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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也發現自己即使身在夢中額頭仍舊冒著汗。眼前的景象看來大概是夏天吧。他身處在一片蒼茫皚然的世界。


    他時常察覺自己置身夢中。能察覺自己正處在夢裏其實是件好事。然而,拓也得以發現自己身在夢裏的情形永遠隻有夢境的開端,隨後他馬上又會墜入意識深處的泥淖,失去冷靜看待夢中一切的自主性。當他開始進入更為深層的夢境,他便又會忘記自己其實身在夢中。


    拓也站在書店裏。


    夢中的場景是在車站前綜合商場大樓裏占據了半個樓層空間的大型書店。他正在閱讀物理相關的專門書籍。對於他來說他所需要的雜誌或書籍其實研究室裏都有,擺放在一般書店裏的書本對他來說幾乎都沒有用。因此眼前的他其實正在做著他平常不可能做的事情。然而他並沒有察覺到這樣的矛盾。


    不,這其實並不矛盾。拓也在夢裏察覺到了自己回到國中三年級的學生身份,然後瞬間跟十五歲的自己同化,被十五歲時的世界所包圍。下一刻,他清醒的意識再次沉入了夢中。


    他緩步在書店裏走著,在各排的書櫃之間移動。當他來到文庫類書櫃夾道的走廊上,一位身材纖瘦的少女出現在他的眼前。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取出書櫃上的書。


    眼前的景象讓拓也有些意外,於是他出聲叫喚這位少女。


    「澤渡?」


    這個名叫佐由理的少女聞聲回頭。


    「……拓也?」


    他們走出書店,來到了青森車站的津輕線月台。此時距離列車進站還有十五分鍾。


    他們彼此沒有說話。靜默的氣氛讓拓也感到有些尷尬,於是他不停抬頭確認提供列車資訊的顯示器。他偶爾也低頭看著月台下的鐵軌,然後毫無意義地將視線移到自己的鞋子上。


    「那個……」


    拓也跟佐由理耐不住眼前沉默的空氣,同時開口說話。


    「抱歉,你想說什麽呢?」拓也尷尬地說。


    「沒有……」佐由理帶著些許陰鬱的表情將方才帶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沉默————這個狀況讓拓也感到十分不解。他不明白為何跟某人站在一起,彼此不知道該說什麽的這種氛圍,會如此讓他覺得焦躁。明明跟浩紀在一起的時候,再久沒有說話也不會讓他覺得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那個,浩紀呀……」


    在拓也開口的時候,佐由理又同時出聲帶到了同樣的話題。


    為何他們會如此湊巧地想到同樣的人名呢?這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共通點就隻有浩紀這個朋友而已。


    拓也的耳邊傳來低聲的竊笑。


    「我們兩個人好像沒什麽機會單獨聊天呢!」


    佐由理泛出了笑容開口說道。多虧了這麽一句話,他們之間的緊張氣氛稍稍得以緩和了下來。


    「也許是吧。」拓也點頭。


    「拓也,你喜歡物理嗎?」


    「咦?」


    「你不是買了一本物理學的書?」


    「嗯,是啊。是有一點點興趣啦。」


    「真厲害……」


    「什麽東西很厲害?」


    「物理就好像魔法一樣。其實,我爺爺也是一位物理學家喔。」


    「是喔?」拓也問話的同時,臉上露出了十分誠懇的佩服之情。「那你爺爺才厲害呢!」


    「不過我好像完全沒有繼承到爺爺這方麵的才能。其實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他。」


    「因為南北分裂的關係嗎?」


    「對,他當時人在北海道。」


    因為南北分裂而與親人相隔兩地的人多半不太喜歡使用蝦夷這個名字。


    「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這樣啊……」


    「拓也,你跟浩紀都有打工對不對?打工好玩嗎?」


    「還好耶。」


    其實對拓也來說,用自己的雙手賺取自己所需的花費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不過他刻意地隱藏這樣的感想,給了佐由理一個否定的答案。


    「我們可是在一個很可怕的大叔那邊工作,老是被他叫過來喚過去的,還經常挨罵呢!」


    「這麽可怕嗎?」


    「我們總是狼狽得像是驅睡祭裏麵的鬼,不用化妝就可以扮鬼了。」


    「騙人!」佐由理聽了不禁皺起了眉頭。「真的嗎?」


    「下次有機會要一起去看看嗎?」拓也從容地開口問道。


    「咦?可以嗎?」拓也的邀約讓佐由理的臉上露出愉悅的表情。「可是我去不會妨礙你們工作嗎?」


    「你願意的話浩紀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盡管拓也心中對此感到有些不安,不過他很快便揮別了這樣的顧慮。因為眼前佐由理坦率的笑容讓拓也希望能夠更讓她感到高興些。


    「嗯!我要去,我要去!」


    此時車站廣播告知開往蟹田三廄方向的列車即將進站。拓也聞聲便探頭看向列車駛來的方向,一如他往常一定會有的舉動。


    「拓也,我有話想跟你說,不過你不可以笑喔!」


    聽到佐由理忽然開口,拓也於是又回過頭。


    「嗯,我不笑,你想說什麽?」


    「嗯……」


    佐由理應了一聲,然後接著開口說道。


    「既然你答應了,那我就告訴你……」


    就在佐由理進入正題的時候,列車滑進了車站。


    「你說的塔就像聯邦國的那座高榙一樣嗎?」


    他們搭上了方才那輛津輕線列車,並且來到車廂內其中一張兩兩相對的雙人座椅前麵,拓也坐下來同時開口發問。佐由理將手放在大腿後方的裙襬上,靜靜地坐到了拓也的對麵。


    「不是。」她搖頭回應拓也的提問。「那座塔的外型比起聯邦國的高塔更為扭曲,有著不可思議的形狀。除了我的那座榙之外,另外還有很多很多一樣的塔群佇立在附近。」


    「大概有多少?」


    佐由理稍微沉思了一下然後開口。


    「十、二十……也許還要來得更多也不一定,我不知道……不過不知道為什麽,我卻能夠了解那一座一座的塔分別都是不同的世界。那裏的每一座塔都在作夢,都在做這個宇宙的夢。」


    拓也將手肘靠到了窗邊撐起自己的下巴,然後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佐由理所說的每一句話。她說話時看著窗外。也許此刻出現在她眼中的並非是遠方的窗景,而是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


    「其中一座塔的塔頂被掀開而露出了內部的空間,我就站在那個平台上麵。那座塔的周圍,隻有一整片褪了色的天空,還有宛如森林一般聳立在四周的塔群而已……」


    她在這裏暫停,稍微思考了一下接下來要如何說明。


    「我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離開那個地方。」


    她握緊了那雙小巧的手,擺到了纖細的膝蓋上。


    「我一直孤獨地待在那裏。我覺得寂寞。然後呀,就在我覺得自己的心靈會這麽死去的時候……」


    她說著抬起頭,微微挺出了身子看著拓也。


    「我在那個時候看到了一架白色的飛機在天空中飛過。」


    列車駛進了隧道,強烈的風壓推擠著兩側的玻璃窗。拓也整個人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白色的飛機?」


    「嗯。」


    「然後呢?」


    車廂內沒有其他的乘客,隻有拓也跟佐由理彼此正在對話。高掛在列車車廂天花板上的電風扇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沒有開。


    「然後我就醒了。」


    拓也聽完沉默了一會兒。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佐由理的話題。拓也覺得自己現在不能隨便談笑敷衍,也不適合擺出嚴肅的表情。


    「那個夢讓我覺得很寂寞、很難受,整個心都糾結在一起了。不過那架飛機的出現卻讓我覺得安心,它給我一種很溫暖的感受。所以我隻要覺得難過的時候,就會想起那架飛機……最近,很多事情讓我覺得不太能夠釋懷,不過隻要我想到那架飛機,我就可以坦然地麵對了。我想,隻要哪天它飛過天空,所有的事情一定都會變得順心。我覺得它一定可以載我到一個不會讓我覺得寂寞的地方……」


    「澤渡……」拓也脫口而出的言語比起思考更快上一步。


    「嗯?」佐由理歪著頭對拓也投以一個微笑。


    「你一定要到我們打工的地方來……我有一樣東西一定要讓你看。」


    *


    拓也覺得十分刺眼。在眼睛習慣了光線之後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上的天花板。他還沒戴上眼鏡,所以視線有些模糊。左手的上臂竄過了劇痛的感覺因而舉不起來,拓也於是閉上眼睛等待上臂神經的痛覺消退。身上的衣服全因為汗水而濡濕。房裏的空氣熱度頗高,偏高的室溫讓人覺得不太舒服。


    「這什麽夢呀……」


    他盡量避免牽連到疼痛的肩膀,稍微活動了一下頸子。這是一間老舊的病房,地上鋪設了打過蠟的木質地板。床頭櫃上放著消毒藥水的器皿,旁邊的鍋暖爐上的水壺被火烘得啪啪作響。病房裏來有兩張鋁製折凳,其中一張放了一隻手提袋。他覺得那個手提袋他好像在哪裏看過。


    窗上布滿了水汽。窗外的天空則是一整片的白雲,似乎還下著雪。他望著窗外一片寂靜中飄落的細雪。


    病房的房門被推開了。


    輕盈的腳步聲緩緩地接近。


    「白川,太好了……你終於醒來了。」


    「真希。」


    眼前的這位女性露出了安心的微笑。她烏黑的秀發綴著斑斑的雪花。看來她剛剛一直都待在外麵。她告訴拓也她很擔心他。


    「你的肩膀還會痛嗎?」真希將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掛到了椅子上開口問道。


    「嗯……還是會痛。」


    「我看一下。」


    真希走到拓也的的身旁,伸手輕觸了這個男生的額頭。她掌心微涼的溫度讓拓也覺得舒服。真希上衣底下隆起的乳房就在拓也的眼前,他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


    「你有點發燒呢!」


    真希說完收回了貼在拓也額頭上的右手。


    「你可以吃點什麽嗎?」真希提起自己帶來的購物袋。「我買了一些水果還有幾塊蛋糕。」


    「不……還不能吃東西。」


    「這樣啊。」真希露出了些許失落的情緒。「那你有什麽要我幫你做的事嗎?」


    拓也的視線不禁落到了真希白皙的手上。然而他終究還是搖搖頭,接著問了件與問題無關的事情。


    「研究室那邊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嗎?」


    「啊,對了,發生了很不得了的大事呢!」


    真希聽到拓也的問話而想起了研究室裏發生的事情即刻回應拓也的問題。


    「聯邦國的高塔活動層級一下子大幅度地向上竄升,現在研究室裏的研究員全部都為了解析這個現象而手忙腳亂呢!」


    「咦?你所說的是……」


    「那座塔的周圍,那個……拓撲變換的黑色圓圈在短時間內整個擴散開來了。我之前也有擔任監控那個狀況的工作。那個狀況讓我覺得很可怕……」


    真希說完沉默了一會兒。


    「這麽誇張嗎?」


    「以塔為中心半徑二十六公裏之內的空間全部置換成平行世界了。」


    「整整是之前的三倍呀?為什麽忽然會有這樣的突破呢?真想看看相關的資料。」


    拓也想要起身卻遭到真希阻止。她柔嫩的左手放到了拓也的右肩上,於是拓也便乖乖地躺回到了床上。他想要伸手握住真希的手,然而身體的狀況卻讓他收回這樣的想法。他知道自己現在變得相當虛弱。正因為自己變得虛弱,他才會想要乞求對方的安慰。


    「沒關係的。研究所那邊已經立定了分析的目標,你隻要趕快好起來,然後再查閱相關報告就好了。」


    「可以請你告訴我現在你所知道的狀況嗎?」


    真希帶著滿臉困擾的模樣,彷佛看著一個不聽話的弟弟。不過她還是馬上跟拓也解釋。


    「就是那個患者呀。」


    「你指的是……喔,你是說富澤教授從東京帶回來的那個患者呀?」


    「對,就是他從東京帶回來的那個孩子。她的意識波動跟塔的活動幾乎同時變得活潑起來。也就是說,她試著想要從夢中醒來。就在她的意識活性化的同時,拓撲變化也跟著加速。然後,她的腦波又馬上沉了下去,陷入沉眠的波段,而塔的活動也就在這個時候同時沉寂了下來。」


    「這……」


    從真希開口的說話到拓也接受這個事實,他在腦中花了幾秒鍾的時間整理。


    「雖然在我真的看到這樣的狀況之前,我一直都對這種說法半信半疑,不過那位患者的睡眠狀態果然跟塔的活動完全連結在一起。要是你看到那個現象,一定也會深信不疑。」


    「這麽說來,那位患者就是讓塔作用的開關囉……」


    「根據富澤教授的判斷,他認為與其說那位患者是開啟塔作用的鑰匙,倒不如說是控製那做高塔活動的係統。教授懷疑那座高塔接收到的平行世界的訊息,無法釋放到這個世界上,而是流到了那孩子的腦中……也就是那個孩子的夢裏麵。」


    「夢裏麵……」


    「不知道平行世界的相關訊息在她的夢裏如何呈現?是不是能轉換成平行世界的影像呢?不過不管怎麽樣,接收了如此龐大的訊息,她一定很難繼續維持自己的意識。因此,一旦她拾回了自己的意識,平行世界的訊息就會超過負荷……」


    「所以釀成了聯邦國高塔機能運行上的失控……」


    「理論上,這種情況甚至可能會讓整個世界都被那個黑色的空間給覆蓋掉。」


    「那麽……那個患者怎麽辦?」


    「嗯,就目前的結論而言,也許就讓那個叫澤渡的小女生永遠、永遠沉睡下去是最好的方法吧……」


    真希語中兩根鋒利的銳刺戳到了拓也的神經,讓他反射性收起了全身上下的毛孔。


    他屏住了呼吸。


    「你……你剛剛說了什麽?」


    拓也下意識冒出這句話,喉嚨跟嘴巴完全不聽使喚。


    這是由於他的思考被壓縮在極短的時間之內,身體跟不上這個瞬間的意識。


    腦中許多片段的記憶集中成為一點,導出一個問題的答案。拓也整合了過去所有的訊息,而這些訊息全部指向同樣的結論。他一下子豁然開朗。


    拓也感到自己急遽竄升的體溫,還有漫布全身的痛楚。他呼了一口氣,那口氣夾帶著胸口炙熱的溫度。


    「澤渡?」拓也帶著炙熱的呼吸開口問道。


    「對呀,她叫作澤渡佐由理。」真希的口中聽得見些許同情的語氣。「好像跟你同年,是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生。真的很可憐……」


    拓也兩天後出院,他左腕吊著三角巾開車,這看得出來他的左腕有骨折的現象。他將車子開進了停車場,下車之後馬上趕往實驗大樓的特殊病房。


    全新的實驗大樓所有的門扉都是設置了卡片識別係統的自動門。拓也取下夾在胸前衣袋內的識別證,刷過自動門旁邊的讀卡機。機器發出了小小的警示音,燈號從綠色變成了紅色。門沒有打開。


    他放慢了刷卡的速度再試了一次。警示音還是響了,結果一模一樣。


    此時拓也的耳邊傳來了腳步聲。軍事大學的實驗大樓沒有窗戶、窗簾等等可以吸收聲波的設計,室內總是充斥著腳步聲冷澈的回音。


    「你的識別證是進不去的。」


    腳步聲的那頭傳來了某人說話的聲音。是富澤教授。


    「你的傷好了嗎?」


    「啊,是的。不好意思,讓您擔心了……那個……」


    「真希可是擔心你擔心得要死呢!你可要跟人家道謝喔。」


    「是。」


    「你聽真希說過了嗎?要去看看嗎?」


    富澤教授沒等拓也回話,便先一步用自己的識別證刷過了辨識機。


    門邊發出了空氣壓縮的聲音,厚重的自動門於是朝右側滑開。


    特殊病房的室內照明被控製在和緩的光度。為了消除陰影,天花板上配置了綿密的光源。微微偏藍的光線布滿了整個空間。一台有如斷層掃瞄機具的大型醫療機台上麵躺著一位年輕的女性。她身上蓋了一層薄被,不過薄被底下應該是一絲不掛的裸體。


    眼前的這個女生毫無疑問就是————澤渡佐由理。


    「為什麽……」拓也喃喃自語。


    眼前的這個女生跟他記憶中的模樣已經有了相當大的轉變。飛逝而去的三年光陰也在這個沉眠的少女身上留下了相當程度的改變。佐由理也許長高了不少,原本豐腴柔嫩的臉龐變得消瘦,整張臉的輪廓也變得修長。她的體態透過薄被清楚地呈現出來。那纖瘦的模樣一點都無法讓人感覺到絲毫生氣。


    盡管如此,佐由理依舊美麗如昔。不,也許該說正因為她的改變讓她顯得更為美麗。拓也第一次知道人類的外貌可以如此叫人感到著迷。


    真可謂完美無瑕。


    他注視著佐由理的臉。那雙眼睛似乎永遠不會張開。拓也不禁認為也許這張美麗的麵容天生就是經過藝術家的刻意雕琢,根本不可能睜開眼睛。


    佐由理有著白皙的肌膚,藍色的靜脈透過了她的臉頰在朦朧中浮現,剔透的膚質在燈光的照映之下呈現白色的光澤。


    那是驚為天人的美貌。


    拓也察覺到自己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根據推論,她之所以會持續陷入昏睡狀態,是因為聯邦國的高塔傳來的平行世界訊息讓她的腦袋無法負荷之故……」


    富澤教授說話時的口吻跟他在課堂上講課時幾乎沒有差別。他用這副無論何時都顯得輕盈的語氣繼續解釋各項研究報告的結論。


    「要是她從睡夢中醒來會變成什麽樣的狀況呢?」


    富澤教授舉起了左手的手指代替聯邦國的高塔,然後右手畫出了圓圈代表黑色的空間擴張。


    「在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這個世界將以那座高塔做為中心,在短暫的瞬間之內被平行世界所吞沒。」


    「該怎麽辦……」


    「嗯?你說什麽?」


    「該怎麽做才能讓她從睡夢中醒來呢?」


    「這就不知道了。究竟要如何讓睡美人蘇醒,這點我們遲遲找不到相關的線索。不過……目前這個狀況也許對現在這個世界來說是件好事。」


    拓也沒有回話,隻是默默地看著佐由理的睫毛。


    「這一兩個禮拜之內美日聯軍與聯邦國之間的戰爭就會展開,為了因應這個變故,上層已經決定要將她送往美國的國安局本部去了。其實我本來從頭到尾都沒有打算要讓你知道的。因為你知道了也隻是徒增痛苦而已……麵對這個狀況,我們什麽事也不能做……也許這麽說沒有意義,但是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去鑽牛角尖比較好。」


    「您為什麽會知道我跟佐由理之間的事情呢……」


    「隻要稍加調查,馬上就可以得知你們過去是就讀同一所學校。而且在她斷斷續續陷入沉眠的時期,還曾經試著跟你聯絡過。」


    「澤渡要聯絡我?」


    「是啊,她想寫信寄到阿岡那邊要轉交給你。不過在她把信寫完之前就完全陷入沉眠的狀況了,所以信也就沒有寄出去。」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佐由理……」拓也重複著類似的疑問。


    「現在我們能夠掌握到的情報遠比不知道的多,不過我想這應該不是偶然。我看了她的身家調查嚇了一跳,那位塔的中心設計者,艾克森·月衛……」


    富澤教授語畢前輕輕歎了口氣。他刻意地壓抑了些許的感慨才又開口。


    「艾克森·月衛就是她的祖父。」


    拓也彷佛奔逃一般衝出了病房。他在走廊上找到了安全門,推開便衝下了樓梯。他奔出了實驗大樓,來到停車場。停車場上的積雪全部都因為灑水器而融化了,不過花圃跟大門前的車道兩端依舊堆積著大量的白雪。


    吸氣時,冰冷的空氣竄進了拓也的胸口,隨後換吐出了溫熱的氣息。呼吸,再呼吸。一吸一吐之間,拓也感覺到自己的胸口總會湧出一股難以壓抑的激蕩情緒。


    塔、塔、塔。


    這個詞匯在他的腦中不斷地回蕩。


    一股討人厭的氣味搔弄著他的嗅覺————就是那座塔!


