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那個夢。


    沿著幽暗的石造螺旋階梯無止盡地往下走。


    隻有牆上的煤油燈微微發亮,稍一走遠,就暗到連落腳處都看不清楚。我膽戰心驚地踩下每一級階梯,沒多久,下一盞燈出現在眼前。


    煤油燈周圍,有著奇特翅膀花紋的飛蛾躍動著身軀,磷粉飄然灑落。好像剛才也看過那隻蛾。在前一盞煤油燈下,還有再前一盞煤油燈下……下一盞煤油燈下肯定也會有。


    走著走著,原本我以為永遠都走不完的階梯,忽然就到底了。


    穿過拱門形狀的出口後,眼前是一大片開闊的草原。灰暗陰森的天空另一頭,隱約傳來轟隆雷聲,抑或那隻是風的低喃?茂密的青草都長過腳踝了,摩擦小腿的觸感太過真實,一點兒不像在做夢。


    回頭,也不見任何建築物,地麵上隻有一個大洞。我剛才走下來的那道階梯哪裏去了?我探頭朝洞裏一瞧,看見通往下方的階梯。我是從這裏來的嗎?還是要從這裏下去呢?我已經搞不清楚了。


    漫無目的地走在草原上,不久後,前方一個男人的身影映入眼簾。


    瘦削的背影。


    沒錯。


    是他。


    我急著朝他跑去,雙腿卻不聽使喚。向他大喊,喉嚨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音。他不曾回頭,隻是在草原上一直往前走,離我越來越遠。他的身影越來越小,看起來就像慢慢沉入這片草原的汪洋之中。


    才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好似近在眼前,卻又那麽遙遠。


    至少回個頭,讓我看看那張笑臉也好啊。


    在失落的情緒中,我醒了過來……


    雙眼紅腫,臉頰也濕濕的,自己剛才似乎哭了。


    今天明明該是轉換環境後,重新出發的早晨啊。


    怎麽又夢見他了。


    我恍惚地望著陌生的天花板。


    醒來後的這個世界,他再也不在了。


    2


    夏天一開始,弓子就遠離了大城市。她利用大學的暑假,跑到遙遠的東北地區旅館打工。


    這段期間正好有許多偏遠民宿、飯店、遊樂設施開出了夏季限定的打工職缺,也就是所謂的渡假勝地打工。弓子從中隨意挑了幾家最遠的,寄出履曆。她總共寄出了七份履曆,卻隻有一家給她回音,就是這家位於奧羽山脈山麓的睡蓮莊。經過簡單的電話麵試,弓子順利錄取。


    她先搭電車再轉計程車,才終於抵達這一片天空遼闊地看不見盡頭的高原。空氣清新到城市根本沒法比,輕撫過肌膚的微風十分柔和。


    聽說睡蓮莊是一家曆史超過一百五十年的老字號旅館,不過最近才整修過幾次,外觀不顯老舊,卻無損於日本宅邸的沉穩風範。屹立在藍天前的畫麵,簡直就像飄浮在半空中的樓閣。


    拉開毛玻璃的門扉,踏進門口,踩上寬闊玄關的脫鞋處時,眼前已佇立著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是位身材圓潤、氣質討喜的中年女性。


    「你的表情也太沒有活力了。放心,我們這裏空氣清新,食物好吃,隻要待上一星期,包你精神百倍。」


    她是睡蓮莊的老板娘,旅館目前主要是她在經營。


    老板娘領著弓子繞了旅館一圈,介紹各處的設施。古色古香的木頭走廊保存著百年前的風貌,暗沉的色澤,展現出歲月積累的痕跡。還有燒炭的爐灶、汲取地下水用的幫浦等,淨是些在城市中難得見到的稀奇玩意兒。


    走廊上,老板娘忽然回過頭,露出與方才判若兩人的嚴肅神情,開口問:


    「你還記得電話裏我們約好的事吧?」


    弓子點頭。憶起當時老板娘特別強調「不準向外界透露工作期間得知的資訊」。大概是老字號旅館的企業機密吧?或是單純想要保護客人個資不外泄?弓子沒多想就在電話中同意了。


    「譬如,這裏看得到那棟小屋吧?」


    老板娘在走廊上停下腳步,伸手指向窗外的一間房子。她稱那間房子為「小屋」,但從城市人的眼光來看,那棟建築堪稱為一棟透天厝了。


    「不要靠近那間屋子。不管在那邊看到什麽、聽到什麽,你都不要多管。就算知道了什麽,也不能告訴別人,辦得到吧?」


    聽到她語調甚至帶著幾分威逼的唐突問題,弓子立刻點頭。


    那間屋子究竟有什麽?


    弓子雖然好奇,卻也沒那麽大興趣。既然是工作上的禁止事項,照辦就好。比起這件事,弓子更希望老板娘早點說明自己該做些什麽,一心隻想趕緊拋開至今為止的日常,融入此地的新生活。


    「好孩子。」


    老板娘誇獎完,便在走廊上繼續往前走。


    正要拐過轉角時,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來了。


    出現在轉角的那個身影,是一名短發、眼神銳利的青年,身穿名為甚平的日式傳統家居服,充滿男子氣概的結實身材跟氣宇軒昂的雙眉令人印象深刻。他差點迎麵撞上老板娘,慌忙側過身,停下。


    「哇喔!」


    「走廊上不準奔跑。」老板娘出聲告誡他,「你來得正好,順便幫你介紹一下,這位是今天到職的新人。」


    「啊?」甚平打扮的男子毫不掩飾臉上的嫌棄,「為什麽是女的!我們做的可是體力活耶。女生哪裏做得來,開什麽玩笑。」


    他瞧不起人的言行,激得弓子不滿回瞪。往後要盡量避免跟這種思想膚淺的男生扯上關係,反正兩人的工作應該沒有交集,自己排斥的態度也不需要費心隱藏吧?


    她才在心中打定主意,卻沒想到……


    「接下來的兩個月,由這家夥負責帶你。」老板娘說,「他的名字是汐音,從小就在這裏工作。弓子,你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就問他。」


    弓子不禁埋怨起自己的命運。原來就算改變環境,也不見得就會發生好事。自己真能跟這個男的和平共處兩個月嗎?


