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房間不知何時早已陷入一片漆黑,但台燈下的那張原稿仍舊一片空白。


    「你又沒開燈就在畫圖了。」


    妻子走進房裏,打開電燈。


    螢光燈亮晃晃的光芒刺得我眯起眼睛。


    「我什麽都畫不出來。」


    我抱住頭。小時候大家都稱讚我很會畫圖,可是自從我走上漫畫家這條路,漸漸沒人讚美我了。年過三十的現在,我的漫畫總是遭到嚴厲的批評。


    「沒關係,你不用心急,總有一天大家會看見你的才華。因為我認為你很棒啊。」


    妻子鼓勵的話語替我點起一盞希望之燈。那盞燈既明亮又溫暖。


    「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柔聲詢問。我搖搖頭,不能老是撒嬌。盡管待在桌前也不見得有用,我還是想再努力一下。那也是因為我不想辜負她的期待,竭盡所能地逞強。


    她走出房門後,我又抱住頭。


    手機響了。


    是漫畫雜誌的編輯部打來的。前陣子我參加了新連載的徵選,結果落選了。


    「請問您之前給我們看的那份原稿還留著嗎?」


    「咦?還留著……」我還搞不清楚狀況,就先給予肯定的答覆,「有什麽問題嗎?」


    「如果您方便的話,可以先把已經完成的部分盡快寄給我嗎──那個,其實,之前徵選獲勝的那位新人突然生病過世了。」


    看樣子編輯部決定起用我來代替過世的漫畫家。


    這情況也太出人意料。


    獲得連載機會我當然高興,隻是心情頗為複雜,沒辦法打從心底感到喜悅。徵選輸給那位新人時,我嫉妒對方年輕又有才華,甚至萌生過「隻要對方死了,搞不好機會就落到我頭上了」的想法,沒想到此刻那個念頭居然成真了……


    雖然對對方不好意思,但幸運女神終於要眷顧我了嗎?


    我告訴妻子這件事,她開心得好像自己的事一樣。隻是,我沒提起代替過世漫畫家一事。我也要點麵子,她應該不會介意吧。


    我趕緊檢查連載要用的原稿。


    幾個月後,刊登我的漫畫的那一期雜誌終於在書店上架了。我特地跑去書店買了一本,滿心驕傲地回到自家公寓,沒想到妻子早就買好十本在家裏等我回來了。


    「我要分送給其他鄰居。」


    「不要啦,多不好意思。」


    我阻止了她的計畫,卻很感謝她的好意。


    我跟她是在學生時代認識的,三年前結婚。我收入不穩定,又不曉得到底有無才華,她竟然願意跟我結婚。如果不是她一直鼓勵我,我早就熬不過種種挫折,一蹶不振了。


    「對了,你聽說了嗎?最近公寓附近好像出現了可疑分子。」


    「可疑分子?」


    我側首不解。


    「聽說一樓的太太好像看到一個奇怪的人,現在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變態嗎?這棟公寓小孩子很多,確實有可能遭人盯上。我們沒生小孩,在這一點上倒是少操很多心。


    她從前老是為生不出孩子而煩惱,這是我們夫妻之間唯一一個大問題。平常她個性開朗,但隻要一提到此事,情緒就會明顯消沉。


    因此我總會盡量避開孩子的話題。


    「真叫人擔心。萬一你碰到什麽事,就立刻報警。」


    妻子點頭。看起來卻沒有太當一回事。這時,我其實也還認為事不關己。


    隔天我去出版社開會,結束後便打道回府,車子正要開進公寓的停車場準備停車時,發現有幾台警車停在空位上。


    我下車,快步跑到公寓的大門口。心裏想著「不可能」,還是忍不住抬頭察看自家公寓的窗戶。看起來沒有異狀。幾名看似調查員的男人不斷進出公寓大門,卻沒有多瞧我一眼。


    跟坐電梯下來的男性擦身而過時,我詢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個人雖然沒見過,但應該是這棟公寓的住戶。


    「聽說一樓○○家的太太去世了。她在老公出門後,不曉得什麽病突然發作,猝死了。」講到這裏,男人壓低聲音,「我聽說她從昨天開始就怪怪的,你知道昨天那件事嗎?」


    多半就是妻子說她遇見可疑分子那件事吧?這麽說來,過世的正是看到可疑分子的那位女性嘍?


    「聽說她昨天臉色發白地四處跟人說『看到恐怖的東西』,結果今天房間就傳出怪聲,請房東跟警察過來看,才發現她雙眼圓睜死了。她看到的東西可能真的很嚇人,像是一看到就會死的──」


    一看到就會死──


    這幾個字悄悄喚醒了我的記憶。


    回顧人生,我身邊有很多人相繼死去。


    前陣子的新人漫畫家也是。


    我成為漫畫家前,曾在一般企業工作過一年,當時也有一個上司過世。討人厭的上司。老是擺爛把自己的工作丟給我,害得我常常要加班,最後還把身體搞壞了。那件事也是促使我轉行當漫畫家的導火線。


    不僅如此,高中時也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在大考前驟然過世。大家都在傳他是自殺,但我很清楚,他一直很期待隔年就要展開的大學生活。結果到最後,校方都沒有向學生說明詳細的死因。


    盡管他們的死亡都帶給我相當大的衝擊,我卻不曾細想這些事。任誰都會碰到認識的人過世這種事,沒什麽稀奇。


    可是現在回頭想想,他們都死得太過突兀了,有點不自然。


    他們是不是遇上了什麽異常的情況?


