亮的坐姿端坐在椅子上的模樣,眼前這一幕帶來了相當的衝擊。


    「(發生、什麽事了、嗎?)」


    就連結識他不久的亞林姆都不得不這麽想。


    今天不同於以往的事情太多了。剛才一連串的舉動也是,最重要的是平時一定會陪同他一起過來的隊友不在,劫爾和伊雷文都不見人影。


    「(一定是、發生什麽事了、吧。)」


    利瑟爾絕對不算是容易看透的人。


    他的視線已經落到手中的書本上,神情不帶笑意。利瑟爾專注時大抵如此,但今天和他平常專注的表情似乎又有哪裏不太一樣。能注意到這一點,亞林姆對於自己身為王族的觀察力也頗為自負,但這顯然是異常的狀況。


    「……」


    亞林姆挪動腳步,腳踝上的金飾隨之微微叮當作響。


    他繞到坐在地麵的利瑟爾正前方,默默與他麵對麵坐下,撥開布幔伸出手,隨便拉過地上的一本書讀了起來。就這麽讀了一會兒之後……


    「不好意思,突然過來打擾。」


    利瑟爾的視線悄然離開了書本。


    「嗯。」


    「我太沒禮貌了呢。」


    「是老師你的話、沒關係、喲。」


    不曉得是利瑟爾良好的教養,還是他天生的氣質使然,亞林姆眼中的利瑟爾即使獲得了對方許可,也不會不告知理由就大剌剌占據他人的領域。


    亞林姆本來覺得他不想說也沒關係,但似乎是利瑟爾自己受不了了。或許利瑟爾願意解釋了,看見他苦笑的模樣,亞林姆這麽想道,闔上書本筆直望向利瑟爾。


    「我想專心讀一下書。」


    另一方麵,利瑟爾擺在腿上的書本仍然攤開著,唯有視線轉向亞林姆。


    利瑟爾總是正麵看著別人說話,還真少見到他這樣。亞林姆穿過布料看著這一幕,這時利瑟爾支撐著書本的手忽然動了一下。指尖移向書本邊角,捏起紙頁,應該是下意識的動作吧。


    「(啊……)」


    頁角被卷起來了。


    亞林姆自己覺得書能讀就好,所以並不介意就是了。


    「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沒關係喲。這裏除了我、幾乎、沒有人會來。」


    「謝謝您。」


    「嗯。」


    利瑟爾稍微垂下眉微笑道,亞林姆還是沒多說什麽,隻是點點頭。


    誰都有不想思考任何事情,隻想埋頭讀書的時候吧。亞林姆從小閱讀著無數的書籍長大,非常了解這種心情。


    然後,亞林姆一手撐在地板上,從盤腿的坐姿立起大腿,在腰部正要抬離地麵的時候,維持著前傾的姿勢伸出了沒有拿書的那隻手。手臂暴露在外界的空氣當中,筆直伸向利瑟爾。


    與高挑身材相應的寬大手掌、修長好看的手指輕輕放到利瑟爾頭上,撫過白金色的頭發,然後又離開了。手腕上的飾品發出清澈的碰撞聲響。


    「你就、慢慢讀吧。」


    亞林姆以甜美沉靜,略帶笑意的聲音這麽說道。


    看見亞林姆這樣的反應,利瑟爾不禁苦笑。


    他看著布團移動到離他有段距離的地方,想必是為了不讓他分心吧。雖然亞林姆過度忠於求知欲的模樣讓人容易忘記這一點,不過亞林姆年紀比他大,底下也有好多位弟弟,習慣處理這種事情也不奇怪。


    不曉得亞林姆那個動作的意思是安慰他,還是想讓他冷靜下來?利瑟爾確實是光明正大走進書庫、毫不粉飾地直說了他想讀書,但他無意借此求取別人的關懷。讓亞林姆采取了那樣的行動,他心裏有點過意不去。


    可是,現在的利瑟爾正在全力鬧別扭。假如硬要維持自己平時的模樣他做得到,但他已經鬧脾氣到了不想刻意這麽做的程度了。


    「劫爾那個笨蛋。」


    他對著這麽大年紀還吵架的對象喃喃說道,嗓音消融在書庫的空氣當中,沒被任何人聽見。利瑟爾轉向書本,要自己重新打起精神。這一次好好轉換心情吧,他想著,再度開始讀起書來。


