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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歲那年的春天,我初次踏上了東京的土地。


    我從東北新幹線列車上下到月台,擠進了剪票口前的人群中。如此擁擠的景象讓我不禁咋舌。東京車站大廳大得嚇人,四周不見窗戶,儼然就是一個地底都市一般。要是沒有引導旅客的告示牌設計,我想我一定走不出這棟建築。


    我找到丸之內線的地鐵月台,搭上了進站的電車。東京車站列車班次密集的程度讓我覺得相當貼心而愉快。我確實體驗到了這個地方五分鍾一班車的方便感受。這個地方時間的流速跟我過去所居住的世界有著截然不同的差距。


    我彷佛就是為了這種截然不同的感受而來到了東京。


    我想起了今天早上從三廄的家裏出發時的情景。媽媽說他想陪我一起到東京,或者至少陪我到青森或八戶那邊,不過我說什麽都不想讓她跟,於是回絕掉了。我希望能在新的地方找到一個嶄新的自己。所以任何可能引起思鄉情緒的東西我都盡量讓自己避開,不要帶到這個地方來。


    我在西新宿下車,走出地鐵站來到大街上。眼前聳立著一座頂端有個像是盤子一樣的東西蓋在上頭的高層建築。那座建築筆直地朝著天上延伸而去。


    「真是巨大!」我立刻湧出了這樣的感想。


    我在成子天神廟的圓環十字路口右轉,看著地圖走了五分鍾左右。此時我不禁抬頭,看到的是跟方才一樣高層建築環伺的景象。


    這真是曠古絕倫的景色。讓人聯想到成群的高塔。


    這是高塔叢聚的城鎮。新宿新都市中心林立的高塔沒有任何成見地鳥瞰著我。這些聳立的巨型建築來自四麵八方的視線沒有讓我產生絲毫的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適的心情。


    我又步行了十分鍾左右,街景忽然急遽地改變。侵蝕了都會縱向空間的成群大廈轉眼間便全部消失,變成了緊貼著地麵水平伸展開來的古老建築群。


    這種景色的轉變讓我覺得十分新鮮。前一刻被拉至到了空中的意識,隨著景色的轉變,急遽地變成橫向延伸出去的空間。眼前的這片街景位在較為低矮的地區,站在稍微高起來的山坡上便可以將這片古樸的風景盡收眼底。這種景色的差異十分顯著。


    環顧四周,這片充斥著古老建築的街景,其實每一棟真的都經曆了相當長的歲月,彷佛昭和中期的氛圍就這麽保留下來一般。這些房舍的屋頂幾乎都是瓦片堆砌而成的。處在北方的雪國,從沒有看過瓦礫的我對此有著深刻的感觸。這真的是充滿了人類生活氣息的街道。原來東京這裏並不是隻有像澀穀、銀座這樣的地方。


    我在這片街道的盡頭緩步走下了迂回向下延伸的石階。這座石階的彼方有著接下來將伴我度過高中三年生活的宿舍。


    我稍微迷了一下路才找到這間十分老舊的房舍。它是由公益法人協會興建的宿舍。


    說是宿舍也跟一般硬性規範團體生活的一般既有宿舍不同,它是一間帶有廚房的木造公寓。我的房間位在這棟兩層樓建築的二樓。這是父親藉由職務方麵的關係幫我找到的宿舍。


    仔細端詳它的外表,怎麽看都像是四十年曆史的古老建築。宿舍裏麵沒有浴室,廁所是全員共用的。這些特色讓它的房租便宜得嚇死人。嗯,品質反應物價嘛。對此我沒有絲毫不滿。我並沒有特別想要享受一個人生活的風雅情趣,所以隻要有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其實也就別無所求了。


    我的房間裏麵堆放著快遞送達的幾個大紙箱,我繞過了紙箱堆,走到窗邊打開窗戶,讓室內的空氣流通。這房間不是采用充斥於西式建築中的鋁質窗框,全都是古樸的木材,因此當我拉動窗戶的時候,木頭摩擦聲響徹了整個房間。


    今天天氣相當晴朗。


    陽光透過窗戶,點亮了昏暗的房間,瞬間的感受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我留著房裏敞開的窗戶,帶著閑適的心情打算到外頭散散步去。畢竟來到一個新的地方,總要先熟悉一下地理環境,並為接下來的生活作些準備。


    走出玄關之後,我環顧了四周,在宿舍的兩側各找到一間投幣式自助洗衣店還有公共澡堂。再多走幾步來到大街上便可以看到便利商店,附近也有幾家小吃店。這條路上放眼望去便可以看到兩間便利商店隔街對望,這讓我這個鄉下來的鄉巴佬不禁愕然。


    隨便這麽晃了一圈,看來這邊的生活應該不會有什麽不便之處。其實根本就是應有盡有。


    我原以為像東京這樣的地方,應該到處都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街道,不過這邊卻有著一股幽靜的氣氛。這裏的街道寬度汽車行走起來不太方便,兩旁的行道樹密度彷佛讓行人置身於某座公園裏麵,環境舒適而宜人。


    我走在街上穿過了另外一條小巷,在還分得清楚方向的狀況下隨意地左拐右彎,然後我來到了青梅街。我隨性地朝著西向的道路走去,沿途經過了一處鐵牆隔離的建地,裏麵正在蓋新的建築。這讓我瞬間想起了佐由理家整棟房子被拆成一片空地的景象。


    「唉,平房公寓在東京改建成高樓大廈的事情應該是家常便飯吧。」我如是想著,才又得以從方才瞬間的動蕩中平複。


    不讓自己有閑暇時間流連過去的回憶,其實就某方麵而言是好事。


    我不禁抬頭朝天上望去。瞬間……我感到一陣驚慌。北方的天空————聳立在民宅上方有如鉛筆筆芯一般直挺挺的白線忽然出現在我的眼中。


    我眨了眨眼睛,仔細確認了一番。全身上下的毛細孔因遠方揮之不去的景象而綻開。


    它毫無疑問地座落於該處……


    那座塔。


    那座高塔跟我在青森看到的比起來變得相當細小。盡管它成了極為細長而有些模糊的模樣,但那確確實實就是蝦夷島上的那座高塔。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到了東京還看得見?


    我在腦中盤算了一下青森到北海道中央的距離,然後回憶自己在青森觀看到那座高塔的寬度,試圖推算出高塔直徑可能的大小。就算根據那個結果把塔的直徑再放大兩倍,那也不應該是東京可以看到的東西。理論上應是如此才對。


    然而,那座塔模糊的影子卻出現我的視線之中。


    我抓住了偶然行經此地的老人,告訴他我剛剛才搬來此地,然後問他這個地方是不是以前也可以看到那座高塔。他說他的視力衰退了平常看不清楚,不過那座高塔就跟富士山一樣,在天氣好的時候都會清楚地浮現在天空的彼方。


    這……太沒有道理了。


    老人走了,我呆佇在原地。


    怎麽會這樣?我明明是為了不讓那座高塔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底才來到這裏的……


    我顯得狼狽,鏘地一聲靠在身後的鐵絲網上。


    開學典禮之後新學期開始了。


    我一個人隻身來到遠在東京的學校。我曾經以為自己是一個鄉下來的外地人,可能會被大家瞧不起。當我抱著這樣的決心來到此地,卻發現事實也並非如此。雖然學校的同學幾乎都是在東京出生,不過卻也有不少從全國各地來到這所學校就讀的學生。所以無論是學校或當地的學生都很習慣這樣的現象,就算是鄉下來的學生也不會有什麽不自在的疏離感。


    然而,高中就像我這樣特地從鄉下來到東京的學校就讀的學生還是相當少見,因此還是有許多同學對我抱持興趣而頻頻提出許多問題。除此之外,他們也會羨慕我自己一個人住的生活。我開玩笑地說,我住的地方怎麽看也不像是會讓人羨慕的窮人住宅,結果也逗得大家相當開心。


    我從來就不是那種會對陌生人抱持警戒心的個性(當我理解到這樣的特質是何等珍貴的時候,我已經失去它了)。這樣的個性也讓我跟周遭的同學處得很好,無論做什麽事情也都相當順遂。在新的學校,我不久便結識了許多一起遊戲的朋友。因此,一個人住在外麵的生活也就變得不是那麽寂寞了。至少在表麵上是如此……


    這所學校座落在西新宿氣派的公寓群中。明明就是所位於市中心的高中,學校的操場卻不是pu材質,而是紅土鋪設的跑道。


    三樓的教室透過窗戶可以清楚地看到新都心的高層建築。


    當我初次在此地看到那座高塔的時候,我覺得它彷佛跟林立於西新宿的高樓建築有著相同的血緣,每每抬頭望向那些聳立於大都會中,顯出一股驕傲氣質的高樓建築,我的心中便會湧出一股激蕩的情緒。人們到底基於什麽樣的理由建造那些如此高大的建築物呢?為什麽那些建築物非得這麽高大不可呢?


    那些高層建築裏的人們,究竟都在裏麵做些什麽?


    我不時會歪著頭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並非想要進去那些大樓裏麵看看,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自己被它們排拒在外。


    我十分用心地專注於學校的課業上。


    不管怎麽說,我畢竟都是拿升學當作藉口而來到此地的,不認真用功沒有辦法跟家人交代。老實說,我心裏不是沒有那種「等上了東京之後愛怎麽樣就隨我了」的想法,不過我還是覺得這點承諾我應該要好好遵守。再說,現在的我也沒什麽特別想做的事了。


    就這樣,國中時代想都沒想過的預習跟複習工作,現在我也開始會做。學校的課業中一點也找不出什麽有趣的內容。不過我可以藉著念書打發時間,也不再需要去想些無聊瑣碎的事情。這所學校校風嚴肅,並且采取升學主義,周圍沒有任何人會說你幹嘛一天到晚都在念書。因為對這間學校的學生來說用功念書是對的,是值得尊敬的事。這樣的風氣讓我在新的環境之中逐漸得到了認同,同學看到我都會對我抱持一定程度的敬佩之情,也覺得我是個平易近人的人。在這個嶄新的環境之中我不是沒有遇過個性不對盤的人,不過這樣的人際關係還不到麻煩的程度。無論我走到哪裏都可以從容以對。也許從客觀的角度來看,這是非常得天獨厚,十分幸福的事情吧。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我心中那種「自己並不屬於任何地方」的不安卻始終沒辦法消除。


    如果可以的話,我並不想在宿舍裝設電話。不過這種想法終究還是行不通,由於爸爸還有一個申請電話的權限,所以就幫我裝了一支。


    第一學期的期中考前後關東地區發生了微幅的地震。地震發生的當下我完全沒有絲毫的異樣感。那其實根本就是這樣一個無感地震。然而喜歡窮緊張的媽媽事後打了電話過來,問了一些地震什麽時候發生的之類有的沒的,然後對我的遲鈍難以釋懷。


    兩天後,媽媽寄了一封裝了鈔票的信封給我。裏麵附著一封信,要我去買台電視,至少可以知道當下發生了什麽災害。


    我將那鈔票連同信封一起放進了褲子口袋,然後來到了澱橋照相器材家電用品連鎖店。大樓裏麵的電視機展場幾乎被大大小小的電視機給淹沒了。我從以前就覺得不可思議,在家電賣場中的電視節目會讓我感到愚蠢得無以複加。我想,這也許是因為同樣的畫麵大量地並排在眼前使然。我購買電視的興致全失,畢竟我根本沒有那麽想看電視節目。


    正當我想要離開這裏,隨便吃個飯就回家的時候,放置於賣場一角的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那東西讓我聯想到一條隻剩下骨頭的大魚。走近一看,我方才明白那是一架隻有骨架的小提琴。


    那是山葉的電子小提琴,它完全省去了音箱部分的設計,因此幾乎沒有聲音。它的聲音隻有帶著耳機的人才能聽得到。這是為了避免噪音而設計的練習用小提琴。


    我基於半分衝動的驅使買下了那架小提琴。因為那架小提琴金額而使得紅利點數激增,也讓我順便帶了一台fm隨身聽回家。


    我詢問店員附近是否有販賣樂器的演奏教學書籍,而對方也親切地回應了我。我於是到了樂器行,帶了幾本小提琴的演奏指導相關書籍回家。


    從那天起,我便開始練習小提琴。我按照書中的教案一個步驟接著一個步驟開始學,然後也慢慢地一個人學會了教本上的琴譜。


    坐在書桌看書看累了,休息一下碰碰樂器轉換心情其實是不錯的選擇。幾個月下來,我的琴藝即使說不上出色,至少也可以像樣地拉完幾首曲子。不知不覺之間,我發現自己偶然會回想起佐由理在那年夏天演奏的那個旋律。


    我極盡所能地擠出記憶中模糊的印象,一個音一個音地試圖重現佐由理手中的音符。每當這個時候,佐由理閉著眼睛的臉龐便會在我腦中浮現。她那拉著琴弓,顯得有些生澀的動作,還有迎風飄逸的發梢,都讓我有種難以言喻的感慨。


    當然,我終究還是沒能完全重現那首曲子。


    「來自遠方的呼喚」。所幸我還記得那首曲子的曲名。


    我來到一間以收藏大量琴譜聞名的圖書館,找出了那首曲子的琴譜,將它影印之後帶了回去。


    時光飛逝,我每天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我早起上學,維持著還不錯的心情上課,放學之後到圖書館念書,然後晚上買些東西回家。這些既定的行程規律地占據了我所有的時間。我偶爾回到家關上門的時候,一股沉重的疲憊感便隨即湧上我的心頭(真的隻是偶爾而已)。


    這時候我就會拿起小提琴,演奏出佐由理曾經演奏過的那個旋律。


    就這麽日複一日,一年過去了。


    時間久了,我跟班上幾位友人關係開始變得親密。他們都是些為人和善,家教良好的學生。由於他們都是東京長大的孩子,所以知道很多當地好玩的地方。我常常讓他們帶到各種年輕人出沒的場所嬉戲。舉凡澀穀、原宿、台場等等,這些電影情節中才會出現的熱鬧地區當然不會放過。其他像是吉祥寺、下北澤等地我們也偶爾會去。不過當然啦,就近的新宿地區還是我們最常活動的領域。我們偶爾會去pub,在晚上一起喝酒。三十歲的我當然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不是還盛行pub文化,不過我們那時候甚至有些夜店隻要高中生換掉製服就可以進場。


    像這樣跟一群朋友一起到處遊玩當然是很快樂的事。不但有朋友作伴,也能夠醞釀出一種「這裏屬於我們」的氣氛。朋友之間單純地互相吸引而交往真的是一種令人愉快的事情。


    盡管如此,像這種到處瘋到處玩的經驗,有的時候我卻覺得十分空虛。


    每當這種情緒出現,我便會不禁懷疑自己到底置身在什麽樣的地方。當下我的心中便會浮現一種有如孤獨地置身在一座人工舞台上的緊張與困惑。彷佛隻要我一閉上眼睛舞台上的布景就會被撤離,身旁這些虛幻的事物終將從我身旁消失不見。


    某個黃昏的歸程,不禁抬頭望向新宿林立的高樓頂端。


    那是一種非現實的感受。


    我閉上眼睛,想像這些景物就像舞台布景瞬間消失的情況。


    當然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現實就是如此。盡管眼前的景象在我的眼中看起來就像天邊的海市蜃樓,然而它其實是實際存在的。現在看得到的一切都是佇立在這片大地之上,實際存在的事物。


    ————你才是虛構的。


    眼前林立的高樓對我提出指摘。


    我墜入了一種非現實的錯覺之中。


    ————你是個沒有實體的幽靈。


    另外一棟高樓接著對我說。


    也許真是這樣。


    我帶著不安的心情徘徊在這個街道上,彷佛我真的成了一個帶著淡淡青光的遊魂。原來非現實的並不是眼前林立的高樓,而是我嗎?應該是吧。


    我抬頭望向幾座直指向天際的大樓,並且對於其中究竟藏著什麽樣的人,而這些人究竟又在做些什麽事情感到不解。


    ————你管這麽多幹什麽?反正你終究是進不來的。


    ————這裏容不下你的存在。


    難以抗拒的強大意念從天空的上方重重壓了下來,並且將我給壓垮。


    我被這個街道排拒在外。


    它容不下我。


    這樣的結論在我的心中來回奔竄,折磨著我。


    盡管如此,我卻非得在這裏生活不可,我必須要融進這個街道,不管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一年過去,我升上高二。無論是中元節或是過年我都沒有回青森的老家。


    2


    有一天我迷了路。


    那是春天已經來到尾聲,上學期的期末考結束的日子。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路癡,然而我來到東京之後卻成天迷路;新宿車站前彷佛有機物增生之後呈現出來景象會讓我迷路,周遭建築有如棋盤一樣整齊羅列的池袋車站也沒有例外。


    那天我接受幾個朋友的邀約,為了慶祝考試結束而出外夜遊。當時的天色已經有些昏暗,我跟那群朋友分手,大家約好先回到家裏換過衣服再到目的地集合。朋友這樣的邀約,隻要我有空通常都不會拒絕。


    這對我來說是必要的人際關係處理方式。我必須藉此融入這個街道,還有這個街道裏的人群,並且成為其中的一份子。因此就算我當時不是遊戲的心情,我也會配合他們,同時也絕不會讓他們看到我覺得無聊的表現。


    我們的目的地是位於西新宿的一間半地下室的搖滾pub。這間pub座落在離開鬧區的住宅巷弄裏麵,我已經去過了不少次。pub裏麵雖然又狹窄又吵,不過對於發泄情緒來說是相當好的去處。


    然而那天我換完衣服打算跟他們會合的時候,卻怎麽也找不著那間pub。我在應該轉彎的地方轉彎,從該走進去的巷道前拐了進去,不過我就是找不到那個目的地。我沒有手機,因此也沒有辦法聯絡那群朋友。


    「應該在這附近的……」我反覆叨念著,不斷地在相似的巷弄裏徘徊。身後有個年紀差不多的女生看了我這個樣子於是前來開口問道:


    「你在做什麽?」


    我嚇了一跳,直覺以為她把我當成了鬼鬼祟祟在此處徘徊的可疑人物。不過看來卻不是那麽一回事。


    女孩帶著非常平易近人的表情。她身著一件露肩的薄上衣,搭配著貼身的小直統牛仔褲,以三七步的站姿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帶著仿徨不安的情緒回答道:


    「這個……我迷路了……」


    「你要去哪裏呢?」


    「嗯……」


    麵對當下的狀況我有些摸不著頭緒,但還是想了一下店名並告訴這個女生。麵對眼前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故(對我來說,這世上沒有比讓陌生女孩毫無理由地跟我搭訕更叫我感到意外的事情了),我好不容易讓自己可以明白當前的狀況,卻也隻能像個笨蛋一樣乖乖地回答對方的問題。


    「啊,我知道那間pub。要去那裏的話,很容易搞混巷口的岔路。」女生說:「你要先從這邊出去,然後走另外一條岔路進去就可以看到了。」


    「謝謝……」


    我話還沒說完,那女生卻先一步問道:


    「你是不是不太會辨認方向?」


    「好像是這樣……」


    她的問話讓我覺得十分唐突,我卻也還是予以回應。我雖然想說自己不是路癡,然而實際上我就是迷路的人,所以即使說出來也沒有說服力。


    「不過真叫人感到意外,沒想到藤澤同學也會去那種地方。」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


    這女生為什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對於眼前這個女生完全沒有印象。說起來,我跟女生本來就沒什麽交集。她看到我顯得一臉困惑的表情於是先一步開口說道。


    「我當然認識你啦!我們是同班同學呢!」


    「咦?」


    「你認不出我的長相?」


    「這個……」


    她將披在肩上頭發用兩手抓成了雙馬尾的模樣然後開口說道:


    「我平常都是這個發型。」


    「啊!」


    她這才讓我想起她是誰。


    「抱歉,我想起來了。」我們班上確實有這樣一個女生。


    「那就好。如果你還是想不起來的話,可見就是把我當成怪人了。」


    「抱歉。」說完才覺得自己道歉很奇怪。「可是你現在沒有穿製服,發型也不一樣啊。會認不出來是很正常的事吧?」


    「也是啦。」


    她接著又道出犀利的指摘。


    「不過你認不出我來不是因為發型的原因吧?藤澤同學是那種學年結束之後也沒辦法將班上的女生名字跟長相全部連起來的人。」


    她說到重點了。不過這種事情在人前當然不好承認,我於是不置可否地隨意應了一聲。


    「其實,我從以前就一直想跟藤澤說話。」她說。


    「為什麽?」


    我對此感到十分不解。說實話,我覺得自己身上沒有任何可能引起女生注意的地方。


    「就是這麽想嘛!」眼前的女生聽到我的提問於是回答道:「不過藤澤同學總是看起來一個人自己在發呆,給人一種『別來打擾』的感覺。所以在學校的時候我都找不到機會跟你說話。」


    「嗯,這樣啊?」


    「是啊。你自己沒有察覺到嗎?你總是呆呆地看著天空的某處。你在看什麽呢?」


    「嗯,我沒有特別在看什麽東西啦。」


    「那你那個時候都在想些什麽事情呢?」


    「沒有吧。隻是在發呆而已。」


    「你這樣很奇怪呢!我覺得你最好改掉這個習慣。因為你這個樣子看起來就好像素描用的靜物,一動也不動地杵在那裏。」


    「喂,你……」


    我歪著頭狐疑地揣測著這個女生到底想說些什麽。而且不管怎麽說,我還跟朋友有約呢。既然知道了怎麽去,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藤澤同學,你說什麽都要去那間pub嗎?」她開口問道。