    譬如,見到了帶來死亡的「某個東西」──


    我心裏有數。


    我慌忙趕回家,語氣急迫地問妻子:


    「上次說的那個可疑分子,你也看到了嗎?」


    「咦?怎麽突然問這個?」


    「你看到了嗎?」


    「沒有,我隻是聽說而已。」


    妻子一臉莫名其妙地歪著頭。


    我放下心來,拍了拍胸口。要是妻子也看到那個東西,或許現在就跟一樓的太太一樣發狂而死了。


    「我們要不要搬家?」我在她表示意見前就徑自往下說,「我差不多也該找助手了。這裏就當工作室,我們去找一間更大的房子住。」


    「咦……?嗯、嗯……」


    妻子見我神情迫切,有些不知所措。


    要是那個「一看到就會死」的東西真的在附近出沒,說不定妻子有一天也會撞見,必須盡快讓她遠離這間公寓才行。


    「行李可以之後再搬,我們先帶一些貴重物品過去就好。」


    「你的稿子被逼得這麽緊嗎?沒問題吧?」她流露出不安的神色,「隻帶貴重物品的話,一個包包就夠了。」


    「那你先整理好。」


    十天後,我們已經租好另一間房子,搬進去住了。那是一間附家具的短期出租公寓。妻子真的隻帶著一個裝「貴重物品」的包包就搬過去了。她心裏想必有不少怨言,卻沒有多問,應該是認為我也是出於工作需要才不得不搬家吧。


    這樣一來,總算能先放心了……


    隻是,總不能一直逃跑。


    我總要好好麵對那段過去。


    要讓她明白,這裏並非她該出現的地方。


    能辦到這件事的,肯定隻有我了。


    與「晃晃妖」一起度過那年夏天的我,十分清楚這一點。


    2


    我第一次碰到身邊有人過世,是哥哥的死亡。哥哥也是不明原因的猝死,他的死充滿了疑點。


    當時我跟哥哥還在讀小學,暑假我們去鄉下爺爺家玩。那個農村位於盆地,遼闊土地上滿是水田。鄉村風光恬靜悠然,彷佛近百年來的時光一直靜止著。


    那一天很熱,太陽攀升至最高的位置,田裏的碧綠水稻如波浪般不住起伏。我跟哥哥跟平常一樣,要去山上玩。


    忽地,哥哥停下腳步,伸手指向田地的另一頭開口說,「那是什麽?」


    翠綠稻浪的彼端,有一縷白色的、細細的、宛如煙霧冉冉升高,好似影子的東西。那跟焚燒稻梗的濃煙又有所不同,好像有實際的形體。


    「我去看一下。」


    哥哥拋下我,身姿輕盈地跳過渠道,跑進田裏。我也想跟上去,無奈當時年紀還太小,跳不過渠道,隻好繞遠路從木板橋過去。


    等我好不容易過了橋,抬頭朝田地另一端看去時,卻不見哥哥的身影,剛才那個像白色影子的東西也消失了。我大聲喊哥哥,往他本來應該在的位置跑去。


    哥哥臉朝下地倒在田埂。


    我慌張想叫他起來,但一瞥見哥哥轉向側邊的臉孔,頓時停下所有動作。哥哥雙眼瞪得老大,懼意在他臉上凝固著。我不曉得哥哥當時是否還有呼吸,隻知道不管我怎麽叫他,他都不起來,我隻好飛奔回家告訴爸媽這件事。


    爸媽趕緊送哥哥去醫院,哥哥卻沒有再回來了。醫師說他出現了中暑的症狀,可能是因此過世的,但一直到最後都沒能找出確切的原因。


    不斷有人要求我說明哥哥死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跟爺爺的那次對話。


    「你也看到了嗎?那家夥。」


    「看到……什麽?」


    「你哥哥看到的那個東西。」


    「白白的、左右晃動的東西嗎?」


    「啊啊……果然看到了……」爺爺神色略顯慌張地說,「那家夥叫作『晃晃妖』,不是該出現在這個世界的東西,屬於另一個世界。據說隻要一看到那家夥就會死。」


    「一看到……就會死?」


    「你去那邊站一下,我要看你的影子。」


    我按照爺爺的指示站起身。


    爺爺眉頭深鎖凝視著我落在榻榻米上的影子。


    「沒事,還沒出現死亡的顏色。你隻是遠遠看到,才平安無事吧。你聽好,如果之後再看到『晃晃妖』,千萬不要靠近它,裝作什麽都沒看見走過去就好。這一帶的孩子都是這樣應對的,隻是你們是城市來的,不知道也沒辦法……乖,這些事別跟其他人說,這可是禁忌……」


    我遵照爺爺的叮囑,沒把「晃晃妖」的事告訴任何人。不過與其說我聽話,實則我根本不相信「晃晃妖」真的存在。一開始聽見這件事時,我確實嚇得渾身一震,但回到城市生活後,越想越覺得那多半隻是老人家一時的胡言亂語。我們看到的那個白色形體隻不過是看錯了,哥哥一定是像周遭大人說的死於中暑吧?


    哥哥過世後的隔年夏天,爸媽把我送去爺爺家。那一年,我第一次必須獨自度過漫長的暑假。


    爺爺從頭到尾都反對我去村裏,可是爸媽由於工作的因素,不得不送我過去。爺爺多半是擔心發生跟去年一樣的悲劇吧?