    開端一定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吧。


    恐怕是時機惡劣到了極點,或是情況糟糕到了極點,或是二人的運勢跌到了穀底,又或是以上幾點全部同時發生,才會導致這種事態。


    「饒了我吧,唉唷……」


    伊雷文胡亂抓著頭發,歎了一大口氣,像要把整個肺裏的空氣全部呼出去。


    這裏是利瑟爾的房間,伊雷文斜倚在窗邊,手肘撐著窗框,漫不經心地望著外頭擅自躍入視野的街景。


    染上夕陽餘暉的阿斯塔尼亞,充滿了走在路上準備回家的人們的聲音。自己煩惱到這個地步,這些人還真是悠哉,伊雷文忍住了把這一切毀滅殆盡的衝動。這是遷怒。


    「他們為什麽會吵架啊?」


    伊雷文完全無法理解。


    利瑟爾待人和氣,又能夠敏銳察覺對方的情緒,除非刻意激怒對方,否則他是不可能惹對方生氣的。而劫爾隻有在麵對唯一一個人的時候,無論遭到什麽樣的對待都能容忍,他絕不可能刻意惹那個人生氣。


    假如能夠完全控製自身情緒的利瑟爾生氣了,那就表示他刻意選擇不壓下怒火;在唯一能夠牽動自己情感的對象麵前,劫爾絕不願顯露情緒失控的模樣,假如在這種情況下還生氣,那肯定是下意識被煽動了。


    「唉唷……」


    伊雷文無精打采地將身體傾向窗外,皺起臉來。


    假如隻是輕微的摩擦,伊雷文也能夠毫不在意地樂在其中,畢竟那二人眼中輕微的爭執,都是些在玩笑範圍內的小事。


    但這次不一樣。伊雷文也不知道他們吵架的原因,但這一點他可以斷言。


    『那你就回去啊。』


    他回想起劫爾說的話。


    看他們二人都在,伊雷文心血來潮地進了房間,結果一進門就撞見劫爾對利瑟爾這麽說。沒有抬高音量,但語氣強硬,嗓音乘載著確切的情緒。


    伊雷文一瞬間無法理解,然後他瞬間就理解了。匆忙間他看向利瑟爾,當時那人臉上的微笑確實——


    『你說什……!』


    『好。』


    伊雷文反射性燒斷了理智,正要朝劫爾怒吼,利瑟爾極度冷靜的嗓音卻阻止了他。


    眼見利瑟爾就要走出房門,伊雷文或許是想挽留吧。但他正要朝那人伸手的時候,利瑟爾的手掌在錯身而過的瞬間致歉似地掠過他臉頰,於是他停下了動作,一時間什麽也做不了。


    追上去恐怕也


    沒有意義。雙腳仿佛牢牢釘在原地似地動彈不得,隊長不可能真的要回去吧,他揪緊了胸口的衣服,扼住底下略微加速跳動的心髒。


    想起那個和利瑟爾一樣,現在不曉得跑到哪去的黑色背影,伊雷文響亮地嘖了一聲。


    「結果咧?」


    他以消去所有感情的聲音,朝著空無一人的房間這麽問。


    伊雷文直起了剛才探到窗外的身子,頭也不回地聽著一聲不響進入房間的精銳盜賊的回應。


    「貴族小哥在王宮,一刀好像進迷宮了。」


    「要是他埋在書堆裏覺得滿足就好了。」


    他已經猜到了,利瑟爾果然是跑到藏有大量書本的王宮裏去了。


    王宮一向是劫爾和伊雷文不太願意讓利瑟爾單獨前往的地方,而一向尊重他們二人意見的利瑟爾這次卻一言不發地獨自過去了,這就表示他想一個人沉浸在書海裏吧。看來自己沒追上去是正確的,伊雷文望著窗外自嘲地想。