    「你為什麽這麽問?」


    「反正不過就是你們考試後的例行公事嘛!你可以翹掉嗎?」


    「就算我可以翹掉,那要幹嘛?」


    「跟我一起走啊!去聞不到煙味的地方。」


    眼前這樣的發展怎麽想都叫人覺得奇怪。赴約的半路上遇到一個幾乎可以說是素昧平生的女孩子,被她叫住之後就好像讓她纏上了一樣強行帶到某間泡沫紅茶店,然後麵對麵坐在一張桌子前麵……


    說實話,我對於自己沒有什麽自信,所以不會有什麽奇怪的聯想;我並不會懷疑她對我有意思或什麽的。不過現在的我其實正因為想不起這個女生的名字而感到困擾。至於眼前這個情況就算想問,也讓我覺得難以啟齒。我一邊跟著她走,一邊絞盡腦汁地拚命回想她的名字。忘掉別人名字的時候,最容易幫助恢複記憶的方法就是從子音跟視覺印象下手。我覺得她給人的感覺是屬於寒色係的方向。聲音則是……「k、s、t、n……」我依照五十音的子音順序在心中默念。


    她帶我來到了一間大馬路正麵的高樓。我們上了二樓,走進一間時髦的咖啡廳。咖啡廳隔著一道落地窗麵向大街,讓入內的客人可以鳥瞰路上的行人與整個街景。我們選了一個窗邊的座位坐了下來。


    就在服務生為我們點單的時候我終於想起了她姓什麽。我們各自點了紅茶跟咖啡之後服務生轉身離去。我開口說道:


    「嗯,你姓水野對吧?」


    「虧你想得起來。」


    她隻手撐著下巴露出了微笑。


    「然後呢?我的名字是什麽?」


    她看我答不出話,於是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我叫理佳。」


    「理佳?」


    「對,我叫理佳。不要再忘記了喔!」


    「我知道了。這麽一來就算我想忘也忘不掉。」


    「太好了。」


    水野理佳露出了一臉心滿意足的表情點點頭。


    此時的我終於可以平靜地開始思考。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但是仍舊無法得知她邀我來這裏的意圖。


    「你在遇到我之前打算要做什麽呢?你穿著便服,不是因為有事才會出現在那邊的嗎?」


    她先看了看窗外,然後才又將視線移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在等朋友。」她說:「不過對方臨時取消了。我特地換好了衣服,也化了妝,就這麽什麽事也沒做然後回家,那不是很掃興嗎?」


    「所以你看到我,就邀我一起出來?」


    「嗯。」她沒有露出半分愧疚地隻是點頭回應。「我越走越覺得生氣,接著就看到藤澤同學呆呆地在街上徘徊。我看著看著,深怕我沒叫住你,你就會跌到,所以我才出聲的。」


    她將這般冠冕堂皇的藉口說得十分從容,我也就這麽相信了。對她來說,要赤裸裸地形容我這個人似乎除了「呆」以外沒有其他的詞匯。


    「我真的有這麽呆嗎?」


    「嗯,是啊。剛剛也是。」


    麵對我的提問,水野理佳斷然做出了結論。


    「這種狀況常常出現在藤澤同學身上呢!該說你是在發呆嗎?還是一臉茫然呢?總覺得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偶爾看到你的表情,甚至還覺得可以聽到你自言自語地問『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該怎麽說呢?你好像感覺自己完全來錯地方的樣子。」


    她似乎說中了我的想法。我沉默了下來。


    我一直要求自己不要將這種心事顯露在外的。


    她好像察覺到我的表情有了相當大的轉變。


    「啊,我說的話讓你覺得不愉快嗎?抱歉,我在這方麵比較敏感。」


    她直率地接了這麽一句話。這個女生個性相當乾脆,看起來似乎是個好女孩。


    之後她又接著問了我許多個人方麵的問題。


    「藤澤同學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這種問題問得太模糊了,很難回答呢!」


    「那你住在哪裏?」


    「我就住在新宿距離學校走路十五分鍾就到的地方。」


    「哇!真好!你該不會是那種把離家近當作升學考量的人吧?」


    「不是啦。我是住在宿舍。」


    我告訴她我家住在青森,現在自己一個人住。她聽了之後露出相當驚訝的表情。


    「那你為什麽會選這間學校呢?」


    「因為我對大半年都在下雪的天氣感到厭煩了。」我笑著說道。


    不過水野理佳似乎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答案,讓我不得不將過去一年之內重複過好幾次的事情再仔細地解釋了一遍。我告訴她,我覺得與其在當地就讀資訊貧乏的升學補習班,倒不如直接到東京選擇升學主義的高中,對於大學考試來說這樣比較實際,不但能夠省去時間上不必要的浪費,就花費上來說也沒有多大的不同。


    「這樣啊。」


    「除此之外,我也有那種想要到別的地方看看的想法。」


    「啊,這個我就可以理解了。」


    「怎麽說?」


    「我的父母都是東京人。」她說話的同時將手指舉起來指向自己。「我們家在其他地方沒有親戚,所以除了東京之外,其他地方是什麽樣子我幾乎都不知道。當然對於東京以外的地方會有這種單純的憧憬。」


    「你住在東京哪裏?」


    「我嗎?我住在雜司穀。青森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雪國囉。當地著名的東西有蘋果、醃海膽、魷魚、驅睡祭跟太宰治。」


    「討厭,我不是在問你那種觀光導覽上看得到的答案啦!我想問的是更生活化、更感性的方麵。」


    「就算你這麽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呀。」


    老實說,我並不想憶起任何跟故鄉有關的事情。


    「我是不是問太多不該問的事情呀?」


    「沒有。」我搖搖頭。「反倒是我沒有講到讓你覺得有趣的內容,還覺得比較不好意思。能接受女生的專訪其實我還挺開心的呢!」


    「嗯,我想這種時候也許應該要先講清楚……就是,你不要會錯意喔!該說我不是那種喜歡跟男生搭訕的人嗎?」


    她擺出了正經的表情同時端正了坐姿。


    「我有男朋友了。」


    「我想也是。」我說。


    她聽到我這樣的結論露出了些許不悅的表情。至於她為什麽會有這種反應讓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為什麽你會說『我想也是』?」


    別說其他的原因,就是看到外表長得可愛的女生,十個裏麵八九個都有男朋友。這種狀況我在這兩年之內慢慢地有了實際的體認。


    「看就知道了啊!你男朋友是什麽樣的人?是同一間學校的嗎?」


    「嗯。」她微微地點了頭。「一年級的時候同班,今年分到不同的班上去了。」


    她說出了那個男生的名字,是我也認識的人。他是個身材高 ,外貌也相當出眾的男生。我跟那個男生曾經為了某些事情而有過一兩次對話。我試著回想那個男生的模樣,其實感覺還不壞。雖然跟他不熟,不過應該是個還不錯的人。


    「你們怎麽會開始交往呢?是誰對誰提出要求的?」我開口問道。


    「沒什麽特別的契機,我就是很自然地喜歡上他了。雖然那種曖昧不確定的關係也不錯,不過後來我想想還是決定跟他說清楚,所以我就對他說我想跟他交往。」


    「為什麽會改變成那樣的想法呢?」


    「因為他長得很帥。」


    她說得斬釘截鐵,讓我聽了不自覺地笑了起來。一些從其他人口中聽到都會覺得不太舒服的言論,讓這個女生說出來,聽者都會覺得還蠻容易接受的。


    我想因為對方長得帥而喜歡對方是很正常的事。這種原因既簡單又明瞭,作為一個判斷基準也不會有什麽偏差。如果要說這種談戀愛的方式會造成什麽樣的問題,那就是在一般人眼裏,我是屬於那種跟長得帥無緣的典型,對我來說非常不利。


    「那你大概就不會看上像我這樣的人了吧。」我試探性地問道。


    「嗯,你的長相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她笑著說出這般直率的答案。這種回應終究讓我覺得有些失望。隻是並不會生氣就是了。


    「不過,看來藤澤不會把今天的事情想到奇怪的地方。這樣我就放心了。」


    她頓了一下然後開口問道: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可不可以偶爾找你出來玩?」


    「為什麽?」


    我對這個要求感到驚訝之餘,隨即反問回去。才說了自己有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卻馬上又提出這種要求,讓我感到完全無法理解。


    「如果一個女生能夠談話的異性隻限於自己的男朋友,你不覺得很無趣嗎?如果你哪天又像今天這樣沒有辦法跟朋友一起出去玩,那就陪我出來走走嘛!這比起成天發呆要好多了不是嗎?」


    她這樣的想法讓我不禁咋舌。不過就心情上來說,我覺得我大概可以理解她的想法。


    就這方麵而言,她會找上我當她的普通異性朋友還真的找對人了。畢竟我就是擁有那種「一看就覺得這家夥沒有危險」的特質。說得更清楚一點,我的心裏其實沒有那種想要交個女朋友的渴望。雖然就一個思春期的男生來說,這是相當奇怪的現象……


    「好啊。」我說:「就當個普通朋友吧。」


    「對,就是普通朋友。」她將我口中的詞句又再複誦了一遍。


    我們在咖啡廳底下的大廈門口分手。目送她朝著車站方向離去之後,我在回家的路上回想著剛剛我們那些沒有重點的談話。


    我深深地覺得水野理佳真是個怪女生。無論是她思考的方向、給人的感覺,甚至是說話的方式,都跟平常人不太一樣。


    我們方才的談話中有些內容我沒辦法跟她討論。不過世上就是什麽人都有,對我這個每天發呆度日的人來說,跟她成為朋友這件事情算是一種小小的改變。這其實是相當新鮮而有趣的事。


    這天晚上,我夢到了佐由理。


    *


    夢中,佐由理來到了一個不知名且不可思議的地方。那裏的天空彷佛褪了色的老照片。我想不起來那片天空的顏色過去曾經在哪裏見到過。


    那片天空底下聳立著許多形狀歪斜的尖塔,那些尖塔布滿了眼前的整個世界。塔的外型明顯看來異於聯邦國的那座高塔。聯邦國的高塔具有現代感的設計,而這裏的塔則相對得較為原始古樸,給人一種民族風的印象。


    塔的外表像是陶器未上釉的素燒色調,而它們的外型則是一個一個被拉長的螺旋狀貝殼,有如長槍一般豎立在地上。


    這些塔的塔頂都有著彷佛竹子斜向劃開來的一道缺口,內部螺旋形的空間則在塔頂的缺口之中成了一座一座的展望台,紛紛坦露在空中。


    從塔頂能夠窺見的隻有天空。仰望所看到的是一望無際的天空;低頭俯視也是一片蔚藍的天空,這個世界中沒有所謂的大地。


    在這個特異的世界裏,佐由理就置身其中。


    她比起我所認識的那個國中女生要稍微成長了許多,大概有著一兩歲的差距。她環抱著膝蓋蹲在那兒,淡淡的身影宛如飄蕩在人世間的遊魂一般透明。她在啜泣,除了不時顫抖的肩膀之外,她隻是蹲著一動也不動。在我的夢中,佐由理始終沒有止住臉上的淚水。


    風蕭蕭地吹過。風中傳來佐由理的啜泣。


    兩種聲音回蕩在這個靜默而一望無際的空間中,交織成一首無比哀愁的奏鳴曲。


    *


    夢醒,一種無力回天的失落感盤據在我的心中揮之不去。彷佛胸腔之內有千百隻惱人的蟲不停地蠕動。為何夢中我無法伴在佐由理身旁?為什麽佐由理會從現實中消失?我覺得一定有什麽事情不對勁。一種荒謬的現實感正在侵蝕我的生活。此刻我正迷失在這個充斥著一股詭異氣息的世界之中。


    她到底為什麽會置身在那般荒涼的世界裏呢?


    我完全無法從那個夢中感受到絲毫的生氣,那是一片死寂的世界。


    瞬間我的腦中閃過一個想法。也許她已經死了,也許這個叫佐由理的女生已經從這個世上消失。我幾乎為此而窒息;這是我這一年半以來從沒有想過的事情……不,也許該說我隻是下意識地告訴自己別這麽想。


    我到了學校,將書包放到了自己的桌上。此時,身後忽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是水野理佳。她看著我的臉,同時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盡管如此,她似乎沒有特別想要說話的意思,隨後她便轉身走向女生聚集的團體之中。


    我望著她的背影,在這短暫的片刻,我想著要是她是佐由理該有多好。然而就在下一刻,我便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對她而言是很失禮的事,不禁萌生一股自我厭惡的感覺。


    3


    隔了一個禮拜的周六,我在走廊上被水野理佳叫住。這間學校基本上是周休二日,不過學校每周都會舉行應考對策演練,因此所有的學生全都會遵守這項不成文規定,在周六中午以前都會待在學校。這天應考對策演練結束,我正要回家。水野理佳在走廊上叫住我,問我今天有沒有空。


    「我今天沒有特別的活動,打算先回去吃個飯,然後下午再想想看要做些什麽。」


    「明明是周末你卻沒事,真不像一個正常的現代人。」


    「有什麽關係。」


    「當然沒關係啦,反正不是我的事。」


    「那你呢?你找我有什麽事?」


    「如果有空的話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飯?吃完飯之後也順便陪我一下吧。」


    「你要去哪?」我聽了之後開口問道。


    「搭山手線去池袋。」


    我就這麽跟著她在池袋車站下車,然後讓她帶路走進了一間提供客座用餐的便當店。這間店的食材是選用有機栽培的食物,除了主菜之外還提供客人挑選三樣配菜,加上味噌湯跟醃菜一起作為套餐。這間餐廳比想像中要來得好吃,而且價格算得上是低廉。


    「這邊真是不錯。要是新宿也有這種店的話,我就可以每天去吃了。」我說。


    「是啊。要是到中野去的話是有一間分店,不過放學要去那裏還是有點遠。」


    「對了,我們吃飽飯之後要去哪裏呢?」


    「嗯……」她舉手看了看手表。「還有二十分鍾,我們在這裏坐一下然後去劇場。」


    「劇場?」


    「對,我們去看舞台劇。你常會去看舞台劇嗎?」


    「不……我從沒有主動去過劇場。」


    「前一次到劇院去是什麽時候?」


    「嗯,」我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是小學的時候跟爺爺一起到大阪旅行,然後在那時看了新喜劇吧……」


    「你有爺爺呀?」水野理佳聽了之後問道:「真好……」


    「是嗎?不過為什麽我們今天要去劇院呢?」


    「我最喜歡那種業餘劇團之類的小型舞台劇了,不過都沒有人願意跟我一起去看。就算拉他們去過一次,之後就沒有人要再跟我去了。雖然大家都沒有明說,不過他們一定都覺得無趣吧。」


    「這樣啊……」


    「那是我朋友參與的小劇團,團員大概五人上下。我還蠻喜歡他們的表演的,不過他們的舞台劇似乎有明顯的興趣導向,因此評價也有兩極化的現象。因為藤澤是個怪人,所以我想也許你會喜歡。」


    「我才不是怪人呢!」我下意識地提出反駁。「我一點也不奇怪。過去也沒有人說我是個怪人。」


    「喔,那就當做真是這樣吧。」她隨口帶過了這個話題。「總之就是要你陪我嘛!」


    像小型劇院這種場所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裏認真的說,其實也不過是個小小的住家辦公兩用的大樓三樓,將室內改裝而整修出來的表演廳。


    我跟水野理佳在開演前十分鍾來到這間小劇場。通過狹長的樓梯進入表演廳內之後,可以看到觀眾席的空間並著幾排木箱子,上麵鋪設了看似從百元商店購得的坐墊。


    整個觀眾席空間的大小,就算湧入了滿滿的人潮,頂多也隻能容納五十人左右,其中一半已經坐滿了觀眾。這個劇團的顧客群看來是以大學生或是同業者為主,他們身上的穿著多半有如戲子般的隨性打扮。放眼望去,整個劇場之內就隻有我跟理佳還有另外一對結伴到場的女生穿著高中製服。


    我過去隻知道像電影院一樣那種有專屬座椅,座位整齊羅列的劇場。初次造訪這種小額成本的克難式劇院,而且還有這麽多觀眾捧場,真的覺得相當新鮮。


    廉價的鍾聲響起,觀眾席上的照明忽然間熄滅,舞台上響起了一陣陣準備開演的動作聲。於是舞台燈光亮了起來。


    台上以少量的家具布置出公寓套房一般的景致,在一陣模仿鋁製門窗推開的音響之後,一位年輕女性步出了舞台。她帶著一副疲憊的模樣脫掉上衣,跟她的貓開始自問自答。這位女性輕撫著她的貓,喂飼料給它。不過這樣的場景都是在她表演中傳達出來的,實際上那隻貓並不存在。雖然沒有貓,不過在故事的安排上必須依照這樣的模式進行,這就是舞台劇。


    這位劇中的女主角是個職業婦女,她一個人住,有著獨居女性身上所背負的各種疲憊。故事隨著她跟那隻貓之間的一問一答,帶出了各式各樣的故事情節。


    那隻貓不存在於舞台之上,當然也沒有台詞。不過它對這位年輕女性非常溫柔,也深愛著她。這一切的表現都可以從台上女演員的演技之中感受。那隻貓偶爾會跟它的女友外出,故事中訴說這位年輕女性因為那隻貓出了意外沒有回家感到相當不安。不過最後她終究在那隻貓的陪伴之下恢複了精神,重新跨出人生的一步。這就是故事的主題。


    「這出戲比我想像得要出色得多呢!」


    舞台劇結束,我們走向出口前擁擠的人群之中。我開口說出我的感想。


    「不會因為觀眾席很窄而感到難受嗎?」


    「會呀。」我直率地作答。「不過舞台劇本身很棒。整個劇場充滿了精致的手工質感,我很喜歡。那些東西是不是都是演員們自己做的呀?」


    「大概是吧。這些劇團基本上經費並不充裕。劇場內的東西多半都是演員們自己用過的二手物品加以留用或重製之後的產物。」


    「真不錯。」


    「那劇本方麵呢?」


    「這是凝縮了很多想法跟內容的故事吧。時間軸跳接的橋段很多,雖然敘事手法有點過於複雜而差點讓我搞混了,不過整體而言是很有趣的作品。」


    「因為演員的人數少,所以內容可能得遷就這個狀況,以精簡凝縮的方式呈現。」


    我們走出這棟建築的時候,方才站在舞台上的那些演員們全都出現在門口,跟所有的觀眾致意。一個擔任配角戴著眼鏡的男生看到理佳立刻叫住了她。事後問過她才知道這名男子就是劇團的團長。


    「理佳,謝謝你來捧場。你覺得今天的戲怎麽樣?」


    「連我旁邊這位喜歡批評的朋友都說很棒呢!」理佳指著我對眼前這位男子說道。


    「咦?另外一位朋友啊?是你的新男朋友嗎?」


    「不是啦。不過隨便你怎麽說吧。」水野理佳帶著怎麽聽也知道她在開玩笑的語氣答道。


    「不過你們很配喔。他站在你身邊跟另外一位男生比起來自然多了。」


    閑聊了三兩句之後我們便離開朝車站走去。


    我邊走邊思考著,然後我便對她開口問道:


    「水野,你該不會之前有演過舞台劇吧?」


    「為什麽這麽想?」


    「總覺得你看起來有那種感覺。」


    「是啦。」她點點頭。「我從國三的時候一直到去年夏天都是那種業餘劇團的成員。不過後來放棄了。」


    「為什麽?」


    「說來話長。所謂舞台劇這種東西,一踏進去就會建立非常深刻的人際關係,相對的也會發生許多複雜的狀況。我參與的那個劇團因為這個緣故解散了,劇團成員紛紛加入了他們各自熟識的劇團。不過我對那種狀況已經覺得累了。雖然有很多劇團找我加入,不過我沒有答應。隻是因為以前的一些交情,我現在也還會去看他們的公演。」


    我出聲予以回應。我雖然沒辦法體會,不過劇團團員的交情深厚,似乎也因此而造成了些許負麵的緊張氣氛。不過所謂交情深厚卻得到負麵收場的這種感覺,我能夠理解。


    我們回到池袋車站,理佳說她累了,於是要在東池袋轉乘地鐵回去。然而,就在我們道了再見,我轉身就要朝向前往新宿的山手線月台走去時,她拉住了我的袖子,希望我陪她走到剪票口。我別無選擇地答應她陪她走到剪票口前,她卻頭也不回地拿著磁卡進去,並直接走向通往月台的樓梯。


    (奇怪的人是你吧?)