    拓也抬起頭,就看到那座高塔正處在視線的彼方。它變得比起過去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清晰。大氣化成了一麵透鏡,將這座高塔的模樣直接投射到了他的眼前。


    拓也的麵容變得扭曲。他瞪視著那座遠方的高塔,將心中所有的憤恨全都灌注在自己的眼神之中。


    三天過去。


    「美軍已經將聯邦國在蝦夷中央搭建的那座量子塔,視為具有威脅性的武器了。」


    岡部社長宏亮的男中音回蕩在蝦夷工廠空蕩蕩的廠房裏麵。


    包含拓也在內,一共有七名男子整齊地並排在岡部社長的麵前。這是反聯邦國武裝組織————威爾達所有的成員。同時,他們也都是蝦夷工廠的員工。其實蝦夷工廠本身就是岡部社長為了掩人耳目而設立的。


    拓也注視著岡部社長。他的左腕依舊吊著三角巾固定。


    「二十五年來,那座塔幾乎成為日本人習以為常的風景。它成了各種事物的象徵,它象徵著國家,象徵著戰爭,象徵著民族……對某些人來說它代表了絕望,又或者成為某些人的憧憬。它的意義在不同世代的日本人眼中不斷改變,人們站在不同的立場,也會對它懷抱著截然不同的想法。然而,這其中依舊存在著一個共通點,那就是無論對誰而言,它都是無法觸及的,無法改變的。這個共通點說明了它為什麽會成為某些笨蛋的信仰。」


    宏亮的聲音撞上高高的天花板並反射回聲。


    「隻要還有人認為那座高塔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東西,這個國家就無法得到任何的改變;隻要人們還懼怕那座高塔,這個國家就會對聯邦國懷有一種非必要的恐懼。這讓兩國之間的情勢與南北統一的方向背其道而馳。隻要那座高塔一天不消失,這個國家大概將永遠處於分裂的狀態吧,而相隔兩地的親人也終究沒有重逢的一天……」


    拓也的視線投射到了岡部社長身後一架宛如玩具一般的小型飛機。那並非人可以搭乘的大小。飛機的機首張開一麵透明的擋風玻璃,玻璃裏麵裝著一架可動式的攝影機。


    這架飛機是由美軍提供的無人偵察機,rq—1掠食者。飛機已經經過了專業人員的改造。


    「三天後的早上,美國政府將對聯邦國全麵宣戰。我們將趁著開戰時期的混亂場麵深入北海道,對那座高塔進行爆破行動。」


    眼前的隊伍默不吭聲,他們早已熟知整個計畫。岡部社長的發言不過隻是確認計畫實施的儀式。盡管如此,當下的氣氛卻令拓也感到戰栗不已。岡部社長就是這麽一個有著自己的一套,並且能夠改變這個世界的男人。


    「我們將利用無人操作的掠食者飛入蝦夷的領空,然後使用裝載了pl穿甲導彈攻擊聯邦國的那座塔。」


    拓也聽了再度將目光移向掠食者身上。它的機腹裝配了一枚紅色的飛彈。


    「這東西會讓整座高塔從世界上消失。」拓也的腦中反覆地回蕩著這樣的想法。


    導彈內的導航係統是拓也設計的,經過了萬無一失的模擬測試。隻要在射程之內發射這枚飛彈,一定能夠自動地朝目標飛去,並且確實地命中。


    「我要毀掉那座塔。」


    他的身上因為激蕩的情緒而顫抖著。


    「威爾達解放軍將於計畫實施的當日解散,這座工廠也將在今天關閉。」


    「終於到了這一天……」拓也心想,隻要毀掉那座塔,他便可以卸下一直梗在心底的那個重擔,右手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2


    眼淚不一會兒便停了下來,並且隨即風乾。我走出醫院,步伐很自然地加快,到了站牌前麵沒有想要停下來的意思,我略過了巴士站,直接徒步朝著涉穀車站走去。我感受到自己心中一種不想停下腳步,隻想朝著某個方向前進的意念。


    隨著我的腳步,迎麵而來的風刺激著我的觸覺而變得敏銳。我心中一股沉眠的意識在此刻得以煙消雲散。心髒在胸口活潑地運動,氧氣隨之流竄著我的全身;我的腦細胞開始思考,拚命地想要抓住些什麽。


    我針對腦中那個想法持續地開始摸索。


    在我搭乘山手線回到了新宿,然後徒步走回宿舍的過程中,我的腦內不時回蕩著「鏗鏘鏗鏘」的金屬撞擊聲;這聲音有如徒手搬動生鏽的鐵路切換器手把一樣銳利。


    我靜靜地盯著手上的便條紙。那是醫院的護士遞給我的便條紙,上麵寫著佐由理轉入的醫院。


    我回到宿舍,取出被我埋進書架上的書堆裏的信。我拿著便條紙,一張一張地比對信中的內容。


    青森軍事大學特殊戰略情報處理研究所 腦神經化學班特殊病房


    便條紙上寫著這樣的名稱,我反覆地對照著信上的內容看了看。


    沒錯,那是拓也的研究室……佐由理就在那間研究室裏,在拓也那裏。


    一切都依循著特定的指示發展,所有的事物都被牽引著。


    當然,這一切不過都是偶然。


    假設所謂的偶然具有人性,那麽它一定是要我回到位在日本極北地區的那塊土地上。一定是的……


    在回去之前,我還有一件非在東京完成不可的事情。我得跟這個都會中我唯一珍視的那個人把話說清楚。這麽做絕對不是件輕鬆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我會選擇逃避,不過這麽做是不對的。我在不斷選擇逃避的過程中,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害。


    在那天理佳跑出我的宿舍之後,我們便再也沒有聯絡。不,正確來說,我曾經打過幾次電話給她,但是她不願接我的電話。她是個個性率直的女生。隻要她沒有接電話,那不會有其他的藉口,就是她不想接。剛巧我又是不喜歡強迫別人的人,我跟理佳之間就這麽好一段時間沒有彼此的消息。


    私立大學的甄試跟公立大學的共同學力測驗已經結束,不過大家現在都還需要準備私立大學的二次甄試跟公立大學的各校後期補試,因此我跟理佳也都還有得忙。


    然而,這不是我可以逃避的藉口。


    現在這個時候已經不怎麽需要去學校了,不過後天是返校日,看來要找到她隻剩下後天而已。這兩天漫長的等待,讓我完全沒辦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情。


    返校日到來,我比平常都要早了三十分鍾來到了學校。我站在理佳的教室門前等她。她在規定到校的時間五分鍾前來到了教室門口,身旁伴著一位燙著長卷發的女生。當我叫住她,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肩膀瞬間抖了一下。然而她卻想假裝沒有我這個人,就這麽直接走進教室。理佳身旁那位女同學胡亂猜測眼前這個狀況,幾度出言暗示要我趕快離開。


    我單刀直入,小小聲地告訴理佳,我有事情無論如何都要跟她說。


    理佳聽到細聲地做出了反應,她往教室裏走去的背影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頭微微偏了一下。這樣的發展彷佛出乎她的意料,這並非表示她認為我不可能會有這種表現,隻是單純地聽到了一句她沒有預期到的話。


    然而,理佳馬上扳起了臉,冷冷地開口答道:


    「下次再說吧。」


    盡管我告訴她非今天說不可,她卻依舊跟那位同學一起走進了教室。


    我曾在短暫的瞬間思考是否就這麽衝進教室裏揪住她,不過這麽一來,她肯定會成為班上所有同學們好奇目光的焦點。我並不希望事情朝這種方向發展。


    經過了數秒鍾的思考,我朝著走廊那頭走去,繞過樓梯來到二樓的走道,然後朝著走廊的另外一頭移動。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是教務處。教務處前麵有一支綠色的公共電話。我插入了電話卡,然後撥出連指尖都已經熟記的電話號碼。


    鈴聲響了五次,理佳接起了電話。電話那頭沒有應聲,理佳什麽也沒說。我隻從話筒聽到教室內的雜音跟其他同學模糊的對話。除此之外,耳邊還可以聽到理佳的呼吸。


    「我要回青森去。」麵對話筒,我劈頭便直接這麽說道。


    盡管理佳沒有回應,她的靜默依舊表現出了她內心的困惑。


    在我打算繼續開口的時候,理佳卻搶先一步問道:


    「可是……你還有後期補試要考吧?」


    「對,我打算早點結束那邊的事情,然後回來考試。不過我不知道會不會像我想得這麽順利。拖長的話,我可能就得翹掉了。也許後者的可能性比較高。」


    「什麽事情讓你非這麽做不可……」


    「我已經遲了三年,現在不想再多拖一天。理佳,那邊有件我非做不可的事情一直被我懸在那裏。」


    「是啊。」理佳的語氣聽得出她心中的不悅。「遲到跟該帶的東西忘了帶都很不應該呢!」


    「對,非常不應該。」我沒有避諱她的嘲諷,接過她的話我又繼續開口說道:「有件非做不可的事我過去一直刻意地放著它不管。那件事非常重要,要是做不好我這輩子就完蛋了。我今後是不是還會像今天這樣行屍走肉,這是非得麵對的事情。我曾經因為一點小小的疏忽而放棄它,打算就這麽不管。所以我這三年來才會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就這麽一直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想想我會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把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具引擎棄置在我的故鄉了……」


    「然後呢?你要去把它找回來嗎?」


    「對。」


    「是女生吧……」理佳的聲音帶著些許的顫抖。「那邊有你喜歡的那個女生對吧?」


    「不是。」我即刻否定了她的疑問。我沒有說謊。「這件事的確跟一個女孩有關,不過不是你所想的那樣。我是為了回去找回遺留在過去的自己。在一座山丘上的倉庫裏麵,我的另外一半還沉睡在那裏。我得回去把它找回來。」


    「藤澤,你說得太籠統了,我聽不懂啦。」


    先前的對話中隱約可以聽到衣衫摩擦的聲音。這聲音似乎是因為理佳身上的衣服在她的移動之中身體輕微地拉扯所致。


    我察覺到這點,於是回過頭。


    理佳正拿著手機從走廊另一端的樓梯口跑了出來。


    我跟她彼此站在這棟校舍的兩端。走廊很長,視線的延伸之處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因距離而顯得渺小。多位學生在我們之間來回走動,偶爾會遮住我跟理佳彼此四目相望的視線。我想要朝她的方向走去,卻在話筒的線伸展到極限時停了下來。我受到電話線的牽絆,無法再往前跨出任何一步。


    我猶豫著是否要掛上電話,心中有種莫名的預感,害怕要是掛上了電話,我就再也無法跟理佳說話了。


    我跟理佳之間現在靠一條電話線維係,我打算屈就這個狀況。遠方理佳嬌小的身影依舊佇足在原地,我緊握著話筒,片刻都沒有移開自己的視線。


    「藤澤,你其實對我根本沒有任何的感情吧?」理佳的聲音透過話筒傳入了我的耳中。「其實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也覺得這樣就好。我有生以來,一直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我時常覺得自己就好像遊魂一樣。我這個人實際上並不存在,而我周圍的人也全都隻是沒有意識的遊魂。所有人的心靈都是空蕩蕩的。我總是對此隱隱約約地抱持著不安的情緒。不過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會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安穩地踩在這個大地上,而且可以開始建立我跟這個世界的關係。所以我希望你能夠陪在我的身邊。你對我來說就是擁有這種與眾不同的特質……」


    這些話讓我短時間內不知該如何回應。然而,我終究還是開口回應了。


    「問題是,現在的我依舊缺少了某種能夠證明自己存在的東西……」


    眼前的人群散去,此時我跟理佳在走廊的兩端彼此對望。


    「理佳,我一直都好像在作夢一樣。就算我從夢裏醒來,我還是覺得自己好像身在夢中一樣。我這三年來,一直都有這種感覺。釀成這種後果的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我這三年來從未有過任何形式的感動,因為我的心靈空蕩蕩的,什麽感覺也沒有。如果要說我擁有什麽與眾不同的特質,那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完全失去了那樣的自己。所以你之所以會覺得我與眾不同,那是因為我身上還留著當時確切地存在於這個世上時的那種餘韻罷了。」


    「我不是說過那也無所謂嗎?」


    說實在的,理佳這句話讓我的決心出現了不小的動搖。


    「理佳,我想,要是我們就這麽繼續相處下去,你哪天察覺到了我像個遊魂,心靈空蕩蕩,你一定會失望的。所以不管我們接下來怎麽樣,兩人都得麵對沒有出口的人生。所以我得重新開辟一條路,我得要取回過去那個能夠跨越所有障礙的力量,我想要變回一個確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自己。」


    「藤澤,要是失去你,我會崩潰的。」理佳以極為平板而沒有抑揚頓挫的音調開口說道:「因為,你是我維係這個世界唯一的牽絆。這樣你還是要回去嗎?」


    我反射性地就要將一句抱歉脫口而出。然而話沒說出口我便覺得這麽說不妥,於是立即改口。


    「我要回去。」


    理佳的歎息透過話筒傳入了我的耳中。遠方的她肩膀發出了顫抖。理佳低著頭,我無法判斷她此刻臉上的表情。


    「然後呢?你回去要做什麽?」


    「我要讓飛機起飛。」我說:「我要飛過津輕海峽,往塔那邊去。」


    「你是指聯邦國的那座塔嗎?」


    「對。」


    「等一下!」理佳抬起頭。「藤澤,你沒有看新聞或報紙吧。也許這禮拜美日聯軍就要跟聯邦國打起來了呀!青森跟蝦夷之間會成為戰場不是嗎?」


    「是啊。」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


    「那你要去?為什麽非得現在去不可?」


    「因為這是最後的機會了。」聽到理佳的問話,我才察覺到這個重要的訊息。「搞不好那座塔會在這場戰爭中被毀掉也說不定。」


    「為什麽你非得要……」


    她不滿的言詞中途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個話題。


    「藤澤,我之前不是說過我想跟你一起到青森去嗎?」


    「嗯。」


    「我是認真的。」


    我沒有回話。


    「你認為我是開玩笑的嗎?」


    「這個……」我想了一下才又開口。「我不知道。」


    「我覺得你有時候會給人你是從遠方國度前來的訪客那種感覺。」她說:「你剛才說的那些大概就是呼應你這種特質吧。」


    「理佳,雖然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不過等到一切都結束了……我想回來找你。到了那個時候,我會把一切的事情全部都告訴你。我無論如何都希望在一切都結束之後跟你碰個麵。」


    理佳沒有回答。我們之間大概流過了一段長時間的沉默。這陣沉默之中,我跟理佳彼此完全沒有動作。我壓抑了呼吸的聲音靜靜地等待。終於,她放下了手機,同時掛掉了電話。話筒「嗤」地一聲震痛了我的右耳。


    理佳轉身消失在人潮之中,我看著她離去,手中依舊緊握著話筒。我回想著理佳方才的言詞,才明白,她就是我。我們一樣懦弱。我明白了自己對理佳做了多麽過分的事。好一段時間,我就這麽像是一根石柱一般佇立在原地。


    3


    盡管我傷害了理佳,然而那是受情勢所迫,不得不這麽做。


    回到宿舍之後,我換過衣服,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便前往東京車站。


    我搭上了東北新幹線,在不用劃位的車廂內找到了窗邊的座位。列車啟程之後,我取出了短夾克衣袋內的一本書。那是我在東京車站裏的書店一時興起買下的《宮澤賢治詩集》。我開始翻閱著手中的書本。


    我並非基於多麽深刻的動機買下這本書,然而其中的內容卻意外地撼動了我的心靈。過去我讀過這些詩篇的的時候什麽感想也沒有,今天,這些詞句裏蘊含的能量卻讓我體驗到一種彷佛自己的血肉一般的感動。


    也許在你眼中


    這景象黯淡而不見生機,


    然而在我的眼裏,


    那裏盡是清澈而豔麗的藍色天空,


    還有,


    舒暢心性的微風。


    ————眼中的世界


    這詞句裏的意境在我的腦中與夢到佐由理的夢境疊合。佐由理身處在奇形怪狀的塔群之中,盡管她覺得寂寞,但那個夢境卻讓我覺得異常美麗。不……在我讀到了這首詩之後,我才察覺到我在潛意識裏是這麽想的。


    跟佐由理的夢比起來,也許我置身的東京才是黯淡的光景。就在我的腦中浮現這樣的想法的時候,我忽然才察覺到,佐由理的夢境,其實正是我在東京生活的寫照。


    她到底是如何看待我所居住的世界呢?


