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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流哲不哼太


    那片有座高塔哭著朝北方奔去的天空,是我此刻遍尋不著的風景。


    宮澤賢治


    我站在小田急halc百貨前方的斑馬線旁待著綠燈亮起。短短的數十秒間,我不經意地抬起頭望向天空。


    新宿車站西門的天空,因四麵高樓環伺,隻得以在一片狹小的空間中展露它的風貌。那數公尺方正的空間,在清晨的陽光下並不是特別的鮮豔。然而,在灰色的街景襯托下,那片天空已經藍得足以讓人們感受到夏天的氣息。在我的眼中,那一片夏天的味道就如同一片濃密的空氣,緩緩從視線的彼端沉甸甸地朝向地麵擴散開來。


    我眯著眼,試圖在這片空氣中抓住那年夏天殘留在我腦海中的光景。瞬間,那個屬於我的特殊季節橫跨了十六個年頭,悄悄地湧上了我的胸口。


    當年的氛圍瞬間充滿了我的胸臆,使我無法自然地呼吸,情緒化為浸潤眼眶的淚水湧出了我的心頭。行人專用的號誌變成了綠燈,我呆站著沒有馬上察覺,一會兒之後才慌慌張張地追著前方的人群,快步朝著車站西門的剪票口走去。


    時值通勤時間的顛峰,湧動著的大量人潮在穩定的流速中被一整列自動剪票機給吸了進去。我習以為常地看待眼前這副景象,心中絲毫沒有伴隨著訝異或感慨。這樣的心境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我忽然察覺到了自己的疲態。三十一歲的我,身上扛著三十一歲男人的沉重負擔。這其實不是多麽深刻的問題,然而卻也無法輕鬆地就這樣一笑置之。


    此時,我忽然想從每天既定的工作行程中逃開。


    我整個人忽然感覺哪裏不對勁,簡直就像是個年輕的小鬼頭一樣。不過話又說回來,在我還是個學生的時代,我真的蹺過課嗎?我在記憶中遍尋不著類似的回憶。我果然還是無法成為一個出色的成年人。像我這樣失敗的成年人,大概都是因為年輕的時候沒有辦法為自己創造一個精彩的童年。我不知道成年的價值究竟在哪裏。至少,我心中那些沒有完全成熟的幼稚部分,始終讓我對於成年的自己抱持著懷疑,並且糾纏在我的內心深處。


    我回想自己今天的工作行程,沒有找到任何需要跟別人會麵的預定。雖然不是沒有迫在眉睫的案子,不過總有辦法解決的吧。我來到車站內的寄物櫃前,投下幾枚硬幣打開了櫃子,放妥公事包並且上鎖,接著從口袋裏取出手機,按下幾個號碼打算撥個電話到公司去……


    瞬間的想法讓我改變心意關掉了手機的電源。我將手機放回口袋裏。既然要蹺班,不如就徹底像個小孩子一樣不聞不問吧。


    麵對接下來的目的地,我絲毫沒有猶豫地搭上了中央線列車來到東京車站。我在售票口買了一張前往青森的車票,還有到八戶站的東北新幹線特快車座位。然後我搭上了八點五十六分的「疾風號」,窩在狹小的座位上半睡半醒地渡過了列車行駛中的三個小時。


    我在八戶車站換乘了一般特快車抵達了青森,在青森車站等了三十分鍾左右,又再坐上柴油列車,經由這條以津輕半島為終點站的路線,在本州島最北方的鐵路上朝向此行的目的地而去。


    這是一條令人懷念的地區路線,一天隻有五班。


    沿途上的風景完全沒有改變,空蕩蕩的車廂中飄蕩著一股不可思議的溫柔氣息。這個津輕地區的居民全都仰賴這唯一的一條鐵路做為長距離的移動方式。車廂裏溫柔的氣息便是隻有這種鐵路才會散發出來的獨特親密感。