    「爸,弟弟就拜托你了。」


    爸爸在爺爺家放我下來,隻說了這句話,就朝田地的方向開車離去,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裏。


    爺爺凝望著遠方的天空,說:


    「今年也會很熱喔。」


    風吹拂過翠綠的稻田,我拭去額頭滲出的汗水,跟在爺爺後麵走進屋裏。


    爺爺帶我到一間鋪著榻榻米的和室,宣布「你就住這間」。以前哥哥在時,我從不會覺得無聊,但現在一想到自己得一個人在這間沒有電視也沒有漫畫的房間住上一個月,就不由得歎了口氣。


    我在村裏又沒有朋友,以前會陪我玩的哥哥也不在了,最後,我決定畫圖。除了畫圖以外,沒有其他方法可以一個人打發時間了。


    我帶著素描本在爺爺家附近亂晃,一開始爺爺會叮嚀我不要跑太遠。


    但沒多久附近都逛膩了,我自然就越走越遠。


    「你要小心『晃晃妖』。」


    爺爺話中的警告意味顯而易見。大人要罵人時,總愛抬一些妖怪出來威嚇小孩,我一直以為「晃晃妖」也隻是嚇唬小朋友的手段。要是真有這種妖怪,我反倒想親眼見識一下。


    那一天,氣溫高達三十五度,炙熱的陽光紮得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我戴上麥稈帽,拿著素描本,沿著渠道旁邊走,四處看看有沒有有趣的新鮮事物。


    我一路朝上遊走去,發現一條小河。天然小河潺潺流動著,河水似乎會連接到渠道,用來灌溉水田。


    我順著那條小河繼續往上遊走,意外看見一座年代已久的石橋。橋身狹窄,頂多能容兩個人錯身而過。


    小橋另一頭的道路極為靜謐,再往前就是如隧道般覆蓋在蔥鬱樹林中的山路。此處安靜得令我不禁胡思亂想,這座橋該不會古老到連附近居民都忘記它的存在了吧?


    仔細一瞧,石橋上的景象漂浮晃動著。


    那是空氣受熱所產生的幻影吧?我出神地凝視著那道幻象,察覺晃動的空氣中居然逐漸出現一個白色帶狀物體。


    是「晃晃妖」!


    我立刻明白,那就是哥哥過世當天在田地另一端看見的白色東西。


    一看到就會死──


    盡管知道這件事,我卻移不開目光。


    那究竟是什麽?


    哥哥真的是它害死的嗎?如果是真的,它到底是什麽玩意兒?我內心湧起一股渴望,想親手揭開它的真麵目。驅動我的或許是一種幼稚的冒險精神吧,也可能隻是天氣太熱一時昏了頭。


    我趕緊翻開素描本,畫下「晃晃妖」。


    大概隻過了五分鍾左右?沒多久「晃晃妖」就消失了,那座石橋上空蕩蕩的。


    我興奮莫名,今天成功向「晃晃妖」不為人知的真麵目靠近一步了。更重要的是,我還活著。


    我深感自己完成了一項壯舉。


    不過我卻猶豫著是否該告訴爺爺。爺爺八成會生氣,畢竟我打破了禁忌。


    等解開所有謎團後再講好了。到時候,村子裏的小朋友一定就不用再怕「晃晃妖」了。


    為此,我必須更了解「晃晃妖」……


    隔天依然相當炎熱。


    我抓起素描本跑出爺爺家,直奔那座石橋。心裏幾乎不存在萬一運氣不好可能會死的恐懼,反倒充滿了一定要解開謎團的使命感。


    沒多久,就遠遠看見石橋了。


    它在。


    那一天,空氣果然也因受熱出現了模糊晃動的現象,而那個白色的東西,就在那裏。那家夥的身體像在微微顫抖似地不住起伏。


    情況卻與昨天不同。


    此刻,我可以看清楚它的外貌。


    是一位坐在石橋邊緣,雙腳伸向河麵的女性身影。


    她先來的嗎?


    我緩緩走近橋。


    那一片白色原來是她身上穿的白色洋裝。她垂著頭,似乎在哭泣。原來剛才看起來微微顫抖,是由於不斷抽噎的緣故吧?她抬起右手拭去淚水,時而晃動雙腳。她腳下,河麵閃耀著光輝。


    她忽然抬頭,看往我的方向。


    那雙眼睛方才都被長發遮住了,但四目相交的瞬間,我就明白了。


    她顯然不知所措,縮了縮身子,從長發間隙中勉強可見的眼睛流露出懼意。


    我終於確定。


    她不是人類──


    外貌特徵就證明了這一點。很不可思議,她的身體沒有色彩,全身上下能夠清楚辨識出顏色的,就隻有那件純白的衣裳。其他像是頭發、肌膚、眼珠等,全是灰色的。盡管都是灰色,每個部位的濃淡各自不同,看起來有點像黑白照片。失去色彩的她,身處於色澤鮮明的夏季藍天下,這個對比強烈的畫麵給人一種奇異的感受。


    但我不認為她看起來很異常,反而普通到叫人吃驚,我還以為會出現什麽更嚇人的怪物。


    沒想到……居然長得跟人類如此接近,又縮著瘦小柔弱的身子哭泣,完全看不出來她是會讓看到她的人死於非命的怪物。


    她真的是「晃晃妖」嗎?