    寂寞的佐由理也許會喜歡那個四周都有高樓環伺,高掛的電線布滿了天空的地方吧?也許正因為她終日處在那個隻有風不停吹,舉目隻看得到天空的地方,所以東京擁擠而嘈雜的街道在她的眼裏成了美麗的憧憬。


    我繼續閱讀著詩集。一首題名為「鳥」的詩在我的心中引起了一陣嘈雜的回響。那並非不快的感受,而是在心情上出現一種和緩的對流。


    這麽說起來,我想到很久以前那個文學怪人吉鶴老師曾經說過,宮澤賢治的作品中出現的鳥是連接現世與往生者的橋梁什麽的;當他想要和死去的妹妹交心,他便會將心中的那股情念寄托予天空中遨翔的小鳥。


    我一再地反覆閱讀這首詩,讀累了便將書放到膝上打盹了一下。我靠到了玻璃窗上,在眼皮落下的前一刻,看到了聯邦國的那座高塔出現在窗外的風景之中。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以往那座高塔帶給我的壓迫感此刻完全不見了。我在眼前那座高塔聳立的美麗風景中緩緩地進入了夢鄉。


    我換乘了津輕地區的鐵路來到了津輕濱名車站。沒選在三廄下車是因為我完全沒有回家的心情。我踩著地上的積雪,跟三年前一樣越過蝦夷工廠,來到了熟悉的廢車站前那片草原。草原上整片的積雪反射著陽光,透出了平常難得一見的光芒。我踩進了雪中,走在這片平坦的雪麵朝著停機棚走去。這麽說來,剛才蝦夷工廠的庭院裏也沒有看到任何人的足跡。我原本打算順道跟岡部社長打個招呼的,卻無論工廠或辦公室都大門深鎖,毫無有人在裏麵的感覺。


    我繞到了停機棚後麵,撥開地上的積雪向下挖掘。那把鑰匙依然處在當初我將它埋下的地方。


    鑰匙第一次插入鑰匙孔的時候完全扭不開。我於是抽出了鑰匙,仔細地撥開溝槽上的泥土,再轉了一次才得以將門打開。


    在我踏進停機棚的第一步,我便整個人僵住了。


    停機棚後門敞開的地方陽光透過整片的白雪射進了停機棚內,單向的光線打在室內的那架飛機身上。它帶著白色與銀色的光輝佇立在停機棚中央。這架飛機比起我記憶中的形象來得小了一圈,彷佛凝縮了所有美好的事物一般散發著耀眼的光芒。我心中的感動有如注視著一片雪花的結晶。


    薇拉希拉。


    我邁開了腳步靠近那架白色的飛機。每跨出一步我便可以感受到身上激蕩的情緒波動。我在機首前麵停下,伸出自己的右手帶著輕微的顫抖撫摸它。


    堅硬而帶著些許彈性的組織化奈米碳纖維外殼勾起了我心中懷念的情緒,眼中的淚水差點就要奪眶而出。


    我詳細地審視著薇拉希拉。這架飛機在我們離開的三年間非常不可思議地沒有留下絲毫歲月的痕跡。我們將它棄置了許久,我想它應該多少有些部分會變得陳舊老朽,為此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若是要讓這架飛機起飛勢必得要大動一番工事,然而……


    「這裏的時間完全沒有流逝嗎?」我不禁咋舌。


    我吐出的話語彷佛凍結在冰冷的空氣中一般不斷地在室內回響,久久滯留在這個空間裏麵。


    我鬆開大門上的鐵煉,推開兩側的門扉,然後試著為薇拉希拉的引擎點火。啟動方麵完全沒有問題,油料燃燒的味道彌漫了整個停機棚內。


    我關掉引擎,隨即開始著手剩下的作業。


    所有的製作資料還有工具零件在我離開的時候全都留在停機棚內。當我開始活動起手跟身體,時間的流逝便與我無關。此刻的我全神貫注,這種快感已經許久未曾造訪。


    薇拉希拉的硬體方麵三年前已經幾乎全部完工,隻剩下細部的調整工作。這並非難事。


    然而現在的問題在於它的軟體導航係統。除此之外還有一點……


    我走到牆邊,那兒有一架靠在牆上的小提琴琴箱。這個地方的配置也跟三年前一模一樣。


    此刻我心中的有些感慨也有些哀傷,但並不能確切地歸類為哪一種情緒;這把小提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相當深刻的感觸。


    我想要伸手打開這隻小提琴箱,但最後還是做罷。時間悄悄地流逝,夜幕已然低垂。我走下山,來到了津輕濱名車站前麵的一間雜貨店。我拿起公共電話想要撥打拓也家的電話號碼。我依然清楚地記得他的電話,但是要按下全部的號碼需要一些勇氣。


    電話沒有人接。


    我循著原路回到了廢車站。此刻的我沒有心情跟任何人碰麵。方才沿途上經過了蝦夷工廠,廠房的燈火完全沒有點亮。我回到停機棚,在鹵素燈青白色的燈光照耀下,我彷佛處在隻有自己一個人的世界。


    我將暖爐搬到了板凳旁,卷起了棉被度過這個晚上。


    翌日,我依舊重複了往返車站前雜貨店的舉動。然而我還是沒有聯絡上拓也。


    又隔了一天,電話始終沒有人接聽。


    這天,我跟拓也選在大川平商店街的郊外碰頭。拓也已經先到了。他靠在電線杆旁叼了一根香菸。鋪設了鐵軌的橋梁橫在拓也的身後,一輛車廂上載運了戰車的貨運列車緩緩駛過。他靜靜地凝視著那一節一節車廂上載運的戰車,接著因為我的腳步聲而回頭。


    他麵無表情地跟我打了招呼。


    「嗨。」


    我緊張的情緒讓他的招呼聲給驅散。他的臉龐讓我有種近情情怯的感覺,或者又可以說是心緒動蕩而無法自製的感受。我抬起頭,出言回應他的招呼。


    「三年不見了。」


    盡管我們碰麵已過了午後三時,但我跟拓也都沒有吃過午餐,我們於是找了間中式餐館叫了兩碗拉麵。店內除了我跟拓也之外,還有兩群美軍的小團體坐在另一桌。放在高架子上的十四吋電視此刻正播報著政府為了因應戰爭而宣布戒嚴的消息。拓也以銳利的眼神看著電視螢幕。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拓也問話時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電視。


    「前天。我現在都睡在廢車站。」我一邊吸食麵條一邊答道。


    「你睡在廢車站?」


    「是啊。」


    回答了他的問題之後,我便問起從剛才就一直令我感到十分在意的事情。


    「你的手怎麽了?」


    他看了看左腕的三角巾隨便支吾了一下沒有正麵回答。


    「是怎樣啦?到底怎麽回事?」我開口追問。


    「晚點再告訴你。」


    拓也丟下這麽一句話,然後舉起了另一隻手繼續吃起了拉麵。這個家夥,就算受了傷吃起拉麵來的模樣還是依舊維持他一貫的端莊舉止。眼前的拓也一點也沒變。


    看著拓也這副模樣讓我覺得好有趣,不禁揚起嘴角露出了笑容。


    這麽說來,我們三年前是因吵架而分開,當時的我也打算就此不再過問他的任何事情。之後的那些日子我也認為這樣很好。然而現在我卻對於拓也當時開始交往的那位學妹有些好奇,打算開口詢問他們之後的關係。不過想想這個問題實在有點無聊,最後還是做罷。


    「然後呢?你找我出來有什麽事?」拓也問道。


    在此之前我什麽也沒對他說過。畢竟解釋起來相當麻煩,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從何說起。


    「在這邊不方便說……」我開口答道:「我們去廢車站吧?」


    他聽了沒有答話。我們之間持續了依段長時間的沉默。


    他最後還是開口說道:


    「好啊,就去廢車站聊吧。」


    前去廢車站的途中,我繞到了蝦夷工廠辦公室敲了敲門。結果依舊沒有人應們。


    「他們今天也休息嗎?拓也,你有沒有聽說什麽?」


    拓也沒有答話。


    腳邊傳來了貓的叫聲。是棲息在工廠邊的那隻野貓。


    「唉呀,是巧比呀。你好嗎?好久不見了呢!」


    我蹲下來伸出手,巧比親昵地過來磨蹭著我的身體,這讓我覺得感到有些安慰,於是順著它的動作撫摸它、逗弄著它,陪它玩了好一會兒。


    耳邊傳來腳步摩擦在地麵上製造出來的聲音。我回過頭,看到拓也帶著一臉不悅的表情轉頭跨步離開。


    「喂,拓也!」


    我最後輕撫了一下巧比,然後起身追了過去。他快步地朝著通往廢車站的山路走去,身後的我則連忙想要早一步追上他。


    我們穿過了森林來到廢車站前的草原。拓也沒有前往停機棚,而是朝向站前的月台走去。他的腳步彷佛最初便決定要往那裏移動,完全沒有想要詢問我的意思。我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一起踏上了廢車站的水泥月台。月台下的湖泊湖麵整個結成了冰,看似要是腳步放得輕盈一些就可以直接在湖麵上漫步。


    我們站在一起,從月台上眺望整個湖麵。


    「我想跟你說的事其實有點複雜……」


    我話才說出口便讓拓也插嘴蓋了下來。


    「你等等,先讓我把我想說的話說完再輪到你。我想說的是很嚴重的事,不管你說什麽我都要先講。」


    「拓也,你現在是怎樣……」


    我一派輕鬆地回話,然而他卻始終維持著方才一直扳起來的臉孔,讓我明白他想說的是非常嚴肅的事情。


    「蝦夷工廠其實是威爾達解放軍的據點。」他劈頭便直搗問題的核心。「這是現在工廠為什麽沒有人留守的理由。工廠已經關起來了。」


    「什麽時候的事?」我聽了隻是淡淡地開口問道。


    「這個禮拜。」他說完帶著驚訝的表情看著我,同時開口問道:「你看起來好像不覺得意外。你早就察覺到了嗎?」


    「沒有。」我搖搖頭。「我接受了這樣的事實而已。你以前不是就說過,這間工廠不如外表看起來得這麽單純嗎?」


    「我說過嗎?」他自顧自地念道,然後接著開口。「算了,這麽一來解釋起來就方便多了。我接下來要跟你說的事情是我覺得你最起碼應該要知道的事,所以我必須先說。不好意思,可能要請你待會先不要插嘴。」


    拓也於是開始講述這一連串漫長的故事。其中的每一個段落都讓我驚訝不已,包括威爾達解放軍的理念等等。拓也接著提到岡部社長跟她的太太分隔兩地的事情。


    他解釋著他在大學修的量子物理學跟聯邦國高塔之間具有什麽樣的關係。那座塔具有接收平行世界訊息的功能,同時也是以高度的精確性預測未來的係統。


    塔的機能失控,造成以其做為中心的領域被置換成為另外一個平行世界。美軍則將聯邦國的高塔視為一種自毀型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


    我一邊聽一邊撿起一顆石頭施以渾身的力氣將它扔向湖的彼端。


    石頭落在結冰的湖麵上,然後順勢滑向遠方。


    拓也繼續提到他成為威爾達的一員,並且參與其策劃的活動而受傷;還有他在醫院裏麵看到了始終陷入沉眠的佐由理。


    我於是知道佐由理的腦部跟聯邦國的高塔之間,彼此以相當緊密的關係連接著,每當佐由理的意識呈現複蘇的跡象,聯邦國的高塔也會跟著活性化。拓也還告訴我要是佐由理醒過來,那座塔便可以發揮所有功能。而且要是佐由理醒來,那麽這個世界很可能會在那個瞬間完全消失。


    拓也繼續講述美軍跟威爾達聯手的事情,他們打算利用威爾達的恐怖行動炸掉那座高塔……


    他說著說著便蹲了下來。在整個說話的過程中,他始終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的情緒,隻是帶著客觀的語氣陳述所有的事情。這樣的他,其實是因為他無法客觀地看待整件事情的證明。一旦拓也試圖控製自己過剩的情緒,他就會擺出這樣的態度。


    我再撿起一顆石頭扔了出去。


    這顆石頭掉下來之後也同樣順著結冰的湖麵滑向了遠方。它終將受製於冰塊的阻力,不可能滑到太遠的地方。


    拓也結束了一段漫長的話題,我沉默以對。他見狀於是又開始講述一些比較偏向專業知識的內容。諸如怎麽去證明平行世界的存在,還有平行世界對於人腦會否產生的影響等等。我想他應該是覺得忽然提到平行世界這樣的話題,也許一般人會無法理解吧。


    「你聽得懂嗎,浩紀?」


    拓也說完之後,為了保險起見而多問了這麽一句話。


    「我懂。這麽一來我就全部都能夠理解了。」


    聽完拓也的話,我整個人豁然開朗。畢竟我過去一直都是以具像化的方式看待拓也口中所謂的平行世界。


    「你是怎麽理解這些事情的?」拓也聽了開口問道。


    「我們都隻是有機交流電所引燃的其中一盞藍色火光。」


    「你說什麽?」


    「這是宮澤賢治的詩,大概是說所有的人類不過都隻是存在於假說之中的一種現象罷了。」麵對拓也的疑問我於是答道:「無論是這個世界或是人類的存在都隻是一種假設,就好像幽靈一樣。而澤渡則是決定要讓哪一種假設持續作用的關鍵。」


    「……這還真是詭異的說法呢!」拓也思考了數秒鍾之後囫圇吞棗地接受了我的比喻。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說:「要是將那座高塔破壞掉之後,那澤渡會怎麽樣?」


    「這種事情誰有辦法知道呢?不過話說回來,有一種可信度頗高的說法。」


    「什麽樣的說法?」


    「現在的澤渡其實可以說是艾克森·月衛博士所設計的量子塔支援係統。本來應該由那座塔來處理的訊息,現在是由澤渡的腦來取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澤渡的意識中的這個部分便是由塔的係統加以控製。也就是說,澤渡跟塔之間並不是建立在交信聯係的關係,而是同化。塔就是澤渡的腦,而澤渡就是塔。」


    「怎麽會這樣……」


    一股戰栗感從腳邊竄到了我的肩膀上。


    「要是……」拓也說:「把塔破壞掉的話,澤渡的意識大概會永遠停滯消失吧。」


    冰冷的氛圍此刻彌漫在我倆之間。


    「我要說的話到此為此了。」拓也說:「換你。」


    「要駕駛薇拉希拉?」


    拓也重複了我說的話。我邊走邊把我所經曆的一切告訴他。跟他提起的那些事情比起來,我所說的這些顯得含糊而籠統。我們從後門走進停機棚,然後打開了電源的總開關。幾盞聚光燈同時射出了白光,照在室內白色的機翼上。


    「你要讓澤渡搭乘這架飛機嗎?」拓也再一次問道。


    「對。」


    我伸手輕撫著薇拉希拉。


    「最後的組裝工作隻要在一天就可以完成了。剩下的問題就是導航係統……」


    「你等一下,剛剛我說的那些你真的有聽進去嗎?澤渡現在依舊陷入沉睡,而那座塔……」


    「塔成了恐怖攻擊的目標對吧?我當然有在聽。」


    我縮回了放在薇拉希拉上的那隻手,轉身朝著坐在木椅上的拓也那邊走去。


    「拓也,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我不是說了嗎?我一直在想,要是載著澤渡一起飛到塔那邊去,她就可以清醒過來了。」


    拓也的視線沒有放在我的身上,他眯著眼睛,有意無意地望著桌上那台數據機閃爍的燈號。


    一會兒之後拓也開口說道:


    「你就是為了這種蠢事回來的嗎?」


    他的口氣帶著十足的輕蔑,讓我整個人僵在那兒。


    我完全沒有想到拓也會這麽說。他這句話讓我覺得意外而失望。我的內心為此燃起了一絲憤怒的焰火。


    「你怎麽可以說這是一件蠢事……」


    我詞窮了。為何我總是無法完整的表達我心中的想法?