    然而坐在車廂裏的我,卻感受到了一股些微的疏離氛圍。


    這樣的疏離感,是因為我對這個地方而言,已然是一個異鄉來的訪客。這條鐵路線上特有的親密感情,早已將我排拒在外。


    車廂那頭的四人對坐席位上,一對國中生情侶愉快地談著天。我麵帶微笑,注視著眼前這個勾起我心中溫暖回憶的景象。他們身上穿的,是我母校的製服。製服的樣式也維持著當年的模樣。他們的對話傳到了我的耳中。說到對話的內容,不過就是些小孩子談笑,不值得一提的話題罷了。不過這對情侶似乎相當樂在其中————毫無保留地沉醉在屬於他們兩人的時間。


    過去的我,也曾經有這般毫無保留地散發著青春之光的年代。那個純真的年代盡管微不足道,卻是一段快樂無比的寶貴時光。


    在那一段青春的回憶之中,我身邊有一位摯友,還有一個十分亮麗可人的女孩。我們三人曾經一起搭乘這輛列車,暗自希望這鈍重的柴油火車可以放慢速度不要太快抵達終點。然而,這段回憶似乎已經距離現在的我非常地遙遠……


    是的。


    我遠遠離開了過去那塊土地。那時的我使勁地邁開了腳步,並且拚了命地伸展自己的雙手。而這一切的努力,為得就是能夠來到我現在身處的這個位置嗎?


    我不知道。


    我在終點站的前一站,津輕濱名車站下了車。經過一個小小的停車場,再穿過了維持在完工狀態卻始終沒有開通的新津輕海峽高架鐵路下方,我背對著疏落的民宅離開了車站。接下來要步行經過一段平緩的坡道。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我終於來到了一座幾近荒廢的組合屋廠房前麵。我橫越了廠房前的空地,屈身鑽過牆垣的破洞,花了三十分鍾左右從容地攀上了廠房背後的一座小山丘。


    廣闊的風景一下子從樹影交錯的隙縫間展開。


    眼前是一片牧場風光,漫無邊際的翠綠色草原橫亙在我眼前。綠草的嫩芽遍地橫生,任由吹過整片草原的微風將青草的香氣帶到每一處角落。這是一片視線所到之處盡是染滿了翠綠色,並且寬廣得不能再寬廣的風景。


    我漫步在這片大草原中,腳下窸窣的青草聲輕輕地搔弄著我的耳根。


    一座荒廢的車站佇立在我右手邊。水泥質地的三座月台並列該處。月台上方,一座木造的路橋將它們以三度空間的方式連接了起來。陸橋的牆垣與地板早已殘破不堪。這座車站在完工之後便一直棄置不用,是一座從來沒有列車通行廢車站。


    這座車站從沒有行經的訪客,也無法由此前往他處。


    整片寬闊的草原,曾經是我生命中的全部。


    我不禁抬頭,整麵遼闊得不能再遼闊的天空展開在我的眼前。靛青色的蒼穹之上,一片片飽滿豐厚的高積雲飄遊其中。隨著我不停地轉頭仰望,天空也跟著旋轉了起來,瞬間有一種蔚藍的空氣將我包圍的錯覺。


    在那一片深邃的高空之中,一架飛機滑翔過天際。那是一架擁有純白機身的小巧機體。


    (薇拉希拉……)


    我的記憶融進了現實的風景中合成了眼前的視覺影像。


    那架飛機不可能出現在這片天空下,因為它隻能夠在我深邃的記憶裏展翅飛翔。即使翻遍了所有的航空書籍找不著這架機體。它不可思議的外型不可能出現在任何的航空圖鑒之中。


    薇拉希拉————那是集合了我們三人心血的結晶,擁有絕美外型的純白機體。


    『好棒……』


    耳邊傳來了佐由理的聲音。


    不……那隻是我的錯覺;那隻是這片熟悉的天空觸發了我腦中殘存的記憶。


    盡管如此,我的眼睛此刻卻像是看到了實體一般捕捉到她的身影。佐由理的幻影在青草的窸窣聲中輕盈地從我的身後跑到了前方,並且回過頭來。她身上的製服短裙在風中翻飛,過肩的黑發也同時迎風飄逸。