    我想確定這件事,便慢慢朝她走近。目前為止,我的身體尚未出現異狀。說不定「一看到她就會死」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是個誤會。


    終於,我踏上石橋。


    原本她一直像隻被野獸盯上的小貓一樣緊緊盯著我,然而當我靠近到伸手就能碰到她的距離時,她猛然彈起身,身子一縮就要逃跑。


    「等一下!」


    我不假思索地叫住她。


    沒料到她突然朝我伸出右手臂。


    我根本來不及躲開,她的指尖觸及我的額頭。


    她手指擦過的觸感宛如一陣風。明明她理應是碰到我了,我卻沒有感受到人類肌膚的熱度與質感,那種感覺更像是一股空氣震動,一股撲麵而來的氣壓。


    我不明所以地回望她。她似乎還在哭。灰色長發蓋住眼睛,我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不過她似乎很怕我。


    「那個……」


    我正要說話時,她驀地縮回手,轉身跑下橋,轉眼間就消失在田埂彼端,簡直像在白晃晃的陽光中融化了一樣。


    我怔怔地杵在原地,等回過神,才發現已過了好長時間,太陽都快下山了。我直接走回爺爺家。


    那天夜裏吃晚餐時,爺爺直盯著我瞧。


    「今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爺爺問話時,目光彷佛正注視著我身後某種東西似地穿透了我。


    「咦?」


    「你影子很黑。」


    「影子?」


    我望著自己在日光燈下的影子,看不出與平常的差別。


    「你一個人很無聊吧?」


    「嗯,對啊……」


    「如果遇上什麽事,可以告訴我。」


    我不置可否地點頭。


    雖然不曉得爺爺究竟在我的影子裏看出了什麽蛛絲馬跡,但我其實也猜得到怎麽回事。


    她觸碰過的額頭依然殘留著幾分奇特的感受。這件事我說不出口,爺爺淩厲的目光太嚇人了。


    3


    現在我很肯定她就是「晃晃妖」。


    一看見就會死,這項詛咒之所以沒有在我身上發揮效用,多半是因為我適應了。哥哥過世那次我就看見「晃晃妖」了,在橋上碰見她的前一天,甚至還一直盯著「晃晃妖」畫下速寫,或許是我在這個過程中早已慢慢習慣死亡了吧?


    大家會稱呼她為「晃晃妖」,是因為遠遠望見她時,景色看起來就像左右晃動一般,近似透過歪斜玻璃看東西的效果。事實上每次她現身時,都會伴隨著炙烈陽光造成的空氣擾動,是這個自然現象導致了歪斜玻璃的視覺效果。


    說不定,那種晃動也是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相連接而形成的力場扭曲。


    不管原因究竟是哪一個,當時我根本沒想那麽多。那時年紀還小,容易接受新事物,就算世界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也能迅速擁抱新現實。不然我大概會很害怕「晃晃妖」吧。


    她觸摸到我的隔天,我也去石橋找她了。心情既歡喜又緊張,興奮地簡直像要去見一個剛認識的新朋友。


    她果然在那座橋上。


    不過我卻沒看見那股奇異的扭曲,更要緊的是,她整個人癱軟在橋上,一副氣力耗盡倒地的模樣。


    我慌忙走近,關切地問:


    「你還好吧?」


    她的長發從背後披散在橋上,我一邊小心避免踩到那些頭發,一邊在她身旁蹲下來。她呻吟著,應該是身體不太舒服。


    我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勉強抬起頭看我。那雙烏黑的眼睛從纖長睫毛下望著我,焦點卻無法集中。


    她輕啟唇瓣說了些什麽,但我聽不見她的話,她的聲音似乎沒能形成音波。


    難道她不會說話?我領悟到這一點,趕緊把素描本跟鉛筆遞過去,她維持趴著的姿勢就在素描本上寫了起來。


    歪七扭八、好像在發抖的字跡。她在紙上寫了四個字。那幾個字實在太醜了,很難看懂到底寫些什麽。


    「油豆腐皮。」


    她寫的確實是這幾個字。我念出來後,她點頭。


    「油豆腐皮?」


    她再次點頭。


    「你需要油豆腐皮?」


    她點頭,放下素描本。


    要油豆腐皮做什麽?我實在想不透豆腐皮除了拿來吃還能幹什麽,但不管怎樣,她現在似乎就是需要那個。


    「我知道了,我去拿來。」


    說完,我就要離開,她卻像要阻止我似地伸出手,試圖拉住我的手。隻是大概太過虛弱,連碰都沒碰到我,但我頓時就明白她的意思。


    「我不會叫別人過來的,你放心。」


    我讓她一個人留在原地,直直跑回爺爺家。使盡全力衝刺十分鍾左右之後,我滿頭大汗地衝進家裏,立刻去翻冰箱,先把紙盒裝的麥茶倒進杯子,一口氣喝乾。幸好爺爺應該是出門去了,不用麵對他狐疑的臉色。


    我一手拎著空杯子繼續察看冰箱,終於找到一片油豆腐皮。原本一包應該有兩片,但一片已經吃掉了。我趕緊把豆腐皮拿出來,再抓起那瓶麥茶,又跑了出去。


    我氣喘籲籲地跑回石橋,她依然癱在橋上,姿勢跟剛才一模一樣。


    我遞出油豆腐皮跟麥茶,她起身,瞧都不瞧麥茶一眼,空手從袋子中拿出豆腐皮。我看著她要做什麽,沒想到她直接大口吃了起來。我還在目瞪口呆時,油豆腐皮就全進了她的肚子。


    原來是肚子餓了……


    她抹了抹油亮的嘴角,站起身,像是突然恢複了力氣。前後變化大得令我不禁懷疑自己看錯了。上一刻還氣若遊絲地軟倒在地上,此刻卻站得又穩又直。


    「你已經沒事了?」


    我擔心地問,她略微不好意思地點頭。


    接著,她蹲下去,又在素描本上寫了起來。她煞費苦心寫完後,才將本子拿給我。


    乍看之下實在看不懂她寫了什麽,字體歪斜得太厲害。


    「謝謝。」


    我讀出聲後,才發現她是要跟我道謝。


    她聽到我念出來後,輕巧地跳起來,在炎熱陽光下跑了出去。我慌忙跟上去,卻已遍尋不著她的身影。夏風徐徐吹送,一整片碧綠水稻安穩搖曳著。


    她是幻影嗎?