    「我們不是跟佐由理約好了嗎?」


    數據機上的紅色燈號依舊一明一滅地不斷閃爍。拓也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那架數據機,這讓我忽然對燈號感到氣憤。我靠近桌子,原本打算要關掉數據機的電源,但是終究覺得這麽做毫無意義而做罷。我將手放到了桌邊,用力地握住了桌角。


    「我一直夢到澤渡所做的夢,這樣的情形這幾年來從沒停過。」


    我低頭看著桌子的木紋,接著開口說道:


    「澤渡總是一個人孤獨地待在沒有人的地方,然後說她什麽也記不起來。不過她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


    我轉頭看著薇拉希拉的機翼,聚光燈偏藍的光線照在機翼上。然後我轉頭麵向臉色蒼白的拓也。他一直保持著同樣的姿勢沒有任何動作。


    「我在夢中又跟佐由理重複了一次約定。我告訴她這次我一定要帶她到那座塔去……我不認為那隻是單純的一場夢而已!」


    我提高了音量,將胸口裏所有的空氣全都一口氣吐了出去。


    拓也從羽絨衣的口袋裏麵取出了一包香菸。他叼起了一根菸點了火,吸了三口後隨著歎息將最後一口煙一起吐了出去。


    「到現在你才回來,結果竟然就隻是回來說這些夢話。光是看到你我就覺得很火大。」


    他彈了一下菸頭上的菸灰,擺出一臉「這麽無聊的事情也要追究到底」的無奈表情。我對他這般態度感到愕然。


    他采熄了腳下橘色的菸蒂然後站了起來。


    「我沒時間陪你玩這種小孩子的遊戲。」


    他從懷裏取出了手槍,我起初沒有辨識這東西究竟是什麽。


    「你就是從頭到尾都無法放棄對這鳥東西的執著。」


    他靠近薇拉希拉,以熟練的手法將彈匣送進了槍膛,然後拉動了槍身將子彈上膛。


    「我讓你把它忘掉……」


    拓也說完便舉起手槍指向薇拉希拉。


    「住手!」我反射性地發出了嘶吼。


    拓也擺出了冷酷無比的眼神。


    這是在我還維持著自我意識的時候所看到的最後一幕景象,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便渾然不覺了。我幾乎處於失神的狀態,隻有身體不理會我的意誌擅自行動。我時常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身體會趕在思考之前自動地做出反應?好像此刻我的身體不是自己的一樣。


    槍聲響起。


    我的耳膜被槍聲擊發時的音爆侵襲。


    停機坪外傳來烏鴉受到驚嚇而振翅飛離的聲音。


    拓也倒在地板上。自動手槍落到了地板上滾動了一下。


    不需要特別確認,我也知道薇拉希拉沒有受到傷害。


    右手的拳麵傳來一陣麻痹的感受。我一拳將拓也擊倒在地上。我此刻方才察覺到自己做了什麽,慌亂的氣息反應出了心裏激動的情緒。無論我多麽努力地喘息,依舊無法平複心中的亢奮之情。血液甚至隨著急遽的喘息拚命往腦袋上竄去。


    拓也吐了一口口水站了起來。他走到我的眼前,然而我卻因為亢奮的情緒而沒能即時反應過來。一陣衝擊之下,我知道有東西打在我的臉上,這才曉得自己挨了一拳。意識頓時陷入一片茫然,然而我依舊拚了命地維持自己的意識。我倒了下去。咳了一下之後我發出咆哮。


    「拓也!」


    這陣怒吼搔弄著自己的耳膜。憤怒、懇求,還有困惑的情緒三者摻雜其中。我從地板上坐了身子,雙手緊緊握著拳頭,手腕的肌肉變得結實,看來我的身體正打算再還拓也一個拳頭。我右腳蹬了一下衝了出去,然而眼前卻出現一隻槍正對著我的眼睛。視線之中這個圓圈顯得特別黑暗。我一動也不動。在意識到危險或死亡之前便已經無法動彈。我看著緊握著槍托的那隻手。那是一雙我再熟悉不過的手。手臂的延伸之處,我透過眼鏡跟拓也四目相望。


    「讓你選!你是要救澤渡還是要救這個世界!」


    拓也沒用多大的聲音說話,然而這聲音卻響徹了整間停機棚。也許這不過隻是我的錯覺罷了,然而我卻受到了聲音的威嚇,身體完全無法動彈。拓也手中握的是不是手槍此刻已然不再重要。因為更具有衝擊性的東西已經擊發。我連眼球也整個僵住。我明明知道這個道理,但是我不願聽到的事實此刻還是從拓也口中竄進了我的身體。他放下手槍,然而方才擊發的子彈此刻依舊梗在我的心裏。


    拓也轉過頭,揚起一陣腳步聲朝停機棚的後門走去。


    他的腳步聲傳入了我的耳中,那聲音維持著他一貫步行時的韻律。這個韻律在我的腦中化成了某種特殊的節奏。


    水色的天空下,


    清風拂過反射著陽光閃耀的雪原高地……


    「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痛苦了!」我叫喊著。


    一隻鳥在炙熱的紫外線中,


    帶著一顆受到汙染的心靈……


    「佐由理的事情一直都在我的腦海中徘徊不去!」


    試圖回憶彌漫著陳舊水色的蒼穹之夢。


    「我想要讓自己不再去想佐由理的事,可是我卻換來難以言喻的痛苦!」


    那記憶已然褪色。


    「我們的時間都是靜止的,心情也凍結在那年的冬天。再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我們都隻會跟這個世界越拉越遠了……」


    它是一葉扁舟。


    「所以才更要把那座塔炸掉呀!」拓也發出了咆哮,他腳下踩出的韻律同時消失。


    「拓也,你變了。」


    我說話時雙腳依舊定立在原地,視線沒有移到拓也的身上。


    「當然會變。」他丟下這麽一句話。「浩紀,反倒是你始終都像個孩子。」


    停機棚的後門無情地應聲闔上。


    搖搖晃晃的航程中,大雪刻畫的世界太過寂靜,一切渺無聲息。


    ————鳥


    4


    拓也身處夢中。


    要拯救這個世界嗎?


    其實對拓也來說這個世界會怎麽樣根本就無所謂,這個世界要怎麽發展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然而,如果沒有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便無法貫徹自己的決心。他唯一的願望不過就隻是想要讓那座塔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罷了。他想要扼殺潛藏在自己心中的那個幼稚心理。當他破壞了那座高塔,連帶使佐由理也無法得救,但是他卻可以從自己的過去得到解放。


    「好棒……是飛機!」


    夢中的拓也置身廢車站旁的停機棚內。佐由理也站在旁邊。那是國中三年級時的佐由理。她跑到薇拉希拉的旁邊,回過頭喊出了這麽一句話。


    時值炙熱的夏天。廢車站的周圍彌漫著整片濃鬱的綠色。


    拓也從夢中清醒。


    他跳下床,不禁開始咬牙切齒。挨了一拳而顯得紅腫的臉頰隱隱作痛。


    「可惡!」


    5


    我處在夢中。


    臉頰的肌肉傳來些許麻痹的觸感。顎骨有些疼痛。我的心情糟到了極點。放學的鍾聲響徹了整個校園。鍾聲告訴學生們,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春天的氣息曖昧溫暖且潮濕,濕潤的感覺布滿了我的每一吋肌膚。夢中的我比起現在的體型稍微小了一吋,以十五歲的年紀走在國中校舍的走廊上。窗外的淡粉紅色的櫻花在風中搖曳。枝頭上已經露出了成簇綠油油的嫩芽,風中飄著櫻花的花瓣。


    找到了刻著三年三班的木牌,我走進教室。在喀啦喀啦的摩擦聲中我推開了老舊的木質拉門。有人還滯留在教室裏麵。是哪個同學還留在這裏沒有回去嗎?


    是佐由理。


    她一個人獨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當我走進了教室,便看到她連忙擦拭著眼角上的淚水。我假裝沒有察覺到她正在哭泣。此時的她身上穿著體育外套。就一個不適合運動社團的學生來說,放學時維持這副模樣其實是相當奇怪的現象。然而我並沒有多加思索這個疑點。


    麵對眼前這個情況我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稍加解釋為何我會回到教室裏來。


    「我忘了拿東西。」


    「這樣啊?」


    盡管佐由理試圖裝出平靜的態度,然而聲音中卻依舊帶著顫抖。


    教室裏除了我的腳步聲之外聽不見其他東西的聲音。我一邊走向自己的座位,然後為了緩和當下的氣氛而開口對佐由理問了一句話。


    「澤渡,你沒有要回家嗎?」


    「啊,嗯……我要回去了……」


    佐由理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然後似乎在意起了自己的外表,偷偷地拉了拉運動外套的衣角。桌上置著她的小提琴琴箱。


    我歪著頭,伸手在自己的書桌抽屜裏摸來摸去,然後取出了兩本雜誌。這麽做作的動作其實是因為意識到了佐由理的存在而出現的不自然反應。我感受到了佐由理的視線。


    「浩紀,你的臉怎麽了?」


    她的問話讓我心跳加速。


    「我跟拓也起了一點爭執……」我邊說邊將雜誌放入書包內。


    「沒關係吧?」


    「沒事的,我們應該馬上就會和好了。」


    我說完便將書包的背帶扛到了肩上。


    「澤渡,我先走囉!再見!」


    「啊,浩紀,等我一下!」


    我聽到佐由理叫住我,於是回頭看她。她此時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要去車站嗎?」


    「是呀,怎麽了?」


    「可以等我一起去嗎?我馬上換衣服。」


    佐由理走進了女子更衣室然後關上門,我則靠在走廊的牆壁上等她。視線一直落在女子更衣室的門口怎麽想都覺得怪怪的,於是我便轉頭望向窗外的景色。太陽已經西斜,暖色調的光線透過玻璃投射進了校舍。


    此刻的走廊上已經完全看不到人影而顯得空蕩蕩。女子更衣室的門扉那端微微傳來佐由理衣服摩擦的聲音,我極力地壓抑自己腦中若隱若現的遐想。佐由理不一會兒便換好了水手服走出了更衣室。她的胸前抱著那個小提琴的琴箱。


    「我的心裏一直都有一種預感……」


    這時我們兩人正肩並著肩,橫越校園裏光線有些昏暗的操場。佐由理忽然說出這麽一句話。與其說她這句話是對著我說,倒不如說她是在自言自語。


    「什麽樣的預感?」


    「一種將要失去什麽東西的預感……」


    我們步出了校園,橫過一條樹林旁邊的窄道。


    「明明這個世界是如此美麗,可是這個世界上就隻有我一個人……」


    眼前盡是疏落的民宅還有滿山遍野的田地。


    「隻有我一個人將要遠遠地離開這裏……」


    在這一片荒涼的道路上,一台自動販賣機座落在路旁。在這個夜幕低垂的時候,那台機器上投射出的白色螢光,此刻散發著一種寂寥的氛圍。


    我在販賣機前停了下來,從口袋裏取出了散放著的幾枚硬幣,投入販賣機內買了兩罐溫咖啡。我將其中一罐塞到了佐由理的手上,過程中並沒有特別注意她臉上的表情。


    這場夢裏所發生的事大概是三年前……不,應該已經是將近四年前的事了吧。我完全不記得當時的自己到底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動作。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動作大概有著這樣的意涵:也許哪天你會離開這個世界,遠離所有事物成為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不過我會永遠記得你身上那個擁有燦爛光輝的特質。我將會記得埋藏在你心中的那份溫暖。


    盡管此刻的我猜想當時自己想要傳達的應該就是這樣的想法,然而當時的我卻無法理解,而這樣的情緒要用語言表達也並非這麽容易的事情。


    我將咖啡交給佐由理之後轉身繼續往前走。然而,佐由理卻停留在原地。


    我回過頭看她。


    此時的天空染上了整片低彩度的暗紅色。


    遠方的那座高塔反射著夕陽而與天空融成一體,直挺挺地聳立在佐由理的身後。


    佐由理沐浴在夕陽紅色的微光之下,置身在這片日暮時分的景致中。


    她的身後是那座高塔。把小提琴抱在胸前佐由理對我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這時,我彷佛看到佐由理正處在這個光輝燦爛的世界中心。


    風拂著佐由理的發梢在空氣中飄蕩,她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


    我也看著佐由理。


    「是啊,原來如此……」


    *


    我在廢車站的停機棚中醒來。暖爐散發出來的熱氣烘暖了我的臉龐。才剛夢醒,前一刻的夢境卻馬上消失無蹤。我將手放在額頭上坐起身子,身後是停機棚內的沙發床。


    「剛剛我好像……」


    我絞盡腦汁,試圖取回方才消失的夢境,試圖找回我在記憶的迷宮深處所找到的那個景象。然而這個十分重要的記憶在夢醒之後消失,隻留下殘存的情緒讓我的內心慌亂不已。


    「我好像才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為什麽重要的事情總是隻出現在夢裏?為何這些夢總在夢醒時分變得再也無法觸及?我不甘就此罷休,持續朝著意識深處摸索。然而,結果終究沒有任何收獲。


    我清楚地體認到什麽叫作孤獨。此刻的我孤立無援,一切的事情都得自己獨力完成不可。而我正是為了自己一個人把所有剩下的工作結束掉才回到這裏。


    心情開始平複下來。


    我熄掉暖爐裏的火,走出了停機棚。我的想法變得積極多了。我抬頭望向眼前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藍色天空,周圍一片白蒙蒙的積雪。推門的聲音驚動了四周的鳥群,它們振翅飛向天空。


    我在原地停留了一下,利用了短短數秒鍾的時間眺望了眼前的景色。隨後我便飛快地沿著山路朝山下跑去。


    我邊跑邊開始思考自己該做的事情。隻要找出具體的方法,一切的事情處理起來都會變得簡單。


    我得要讓岡部社長取消炸掉那座高塔的恐怖活動,或者試圖說服他延期行動。同時我也得將佐由理從那間大學裏的附設醫院中帶出來,在那座塔被破壞之前到達那裏。盡管要做的事情變得多了些,但總會有辦法的。當然,我非得要讓這些事情順利不可。現在的我,沒有撤手或退讓的機會。


    我穿過了鐵絲網的破洞潛入蝦夷工廠的圍地裏麵。


    如果是過去的我,一定會直直朝中庭走去。然而這次我為了掩人耳目,刻意迂回地沿著外圍的鐵絲網繞進去。我來到了廠房外頭,此時的廠房鐵卷門緊閉著,儼然就像是一個沒有開口的大箱子。廠房的出入口當然都上了鎖,我整整繞了一圈,沒有找到任何可以進出的地方。


    我朝向那棟鐵皮屋辦公室走去。工廠跟辦公室彼此是相通的,然而辦公室的出入口也全都上了鎖。不過辦公室的窗戶畢竟跟鐵卷門不一樣,我貼到窗邊,摒息窺探著室內景象。裏麵完全看不到有人活動的氣息。


    我躡手躡腳爬上了麵對庭院的鐵梯,朝著位在二樓的辦公室入口走去。入口處的鋁門窗上嵌著一片毛玻璃,我貼在毛玻璃上,稍微看了一下門內的狀況。


    在判斷裏麵沒人之後,我用一個空罐子打破了門上的毛玻璃,接著從玻璃外部伸手進了門內,扭開門把上的鎖打開了房門。室內理所當然地沒有任何一盞燈光,一片黑暗。


    我走進室內。


    根據我的判斷,用於恐怖攻擊的無人飛機大概有五成的機率還留在工廠裏。我隻要動些簡單的手腳,在他們打算讓飛機起飛的時候發現就好。


    我希望能夠讓整個恐怖攻擊延後半天,順利的話最好可以讓這個行動延宕一天左右。


    我走進了一個隻有單人可以通過的狹廊。


    我在走廊的轉角被人擒住。太大意了……在我被抓住的瞬間,一股強力的拉力將我甩到地上,然後整個人被壓製住了。肩膀傳來手臂被硬扳到身後而竄出的劇痛。在對方的壓製下,我要是輕舉妄動,關節瞬間便可能脫臼。


    一個硬物抵在我的後腦杓上,那大概是我昨天看過的東西。我感受到自己的冷汗直流,全身的毛孔在瞬間放大。


    「果然是你,你長大了嘛……你現在這個舉動是為了還我寫信給你的謝禮嗎?這還真是恩將仇報啊!」


    耳邊傳來岡部社長的聲音。我無法回頭,眼前盡是地板上的灰塵而已。


    「岡部社長!」我揚聲叫道:「要是把塔炸掉,澤渡會死的!」


    「什麽?」岡部社長用槍抵著我的那隻手,還有扣住我肩膀上的力道完全沒有放鬆。


    「澤渡之所以會陷入沉睡,都是因為那座塔的關係!她的腦部跟塔的運作彼此相係著。請您終止這次的行動,如果您不願意,拜托您至少延後行動,等我把佐由理帶回來再展開攻擊。」


    「浩紀,我聽不懂你說什麽。不過……」岡部社長低沉的聲音在我腦後揚起一陣聲音的波動。「這個計畫現在是不可能改變的。」


    「拜托你,岡部社長!」


    「不行,這已經是決定好的事,不可能更改。還有,我也不會讓你離開這裏。」


    一股寒意竄上了我的心頭。岡部社長手上的那把槍抵住我的後腦杓,強勢地將我的頭壓到了地上。


    我會死,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可能會死的事實。


    盡管我想要掙紮,卻因為岡部社長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我的腳上,讓我完全無法動彈。


    我眯起了眼睛……


    「等一下!」


    這聲音讓我的身上竄起了一陣痙攣,瞬間我以為自己已經遭到射殺。然後接著一陣腳步聲走近,這是我所熟知的節奏。


    「怎樣啦?」岡部社長開口說道。


    「請讓我們兩個人來執行那座塔的爆破工作。」這是拓也的聲音。


    我試著抬起頭,槍口冰冷的觸感此刻更貼到了我的後腦杓上。他右手環在身上,左手包著三角巾,乍看之下彷佛雙手叉在胸前的模樣站在走廊前端。


    「我跟浩紀會把塔給處理掉。我們可以用薇拉希拉一起載運佐由理跟飛彈完成這次的任務。隻要讓佐由理到達那座塔,她就可以清醒過來了。在這之後我們再把飛彈射出去。」


    「喔?」


    「無論如何,為了佐由理都得要把那座塔給炸掉。隻要佐由理醒過來,那座塔會怎麽樣都無所謂了。為了佐由理……不,不對,我們是為了自己而得要飛到那座塔那裏去。」


    「……」


    「拜托您,岡部社長!」


    「拓也!」我從喉嚨深處盡力地發出聲音。


    「豈能就這麽順著你的意思去辦?」


    岡部社長的一句話讓拓也手腕上的肌肉一下子繃了起來。


    一陣無情的沉默彌漫在整個空間之中。


    從我的角度隻能看到拓也的身影。他瞪大了眼睛睨視著岡部社長。拓也的肩膀幾度因呼吸而起伏。


    「……我是想拒絕你啦!」岡部社長說話時從我身上移開了自己的身體。「不過我這個人呀,對於這種說詞總是沒辦法拒絕。再說威爾達成立的宗旨,本來就是讓原本被迫分開的事物回複到原有的模樣……你們可一定要把那座塔給破壞掉喔。」


    「岡部社長……」


    我帶著急促的呼吸,口中數度重複著同樣的詞句。


    「我會把飛彈鎖定程式的資料給你。」岡部社長敲了一下我的腦袋,然後轉頭對拓也說道:「你們趕快把那架飛機完成,好把這些資料輸入到那架飛機上去。」


    拓也聽了終於將三角巾底下緊握的那把手槍塞回到了口袋裏去。他隨後又在牛仔褲上來回擦拭著手心的汗水。


    6


    拓也開車奔馳在夜晚的街道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麽辦。現在的他沒有時間嚐試各種複雜的計畫,而且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也隻剩下唯一的方法。


    拜托笠原真希幫忙。


    然而拓也其實並不想把她卷入這次的行動之中,而且無論如何都希望能夠避免。不過拓也已經別無選擇。他沒有時間了……


    拓也半推半就地將車子駛進了大學的校地。他將車子停放到平常沒有人使用的地下停車場,然後來到富澤研究室專屬的院生室。


    「你現在這個時間還來實驗室呀?」


    時值淩晨兩點鍾左右,笠原真希卻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麵對著電腦桌。拓也原本打算打電話把她找出來,卻因為沒有在這裏碰見她的心理準備而產生了些許意誌上的動搖。


    「你也是,怎麽這麽晚還留在這裏……」


    「我得要料理那位患者的事,所以今天值班嘛!」


    「是喔……」


    「本來預定要把那個孩子送回本國去的,結果最後沒有趕上……」真希轉過椅子麵向拓也。「明明這兩天可能就會開打了。」


    拓也走到真希附近的桌子旁邊,將身體輕輕地靠到了桌上。桌上置著一本最新的新聞周刊,他順手便拿起了那本雜誌。


    「該怎麽辦呢?」拓也開口說道:「其實戰爭就在眼前,也許現在已經不是處理佐由理問題的好時機……畢竟要是戰爭的規模擴散開來,我們研究那座塔的意義也許就會跟著消失吧。」


    「你不要說這麽叫人感到害怕的事情啦……聽說甚至會有恐怖攻擊。不曉得這是真的還假的。」


    「攻擊哪裏?」


    「就是那座塔呀!你沒有聽說嗎?」


    「沒聽說呢!你從哪裏聽來的?」


    「也許這個研究室也會成為攻擊的目標吧……」


    真希拿起了一根百吉巧克力棒放到了嘴裏。


    「討厭,這麽說起來,這兩天不是最危險的時候嗎?」


    「沒事的啦。」拓也淡淡地答道。


    「為什麽你會這麽說?」


    「因為這裏隻是以研究那座塔為目的,跟南北分裂的原因扯不上關係。威爾達隻是為了反抗南北分裂的現況而行動而已。」


    「喔?」


    「所有的問題都是出在南北分裂上。把原本完整的事物強行切割開來終究是會造成問題的。真希,其實我最近開始覺得,也許月衛博士所要做的就是同樣的事情……」拓也翻著雜誌開口說道。


    雜誌的內容正是報導著戰爭危機的特別報導。


    特報!恐怖攻擊的威脅!