    這個女生叫人特地送她進站,卻頭也不回,更沒有揮手地轉身離開。我完全無法理解她當時心裏在想些什麽。


    我於是就帶著難以歸類的心情搭上了電車,回到西新宿的公寓宿舍。


    在那之後,我大概會兩個禮拜跟理佳出去約會一次。這不是我一廂情願,而是她以「約會」這個詞來解釋邀我出遊的活動。


    我們偶爾隻是坐著一起喝茶聊天,也會被她帶著到處逛街購物。我是在沒有其他朋友邀約的情況下才被她找出來的,所以她是否也以這樣的形式約過其他人一起出遊呢?這還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不過每當她找我出去的時候,她總是看起來一副心神疲憊的模樣。偶爾在我們相處的過程中,她會隻是默默地一個人壓抑著疲憊的情緒,什麽話也不說。這個女生大概是藉著四處奔走消磨精力,讓自己從心靈上的疲勞中解放吧。我喜歡她這種想法,也能夠感同身受。基於這個緣故,隻要她邀我出遊,我都盡可能地抽空陪她。


    「不過我們這麽頻繁地單獨出遊會不會被誤會呀?」


    我們坐在自助式的咖啡廳內,我開口問她我所擔心的問題。


    「被誰誤會?誤會什麽?」


    「被他呀。」我意有所指地開口說道:「我們甚至假日都會私下碰麵呢!」


    「什麽呀?你想談這方麵的話題嗎?」


    「我不會特別想知道你這方麵的事,不過不管怎麽說,要是被誤會總不是好事吧?」


    「他要是知道了當然會覺得不高興。」理佳簡潔地應答。「不過他怎麽想,又有什麽關係呢?不要管他就好了啊!」


    「可以嗎?」


    「當然啦!我打算放著他不管一陣子。」


    麵對她的言詞,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於是隻有出聲予以回應。


    話鋒轉到其他的事情上過了一陣子,忽然間理佳開口說道:


    「其實啊,他一直覬覦著我的身體。」


    我起初對於這段對話的內容感到困惑,現在才終於明白她在談論的是他的男朋友。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我說。


    「是理所當然的嗎?」


    「是啊,我覺得一般人都會這樣。」


    「是嗎?也許吧。」語畢之後她頓了一下,然後才又接著開口。「可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我刻意地避開某種敏感的詞匯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你沒有那麽喜歡他,是嗎?」


    她忽然坐起了身,直挺挺地抬頭直視著我。


    「你不要這麽說嘛!」


    她的反應讓我嚇了一跳,我反射性地小聲賠了不是。


    「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想說他其實是個不錯的男生而已。」


    「我知道啦。」


    「嗯。」


    「我喜歡他呀。不過這跟那件事不能相提並論。藤澤應該能夠理解這種說法吧?可是他不能接受。」


    「喔。」


    我哼了一聲,同時在心裏同情著這對情侶。看來他們之間進展得不太順利。


    「其實這種想法我能夠理解。」我接著說。


    「理解什麽?」


    「理解男人會有的那種想法呀。」


    「咦?真的?」她著實地表現出了那種格外驚訝的反應。「你也會想那些下流的事情嗎?」


    「等等,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你把我當成什麽樣的人了?」


    「討厭,我不準你這樣!」她探頭向著我開口說道:「你不要跟這種下流的事情扯上關係啦!我不喜歡看到你變成這麽下流的人!你可以繼續發呆沒有關係!」


    「我還真是被你說得亂七八糟呢……」


    這個女生到底把我想成是什麽樣的人了?唉,反正她怎麽想跟我都沒什麽關係就是了……


    也許一般男性碰到這種不被對方當作男人的時候,多半會表現出生氣或是困擾的模樣,不過完全不介意這種無聊事可以說是我的優點。


    我無意間瞥見了理佳扶在冰紅茶玻璃杯上的纖細手指,這讓我不禁聯想到了佐由理。最後見著佐由理的那天,我在佐由理險些摔下陸橋的時候抓住了她的手。


    這麽說起來,那個動作幾乎是我跟佐由理之間僅有的肌膚接觸。


    我看了看自己那天抓住佐由理的手,手中幾乎已經找不到當時留下來的觸感。然而當時我卻受到了相當程度的驚嚇。我對於千鈞一發之際伸手抓住她的自己感到驚訝。她纖細的手腕,還有那僅僅隻有微溫且十分柔嫩的肌膚,也讓我受到不小的震撼。


    以我的運動神經來說,那還真可說是媲美好萊塢電影,有如奇跡一般的動作場麵呢!這種事情叫我再做一次,我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不,不見得。


    如果我能夠回到國三那年夏天的時候,無論要我做幾次我都一定辦得到。至少,當時的我有那種程度的自信。那時渾身是勁,精力用都用不完的我,現在究竟到哪裏去了?


    對了……那個時期的我,大概所有一切都已經在那年的夏天,給了佐由理了。


    我是否被當時那用盡所有力量抓住佐由理的自己給束縛住了?此刻的我,是否完全被囚禁在當時的那段回憶之中?


    真是愚昧的想法。佐由理已經不在了,甚至連再見到她的可能性都沒有。


    然而此時的我,卻不禁望著自己的手;望著那雙除去了工程髒垢,變得乾乾淨淨的雙手。


    4


    夏日的餘韻此時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秋天閑適的氣息。


    這天水野理佳帶著格外焦躁而沉鬱的情緒來到學校。她平常非常討厭別人揣測她的心情與身體狀況,所以我原本打算裝作完全不知道。然而,一陣子下來看到她一直用手指喀喀地敲著桌子,毫無緣由地四處張望,我於是覺得不太對勁。


    「你怎麽了嗎?」


    放學後我們到池袋街上散心。我在路上停下腳步,盡可能以溫和的態度開口問她。


    「嗯……」


    她有意無意地應了一聲,就這麽回避了問題。看來她並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算了,既然是這樣就順著她吧。誰都會有這種狀況的。


    然而,之後我卻聽到她不斷地歎息。那並非是將梗在心裏的氣吐出來的反應,而是更接近某種特殊的呼吸法。或者應該說是連續的深呼吸。她想藉此緩和什麽,此時的臉色看起來也非常糟糕。


    我窺伺著她的臉龐開口問道:


    「你不舒服嗎?」


    她默默地點點頭。


    「今天先回家去吧。我送你回家。」


    「不要。」她以細碎而頻繁的動作搖頭回應。「我家裏沒有人,我希望有人陪我。」


    「發生了什麽事嗎?」


    她微微地點點頭。比起坦誠,否定更讓她覺得難受,她於是隻能點頭。


    我帶她來到眼前一間比薩店旁鋪設了瓦礫的外牆邊。她靠到了牆上,我則以同樣的姿勢站在她的身旁等她情緒安定下來。


    「我跟朋友……」


    「嗯?」


    「我跟朋友……就要分開了。」


    她小聲地將字句拆成一小斷一小斷緩緩吐了出來。


    「女生?」


    「嗯。」


    「我認識嗎?」


    「大概不認識。」


    「喔。」


    「總之我跟她吵架了。其實我們過去常常吵架,不過這次吵得特別嚴重。我們至今數個月完全處於不相往來的狀態,在學校碰了麵也不會打招呼。因為我們隻要看到對方就會覺得生氣。」


    「原因是什麽?」


    「……我不想說。」


    她先是一隻腳用鞋底在磁磚地板上來回磨蹭,然後接著繼續開口說道。


    「可是,那不是我的錯。無論我怎麽想都覺得是她不對。我隻要一想起那天發生的事情就覺得忿忿不平,始終氣憤難消。要是她不道歉,我絕對不會原諒她。」


    她的話說到這裏為止。


    (可是有的時候不管做的事情是對是錯,人都一樣得要麵對難以承受的痛楚。)


    我想藉著這麽一句話試著讓她繼續說下去。不過話來到了嘴邊,最後還是做罷。


    「根據你話中給我的感覺,你們似乎是很久以前就認識了吧。」


    「嗯。」她以幾乎聽不見的音量應了聲,然後開口繼續說道:「我們從上了國中就認識了,大概有四、五年的交情。」


    我試著盡量壓抑自己心中那段國中時期的回憶。然而這般感同身受的情緒終究還是讓我失去控製。


    「……想必你一定很難受吧。」


    「說什麽荷蘭……」話鋒一下子跳了開來。「就是那個有什麽鬱金香跟風車的國家嘛!真是有夠白癡。」


    「什麽?」


    「她要去那裏……要坐飛機……還說是因為家庭問題……」


    理佳口中斷斷續續吐出的字句混亂而毫無章法。


    「什麽時候?」


    「她說是今天。」


    「你不去送她嗎?」


    「我才不去呢!我當然不會想去呀!我到時候一定又隻會覺得這家夥怎麽這樣……我當然很在意她,可是我沒有問她那邊的地址。因為人際關係就是這麽複雜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今天我就是沒有辦法平靜下來,我想找人陪我。所以你今天一定要陪我到晚上。聽到了沒?」


    在她這段漫長的陳述過程中,一股沸騰的情緒逐漸湧上我的心頭。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體內那股不平的情緒溶在血液之中,從胸口逐漸高漲淹過了腦海。以我的個性能聽她把話說完還真是難得。然而就在她語畢的瞬間,我發出了咆哮。


    「你在搞什麽東西呀!」


    她嚇得瞬間縮起了身子。


    「她要搭什麽時候的飛機?」我問。


    「不知道……」


    「怎麽可能不知道!」


    「她……她好像說是七點鍾……等一下!」


    我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強拖了出去。我抓著她,邊走邊在腦中描繪東京都內的鐵路地圖。我來到東京的第一個月就已經熟悉了整個都市的區域配置,我在地圖中盤算著路上該在哪些地點換車。從池袋出發可以搭山手線到日暮裏,然後在那裏轉搭京本線的特快車大概再加上一個小時的車程。頂多一個半小時就可以到了,絕對趕得上。我此時已經氣得完全不能自己。


    「等一下,很痛啦!你要拉我去哪裏啦?」


    「當然是成田機場啦!」


    「不要!我不要去!」


    「你怎麽可以不去!」


    我口中的聲音既低沉又充滿了壓迫感,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怕。但我沒有放手。她絕對不能逃避。我半強拉著她,快步朝著車站奔去。


    就在我們來到池袋車站裏麵的時候她開口叫道:


    「你等一下啦!我不會跑掉的,所以放開手啦!」


    我聽得出來她是認真的,於是鬆開扣在她手腕上的那隻手。


    「先把話說清楚!你在生氣吧?為什麽生氣?」


    「我在生氣,很生氣。」我說:「你這種想法我絕對不能坐視不管。」


    「哪種想法你不能坐視不管?」


    「你現在正打算在最重要的時候放掉最該做的事情。」


    「我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麽啦!」她說:「我不過就是不去送她而已。而且,她也不會永遠住在那邊呀!她知道我的地址跟聯絡方式,你這種反應會不會太誇張了!」


    「一點也不誇張。你不懂!」我壓過了她繼續說話的機會先一步開口。「你們今天用這種方式分開,等於是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麵了。絕對沒有機會再見麵的!你一點都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聯絡方式一有什麽閃失馬上就不見了。同學名冊跟通訊錄可以因為一些小事就再也找不回來,記憶也會逐漸變得模糊,光是這些小事就會讓你們一輩子永遠見不到麵了!你今天要是不去的話,將來絕對會後悔。你現在正處在決定命運的交叉口,就算你日後想法改變,也永遠改變不了你今天的決定。所以,絕對不要為了一點小事就想不開!」


    「才不是什麽小事呢……」


    「好啦,我知道了,不是什麽小事。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我強硬地替她下了結論。她沉默了一會,然後開口說道:


    「……讓我想一下。」


    「就讓你再想一下,不過你可以到電車上再想。」


    我的執著讓她察覺到了我絕不讓步的意思,於是臉上的表情整個緊繃起來。


    「我去買車票。」


    當我拿著兩個人的車票回到原地,看到理佳乖乖地杵在那裏。我於是將車票交給她,催促她趕快進站。她帶著蹣跚的腳步走進剪票口。與其說她讓我說服了,倒不如說是她此時情緒低落,沒有力氣繼續反抗。


    我們搭上了山手線,在日暮裏下車。在坐上京成線時終於找到位子可以坐下。在車內我們始終不發一語。她將雙手放在膝蓋上,不時握起拳頭,然後又鬆開。


    特快車開進了成田機場之後停了下來。


    「到了。」


    她依舊坐在原位。


    「好吧。」我盡管已經起身,此時還是又坐回了位子上。「我再陪你考慮一下吧。」


    「不用了,我要去。」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看到她的反應,我忽然開始覺得自己麵對一個嬌弱的女生,剛才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些。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表情看來有些心不在焉,彷佛隨時會有什麽狀況,我基於擔心而反射性地牽起了她的手,接著,我的手心感受到一股同等的力量回握。


    我們於是牽著手朝大廳走去。


    理佳不曉得飛機正確的時間跟行班,走到最接近的櫃台詢問,確認該到哪裏去找人,同時也商請服務台為我們廣播。接下來我帶她到了機場樓層平麵圖前,指著地圖告訴她對方可能會從那個會合處往報到區移動,要她先在那一帶尋找,如果找不到再以這個為藉口申請廣播服務。此時的她,忽然變得聽話而點頭回應。我多說了一句話試圖鼓舞她。


    「我走了,你要好好找喔!加油囉。」


    我想我再留下來也隻會冷場而已,於是揮了手便轉身要走。


    「等一下!你不要走!」


    她抓住了我的襯衫衣角讓我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


    「拜托你留在這邊等我。」


    「可是……」


    「等我嘛!」


    她說完沒等我回答便轉身去找她的朋友,我於是隻能靠在牆邊等她回來。在這間比起學校操場還要寬敞的大廳之內,川流不息的人潮拖著行李箱不斷在我麵前來去穿梭。


    我閉上眼睛,將自己的意識與眼前這些聲音和影像隔絕。


    水野理佳真是幸運,我好羨慕她。


    能夠跟自己信賴的朋友心手相連真的是非常幸運的事。雖然一般人都認為,隻要想聯絡隨時都可以撥電話給對方,然而這並不是真的這麽容易。


    我想到了佐由理,胸口一陣苦悶。我跟她之間絲毫沒有留下得以聯係的方式。


    不知道理佳是不是能順利地跟對方碰到麵?從機場內沒有響起她申請的尋人廣播看來,應該是找到了吧?我彷佛將它當成了自己的事情而感到高興。


    也許我現在應該馬上打個電話給拓也。然而盡管我心裏明白自己應該這麽做,不過我卻怎麽也做不到。我並不想聯絡他。事情隻要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便完全無法照著自己認為對的方向去做。我根本沒有資格在理佳麵前唱高調,一點也沒有。


    我站著完全不知道時間的流逝。


    抬起頭,理佳已經站在我的麵前。她哭紅了眼睛淚流滿麵。


    理佳不停地伸手拭淚,像個孩子一般不停地跟我道謝。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我伸手輕觸她的肩膀……這個舉動讓我覺得自己對她有著不能棄之不顧的責任感。


    回程的電車上,理佳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將頭靠在我的肩上。


    「我一直以為藤澤是個感情方麵更為冷淡的人。」她說。


    「是嗎?」


    「嗯。你雖然對誰都很親切,但是其實我卻從你身上感受到一種別人發生了什麽事情你都興致索然的感覺。正因為你對別人的事情毫不關心,所以才能毫無顧忌地跟任何人都成為朋友。我猜也許是你隱藏得很好,所以大家才都沒有察覺吧。」


    「也許你說得對……」


    「不對,我錯了……」


    她靠在我肩上的頭稍微提了起來微微搖了兩下,然後又靠回了我的肩膀。與其說她將頭靠了過來,感覺更像是用頭壓在我的肩上。


    「我的父母親其實一直都在我的身邊。」


    她以這句話起頭,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父母親其實「一直」都在身邊這種說法,代表了她將告訴我什麽特別的事情。


    「大概不少人也都跟我一樣,我的父母非常忙碌;無論是在工作方麵,或是麵對他們自己的事情。雖然不能說是理所當然,不過他們就是對我不太關心,從以前就是這個樣子。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就已經習慣被他們忽視,並且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就算習慣,那也絕不能說是沒有感觸。」


    「嗯。」


    我為了不要動到自己的肩膀,除了應聲之外省略了點頭的動作。


    「其實跟這種經曆沒什麽關係。」她接著說:「不過我其實不太相信朋友之間的情誼、羈絆,還有信賴這種東西。我的個性就是這個樣子。」


    「嗯。」


    「小的時候,我很討厭編班。每到重新編班的時候,原本跟自己很要好的同班同學都會一下子變得疏遠,彼此之間的關係變得十分淡薄,這種經驗讓我有非常深刻的體認。我經曆了好多次這樣的狀況,一再地受傷。知道對方沒有我這般沉痛的感受也讓我覺得很難過。」


    我依舊隻是出聲回應,繼續傾聽她心中的那些話語。


    「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我無法理解為什麽周圍的人都沒有同樣的感受。然後有一天,我知道為什麽了。他們不會投入太多的感情,這就是他們避開這種感傷的訣竅。這種體認讓我覺得非常震驚,但是我覺得這麽做才是聰明的。要讓自己的人生過得順遂沒有太多負擔,首先就是不能擁有太過於緊密的人際關係。換句話說,我明白了什麽時候該知道要放手是很重要的事。從此我的人生就沒有那麽多痛苦,變得隻剩下快樂。我也覺得自己終於跟所有人成為了同伴。我會注意到你也是基於這個緣故。我覺得你是個跟我一樣八麵玲瓏的人。我猜想你一定跟我一樣是刻意這麽做的。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會想要跟你說話。我想跟這個人交朋友的話一定會很輕鬆吧。你怎麽想?」


    「這種想法很有趣。」


    「不過我錯了,你其實非常信賴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這讓我嚇了一跳。」


    「是嗎?」


    「今天離開的這個女生,我跟她是彼此在眾多朋友中,唯一真誠交往的對象。我們從國中開始一直到去年都是同班。我非常喜歡她,而且真的非常重視她。不過當我這麽執著於這段友誼,對方卻要出國了。於是我認為這果然是難以避免的結果。我們隻是同班久了,錯以為對方是值得深交的對象。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現實,於是打算放棄……我差一點就這麽讓這段感情付諸流水了……」


    她說著說著又悄悄地開始啜泣。一旁的我隻是安靜地聽著她的哭聲。


    我想理佳透過我,正回歸到了一個人該有的人際關係與應對方式。


    她應該非常需要我。她也許正在向我求救……就好像過去的佐由理一直想傳達什麽給我跟拓也一樣。


    然而,今天的我是否有那個能力呢?理佳告訴我的事情是不容質疑的。而我現在卻完全隻是敷衍了事。國三那個炎熱的夏天,我身上源源不絕的潛力如今早已完全消逝。


    我已經失去推動薇拉希拉起飛的力量。


    當時我跟拓也身上那種足以遨翔天際的能力,此刻早已蕩然無存。


    我們的潛力隨著佐由理一起消失了。現在的我,就連幫助自己的力量都沒有了。


    然而現實中的我,卻又深深地介入了水野理佳的人生。我對她的責任,已經不容許我說走就走。


    就結果而言,今天我似乎指引了她一個正確的方向。至少今天我做到了。


    既然我可以,那麽我就不應該放棄。於是我將手放到了她耳後的頭發上。體溫透過她的發絲微微地傳達到了我的掌心。她閉上眼睛,放掉身上所有的力氣,任由身體的重量移到我的肩上。


    我揮別了腦中的那個夢,揮別了身在不知名的塔群中瑟縮啜泣的佐由理。也許此刻還無法如願,但至少我試著擺脫那場夢。


    5


    在整片有如巨大石筍林般的塔群之中,佐由理就站在其中一座素燒陶器材質構成的塔頂。


    整個世界之中隻有佐由理一個人。


    除了佐由理,這個世界就隻聽得到風瀟瀟的聲音。


    她畏縮地站在塔頂的邊緣。抬頭低頭,眼前盡是一片深褐色的天空。塔群朝著天際無限延伸,在視線的彼方變得細小,終至成為一片素燒陶器的淺褐色消失不見。不過盡管看不到,在塔群隻剩下一團色塊難以辨認的地方,應該依舊繼續向外延伸。


    佐由理蹲了下來,雙手環抱住了膝蓋。


    此時依舊隻聽得到風聲。


    她寂寞地瑟縮著身子。


    「有沒有人在……」


    那是不足以稱為聲音的聲音。


    「我好寂寞……我討厭寂寞……我不要一個人……有沒有人在……」


    隻有佐由理的呼吸聲溶進了風中。


    「有沒有人會出現?」


    沒有人能夠實現她的願望。


    「浩紀、拓也,這邊好寂寞,一個人也沒有。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佐由理持續地自言自語。


    「我不想待在這個地方。可是到底為什麽?我覺得自己好像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待在這裏了。為什麽……」


    她彷佛寫信給她心中的那些朋友,自顧自地不斷說話。


    「有沒有人可以救救我……」


    我在自己的夢中聽到了她的呢喃。


    *


    岡部社長捎來了信。


    那是在某天夜裏,我回到宿舍打開郵筒的時候看到的,一紙白色的信封。我回到房間,放下背包之後將信拆了開來。說實話,我其實不太想看。


    他信上寫到了那邊的近況,聯邦國與這塊土地之間的對立情勢日漸升高,緊張的關係已非數年前可以相提並論。蝦夷工廠因此變得格外忙碌,加上拓也辭去工作之後工廠的人手也更顯得缺乏。信上提到拓也似乎是為了專心投入學業而辭去工作的。然而他的腦袋好到即使不需要太過認真,學校方麵的功課也可以輕鬆應付,所以我猜他應該是將自己的心力全心投注在課外某種自己想學的東西上。最後岡部社長提到如果我回去,要多少工作他都可以給我,所以要我考慮看看。信中沒有提到佐由理或薇拉希拉的事情,這倒是讓我得以在閱畢之後稍微安心。


    岡部社長要我回信給他。


    我提不起勁。


    我捏著信紙的手有氣無力地垂到了桌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過就是兩張信紙,讀起來卻格外傷神。


    每當我意識到跟故鄉有關的事情,我總是覺得身體變得沉重,心情也受到影響。我一點也不希望想起那些事,因為想起自己過去失去的東西總是令人苦不堪言。


    這封信,收件人是過去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然而這樣的信件,是我最不希望見到的。幾年前在我心中閃耀的光芒與強悍的潛力,如今早已消逝無蹤。取而代之的,隻有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壓在我的心頭上。


    我靠在牆上,背部貼著牆麵緩緩滑下。


    一種將要化為淚水的苦楚包圍著蹲在地上的我。我想哭,然後藉著眼淚把所有的心事一口氣全吐出來。然而,我的眼眶卻始終乾涸,擠不出淚水。那個有如鉛塊一般沉重的大石,現在依舊壓在我的心底。


    我又一次重新體認到佐由理消失之後在我的心裏造成了多麽嚴重的創傷。飛機沒能飛上天空……我們半途而廢沒能飛往那座高塔的懦弱本性,在我的心中鑿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這些我一直試圖忘懷的往事,全部都在岡部社長的信中一一蘇醒。


    我又一次確定,那裏是我絕對不能再次踏上的土地。我的人生絕不能隻是眼巴巴地望著過去破碎的夢,還有曾經存在於自己心中的殘餘潛能。


    我丟掉了信紙,走出房間的同時將房門鎖上。我想將那封信一起封鎖在室內。


    來到夜晚的街道,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街道兩旁林立著遇到稍微大一點的地震便會全部震跨的古樸木造公寓,附近的平房也多半都是灰黑色的砂漿砌成。路上不時可以看到自動販賣機的燈光。不經意朝巷道裏看去,映入眼簾的是一輛廢棄的攤販推車被棄置在該處。我的身體在夜晚的涼意之下,稍稍覺得安心。


    忽然間,空氣中飄著一股泥土的味道。我瞥過頭,路旁的沿著路設置了工地用的鐵絲網隔牆,標示著禁止進入。裏麵有一台怪手,工地裏麵現在隻向下挖了少許的深度,廢土還堆在一旁。我探頭窺伺著工地現場的裏側。這片光景中的遠端,西新宿燦爛耀眼的未來式高層建築正閃耀著燈光。其中除了大部分是窗戶透出來的光線,另外還有建築表麵鋪設的高價磁磚,利用鏡麵塗料反射著下方打上來的光線。


    此刻我的心中不禁浮現往常一問再問的問題,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會待在裏麵呢?