    「你隻要乖乖聽我的話就好了。簡單來說,以後你就是我的下屬,我可不會因為你是女生就放水。先教你怎麽打招呼好了,不會打招呼的人沒資格在這裏工作。你聽好了,如果在走廊上遇見我或其他工作人員的時候──」


    他語速很快,又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弓子隻覺得耳邊很吵,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看來是個沒禮貌又粗神經的家夥,正是弓子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打工第一天,弓子就擔心得想逃跑了。


    3


    弓子已在睡蓮莊工作了幾天。


    第一天會做那個夢,大概是緊張跟壓力造成的,第二天和第三天的夜裏,她睡得遠比成天窩在公寓裏時還要沉。應該是大量勞動令身體疲憊不堪,也可能如同老板娘說的,美味食物跟乾淨空氣意外讓弓子找回健康。


    弓子很快就習慣了在睡蓮莊的生活。


    她主要負責清掃,除了大眾池或客房的例行清潔,還必須確保庭院跟停車場乾淨地連一片紙屑都不能有。打掃工作外,她也要洗衣服、洗碗,偶爾遇上特殊情況還得去采山菜,反正就是所有打雜工作全包了。


    工作內容是電話麵試時就同意過了,隻是有一個小誤會。弓子原本以為自己會擔任女侍,不過睡蓮莊素來謹守真誠待客的理念,不可能讓一個從來沒接受過任何訓練的菜鳥去招待客人。


    「想當上女侍,起碼也得先打雜個半年再說。你要搞清楚這裏是什麽地方。女侍可不是抱著遊玩心態、一時興起就從凡間跑來的城市土包子做得來的。」


    汐音語速快、嘴巴壞的講話方式,每次都惹得弓子一肚子火。不過轉念一想,年紀小的男生就是愛耍嘴皮子,好像也還算可愛。當然弓子並不清楚他的年紀,隻是汐音的外貌跟言行舉止怎麽看都比自己幼稚多了。


    「汐音,你在這裏工作幾年了?」


    弓子跟他一起打掃客房時,忽然靈機一動地問道。既然他從小就在這間旅館工作,那隻要知道他做了幾年,就可以推算出大致的年齡了。


    「我?我呀……就一直啦,一直都在這裏。」


    「哼。」弓子用言語表現出不滿意他的回答,「一直都在打雜喔?」


    「喂!你說那是什麽話。我們現在在做的工作是最不起眼沒錯,卻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我們把房間掃得乾乾淨淨,女侍哪能放心帶客人進來住。如果不是我們去采山菜回來,廚師哪有食材做料理。如果沒有我們,這個睡蓮莊就要停擺了。結果你居然──」


    啊啊,好囉嗦。


    弓子表麵上裝出一副虛心受教的神情,實則整個人都在放空,隻當作一陣耳邊風。


    她的性格原本很情緒化,隻是這一年就如同心死了一般,情感毫無起伏。一直到最近,才總算找回一些人類該有的正常反應。


    原因在於一年前,一個重要的人過世了。


    青梅竹馬的男朋友。至今不算長的人生,弓子幾乎都是和他一起度過的。如果說二十歲以前的經曆會形塑一個人的完整人格,那麽弓子這個人就有一半,是依靠他的存在才確立的。他死後,說弓子死了一半也不誇張。


    癌症。寄宿在他青春肉體裏的癌細胞,根本不給弓子時間做心理準備,就迅猛吞噬了他的身體。他原先似乎是打算什麽都不告訴弓子,自己躲起來,沒想到病情蔓延的速度甚至快得連這一點時間都沒有給他。


    他在病房裏昏睡的模樣看起來總是很痛苦,兩人沒什麽機會說上話。迷惘、絕望、悲痛和焦躁在弓子心中翻攪,還來不及冷靜下來,他就死了。事實上,對他的情感裏的確也參雜了一絲怒氣。為什麽不早點坦白?為什麽不多依賴自己一些?為什麽要拋下自己先走?


    他過世後的那段日子,弓子徹底失去種種情感波動,甚至無法跟其他人交談。她躲在公寓裏,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在關掉音量的狀態下不斷重看以前兩人一起觀賞過的電影。


    沒力氣做任何事。連割腕、上吊的力氣都沒有。她想,既然沒辦法主動求死,那就乾脆一直躺著不吃東西,讓自己慢慢成為一具空殼,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好了。最後是聯係不上她而憂心忡忡的爸媽,阻止了這件事成真。


    半年後,她終於能回大學上課了。即使心中那個洞依然沒能填補起來,至少她開始有辦法裝出沒事的樣子。


    盡管失去了傾心珍惜的人,世界依舊轉動不停。不久,時序又走近夏天,弓子像是想找回自己遺落在回憶裏的那顆心似的,決意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挑戰自我。


    「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汐音把揉成一團的床單丟過來。


    弓子接住,歎了口氣。


    睡蓮莊是個好地方。在這裏,自己好像真的能夠重新開始,就除了……


    「有啦!」


    弓子不由得大聲起來。


    說起來,到這裏遇見他之前,弓子從不曾這麽煩躁又憤怒過。他的存在就是如此惹人厭。


    「你……」


    汐音突然一臉不知所措地注視著弓子。


    「幹麽?」


    弓子的語氣充滿挑釁。


    「沒事,那個……抱歉,我隻是希望你能把工作做好……」


    怎麽回事?他居然沒有嗆回來。


    「啊?」


    「可、可是,如果你以為隻要哭就能解決問題,那樣不行的!我不接受耍賴!」


    聽到他的話,弓子才終於發現。


    自己的雙頰不知何時早已淚濕了。


    她慌忙抹去淚水,身心卻遲遲沒辦法平靜下來。明明不覺得悲傷,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一定是因為想到他害的。