    不可能。素描本還有她寫下的字跡。小朋友般的拙劣字跡,令人不禁莞爾一笑。


    接連幾天,我依舊天天往石橋跑,她卻沒有出現。


    或許不會再見到她了。我莫名有這股感覺。這個世界跟那個世界原本就不該有交集,不過是偶然在橋上相會罷了。


    我領悟這一點後,就放棄等待她,反倒因自己想見她的心情感到訝異。回過神,才發現素描本上多了好幾個我憑印象畫下的她。


    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我下定決心,特別跑到距離爺爺家好幾公裏遠的超市買了十片油豆腐皮,在黃昏時分來到石橋。


    我提著裝滿油豆腐皮的塑膠袋站在橋上,凝視著橘紅色太陽在小河上倒映出的亮光。山上烏鴉叫個不停。我到底在做什麽?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來看此刻的自己,肯定覺得很奇怪。


    拿油豆腐皮來又能怎麽樣?在空中盤旋的烏鴉似乎對豆腐皮虎視眈眈,讓我很害怕,可是又不能丟進河裏。


    不如放到橋下麵好了。說不定她會發現豆腐皮,把它們拿走。


    我正要往河堤移動時,才注意到橋下有個人影在動。


    是她。


    她從橋下一臉渴望地抬頭看向這裏,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手裏提的塑膠袋。


    「那個……這個。」我朝橋下的她直直伸出拿著塑膠袋的那隻手,「你要嗎?」


    她連連點頭,繞過河堤,快步往我跑過來,依然是那副彷佛足不點地的輕盈身姿。


    我們並排坐在石橋邊緣。我將油豆腐皮遞給她,她喜孜孜地打開袋子,狼吞虎咽起來。是肚子餓壞了,還是太喜歡吃這個?


    「還有很多喔。」


    我把油豆腐皮都排在橋的邊緣,她一片接一片吃個不停。吃到一半時,大概是感到不好意思,拿起一片遞向我。我接下她的好意,咬了一口,乾吃豆腐皮實在沒什麽味道。


    太陽西沉,天色逐漸變暗時,她把所有豆腐皮都吃完了。她的臉蓋在長發下,看不見表情,但是我能感到她此刻的心滿意足。


    「你從哪裏來的?」


    聽我這麽問後,她伸出油膩膩的手指向山。


    「這樣啊……我是這邊。」


    我指往相反的方向。


    她一臉想說什麽的神情,我便將素描本遞過去。她花了整整五分鍾的時間,才終於寫好。


    「我沒事了 謝謝」


    她想說因為吃了油豆腐皮,體力恢複了嗎?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我起身,她也跟著站起來。我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時,已不見她的身影,隻有靛藍色的黑暗壟罩著山麓地帶。


    自那一天起,每次我去那座橋,她一定都在。


    如果我帶油豆腐皮過去,她就會開開心心地吃光,我則在一旁將她開懷大吃的身影畫下來。然後我們就一起坐在小橋的邊緣上,凝視著河水消磨時間。


    「你知道大家都叫你『晃晃妖』嗎?」


    我發問,她卻搖了搖低垂的頭。關於一看到她就會死掉的這個現象,我一直很想詢問本人的看法,隻是這個疑問總不免透著責怪她的意味,令我踟躕不前。


    我們依舊不太能溝通,需要藉文字達意時,就必須透過素描本。她寫一個字就要花上好一陣子,我每次都得耐著性子等她寫完。


    結果,我跟她一起度過的時光,有一大半都在教她寫字跟用詞。


    暑假隻剩下差不多一周時,我教了她一句話。


    「這是道別時要說的話。」


    我在素描本寫下「再見注1」。她知道幾句打招呼的用語,卻不曉得該如何道別。每次都是臨到黃昏,一言不發就消失在山裏。我一直暗自希望她至少能先講一聲,讓我知道她要走了。


    「再見。」


    她拿起鉛筆描我的字。


    「啊,不過『再見』有一種從此不會再見麵、很落寞的感覺。這個比較好。」


    我翻到素描本下一頁,思考片刻,才又寫下「下次見」。


    「我們道別時,要講這個。」


    「說再見,就不會再見麵了?」


    她花了好久寫下這幾個字。


    「嗯,再見這兩個字本身,沒有期待下次再碰麵的含意在。」


    「我們還能碰麵嗎?」


    「大概吧。」


    暑假就快結束了,到時我就必須回到城市裏。


    我們還會碰麵嗎?