    我無法想像。我無法從中感受到任何現實的味道。那數棟叢聚的高層建築真的跟我們處在相同的世界嗎?它們對我來說彷佛就是某個異世界的高度文明都市,藉由光線的折射而得以浮現的海市蜃樓。


    它們一點都不真實。


    我甚至覺得這幾棟未來式的高層建築也許就隻是某處投射出來的全影像(注9)。


    我皺著眉頭眯起了眼睛,將視線投射到遠方高聳直入雲端的冷峻巨塔。


    我明明就隻能待在這裏。然而,這樣的景色為何會讓我產生親切感?


    我一直不停地看著那座高塔,直到頸子酸痛到再也支撐不住。


    我移開眼睛。瞬間,幾度夢中佐由理出現在那些宛如石筍般的塔群光景,忽然跟眼前的高樓群像彼此重合。


    那隻是瞬間的錯覺,卻意外地搖撼了我的心靈。


    原來……那是現實。


    6


    理佳花了一兩個月的時間跟原來的男朋友分手。我對她接下來要跟誰交往一點也不在意,不過她卻說她希望我多關心她這方麵的事情。


    「我決定不再讓自己跟身邊的人維持那種曖昧不明的關係了。」


    「喔,真不錯。」


    「是吧?」


    她用一貫不常從她口中聽到的回答方式應答,然後露出了微笑。


    「不過究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她說:「我一開始明明覺得你是個不怎麽樣的人啊。」


    「不怎麽樣?」


    「對呀!因為覺得你不怎麽樣,所以我才會覺得我可以隨性地把你拉出來陪我到處亂跑。真奇怪,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一定是因為你其實非常特別。」


    「你說的特別是指什麽?我可是連自己都找不到任何優點而感到很困擾呢!」


    「你分明在裝傻嘛!」理佳嘴角微微上揚,笑靨中帶著些許的諷刺。「我對這種事情很敏感的。你明明就覺得自己很特別,而且實際上一定也是如此。因為我對自己也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我能夠看得穿。」


    我沒有回話。


    我跟理佳之間往來的方式跟以前幾乎沒有任何改變。我們偶爾會一起吃午飯,放學之後會在一起,就是這樣。


    連續下了幾天的雨在今天放晴,理佳邀我一起在午休的時間離開學校來到附近的大樓。我們在這棟大樓二樓的家庭式餐廳吃飯。她點了奶油烤洋芋,而我則叫了一份雞肉什錦燴飯套餐。我平常都吃些便利商店的便當,還有義大利麵、炸食類,並且早就對這些東西感到厭煩了,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便忍不住點了這樣的東西。


    「你點那個還真像是老爺爺吃的。」


    她笑了笑又繼續開口問道:


    「你一個人平常都吃些什麽東西呀?」


    「早上喝一罐咖啡,中午吃麵包,晚上就在便利商店解決。」


    「哇!你這種沒營養的飲食習慣就跟漫畫裏麵看到的一樣嘛!這樣身體會壞掉的啦!」


    「嗯。」


    「嗯什麽?這樣的態度不對吧?」


    「其實我有在吃綜合維他命啦!而且我對吃的東西也沒有太大的興趣。」


    「你絕對是個怪人!哪有人對吃東西沒有興趣的!」


    她說完便露出了一臉不知該說是困惑還是猶豫的表情。


    「你怎麽了?」


    「沒有啦,我在想如果你現在開口要我幫你做便當,我應該會馬上答應吧。」


    「不用啦!你想這個幹什麽?」我笑著回話。


    「嗯,不想了。反正你也討厭這種成天膩在一起的關係嘛!」


    「這也是一部分原因啦!再說,從你手上接過便當時,我也不曉得該怎麽回應。」


    「我對於早起最沒輒了。所以要是你改變心意,也不要太期待喔。」


    「不會啦,我不會拜托你幫我做便當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麽斷然不受期待的感覺真的還挺糟的。」


    理佳說著臉上又浮現出了方才出現過的表情。她想了一下之後又開口說道:


    「我說啊,我可是從小就三餐全都自己料理呢!所以我很會做菜喔。也許外表看不出來,不過你最好把這點牢牢記在心裏。」


    「我又沒懷疑你的廚藝。」說話時,我忽然想到她之前提過的家庭問題。


    「所以呀,如果你希望的話,我真的可以到你家做飯給你吃喔。我現在可是很認真的。你覺得呢?」


    「什麽……」


    這個唐突的話題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想了一下之後才又開口說道:


    「不了,還是算了吧。太麻煩你了。」我說。


    這麽說起來,我從來沒有讓朋友到過我的房間。


    「那棟房子很破很髒的,我才不好意思讓你來呢!」


    「我不會介意的啦。」


    「不,那房子絕對遠比你想像中要來得髒亂破舊。」


    我將那棟宿舍如何昏暗如何潮濕誇張地形容給理佳聽,她於是嗤嗤地笑了起來。


    「這還真的讓我很想看。你平常在家裏都做些什麽呢?」


    「沒有特別做什麽呀。就寫寫作業、預習跟複習,還有聽聽音樂,看看書……另外就是偶爾會拉拉小提琴。」


    「小提琴?你會拉呀?」她瞪大了眼睛表現出十分意外的反應。


    「嗯,一點點。」


    「咦?為什麽你會?」


    「什麽為什麽?練習就會了啦。」


    「我想聽!」


    理佳上半身整個挺出來看著我,那雙眼睛有如少女漫畫中閃閃發亮。


    「不行,我不幹。」我連忙誇張地搖頭回應。「我拉得很糟糕啦。」


    「拉得好不好有什麽關係。我們現在就去音樂教室吧!」


    「不要啦!真的不要!拜托你放過我吧。」


    「咦?真掃興……」


    我彷佛看到了過去的幻影。我從那個與此刻重疊的幻覺記憶中,找到了那個怎麽也不願意答應拉小提琴給別人聽的自己。


    跟理佳相處的時間非常愉悅,有她在身邊我就很能夠得到放鬆。不過我到底為什麽一點也不想讓她看到我演奏小提琴的模樣?我對於自己的反應感到不解,這應該是一種異常的反應……


    隨著季節的更替,春天到了,冬天走了,我也已經升上了高三。


    我跟理佳因為編班而分到了不同的班級。然而我們之間的交情卻沒有特別的變化。我們會盡量挑選同一節課後輔導聽課,然後坐在彼此的旁邊。盡管這些都不是經過了特別的協議,但我們也會很有默契地輪流到對方的班上,等待對方下課然後一起回家。


    在這樣的生活中,唯一不同的是,我開始頻繁地夢見佐由理。每隔個幾天我就會夢到她。佐由理依舊身處在那個彷佛舊相片的天空下,而那個奇妙的空間,讓我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種深刻的親切感。


    每次夢醒,睜開眼睛之後麵對真正的現實世界,對我而言卻反而漸漸地失去了現實的味道。現實世界的天空、行道樹、街景,所有的顏色都像是街頭繪畫;每每對此抱持疑問而眯起眼睛仔細端詳,卻讓我更確定了這樣的感受而覺得不安。即使跟理佳相處的時刻可以短暫地揮別這樣的不安情緒,然而現實世界給我的隔閡感卻從沒有消失。


    我偶爾會在晚上來到宿舍附近的車站。走下樓梯之後,我會在丸之內線的西新宿車站還有大江戶線的新宿西口車站前佇足,然後帶著等人的心情大概停留一個小時。我想藉由這樣的舉動,混在不知名的人群之中,看是不是可以更融入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


    然而我卻無法如願。我終究得抱著跟現實隔絕的自己,隻換得了疲憊不堪的腳步蹣跚地回家。


    站在那個地方的時候,我不會遇到任何熟識的人。這是當然的。這裏和南蓬田車站不一樣,那邊是隻要在放學的時候多等一會兒就一定會遇到熟識的人,我現在身處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出站與進站剪票口前,被一台一台機器吐出來吸進去的人們全都帶著同一號表情。這群不知名的人匯集成了不知名的集合體而規律地流動。我的眼前彷佛一部低成本低製作的電影,一點真實感都沒有。受到下意識的驅使,我初次希望能在眼前不知名的人群裏遇見哪個我認識的人。隻是,我的腦中並沒有具體的意識告訴自己去找那個「熟識的麵孔」。人群在出站與進站的剪票口間不斷地出入,而我卻哪兒也不能去。我想成為這群不知名群眾之中的一分子,我想成為群體的一部分,我想成為有如遊魂一般的人。


    然而,我當然無法如願。我終究無法被這個街道所包容。


    7


    我想在這裏先講述許久之後,當一切都已結束時的故事。


    是跟一封信有關的事。


    我考上了大學,然後在那所大學就讀,之後從那裏畢業。事情發生在我二十六歲的時候。那年的春天,拓也捎來了一封信。


    不對,與其說是信,倒不如說是一個小包裹。


    包裹中沒有任何時節性的問候,也沒有重溫我們往日交情的寒暄。他甚至連自己的地址跟聯絡方式都沒寫。這是分開了八年之後唯一的一封郵件。他在這段時間之內一直都不知去向。他沒寫聯絡方式是因為他不想告訴我。白川拓也這個人不可能會因為疏忽而忘記寫上聯絡方式。


    小包裹裏麵放了幾本日記。我這是第一次知道拓也有寫日記的習慣。這是記述了他高中三年期間的生活日記。


    我翻開他的日記,日記中記錄了我們分別的這三年間他所遇到的經曆,還有這段期間他所想的事情。


    對於他送來這幾本日記的意圖我完全能夠領會。他想告訴我要我「不要忘記」。他要我不要忘記白川拓也,不要忘記佐由理,還有不要忘記國三那年極為特別的夏天,跟在那之後我們之間彷佛冰河時期的那三年。我們不能忘記在這短短的數年間讓我們分道揚鑣的所有事物,也不能忘記那時格外特別的我們。


    他要我別讓這一切從回憶裏消失,不能把這一切當作從沒有發生過;他利用這幾本日記對我提出這樣的警告。


    我當然一點也沒有將這一切忘記的意思。好久以前,佐由理曾經說她不想被忘記的呢喃細語,我至今依舊記憶猶新。


    我無法忘記這一切,這就是我寫下這本書的理由。


    8


    這天早上下著小雨。軍事大學裏無論溫度或是濕度都是由中央空調完全掌握。然而外頭的細雨,卻透過水泥外牆而浸染到拓也身上。


    拓也在高三那年的春天被負責物色研究員的專人找去,以客座研究生的身分到青森市內的某間美軍設立的大學就讀,並且在該所大學的特殊戰略情報處理研究所協助研究。那間研究室通稱「富澤研究室」。他在進入那間研究室的前一年,將作品投到一本量子物理學的學術雜誌,並且獲得了論文比賽的獎賞。這於是成為了他被發掘的契機。而我們知道這一切實際上是起因於人麵廣闊的岡部社長推薦,則又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這次的拔擢理所當然地包含了高中畢業以後的推薦入學跟所有的獎學金,拓也於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樣的邀請。此後他除了必要的學分之外,就再也不去高中念書了。對他來說,高中的學業跟生活都是沒有價值的東西。


    他進入研究室之後就跟院生一起研究。他很頻繁地發表論文,甚至連大規模的實驗也都以主要成員的身分參與實驗。所以實際上他根本無暇顧及高中的課業。


    富澤研究室主要是使用電腦解析量子物理,因此參與研究的人員需要懂得高深的程式語言,而這個方向正是拓也最為得意的領域。他打從出生開始,第一次找到了一個不會讓他覺得無聊的教育機構。


    某天研究室有一個大規模的實驗,整個研究室從早開始就忙得不可開交。前年才建設完工的研究大樓是沒有任何窗戶,與外界完全隔絕的水泥建築,實驗的研究室在八樓。


    拓也跟兩名院生一起坐在操作台前方,各自桌前都有鍵盤和液晶螢幕。拓也將自己私用的鍵盤連接到了電腦上,因為公用的鍵盤打字速度快不起來,會讓他有壓力。


    三人螢幕的後方有一麵玻璃牆,玻璃牆裏麵便是實驗室的中樞。玻璃牆內側二十坪左右的空間完全與外界隔絕,連空氣都無法流通。那裏麵有一根圓周大約是三個大人環抱的大柱子。柱子外觀呈現複雜的扭曲狀,彷佛是現代裝置藝術的造型作品。


    那根柱子是為了接收平行世界訊息的天線。


    拓也的背後也是架設著一麵玻璃牆。在整片的玻璃牆後麵是中央監控位置,富澤教授跟有助教授兩個人一坐一站地在那裏進行督導。今天出現在教授與助教身後的,則是穿著美軍製服的將官與一位身材魁武的男子來研究室參觀。


    「雖然今天有客人在場,不過你們不用介意,就照往常的方式做。」


    富澤教授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達進了拓也他們身處的監控區內。


    「第一階段結束,進行下一個步驟。」


    「是。」拓也跟另外兩位院生同時出聲應答,然後紛紛開始敲擊鍵盤。


    「下一步,進入過濾區段。第二階段開始。」拓也對著麥克風開口說道。


    「指向性成像度比起之前高出了二十五個百分點。」一名院生接過拓也的話說道。


    「真不錯。」富澤教授露出了滿足的表情。「今天應該可以辦得到吧?你們可要挑選好適當的演算方式喔!」


    「白川,這個演算法你打算怎麽處理?」有助教走到拓也背後,開口對拓也確認拓也負責的部分。


    「我打算以艾克森·月衛博士的理論為基礎,對群組抽出作用的過濾控製部分下手……」


    「什麽?」


    「這樣應該可以提升群組抽出效率。」


    「幹得好,白川。」富澤教授露出得意的表情。


    「艾克森·月衛是什麽人?」穿著軍服的人一口英文對教授提問。


    「初次證明平行世界存在的聯邦國學者。」富澤教授也以英文回應。「被認為是蝦夷那座高塔的設計者。」


    「你的意思是說那個螺旋狀的柱子就是蝦夷塔的模型嗎?」軍人指向實驗室裏的那根天線開口問道。


    「是的,我們接下來要將那根柱子四周數英吋的範圍轉換成另一個宇宙。」


    警報聲響起,所有人當下陷入了一片緊張。


    「捉到了!」


    拓也說話的聲音短促而帶著衝勁。當場所有人便將目光焦點移到了監視器上。


    「xa、yc、zc方位出現分歧宇宙空間暴露反應。共有五個……不對,六個分歧宇宙空間出現。」


    監視器上的圖表出現了六個曲線不停浮動。


    「六個呀,這次找到了不少呢!」富澤教授重新又將雙手交握在桌上。「開始進行同調區段,一定要接上……」


    「開始進行第三階段。」有助教應了一聲,對監控區裏下達了指示。「你們三個現在同時對最為接近的平行宇宙嚐試連接作業。」


    拓也跟另外兩位院生快速地敲擊鍵盤,將係統連接到方才發現的分歧宇宙。清脆的敲擊聲規律而快速地流泄。


    「真快……」坐在拓也右邊的院生看了拓也的動作不禁咋舌。


    「白川最接近平行宇宙。」有低聲說道:「距離最容易連接的區域還有一千兩百京單位。一千一、一千、九百四十、九百二十……」


    警報聲再度響起。軍人應聲站了起來。


    「接上了!」拓也的聲音短促而有力。「成功接上了一個最為靠近的分歧宇宙,暴露反應也安定下來了。」


    方才不禁起身的富澤教授此時也坐回到了座位上。


    「好,維持這個狀況進入下一個區段。」他說完便轉頭麵向那位軍人。「接下來要跟那個平行世界進行空間置換。」


    紅色的圖表中映出了一道曲線。警報的音頻隨之產生了改變。


    「半徑六十奈米的空間出現拓撲變換(注10),並且急遽擴大中,快要進入肉眼可以確認的範圍了。」


    監視器切換到了其中一架攝影機上。實驗室中央出現了模糊的黑影。


    「固定的區塊內已經成功置換成別的宇宙,變成另外一個的空間了。」富澤教授用英語為軍人進行解說。


    「蝦夷的那座高塔也可以辦到同樣的事情嗎?」


    「正是,兩者所使用的是相同的原理。隻不過對方的規模跟精致度遠超過我們目前所使用的係統。我們目前數次的實驗隻能成功一、兩次,也僅能夠達成砂粒般大小的空間置換而已。」


    包括拓也在內的三名院生始終不停地敲擊鍵盤輸入指令。


    然而,他們此刻停下來了。


    「不行……」


    拓也不禁說出了這樣的結論。


    「失敗了!暴露反應衰退,已經無法繼續維持平行世界的銜接狀態。」有助教的報告聲中透露出焦急的情緒。


    圖表中的曲線開始萎縮,終於警示鈴聲響起,監視器上的顯示出了「disconnected」的紅色文字。


    攝影機畫麵中的黑點也隨即消失。


    拓也臉上緊張的肌肉也在此刻鬆弛了下來。他歎了一口氣,然後將上半身靠到了椅背上。背後的中央監控區中,富澤教授也跟拓也同時發出了歎息,不過他的臉上顯露出了滿足的表情。


    「波動係數下降,分歧宇宙完全消失了。本次實驗於一分十八秒的時間中成功達成半徑一點三厘米的拓撲變換。」


    一片沉默的氣氛中,有助教的報告聲回蕩著整個實驗室。


    「真希。」


    拓也整理完資料走出了實驗室,看到了笠原真希與富澤教授正在對話。


    笠原真希是負責指導拓也的博士班學生。她的專長是腦化學。因為彼此的專長不同,所以拓也沒有直接接受她的指導,不過拓也在於研究設備的使用申請還有論文的進度方麵都會跟她報告。


    「辛苦你了。」笠原真希帶著微笑對拓也親切地慰問之後便轉頭麵對富澤教授。「教授,我可以帶白川一起去嗎?」


    「好啊,還有位子嘛。不過你們常常混在一起呀?」


    「不是教授你說要他今年好好跟著我的嗎?」


    「是這樣嗎?唉……我明天到東京出差,這邊就麻煩你了」


    「是進度報告會議嗎?」


    「也有。另外還得去看看那個孩子。因為這個緣故,搞不好接下來你們腦化學研究團隊就有得忙了呢!」


    由於拓也不知道他們討論的是什麽,於是隻能靜靜地在一旁聽著。


    走廊上地板與牆壁施加了鏡麵鍍膜處理而散發著無機的光澤,拓也與真希並肩走著。笠原真希走起路來,步伐相當快速。就拓也的觀察,一般來說步伐快的人多半擁有一定程度的自信,多數的研究人員都是如此,而拓也亦然。研究大樓的平麵麵積相當大,對於步伐快的人來說其實也是比較方便的事。他們在走廊上與身著製服的軍人跟一襲套裝的男子擦肩而過。


    「最近常常有軍人到我們的研究室來呢!」笠原真希有感而發。


    「那位穿著套裝的人,大概是隸屬於nsa機構的人員吧。」拓也回答。


    「nsa?」


    「就是國安局。」


    「是類似公安的機構嗎?」


    「是軍方的諜報組織。」


    「喔。」真希聽來並沒有特別的感觸。「最近常常聽說有恐怖分子在暗中活動的傳聞。」


    拓也低頭。他隱藏自己內心受到動搖的能力逐年下降,所幸並沒有被對方察覺到。他們來到了電梯前麵,不約而同地看著顯示電梯目前所在樓層的顯示器。


    「今天的實驗還順利嗎?」真希問道。


    「是搜集到了一些資料,不過還差得遠呢!現在我們的進度隻能夠置換那麽一丁點肉眼可以看到的空間區塊,跟聯邦國的那座高塔可以說是完全不能比。」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聯邦國本來就在基礎物理學領域領先我們一大步。那張蝦夷島的空中攝影,我也看過了。」


    這句話讓拓也憶起了當時初次看到那張照片而浮現的那股戰栗感。


    那是美軍的無人偵察機拍攝回來的影像。攝影的角度是位在聯邦國那座高塔的上空。


    那張圖中的高塔並沒有出現異狀,產生變化的是高塔周圍的區域。


    那個異象以塔為中心,整個圓形區塊變成了一整片漆黑的空間。


    從圖中看起來像是個變異區域的地麵被漆成整片的黑色。不過其實不然。


    那片景象的真正狀態是空無一物。


    或者可以說是整片虛空的領域。


    當時的拓也將這片景象聯想到了所謂的黑洞。所有的光線進入到那片異象之內的空間便會完全消失,有如被整片的黑暗所吞噬。那片黑暗的印象酷似他們方才在實驗室裏置換出來的黑色點狀空間。