    汐音好像誤以為弓子是挨他罵才哭的。弓子冷靜地想,如果內疚能讓他閉上嘴安靜一陣子,就不要特別去澄清好了。


    「好了,去下一間房吧。」


    後來,弓子跟汐音工作時都不再開口。


    4


    睡蓮莊的女侍工作時穿的製服是淺紫色的和服。弓子原本好憧憬那件製服,不過打雜的人隻能穿自己的運動服。女侍當然也要幫忙雜務,但以那身裝扮工作,就賦予人一種氣質高雅的印象。其中有跟弓子年紀相差不到五歲的年輕女孩,也有五十好幾的中年女性,在弓子眼裏,她們就是專業人士,是值得尊敬的一群人。


    客人少時,她們落得清閑,就會跑到休息室看電視聊天。


    「弓子,你也休息一下嘛。要不要吃紅豆包子?」


    有一天,女侍開口邀弓子去休息室。正好當時弓子也做完手上的工作了,便加入她們的行列。


    「弓子,你來幾天了?」


    「十天。」


    「這樣算起來,你待的已經比上一個人久了。上次那位來打工的小朋友,連一個星期都撐不到。好像跟汐音完全處不來,才三天左右就說身體不舒服,晚上嚇得都不敢睡覺之類的,變得很神經質。」


    「這樣呀……」


    「不過,既然你已經跟汐音一起工作十天了,看來你過關了。照顧那家夥很累吧?」


    一位女侍吃吃地笑著說。


    弓子正要回「是他在照顧我」時,念頭又忽然一轉,她說的沒錯,跟那個囉哩叭唆又一天到晚大呼小叫的男生相處,或許真的是自己在照顧他才對。


    接下來自然就是一番身家調查。弓子心想與其遮遮掩掩還不如直接坦白,便一五一十說起至今發生的一切。


    有幾位女侍露出後悔多問的歉然神色,也有女侍同情她的遭遇出言鼓勵。


    「弓子,我們都為你加油,遇到什麽問題就隨時說一聲。」


    「謝謝。」


    弓子並不想博取任何人的同情,也不打算沉浸在憐憫之中。盡管感謝她們的好意,也在心中提醒自己別太依賴人家。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弓子心中擔憂著,自己的停滯不前。


    不能再繼續沉溺在失去的痛苦裏。


    可是,要把他遺留在過去,隻有自己一個人向前邁進……這樣真的可以嗎?


    他會原諒我嗎?


    我又能原諒自己嗎?


    傍晚時分,弓子無精打采地走過走廊,外頭傳來風鈴的清脆聲響。她好奇了,轉頭往窗外望去。在絢麗的橙紅色晚霞下,那棟小屋的窗戶外頭,汐音正在掛風鈴的身影映入眼底。


    不對,仔細一看,那個人不是汐音。他的肌膚比汐音蒼白,身材也更瘦削,長相雖然一模一樣,不過小屋前的男生戴著眼鏡。


    他沒有發現弓子的存在,走進小屋裏。方才掛起的那串風鈴,迎著傍晚微涼的風晃動,發出「叮」的聲響。


    「喂。」


    背後突然有人出聲,弓子嚇得差點都要跳起來。


    「原來你躲在這種地方偷懶。幹活了,要去撿炭。」


    是汐音。錯不了,這個才是本尊。


    那麽,剛才那一位果然不是汐音嘍?他總不可能有辦法瞬間移動到這裏。


    「那個,你剛才人在外麵嗎?」


    總之先問問看。


    汐音聽了,皺起眉頭。


    「你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汐音正色告誡,這個話題夏然而止。弓子想起老板娘第一天的叮囑,決定當什麽都沒看見。


    睡蓮莊的廚師烹調餐點時用的木炭,都是在旅館後麵那座窯燒製的。自家生產的炭。弓子還沒有機會親身體驗製作的過程,據說要從撿木頭、劈柴做起。


    「我之後也會讓你劈柴。要是連劈柴都做不來,你在這裏就是個沒有用處的廢物,還不趁現在快點開始練臂力。」


    「是。」


    弓子坦率應聲,汐音卻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開玩笑的啦,我怎麽可能讓你做那麽危險的事,我都能料想到你肯定會不小心傷到腳,搞得雞飛狗跳的。」


    弓子覺得他言下之意就是把自己當蠢蛋,正要回嘴時,又決定不說了。細思他的用意,才發現這可能是他另類的體貼方式。


    真是難以理解的個性。


    「裏麵還有上次剩的,我們先把這些撿一撿拿過去。」


    汐音點亮一旁的老舊煤油燈。天色已相當昏暗,這盞燈讓工作容易多了。


    汐音從一個黑漆漆的洞裏掏出大量木炭,弓子則負責把木炭裝進麻袋裏。


    裝滿兩袋後,一人提著一個袋子回到本館。廚房裏,廚師正忙著烹調,弓子跟汐音把麻袋擺在廚房的角落,避免幹擾到他們工作。這樣一來,任務就完成了,接下來到住宿客人吃完晚餐前,都不用再幹活。


    弓子正想回自己房間時。


    「欸,喂。」


    汐音叫住她。


    站在木板地麵的昏暗走廊上,可以看到廚房透出來的光線,也能聽見裏頭廚師大聲溝通的聲音,然而走廊卻安靜地像是另外一個世界,彷佛寂靜正一點一滴地在此沉澱似的。


    「你都沒表情呢。」


    「是嗎?」


    弓子冷淡回應。他那句話既唐突又莫名其妙,沒別的回法了。


    「不管是工作、回應我、跟我頂嘴、跟女侍她們聊天或跟客人打招呼時都是……甚至是哭了的時候,都是同一種表情。對,就是現在這個神情。」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麽?」


    弓子對汐音兜圈子感到不耐。


    「你看,就連現在不爽,表情也沒有變化。你沒辦法控製自己的表情了吧?」


    弓子倏地摀住嘴。盡管這麽做就等於承認了他的話,但她克製不住。


    「至少在客人麵前要想辦法微笑啊。」


    汐音還沒說完,弓子就轉過身,朝走廊另一頭走去。


    多管閑事。


    弓子丟下汐音,獨自走遠。


    那一晚,相隔許久,弓子又做了那個夢。


    走過那座如往常一般幽暗又好似沒有盡頭的階梯,與他重逢,卻還是看不見他的表情。他一直背對著自己。


    夢裏的他,在那一晚,依然拋下她一個人遠去。


    5


    弓子的一天,從大清早打掃玄關開始。


    她手拿掃帚跟畚箕,先掃過屋裏玄關前的脫鞋處,才把一路延伸到外頭停車場的碎石路清理乾淨。夏季高原的早晨,就連雜草看起來都閃閃發光。


    忽然瞥見有人待在屋旁的陰影處,弓子好奇地多看了幾眼。這麽早,還不到住宿客人出來活動的時間,是員工嗎?