    至於劫爾,一定正在迷宮裏大肆胡鬧吧。無論哪一方有什麽樣的原因,伊雷文都會毫不猶豫站在利瑟爾那一邊,因此他隻是冷冷地嘲笑劫爾活該。


    「繼續監視。」


    暫且先觀望吧。


    他們雙方都不是會記仇的人,也不是不承認自己有錯的人,冷靜下來之後應該就會恢複原狀了吧。他想這麽相信。


    即使對象不是彼此,那二人平常一向與「吵架」一詞無緣,所以伊雷文實在無法斷定。


    「要躲開反應敏銳的魔鳥很麻煩耶。」


    精銳盜賊一邊不滿地碎念,仍然像來時一樣,除了說話聲以外沒發出任何聲音,就這麽靜靜離開了房間。伊雷文沒理他,徑自離開窗邊往床上一倒,仿佛在說他想事情想累了。


    「……」


    要是隊長真的回去了怎麽辦?這想法不斷在他腦海打轉。


    利瑟爾道歉般撫過他臉頰的觸感,現在仍然沒有消失。


    「(但要是回得去,隊長早就回去了……而且大哥也沒阻止他。)」


    伊雷文想起那個當時並未阻止利瑟爾走出房間的男人。


    既然劫爾沒有攔阻,利瑟爾應該不可能真的回到原本的世界去才對。盡管嘴上叫他回去,但一旦利瑟爾真的要回到另一個世界,劫爾一定不會默不作聲的。


    伊雷文翻了個身仰躺在床上,再次撥亂了自己的劉海。沒錯,這件事打從一開始的前提就太奇怪了。


    「(既然不是故意的,隊長不可能真的惹誰生氣吧。)」


    利瑟爾能夠輕易察覺對方的情緒、加以誘導,即使是初次見麵,他也不會讓對方感到不快。


    伊雷文認為,一旦認真起來,利瑟爾不僅能讓對方對自己抱持良好印象,甚至能夠挑起對方對自己的興趣。這猜測肯定錯不了,正是因為這樣,自己和劫爾才都待在利瑟爾身邊。


    既然如此,劫爾口中說出的話對於利瑟爾來說並不是完全出乎意料,但也不在他意料之中。聽來矛盾,但這應該是最貼切的說法了。


    「(麵對大哥的時候,隊長有時候會……該說是試探嗎?觀察反應?會變得有點像在摸索嘛……)」


    對等的關係真難。伊雷文回想起利瑟爾在某座迷宮前苦笑著這麽說的模樣。


    這次也一樣吧,既然這樣,事情應該不會演變成最糟的狀況才對。伊雷文下意識稍微鬆了一口氣,一邊決定明天去看看利瑟爾的狀況,一邊開始賭氣蒙頭大睡。


    納赫斯是在太陽完全下山之後才聽說這件事。


    他騎著魔鳥在國土上空巡邏之後,一邊慰勞夜視能力不佳的搭擋,一邊將它帶到廄舍,然後一邊給予由衷的讚美一邊幫它理毛。正當他完全沉浸於自己的世界當中的時候,王宮的門衛特地跑來找他。


    根據門衛的說法,一如往常到訪王宮的那位完全不像冒險者的冒險者,直到現在還沒有回旅店去。而且今天他是獨自前來,無人同行,和平常一樣一步也沒有踏出書庫。


    為什麽要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納赫斯由衷感到困惑,不過還是姑且向對方道了謝。是古代語言的課程耽擱到時間了嗎?


    「嗯?他今天一個人來?」


    「是啊,很少見對吧。」


    確實如此。


    納赫斯察覺到了劫爾他們總是陪同利瑟爾到王宮的原因,利瑟爾的舉手投足極為高雅,容易惹人注目,正是顧慮到這點,因此納赫斯平時帶他們走的也都是王族不會使用的路徑。


    「但他居然還一個人過來。真是的,該不會吵架了吧?」


    「你為什麽常常用媽媽的眼光看那些冒險者啊?」


    納赫斯原本有這麽愛照顧人嗎?門衛一臉不可思議地離開了。目送對方走遠,納赫斯歎了口氣,仍舊和平時一樣毫不馬虎地完成了魔鳥的照料工作。


    最愛的搭擋定睛朝他看了過來,納赫斯摸了摸它的羽毛,然後離開了廄舍。先去問問情況吧,他並沒有前往騎兵團的值勤據點,而是往書庫的方向走。也有可能剛好錯過,如果利瑟爾已經回去了,那就到時再說吧。