    我們所處的這個現實世界被翻過來了。


    以塔為中心的那個圓形區塊被翻了過來,原來的空間整個消失,被另外一個世界的某個部分給蝕去。


    叮咚一聲,電梯門向兩側退開。


    「讓我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麽那座高塔的拓撲變換隻在半徑兩公裏的圓周線上停止。」


    拓也在電梯內邊看著顯示器中逐漸遞減的樓層提示數字邊開口說話。這是他說話時的怪癖。他隨後也將視線停留在電腦上顯示的剩餘時間與整理畫麵。


    「美軍認為聯邦國的那座高塔是能夠製造空間轉換的強力武器。不過那座塔若是以攻擊作為目的而設計的話,那就現狀來看它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不過就隻是在自己的領土上鑿一個大洞罷了。」


    「兩公裏的範圍極限該不會是因為什麽機件故障或其他意外所致嗎?還是它單純就隻是一個以實驗為目的的建築呢?」


    「不隻這些可能性,說不定照片中的那次大規模拓撲變換,根本就是出乎設計者料想之外的係統機能失控所致。除此之外,富澤教授也曾說過,也許那次拓撲變換的兩公裏範圍限製,有可能是塔的機能被什麽外在因素影響的結果。」


    他們走出了研究大樓,陰暗的天空下飄著微微細雨。


    真希取出了一把折傘,由於拓也先前將自己的傘留在授課大樓的置物間,他便跟真希借撐同一把傘步出了大學的校庭。


    「白川,你明天有什麽事要做嗎?高中那邊也放假吧?」真希開口詢問著拓也周末的計畫。


    「不好意思,明天我想去查一些資料……」拓也說話時意識到自己的肩膀與對方的肩膀有輕微的接觸。


    「去圖書館嗎?」


    「不,去一間認識的工廠。」


    「工廠?」


    真希表示如果如果不會打擾到拓也,她也想要同行的意思。盡管拓也告訴她那間工廠遠在窮鄉僻壤的地方,真希則說自己並不介意。拓也聽了讓真希稍候,自己走進了電話亭撥了那個早已熟記在他腦中的號碼。


    「唉,不能說想看就來呀!我們工廠不接受外來者見習參觀的啦。」


    岡部社長的聲音即使透過電話也聽得出來他不太高興。不過這一切都在拓也告訴他對方是個叫作笠原真希的女性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什麽?女孩子?她幾歲?」


    「這我是不知道啦。不過呀……對方可是個美女呢。年紀啊……」


    隔著電話亭的玻璃,真希有些不耐煩地看著遠方。她的側麵以一般人為基準看來大概過了二十四歲多一點。


    「喔,那我就恭候你們大駕啦!」岡部社長高興地答道。


    翌日,拓也依約開著深色的房車載著真希開車前往大川平。他一滿十八歲便到駕訓班報到,然後早早考取了駕照。拓也先繞到青森市去接真希上車,隨後便沿著二八〇號縣道奔馳了一個半小時來到蝦夷製作所。


    這天天氣十分晴朗,天空中傳來黑鳶的鳴叫,美軍的戰鬥機編隊夾帶著轟然的引擎聲留下長長的飛機雲。他們將車子停在工廠圍地院子裏的大樹旁。真希走下車,她的視線便隨即便被工廠旁的多座鐵塔給吸引住。


    「咦……好棒的天線呀!」


    「不過裏麵有些是不合法的就是了。」拓也雖然知道正確的數量跟位置,不過他沒有多提。「這可以接收到一些有趣的東西喔。」


    「咦?是純興趣方麵的嗎?還是跟工作有關?」


    「嗯,一半一半啦。」


    岡部社長看到了笠原真希的相貌,知道拓也沒有騙他於是露出了心滿意足的表情。住在這裏的野貓出現在庭院裏,拓也看了便走到它的身旁,輕撫著它的耳後根。


    廠房隻要敞開一麵鐵卷門,看起來就彷佛一間大車庫一般十分有趣。秋天的徐風吹進了工廠內,今天工廠沒有上工,廠房員工除了岡部社長之外,也隻有佐藤先生留在工廠。真希帶來了充當禮物的蛋糕,拓也於是前往茶水間泡了茶出來。他們拉了一張鋁質桌子,四個人一起找到廠房裏曬不到太陽的地方坐了下來。


    「這麽說來,真希小姐的專長是在腦部方麵的研究囉?」岡部社長開口問道。


    「是的。我專門研究人類的記憶、睡眠,還有夢等等項目。」


    「不過真希小姐跟拓也是屬於同一間研究室吧?」佐藤先生接著問道:「我記得拓也是研究蝦夷島上的那座塔不是嗎?」


    「是啊。我的專職是研究那座塔沒錯……」拓也稍微想了一下才又說道:「不過其實我跟真希小姐的研究,就根本上的意義來說其實是同樣的東西。該怎麽說呢?其實我們在做的研究都是屬於平行世界的範疇。」


    「平行世界?」佐藤先生聽了不解地問道。


    「其實……」真希說話時拿著叉子切下了一小塊蛋糕。「就像我們人類晚上會作夢一樣,這個宇宙也會作夢。」


    「宇宙會作夢嗎?」佐藤先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也許用這個世界來取代宇宙這個詞匯會比較容易理解也說不定。」真希滔滔不絕地開始解說。「這個世界也許可能會朝各種不同方向發展,因而醞釀出不同的未來。而這種可能性就隱藏在這個世界的夢裏麵,我們將這些不同的可能性稱之為平行世界,或者是分歧宇宙。」


    「聽起來真是科幻呀。」佐藤先生答道:「平行世界呀……這樣的內容我以前曾經在小說裏麵讀過。」


    「這是實際存在的喔。」真希說:「這種說法大概在五十年前就被證實了。」


    「是真的存在嗎?」岡部社長問道。


    「是,過去有這麽一個著名的比喻方式……」真希用大拇指彈起硬幣,讓它在空中旋轉。「我們不是常常用這種方式讓一枚硬幣在空中旋轉,然後打賭它掉下來的時候是正麵還是反麵嗎?其中任何一種出現的可能性都是百分之五十。我們假設當它落下來的時候結果是正麵朝上,那麽我們把硬幣彈起來之前,那另外一半反麵可能朝上的結果究竟到哪裏去了呢?」


    真希解說的過程中,岡部社長跟佐藤先生都專注地傾聽。佐藤先一步開口答道:


    「實際上正麵朝上的機率是百分之百,隻是人們不知道而已吧。」


    「你所指的是量子力學中的機率密度問題對不對?」真希答道:「的確,我們一直以來都這麽解釋。不過其實百分之五十硬幣反麵朝上的機率終究還是百分之五十。硬幣扔出去之後會得到百分之百正麵朝上的機率波段結果,其實並不是在我們扔擲硬幣之前就決定的。事實上在我們扔擲硬幣的時候這個世界就已經分成了硬幣正麵朝上的世界跟硬幣反麵朝上的世界兩種。依照這種說法,這個世界現在呈現在我們眼前的瞬間,其實也隻是各個事件中的各種可能性之間,跟其他的世界並排在一起的其中一種結果。」


    「這樣啊……」


    「而我的研究就是這些平行世界對於人腦還有夢境造成的影響。」


    說到這裏,真希將話題拉回到了我們的研究。


    「關於聯邦國的那座高塔,其建造目的最可信的一個說法也是用以觀測平行世界。所以白川的研究便是利用科學性的方法,拉近現實與平行世界之間的距離。而我則是以腦化學解析平行世界。生物的腦也許從上古時代便可以在下意識之中感受到平行世界的相關情報,這些分歧世界的情報在腦中流竄,也許就是人類的預感,或者是預知能力的泉源。這些也都是我研究的課題。不過,這些研究主題聽起來好像有點神秘學的味道。」


    「不不不,一點也不會。」


    岡部社長拍了一下香菸包,抽出了一根叼在嘴上,同時表現出了誇張的語氣。


    「真希小姐的言下之意,是指人類也會夢到跟宇宙同樣的夢吧?這不是很浪漫嗎?」


    「很浪漫?」


    拓也跟佐藤聽了異口同聲地表示懷疑。他們覺得世上很難再找到一個人比起眼前這名男子比起來更不適合浪漫這個詞了。


    「怎樣啦?」


    「沒有……」拓也跟佐藤紛紛裝傻假裝沒事。


    「要是笠原小姐在人類的預感跟預知能力方麵得到了實際的研究成果,是不是我們就可以用人工的方式預測未來了呀?」佐藤問道。


    「不……這應該是辦不到的吧?至少像這種類似超能力一般的結果,終究沒有辦法實現。」


    「為什麽呢?」


    「因為我們沒有接收這些情報的天線。」拓也接過這個問題提出了解答。「人類的天線能夠接收電磁波,並且加以辨認其中代表的形狀還有顏色,而這個天線指的是眼睛。除了眼睛之外,耳朵也是接收空氣中的震蕩,辨識這些聲波的天線。然而我們並沒有可以接收平行世界情報的器官。因此雖然偶爾有人能夠接收到這些平行世界的情報而預知某事,那頂多也就隻是沒有任何音源的喇叭偶然在瞬間接收到某個電台的廣播一樣,就隻是單純的巧合而已。」


    他說完不禁看了看庭院中幾座並排在那裏的無線電塔。


    「對了,要讓人腦能夠接收那些訊息的話,必須要發明人工的接收器,直接跟腦部串聯……」


    「惡……你說這話真像是恐怖電影裏麵的情節呀!」佐藤先生露出了些許嫌惡的表情。


    「這樣的動物實驗有人在做喔。」


    真希邊說邊一臉蠻不在乎地將蛋糕放進嘴裏。


    「就目前的進度來說其實沒有什麽具體的結果就是了……」


    「不過真希小姐真是優秀呢!」


    岡部社長嘴裏吐著輕煙同時將這番恭維脫口而出,聽來多少有些刻意。


    「說到青森的軍事大學,這跟一般普通的大學可不一樣。等於是隸屬政府底下的研究機構嘛。你明明這麽年輕,就已經是主要班底了呢!」


    「沒有啦,沒這麽誇張。」真希被捧得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我對那座塔抱持著相當的憧憬,所以覺得做起研究很有幹勁。」


    拓也不禁看了看真希。這種事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不過真正出色的人是白川呢!」真希很快地用十分堅定的語氣說道。


    「你說拓也嗎?」


    「對呀!十八歲就成了客座研究生,這可是前所未見的事呢!而且他比誰都要認真,連大他好幾歲的院生都沒有他來得出色喔!我對於世上有像他這樣的人存在感到十分驚訝,也覺得他真的很厲害。」


    岡部社長趁著真希沒有抬起頭,擺出了相當難看的臉色。佐藤則是一臉替社長感到難過的表情。


    「哪有,我一點也……」


    拓也畏縮地連聲音都在顫抖。就在這個時候,那隻貓來到了他的腳邊。當它看到拓也打算分一口蛋糕給它吃的時候,它很快地飛奔到拓也的手放下來的位置。


    「咦!不會吧!這隻貓好奇怪!」真希圓睜著眼睛露出了相當驚訝的表情。


    傍晚,拓也開車送真希回到位在青森市的住處。由於岡部社長有事情要到青森市來,此時也一起坐在拓也的車上。當岡部社長在他們離開工廠前提出這樣的要求,佐藤嚇了一跳,甚至不禁驚叫出聲。盡管真希的表情中看來有些困擾,不過拓也卻一副泰然自若地答應了。對他來說,有岡部社長坐在車上反而正合他的意。


    真希下車之後向著車子揮手致意,拓也等人則在目送著她走進家門之後重新係上了安全帶。隨後拓也聽到岡部社長開口說話。


    「你方便在車站放我們下車嗎?」


    「你在車站下車之後打算去哪裏呢?是去八戶嗎?」


    「不,我要搭新幹線。我明天早上得到東京處理點事情。」


    「是哪裏來的委托呀?」


    岡部社長吐了一口煙,並沒有回話。


    拓也的房車駛在住宅區的雙線車道上。當車子被紅燈擋住,在路口停了下來,拓也便再一次開口問道:


    「岡部社長,我之前拜托你的事情,你有考慮過了嗎?」


    「你拜托了我什麽事?」


    「我想參加威爾達。」


    所謂的威爾達指的是俄國薩哈林州的原住民,這個名字被引用作為日本國內活動最為頻繁的反聯邦國武裝恐怖組織的稱號。


    「喔,那個呀。」岡部社長又吐了口煙。「你真是不死心。比起那件事,你不是更專注於研究室裏的工作嗎?你很認真在研究那座塔吧?哪有空分神參加我們的組織?」


    岡部社長總是用這裏敷衍的態度閃躲,不打算接受拓也的請求。


    「不,我有空。而且……我反而更想早一刻做個了結。」


    他說話的同時,察覺到了前方擋風玻璃透出去的那片天空中,有一道垂直於天地之間的細長白線。拓也睨著那道白線接著繼續說道。


    「對,我想要早一刻把一切都了結掉……跟那座塔有關的一切。」


    9


    第二十三次美日聯合軍事研究進度報告會議記錄(摘要)


    會議日期 **** 年 ** 月 ** 日


    召開地點 東京大學安田講堂


    報告人青森軍事大學 特殊戰略情報處理研究所 富澤常夫


    「……依照這種方式,我們便可以從此刻被劃分開來的多元宇宙中,找出最可能成真的一種,以成就精確度極高的未來預測法,這是我的研究室進行研究的宗旨。這種未來預測法並非根據任何一種理論或機率數學去計算而求得出來的結果,它是以實際上未來所發生的事————也就是實際存在的多重未來時空————作為預知情報本身的依據。這就好像我們在考試前先看過未來的考題,然後預先知道該怎麽作答一樣。這種技術對於軍事跟政治方麵的決定都將帶來革命性的影響吧……不過坦白說,聯邦國在量子引力方麵的研究與應用技術都遠超過我們現在的水準。也就是說,依據現狀推測,利用量子學預測未來的實用技術,極有可能會被聯邦國先一步達成。」


    報告人 富澤常夫提供四張照片


    一九七四年,北海道中央區域的空中攝影(省略)。


    一九八四年,北海道中央區域的空中攝影(省略)。


    一九九四年,北海道中央區域的空中攝影(省略)。


    一九九七年,北海道中央區域的空中攝影(省略)。


    「那座有如象徵物的高塔開始建設於北海道……應該說開始建設於蝦夷中央是在一九七四年,也就是南北分裂之後不久。正式開始運用據推測是在一九九六年。我們在九七年的偵察照片中已經可以看到那座高塔周圍出現明顯的拓撲變換。


    被稱為那座高塔核心設計者的艾克森·月衛博士其實原本出生在本州,這對我們美日聯合軍來說實為一大諷刺。


    ……接下來,我將為各位說明幾種能夠實際探測平行世界相關情報的嶄新技術。」


    10


    數天過去,拓也在這期間工作方麵進展十分順利。他沒有回家,整天埋頭在院生室裏麵完成了兩本論文。累的時候,椅子並一並便直接躺在上麵休息。


    他一直熬夜,由於整夜坐在電腦前麵,現在的拓也顯得十分疲憊。他將論文以電子郵件寄給了富澤教授,然後中午便處理些瑣碎的雜事。他終於感受到疲憊,於是來到停車場的車內睡了一覺。等拓也再睜開眼睛,周圍的天色已黑,此刻他彷佛感受到一種自己被整個世界跟時間之潮給遺棄的感受,讓他對此感到有些厭惡。


    他打開手機的電源,看到兩次笠原真希的來電記錄,這讓他稍稍拋開了剛才那種不悅的情緒。盡管如此,他始終沒有想要回電的意念,取而代之的是撥了一支別的號碼出去。那是他熟記在腦中的號碼,不過它沒有記錄在手機裏麵。跟這個號碼有關的發話記錄、來電記錄,拓也會在掛斷電話之後隨即消除掉。


    「我是白川。」


    「……拓也呀。」岡部社長接電話時總是一副意興闌珊的反應。


    「你最近方便嗎?我想跟你碰個麵。」


    岡部社長回答他恰巧人來到了青森市內,拓也於是將駕駛座向後靠的座椅扳了回來,發動引擎驅車離開了學校。


    一間具有相當年代的居酒屋就座落在青森漁港的旁邊。一位看似年近八旬的老婦獨自張羅這間店裏所有的服務。拓也從開車載著岡部社長通過東西向延伸的青森海灣大橋,朝著這間居酒屋駛去。他想,要是聯邦國打了過來,這座富有現代感的純白色海灣大橋肯定會成為對方登陸之後的第一個目標。車子停妥之後兩人來到居酒屋門前,岡部社長拉開木質拉門走進店內便坐上了吧台,開始自顧自地喝了起來。拓也坐在他的旁邊,那位上了年紀的老板娘此時已經坐在吧台的裏側打起了盹。


    「你到東京出差結果怎麽樣?」拓也幫岡部斟了一杯酒,同時開口問道。


    「什麽?」岡部社長隨便應了一聲。


    「你選在這種時候到出差,為得不可能是威爾達以外的事情吧!」


    岡部社長聽到哼了一聲。


    「別管那個。你知道浩紀到底怎麽樣了嗎?我到東京去本來打算看看他的,結果完全沒有聯絡上他。」


    「他呀……我不知道。我跟他已經沒有關係了。」


    「……喔?」


    「你們什麽時候要拆了那座塔?」


    「其實我們弄到了一顆pl穿甲彈。」岡部社長被問煩了隻好對拓也實說。


    「pl……」


    「你知道這什麽東西嗎?」


    「不……我對於軍事方麵的東西比較不熟。」


    「我也不太清楚,聽說是使用鈀元素跟重氫之間的化學反應什麽的。」


    「喔,原來如此。」拓也理解到那個名稱的實際意義。「真是不得了……」


    「怎麽樣不得了?」


    「爆炸威力很驚人。雖然不看詳細的規格無法理解它真正的破壞力,不過你可以把它當成一顆超小型的核子彈。」


    「原來如此,那還真的是不得了。」岡部社長又點了一根菸繼續開口說道:「問題是能不能對那座塔造成傷害。」


    「應該可以……」拓也立即開口答道:「那座塔並不如想像中堅固。如果不是某種輕盈的材質,絕對不可能成就如此細長的高塔。它的牆壁外部在那顆炸彈的威力之下瞬間就會蒸發,聽說牆壁內側則是使用帶狀的結構化奈米碳纖維材質加以填充,那些大概也會全部被融化掉吧。真用那顆炸彈攻擊,蝦夷的高塔一定會整個不留痕跡地消失掉的。」


    「這樣啊。」


    拓也也掏出了香菸,自己點了一根。他吸了一口然後又說。


    「不過光憑一個恐怖組織不可能拿到那種東西的。」


    「沒錯。」


    「美軍到底在想什麽?要是這種東西真的被你們丟出去,那根本就可以斷定他們就是幕後黑手了。」


    「誰知道呢?也許他們早就已經準備好推托的藉口了吧?另外也有可能跟他們內部的派係鬥爭有關。搞不好……在他們的計畫裏麵根本就不需要藉口這種東西。」


    「開戰嗎?」


    「大概吧。」


    「他們的目的甚至有可能是要加速促成雙方之間的戰爭。」


    「有可能。」


    「不過對威爾達來說這個理由是什麽都無所謂吧?你們的目的隻是早一步把塔破壞掉,然後藉此盡速統一北海道。住在日本的民眾,包含美軍,大概全都對那座塔心生畏懼。那座塔身上散發出一種無形的強烈壓迫感,並且為聯邦國塑造了一種神聖而不可侵的印象。這是讓你們想要破壞那座高塔的原因。」


    「不虧是個天才,你分析得真好。」


    「不要再說什麽天才的了啦。」拓也將香菸戳熄在菸灰缸裏。「岡部社長,我希望請你現在就答應我,讓我加入威爾達。」


    「你放棄吧。」岡部社長老氣橫秋地說:「你現在都已經算是介入過深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要是加入這種恐怖組織,就等於是把正常人的生活完全放棄掉了。要是弄不好,你一輩子都得要鬼鬼祟祟地東躲西藏了。」


    「我知道。不過我不會退縮的。」


    「難聽的話我就不說了。你最好把過去聽到跟威爾達有關的事情全部忘掉,乖乖回去當個學者吧。」


    「我不要,我絕對不會放棄的。要是你說什麽都不同意,那我就把剛剛聽到的一切全部提供給公安知道。」


    拓也沒能把話說完,他被岡部社長揪起了衣領,整個人撞到了一旁的牆上然後掛在上頭。激烈的動作中,兩個木質板凳應聲倒了下去。酒吧裏側那位年紀老邁的老板娘依舊自顧自地打著盹,也許她隻是假裝沒被吵醒。


    「我看你連自己現在在說什麽都不知道吧!」


    岡部社長貼到拓也的麵前威脅著他。那聲音細如耳邊的呢喃,卻帶來了重如拳頭一般的壓迫感。拓也感到一個堅硬的東西透過岡部社長的外套頂在自己的腹部上。拓也此刻終於知道自己宛如一個千金少爺,終究隻是活在一個與暴力無緣的世界。