    她繞到屋子後方,一個穿著浴衣的男性蹲在那裏,正在欣賞庭院裏的牽牛花。


    這個人之前也見過。是上次在小屋外麵,長得像汐音的那個人。


    「啊,早安。」


    他注意到弓子,站起身,有禮地鞠躬。


    弓子也跟著一鞠躬。


    「你是這陣子跟汐音一起工作的新人吧?」他說,「汐音給你添了很多麻煩,真不好意思。不過既然你都待了這麽多天,可見你的忍耐力很強。他有些地方比較難搞……別看他那副德性,我認為他其實是因為性格膽小又害羞,才會故意擺出一副渾身是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畢竟他一直都沒什麽機會跟外界接觸──」


    他的聲調溫柔沉穩,隻是一開口就沒完沒了。此時,弓子發現到一件事。


    兩人不僅容貌相似,話多這點也很像。


    「對了,忘了先自我介紹,我是汐音的雙胞胎哥哥,我叫波留。」他報上名字摘掉眼鏡,「這樣應該就像了吧?我們雖是雙胞胎,卻不知道為什麽隻有我身體不好,因此從臉色跟身材應該就能輕易分辨出來。話說回來,盡管我是哥哥,也不過就是比他早那麽一點點出生到這個世界上而已,其實也不是差了很久,隻是既然從小就被叫哥哥,自然就會萌生一種責任感──」


    兩人果然是兄弟,而且還是雙胞胎,應該是同卵雙胞胎吧?實在太像了。


    弓子簡單自我介紹。


    「我知道你。」波留重新戴好眼鏡,「最近旅館四周都很乾淨,我就想應該是有新人來了。原來就是你。跟我想像的一樣,你很漂亮。」


    波留神色自若地讚美弓子,臉上沒有一絲害臊,和善地微笑著。


    「波留,你住在那間小屋裏?」


    「對。可能有人警告你不要談論那間小屋,但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小屋沒有特別的秘密,就是我住在裏麵而已。」


    這個意思是,老板娘想要隱瞞的正是波留的存在嗎?抑或隻是不希望其他人去打擾他療養身體,才禁止眾人靠近那裏?


    波留露出沉穩的笑容。


    「對了,你最近是否做了噩夢?真的很不可思議,大家來這間旅館就容易做夢,隻是不見得會是些美夢……萬一你做了噩夢,請告訴我。」


    他說完,又依依不舍地瞧了一眼牽牛花,才往小屋走去。


    他的語氣彬彬有禮,不過想說什麽就一股腦說個不停、毫不顧忌他人這一點,真的跟汐音很像。


    弓子暗忖,遇見波留這件事,還是別跟其他人說吧?就裝成自己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沒看到,畢竟跟老板娘有約在先。


    「喂!」


    背後響起粗魯的呼喚聲。震蕩早晨清冽空氣的那道魯莽聲音,早已聽慣了。


    回過頭,果然看見汐音站在那裏。


    「你掃完了吧?今天要去采山菜喔!」


    在睡蓮莊工作的日子,快滿一個月了。


    弓子後來沒再遇見波留,隻有那間小屋前迎風作響的風鈴,證明他住在裏頭的事實。


    汐音對弓子的態度則越來越囂張。可能是掌握住相處的距離了,或者波留說的「害羞」消除了,他現在就是跟弓子混熟了,言行很隨意。不過當事者似乎認為自己隻是在提點後輩的工作。


    「在你可以笑著打招呼前,我都不會認可你。在那之前,我隻好勉為其難地繼續照顧你。」


    弓子也漸漸了解汐音的脾氣。他隻是看起來冷漠,其實很愛照顧人,對小細節吹毛求疵,個性卻又滿散漫的,一堆相反的特質同時出現在他身上。看似神秘,其實很單純。說好聽點,就是性格表裏如一。說不定就是太愛講話了,不小心連一些原本不想講的事也都說溜嘴,才會顯得沒有心機。


    打掃露天浴池時,弓子問汐音:


    「汐音,你以後也會一直在這裏工作嗎?」


    「應該是吧。」水蒸氣壟罩住他的身影,「我不太懂凡間的事,也喜歡這裏的生活。」


    他常講「凡間」這個詞。


    「你沒有夢想嗎?將來想成為什麽之類的。」


    「沒有。」


    「沒有嗎?」


    「硬要說的話……」


    「硬要說的話?」


    「想變溫柔。」


    弓子頓時沉默了。


    汐音的目光穿透白茫茫的水蒸氣,注視著弓子。


    「可惡,我還以為你一定會笑。」


    「你是在開玩笑嗎?」


    「哈哈。」


    汐音隻是笑了幾聲帶過。


    從他的個性來推想,大概既是在開玩笑,也是真心話吧。啊啊,真是個難搞的家夥。有夠麻煩的,弓子卻也被他複雜獨特的性格勾起一絲興味。


    「那你呢?有想做的事嗎?」


    汐音反問。


    弓子的答案一直都是同一個。


    但她故意假裝想了十秒鍾,才開口:


    「沒有,沒什麽特別想做的。」


    「你是大學生吧?如果對將來沒有盼望,還念什麽書?你活著是為了什麽?往後的人生還有好幾十年那麽長,你打算一輩子漫無目的地浪費時間嗎?我說你呀──」


    囉嗦。


    弓子把汐音的話當耳邊風。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一直沉浸在回憶裏走不出來是不行的。因此當初才會決定跨出舒適圈,來到這裏。隻是一個人的內心也沒辦法說變就變,弓子自身也無能為力。


    死去的男友熱愛天空。最初是夏天的積雨雲引發了他的興趣。他是覺得瞬息萬變的雲朵很神秘吧?以前兩人常一起仰望天空,他會一一介紹多種雲朵的形狀。高三時,他不知道該選有氣象學係還是環境學係的大學,猶豫了好久。最後他選了環境學,而弓子也追隨他進了那所大學。


    自己可能一直缺乏自主性吧?才會在失去他之後,連仰望天空的理由也隨之失去了。


    「不管怎麽說,總有什麽願望吧?」


    汐音追問到底。


    弓子打從心底感到絕望,回答道:


    「硬要說的話……」


    「硬要說的話?」


    「我想見他。」


    好想跪在地上痛哭一場。


    不過弓子終究忍住了這股衝動,是因為汐音在旁邊?還是因為無論悲傷有多麽深刻,時間正逐漸撫平了傷口?