    走過白色支柱等間隔排列的走廊,納赫斯望著紺青與橙色漸層的天空逐漸開始點上繁星,經過中庭,轉進幽暗的通道,來到書庫前方的階梯。


    他走下階梯,敲了門稟告一聲,便踏進書庫。這裏不分晝夜都點著柔和的燈光,總是籠罩在沉靜的氛圍之中。


    「殿下,請問現在方便打擾嗎?」


    「可以、喲。」


    從書架另一頭傳來說話聲,隔著一層布料,聲音細微。


    獲得了首肯,納赫斯於是邁開腳步,鑽過書架之間的縫隙前進。一路上繞過幾個阻擋前路的書櫃,他來到了這座書庫的中央,他從前完全無緣踏進的地方。


    納赫斯首先看向桌椅,課程中利瑟爾大多都坐在那裏。不過桌邊空無一人,果然兩人剛好錯過,利瑟爾已經回去了吧。納赫斯這麽想著,正想向亞林姆稟告,就在這時……


    「……、……!」


    他不敢置信地多看了一眼。


    「怎麽了,你身體不舒服嗎!」


    「咦?」


    利瑟爾坐在地板上。


    眼前這從未見過的光景、從來不曾想象的模樣,看得納赫斯不禁趕到他身邊,跪在地上與他視線齊平。他抓住利瑟爾的肩膀,要他抬起低垂的臉龐,紫紺色的眼瞳便隨之忽地抬起,筆直看著位在正前方的納赫斯。


    確認過利瑟爾的雙眼能清楚聚焦,看來身體並沒有什麽異狀,納赫斯於是放鬆了緊繃的肩膀。既然沒有不舒服,這是在做什麽?低頭往利瑟爾手邊一看,他手上果不其然拿著一本書。


    「納赫斯,不要打擾、老師讀書。」


    「讀……」


    為什麽偏要坐在地上讀?真沒規矩……但是在自己國家這位平時都在地板上生活的王族麵前,這種話他實在說不出口,隻好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吞回去,然後站起身來。


    在他腳邊,利瑟爾環顧周遭,絲毫沒有打算闔起書本的樣子。


    「原來已經到了納赫斯先生會過來的時間了,我沒有注意到。」


    在沒有日照的書庫當中不易察覺時間的流逝。


    看來他相當專心讀書吧。沒有人陪同原來還有這方麵的缺點,納赫斯無奈地對利瑟爾說:


    「外麵天色已經暗囉,要回去的話還是趁早比較好。」


    「我今天不回去,所以沒關係。」


    「嗯?」


    是自己聽錯了嗎?低頭一看,利瑟爾已經再次開始讀起書來。


    太不尋常了,今天不尋常的事太多了。沒有人陪同,利瑟爾坐在地上,跟人說話說到一半就開始看書,而且還不回去。任誰都看得出他不太對勁。


    到底怎麽了?納赫斯看向唯一有可能知情的亞林姆,但隻看得出地板上有個布團。不過布團稍微動了一下,看見殿下有所反應,納赫斯走過去小聲詢問:


    「殿下,這樣沒關係嗎?」


    「我已經告訴他、要待多久、都沒關係了。雖然、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既然在場最有地位的人物都這麽說了,納赫斯也隻能遵命,在詫異之中回頭看向利瑟爾。亞林姆肯定不覺得困擾吧,納赫斯也一樣。但是利瑟爾平時思慮周全,總是不著痕跡地替人著想,還真難得見到他這樣。


    不過,既然利瑟爾打算待在這裏,那各方麵都需要做些準備。首先是晚餐吧,假如他要到外麵吃飯當然也沒問題。就在納赫斯這麽想著打量他的時候,利瑟爾忽然動了。目光仍然緊盯著書本,利


    瑟爾將手伸進腰包,取出了什麽東西。


    「你打算吃什麽啊,給我好好吃飯!」


    「啊……」


    納赫斯急忙沒收了利瑟爾正要拿到嘴邊的樹果。


    那是他見過的熟悉樹果,對於冒險者和士兵來說,這一粒樹果就足以應付一餐,是非常實用的緊急糧食。但緊急糧食是緊急時吃的東西,不該拿來當平常的主食。


    眼見利瑟爾一臉不滿地仰望過來,納赫斯擺出堅持不讓步的態度。


    「我現在隻想繼續看書。」


    「不行,要好好吃飯。」


    「納赫斯先生。」


    「你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也不行。吃飯也隻花一小段時間而已呀,我去叫他們準備簡單的餐點,你先把書交出來……好了,放……我不是請你放手了嗎!」


    他想沒收利瑟爾的書本,卻遭到意料之外強烈的反抗。


    利瑟爾雙手牢牢抓著書本抵死不放,以他平時的作風,應該會聽話交出手中那本書,然後滿不在乎地翻開另一本書才對吧。盡管對於此刻利瑟爾的反抗感到疑惑,納赫斯還是放棄沒收他的書了。利瑟爾看起來不像是會犧牲飲食讀書的那種不懂得自重的人,他果然是發生了什麽事吧。