    拓也感受到自己所發出的顫抖。盡管他想說話,卻隻是聽到齒間不停地打顫。他死命地耐住心中的畏懼,終於能夠開口。


    「盡管你這麽說,我還是想要毀掉那座塔。我想要用自己的雙手毀掉它。有那樣一座礙眼的高塔聳立在那裏讓我坐立難安。隻要它還存在,我就無法抽離這種無法發泄的厭惡情緒之中,什麽也無法改變,哪裏也去不了。」


    「……」


    此刻拓也隻聽得到自己的喘息。他被岡部社長揪著,整個人懸在半空中完全沒有辦法行動。


    一會兒之後,岡部社長終於鬆開了拓也衣領上的左手。在拓也可以順利呼吸之前,岡部社長先一步從口袋裏掏出一支手槍,交到了拓也的手上。


    「拿去吧。」


    那沉甸甸的重量感,瞬間讓拓也從窒息的感受中回過了神。岡部社長一把抓住了另一個口袋裏那些備用子彈伸手放進拓也的口袋裏,讓子彈喀啦喀啦地滾了進去。


    「去找個地方練習射擊吧。不要天真地想著要打中什麽東西,隻要讓身體習慣那東西的重量跟反作用力就好。不要還沒開槍就手滑,結果打到了自己人。」


    他找到那片有條小河流經的原野,是在他開車奔馳在四號縣道上的時候。他下車來到了河岸邊,河流的上方有一座東北鐵路線主線行經的高架鐵路橋。他走到鐵路的正下方。抬頭望去,可以從鐵路中間的空隙看到天空。這座橋纖弱得好像一有列車經過就會垮下來一樣。


    他環顧了整個原野四周。距離鐵路橋一段距離的地方有一座足球場。在那個沒有球門的球場上有稀疏的幾個人影。雖然人少,但他並沒有打算偷偷摸摸地練起射擊。他走出了橋下的陰影,沐浴在黃昏時的陽光下。


    在河流的對岸,遠方的天空依舊可以看到那座高塔。


    拓也不禁眯起了眼睛。不,那不單是眯起眼睛的表情,還帶著嘴角上揚的微笑。


    他點了一根菸,然後等著。他的菸癮日漸嚴重,然而他卻來到一個更不能吸菸的新環境。要是研究室可以吸菸,那麽他的香菸消耗量大概會比現在還要更多出兩成吧……


    就在第五根菸燃盡的時候,遠方傳來火車即將切換軌道的警示音。


    他丟掉手上的菸蒂,隨後將手伸進了口袋。口袋了裏冰冷的鐵塊,就是岡部社長交給他的那把槍。他向前走了兩、三步,取出了槍枝扳開保險,然後上膛。此時的拓也並沒有特別在意旁人的動向。


    他將槍口的準心對準塔的方向。


    電車來了。當他覺得噪音夠大的時候扣下了扳機,並且使勁壓抑手中幾乎要彈開的槍身。


    再扣扳機;擊發,再擊發。


    彈殼彈了出來,飄蕩在空氣中的火藥殘渣輕彈到了臉上;槍口發出咆哮,刺鼻的燒灼味彌漫在視線的周圍。這種嗅覺上的刺激讓他陷入陶醉。


    電車駛離之後,拓也持槍的手隨著肩膀的肌肉放鬆而垂了下來。


    沒有人察覺到拓也的槍聲。就算有人聽到,也絕對不會有人認為那是真槍。這讓他覺得作嘔,截至昨天之前的自己讓拓也惡心得想吐。


    他收起槍然後轉過了頭,此時的拓也無論心靈或是麵貌都已經失去了僅有的溫度。


    11


    「我置身在一座質地冰冷,外形扭曲,非常不可思議的高塔上。」


    這片宛如文明殘跡的塔群之中,佐由理環抱著膝蓋蹲踞在其中一座半邊風化傾頹,沒有屋頂可以直接仰望天空的塔樓中。


    「那裏終年吹著猶如來自宇宙彼方一般的寒風,空氣中飄蕩著一股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氣味。」她低著頭,一字一句喃喃地說著。


    這些言詞都有個傾聽的對象,那是她在心中虛構出來的聽眾。若非如此,她便無法承受眼前的一切。


    眼前不透明的天空看似有著石頭擦刮的痕跡。迎麵而來的風算不上不舒服,並且在這種不自然的景致中產生了突兀感。


    佐由理感受到一陣聽不見的聲音。那是超過人類耳膜可以辨認的高頻率聲波,若隱若現地撩撥著她的心緒。超高頻率的聲波漸漸轉變成天邊鼓動的飛機引擎聲。她在察覺那是一架噴射機的時候小聲地叫出聲來,隨即抬起了頭。


    她站起身。


    瞬間塔群消滅了。


    寂寥的光景置換成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景色。佐由理站在伴著水泥校舍建築旁的操場中央。那是間荒廢的學校,操場上的雜草遍地橫生,房舍的磚瓦各處都看得到裂痕,破損的情形屢見不鮮。它至少是一間棄置十年以上的學校。


    佐由理茫然地環顧著四周,遠方的住家同樣杳無人煙,一切都處於荒廢的狀態。


    視線的彼方出現紅光。那光線的顏色既像是落日中的餘暉,又彷佛炙熱的火焰。無論如何,這微溫的光線中帶著些許溫柔的氣息。它來自校舍三樓的某間教室。


    那散放著紅光的窗前,幾隻白鴿聚集該處。


    這是一幅生機盎然的風景。一片死寂的世界之中,那是唯一帶有生氣的畫麵。


    她從中感受到一絲絲的溫暖。


    麵對這始終無處宣泄的渴望,佐由理連忙飛奔了出去。


    教室入口處的鞋櫃空蕩蕩的,看不到一雙鞋子,她沒有脫鞋便跑上了走廊。稍微佇足搜尋了一下。


    樓梯。


    佐由理快步躍上了樓梯,通過二樓之後直接再往三樓奔去。她來到三樓的走廊。一道筆直的廊線朝著佐由理的視線盡頭延伸而去。


    溫暖的光線從走廊中段溢了出來。


    她來到高掛著三年三班牌號的教室門前,稍微猶豫之後毅然推開了拉門。


    溫暖的光線來自於窗邊的一張書桌。


    異於其他張集中堆放在教室一角的書桌,隻有那張散發著光芒的桌子佇立在窗前。


    那是個充滿悲傷情緒的光景。然而,佐由理卻對眼前這樣的景象有著十分熟悉的感受。


    她才踏進教室一步,那道紅光彷佛被吹熄的蠟燭一般瞬間消逝。


    彷佛是在避著她。


    那道溫暖的光線刻意與佐由理保持距離……她內心的絞痛顯露在表情上,一覽無遺。


    她不放棄,還是一步步朝窗邊走去。此時透過窗戶,佐由理可以看見已然傾倒的新宿高樓,宛如一場戰爭終結之後的死寂景象。她不禁伸手觸摸那張前一刻散發著光芒而如今顯得孤寂的桌子。桌麵沒有使人放心的餘溫;它隻讓佐由理感受到了一陣冰冷的觸感。


    她靠在窗緣,背部貼著牆麵緩緩地滑坐到了地上。麵對著那張毫不隱藏地散發著孤寂氛圍的桌子,佐由理不禁縮回手臂環抱住自己的身體。


    「我到底為什麽會來到這種地方……沒有人在嗎……有沒有人在呀……」


    她雙手摀住臉。


    「拓也……浩紀……」


    她閉上眼睛,再睜開後人又回到了原來那座沒有屋頂的塔尖。耳邊噴射機引擎尖銳的聲音已聽不見,唯有風聲瀟瀟依舊撩撥著她的心緒。


    天空的彼方那座聯邦國的高塔帶著慘白的外表聳立其中。


    這個地方,偶爾因為風的不同,雲端彼方會浮現出那座高塔的蹤影。


    *


    粉筆畫在黑板上,喀喀喀的連續敲擊聲帶來陣陣的壓迫,讓我從夢中醒來。我似乎禁不住睡意的侵蝕,在課堂上暈了過去。在整間靜謐無聲的教室裏,隻有老師書寫黑板的聲音持續地回蕩。


    又是那個夢……佐由理仿徨的模樣早已數度來去我的夢中。她總是在已然崩壞的都市之中徘徊,似乎在找尋什麽。


    三年三班,那是我所就讀的班級。


    我瞥向窗外;視線慢慢地移動,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


    那張紅色的桌子,是我的桌子……


    窗外是一片萬裏無雲的一片藍天,吹進窗內的風輕拂著薄薄的窗簾迎風搖曳。這樣的光景總是讓我心生陰鬱。在這裏生活了三年,我漸漸瞭解了,但每當窗外吹起這種風……


    隻要麵對正確的方向,那東西一定都會浮現。


    我打開信箱看到裏麵有一紙書信。會寫信給我的除了他之外沒有別人了。我通過狹窄的木造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將信放到了低矮的和室桌上,拿起擺在地板上的耳機,閉上了眼睛拿著琴弓撥起了小提琴的琴弦。我盡量不讓自己看到桌上的那封信。


    我拉了一個小時,努力地想要讓自己全心投入在琴聲之中卻辦不到。我終於放棄,拿起了桌上的信封並且拆開了封口。每次收到信,我總想著不要看它卻每每無法堅持這樣的抵抗意誌。我明知道自己看了信會覺得後悔。我漸漸地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卻始終不讓自己去思考其中深層的因果。


    信中的內容依舊是以近況報告為主。現在的青森縣似乎已經到處都可以看到疏落的美軍大兵與軍用車的蹤影。這景象說明了美日聯軍與聯邦國之間的緊張氣氛已經逐漸透露出即將開戰的訊息。依據岡部社長的說法,早則今年年中,再不然明年年初,雙方就會進入交戰狀態。不過,若要促成舊日本國土的統一,這是不可避免的途徑。南北分裂造成了為數眾多的親族與朋友之間彼此離散,因為這種軍事爭端被強迫承受離別的痛苦,絕對不是應該被允許的事情……岡部社長滔滔不絕地寫到這方麵的感觸。像這種主動表述自己意見的狀況,就他的個性來說是非常少見的。


    他還提到了拓也被邀請到青森軍事大學,以客座研究生的身份專門研究量子物理。這倒是嚇了我一跳。我沒想到他會跳過大學越級進入研究所,這才明白原來他是如此出色的家夥。不過我也馬上想到,能夠通融這種越級攻讀的方式大概也是因為那間大學是屬於美軍的。他說拓也因為來到了新的環境而變得有些神經質,要我找他聯絡,跟他聊聊。讀畢之後我將信紙塞回了信封之內然後夾進書本裏麵,隨後又將書塞進了組合書架之中。


    那天晚上,佐由理又來到了我的夢中。


    她在褪色的街道上意興闌珊地走著。從街景看來,大概是北新宿一帶。狹窄的街道兩旁夾雜著店鋪與住家。唯一與現實不同的是,原本繁華的北新宿,在這個夢裏成了斷垣殘壁的景象。路上的電線杆倒塌,截斷的電線散落在地上。朝遠方望去,叢聚的高樓險些崩塌的荒涼景象也映照著眼前有如廢墟般的街景。街上遍尋不著其他的人影。又是一個人也沒有的情境深深地刺傷了佐由理的心靈。


    佐由理帶著蹣跚的腳步徘徊在這個廢墟中尋找自己以外的人。說是自己以外,不過並非誰都可以。她雖然有著具體的目標對象,卻因為身處夢中而記憶模糊,完全無從取得這個人的形象。她漫無目的地尋找這個連自己也不知道是誰的人在廢墟裏四處徘徊,疲倦的感受也因此而毫不留情地湧上心頭。


    一陣風帶來了宇宙彼方的特異氣氛。佐由理無論何時,無論到了哪裏始終隻有自己一個人。


    當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便從床上坐了起來。昨夜的夢帶著極為真實的觸感。斷垣殘壁的新宿風景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心裏,這種感受讓我的心頭湧起了一股無比的恐懼。這不會是經曆了戰爭破壞之後荒廢的景象吧!若真是如此,那麽我是打從心底渴望戰爭嗎?盡管我並不這麽認為,然而,究竟我的潛意識底下藏著什麽樣的欲望,我自己也不是真的很了解。


    夢中吹起的風,那股氣息在我醒來之後依舊沒有散去。那是彌漫著塵埃的陳舊氛圍。這味道勾起了我心中熟悉的觸感,讓我感到一陣安心。


    然後電話響了。


    在鈴聲重複了第三次的時候我伸手拿起了聽筒。在接起電話之前我已經知道這是理佳打來的。會打電話給我的人不多,再加上如果打電話來的人總是會在固定的時間打,那便很好判斷。隻有她會在禮拜天的早上打電話給我。


    「啊,你在家!」理佳說:「我說呀,之前也跟你說過,去辦支手機吧!現在這個時代沒帶手機的人很奇怪耶!」


    「不了,不用。」麵對這個問題,我給了一如往常的答案。「沒有手機我也不會覺得特別不方便……」


    「我覺得不方便呀!這樣我都找不到你。昨天我也有打電話喔。你到哪裏去了?」


    「沒有啊,我哪兒也沒去。」我歪著頭,狐疑地回憶昨晚的電話聲。「我想我大概已經睡了吧……」


    「一個人住真好。想睡就睡,想起床才起床。」


    每當理佳吐出這種尖酸刻薄的語氣時,她臉上會有什麽表情我大概可以想像。


    「可以出來嗎?」她問。


    「當然可以呀。你知道的,我今天沒有補課也沒有選修課程。」


    「隻要沒有補課你就有空啊?你都不會有其他的計畫嗎?」


    「沒有。」我沒有多想便直接回答。


    「我有的時候真的不了解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要是我沒有找你的話,你放假的時候都怎麽過呢?」


    「嗯,這個我不會特別去想。」我低聲地答道:「不就正常地去過嗎?」


    她先是歎了一口氣,然後開口問道:


    「我可以過去你那邊嗎?」


    「可以呀,等我整理過房間再讓你來。這大概會花上幾個月的時間吧。」


    「你又是這樣。那你要過來我家嗎?」


    「好啊!你爸媽沒意見嗎?」


    「他們不太常待在家裏的,你不用煩惱這個問題。」


    「那我大概一個小時以後到。」


    「要帶伴手禮喔。」


    她說完便掛上電話。我換好衣服之後出門朝新宿車站走去,在車站前的西式糕餅店買了水果果凍。進了車站以後我搭上山手線在池袋下車,隨後便直接朝著理佳的家方向移動。我便走邊想,理佳最近心情似乎不太好。我跟她都升上了高三,準備要應付大學考試。


    理佳想考的是一間深受千金小姐們喜愛而出名的貴族女子大學。她大概一定可以考上吧(事後她也真的高分考取了這間學校)。盡管如此,整個環境中充斥著緊張的應試氣氛依舊沒能讓她輕鬆地渡過這段日子,終日陷在一種焦慮的情緒之中。過去天才剛亮她便撥電話過來的情形也不是隻有一次兩次。而我這種時候也都是陪著她聊天直到一天的生活正式開始。一方麵她要的也不多,另一方麵我也隻能做到這點小事。


    被人倚靠的心情其實不壞。理佳快速的說話方式與不同於一般人陳腐的話題都讓我十分欣賞。因為她的緣故,我才得以覺得自己並非全然沒有存在於這個世上的價值。我們能夠彼此互相補足對方的需求,這其實是很值得慶幸的事。


    然而最近我們之間的對話之中,我發現自己呈現一片茫然的時候變多了。這不是她的問題,完全是我個人的因素。我逐漸開始覺得這個世界索然無味。改變的速度極為快速而唐突。


    理佳的家是座落在寧靜住宅區內的一棟洋房。這間透天建築盡管沒有庭院,卻有著廣大的坪數。住宅區位在緩坡的地形上,從大門走到玄關設置了一段十階左右的樓梯。整間房子的感覺既舒適又美觀。


    我按下電鈴,屋內傳出理佳要我自己進去的聲音。走進客廳,我看到理佳整個人慵懶地靠在沙發上。大張的矮桌子上有幾本課堂筆記、題庫,還有參考書、學校印製的大考猜題問題集等,全都攤開置在桌麵上。我將白色的盒裝伴手禮放到了書堆上,然後麵對她盤坐到了地板上。


    「飲料在冰箱裏。」她懶洋洋地開口說道。


    我於是徑自來到了廚房,將兩罐罐裝咖啡倒到了杯裏,放入冰塊端了出來。


    「你情緒很糟吧?」


    「你都已經看到了還說這種理所當然的話。」她說著坐起了身。


    「不能說呀?」


    「也不是不行啦。不過,你是故意這麽說的吧?」


    「不是呀。因為像我這種無趣的人就隻會說這種無趣的事嘛!」


    「對、對,你也總是這麽說。明明你就知道自己不是那種無趣的人。」


    我知道她的心情很糟,但似乎程度比我想像得還要嚴重。


    「你看過《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這部小說嗎?」理佳忽然開了話題。


    「有啊,怎麽樣?」


    「我曾想過要是我能夠變成那個樣子就好了。」


    「說什麽變成那個樣子啊……」


    「總之我現在不是能夠麵對考試的時候啦!」


    「你這麽說不對啦。」我盡管理解,還是出言指摘。


    「我當然知道不對啦。不過我即使知道也不免要這麽想。我又沒有辦法控製,不要罵我啦。」


    「我知道了,抱歉。」


    「你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嗎?在你因為不安而顯得不知所措的時候,你不會想要把一切全部都拋諸腦後不去過問嗎?」


    「隻要是人都會有過這種想法囉。」


    「可是你看起來就是沒有啊。」


    「我想我大概下意識地覺得一切都無所謂,早早就把這些東西全都拋掉不去想了。反正隻要多報考幾間學校總會有一間讓我考上,再說就算全都落榜也不會死。總之船到橋頭自然直啦!就算沉了也無所謂……」


    「你這種想法真是可怕,我絕對辦不到……」她說完又再靠回了沙發上。「藤澤,你坐過來這邊。」


    我依照她的要求做到了她的身邊,然後隻見她整個頭靠到了我的肩膀上,開口說要我分她一點能量。她束在兩側的頭發半邊貼到了我的脖子上。一個女孩子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感覺很難找出什麽詞句加以形容,它有著一種獨特的重量。一個女孩的記憶、思緒,還有情緒,全都在這份重量之中倚在我的肩膀。我有些緊張。


    我伸手輕撫她的臉頰,另一隻手則環過了她的腰際。她藉著這些肢體語言明白我的想法而配合著橫躺在沙發上。該順著眼前的氛圍就這麽脫掉她的衣服嗎?我在瞬間短暫地猶豫了一下。


    也許隻要我有那個意圖,我隨時都可以抱她。此刻的她,也從氣氛之中告訴我她並不排斥這種關係。盡管這種想法很可能隻是我自己自我意識過剩,不過我甚至感覺到她希望我更積極一些……


    然而我卻無法行動。也許我就是這麽軟弱的人也不一定,不過,我覺得要我在她目前的精神狀態之下對她出手,這樣太沒有人性了。除此之外,我似乎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了什麽。在我的心中,就連再熟悉不過的理佳也變得越來越不真實。我並沒有讓這樣的反應顯露在外,但是我確實因為理佳變得非現實的這種現象而受到輕微的動搖。然而,這種想法不應該出現在我的身上。


    這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我跟她相處的時候,並不會受到她的刺激。那飄逸的裙子、纖細的足踝,白皙的胸口……不過究竟是為什麽呢?這種衝動卻如此輕易地被橫在我跟這個世界之間的毛玻璃給擋住了。


    我們為了解決午餐的問題而離開理佳的家搭上了山手線。理佳表示,雖然有些遙遠不過她想去神田,那邊有不錯的西餐廳。一出了家門之後理佳的表情明顯緩和了許多。她幾乎都得獨自待在那間空曠無人的洋宅一個人麵對考試壓力,會有那種疲憊的表情其實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來到理佳提議的那間餐廳,她點了牛肝蕈義大利麵,我則叫了一份歐姆蛋跟炸食的拚盤。這真的是一間相當好吃的餐廳。


    我們吃完飯便搭乘中央線來到了新宿。電車很空,兩個人可以大大方方地占住一整列的座椅。理佳看著我的手掌,然後說我應該會很長壽,卻不像是有錢的命。其實我也這麽覺得。我帶著茫然的視線看世界,然後茫然地過生活。


    這樣的我,忽然看到了什麽樣的東西。


    那是在電車車窗的外頭。此時的電車正停在禦茶之水車站,車窗上的玻璃映出了月台的景象。然而我的視線則是讓對麵月台上的光景吸引。


    這個世界瞬間彌漫起了一層煙靄,我的視線被緊緊地扣住。隨後我便反射性地站了起來,頓了一下便朝著車門奔去。


    那是————佐由理!


    我看到了佐由理的身影!