    弓子討厭那樣。


    那不就像自己打算忘掉他一樣嗎?


    那天夜裏,弓子又做了那個夢。


    夢境卻跟平常略有出入。


    長得望不見盡頭的階梯濕答答的,水不斷從牆壁滲出,在階梯上積成一灘灘小水窪。或許由於水麵的反射,煤油燈的光線看起來在四周不停緩緩晃動,讓漆黑的階梯顯得更加陰森。階梯上方傳來「轟、轟」有東西在旋轉的聲音,而且似乎越來越靠近。弓子頓時害怕起來,跑下階梯。


    腳邊的水越來越多,每一步踩下去都會濺起水花。


    下麵的階梯積水可能更多,旁邊牆壁崩裂的程度也益發嚴重,但又回不了頭,甚至自己都搞不清楚,現在到底是在前進還是在往回走了?


    終於,弓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跳出階梯之外。


    草原還是平常那個草原,天空卻滿布陰霾,厚重得像是蓋上了一層不透光的黑布。雙腳浸泡在水裏,草原簡直成了一片濕地。


    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弓子終於在草原的另一頭,瞧見他的身影。


    泥濘不堪的地麵明明寸步難行,她仍使勁朝他跑去。


    平常這時他總是背對著弓子離去,不管弓子多努力奔跑都追不上。


    「喂!」


    弓子大聲呼喊。


    下一刻,他回頭了。


    終於回頭了。


    真的是他。


    是病倒前,依然健康的模樣。


    隻是他全身淡淡發黑,彷佛壟罩在一層黑霧之中,看起來很不真實,好像隻要照到光線就會消失了。他的半個身體都已遭陰影吞噬了。


    他微笑地說了什麽,弓子卻聽不清他的聲音。


    弓子好想聽見他的聲音,再次跑了起來。


    閃電直劈而下,炸得視線範圍一片亮晃晃的。


    差一點就要觸碰到他時,弓子卻絆到腳,跌倒了。


    此刻四麵八方的青草忽然竄動起來,令人驚恐地團團纏住她的身軀,要把弓子拖進濕地裏。越掙紮,青草就纏得越緊,最後連臉都被拉進水中,無法呼吸了。


    好難受。快窒息了。弓子明白死亡已逼近眼前,隻得拚命掙紮。但大腦無法獲取足夠的氧氣,意識逐漸被黑暗吞沒。


    啊,這就是死亡啊。


    弓子終於醒過來。


    渾身濕透,就好像真的溺水了。自己流了滿身汗。做夢時身體大概動得很劇烈,朝著一個奇怪的方向,連枕頭都跑到腳邊。窗外還是暗的,蟲鳴響徹不休。


    自己方才經曆的,就是死亡。


    在死亡麵前人人平等,每個人都隻會死一次。說這句話的人多半不曾在夢境裏死去過。弓子剛才真的死了。噩夢招來了死亡。


    即使如此,弓子依然感到幸福。


    因為他第一次回頭了。


    盡管在夢裏會死,隻要能再見到他,去多少次都可以。


    多少次都好。


    隔天,弓子又做了那個死亡的夢。


    夢境內容幾乎相同,隻是階梯比上次更為殘破,草原上的積水也更多。這一次,弓子果然也在努力接近他時就死了。


    殘酷噩夢的續集。


    不過,弓子從中找到了僅有的希望。


    在夢境裏,自己比之前更靠近他了。


    接連三、四天,每一晚都陷入同樣的夢境。


    每次進入夢的國度,通往下方的那座階梯就崩壞得越厲害,天空覆蓋著層層烏雲,濕地上飄起白霧。與此同時,壟罩他全身的那層陰影卻日漸稀薄,逐漸變回原來的模樣。更重要的是,每一次,弓子跟他之間的距離都會縮短一點。每經曆一次死亡,弓子就更靠近他一步。


    隻是,每天夜裏都睡得不安穩,白天自然總是精神恍惚,眼睛下麵的黑眼圈連化妝都蓋不住了。


    「你還好吧?怎麽突然這麽憔悴?」


    一名女侍主動關心她,弓子才驚覺身體已衰弱到別人一看就知的程度。


    「你該不會都沒睡好吧?」


    「不……我沒事。」


    「我告訴你,之前來打工的小朋友也是這樣,說他害怕做夢,不敢睡覺。如果你一直做噩夢,最好找老板娘商量比較好,她可能會幫你換一間房。」


    「我房間有什麽嗎?」


    「嗯……其實不是房間有什麽,我聽說,這間旅館自古就有『反枕妖』出沒。」


    「『反枕妖』……?」


    「哎呀,我差點忘了你不是本地人,多半沒聽過反枕妖。該怎麽說好呢?你知道『座敷童子』吧?就是那個會長年住在同一戶人家裏的童子妖,據說家裏有『座敷童子』,就會發生很多好事。」


    「這我知道。」


    「有一家旅館就有『座敷童子』,還吸引不少客人特別去一探究竟。其實,我們睡蓮莊也有類似的傳說……不過隻有極少人知道,這間旅館有『反枕妖』出沒。」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妖怪呢?」


    「它會在半夜跑出來,對熟睡的人惡作劇。就跟它的名字一樣,具體來說它會移動枕頭的位置,或者乾脆把枕頭藏起來。」


    弓子有股不好的預感。


    「如果隻是拿枕頭惡作劇也滿可愛的,不過據說『反枕妖』可以透過移動枕頭,讓普通的夢境變成噩夢。我們旅館以前也曾考慮過要拿反枕妖出沒這一點當宣傳噱頭,但一個會使人做噩夢的妖怪,客人多半不會有什麽好評價,所以現在的老板娘反而盡量隱瞞這件事。」


    「原來是這樣啊……」


    最近早上醒來時,枕頭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常跑到匪夷所思的地方。原本還以為是因為做噩夢睡相太差,才無意識挪動了枕頭的位置,難道其實是「反枕妖」的傑作嗎?