    天色一寸寸暗下來,她在素描本寫上「下次見」。原本她總是一到該回去的時間就突然離去,隻有今天特別留下了隻字片語。


    「好──下次見。」


    我朝她往山裏走去的背影揚聲說道。


    4


    隔天,悲劇發生了。


    我早就決定所剩無幾的暑假都要跟她一起度過,隻可惜事與願違。我一如往常朝小河上那座石橋走去,沒注意到身後跟著一個村民。


    回想起來,那一天她周遭的空氣晃動似乎比平常更加劇烈,或許正是她察覺到其他人的緣故。


    我揮手,朝她走近時──


    身後一段距離的地方,傳來了奇異的慘叫聲。


    我回頭,一位脖子上掛著毛巾的中年男性,站在田邊看向這裏。不,他目光對準的多半是我身後的「晃晃妖」。那位男性臉色發青,雙眼盈滿恐懼,神情與哥哥死去時一模一樣。


    「喔、喔喔……」


    男性艱難地哀嚎,雙膝著地,順勢趴倒在地上。


    我立刻跑到他身旁想幫忙,但他已經徹底沒了呼吸。


    死了。


    這男人是誰?


    恐怕是村裏的人。但我從沒見過村民來這裏。他搞不好是恰巧看到我往這邊來,想提醒我「別走太遠」,或者是對我的舉動產生好奇,才跟在我後麵過來的?


    結果,他不幸看到「晃晃妖」,死了。隻要看到「晃晃妖」就會死,這個傳言原來是真的。


    我才剛開始懷疑一看到她就會死的詛咒肯定是哪裏搞錯了,我一直希望是搞錯了……直到此刻親眼見證一個人死去的瞬間,我才第一次理解到,「晃晃妖」真的跟我屬於不同的世界。


    我放著那位男性倒在原地,趕回石橋。


    她還怔怔站在原地,哭到身子發顫,一邊用右手拚命擦去淚水……她似乎對方才發生在眼前的那一幕深感絕望。


    為什麽要哭呢?


    因為難過嗎?


    那不是簡直和人類一樣嗎?


    「沒關係,沒關係的。」


    我柔聲安慰。


    到底是什麽沒關係呢?一個人死了,村子肯定會爆發一場大騷動。我什麽都做不了。一個人死去的事實,沒辦法輕易蒙混過去的。就算把他的屍體藏在路邊,那位男性的家人遲早也會發現,事跡沒多久就會敗露。


    我在腦中思索對策時,遠方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一輛輕型卡車正開過田地的另一頭,是那位男性的朋友嗎?


    我頓時明瞭,結束的時刻已逼近眼前了。


    「你現在立刻跑得遠遠的。」我對她說,「快去一個沒有人類,大家不會排斥你的地方。」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頭垂得低低的,一個勁地抹眼淚。


    「這裏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我不曉得她能理解我的意思幾成,我隻能從那頭灰色長發輕微的搖晃,來判斷她此刻的心境。


    她驀地蹲下來,用手指在地麵上寫字。跟平常一樣毫無章法、醜不啦嘰的幾個字。


    「下次見。」


    我點頭,她轉身跑走了。


    我一回爺爺家,就躡手躡腳從院子溜進房間。家裏靜悄悄的。我回房後,就窩在棉被上,一副整天都待在房裏的模樣,隨手畫些圖打發時間。實在太安靜了,一切祥和到彷佛剛才發生的事隻是一場夢。然而那位男性遭她殺害時的神情,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外頭天色開始轉暗時,家裏忽然喧鬧起來。有好多客人來,我聽到雜亂的腳步聲。以爺爺為首,數名男人闖進我房間。


    「你被附身了嗎!」


    爺爺的語氣既生氣又著急。他像平常一樣要我站起來,觀察倒映在地板上的影子。看起來明明沒什麽特別的變化,村裏那群男人卻都倒抽一口氣。


    「果然沒錯……」爺爺失望的語調令人心驚,「今天村裏有人過世了。有人說看見你出現在亡者附近,你去那裏做什麽?」


    「沒做……什麽……」


    我隻能模糊回應。


    「你太親近『晃晃妖』了。你身上已經寄宿了濃厚的死亡陰影。沒辦法了,我要暫時把你移到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爺爺家後麵有一間倉庫嗎?那裏平時就定期淨化。隻要待在裏麵,死亡就不會繼續糾纏你。」


    爺爺帶我去那間倉庫,環繞在爺爺四周的那群男人,不知為何紛紛避開我。


    爺爺打開倉庫大門,混著黴臭味的潮濕氣息撲麵而來。建築結構是兩層樓,裏麵還有鋪著榻榻米的座位區。


    「在一切結束前,你就乖乖待在這裏。結束後,我會來接你。在那之前,你千萬不能跑出來,可能要花上一天,或是更久……」


    「咦?這麽久?」


    「要看對方的情況。」爺爺說完,便拿起沉重的門閂,「我會在外麵加上門閂。等你可以出來時,你身上的詛咒應該也解除了。」


    「等一下,我都不能出去嗎?」


    「你已經遭到詛咒了。如果講詛咒這個詞你聽不懂,你就把它想成是會傳染給其他人的疾病。為了避免這個病傳染給其他人,隻好委屈你在裏麵待一陣子。」


    換句話說,我要遭到隔離了。


    爺爺雙手搭上門扉,緩緩闔上大門。從外頭斜斜灑進來的潔白月光,逐漸縮成一條細縫。


    「你放心待在這裏等,我們現在就出發去淨化那座山。」


    爺爺露出和煦的微笑這麽說,神情彷佛透著一股即將賭上性命奮戰的決心。


    圍繞在爺爺周圍的那群男人,不知何時都用方巾蒙住自己的雙眼,多半是為了避免看到「晃晃妖」吧。


    沒多久,那群男人的氣息已然遠去。


    我嚐試推開門,但想當然耳,大門絲毫沒有動靜。我隻好打消念頭,回到榻榻米上。


    倉庫中幾乎全黑,幸好還有光線不知道從哪裏透了進來。我爬木製梯子上了看似閣樓的二樓,才發現一扇裝有鐵柵欄的小窗戶。雖說是窗戶,大小卻頂多隻有一個磚頭那麽大,用來采光的。從那裏可以看見夜裏的山景及星空。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


    爺爺究竟打算做什麽呢?我不曉得淨化那座山,具體來說是要做些什麽。


    她已經成功逃走了嗎?