    車門在這一刻正要關上。眼看我已經無法及時穿過車門間的的縫隙。


    我毫不猶豫地用手肘抵住了車門,使勁地想要將它扳開。電車的車門關上時的力道並不是一般人的臂力可以抵抗的,然而感應器偵測到了異狀,鬆開氣閥,又讓車門再往兩側退開。我見狀於是毅然躍下了月台。


    我眯著眼朝向隔著鐵路的對向月台看去。


    沒有。


    消失了。


    車站工作人員上前跟我說了些什麽,不過我沒注意聽。我衝入地下道,然後爬上樓梯,甚至忘記要注意她早已與我擦身而過的可能;我來到方才佐由理佇足的場所。


    我跑了整個月台,然後將視線一直鎖在車站剪票口間出入的人群之中。我不放棄地在這座車站來回逗留了三十分鍾,然而始終找不著佐由理。


    在我徘徊在整坐車站內的時候,我曾經若有似無地嗅到了夢中那股陳舊的味道。不過也許這終究隻是我過度思念佐由理的結果。


    我忽然想起了被我拋在車上的理佳,剛剛我根本完全忘了她。於是我連忙找到了公共電話,打手機給她跟她解釋。我告訴她我看到了長時間失去音訊的朋友,所以忍不住衝了出去。


    「算了啦。」她說:「這種事情也是偶爾會發生的。」


    電話的彼方,似乎可以聽見理佳的啜泣聲。


    12


    就這樣又來到了冬天。這是我來到東京的第三個冬天。


    學校裏的氣氛比起前些日子又更為緊繃,所有的學生全心投入考試。為了做考試前的最後準備,周圍的同學們全都參加課外的特別講習去了。我則因為考的是理組,習題的演練比較重要,所以我都盡可能地專注於課堂上的內容。不過一天連續上個八、九節課終究會累積相當程度的疲勞。我因此也常常拿著筆記,意識卻早已沉到了夢中。


    無論在家或是在學校,我都常常夢見佐由理。


    不對,正確來說,我夢到的是我為了找尋這個女生而四處徘徊。我在呈現一片荒廢的死寂景象中,拚了命地來回奔走四處張望。夢中的我時而會在路邊街角瞥見佐由理的發梢與衣襬,卻在定神仔細看的時候發現那裏其實空無一物。


    我來到了一所已然呈現破瓦頹垣的高中校地。我深信佐由理人就在這間學校裏麵;學校裏散發出佐由理的氣息,還有另一個世界的味道。我知道她此刻正一個人待在某個冰冷沒有溫度的地方。我抬起頭,看見遠方一間教室窗戶散發著夕陽般的紅色光芒。那是我的教室。


    我朝著自己的教室奔去。


    教室中屬於我的那張桌子散發著光芒。


    那光很快地消失,同時它也一並帶走了佐由理的氣息還有眼前的一切。我隻能屏息站在原地,看著整個景色隨著那片光芒逐漸消逝。


    無論何時都是類似的夢境。


    佐由理在呼喚我。


    我感受到她的呼喚,而我也不斷地渴望能夠得到佐由理的消息;我確信我跟佐由理都在找尋彼此的身影。其實仔細想想,這種精神狀態十分危險,然而我卻不覺得這樣的自己有任何異樣。這對我跟佐由理彼此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每當我在夢中錯失了佐由理的氣息,我的心便有如千刀萬剮一般難受。


    日複一日,我彷佛在冰冷的水淹過了天空的城市底下過著沒有空氣的日子。我覺得自己被遺棄,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


    頭發被指尖撥弄的觸覺讓我從夢中蘇醒。


    「下課了喔。」


    理佳結束了別間教室裏舉行的課後輔導來到了我的身旁。


    「你很累呀?」


    「嗯,最近睡得不是很好。」


    「咦?看你這樣我忽然覺得安心了不少。原來你也會緊張。」


    「當然會呀,我又不是恐龍。」


    我送理佳回家,回家前先來到池袋附近散步。我們走出池袋車站的剪票口,然後靠在路旁的欄杆上聊天。對話中彼此都避開了升學考試方麵的話題。我們分著耳機,聽著md中播放著新專輯的主打歌。理佳閉上眼睛,隨著音樂的節奏韻律地輕擺著頭。


    也許是因為冬天澄澈的空氣之故,我察覺到遠方天空的異物。


    在極北的方位,那座高塔直挺挺地聳立著。


    這是意外的衝擊。平常我注視到那座高塔的時候都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並且藉此稍稍緩和它所帶來的痛楚,然而今天我卻因為那座高塔的出現而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它彷佛一顆透明的子彈穿過我的胸膛,讓我瞬間被陰鬱的情緒給束縛住。我在理佳沒有察覺地情況下繃緊了自己的意識。


    理佳用她輕盈的腳步越過了東京荒川線的地上電車平交道然後開口對我問道:


    「你大學打算在東京念吧?那麽在大學畢業之後有打算回老家去嗎?」


    「不……我沒有這樣的打算。」


    「這樣啊,真是可惜。」


    「什麽可惜?」


    「我想看看你在什麽樣的地方長大嘛!也想嚐試看看住在那邊是什麽樣的感覺。」她一派輕鬆地說出這般唐突的內容,讓我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


    「那裏什麽也沒有喔。住在那裏就隻能看得到山跟海,還有稻田而已。在那裏如果沒有車就完全沒辦法過日子。大眾運輸工具隻有靠著一條鐵路往返。因為那個村子所有人都會搭乘那條鐵路,所以到最後那些不認識的村民就算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也會在電車上變成朋友。我想那裏的生活究竟不方便到何種程度絕對會讓你嚇一跳的。」


    「這不是很棒嗎?」


    「你好像誤會了。這種生活一點也不棒。」我笑著答道:「那裏時間流逝的速度會比東京慢上雙倍。大概不用兩、三天你就會開始覺得煩躁得受不了了吧。」


    「我現在也覺得很煩躁呀!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麽差別吧。我跟你說,我可沒有打算待在東京待一輩子喔。這裏的環境既嘈雜又忙碌,而且所有的事情都曖昧不清。這裏沒有什麽事情是絕對的,或許該說這裏是讓我變得無法變得果斷的地方……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嗯……不知道。」我刻意含糊其詞。


    「我無論是出生或長大都在這個環繞著東京的山手線裏麵,從來沒有體驗過所謂的田園生活。這樣的人生其實是很痛苦的,你能夠體會嗎?」


    「我不懂。為什麽你會這麽認為?」


    「因為哪裏也不能去呀!當遇到了什麽事情想要逃離這個地方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地方可去。自己終究隻能住在這個地方。這種感覺有的時候很讓人絕望呢!」


    理佳說話時的口吻並非帶有多麽沉重的感受,反而像是她平常開玩笑時一貫的語氣。這樣的氛圍將她深刻的感受更為直接地傳達到了我的心裏。


    「你常常會有那種想要離開這裏的感覺嗎?」我問。


    「是啊,你不知道嗎?」


    「我怎麽會知道這種事。」


    「你再多說一些關於你故鄉的事情吧。」


    「好啊……」


    我盡可能地壓抑住心緒的波動,以平淡的口吻開口說話。


    「那幾乎是在日本的最北邊,雪下得很大。現在這個季節,那邊的一切大概全都埋在雪堆裏麵了吧。為了方便出門,所有的人每天都得要鏟開門口的積雪。天氣很冷,而且冬天幾乎聽不到其他的聲音。大雪會把所有的聲音都吸收掉。」


    「真不錯。」


    「我住在三廄。」


    「三廄?」


    「對,『馬廄』的廄。義經祠在我們的村子裏麵,習俗上有祭拜義經的習慣。為什麽那個地方會叫作三廄,其實是因為源義經在受到源賴朝的軍隊追捕的時候,上天為了讓義經能夠逃過此劫,所以授與了他三匹龍馬。傳說中義經最後乘著那三匹天馬飛越了津輕海峽,到了北海道……」


    我將吐到嘴邊詞句又吞了回去,沒能為這段故事做個結束。


    「嗯,大概就是這樣的故事了。」


    「好帥喔!」


    我們邊走邊聊天,說到這裏的時候被平交道攔下了腳步。一輛長長的貨車穿過了我們的麵前。


    各節貨車上堆放了九〇式戰車,至少十輛以上的戰車讓車頭拉著通過眼前的平交道。看來戰爭應該已經是一觸即發了。


    「那些戰車是要送到藤澤的故鄉去吧?」


    「嗯,是吧。」我帶著平淡的口氣答道。


    「藤澤,這種貨運車走得蠻慢的,好像可以跳上去耶!我們一起偷渡上車直接坐到青森去吧。」


    盡管我想要用笑容加以回應,然而我卻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我無法耐住這樣的心緒,終於隻能噤口低下頭去。我拚命地壓抑住反胃的感覺,咽了口水,屏住呼吸,方才稍稍緩和了難以忍受的感觸。我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聯邦國的那座高塔忽然出現在我的視線之中。


    它在天邊有如燒灼一般的紅色暮景之中,令人難以置信地來到東京的邊緣。它帶有威脅性的氣息逐漸將我包覆。


    我告訴理佳我心情不好,一個人離開了池袋。在回家的路上,我伸手拍著一麵路旁的鐵絲網,手指滑過鐵絲網的間隙,隨著我的腳步發出啪啪啪的聲響。當我回到宿舍,看了看郵筒,又見到了一封岡部社長捎來的信。我拿走了信,然後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我沒辦法心平氣和地拆開信封。


    我用左手在進房時帶上了門把,一個人關進了這個昏暗的房間。身上的包包順著我的肩膀滑落。我靠到門上,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


    我的全身湧出一股刺痛的感受,彷佛身上的骨頭就要刺穿肌肉戳破皮膚。明明這隻是心靈上的打擊,為何這種痛楚會轉變成實際的痛覺呢?


    我究竟什麽時候背負了如此沉重的傷口?


    在我能夠使勁站起身來的時候,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脫掉製服,換上毛衣與牛仔褲,然後又坐到地板上,靠著床架的邊緣。


    休息了一下,我拿起了耳機,閉上眼睛又拉起了小提琴。像練習用的小提琴般,自己拉出來的聲音隻會傳回到自己的耳裏,對此刻的我來說是一種恩典。我可以藉由意識的對流而得到一種心靈上的安慰。


    我心如止水地撥弄著琴弓,依序拉出了我所熟知的曲目。


    不知何時,我開始一而再再而三地隻演奏佐由理過去曾經演奏過的那首曲子。現在這首樂曲隻成了我拉給自己一個人聽的曲子;是隻屬於我的樂曲。這個一輩子不會與他人分享的旋律,此刻我不斷地隻為自己而演奏。


    大概經過了不少時間,我的脖子跟手腕肌肉已然僵硬,於是我放下了小提琴讓自己喘口氣。


    我忽然聽到了異樣的聲音,感受到了他人的氣息出現在房門的彼方。薄木板門的卡榫不知何時已然大肆敞開。


    走廊昏暗的老舊日光燈下,穿著便服的理佳站在那兒。理佳圓睜著雙眼,雙手摀著顏麵。雖然沒有見到她在流淚,卻可以感覺得到她就要哭了出來。


    「那個,因為我很擔心你,所以……」


    我走到了門邊,試著用溫柔的語氣開口問道:


    「你怎麽了嗎?」


    「因為門開著……」理佳努力地將梗在喉嚨裏的字句吐出嘴邊。「然後我看到你一個人的模樣,覺得好可怕,好可怕……」


    「覺得可怕?」我回問道。


    「你在家裏的時候表情都是這麽凝重嗎?」


    「進來吧。」我輕觸著她的手肘。「站在那個地方吹風會感冒的。」


    「不要!」


    她退開一步,跟我保持距離。


    「因為你根本不希望我進去!」


    我默默地將手縮了回來,然後告訴她沒這回事。


    「你騙人!」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個狀況來得毫無道理,我對此感到十分不解……不過問題是,她說的話的確切中了我的想法。


    「那麽……如果你沒有要進來,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你送。」


    「我送你吧,這附近很暗,治安也不太好。」


    「我不要!」


    她說完便轉身跑步離開。而我隻是默默地聽著她跑下階梯的聲音。


    我就這麽呆佇在原地好一會兒。


    我沒有心情繼續待在房裏了。我順手兜了一件短夾克,鎖上門便走出了宿舍。冬天冰冷的溫度讓我覺得舒緩許多。我就這麽獨自走在宿舍周圍顯得陳舊且有些淩亂的住宅區中。


    由於這一帶幾乎都是木造房屋,因此附近有不少地方都圍起了拆除重建的營建工程。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又有一間古老的房舍已經拆除,變成了新宅的建地。舊房舍的殘骸就這麽高高地堆在空地上,還沒有被搬運出去,隻是整個空地已經被鐵絲網的圍牆給圈了起來。


    因為這間房舍變成了空地,站在街道上便可以透過這片空地窺伺遠方的天空。透過疏落的鐵絲網縫隙,西新宿的高層建築清晰可見。綠色的高樓與奢華的旅館,在無謂的能量消耗之中挺立於漆黑的夜空下。幾乎每一棟大樓中的每一扇窗都透出了室內的光線,這般輝煌的夜景真的十分美麗。盡管內心不禁對此感到有些厭惡,卻依舊無法動搖它美麗的氣質。


    不過這鐵絲網非常礙事!我忽然間情緒變得激動,伸手便緊緊抓住了鐵絲網。


    這東西擋在這裏是什麽意思!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東西擋在這裏?就因為有這個東西橫在我的眼前,所以我才會孤獨地被遺棄在此地!為什麽我非得像這樣被隔絕開來不可?為什麽我不能到鐵絲網的那端去呢?我用力地搖著鐵絲網前後擺蕩,而鐵絲網則隨著我的力量發出了陣陣的金屬摩擦聲。我揮拳打在鐵絲網上。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東西,所以我才無法拉近自己跟理佳之間的距離。


    然而,事實上我其實自己心裏明白,隔開了我跟這個世界的鐵絲網,並非外在施加的阻礙。這張鐵絲網並非存在於現實之中,而是在我的心裏。因此並非這個世界把我關到了另一個地方去,而是我將自己關在這個世界的外頭;我將自己關在理佳無法觸及的地方。這個都會其實一直都打算接納我,而理佳也是。


    然而,隻是這一切都讓我回絕掉了。


    ————薇拉希拉。


    我憶起了那架白色的飛機。它正是為了越過重重阻礙而建造出來的力量;它擁有能飛越這道圍牆的能力。而我則是將所有的力量都投注在它的身上。在它無法飛翔的時候,我於是也將自己關進了一個密閉的小箱子裏。


    我知道自己犯了多麽嚴重的錯誤。當年我應該用盡一切力量讓它起飛。因為我將未來人生中必須擁有的一切全都投注在薇拉希拉身上了啊!


    雪花片片從夜空中灑下。


    13


    盡管外頭下著雪,但青森軍事大學中的富澤研究室為了維護機密安全,所以很幸運地沒有設置窗戶。在研究室裏頭的人們絕對不會知道青森已經邁入了雪季。


    現在院生室內除了拓也跟真希之外沒有別人。拓也因為家住得遠,幾乎都住在大學裏麵。研究室裏設有休息室跟淋浴間等設施,就算幾天不回家也不會有什麽特別不方便的地方。真希則是因為家住得近,因此可以在研究室裏待到很晚。盡管真希留校有一部分原因其實是刻意地配合了拓也的在校時間,然而拓也卻裝出謹守分際而沒有察覺的模樣。


    當富澤教室來到了院生室的時候,拓也剛好在隔壁的茶水間衝咖啡。


    「真希,那位患者確定要移交給我們了。這麽一來也許得讓你去處理一些瑣碎的雜事,不過這就麻煩你了。」


    「咦?真的嗎?那真是恭喜!」真希帶著開朗的語氣答道。


    「唉,因為日本政府旗下的研究所一直出麵阻撓,所以從發現這位患者直到能夠讓她帶來這裏竟然花了半年的時間。結果在國際情勢這麽緊張的時候才要把這麽重要的實驗體送過來。真是一些隻會找麻煩的家夥。」富澤教授以輕率的口吻吐露著不滿。


    「不過這麽一來也許關於塔的研究就可以有突破性的進展也說不定。」


    拓也聽到富澤教授最後的結語而從茶水間走了出來。


    「請問,您所指的患者是……」


    富澤教授察覺到拓也在場,露出了些許困惑的表情。不過這種反應究竟從何而來,拓也則無從得知。


    「喔,是白川呀……那個患者就是睡美人啦。」


    「睡美人……」


    「就是特殊的嗜睡症患者嘛。」真希為拓也做了解釋。「我之前不是有告訴過你那個九六年發現的變形發作性睡病嗎?很誇張呢!她會發出那種不可能出現在一般人身上的腦波。而且,她的腦波以極高的精密度跟塔的活動同調。這絕對不是偶然。」


    「喔?」


    「那是秋口在東京發現的病患。」富澤教授開口說道:「自從她的變形發作性睡病發作之後,三年來幾乎都不曾清醒。當我們把塔的活動記錄跟她的腦波比對的時候,當場把我嚇了一跳。這麽一來,也許我們的實驗器材也得要加上什麽隔離措施了……」


    「我第一次聽到這麽不得了的大發現呢!」拓也說。


    「是啊,接下來要讓真希的腦化學研究團隊負責研究了。為了處理移送的手續,我得到東京待一陣子了。」


    負責教授說完轉頭麵向真希。


    「不好意思,那個特殊病房的準備工作可以交給你來處理嗎?」


    「好的,沒問題。」真希答道。


    此時拓也口袋中的手機發出了震動。


    他看了看手機,發現那是岡部社長傳送過來的簡訊。字麵上僅僅隻是詢問近況的寒暄,沒有特別的事情,不過這是威爾達集會的暗號。


    「喔,是岡部先生呀?」


    真希從旁窺伺著拓也的手機螢幕,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白川,阿岡最近好嗎?」富澤教授唐突地問道。


    拓也不禁抬起頭來。


    「教授您認識岡部社長呀?」


    「我跟他是老交情了。九月的時候,我們兩個也在東京不期而遇。他說他是來嘲笑我的研究進度報告會的。」


    「這樣啊……」


    「其實我們是高中同學啦。」


    「喔?原來你們認識這麽久啦?」


    「是啊。」富澤教授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到了這種歲數還有這樣的朋友是很難得的。不對,也許不論年紀,像這樣的朋友都很珍貴吧……」


    天未明,海洋的顏色帶著一股冰冷的寒意。三月了。津輕一帶的氣候絲毫沒有回暖的跡象。


    岡部社長帶著拓也跟三名蝦夷工廠的員工,搭乘漁船來到了津輕海峽的海麵上。蝦夷工廠的員工也全都是威爾達的成員。他們五人都坐在船艙裏,靜靜地聆聽著引擎室裏的馬達聲。其中隻有拓也一個人明顯表現出緊張的情緒。他不時地重複將雙手的十隻手指頭結在一起然後鬆開的動作。


    漁船來到了位於聯邦國南端海域的白神岬外圍海麵。


    蝦夷————眼前就是北海道的大地。


    拓也的手心不斷地冒著冷汗。


    漁船停靠在白神岬的港口。


    「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要到蝦夷來看看。結果,我今天卻不費吹灰之力就來到了這裏。」拓也在船屋內說出了這樣的感想。


    「這裏是蝦夷沒錯啦。」佐藤將受到外頭冷空氣影響而變得冰涼的咖啡一飲而盡。「不過這裏也就隻是蝦夷最南端的地方而已。怎麽?你在蝦夷有親戚呀?」


    「其實不是因為有親戚在那邊所以才會這麽想……」


    「嗯。你是南北分裂之後才出生的世代嘛。」


    佐藤說完站了起來,然後轉頭望向漆黑天色中的本州島。


    「聯邦國是科技大國。」他說:「所以我也能了解你對它抱持憧憬的想法。不過岡部社長因為南北分裂而跟家人分開了,所以他對於蝦夷所抱持的想法跟你又是截然不同了。」


    「咦?這是真的嗎?」


    「是啊。社長跟他太太已經有二十年沒有聯絡了。」


    「原來岡部社長他……」


    拓也望向停在港口那端的高級房車。由於車子停在遠處,所以不容易辨識,不過車內些微的燈光照出了岡部社長慵懶地倚在車廂後座中的的身影。他身旁坐著一位戴了俄羅斯毛帽,身穿軍服的聯邦國軍人。岡部社長與這位軍人在車內密談。這位軍人是軍情局的人員,也是威爾達的間諜。會談的內容主要是想確保侵入聯邦國內的空路。


    「不過我還真嚇了一跳。」佐藤唐突地說道。


    「什麽讓你嚇一跳?」


    「我完全沒有想到社長會把你給帶進來。」


    「其實是我強行拜托社長的。我說要是他不讓我幫忙,我就把威爾達的事情報告給公安知道。」


    「喂,你竟然做這麽危險的事……」佐藤聽了緊張一下。他所指的危險當然是拓也可能因此而喪命這件事。


    就在這個時候……


    三聲乾澀的爆音帶起了空氣的震蕩。他們在背脊一陣寒意中確認了這些槍聲。拓也跟佐藤同時做出了反應。待在舵手室裏的社員聽到槍聲也馬上做出了啟航的準備。


    那輛高級房車的前擋風玻璃露出了蜘蛛網狀的裂痕。擋風玻璃之所以隻有這點程度的損傷是因為那本身就是防彈設計。車駕駛疾速地驅車倒退,然後做出準備射擊的模樣。車子退到了倉庫的的陰影下,岡部社長隨即衝出了後座然後朝著港邊的漁船狂奔過來。


    在他的身後一陣陣的槍聲不斷地催促著他的腳步。


    「開什麽玩笑!」


    其中一發子彈擦過了岡部社長的手腕,他沒有反應,依舊快步朝漁船跑了過來。除了追擊岡部社長的槍響之外,眼前另外出現一輛大型車追著駛向他方逃逸的聯邦國軍情局的軍人座車而去。倉庫街道的中央發生了爆炸。柴油燃燒時特有的黑煙在紅褐色的火光之中揚起,同時岡部社長也一躍跳上了漁船。


    「真是個脫線的成員,這下子諜報活動全曝光了……趕快出發吧!」


    漁船在岡部社長的一聲令下隨即出港。解決了高級房車的大型車又駛回了港口內。盡管船體持續出現機槍子彈打在船壁上的聲音。不過所有的成員早已經躲進船艙內避難去了。漁船快速地朝著南麵駛去。港口處不死心的自動機槍,其虛無的槍響也逐漸被重重的海浪給吞噬。


    「這次還真是有點危險呢!」


    宮川一副熟練的模樣幫助岡部社長纏上繃帶。


    「不過多虧這次的情報,侵入蝦夷領空的空路有譜了。」岡部社長對拓也開口說道:「跑一趟白神岬還是有意義的。」


    拓也還沒回話,舵手室便傳來了操舵者發出的警告。


    「社長,有船!是巡邏艇!」


    「什麽!」


    岡部社長帶著鏗鏘的腳步聲來到了舵手室,然後轉頭望向海麵。他們所搭乘的漁船旁邊,一輛軍方的巡邏艇並排行駛。對方的船隻發出了警鈴,並且用俄語發出了警告。盡管不懂俄語,對方說些什麽大概也可以推知一二。白色的巡邏艇比起漁船還要大上數倍,兩者之間的差距有如大人跟小孩之間的對比。除此之外,對方的船隻行駛速度速相當快。


    「明明就已經要開戰了,這些家夥居然還這麽認真工作。」岡部社長喃喃抱怨道。「這下難搞了……甩掉它吧!」


    「是!」操舵的員工彷佛為了鼓舞自己的士氣而大聲回應。


    「到國境還剩下三分鍾!想辦法撐到那時候!佐藤、宮川,你們站到射擊座去就位!」


    在佐藤跟宮川做好攻擊準備之前,巡邏艇的單發火炮便發出了足以搖撼天地的聲響。


    那沉重的聲音僅僅是音波的能量便足以讓漁船船身傾斜,而炮彈更是在漁船的腹部開了一個大洞。對方的攻擊完全省略了恫嚇射擊的警告。接著又是一陣機槍掃射。麵對眼前的槍林彈雨,漁船木質的船身就像紙片一樣綻開了整排的彈孔。


    機槍射擊的流彈在船艙中四處亂竄。拓也發出了哀嚎蹲低著身體。象徵死亡的鉛塊以看不見的速度在拓也的身旁來回穿梭。


    整個視線忽然一片漆黑。


    拓也原以為這是燈泡被流彈擊中而熄滅。但事實並非如此。一陣麻痹的觸感從他的身上竄了出來。這陣麻痹感忽然變成了一股惡寒,然後又轉變成了痛楚。拓也在這陣劇痛之中以為自己的左臂已被扳斷。所幸他在一片漆黑的視覺中確認了左手還接在自己身上,不過就是流彈擊碎的船體刺穿了自己的左上臂而已。背部跟牆壁中間忽然湧上一股濕潤的觸感;被血水濡濕衣服也讓人感到十分惡心……船艙外頭的機槍掃射依舊有如工地現場的鑽地機一般大肆咆哮。不過那聲音對拓也來說已經像是別的世界。


    不知道誰出聲叫著拓也的名字。


    對方大聲嘶吼著————你沒事吧!