    就算這樣也無所謂。


    隻差一點,就能在夢中觸碰到他了。


    一遍遍在夢中經曆死亡後,弓子的身體明顯逐日衰弱。


    原本她每天都第一個起床打掃,近來開始工作的時間卻越來越晚。汐音沒有為此責怪她,反倒多次委婉地說了些體貼的話,想來是發現了弓子的不對勁。


    「那個……睡過頭是小事情,不過你早上一定要起床,然後過來找我,聽到了嗎?」


    從他的用詞聽來,似乎很擔心弓子,不過弓子隻是表麵上順從地點頭。


    一天早上,弓子穿過庭院時,有人叫住她。


    是波留。


    他佇立在牽牛花旁,一副有話要說的神情走近,弓子拔腿就跑。雖然內心對波留有點抱歉,不過他彷佛知曉一切。弓子害怕跟他交談之後,就不會再做那個夢了。


    對弓子而言,能在夢境中與他重逢是幸福的。


    如果有可能,好想一直待在夢裏,和他在一起。


    好想早點從沒有他的現實世界醒過來。


    6


    波留看到弓子走過本館走廊的身影,察覺情況有異。她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十分神經質,簡直是一縷幽魂。


    她初來這裏時,盡管神情滿是悲痛,依然看得出內在存有一股渴望奮力一搏的意誌,但此刻完全喪失了那種神采。


    發生什麽事了?


    波留立刻就明白。


    她恐怕是陷入最糟糕的情況了。


    一天早上,波留特地過來庭院裏等弓子,想先找她談談。現在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


    弓子手裏拿著掃帚跟畚箕出現,波留出聲叫她,沒想到她卻立刻慌張逃走。


    原來如此,可見她自己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那或許還有救。


    那天夜裏,波留走出小屋,來到本館。夜風陰森森地呼嘯,天空看不見半顆星星。波留躲在樓梯後麵的置物處,等著看是否會有人溜進弓子的房間。


    一如他所料,那家夥來了。


    他躡手躡腳地進入弓子的房間。他很清楚怎麽樣行動才不會吵醒沉睡中的人類。


    波留立刻追上去。


    拉開門,走進。三坪大的空間裏,弓子正躺在地板上的被窩中熟睡,神情看起來很放鬆,隻是枕頭旁多了一道黑影。當然,她並沒有察覺。這瞬間,那個影子正要把弓子的枕頭拉出來。


    「住手。」波留伸手搭上那家夥的肩膀製止他,「汐音。」


    「哇,波留!」


    汐音驚慌失措地回頭。


    「你怎麽又做這種惡作劇?」波留歎息,「跟以前一樣,因為看不慣她,就想讓她做噩夢,把她嚇走嗎?」


    「不,不是這樣。」


    在小盞夜燈微弱的光暈下,汐留神情黯然。


    弓子完全沒發現在自己枕邊交談的雙胞胎,呼吸依然十分均勻。照理說一般情況下,她應該要被談話聲吵醒,但雙胞胎的聲音根本傳不進她耳裏。


    「那你為什麽要害她做噩夢?她衰弱得很明顯。這樣下去,她可能會死在夢境裏。」


    「我從女侍那邊聽說,她男朋友過世了。」


    「所以?」


    「她說偶爾會在夢裏遇見那個人,隻可惜不是天天都會做夢。」


    「嗯?」


    「隻要動她的枕頭,她就百分之百能見到男朋友了吧?」


    「然後?」


    「有一次,她跟我說很想見他,還哭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讓她做夢,是想讓她見到男朋友,對嗎?」


    「沒錯。」


    「蠢。」


    波留狠狠敲了汐音的頭,那一聲在漆黑深夜中顯得極為清脆。


    「好痛──」汐音不滿地瞪著波留,「你幹麽打我!」


    「因為你太蠢了!你挪動枕頭讓她做夢,就是將她推入噩夢裏。一般人的精神狀況連三天都受不了,你到底讓她做幾天噩夢了?」


    「十……十天左右?」


    「她真的會死的!」


    「對不起。」汐音沮喪地垂下肩,「我隻是……」


    「隻是怎樣?」


    「我隻是想看到她的笑容。」


    「她會因為做噩夢就有笑容嗎?」


    「雖然是做了噩夢,但她好像很開心能見到那個人。要不是這樣,她早就逃走了。」


    「可是那又不是真的見到對方,已經死去的人就是見不到了。她千裏迢迢跑到這裏來,好不容易要能夠接受現實了,不是嗎?她終於要有力氣跟那個人道別了,不是嗎?」


    「可是對她來說,與其在沒有那個人的現實世界中苟活,待在有對方的夢境裏更加幸福。就算那個噩夢再恐怖也一樣。人類就是會有這些無法用道理解釋的情感,她就是不想離開那個人啊!」


    「但一切都是假的。」波留像是想克製自己激動的情緒,伸手調整眼鏡的位置,「出現在夢境裏的那個人,隻是她自己想像出來的幻影。你的體貼根本搞錯方向。」


    「不過既然她自己選擇了夢境,我們就沒必要多嘴吧?何況,夢就隻是夢,每天早上她還是會回到現實裏,你那麽生氣做什麽……?」


    「她說不定回不來了。選擇夢境就有可能導致這種下場。再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死喔。她死了也沒關係嗎?」