    跨越最後一道警戒線的倒數計時!招致長期戰爭的國際情勢……


    雜誌裏充滿緊張氣氛的標題。


    「塔的周圍出現了拓撲變換……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無從得知,雖然那個現象大概可以斷定是塔的機能失控,不過我也在想,也許那根本就是艾克森·月衛刻意設計的陷阱。這其實是一種恐怖行動,他想要藉此表達自己對於南北分裂的抗議。要是這個現況還要持續下去,那麽他就乾脆把蝦夷、本州,還有聯邦國一起葬送掉……」


    真希圓睜著眼睛盯著拓也。她拿著百吉巧克力棒的手整個僵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真希忽然將視線從拓也身上移開。


    「你有時候會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呢!總覺得你身上好像藏有很多秘密。」


    「不,沒這回事。」


    真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開口驅散此時彌漫在兩人之間的尷尬氣氛。


    「抱歉,我去泡個茶。」


    她走向拓也,然後在繞到茶水間之前,伸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等等,我幫你處理傷口。」


    真希衝了兩人份的咖啡,然後到了共用的置物櫃取出一隻急救箱。她回到院生室要拓也坐下,於是拓也便聽她的話乖乖地坐到了椅子上,讓真希為他處理臉上的傷。


    「你最近渾身都是傷呢!」真希一邊幫拓也塗藥,同時開口說道。


    「抱歉……」


    「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嗎?」


    「沒有,沒什麽特別的事情……」


    她站到拓也的麵前,幫拓也貼上一塊ok繃。此時真希微微隆起的胸部,跟著她胸前的那張識別證一起橫在拓也的視線前方。他察覺到每當自己接受了對方的溫柔,他的心靈便會變得怯懦。有姊姊是這樣的感覺嗎?雖然有些不太一樣,不過應該非常類似才對。


    「抱歉……」拓也再一次說出方才已說過的話。


    真希在短暫的瞬間皺了一下眉頭。那個表情一下子便消失在她的臉上,隨即恢複成平常的模樣。她開始收拾用過的棉花棒。


    「他是我以前最要好的一位朋友。」拓也喃喃徑自開口說道。


    「咦?」真希聽了回過頭來。


    「就是打我的那個人。我們過去有著同樣的憧憬,懷抱著相同的目標。」


    「嗯。」真希溫柔地點點頭。她總是這麽樣的溫柔。


    「不過我們各自到了不同的地方,也失去了自己的目標……該怎麽說呢?我不知道該朝什麽方向前進。然而我的體內依舊充滿了一股莫名的力量跟衝動,我無處發泄。總覺得自己彷佛被困在什麽地方一樣……」


    「嗯。」真希應聲暗示著拓也繼續說下去。


    「所以當我來到這間研究室,我才整個人得以安心下來。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了自己該做的事。除此之外,能夠碰到你也讓我覺得很高興。」


    他抬頭望著真希。眼前的這個女生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潮。


    「所以……」拓也說著站了起來。「所以我真的不想把你卷入這個事件之中。我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


    拓也走到可以摟住真希的距離,想要抱起她但終究還是做罷。她抬頭看著拓也。


    拓也伸出手,然後取下了真希胸前的識別證。


    真希盡管對此感到困惑,卻也沒有抵抗。她抬起頭來帶著渴望獲得解釋的眼神看著拓也。


    拓也將識別證放入口袋以後回頭看了看真希一眼,隨後便朝出口走去。他的眼眶泛起了淚水。拓也知道自己就要哭了出來。真希散發出了一種不同於以往的感覺,拓也察覺到了,但是她卻沒有任何的行動。拓也終於伸手操作起了門邊的開關。


    「我現在有非完成不可的事情。等到一切都結束了……我想再回來找你。」拓也說話時回頭看了真希一眼。


    她忽然驚覺,這是臨別前的詞句。而且她領悟到了這樣的說法很有可能是再也見不著麵的告別方式。真希驚叫出拓也的名字,同時朝著拓也的方向跑去。


    拓也在真希跨出第一步之前便打開門,然後很快地跨出了院生室。他離開後立刻將門關上,同時用真希的識別證將門上了鎖。這棟大樓裏,隻要沒有識別證所有的門都打不開。


    拓也站在走廊上,一直盯著自己鎖上的門扉。他佇足在原地好一會兒,心想門的那端,真希一定拚了命地敲著這扇無法開啟的門扉。然而這扇門厚重而得以將空氣隔絕開來的設計連聲音也透不出來。


    拓也終於下定決心邁開了腳步。


    拓也抱著一袋整理了私人物品的運動背包來到了特殊病房的門前。


    他使用了真希的識別證刷過門邊的讀卡機。空氣活塞運動的聲音中,厚重的自動門向側邊滑開。


    佐由理的身體跟上一次看到的時候維持同樣的姿勢就躺在床上。


    真美……這種美感彷佛一支箭,穿過了正確的途徑深入複雜的迷宮而直接一擊貫穿靈魂深處的意識一般。


    這樣的感受讓拓也在觸碰這位女性的時候心中多了一份敬畏之情。


    「澤渡……」


    拓也抱起這位女性,很快地幫她穿上了自己為她準備的衣服,然後用外套將她裹住。


    「澤渡,這次我們一定帶你去那個約定的地方。」


    他背起了佐由理,走在四下無人的走廊上。通往地下停車場的路上,有個人擋在拓也的麵前。


    「白川,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富澤教授的臉上顯出了過去從未有過的嚴肅表情。


    「教授,您所指的是什麽呢?」


    「我可以讓你現在就把那個孩子帶回到病房裏去,然後放你一個禮拜的假在家裏休息。我會把這一切當成從沒有發生過。我會忘記這件事,你也不會記得,真希也會願意配合的。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不,教授,我非得趕上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任務不可。」


    富澤教授聽了之後誇張地歎了一口氣。歎氣是他的習慣。


    「白川,你最好聽清楚。這個孩子現在可是美日聯軍這邊最為重要的實驗體,要是你把她帶走了,你想想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別說是研究工作了,恐怕你今後一輩子都無法在非共產主義國家生活了。」


    「大概是吧。」拓也回應了一個堅決的語氣。「不過,也許她還有救……」


    「坦白說,比起她,我更重視你,白川。你擁有才能,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繼續現在的研究工作,然後有朝一日以一位傑出研究員的身分光耀於世。」


    「我隻能跟您說聲抱歉了……」


    「其實除此之外還有拓撲變換的問題。要是她清醒過來,這個世界也許會整個消失也不一定。」


    「關於這點,我們會設法解決的。實際上,我們也已經想好了解決的方法了。」


    「威爾達嗎?」富澤教授清楚這個計畫。「事情會如你們所想得那麽順利嗎?你打算以全世界做為賭注奮力一搏嗎?」


    「是的。」拓也點點頭。「我是打算這麽做。」


    這句話說畢,兩人彼此交望的眼神轉而銳利。


    「這條路對你一點意義也沒有……」富澤教授先一步開口說道。


    「不,教授。這是我必須選擇的道路。要是不這麽做,我的靈魂將會永遠乾涸死去。」


    拓也在開口的瞬間明白到,盡管這樣的說詞隻是為了應付富澤教授,但是對拓也而言,實際上就是如此。


    「教授,您沒有遇過非得舍棄一切也要完成的事物嗎?對我來說,現在就是這種情況。」


    富澤教授的表情明顯露出了些許動搖的心緒。看來拓也的言詞確實擊中了富澤教授心靈深處的某個核心部分。


    「其實一直到前一刻為止,我的決心都不是特別堅定。不過跟您聊了這幾句話,讓我確信我必須這麽做。請您讓開。」


    「……」


    「請您讓開。」


    富澤教授終於無力阻攔,讓出了去路。拓也與富澤教授擦肩而過,筆直朝著前方走去。而此時的富澤教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拓也通過自己的身邊。


    「教授……」拓也說話時並沒有回頭。「真的很感謝您的體諒。」


    他說完便再度邁開了腳步,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現場。


    拓也的房車行駛在一片漆黑的天空下。一路上幾乎所有的號誌燈都隻是一明一滅地告訴駕駛緩速行駛。偶爾碰到了紅燈,拓也便會回頭確認躺在後座上的佐由理。他這趟車程中沒有抽菸。


    前麵沒有車子行駛,對向也沒有來車,拓也花了一個小時便來到了蝦夷工廠。岡部社長靠在辦公室一棟二樓陽台的欄杆上等著拓也回來。他看到拓也的車子駛入工廠的圍地便走下階梯來到中庭迎接他。


    拓也走下車便聽到岡部社長開口問道:


    「小妞真的可以因為飛到那座塔就醒過來嗎?」


    他問話的同時探頭看著車內身上包覆著一件毛毯的佐由理。


    「其實我剛開始也是半信半疑的……不過我現在可以肯定她一定會醒來。」


    拓也看到岡部社長點起了香菸,自己也跟著叼了一根。他吐了一口輕煙然後接著開口說道:


    「那座塔大概就是佐由理跟這個世界之間唯一的聯係。就連她現在處在夢中,也一直等著薇拉希拉來接她。澤渡在陷入沉眠之前知道自己將會跟這個世界分離,所以事先拜托我們,要我們救她……其實我跟浩紀,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一直有這樣的感受。」


    拓也將菸蒂扔到了地上,用腳踩熄它。他沒有吸多少口,因為他的身體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尼古丁的渴望。低頭望著腳下的視線此時又拉回到了岡部社長身上。


    「薇拉希拉是兩人座的飛機,我的手傷成這樣也不能駕駛,所以我會留下來看著那座塔的結束。岡部社長……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什麽事?」


    「你為什麽會願意讓我們兩個人來做這件事呢?」


    「這個呀……」


    「老實說,我覺得在這個時候改變計畫,讓整個行動增添一分不確定的變數並不是威爾達最好的選擇。為什麽你會同意?」


    「這個嘛……」


    岡部社長含著菸草自顧自地笑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道:


    「以前有兩個妄想要做一架飛機的小鬼……不是指你們,是更久以前的事。」


    「咦?」


    「那是一架螺旋槳式的水上飛機。他們為了吸引一個女生可是拚了老命呢!」


    「……」


    「我隻是想起了有那麽一件事而已……」


    「那兩位是否都是我所認識的人呢?」拓也聽了之後開口問道。


    「你說呢?那麽……我也回問你一個問題。」


    「請說。」


    「讓你這麽做的理由,是想要救那個小妞嗎?」


    「也有。另外澤渡也曾經拜托過我們,而我們答應了,所以我們有履行這個約定的責任。除此之外,我也是為了我自己。許下的約定就必須要完成,這是為了我自己。我無法抱持著愧疚的心情過一輩子。我必須證明自己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裝模作樣的小鬼,現在真的長大了呀?」岡部社長叼著菸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語畢,他忽然狐疑地抬起頭望向了天空。


    「咦?我才剛覺得冷,竟然就真的下起雪來了。」


    雪花片片疏落地從空中飄了下來。這個時候垂直看向天空,雪片會像是從視線的消失點中向外散射開來的模樣。它們圍繞著這個經由視覺虛擬出來的圓心劃出螺旋狀的弧線,無數的白色結晶從天空中灑落。


    「趁著大雪之前我先離開了。」拓也開口說道。


    「嗯……對了,提醒你一下。」


    岡部社長靠近拓也,用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好不容易和好了,你們可得珍惜這個默契呀。」


    *


    到前麵一段為止,是拓也日記裏寫到的最後一個段落。


    這些我從沒有親眼見到的情境,過去不止一次地頻繁出現在我的夢裏。


    7


    我忍耐著下雪的夜裏特有的一種了無生氣的氛圍,來到了廢車站旁的停機棚裏。進了停機棚,我埋首在自己用了三年多的筆記型電腦前。


    由於薇拉希拉采用的是線傳飛控係統(注11),即全電腦控製的平衡係統。也就是說,程式方麵必須分毫不差,而且擁有能夠完全掌控飛機每一個細微機件平衡的高精密度。這樣的程式撰寫工作好比在人工的身體內設計每一條細部的神經一般,是連接意識與肉體的作業。雖然這隻是為了三年前我跟拓也攜手合作的工程進行收尾作業的工作,不過我對於程式方麵的反應力一直都相當遲鈍。


    我在bios的序列中判讀需要的調整項目。閃爍的綠色文字折騰著我的眼睛讓我覺得疲憊不堪。


    「是哪個檔案呢……這個嗎?」


    我喃喃自語的同時輸入了預想的檔案名稱。這個動作讓駕駛艙內的螢幕發出了警示音。


    指令出錯。手邊的電腦液晶螢幕上秀出了紅色的文字————bios的版本不對啦!不會好好確認呀,豬頭!


    不悅的情緒瞬間湧上心頭,我閉上了眼睛歎了一口氣,不禁喃喃道出了抱怨。


    停機棚的後門傳出了門把被拉開的聲音,我的神經不禁抽動了一下。


    拓也帶著遲緩的腳步走了進來。他背上多出了一個人影。看到那一頭帶著斑駁白雪的烏黑秀發,瞬間讓我整個人僵在那兒。我回過神連忙將桌上還點著火的那個暖爐搬到沙發床的旁邊,等著拓也將背上的那個女生背到沙發床上。他為佐由理裹上了棉被。


    我跟拓也一起默默地看著她的睡臉。


    盡管十八歲的她在這三年間外貌有著顯著的改變,卻跟我所夢到的模樣沒有一分一毫的差距;過去的那些夢果然不隻是夢……


    佐由理安靜地沉睡著。暖爐融掉了她身上的雪片,雪水順著她的發梢滑落。


    佐由理現在就在處這裏……她不再隻是出現在我的夢中。


    我的胸口湧起一股激蕩的情緒。


    隻要我們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也許我們就能一輩子像這樣看著佐由理終老。然而我終於還是打破了沉默。


    「拓也,bios該用哪個版本才對?你不是在之前改變了方向舵的位置嗎?沒有變更設計之後的bios版本了。」


    語畢我才察覺到,前天我們彼此交互賞了一拳之後今天是第一次對話,我忽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羞怯之情。也許拓也也是一樣,他的臉紅通通的。他隨即從衣袋裏取出了一張盒裝的光碟片,然後拋給了我。我睜大了眼睛盯著接過手的光碟,上麵什麽也沒寫。


    「在那張光碟片裏麵。除了bios之外,導向飛彈的程式也在裏麵……現在還剩下些什麽工作?」


    「超導馬達的配線工作還剩下一點點……還有一些軟體部分。」


    「我透過岡部社長聽到了一些跟美軍有關的情報。」


    拓也從自己的口袋裏取出了一台筆記型電腦然後繼續說道:


    「宣戰布告預定在五個小時之後發布。我們唯一的方法就是趁著開戰時的混亂局勢飛進蝦夷島。軟體方麵我來搞定,配線部分就交給你了。」


    「好。」我應聲之後,隨即吐出了方才一直悶在心裏的不滿。「不過拓也,你寫那個錯誤訊息是怎樣?」


    「什麽怎樣?」


    「就是確認bios版本的那個訊息呀!你真是有夠可惡!」


    「確認bios版本的訊息?」他歪起了頭想了一下。「喔!你說那個呀?那個部分是你負責的吧?三年前的那個時候……」


    「咦?」此刻我的心情彷佛踩到了香蕉皮而滑了一跤。「是這樣嗎?」


    好像真的是如此。


    拓也撇起了一邊的嘴角笑道:


    「看看你的蠢樣!豬頭!」


    拓也轉眼間便完成了軟體方麵的收尾工作。盡管必要的檔案全都在他的電腦裏麵,不過幾個小時就把這些部分全處理掉還真的隻能用神速來形容。


    「這種東西簡單啦。」他一派輕鬆地說道:「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事,剩下的就隻有動手而已了。最難的部分是在於決定要怎麽做。」


    正是如此。他的想法跟我不謀而合。


    我正在為馬達做最後的調整,先利用搬過來的發電機幫電池蓄電,然後接上幫浦將燃料灌進油箱裏麵。現在回想起來,這裏竟然有大量的煤油被棄置了好幾年,真是危險……發電機跟幫浦的震動集合成了嘈雜噪音,讓我整個人充滿了幹勁;心中湧出了一股躍動的情緒,一種生命力。


    外頭的天色慢慢地亮起,太陽馬上就要浮出地平線。


    我進入了駕駛艙開始確認顯示螢幕還有各個開關,然後踩著踏板確認方向舵的狀況,同時交互活動著高升力裝置還有輔助翼。製動器傳來悅耳的聲音。


    行了!