    「……那就沒辦法了。」


    納赫斯歎了口氣,暫且離開了書庫。


    走出這個隻有兩個人默默讀書的空間,過一會兒,他又帶著幾位傭人再度叩響了書庫的大門。


    「來,這個就可以邊讀邊吃了吧?」


    納赫斯找來的是平常負責準備亞林姆三餐的人。


    叫他好好坐在椅子上,他應該不會聽吧。納赫斯如此判斷,於是將盛著三明治和飲料的托盤放在坐在地上的利瑟爾身邊。在他身後,傭人正熟練地將亞林姆的晚餐擺放在桌子上。


    亞林姆平時是在書庫隔壁的起居空間用餐,不過今天他想暫時看著利瑟爾的狀況,因此叫人將餐點放在桌上。這位對於書本以外的事物幾乎漠不關心的男人做到這樣還真難得,納赫斯邊想邊輕輕呼了一口氣,看向從書本上抬起視線的利瑟爾。


    那人沉穩的五官緩緩浮現出苦笑,多少算是逐漸恢複原狀了吧,納赫斯滿足地點點頭。


    「不好意思。」利瑟爾說。


    「不會,你別放在心上。」


    這句道歉包含了各式各樣的意思吧。


    但納赫斯仍然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把順道帶來的毯子放下,然後站起身繞了繞手臂。對於喜歡活動身體的他來說,書庫待起來並不自在。


    「要好好吃下去,不可以挑食喔。明天早上我也會叫人準備早餐,所以你別再吃樹果了。」


    「好的。」


    「殿下說你可以使用他的房間,你就睡那裏吧,注意不要做出無禮的舉動。」


    「我知道了。」


    「不要睡在這裏,會感冒的,尤其熬夜就更不用說…………聽我說話!回答呢!」


    注意到原本乖乖答應的利瑟爾中途不再回話,納赫斯低頭一看,發現對方已經完全進入讀書模式了。不過這人要是表現出一副乖順的樣子也令人困擾就是了,納赫斯揉著眉心這麽想道,然後歎了口氣。


    總而言之,利瑟爾的目光雖然還描摹著一行一行的文字,不過已經開始一邊吃起三明治來了,這樣就好。盡管坐在地上,這人還是吃得好優雅啊,納赫斯邊想邊轉過身,不打算在此久留。


    「你、很遲鈍呢,真好。」


    「殿下?」


    這時,已經坐到用餐席位上的亞林姆忽然叫住他,納赫斯因此停下了腳步。


    遲鈍指的是什麽意思?納赫斯自認對於氣息還算敏銳才對。眼見他一臉疑惑,亞林姆發出了念稿般平板的笑聲,從布料縫隙間探出的指尖指了指利瑟爾。


    「我是說、好的意義上。你感受得到、高貴的身份和位階,感受得到尊敬和惶恐,但是你理解了這些,同時又不會退縮,也不會卑躬屈膝。」


    「那是……」


    「你不懂,對吧?所以、才說你遲鈍。」


    亞林姆又笑了。


    納赫斯為王族效命,不可能沒注意到對方是足堪統率自己的那種人物;即使如此,他還能不以為意地照顧對方、誠心對他說教,這不是很矛盾嗎?