    我百無聊賴地躺在榻榻米上。早知道這裏什麽都沒有,至少該帶素描本進來的。室內沒有時鍾,也不曉得現在幾點了。


    沒多久,夜漸深時,遠處忽然響起敲擊太鼓的聲音,以每十秒一下的節奏規律響起。跟熱鬧喧騰的祭典音樂相比,這個音色帶著肅穆且令人戰栗的儀式色彩。


    我根本睡不著,雙手環抱膝蓋坐在榻榻米上。有個男性村民來倉庫察看情況。一個年輕男人。他打開門,確定我平安無事後,立刻又要走了。


    「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我叫住他,詢問現狀,但他一句話也沒回就關上門,再次上閂。他手中握著用來綁住雙眼的方巾。


    太鼓聲持續響著,山的方向清晰可見點點火光,一整圈篝火環繞著山麓地帶,看起來彌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息。


    那副景象魔幻到令我不禁心生懷疑,也許我從去年暑假起,就一直身陷在一場噩夢裏吧?


    太鼓聲響了一整晚。


    我的心跳也隨著鼓聲逐漸平緩下來。窺視外頭情況,篝火略微朝山頂前進了。


    到了早上,爺爺還是沒有回來。我開始害怕了。我該不會得一直被關在這裏,最後孤零零地死掉吧?村裏該不會規定要讓受詛咒的人自生自滅吧?


    我隻能相信爺爺最後展露的那個微笑了。


    中午過後,那個年輕男人端食物來,托盤上擺著許多飯團。我早就餓昏了,抓起飯團就狼吞虎咽吃起來。沒多久,夜晚再度降臨。太鼓聲依然響徹天際,篝火又更靠近山頂了。等那些火抵達山頂時,一切就會結束了吧?


    第三天,篝火停止前進。


    她現在究竟怎麽樣了?


    而我又會變成怎麽樣?不會真的要在這裏關到死掉為止吧?爺爺當時用生病來打比方,萬一我染上的是無從醫治的傳染病,與外界徹底隔離、丟著不管,不正是最安全的處理方式嗎?


    我內心的恐懼越來越甚。


    第三天深夜,忽然傳來有人拿掉倉庫門閂的聲音。當時我正在二樓窗邊打瞌睡,沒有立刻注意到四周情況的變化。


    直到門外有動靜,我才驚訝地跳起來,探頭朝下方一望,有人正在開門。


    一切終於結束了嗎?


    皎潔月光斜斜射進屋內。


    出現在那裏的是「晃晃妖」──她。


    看起來跟之前碰麵時並無兩樣。


    「你怎麽跑來這裏?」


    我跑近她,小聲詢問,同時窺視外頭的情況,看起來一個人都沒有。別說外麵了,連家裏都沒人在。


    她似乎想說什麽,動了動嘴唇。我趕緊跑回自己的房間,拿來平常用的那本素描本跟鉛筆。


    遞給她,她動手寫字。


    「都是我害的,對不起。」


    她好像認為是自己害我被關在這裏。


    「不是的,你沒有做錯什麽。」


    我望向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依然漆黑而清晰。


    「不過你居然能找到這裏來,半路上沒有遇見別人吧?」


    我發問後,她隻是點頭。難道爺爺他們正在舉行的儀式隻不過承襲傳統的做法,實際上沒有半點效力嗎?


    雖然感激她把我從倉庫裏放出來,但我沒地方可去,看來也隻能先在這裏待到爺爺他們滿意為止吧?


    我得去拿一些食物來,還有幾本書,才有辦法打發時間。結果在爺爺回來前,我還是沒辦法自由行動。


    「謝謝,你幫了我大忙。」我向她道謝,「但看起來還要花上一段時間,事情才會結束。你最好快點逃到安全的地方。」


    她抗拒地搖頭。


    「搖頭也沒用,你要是繼續待在這裏,他們不曉得會怎麽對付你。」


    太鼓聲不知何時業已停歇。回頭一看,篝火正逐漸朝山頂聚攏,漫長的儀式終於要迎向終點了嗎?