    薇拉希拉大功告成……


    我握住了操作杆,呈現茫然狀態。


    忽然間駕駛艙的下方傳來拓也的聲音。


    「浩紀,你過來一下。」


    「什麽事?」我聞聲而探出頭來看向拓也那邊。


    「津輕海峽的交戰狀況推想已經出來了。」


    我從飛機上下來,朝著拓也麵前的那張桌子旁邊走去。


    「大概跟我們預想的一樣。」


    他的筆記型電腦上映出了青森至北海道間以津輕海峽為主的地圖,我站在拓也的背後看著螢幕上的資料。這張圖上出示著各個地點上戰力配置的百分比。


    「前線大約落在北緯四十二度左右……」看來美日聯軍還有聯邦國兩邊都預測會在海上交鋒。「蝦夷陸上,特別是塔的周圍,幾乎呈現沒有防備的狀態。」


    「這是因為那個地區幾乎都被塔的運作給侵蝕掉的關係吧……」拓也解釋完之後開口對我問道:「你怎麽打算?」


    「這個嘛……」我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後伸手指向筆記型電腦的螢幕。「在飛越海峽的過程中以噴射引擎采取超低空飛行……等到穿過飛越北緯四十五度的交鋒線,然後在這座山脈一帶提高高度,做巡航飛行。你看這個策略怎麽樣?」


    「嗯……不過這麽一來會直接進入到空戰地帶呢!」


    「對。」


    「都已經這個時候了,要是被打下來,那一切可就都玩完了喔。你這樣沒問題嗎?」


    「開戰前其實警戒會比較嚴密,這時候不能飛吧?我們終究隻能在別人忙著打仗的時候趁亂飛過空戰地帶,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了不是?」


    「是沒有。」拓也毫不猶豫地答道:「不過你看來真的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也許是因為麻痹了吧!」


    拓也操作著電腦,秀出了另外一個畫麵。


    「等你飛到塔那裏去,澤渡醒來之後,塔周圍的拓撲變換會再度啟動。這時候你得要馬上掉頭飛離那個地方,然後在距離塔十公尺的位置發射導彈。飛彈射出之後就會自動導航以塔為目標飛去……接著一切就結束了。」


    「嗯,我知道了。」


    拓也將椅子朝後方退了一步,然後瞥過頭看向聚光燈下的薇拉希拉。從這個角度,他可以將整架完工的機體形貌盡收眼底。


    「距離開戰還有兩個小時,我們比預定得來得早完工呢!」他說。


    我望著薇拉希拉,然後仔細地檢視著它的每一個部位。我花費在它每一塊機件上的苦心此時正在我的心中沸騰。盡管遲了許久,我們終於一步一步地將要實現彼此對自己許下的約定。剩下來該做的,就是完成我們跟佐由理之間的約定而已了。


    突然間,一陣奇妙的異樣感竄上了我的心頭。


    「這東西長得還真是怪呀!一般人看到它,大概都會問『要是不能順利起飛的話怎麽辦』吧。不過,我倒是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拓也聽了率性地答道:


    「它是我們以能夠飛行為前提而製作的,當然能飛囉!」


    「聽到你這麽說,我就覺得一切都沒問題了。」


    「你明明從來就不覺得它會出問題,還畫蛇添足加上這麽一句幹嘛?」


    沒錯,「以能夠飛行為前提而製作的,當然能飛囉!」沒有比這一句話更貼切的了。


    我從沒想過我們製作的飛機也許飛不起來,當然也不可能飛不起來。


    所謂的力量就是這麽回事————無所懼。


    「浩紀,你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我不知道這種疑問到底是來自於天馬行空的想像,還是直覺……」


    「什麽直覺?」


    「你該不會學過小提琴吧?」


    「真給我說中了呀?」拓也嗤嗤地笑道。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拿起了佐由理的小提琴開始調音。


    令人難以置信地,這把小提琴幾乎沒有走音,而且音色非常棒。調音的工作一下子便完成了。這把小提琴也一直留在這裏,停留在三年前的時空……


    拓也坐到地上。暖爐置在他的身旁。我站在薇拉希拉跟拓也的中間,麵對著薇拉希拉開始確認小提琴的音階。


    「麵對我拉啦!」


    「你囉唆!」


    我轉過頭,看到的是拓也一臉爽朗而愉悅的表情。


    「要給你拍手嗎?」


    「你閉上嘴安靜聽啦!」


    有那麽一瞬間,笑容中絲毫沒有芥蒂的拓也在我的眼裏,跟他三年前的模樣兩相重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呼出來,然後背對著薇拉希拉開始拉起了我手中那把小提琴。


    第一首曲子是「向星星祈願」,是一簡單而好聽的曲子。我很喜歡。這首曲子讓我抓住了佐由理的小提琴音色方麵的獨特性。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用有共鳴箱的小提琴演奏。


    在「向星星祈願」之後我又拉了幾首流行音樂。因為我平常多半都會收聽廣播,所以對於流行音樂其實相當熟悉。然後我又拉了一首古典英國搖滾。


    接著是薩蒂的「天空前奏曲」。我之所以會選這首歌是因為它的曲名,這是一首讓人心情雀躍得靜不下來的曲子,跟現在這個嘈雜的心情十分吻合。


    到了這裏,我忽然有一首想拉的曲子,於是轉而選了一首爵士小提琴曲。琴弓拉出來的第一個音符便帶動了當下的氣氛瞬間改變。接著一陣複雜的旋律,我感受到自己的手指頭快速地舞動,頓時湧上了一種暢快的感受。


    我拉得忘我。


    直接由共鳴箱發出來的聲音相當悅耳,小提琴的每個部位一起作用而發聲。聲波回蕩在整個空間裏麵,夾著小提琴的下顎也直接地將音符傳入了我的腦海之中。


    我成了曲子的一部分。


    最後收尾的是那首曲子。佐由理曾經演奏過的那首曲子————「來自遠方的呼喚」。


    這首曲子我至今拉過無數次。不知何時開始,我已經拉得比佐由理還要好上許多。我可以完美地詮釋其中的每一個音符。然而這樣的結果卻讓我覺得有些落寞。


    不過為什麽呢?此時我手中的旋律卻彷佛第一次聽到。


    「來自遠方的呼喚」……這是這麽動聽的一首小提琴曲嗎?


    屋簷、牆壁,停機棚內的四處的縫隙透出了陽光。盡管距離太陽攀升上天空還有一段時間,不過此時外頭應該已經有些明亮。


    拓也臉上忽然顯得有些焦躁。此時的我,尚不知他過去三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佐由理依舊躺在沙發上沉睡著。我忽然想起了過去三人共同在外頭那片草原上漫步的模樣,佐由理背著她的小提琴琴箱,走在我跟拓也的前麵。她不時回過頭看我們,臉上帶著一臉愉悅的神情。


    佐由理曾說,她有種一切將要消失的預感。


    現在這個時候,這樣的預感也同樣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拉著小提琴,然後閉上了眼睛……


    停機棚的外頭此刻一定下起了雪。


    細雪中的廢車站月台、細雪中的車站建築、風化而殘破不堪,卻從四處透進晨曦光輝的陸橋……


    我想像著停機棚外的景致。


    真美。


    太美了。


    我深愛著這一切。


    下一刻我們聽到了宣戰布告的第一手報導。


    8


    我們將佐由理搬上了薇拉希拉的駕駛艙後座,並且幫她綁上了安全帶。我跟拓也用盡了力氣一起把薇拉希拉從停機棚中推了出來。打從開始建造這架飛機的工程,我們就始終都在板車上作業。而這輛板車也是一開始就搬到了外頭連進停機棚內的鐵軌上。因為這個預先就設想到的製作準備,讓我們最後移動的工作輕鬆不少。而在開始建造之前,我們就已經計畫好讓這架板車當成飛機起飛的彈射裝置了。


    我們將停機棚的大門完全敞開,讓飛機整個暴露在黎明前的夜霧中。


    我們推著薇拉希拉沿著鐵軌移動,同時抬頭仰望著天空。在地平線邊緣的天色是偏橙的紅色,而天頂的部分幾乎還是夜色未褪的深灰色。


    我們在軌道交換器的地方扳過了手把,改變了鐵路的連接方式,接著將薇拉希拉推到了預定的直線起降跑道起始處並固定板車的輪子。


    我上半身鑽進了駕駛艙,啟動引擎的點火器。薇拉希拉的引擎在此刻獲得了生命,噴射引擎尖銳的音爆揚起了機尾後方的空氣強烈的震蕩。這種讓人振奮不已的異樣感甚至讓我期待著佐由理會不會早一步在這個階段就從夢中清醒。


    這段時間裏,我跟拓也沒有什麽交談。我們從不會說些言不及義的話來維係彼此之間的默契,這不是我們兩個人相處時的習慣。


    我坐進了駕駛艙,前座不像佐由理坐的後座有椅背可以靠。其實前座本來也有椅背的設計,不過我們為了將後座的輸入設備全部集中移到前座而把它拆掉了。沒有椅背最大的問題是在起飛過程中麵對g力的時候,我可能比較沒有辦法穩定身體的姿勢。


    不過,這個缺陷倒也讓我可以回過頭就看見佐由理。


    我跟拓也在起飛前默默地再看了一次佐由理的容貌。我是直接轉過頭麵向她,拓也則是爬上駕駛艙用的階梯。


    一會兒之後拓也幫我關上了滑動式的擋風玻璃,然後下了階梯離開了飛機。接著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我們,沒有特別做些多餘的手勢或要我們出發。


    我轉頭麵向前方,看著直直朝著北方延伸的起降跑道。


    在這條鐵軌的彼方,那座高塔便聳立在海峽對岸的島嶼上。


    這時的津輕海峽上已經可以斷斷續續地看到幾盞明滅交錯的火光。一定是雙方已經開始交戰了。


    我抬頭往上看去,美日聯軍的戰鬥機編隊劃過了天空,留下宛如爪痕一般的飛機雲揚長而去。我已無法分辨身上的震動究竟是來引擎引起的,還是我緊張的情緒使然。


    我耐著瞬間竄上心頭的麻痹感,同時將操作杆向後拉動。噴射引擎的音頻順勢上揚。


    這時我開口給了自己一個必備的指示。


    「起飛!」


    我的聲音在引擎的音爆中完全聽不見。


    板車的安全鎖解除,噴射引擎的力量在解放的瞬間發出了咆哮。


    我彷佛置身在雲霄飛車高速駛進回旋道的過程中。由於前座沒有椅背,我於是將身體大幅度地前傾。前方的景物在瞬間來到了眼前,然後被薇拉希拉拋到了身後。視線中的一切急遽地以放射狀的方式消失在視界的邊緣。我讓薇拉希拉帶起了一陣高速,視界變得狹隘,同時身體也在這陣高速之中不斷地被壓向後方。


    原野邊的山岬來到了眼前。


    我使勁地握住了右邊的操作杆。機體下方傳來一陣衝擊,這是用以分離板車與機體之間的爆破裝置使然。


    我的直覺告訴我飛機已經離開陸地。薇拉希拉脫離了鐵軌開始航行在透明的空氣軌道。瞬間,心理上一種強烈的退縮感化成了具像的觸覺侵入我的大腦。


    山峰的棱線沉入了視線下方,雲層也同時從視線上方潛了下來。強烈的風壓衝擊著駕駛艙前的擋風玻璃。


    「也許我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個地方了也說不定……」這種類似舍棄希望的解放包覆著我的全身。


    我在天空中遨翔。


    坐在噴射機上飛航的感受幾乎與優雅二字無緣,我極力地抵抗機體航行中的強烈震蕩。身體在強烈的力道中拉扯。劇烈的震蕩撼動了我的內髒,讓我幾乎要吐了出來。飛航中的我不禁要擔心腦漿會不會就這麽被震碎。其中最為難受的則是視線的晃動,我在雙手幾乎麻痹的觸覺中緊緊握住操作杆。


    用力地握住操作杆其實反而會讓機體的震蕩更紮實地傳達到我的手上,然而我卻非得這麽做不可。飛機可能就此解體的恐懼感侵襲著我,駕駛艙跟擋風玻璃之間的接縫傳出了喀噠喀噠的聲響。這讓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夠紮實,然後薇拉希拉的航程便會在那個偷工減料的地方開始解體而結束。我拚命地壓抑腦中想要拉回操作杆掉頭回去的衝動,讓薇拉希拉持續地全速飛行。陸地已經消失,廣闊無盡的海洋橫在視線的下方。


    到海上了……


    我多花了一點時間才察覺到飛機已經離開了本州,海麵上彌漫著一片霧氣。


    ————我得飛過這片海峽!


    強烈的寄望讓我將操作杆前傾。薇拉希拉壓低了高度,在貼近海麵的距離低空飛行。我不禁懷疑起了海麵的浪花是否會打到飛機的機腹。盡管我無法回頭,但由於飛機飛航時的真空效應,後方肯定揚起了一陣陣的波濤。來自海麵的反作用力讓薇拉希拉機首不斷地上揚。我使勁地不讓飛機減速,並且壓低機首。這個動作讓我的身體自然前傾。


    海麵揚起的水蒸氣打濕了飛機的外殼。我看著前麵,遠方出現了許許多多的黑色船艦身影。盡管此時它們在視線中因距離而顯得渺小,但其實應該都是大型的戰鬥艦。在那些艦艇的空域各方的火線不斷交錯。數道連續的火光朝著天空畫出了斜斜的直線。那不是機關炮就是固定式火箭發射器射出的飛彈。然而望向遠方,那不過就像是衝天炮一般的規模而已。我根據螢幕指示出來的路線,避開了戰區。


    在不祥的預感驅使下我抬頭望向天空。上方正進行著一場近距離的空戰。


    灰色與海軍藍的兩架戰鬥機持續著空中追逐,其餘的數架則像是夏天的蒼蠅一般竄來竄去。我不禁縮起了脖子,好像還喃喃地發出了一點聲音。


    薇拉希拉的雷達隱密性非常好,隻要沒有被肉眼搜尋到,就不會被發現。再說他們大概也沒有任何一架飛機有餘力注意低空飛行的薇拉希拉。


    我試圖這麽安慰自己。


    天空中有兩架飛機垂直朝下方飛來;f—23的後方尾隨著一架一架米格機。f—23在我的正前方急遽地掉頭攀升,米格機亦尾隨而去。下一個瞬間,米格機射出了空對空飛彈。這個情景有如一隻肉食性的魚類鎖定眼前的一隻食物,一口氣衝了出去一般。


    在飛彈擊中之前,那隻肉食性魚類的獵物幾度拍動了方向舵,像極了動物臨死前的掙紮。這架f—23在我行進的路線上爆炸,那是極為強力的爆炸,凝縮得緊密的黑煙彷佛帶著固體的紮實觸感。


    我閃躲著散落而來的飛機殘骸,細小的破片依舊打在薇拉希拉的身上發出了聲響。


    此時機首彷佛撞到了什麽東西。


    擋風玻璃染上整片的鮮紅色。我察覺到飛機撞到了某種軟質的物體,讓我瞬間揚起了一陣哀鳴。


    我眯起了眼睛,身體因戰栗而顫抖。然而我依舊沒有鬆開手中的操作杆。我不顧一切地繼續飛行。風壓驅散了擋風玻璃上的紅色液體,前方的景物此時再度映入了我的視線之中。盡管擋風玻璃上的血痕已然全部消失,我慌亂的氣息卻無法平複。


    我揚起了一陣毫無意義的嘶吼。在這陣號叫之中我抬起了頭。


    一個令人感到親切的景物映入了我的眼簾。


    「陸地!」


    我喃喃自語的同時,薇拉希拉已經離開了海峽,進入了北海道的土地上。


    我拉起了操作杆,將操作杆固定在揚起機首的角度而放空了自己的意識。在一種虔敬的心情下,我注視著大氣的流動。


    薇拉希拉穿過了雲層,飛到了距離地麵極高的空域。它浮出了雲端。


    我終於來到了世界的盡頭。


    9


    此刻我置身在整片天藍色的世界。我喜歡藍色。如果這個世界是由某位設計師從頭到尾統合規劃出來的,那麽這位設計師在藍天中鋪設了白雲的想法真可以說是天才。海麵上的霧氣與白煙已然消失,包圍著我的僅僅隻有透明澄澈的空氣而已。


    我關掉了引擎的油門,噴射引擎的音爆與機體的震蕩隨之消失。


    同時間我握住了控製超導引擎的啟動手把。解除安全鎖的同時我緩緩地將手把上提。


    這時候,一片橫在駕駛艙上方的水平刃狀物分成了前後兩半。它原先的模樣乍看之下有如薇拉希拉的主翼,但其實跟飛機的揚力作用毫無關連。前後兩塊水平的刃狀物分別以兩道各自的軸心做出了些微的傾斜,然後在我的麵前一前一後地開始以順時針及逆時針的方向旋轉。


    那是兩道螺旋槳,這時候代替了噴射引擎成為薇拉希拉的飛航動力。


    我早就想這麽做了。


    兩道螺旋槳以兩種不同的方向快速回旋,它們帶動了大氣的流動將氣流往飛機後方撥送。超導馬達的聲音幾乎傳不到機首。若非豎耳傾聽,完全不會注意到馬達的聲音。


    它非常安靜。我遨遊在這片令人心曠神怡的藍天之中。


    隻要稍微瞥過眼睛,我便可以看到下方的世界。底下空無一物。在這構不到地表的高空,下麵除了透明的空氣之外什麽也沒有。盡管這對現在的我來說根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一旦肉眼確認過之後卻會在心理上出現些許的恐慌。這裏跟蝦夷島的土地之間有一段很大的高度差,看起來就跟空中攝影一模一樣。腳底下什麽也沒有,方向舵踏板上的雙腳傳來一陣不寒而栗的感覺。我整個人倚靠的這張椅子底下,什麽也沒有。


    這樣的事實讓我瞬間不知所措而連忙回頭。我看到佐由理的胸部在呼吸間大幅度地起伏,耳邊清楚地傳來她的呼吸聲。這個景象讓我平複了我的緊張情緒。我呼了一口氣。為什麽呢?隻要知道自己現在不是一個人便可以安心……


    我在螢幕中叫出了地圖確認現在的位置。


    雙手交替鬆開操作杆,在牛仔褲上拭去掌心的汗水之後又握了上去。然後我將操作杆緩緩地向右推。薇拉希拉也同時做出了反應而向右傾斜。在傾斜中我向後拉回了方向杆揚起機首改變行進方向。


    聯邦國的高塔就聳立在機首的方向。


    塔就近在眼前。這個距離讓人不禁想要伸手抓住它。


    是塔!