    「雖然我想、正是因為這樣,他才中意你吧。」


    「殿下?」


    「沒什麽、喲。」


    亞林姆揮揮手允許他退下,納赫斯於是莫名其妙地離開了書庫。


    「理想是、明明注意到這些,還是麵不改色與他並肩的人吧。」


    納赫斯離開之後,亞林姆在書庫裏喃喃說道。


    他腦海中浮現的是並肩站在利瑟爾身邊,現在不在此地的那兩個人。好了,來吃飯吧,亞林姆雙手伸向眼前的布料,往左右撥開,露出的嘴角隱約泛著笑意。


    在天空開始染上朝霞的時候,劫爾從外側打開了旅店的大門。


    「欸,隊長昨天沒回來欸。」


    伊雷文站在二樓欄杆邊,打著嗬欠朝這裏俯視過來,劫爾隻瞥了他一眼便徑自走向淋浴間。


    劫爾昨晚也沒回旅店,一整晚都在攻略迷宮,不管夜半還是什麽時間都一直淡然斬殺魔物到現在。感受到肌膚上汗水的觸感,他咋舌一聲,打開了空無一人的更衣室的門扇。


    他在狹小的空間裏迅速脫掉衣物,伸手撥亂了一次頭發,仿佛嫌它貼在頸子上很煩人似的。


    「……、……」


    劫爾蹙起眉頭,一瞬間停下腳步,不過仍然踏進了淋浴間。


    頸邊沁著汗水的感覺令人不快。最近的阿斯塔尼亞特別炎熱,據說這種天候是暫時的,但對於怕熱的劫爾來說相當折磨。


    或許是由於燠熱的天氣、由於因此導致的睡眠不足,他才會說出原本不打算說出口的話吧。他早已記不得事情的開端了,雖然不到吵架那麽激烈,但不知不覺間對話已經往氣氛險惡的方向發展。


    「(水是溫的……)」


    一觸碰嵌在壁麵上的魔石,幾道水流便從頭上淋下。


    水溫涼得稱不上熱水,但對於熱氣悶蒸的身體來說還是比熱水來得好。他讓水當頭淋下,手掌從額頭滑向後腦撥去水滴。一睜開緊閉的雙眼,他便回想起那雙冷硬的紫水晶眼眸。


    聽見自己說的話,那雙眼睛動搖了一瞬間,那一定不是錯覺。劫爾皺著臉,簡單衝掉全身的汗水。


    「(少擺出一副受害者的表情了。)」


    不論利瑟爾做什麽他都會原諒,要求什麽他都會滿足,但利瑟爾無權幹預他的行動。就算利瑟爾說的才對,又或者是其他任何原因,都不構成他聽命的理由。正因為利瑟爾了解這一點,平常才會放任劫爾他們自由行動,也不曾強迫他們做什麽。


    但利瑟爾自己也是如此嗎?並不是,他看似隨心所欲行動,實際上卻是聽從劫爾他們的意見居多。不僅限於以冒險者身份請求他們指導的時候,大抵上無論劫爾他們說什麽,利瑟爾都會輕易點頭。


    以利瑟爾予人的印象,不難想象周遭眾人臣服於他的情景。這樣的印象與利瑟爾實際上的作風矛盾,劫爾並不知道這是不是原本世界那位國王的影響,也不想知道答案。重點在於,這一次的爭吵利瑟爾是刻意為之,正因如此,劫爾也沒有讓步。


    「(他意外地傾向從形式上著手啊……)」


    不曉得是想要一目了然的對等關係還是什麽原因,利瑟爾采取的手段常常都是暴力解。


    當然,利瑟爾並不是那種會為了開玩笑或試探而故意惹怒對方的人,他隻是刻意放棄了平時下意識維持的平常心。身為貴族,利瑟爾習慣與敵對者唇槍舌戰,但是完全解放自己對情緒的掌控、不去預測對話走向,對他來說卻是完全陌生的事。


    而嚐試的結果就是他開始鬧起別扭,真令人無奈。


    劫爾咋舌一聲,關起溫水走出淋浴間,拿起旅店內備好的毛巾隨便拭去水氣,隻穿上最低限度的衣物便走出狹小悶熱的更衣室,來到走廊。


    「啊……那個夢是怎樣……我做了好恐怖的夢……莫名其妙……跑出來的是誰啊……好恐怖……做了那種夢的我好恐怖……」


    旅店主人看起來顯然剛醒,展示著晨起震驚四座的亂發迎麵朝他走來,口中喃喃念著莫名其妙的話,腳步搖搖晃晃。


    劫爾沒看他一眼便與旅店主人錯身而過,他走上階梯,稍微將即將滴下水滴的頭發撥散,然後瞥了一眼據說昨晚沒回來的利瑟爾的房間,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


    踏進房門一步,劫爾反手關上門,


    那隻手差點敲上門板。那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他在最後一刻注意到了,若不是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停手,打爛的門板就要惹得樓下的民宿主人發出慘叫了。


    握緊的拳頭在即將接觸到門板的距離停下,他忽地放鬆力氣,垂下手臂,咚地輕輕將背靠上門板。


    「……就算這樣,我也不該那麽說啊……」


    他一手掩著臉,背抵著門板緩緩蹲下身去。


    劫爾這副模樣實在太過罕見,若是利瑟爾他們看見了一定會鬧著他起哄,半點也沒有要安慰他的意思吧。說幸好利瑟爾不在,似乎又本末倒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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