    波留的質問,逼得汐音無話可回。


    「你喜歡她吧?」


    「啊、啊?」汐音神情慌張,「你在胡說些什麽?怎、怎麽可能!」


    「你喜歡哪種型的,我怎麽可能不知道……我們好歹是雙胞胎。」


    「唔……」


    7


    眼前的螺旋階梯已十分殘破,牆壁到處都坑坑巴巴的,從破洞的地方望進去,是一片無盡的黑暗。不知從何處灑落的雨滴,早就淋得弓子渾身濕透。煤油燈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壁麵上釘著一隻隻巨大的飛蛾標本。越往下走,標本就越密集。


    地底深處傳來爭執聲,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卻轉瞬就飄散至意識之外。


    看到階梯的出口了。


    從那個大洞跳出去,出乎預料的光景映入眼簾。


    晴朗蔚藍的天空,高高掛著一大團積雨雲。前一刻為止宛如世界末日降臨般的淒涼景色,剎時轉變成樂園般的夏季風光。一望無盡的草原在澄澈藍天的映襯下,顯得更是綠意盎然。


    啊啊,在草原正中央,他,正背對著自己站在那裏。


    至今為止有如噩夢般險峻的世界,肯定是一種考驗。為了與亡者重逢,就必須曆經重重考驗才終能如願。這片藍天,就是在宣告自己已經順利通過考驗了吧?


    弓子深信不疑。


    總算來到他身邊了。


    8


    「她總不可能因為做夢就死掉吧?」


    汐音擺出認真的表情,雙手在胸前交叉,凝視著弓子的睡臉。


    弓子的額頭冒出薄汗。她此刻究竟夢到了什麽?一臉難受地翻身後,她的表情看起來舒緩多了。


    「你該不會不知道北枕吧?」


    波留看著汐音的目光透著懷疑。


    「知道啊。把枕頭放到北方就會出事,對吧?」


    「對,北方是死者頭顱朝向的方位。如果我們把熟睡的人的枕頭移動到北方,他就可能會夢見死亡。你也很清楚,那是自古以來的禁忌──」


    「這樣說起來……波留。」


    「什麽事?」


    「北方是哪一邊啊?」


    聽到汐音的問題,波留差點又想敲他的頭,勉強在最後一刻忍住。


    「你住在這裏幾年了?至少也要把北方在哪裏搞清楚。」波留調整滑落的眼鏡,「北方是這邊。」


    「啊,波留,糟了。」


    「你,該不會……」


    「嗯,有幾次……不,搞不好每一次,我都是把枕頭移到那個方向……」


    「慘了。」


    波留觀察著弓子的臉,輕拍臉頰試探她的反應。弓子卻隻是嫌煩似地轉開頭,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她到底怎麽樣了?」汐音擔憂地問,「我今天可是什麽都還沒做喔。」


    「就算你什麽都沒做,人也會做夢。特別是你最近每天都讓她做夢,她的心已經困在夢境裏了……說不定她再也無法離開夢境的世界了。」


    「那、那該怎麽辦才好?」


    「隻能進去她的夢裏了。」


    「咦?還可以這樣嗎?」


    「爺爺很久以前講過。爺爺講話你都沒認真在聽,大概沒有印象……」


    「爺爺講話太囉嗦了啦。」


    「人在睡覺時,會把靈魂寄宿在枕頭上休息。夢境,就是枕頭上靈魂的記憶。我們可以藉由把枕頭翻麵或移動枕頭來操控夢境……意思就是,夢,就藏在枕頭裏──」


    「別講這些理論了,趕快告訴我現在該怎麽做。」


    「把她的枕頭拉出來,自己躺上去,就能跟她進入同一個夢境。」


    「懂了,那我來!」


    「等一下,我去。你沒有進過別人的夢境吧?」


    「可是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讓我去。」


    「你肯定是打算把她從夢境硬拖回來吧?那樣不行。要帶她回來,必須要讓她自願選擇回到現實世界才行。簡單來說,就是必須要讓她醒過來。」


    汐音神情複雜地垂下頭。


    「萬一她太眷戀夢境,也有可能再也醒不來,那麽我也會被困在她的夢裏,到時就換你出場了。汐音,你在這裏守著,如果我身上出現任何異狀,你就立刻把我叫醒。」


    「我明白了。」汐音心一橫地同意了,「她就拜托你了。」


    波留默然點頭。


    這不是波留第一次進入他人的夢境。他曾出於好玩偷窺別人的夢,卻沒想到夢的世界遠比他所想像得還要恐怖。夢裏麵的時間跟空間並不穩定,是一個極為動蕩又陰森的世界。那次的經驗令波留明白,不該因為好奇就擅闖別人的夢。


    但現在非去不可。弟弟捅出來的婁子,哥哥自然有責任出麵收拾。而「反枕妖」搞出來的問題,也該由「反枕妖」來解決。


    波留輕輕將弓子頭下方的枕頭抽出來,擺在她旁邊,他躺到榻榻米上,頭倚上殘留著她發香的那個枕頭。


    「希望是個好夢。」


    她的夢境,究竟是一個怎麽樣的世界?


    波留闔上雙眼。


    9


    「等我!」


    弓子跑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


    他回過頭,微笑。


    身上已沒了那層詭異的陰影。


    先前每次都差了一點、無法觸及的那隻手,此刻終於握在自己手裏。毫無疑問,是他的手。不可能忘記,那個觸感依然清晰地留在弓子的記憶之中。


    「你又遲到了。」


    他笑著抱怨弓子。


    沒錯,自己老是會遲到,他卻從未因此發脾氣。


    「抱歉,讓你久等了。我怎麽感覺好久沒見到你了,為什麽?明明我們一直都在一起。」


    弓子歪著頭。


    為什麽?自己至今一直在胡思亂想。一直認為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拋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


    明明他就在身旁啊。


    遠方天空,積雨雲正不斷膨脹著。


    他會不會再告訴我有關雲的故事呢?