    那座高塔傳來強烈的壓迫感,瞬間湧出的情緒讓我完全無法保持平靜。它比我想像中要來得更為巨大。塔周圍的地表就如同拓也給我看的那張空中攝影一般,劃出了一個漆黑的圓形拓撲空間。薇拉希拉此刻飛進了那個區域上空。在這塊深邃的黑色空間上方,我筆直地朝著高塔飛去。


    我來到塔前。它非常巨大。


    在遠方無法判別,靠近之後才得以看到這座塔四角形柱的外觀。不過它的四個角都被削掉了,所以正確來說應該是八角柱狀。塔的表麵全部都做了鏡麵處理,清楚地映照出了天空還有浮雲。


    一股情緒湧出了喉嚨梗住了呼吸,鼻腔一陣刺激讓我低下了頭。眼眶中的淚水在我低頭的同時順著臉龐滑落。我咬著牙試圖強忍住接下來的眼淚,然而眼眶中的淚水卻宛如決堤一般不斷地湧出。


    怎麽回事?


    這是怎麽回事?


    塔就在眼前。


    我飛在塔的前方。


    我將操作杆向左傾,繞著塔飛行。幾次回旋之後,薇拉希拉再次飛進了塔的陰影處。光線變得昏暗。而塔麵上的倒影卻在這個時候變得清晰,清楚地映照出了藍天白雲,還有薇拉希拉白色的身影。飛出了塔的陰影,塔麵變成一片皚然的白色,駕駛艙內的各處此刻也反射著陽光而呼應著塔的顏色。我的意識被整片的白色光線所覆蓋。飛機繞著塔繼續回旋,我飛進塔的陰影,飛進了倒影橫在上方的空間,然後飛出了陽光下。一會兒之後薇拉希拉再次為陰影所覆蓋……


    飛機劃著螺旋緩緩向塔頂攀升。每次飛進塔映出倒影的空間我便可以看到鏡中的自己。飛機已經上升到了極限,然而塔卻依舊向上延伸。薇拉希拉的擋風玻璃無法看清楚頭頂上的景物,我於是揚起了機首,從擋風玻璃的前側觀看上空的景致。從這個地方仍舊看不見塔頂。塔朝著天空持續延伸,兩側的輪廓在遠方的消失點交會,然後不見。


    我想就這麽永遠在塔的周圍持續回旋。這樣的感受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嫌膩吧。


    我也想讓拓也嚐試一下這樣的感受,還有佐由理也是……


    「佐由理!」


    我不禁喚起了她的名字同時回過頭。


    她依舊靜靜地沉睡著。


    她是否處在褐色的螺旋狀塔群中眺望著薇拉希拉白色的雙翼?


    我們到了,佐由理。


    這是屬於你的地方……


    「佐由理……」


    我叫著她的名字。


    「這是我們約好要帶你來的地方呀!」


    佐由理不理會我的叫喚。我鬆開了在油門上的左手,並疊放到握著操作杆的右手上。我閉起了眼睛,同時暗自開始禱告。


    「神啊……」


    我呼喚著至高無上的存在。過去我從沒有對任何一種宗教產生過認同,然而麵對這片藍色天空,還有這座白色的巨塔,我以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虔誠之心禱告。


    我自然地以「神」稱呼這個至高無上的存在,然而即使不是神也沒關係,我對著超越自然萬物的力量禱告。祂在我的心中化成了巨大的形貌,比起眼前這座塔更為巨大。祂化成了這個水藍色的星球,再從這個星球變成了深邃的宇宙;我看到一個巨大的齒輪規律地操作著為數眾多的巨型天體。齒輪發出了喀喀地聲音轉動著,同時更進一步推動了宇宙背麵的另外一個宇宙。


    我對著腦中的一切禱告。我的禱告化成了方尖碑,刺穿了複數的平行宇宙。


    塔……


    「拜托?,請讓佐由理從睡夢中醒來……」


    薇拉希拉持續地繞著塔回旋打轉。塔的外牆映出了天空、雲彩還有薇拉希拉的身影。塔的牆麵、塔的角、雲、天空、薇拉希拉……


    我忽然間覺得頭暈……


    塔的牆麵上映出的薇拉希拉改變了方向,筆直地朝著我而來。


    薇拉希拉的倒影占據了我所有的視線。


    白色……一片白色的景致將我包圍。


    我,連同薇拉希拉,一起被吸入了塔的內側。


    *


    接下來要寫的內容是距離前一段故事結束許久之後我才回憶起來的事情。


    在多年以後,因為某個契機,使得之後的這段故事彷佛掙脫了布滿鐵鏽的枷鎖再次蘇醒過來一般,出現在我的記憶中。


    它能否說是我的親身經曆其實我不敢斷定,因為在這段經曆結束的那一瞬間,我便將它完全給遺忘了。


    我飛在褪了色的天空之中,這片天空的顏色彷佛經過長時間日曬而顯得黝黑的膚色。它的顏色跟我住了三年的宿舍牆壁有些類似。


    這裏有無數的塔群林立。這些塔跟蝦夷島上的巨塔流線的外型不同,每一座塔的模樣都呈現複雜的扭曲。塔群的材質彷佛素燒風乾的瓦礫。然而這些塔群的外觀上完全看不到接縫,都是一體成形的模樣。每座塔的表麵都以紅色的顏料畫出了複雜的圖樣。


    空氣中飄蕩著一股密閉藏書閣中的黴味。


    這些塔群一座一座逐漸失去了色彩。它們逐漸變成全影像一般的半透明狀態,然後慢慢地消失。彷佛這些塔群原本就隻是幻影一般,此刻它們將回歸到原本不存在的事實。


    我不知道何時開始已經脫離了薇拉希拉的駕駛艙。我不存在於眼前的這個世界之中。此時的我與佐由理合而為一,我既是我,也是佐由理。多重的夢境彼此交錯,這些塔群也開始融合成為一體。這裏是塔群匯集之處,是平行世界的交會點。所有的平行世界都是人們的夢,這裏是每個人夢境交會的特殊空間。在這個一切夢境的源頭,我跟佐由理的靈魂處在同一個容器之中,我是佐由理,佐由理也是我。所以我能夠完全明白她的一切。


    佐由理站在其中一座塔頂。


    她看著顏色逐漸消逝的天空中,那一對前後以不同方向回旋的翅膀。


    她喃喃道出了那雙羽翼的名字。


    「那是……薇拉希拉……」


    一種清醒的預感竄上了我的心頭。


    快了……


    塔群消逝的速度加快,它們逐漸失去了顏色,變成半透明、透明,然後不見。


    「夢消失了……啊,原來如此……」


    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我知道接下來什麽東西將會消失……」


    那是……


    「這種感受,現在這種感受……」


    那是……


    「……不要!」


    清醒的預感忽然被逼退。


    拒絕!拒絕!


    這副軀體用全身的力量排斥方才竄上心頭的那種感受。消失的塔再次漆上了原有的色彩。土壤般的褐色,那有如土壤烘烤之後的顏色逐漸變得厚實……


    「佐由理!」我出聲叫道,聲音中帶著強烈製止這種行為的意圖。


    ————不可以這樣!


    這種想法同時在我跟佐由理的心中浮現。排斥這種感受的人是我。若是我將會從此失去現在與佐由理同化的感受,我便不想從這樣的夢中清醒。我不想離開這個夢中,不要!


    「為什麽?浩紀來找我了呀!在這個夢中,我能夠理解浩紀的一切。除了這個我什麽都不要。我不想失去現在這個夢……」佐由理的意識開口說道:「這個夢裏雖然什麽都沒有,但對我而言它卻是我的一切。隻要浩紀願意留下來陪我,那我就要永遠待在這裏。」


    她的意識中帶著些許的哀愁。這同時也是我的心聲……


    「我一直都是孤獨的一個人,在我被關進這個夢裏之前,我一直都是孤獨的。明明外頭的世界是如此美麗,但是那些美麗的事物,還有幸福與愉悅的感受,卻永遠都不會來到我的身邊。」


    「所以我曾經想過外頭的世界是不是哪裏不對勁,也許那個世界並不是真實的;除了那個世界之外,其他一定還有某個不會讓我覺得孤單的世界存在。所以也許我曾經希望能夠把外頭的世界抽換成另外一個不會讓我覺得孤單的世界……」


    「浩紀,這裏什麽樣的夢都有,所以我不想回到原來的世界。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


    這個世界中所有的塔開始一齊唱出了宏亮的歌聲。


    佐由理聽從蝦夷島上那座高塔的指示,而那座高塔則努力地想要完成佐由理的願望。她掌控著「現實」。這裏的其中一座塔顏色急遽地變得鮮豔,同時開始發光。那座塔的塔頂開始發出了光芒,這道刺眼光芒變得愈趨強烈。


    白色的光芒覆蓋了整個視界。


    「現實」在這陣光芒中被另一個世界所覆蓋。


    這個新的「現實」跟我與佐由理過去所生活的那個世界幾乎沒什麽兩樣。也就是說,兩者之間隻有細微的差異。


    在這個新的現實之中,日本並沒有被美國與聯邦國切割成南北兩個區塊。實際上在這個世界中,擁有廣大領土的聯邦國根本從來不曾出現過。盡管以俄羅斯為中心的共產主義邦聯曾經存在過,然而在這個世界中早就已經瓦解。北海道無論過去或現在始終都是日本的領土,日本也從沒有因為戰爭而被迫相隔兩地的親人。岡部社長與他的太太也始終生活在一起,當我去蝦夷工廠玩的時候,社長夫人為我端了茶水出來。所謂的日本國家鐵路局已經不存在。這個機構已經民營化,分割之後取了jr這個言不及義的名字。虧損的鐵路線難逃停駛的命運,所幸津輕線鐵路依舊持續經營著。我最愛從這條鐵路上眺望津輕半島的田園風光了。我從車廂內透過窗戶看著眼前的這片景色。當然,無論朝哪裏看去,那座塔也從來不曾存在過。我在絲毫不曾受到塔的刺激之下揮別了我的少年時光。


    我跟拓也還有佐由理來到了那個廢車站旁,正處於夏日風光的美麗山丘上。我們在這裏製作飛機。


    那是帶有螺旋槳的水上飛機。


    複座式駕駛艙中我坐在前麵,拓也坐在後麵。螺旋槳回旋帶動了飛機,浮筒一躍飛離了水麵。


    佐由理興奮地沿著湖岸追著我們奔跑。


    這裏沒有任何人是疏離的。不幸的際遇不曾出現在任何人的身上。


    這裏沒有那座高塔。


    佐由理也從來不曾陷入長期的睡眠之中。


    飛機遨翔在天空之中。


    我、拓也、佐由理,我們三人將永遠相處在一起。我不會去什麽東京,拓也也不再需要進入什麽軍事大學。


    所以……我不會遇到理佳,拓也也不會遇見笠原真希……


    「不對,佐由理!」


    我躍下了水上飛機,脫下安全帽,同時筆直地朝著佐由理那頭奔去。


    我站在佐由理的麵前。我們置身在土褐色的塔頂。天空的顏色充滿了雜質,彷佛大理石的花紋一般帶著條狀的異樣色彩。佐由理緊握的雙手縮在自己的胸前。每當她試圖忍耐讓她覺得難受的事,還有空虛寂寞的心靈,她都會出現這樣的動作。


    白色的薇拉希拉不聲不響地繞行在我跟佐由理的上空。由於它回旋時必須側著機體,所以它光滑的正麵總是對著我們。它以我跟佐由理為中心,畫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圓圈。


    「我知道你心中的痛苦。」我說:「而你也知道我的痛苦。這樣的彼此相知不是才有價值嗎?是吧?因為這些痛苦全都是我們的一部份,不論悲哀或不幸都是。所以心靈的傷痛,或者是被傷害的事實都不可以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過去所受到的傷痛也不能就這麽輕易地忘懷。因為,這些都是促使我來到你身邊的力量呀。」


    「可是……」


    「被忘記是一種很可悲的事……不是嗎,佐由理?」


    「可是!」佐由理激動地駁斥這樣的說法。「要是我醒來,我就會忘記這種感覺了!我會忘記你對我是多麽地了解,我也會忘記你在想什麽的這種感覺。我所要求的隻是我們彼此理解,彼此都將對方當成自己的一部分……我所要求的就隻有這樣而已!可是一旦我醒來,這些就會全部消失了。我隻渴望你的這種心情隻有在這個夢裏可以續存,而你醒來之後也就不再會認為我就是你的一切了!」


    「但是這畢竟是夢呀!」


    「你怎麽這麽說……」


    「佐由理,你自己應該也很清楚。我就是你,所以我想你應該要從這場夢中醒來……」


    「可是……」


    「沒問題的。」我對佐由理示以一個微笑。「接下來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的……你不要擔心。」


    佐由理周圍的塔群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這片天空下。這並非方才那種逐漸變得透明的消失方式。這些塔群,在瞬間化成了發光的塵埃而一下子潰散。」


    「不過神呀,拜托?……」


    佐由理站在此刻僅存的一座塔頂道出了她的祈願。


    「拜托?,不要讓我忘記此刻這樣的心情,哪怕隻是在我蘇醒之後的短暫瞬間也罷……」


    薇拉希拉做出了一個大幅度的回旋然後朝著我的方向飛來。


    「拜托?,我一定得告訴浩紀,我們兩人的心靈藉由夢境的聯係究竟是多麽特別……我得告訴他,在這個杳無人煙的世界裏,我多麽渴望能夠與他接觸,而他又是多麽盼望能夠找到我……拜托?!」


    那架白色的薇拉希拉,上麵有我的身影。


    「我必須告訴他,我究竟有多麽愛他。隻要我可以告訴他這件事,其他的我別無所求……」


    薇拉希拉占據了這個容器的視線。


    「所以就算是短暫的瞬間也好……」


    眼前一片皚然的白色。


    「請讓我記住這樣的心情!」


    在佐由理的聲音中,我忘記了薇拉希拉撞進那座白色巨塔之後發生的一切。


    *


    「神啊……」我祈禱著。「拜托?讓佐由理從睡眠中清醒……」


    薇拉希拉依舊繞行著表麵有如一整片鏡子的高塔持續回旋。塔的表麵映出了蔚藍天空的倒影。


    躲在白色的雲朵身後的朝陽透出了光芒,強烈的光線打在佐由理的臉上。


    我感受到一種類似膽怯的預兆。


    將操作杆鎖住後,我轉身看著後座的佐由理。我的眼中隻有這個少女。


    強烈的朝陽彷佛要將她給融化。


    她慢慢地,慢慢地張開眼睛。


    我也圓睜著雙眼。


    心髒在一張一收的脈動之間短暫地靜止。


    我朝佐由理伸出了手,指尖輕觸了佐由理的臉頰。中指的指尖傳來柔嫩的觸感。


    「佐由理。」


    高塔從塔芯射出了光芒。那是有如刀刃一般銳利的強光,帶著一種凶猛的氣勢。


    「藤澤……」


    整座高塔包圍在一陣強光之中。這陣光芒一刻比一刻更為強烈,無邊無際地向外蔓延。隨後一陣衝擊席卷而來。這陣衝擊並沒有影響到薇拉希拉,不過空氣的質感明顯地改變。


    塔蘇醒了。


    我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那座塔上,隻是專心地注視著佐由理。她臉頰上的肌肉微微地收縮,瞳孔也跟著適應此刻的光線而調整。她的指尖、呼吸,我看著她每一個細小的動作。


    地上的黑影變得更為深邃。


    這座白色的巨塔從沒有一刻停止增強身上的光輝。緊接著,宛如銀河一般的光點畫出了弧線,以螺旋狀的軌跡攀上了整個塔身。


    我感受到那塊黑色的區域開始快速地侵蝕周圍的地表。另一個有別於「現實」的宇宙從塔的根部鑽了出來。山脈倒塌,大地崩裂,「它」的勢力範圍逐漸擴張。


    北海道的土地正逐漸地遭到這塊島嶼中心產生的虛空所吞噬,然後一點一點消失。


    大概最後整個世界也都會成為「它」的食糧吧。


    我們注視著附近的一切在塔的鳴動之中消逝。


    我的手依舊放在佐由理的臉頰上。她真的回來了嗎?我對此感到不安。我不知道這三年的沉睡對於她的意識究竟會造成多大的影響,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會記得我。


    「佐由理……」我呼喚著她的名字。


    一瞬間,她發出了嗚咽,隨後眼淚便決堤般不斷地從她的眼眶滑落。她的臉頰很快就全濕了,彷佛一輩子的眼淚都在此刻宣泄出來。


    「我……」


    佐由理抓住了我的手。


    「我有一件事非得告訴你不可……那件事非常重要……」


    她使勁地緊握著我的右手,彷佛不這麽做我就會消失一般……然而我卻無法從她用盡力氣的模樣中感受到多麽強勁的力道。她似乎使不出什麽力氣。


    「可是我忘記了……」


    她的胸口跟肩膀不斷地顫抖。我聽見她的啜泣。哭聲沒有停頓,眼淚也不停地滑落。


    「我忘記了……」


    佐由理哭著覆述了一次同樣的字句。她藉此苛責自己,然後彷佛一個孩子般嚎啕大哭了起來。


    「沒關係。」我說:「你醒過來了,接下來的一切都會順利解決的,你不用擔心……」


    佐由理抬起頭。


    薇拉希拉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繼續遨翔在空中。我跟佐由理,在這雙羽翼的導航之下來到了約定的地方。


    我露出了笑容。


    「你回來啦,佐由理?」


    10


    我壓低薇拉希拉的高度,底下的黑色區域逐漸擴大。我來到了夠低的地方之後收起了螺旋槳,將機體的推力換回噴射引擎。薇拉希拉背著塔,朝著南方飛去。此時飛機並沒有向來的時候一樣全速飛行。盡管我們現在很趕,但是我希望盡可能不要刺激到佐由理。