    『是飛機呢!』佐由理興奮地叫道。


    眼前的她仍是十六年前國中時的模樣。為何她會以這個模樣出現在我的麵前呢?明明我的記憶中也存在著她更成熟時的身影。


    意識在微風的吹撫下回到了現實。


    這陣風似乎也卷走了薇拉希拉,甚至是佐由理的身影。被留下來的我,茫然地凝望著她的幻影出現的方向。


    我在原處呆然佇立了好一會兒,期間我隻是默默地盯著眼前那片綠蔭下的草地與蔚藍的天空。遠方地表隆起的丘陵盡頭是一座高起的海岬,海岬前方是一片蒼鬱的黑色海洋。海洋的顏色深邃而晦暗,卻同時也帶著詭異的透明感。這樣的海洋,是夏天的津輕海峽特有的風貌。再向著這片海洋的彼方看去,一片灰藍色幾乎與天空溶在一起的大地,是模糊的北海道地區。


    比對這片景色與我記憶中的模樣,讓我不由得感受到些許怪異的感覺。


    對了,那座塔!


    以前從這裏眺望海洋彼方的北海道,淹沒在雲霧之中的彼岸有一座聳立其中的高塔。那是一座從我身處的津輕半島便得以看見的高塔,實物想必是十分巨大。它就像是某期少年科學雜誌中介紹的軌道升降想像圖一般,以一道純白色的漂亮線條筆直地伸入天際。它就是這樣一座如夢似幻的建築,彷佛從異世界的某個文明移植過來的高塔。


    那座原本應該出現在這個畫麵中的高塔不見了。


    它已經不存在了。


    那座高塔如今已消逝在所有人的眼中。


    翠綠的草地在徐風吹撫之下彷佛海浪一般整齊地起伏擺蕩。同時,風中再度傳來佐由理的氣息。


    這樣的預感總是在我的心中揮之不去;一種彷佛就要失去什麽的預感……明明世界就是這麽樣的美麗……


    沒錯,她總是這麽說著。還是國中生的我,明明應該還無法體會什麽叫作美感,卻不可思議地被這句話撼動了心靈。


    那是在戰爭開始前幾年的事情。當時北海道還被稱為蝦夷,屬於敵國的領土。那座島嶼明明就近在眼前,卻是個永遠也不可能踏上的土地。


    無法觸及的雲之彼端。我們相約的地方。


    對,我們三人,在那年的夏天,從這裏眺望著對岸的高塔,彼此許下了小小的約定。


    被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那個日子,雲之彼端,有著我和她之間的約定。


    那座塔是因為我而消失的。


    佐由理如今也已經不在我身邊了。佐由理……她現在到底怎麽樣了?為什麽現在的我無法跟佐由理在一起?


    青草窸窣搖晃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中。我一邊聽著,一邊低頭屈指細數。


    細數這十多年間,我所失去的所有、我傷害的、我舍棄的……


    我得出的數字似乎不如想像中來得大。不過為何寥寥可數的幾個經驗卻沉重得讓我透不過氣來呢?


    我緩緩地邁開了腳步,朝著鋪設了鐵軌之後便棄置不用的車站走去。那兒有一處兩條鐵路線交會的地方。我走到那裏,在生鏽的鐵軌前彎下了腰。淚水輕輕地從我的臉上滑落。也許我所失去的,正是我生命中絕對不該放手的東西。然而,隻要我是我,他是他,佐由理是佐由理,在這個前提之下,這便是怎麽也無法避開的結局。我們的人生,就像是無法變更路線,無法變更目的地的火車一般。


    在天色被夕陽染紅之前,我讓自己就這麽靜靜地處在這片草原之下。我甩甩頭,想藉此驅趕哀傷的情緒。我輕輕拍下長褲邊緣沾上的鏽鐵屑,緩緩地站起身。「現在」,是該回去的時候了。我轉身背過了那麵海洋,默默地邁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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