    是誰?


    拓也原以為那是岡部社長粗獷的聲音,不過卻又發現其實不是。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正沿著船艙內的牆壁緩緩滑躺到地上。對方艦艇的炮擊幾乎要把船艙的屋頂給掀開來了。拓也快要睜不開的眼睛中映出了黎明的光輝。原本一片漆黑的天空在緊貼著海麵的上緣染上了一抹紅暈。太陽還沒有爬上地平線。


    遠在高高的空中,一隻小小的海鷗,有如砂粒一般一般大小的白色海鷗正振翅飛翔。


    「你飛什麽飛呀……」


    拓也的意識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14


    她一開始認為那是一隻鳥。


    在一片雲也沒有卻顯得陰鬱的天空中,一隻純白的色的鳥遨翔在那個褪了色的空間。它散發著生命的氣息。佐由理站起身,仔細地端詳之後發現那不是一隻鳥。


    是一架飛機。


    白色的飛機。


    「它翅膀的形狀……我知道那架飛機!」


    佐由理快步追了過去。


    在奔跑的過程中,周圍的景色忽然改變。她跑在一座宛如廢墟的都市之中。那裏是已然杳無人煙且到處都是斷垣殘壁的東京都會。


    「等一下!薇拉希拉!」


    佐由理的視線隻關注在眼前的那架飛機身上,然而跟佐由理擁有共同體驗的我卻讓這個街景所吸引。這個景色讓我有非常深刻的感受。這雖然已是一片荒蕪的廢墟,卻是陪伴了我三年高中生活的地方。


    不管怎麽奔跑,佐由理始終沒有停下來喘口氣。然而她的身體卻隨著擺動的雙腳而越顯沉重。身體的末端彷佛逐漸變成鉛塊一般的再也不聽使喚。她的眼神依舊緊緊扣著天空中飛行的物體,然後盡可能地帶雙腿多走一步。這樣的感覺也著實地傳達到了我的意識之中。


    薇拉希拉開始回旋。它彷佛在等待佐由理的腳步。


    佐由理停下來了。


    周圍的風景又一陣變換。


    風不再吹。當她回過神,方才察覺到自己已經被鮮奶油色的牆壁從上下四方團團包圍。這是一間充滿了無機質感的冰冷病房。


    佐由理置身於一間寬敞的病房。這間病房擁有可以放置六張病床的大小,然而整個病房卻隻是空蕩蕩的一片。窗邊有一張床,床邊設置了心電圖機器等等醫療機具。這些儀器依照規律的脈動發出聲音。


    她看向病床同時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躺在床上的人————就是佐由理自己。


    躺在床上的她變得極為消瘦,頭發也變得很長,不過這確實是佐由理的身體。


    佐由理的身體正陷入沉睡。


    她抿著嘴,畏畏縮縮地靠近床邊。


    床上的佐由理看不出來有沒有呼吸。佐由理聽不到自己的鼻息,胸部也看不到起伏,隻能從心電圖的脈動中判斷她依然還有生命跡象。


    佐由理站在床邊,一直低頭盯著沉睡中的自己。她不知道躺在床上的自己維持這副模樣究竟經過了多久。佐由理對於時間的流逝已經無法掌握。而眼前的這個光景也許隻是上一刻開始的短暫瞬間,也有可能已經維持了數年。


    通往走廊的病房房門,在厚重的滑動聲中開啟。一台病床從敞開的房門中被推了進來。跟在病床後麵出現的是推著病床的三名黑衣男子。他們並沒有察覺到床邊的佐由理。


    躺在病床上的她被抽離了係在她身上的醫療器具,然後小心翼翼地被搬到了剛推進來的那張病床上。


    過程中,一名灰衣男子走了進來。年齡不詳,但並不年輕。他長得十分消瘦。這名男子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另外三名黑衣男子持續動作。在我知道這名灰衣男子就是富澤教授則是許久以後的事了。


    佐由理的身體被移到了另一張病床然後推了出去。病床四個腳上的輪子發出了唧唧的摩擦聲。佐由理從頭到尾隻能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身體被搬運出去,一點辦法也沒有。


    富澤教授離開之前,回頭朝佐由理的方向望了一下。她麵對眼前這個狀況反應相當緊張。


    時間短暫地停下了腳步。


    一會兒之後,富澤教授離開了病房。厚重的門扉在無情的聲音之下再度闔上。走廊那頭照進來的光線還有聲音全都被那扇門給阻隔開來。


    眼前隻剩四麵冰冷的牆壁。


    這麽一來這裏真的不再有任何的生命跡象,隻剩下一個不會動的方形水泥箱。她又變成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


    「剛剛那場夢是怎麽回事……」


    我做起身,不禁喃喃自語。溫度定得過高的暖爐發出呲呲的聲音。我為了準備考試,不知何時就這麽坐在書桌上睡著了。窗外已是天亮時的景色。


    薇拉希拉……


    醫院……


    這是我最為貼近佐由理的一次。在那個夢中,我變成了佐由理……不,這麽說並不正確。我隻是佐由理身邊,與她最為貼近的一種無形的生命,那個距離讓我幾乎可以看到佐由理能夠看到的事物,並且跟她共同擁有相同的感覺。


    我並不認為這純粹隻是一場夢。


    盡管我對解夢或是預知夢這種事情完全沒有興趣,然而這場夢卻讓我感到十分在意。由於剛才睡醒腦袋無法順利地思考,於是我打開窗戶,讓室內的空氣流通。早晨冰冷而新鮮的空氣就這麽從窗外飄了進來。


    視線的一角有個會動的物體出現讓我嚇了一跳。那是個白色的,皺皺的信封。它讓我瞬間想到了薇拉希拉。因為空氣的對流讓這個尚未拆封的郵件迎風飄了起來。我拿起了這紙信封。


    我將它放到桌子上,靜靜地看了它一下。


    會想拆開這紙信封是否是因為昨夜的夢境使然?不過當我拿起了拆信刀,心情卻又無端變得沉重。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將水壺放到爐子上加熱。打算衝杯咖啡緩和一下情緒。


    拆開信封之後,裏麵有一封更小的信封還有一張筆記。那張筆記跟一般的便條紙不同,像是用尺從筆記本上裁下來的一樣。筆記的內容很短,隻寫了幾個字————我從認識的人手中硬是把她給搶過來了。費了我好大的功夫。來跟我道謝吧。


    在這行字下麵還寫著醫院的名稱跟地址,澀穀的國鐵綜合醫院,腦神經內科。


    醫院?


    我看了看那張裝在裏麵的小信封。信上貼了郵票,不過卻沒有加印。也就是說這封信最後並沒有寄出去。收件人是「青森縣津輕郡大川平 岡部先生(請轉交與藤澤浩紀和白川拓也)」……


    某種不詳的預感讓我全身湧起了一陣惡寒。


    我翻過了信封,確認寄件者的姓名。


    簡短的幾個字讓我不斷地冒出了冷汗。


    浩紀、拓也,我不得不對你們保密,真的很抱歉。


    信上這麽寫著:


    我真的很想跟你們一起渡過這個暑假,不過很遺憾,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已經置身在東京的醫院裏麵了。之後我就一直住在醫院。裏頭的人告訴我,我應該要斷絕一切的關係,專心療養自己的身體;這樣會讓我的心情好些,身體也可以好得比較快。也許醫生說得對,但是對我來說,好好跟你們說明這一切卻比醫生說的話來得更為重要。


    我為了能夠讓你們一起看這封信,所以寄到岡部叔叔那裏去。


    不過其實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寫些什麽好。


    我很迷惘。


    醫生告訴我我患了病,不過我卻一直無法適應這樣的狀況。當我醒來的時候,不知道醫生是不是因為身旁的儀器通知了他,他馬上就會趕到我的身邊來。我的病似乎是睡眠的習慣整個被破壞掉了。所以當我醒來的時候所有的人會覺得吃驚。好像隻要我一睡就會睡上好幾個禮拜,好幾個月,然後一直不會從睡眠中清醒。


    我一直夢到同樣的夢。


    我夢到自己一個人處在一個完全沒有人煙而顯得空蕩蕩的宇宙。夢中的我感到非常寂寞。我的手指、臉頰、發梢,全都因為這股寂寞的情緒而感到難以忍受。


    我開始懷念那個我們三人曾經一起相處的地方。


    我們三人曾經在那個充滿溫度的地方共同擁有的時間現在就好像一場夢一樣。


    我漸漸開始分不清楚什麽是夢,而什麽是現實了。病床裏牆壁的顏色,還有窗外庭院的模樣,對我來說都變得完全沒有真實感。我偶爾會覺得自己其實隻是夢中虛構的人物,越來越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於這個世上了。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座山丘上的廢車站。


    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我最珍貴的回憶,就隻剩下那個山丘上發生的一切。我的人生之中,那大概是唯一讓我感到幸福的時刻吧!


    我陷入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下次我再從夢中醒來已經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也許我會就這麽一直睡、一直睡,再也不會醒來了也不一定。


    不過我想,隻要我還可以想得起來我們三個人共同擁有的那些時光,也許今後的我就能夠藉此依稀地維係住現實中的一切。雖然眼前的事物哪些是現實,那些是虛幻,這些事情我已經無法判斷。但是我可確定的是,你們一定是真實的。


    浩紀、拓也,還有那架非常漂亮的白色飛機,你們是我唯一可以確定的真實。


    ————我閉上眼睛,想在此將這封信給放下。然而,我卻無法貫徹這樣的想法。


    你們平安地飛向海峽彼岸的那座高塔了嗎?


    信上的日期是三年前的冬天。我讀完了信,然後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之後我又從頭到尾再看一次。因為此刻我的情緒十分激動,為了能夠更確切地理解信上的內容,我非得再讓自己看過一遍不可。


    我的意識終於接受了信中的內容,然後我即刻換上了衣服,套上一件短夾克,馬上離開了宿舍。我經過一條沿著河邊築起一道圍牆的坡道,意識著自己的每一個步伐走上蜿蜒的石階。我在新宿車站搭上了山手線的列車。找到座位之後我又取出了佐由理的那封信再一次詳閱信上的內容。


    ————夢中的我感到非常寂寞。我的手指、臉頰、發梢,全都因為這股寂寞的情緒而感到難以忍受。


    這句話揪住了我的意識,讓我目不轉睛地一直望著其中的一字一句。我覺得佐由理代替我承受了我身上所有的負麵情緒。沒錯,我很寂寞。在這個擁有三千萬人的城市之中,我怎麽也無法擺脫這樣的寂寞。


    列車馬上便駛進了澀穀車站,我換乘公車大約花了十五分鍾的車程來到國鐵綜合醫院。我橫過了醫院廣闊的前庭進入醫院內部。院內的地圖顯示腦神經內科在醫院的六樓,我於是搭上電梯朝該樓層移動。


    盡管會客時間是下午,我還是直接來到了護士站詢問。


    「澤渡佐由理小姐轉院了。」


    這位護士連資料也沒看便直接給了我這樣的答案。


    「轉院?」心急的情緒讓我整個人貼到了護士站的櫃台上。


    「是的。大概是一個禮拜前的事。可以請你直接到她轉入的醫院去詢問嗎?她所轉入的醫院是……」


    我手上沒有任何筆記本或紙筆,所以直接請對方寫在一張紙上讓我帶走。我向她道謝然後忽然想到一件事,於是又再開口問道:


    「不好意思,請問澤渡小姐之前住過的病房……我可以進去看一下嗎?」


    腦神經內科的走廊有些昏暗,整個樓層的氣氛有如一間醫院之中那種不安與緊張凝縮之後的感覺,我的腳尖滲入了一股寒意。該不會是因為腦跟神經方麵的疾病需要在這種昏暗與冰涼的環境下調養吧?在醫生開始巡房之前我通過走廊,來到了護士告訴我的病房門前。


    牆上沒有名牌,眼前橫著一扇與牆壁同色的沉重門扉。那是能夠完全隔離病房的滑動式拉門。我抓住豎在門邊的門把,使勁地拉開這扇拉門。


    當我走進房間之後,拉門便因為重量平衡的設計而自動關上。這間病房是個隻有四麵牆的水泥箱。病房裏沒有點燈,因此隻有透過窗戶照進室內的唯一光源。光線打在窗邊那張無人的病床上。


    這毫無疑問地是我夢中佐由理身處的那間病房。


    我仔細地環顧四周然後來到病房中央。明明是一間完全封閉的房間,卻可以感覺到風吹過臉上。那是跟我夢中一樣的觸感,它的氣味有來自另一個世界吹來的陳舊空氣。


    我彷佛看到一架非常美麗的白色飛機。


    「澤渡……」


    我喃喃地念著佐由理的名字。夢中的佐由理就置身在這個地方。


    那架飛機朝著海峽彼方的那座高塔飛去。


    「澤渡,你在這裏嗎?」


    我朝著什麽也沒有的空間伸出了手。


    就在這個時候————視線中的一切景象全部都在瞬間蒸發。


    四麵水泥質的牆壁全都在這個瞬間燃燒殆盡。我所處的位置已經不是那間醫院,來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的雙腳佇立在一片廣闊的空間。


    那是一片大草原。


    我正站在那個廢車站旁的大草原上。


    眼前的一切都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風雨經年累月地摧殘而顯得殘破的陸橋、完成之後便遭到棄置的水泥月台、廣闊的天空、低矮的水平線……


    空氣震蕩的波動打在我的身上。海峽彼方那座聯邦國的高塔在一片火海中燃燒。包圍了高塔的火舌將周圍的天空全部染成了日暮時分的豔紅色。風吹起了一波波的草浪。這裏沒有一點點下過雪的痕跡,草原上一片青翠的綠色宣示了夏日時節特有的氛圍。活潑的風拂過整片草原。


    接著,在我的眼前,我一直不斷找尋的那個女孩————佐由理,就站在那裏。


    她一頭烏黑的長發迎風搖曳。


    她就站在那裏。


    我伸手與她十指交握,那是活生生的肌膚觸感。這並非往日那些隻有浮光掠影的夢境……不,這大概終究也隻是一場夢吧。不過這一切都像是現實中實際發生的事情,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佐由理的存在。風拂過草原,草間帶著濕潤的氣息。天際被夕陽的光色暈染成一片桃紅,而佐由理毫無疑問地就站在我的麵前。


    「我一直在找你……」佐由理開口說道。不,也許說這句話的人其實是我。


    「浩紀,我一個人好冷,好寂寞……」


    「我知道。」


    她舉起雙手摀住臉龐。


    無聲的靜默空間中,佐由理低聲啜泣。


    我隻是默默地望著她單薄的肩膀,她每一根纖細的發絲,還有她小巧的手指。


    此時的天空是我跟佐由理最後一次見麵時的那種暖紅色。


    遠方傳來海鷗鳴叫的聲音。


    佐由理就在我的眼前。


    我不斷地深呼吸以期緩和激動的情緒。原來,想念一個人就是這樣的感受……然而,我清楚地明白這一切並非現實。我在作夢,抑或者我來到了一個恰似夢境的幻覺之中,眼前的光景僅隻是我們兩人的意識奇跡似地重合的交叉點;不過是我們兩人偶然間共同擁有的幻境而已。


    盡管我心裏明白,我卻依舊沉醉在這個時刻之中,我想就這樣跟佐由理一起長相廝守直到天地的盡頭,也許這並非不可能的事。


    然而……此時的我卻應該做出另外一種不同的抉擇。我的內心為此而隱隱作痛。


    我緩緩闔上眼睛。再睜開時,我跟佐由理一起站在頹圮的陸橋上。那是我抓住佐由理的手,兩人險些掉到湖裏的那個地方。


    我們眺望遠方的海景。海麵上飄蕩著霧氣,彷佛另一片低矮的天空緊貼著海洋。聳立於天地之間的高塔發出了紅色的光芒。那片緊貼著海麵的雲霧也染上了紅色。


    那座高塔的根部在白芯的紅色光芒中燃燒。在一片熊熊烈火之中那座高塔依舊維持著它美麗的模樣佇足原處。我跟佐由理並肩一起眺望著遠方美麗的景致。


    「我會去接你。」我頓了一下接著又再開口。「我想再見你一麵。不是在這裏,而是更真實的地方。我想實際感受你身上的肌膚所帶來的觸感。我也希望你能夠用你的手直接撫摸我的臉龐。我要用我的手去確認你的存在。所以……」


    佐由理聽著露出了些許的怯懦。


    「……所以我要走了。」


    佐由理不發一語。


    我從那場夢中蘇醒,然後我知道自己此刻非做不可的事。


    「你要去哪裏?」佐由理小聲地問道:「你要去哪裏找我?」


    「當然是你所在的地方。」我指向遠方的高塔。「就是那裏。」


    這個約定維係著我跟佐由理。


    我們之間,隻得以在這個約定之下彼此相係。


    「澤渡,我這次一定會實現我們之間的約定。我會讓你搭上薇拉希拉,一起飛到那座高塔那裏去。這麽一來,我們就一定可以再見到麵了。不是在這個夢中,而是更能夠確認彼此的地方。」


    佐由理不說話。


    「我答應你。」


    我下意識地用力地握緊了拳頭。


    佐由理一直抬頭望著我,卻在下一刻不禁伸手摀住了她的臉龐。她的肩膀顫抖著,彷佛一個稚子般放聲哭泣。她的食指不停地來回搓揉著眼緣擦拭纚纚如珠的淚水。


    「嗯,約好了喔!」佐由理用她顫抖的聲音在哽咽中努力地開口說話。「我們要一起飛往那座高塔……」


    天空依舊一片火紅。那是佐由理的世界中一貫的色彩。我在這片豔紅色的天空中看到了白色的薇拉希拉遨翔天際的幻覺。它像是個迷失方向的海鷗,我在心裏暗自祈禱著這個迷了路的孩子能夠平安地回到族群的懷抱。


    我一個人站在徒然四壁的病房中。


    也許方才的我僅隻是做了一場白日夢而已。盡管如此,佐由理的指尖帶來的觸感卻依然留在我的手中。那微溫的指尖,持續地溫熱著我的心靈。我用袖子用力地擦拭著臉龐。


    我們前一刻許下了約定,重新給予對方過去無法實現的那個承諾。聳立在廢車站前那片草原景致裏的高塔,今天依舊在我的靈魂之中散發著燦爛的光輝。


    注9:全影像,holography,即透過各種折射與成像原理,呈現三度空間影像的成像技術。這項技術在1948年由英國物理學家蓋博(d. gabor)以提高電子顯微鏡的顯像能力而發明,在初期的發展上由於缺少同調光源(coherent light souce)使得全影像技術發展一度停滯,直到日後的雷射發明才又將這個技術推展到另一個境界。


    注10:拓撲變換,所謂的拓撲音譯自希臘文中的『topology』一字,原意為『地貌』,在幾何學中屬於較為新穎的分野,主要的課題是研究『連續性的現象』。而拓撲變換則是拓撲空間的改變過程,即以不破壞、不接合的原則將空間做延展方麵的變化。舉一個簡單的例子說明,一塊黏土在不扯破,不接合的情況下揉成球形,再捏成方形的過程即是所謂的拓撲變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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