    「好了,走吧。」


    他說,拉起弓子的手。


    兩人並肩而行。


    在這片草原的彼端,肯定有一片從未見過的天空──


    「弓子!」


    突然,背後有人叫住自己。


    弓子訝異回過頭。


    那裏站著一名全身濕透的男性,身穿和服戴著眼鏡,弓子知道自己認識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他是誰。


    他怎麽搞得全身濕答答的?簡直就像忽然遇上一場大雨似的,可是現在天氣明明這麽晴朗。


    「弓子,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們回去吧。」


    「那個……請問你是……?」


    「波留!睡蓮莊的波留!」


    「睡蓮莊──」弓子頭陣陣發疼,「啊,對了,明天也要早點起來打掃……」


    「沒錯。你有必須回去的地方。你該前進的方向,不是那裏。」


    「可是,他……」


    弓子的手還握著那個心愛的人。


    可是為什麽?忽然好想哭。


    好像有什麽話必須向他訴說。對,自己原本的目的並不是跟他一起去看天空才對。早就下定決心,在這裏見到他後,要告訴他一句話。


    那句話……到底是什麽?


    印象中,是為了日後要一個人向前走,非常重要的一句話。


    一個人?


    「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波留的話貫穿了弓子的心髒。


    在沒有他的世界,一個人活下去。


    必須活下去。


    「你跟他共度的美好時光,都藏在你心中。隻要看著這個世界,就能明白你有多珍視那些回憶。你一直很害怕吧?害怕時間終有一天會抹去這個世界……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忘記那個重要的人。」


    必須放下他,獨自活下去。


    現實太過殘酷了。


    「別擔心,你不會忘記他的。不管過了多久,這個世界都會一直深藏在你心底。」


    弓子的視線順著兩人交握的雙手,挪向他的側臉。


    他的目光則盯著天際遙遠的彼方


    他眼中正望著什麽?


    從前,他所凝視的世界,就是弓子的世界。然而此刻,弓子已經不曉得他目光的另一端有些什麽了。


    明明近在咫尺的戀人,對弓子卻忽然成了最遙遠的存在。


    事實上,他已經不在了。


    這種事自己也很清楚。


    很清楚,隻是……


    「我……我一直很害怕孤單,覺得自己一個人根本活不下去。」


    弓子對他說。


    他回頭,露出微笑。


    正因為無法忘懷這張笑臉,才會一次又一次造訪這個世界。


    可是就連這張笑臉,也不過是記憶的重現。


    今後必須自己活下去。


    所以……


    「我一開始就決定好了,有句話一定要告訴你。我不能再繼續留在你身邊了。我必須走了,所以我最後想要跟你說──」


    弓子放開他的手,從他身邊離開一步。


    「我走了。」


    弓子朝波留邁出步伐。


    才不會哭。


    根本沒必要哭,因為這並非道別。


    自己隻要抬頭挺胸朝新的地方前進就好。


    這時,原本在遙遠天際的積雨雲突然炸開,轉眼之間就覆蓋住整片天空。雷聲轟隆作響,雷陣雨驟然落下。


    弓子回頭,站在原地的戀人已成了漆黑的影子,隻有兩顆眼睛發出白色的光芒。


    弓子逃跑似地奔到波留身邊。


    「這是怎麽一回事?」


    「你的執念想抓住你!」


    化為黑影的戀人身後,地麵不住震動,崩塌成深不見底的大洞,而且範圍持續擴大。


    「先逃再說,萬一掉進那個洞裏……」


    「會怎麽樣?」


    「我也不知道。」


    弓子跟波留拔腿就跑,四周的草原不知從哪裏滲出水來,早已化為一片濕地。霧氣逐漸彌漫,遮蔽住視線。自己剛才是從哪個方向來的?話說回來,這裏有出口嗎?


    「階梯一定在某個地方。」


    弓子大聲說,壓過驟雨的聲音。


    「可是到底在哪……」


    地麵崩塌得越來越快,漆黑大洞的邊緣緊緊追著弓子和波留,黑暗勢不可擋地迅速擴散。


    這樣下去一定會被追上。


    終於,弓子腳下的地麵也塌陷了。


    弓子失去立足之處,眼看就要遭到黑暗吞噬,波留慌忙伸手去拉她,卻遲了一步。


    弓子的身體漂浮在半空中,逐漸朝黑暗墜落。


    就在此刻,從濃霧中伸出一隻手臂,強而有力地抓住她。


    「抓好,一起回去了!」


    是汐音。


    汐音勉強在尚未崩塌的地麵踩穩腳步,一把將弓子拉回來。但腳下那一方土地隨即劇烈晃蕩,一塊塊剝落。


    「快跑!」


    汐音大喊,弓子再次狂奔。


    「汐音,你來啦。」


    波留開心地笑了。


    「嗯,畢竟事情變這樣都是我的責任。」


    「好,快帶我們去出口。」


    「知道了!……那個,出口在哪個方向啊?」


    汐音凝視著眼前的濃霧。


    在霧氣稀薄之處,驀地顯現出一個幽暗的洞。


    「找到了,階梯在那裏。」


    從洞的邊緣可以看見朝下方延伸的階梯。那肯定就是出口。弓子跑第一個,波留兄弟殿後,三人一起奔下階梯。


    10


    弓子醒了。


    剛才的夢境依然曆曆在目。身處在夢裏時,不覺得時間過了很久,但此刻初升的陽光已照亮門扉。


    床鋪旁躺著波留,再隔壁則是汐音。他們好像也才剛醒。看見兩人躺在自己房裏,弓子並不特別驚訝。


    枕頭在汐音的頭下。雖然不曉得是用什麽辦法,但他們透過某種方式將自己從噩夢中拯救出來。


    「總算是順利逃脫。」


    汐音一臉得意地說著,爬起來。


    「弓子,你沒事吧?」


    波留關切地問道。


    「嗯……」


    醒來的感覺好不可思議,彷佛一切都雨過天晴了。


    一定是因為自己終於告訴他了。


    今後一個人也能好好往前走的。


    已經沒問題了……吧。


    「弓子,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想問吧?我們的身分,還有昨晚發生的事……」


    波留凝重地說。


    「哇!已經這個時間了!」汐音看了一眼時鍾大叫,「喂,你該去打掃了。要是翹班老板娘會生氣的。快點,快起來去工作。」


    「是、是!」


    不能讓夢裏的他取笑自己,一定要昂首闊步地活下去。


    就這樣又展開了沒有他的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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