    航行輔助係統通知我時候到了。在離塔十公尺的地方警示音響了兩聲。此時我該做的就隻有按下一個按鈕,這是易如反掌的工作。機腹的飛彈匣打開,一個紅色桶狀物從飛機上落下。


    這顆導向飛彈在天空中維持了一秒的自由落體運動之後,尾部點上了火光拉出了一條帶狀的白煙。飛彈微微調整過方向之後畫出了一道弧線,朝著我們身後的那座高塔疾飛而去。


    塔身發出了另外一道光芒,那是澄紅色的火光。爆炸後的火焰瞬間席卷了整座高塔。紅色的烈焰以彈著點為中心同時朝上下兩邊蔓延,整座塔變成了鮮豔的紅色。


    一陣爆炸聲響之後衝擊波從後方襲來,我全力控製機身。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幻覺似的記憶化成了影像出現在我的眼前。然而我卻不以為意,在腦中思考起了許許多多重要的事情。佐由理將她的額頭貼在我的背上,她抓著我的上衣,不斷低聲啜泣著。她彷佛手指頭使不出力一般,幾度重複揪著我衣服的動作。


    我們飛入了海峽上空。兩方的戰鬥機持續在海上交鋒。船艦上的火炮依舊朝著天空畫出了橘色的直線。我們筆直穿過了這個戰區。身後那座高塔化成了火柱,終於在此刻露出了內部螺旋狀的結構,然後在強風吹襲之下倒塌。


    那個黑色區域侵蝕地表的動作此現在應該已經停下來了吧。換句話說這個世界不會被吃掉了。但是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意義是,佐由理不需要再次陷入長期的睡眠之中。


    我們回到廢車站,四處找不著拓也的蹤影。


    11


    到此,我的故事算是結束了。


    至少我想寫的部分在這邊全部寫完了。起初我並不想再繼續寫下去,不過看來不寫不行。因為一旦起飛之後,就非得找到某個地方降落;無論是飛機、人,或者是文章都是如此。


    拓也失去蹤影的是我先前已經提到過。接下來的十幾年間,我再也沒有跟他碰過麵。五年前他寄了自己高中三年的日記給我。神經質的他,將日記裏高中三年以外的部分全部都用小刀割開拿掉了。那個包裹是從聯邦國寄過來的。


    因為某個契機,我跟笠原真希碰過一次麵。她可愛的臉龐跟燦爛笑容一定十分相稱。然而,在我跟她見麵的過程中,她始終沒有笑過。我們彼此客氣地打了招呼,然後客氣地道別。她說她在那天之後也就再也沒有見過拓也了。


    我跟水野理佳剛才聯絡過。她的手機沒開,所以我打了電話到她的家裏去。電話是她自己接的。


    「我試著自己獨自去完成自己該做的事。」她說:「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在思考著,我應該要更紮實地接觸這個世界。我不該拜托別人成為我跟這個世界的橋梁,而是應該要自己去麵對自己的人生。」


    她稍微沉思了一下之後又再度開口說道:


    「不過讓我產生這種想法的人是你喔!我看到你之後覺得我應該也要自己去麵對這個世界。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件事。」


    她向我道謝。其實該說謝謝的人是我才對。讓我找回自己的人正是理佳。她引導我走向重生的道路。


    她掛了電話之後,我大概將話筒擺在耳邊五分鍾左右沒有放下,持續聽著裏頭傳來嘟嘟的聲音。一種難以釋懷的感受在我的心中揮之不去。這大概會成為我一輩子討厭電話的契機吧。


    我跟佐由理在這個失去了約定之地的世界中重新開始生活。


    在回到青森來以前,大學入學測驗的結果出來了。第一誌願的國立大學落榜,但是我考上了第二誌願的私立學校。我回到東京整理了行李,然後離開了宿舍。接著我在大學注冊的同時申請休學,然後回到青森。我在青森跟佐由理展開了隻有我們兩個人的獨居生活。


    佐由理在三年的長眠之間,無論身體或是精神都變得非常虛弱。我們找不到她家人的蹤影,因此我必須守護佐由理,而我也不想讓其他人碰她。生活必須的花費方麵我就不再詳述,總之都還過得去。我守護著她,幫助她調養身體,跟她說話,並且無時無刻將她擁在懷中。對我來說沒有比這些更為重要的事了。


    佐由理不記得自己在三年的沉眠之中做過的任何一個夢。


    我們一起生活了兩年。


    青森很冷,越是住在這裏,就越能深刻體會這裏的惡劣氣候。不過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對於這個「應該看得見那座塔」的風景有些無法適應。每當我在一片寬闊的土地上朝著北方看去,我總免不了歪著頭思索一下,然後偶爾不禁道出了狐疑的語氣,問著為什麽會這樣?


    第三年我帶著佐由理一起來到了東京。我到大學複學。


    這時候她外表上已經恢複了健康。在我們剛開始一起生活的時候,她對於睡眠有著極度的恐慌。不過這樣的反應現在已經不再出現了。她變成一個隻是睡眠方麵有些不穩定的二十一歲普通女生。二十一歲……


    不知道為什麽,我始終對於她變成二十一歲這件事情有些無法適應。


    我到了二十一歲,她當然也是這個年紀,這沒什麽好不可思議的。不過這個理所當然的事情卻讓我始終抱持著些許的奇妙感覺。我開始擁有足以被稱為成人的能力。無論誰到了這個年紀都會如此,這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不過到底是為什麽呢?在她二十一歲的生日造訪的時候,我卻覺得這一刻不應該到來。


    她愛著我。每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她一定都會在家裏等我。當我走進玄關她就會出來迎接,然後用她那微小的力氣抱著我不放。這個舉動彷佛是在確認某種無法用語言傳遞的意念,並且想將這樣的意念傳達給我。這時我都會用我的雙手摟住她的肩膀,然後陪她站在玄關直到她滿意為止。


    在這日複一日的生活中,佐由理隻屬於我一個人。這對我來說就是所謂的幸福。而我也隻屬於她,這是一種恬靜、安逸的幸福。過去她曾在電車中讓我的心湧起一陣宛如暴風雨般的情緒,如今已經不會再發生了。我們隻是單純地努力填補彼此的需求。


    然而這樣的生活中我偶爾會因為太過安逸而感到恐慌。這種反應也許是因為我過去總是在命運的壓迫之下,不得不違背自我意誌的生活方式。這種恐慌讓我在不知不覺中發現自己的心靈變得乾涸,就像一片逐漸融化的雪原……


    每當我有這種心情的時候,我就會想要碰觸佐由理,想抱她,然後將臉貼到她烏黑的秀發上。我失去了許許多多東西。現在我所擁有的,就隻有佐由理而已。她是我手中唯一殘存的冰晶,我小心翼翼地嗬護她,不要傷害她,然後將她放在我最珍惜的地方。


    我們的生活中有過幾次奇妙的事情發生。


    其中之一跟飛機有關。


    一個禮拜天,我跟佐由理一起來到高圓寺的某座公園散步。天氣晴朗,公園裏相當熱鬧。我們漫步在林間的小徑,然後靠在水池邊的欄杆上看著烏龜遊泳。之後我們坐在草坪上悠閑地享受陽光。


    就在這個時候有三個看起來像是小學生的男孩在我們身旁玩起了紙飛機,其中一個男生做的飛機完全飛不起來。就算乘著風丟出去機首也會前傾,然後馬上落地。飛機掉到了我的身旁,我拾起了這架紙飛機。


    「浩紀,你可以修好它嗎?」佐由理開口問道。


    我想這架飛機應該是重心出了問題,但是此時的我已經不想再管任何跟飛機有關的事情了。我在美日聯軍與聯邦國開戰的那天之後就對飛機完全失去了興趣。該飛上天空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我是該停留在地麵上的。我搖搖頭,然後打算將飛機還給那個男生。


    這個時候佐由理從旁取走了飛機,然後看了看它。她仔細地審視過飛機的每一個角度之後取下了她頭上的發夾夾到了飛機的機腹。她順著一陣風將飛機送了出去,飛機在空氣的流動之中,宛如原本寄宿在體內的靈魂複蘇了一般流利地劃過了空中。


    「你真行……」佐由理的做法讓我打從心底感到佩服。


    她嚇了一跳,對於自己方才所做的事情露出了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她伸手抓著自己的腳尖,然後認真地回想這一切的經過。


    「為什麽我會呢?」她喃喃自語道:「我根本從沒有折過紙飛機……」


    另外一件事情跟一隻貓有關。


    我們租的房子位在一棟五層樓的公寓一樓,門前有一個小小的庭院。這個庭園小到隻要種幾株盆栽在足以將它完全塞滿。


    秋初的時候,一隻貓來到了我們的院子裏。它眼睛以上是灰色的,鼻梁跟臉頰是白色,是隻很小的小貓。大概是那年春天才剛出生吧。


    我試著丟了一顆栗子給它,它嚇了一跳然後走近那顆栗子,聞了一下之後高興地吃了起來。那天開始,它一天會到我們家兩次,漸漸不怕生之後便會從落地窗進到室內來。


    佐由理很疼那隻貓,之後那隻貓便住在我們家裏不走了。雖然公寓禁止養寵物,不過我們沒有多加理會,就開始把它當成了家裏的一分子。


    那隻貓很黏佐由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跟我不會特別親近。我彷佛感受到它跟佐由理之間彼此培養出了什麽樣的關係。那隻貓常常會壓低身子,專注地盯著停在盆栽上的小蟲子看。而佐由理則麵帶微笑地看著它作勢就要撲上去的模樣。基本上貓通常抓不到會飛的蟲,所以她總是嗤嗤地笑著看著貓錯失蟲子的模樣。


    大概兩個月之後,那隻貓離開了。


    某天我跟佐由理來到附近的超級市場買東西。那隻貓不肯跟我們出來,加上我們去去頂多一個小時就回來了,我們於是將它鎖在家裏。然而,我們回到家的時候貓卻不見了。房裏的門窗全都上了鎖,它應該沒辦法跑出去的才對。我們在屋內找呀找的,甚至猜想它可能困在哪裏出不來,因而搬動了房裏的所有家具。就連衣櫃裏的東西全部搬出來卻還是沒有看到它。


    「該來的時候終於還是來了。」


    佐由理如是說道。她的神情看來有些落寞,不過,她的反應卻讓我覺得有些太過冷靜,明明是那麽喜歡的貓啊!


    幾天之後我從夢中醒來,發現她躺在我的身旁抑聲啜泣著。我轉身將她抱了起來,卻在這個動作中感受到她的身上一陣顫抖。


    「我好怕……」佐由理開口說道。


    我告訴她沒什麽好怕的。她聽了默默不語。


    「浩紀,我想跟你道別……」這年冬天她忽然對我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道別?」


    如此唐突的詞句忽然掛在她的嘴邊。


    「我想我不能再這麽跟你繼續下去……我想我必須自己一個人生活。」


    「為什麽?」


    「因為我會跟你撒嬌,會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給你做。就算我什麽也不做,你都會幫我做得好好的……」


    麵對這個唐突的話題我陷入一片慌亂的情緒之中。


    「佐由理,我如果做錯了什麽我會改,所以你不要說這種話好不好……」


    「不是這樣的,你什麽也沒有做錯。」


    她搖搖頭,身後的長發也跟著在半空中搖曳。


    「我想試著在自己的規劃下,自己一個人生活看看。」


    盡管我的腦中一片混亂,卻也終於知道她將要離開我的事實。


    「跟你在一起的三年裏麵,你總是嗬護著我,守護著我。」她將腦中糾結的思緒一點一滴地抽了出來。「被你如此細心地嗬護讓我覺得很愉快,但是相對的,我跟這個世界接觸的部分就隻剩下你一個人而已了。你很堅強,什麽都會,我卻是個什麽都做不到的人。我覺得這樣不行。我想要走出你的臂彎,走出這座城堡,然後讓自己暴露在這個世界上……」


    「可是我覺得……就算你說的事情真的都對,但是我們也不需要道別吧?隻要我們兩個人一起仔細地思考……」


    「不對,我覺得這種作法一定不可行……」


    佐由理繼續地將她腦中的思緒一點一滴地抽出來。而我則是默默地傾聽。


    「我覺得我得開始去做我自己。我必須要在沒有你的地方,不依賴你,然後選擇自己該走的道路,自己一個人生活……現在大概是時候了。我要是現在不走,我就會永遠黏在你的身邊。我想做我自己。我必須彌補自己沉睡了三年……不,應該是彌補過去六年的空白。我得要取回過去我所失去的時間。」


    我沉默了。


    曾幾何時,我也曾經為了取回我所失去的自己而下定決心。我無法反駁。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我知道了。」


    我如是作答,聲音顯得有些沙啞。


    我並不想要理解……


    「這三年間我幸福得好像在作夢一樣……」


    她笑容彷佛下一刻就要落淚。


    「我一點也不想從這場夢中醒來。」


    佐由理離開這個家的準備還有所有的雜事都沒有讓我插手。她彷佛之前就做好準備一般,全部一個人處理好了。


    「我不會告訴你我搬到哪裏去喔。」


    她提著行李,在離開家門的前一刻留下了這麽一句話。


    「為什麽?」


    「為了讓我不再跟你撒嬌。要是我聽到你的聲音,再跟你碰麵,我的決心就會崩潰的。」


    「你今後打算怎麽辦?」我開口問道。


    佐由理帶著一點點的不安,還有一點點的笑靨同時開口說道:


    「重生囉!」


    「浩紀,你可不能認為我不愛你喔。我一直都很愛很愛你。今後要是我遇到什麽挫折我就會想起你,我會想到你也在這片天空下努力地生活,這麽一來我就可以獲得繼續努力的動力。浩紀,你也要想我喔。我想你一定不會碰到想放棄的時候,不過我希望你偶爾會想起我一個人靠著自己的力量在某個地方努力。」


    我經常會仰望天空,然後想起此刻也依舊生活在這個世界某處的佐由理。


    這麽一來我就變成一個人了。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一個人過,不是隻有我而已。


    我不斷地告訴自己我不寂寞,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這樣就好。


    讓所有的寂寞與悲傷都隨風而逝;


    我就這麽朝著一條透明的軌道前進。


    ————小岩井農場 第九段


    最後讓我寫一段跟岡部社長有關的消息。


    佐由理從我身邊離開之後的隔年,岡部社長彷佛忽然想到了我,捎來了一封信。幾張轉寄的標簽貼滿了信封。信封上貼的是我過去從沒有聽過的國家通行郵票。這時候他應該也離開那個地方了吧?


    信封裏放了一張岡部社長跟夫人一起合照的照片。我不知道他寄這張相片來到底是什麽用意,不過我猜大概是為了炫耀。這位大叔也未免可愛得過分了點,真是的。他的太太當然跟他差不了幾歲,現在也有一定的年紀了。不過盡管上了年紀,照片中的她卻也依舊是位美女。說起來,其實她美得會讓人嚇一跳。


    經曆了戰爭跟塔被炸毀的事件之後,蝦夷回歸日本。也就是說,那年的冬天我們駕駛薇拉希拉飛越海峽的結果,至少造就了這麽一對夫妻的重逢。這也意味著我們那年所做的事其實不是沒有意義的。


    這麽一想便覺得心裏多少有些安慰。


    說到照片……


    我在搬離開跟佐由理一起生活的那間公寓之前整理過房子。我之所以會搬離那裏,是因為我無法承受一直待在充滿回憶的地方所帶來的煎熬。我選擇了離開。在整理的過程中我找到了一樣東西————夾在某本書裏的一張照片。


    那是國中時期的相片,是我跟拓也還有佐由理三人愉快的合影。相片中的背景是在廢車站,我們站在破破爛爛的車站建築前一起拍了這張照片。


    在我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在那座「白色的巨塔」中發生的事情全部一起回到了我的記憶之中。


    我為什麽會忘記那件事呢?那明明是如此重要的事。


    那時候的我跟佐由理合而為一,我們彼此就是對方的一切。


    這個奇跡已經消失。


    不,也許該說讓我想起了這件事反而是一個奇跡。佐由理大概現在已經不記得了吧?這段記憶是無法從那個世界帶回到「現實」裏麵來的,是沒有必要想起來的回憶。想不起來也許對她反而是件好事。


    忘掉的事其實就等於從沒有發生過。


    這個世界上就隻有我還記得那件從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這件事終究還是對我造成了不小的打擊。因為被遺忘其實是一種悲哀。


    我看著照片,心中不禁湧起了激蕩的情緒。


    這張照片究竟是什麽時候照的呢?


    我完全不記得我們照過這張相片。是我不記得了嗎?


    我們三個人一起入鏡,那麽到底是誰按下快門的呢?


    是用了自動快門嗎?也許是吧。


    我試著回憶起廢車站周遭所有細微的景致。包括了枕木堆,還有廢棄的公車輪胎。那麽我們到底是將相機固定在什麽地方呢?這點我怎麽想也想不起來……


    然而,照片終究是存在的。


    我放棄思考照片究竟怎麽照出來的,隻是靜靜地注視著照片中的三個人。


    照片中的三人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氛圍。這股幸福的氣息強烈地撼動了我的心靈。照片中的三人臉上都沒有露出笑容。佐由理歪著頭表現出有些困惑的模樣,拓也覺得拍照是件很蠢的事情而沒有看鏡頭,我則是一臉嚴肅的表情(我從以前就不善於麵對鏡頭了……)


    盡管如此,照片中卻洋溢著某種特殊的氛圍。那個世界彷佛聚集了所有最美好的事物,並且散發出一股溫柔強悍的氣質。這三個人讓人感到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動搖他們。那是一種什麽都不怕的信心跟勇氣。


    我緊緊地抓著那張照片不放,靜靜地佇立在原地,眼睛一直盯著此刻已然消逝的那個夏天。


    注11:線傳飛控係統,為了因應音速飛行下的靈活度,飛航工程師舍棄了傳統油壓傳導的飛航控製係統,開發出以電腦計算輔助飛行。這樣的設計排除了高速飛行下,人為的平衡調整受限於人類的反應速度而相對顯得遲緩的缺陷,成為操作杆與平衡係統之間的協調機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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