    我最好在爺爺到家前回到倉庫裏。


    我去了一趟廚房,她安靜跟在身後。我在黑暗中翻找冷藏室裏的食物,取出不需烹調就能直接吃的火腿及小黃瓜,順手把油豆腐皮遞給她。她當場就大口嚼了起來。裏麵有一罐沒開封的麥茶,我決定一起帶走。


    再回到我房間,把剛剛搜刮來的食物一股腦塞進背包。看樣子儀式應該快結束了,萬一我還得在倉庫裏關上幾天,靠這些就能過活了。準備萬全。


    我背上背包,走出家門,繞過主屋,朝倉庫走去。


    倉庫的門還開著。


    我不自覺停下腳步。


    倉庫前站著那個年輕男人。他正從大門縫隙察看裏麵的情況。想來是因為倉庫門開了,他察覺情況有異就過來看看了。男人戰戰兢兢地窺視裏麵。


    他聽到我的腳步聲,霍然轉向這邊。


    下一刻,他雙眼瞪得老大,發出淒厲的慘叫聲。他看到「晃晃妖」了。他發狂似地搖晃頭部、奔跑,重重撞上倉庫的牆壁,倒在地上。男人摔倒後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手腳不停揮舞,恐怕是他的大腦認定自己正在逃跑,身體沒能跟上現實情況。他如同醉漢似地搖搖晃晃站起身,又立刻跌回地上。


    就不再動彈了。


    我轉向她。看見方才發生的一切,她似乎是最受到驚嚇的那個人。過了片刻,她摀住嘴,渾身發抖,開始無聲啜泣。


    不能繼續待在這裏。


    我心裏隻剩這個念頭。


    「走吧。」


    我拉起她的手就跑,那種觸感簡直像是抓住一團空氣,不可怕,心裏反倒有股驕傲油然而生。


    跟她一起,我跑得比平常還快。在黑夜的月光中全力奔馳,全身舒暢地連懊惱與後悔都拋諸腦後了。隻要逃得遠遠的,肯定能找到一個適合跟她長相廝守的好地方。盛夏晚風沁涼如水,令我不禁萌生這種錯覺。


    身後篝火遍布的那座山已逐漸遠去。我們在山裏不停向前跑,距離暑假待的那個村莊已經非常遙遠了。


    盡管比預定的時間提早了些,就回城市去吧。應該也不是走不到的距離,何況我現在跑得這麽快。


    不過她忽然停下腳步。


    我自然跟著停下來。


    在高聳杉樹林立的山路上。


    「怎麽了?」


    我遞出素描本,她寫字回答。


    「我出不去」


    「出不去?你出不去這個村子嗎?」


    她點點頭。


    定神一看,她身體的灰色似乎變淡了,我幾乎都能透過她看見背後的月亮。


    「你離開出生的地方就會消失嗎?」


    她搖頭。搖頭是代表不對,還是不知道?我無從判斷。


    「那我們就要分開了呢……」


    我說完,她又搖了搖頭。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又放慢速度走了一段山路,她的身體越來越透明。


    「這樣下去你會消失。」


    她低頭看自己的模樣,輕輕點頭。


    又在素描本上寫字。


    「對不起。」


    「為什麽道歉?」


    她沒有回答,隻是忍不住哭了出來。到頭來我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個愛哭鬼流淚,什麽忙都幫不上。


    「我會再拿油豆腐皮來的。」


    我笑著說,她扭捏了好半晌,才點頭。中間還數度抬起手臂擦眼淚。


    「你回村子後要怎麽辦?你有辦法躲起來不被任何人找到嗎?」


    她點頭。


    接著,她緩緩舉起手,指向山路的前方。


    「那裏是村子的出口?」


    她點頭。


    「謝謝,那我走了。」


    她最後一次拿起鉛筆,在素描本寫下:


    「我一直 想變成 人類」


    後麵還接著三個字。


    「下次見」


    那瞬間,不知何處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太鼓聲,聲音出乎意料地接近,而且聽得出聲勢浩大。


    她揮手催促我趕緊離開村子。我甚至來不及收素描本,就頭也不回地往前跑。


    沒多久,山路到了盡頭,我跑上鋪著柏油的國道。


    當然,她沒有跟上來。


    5


    我走了整整半天,才回到自家所在的城市。時間已過正午,熟悉的街道立刻將我拉回日常生活。那一刻,至今發生的一切忽然像是一場蒼白的謊言,而我的影子,也不過是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影。


    後來爸媽痛斥我一頓,還強迫我去醫院檢查,印象中發生了好多事,但我記不清細節,隻知道那年夏天的尾聲爺爺死了。表麵上是病死的,但真相不明。葬禮在那個村莊舉行,我沒有去參加。村民好像要求絕對不得讓我進入村裏。


    其後光陰飛逝,我對那個村子的記憶也日漸淡去,直到今天才終於又想起一切來龍去脈。不──更精確地說,我終於把自己身邊發生的好幾起離奇死亡,跟那段記憶串聯在一起了。


    那個夜晚,她留在村子裏。不過之後,她是不是離開村子來城市找我了?證據就是,她最後留下的那句話是「下次見」。對她而言,那就等同於要再碰麵的約定吧?


    她肯定就是造成我周圍那些人死亡的真凶。


    況且現在回頭細想,那些與我有關的死亡,都有一個令人耿耿於懷的共同之處。


    像是跟我要好的那位高中同學,當時我們正在角逐大學推徵的名額;或者是壓榨我、害我過勞的那個上司,甚至是在雜誌連載上贏過我的漫畫家。


    由於他們的死,我的人生變得稍加順遂。至今我從不曾認為自己是幸運的人,但仔細思考就會發現,在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上,我常因某個人的猝死而獲益。


    想必是她為我做的。


    她一直待在我附近,在關鍵時刻出手幫我。


    可是一想到那些不幸離世的人,我就高興不起來。過世的漫畫家對我從來沒有任何惡意,失去對方的才華也是這個世界的損失。我必須憑實力獲得連載的機會才對。盡管我曾暗自希望對方去死,但那不過是一時在心底泄憤罷了。


    無論有什麽理由,殺人都是不可饒恕的。就算對方是死於一種隻要「一看見就會死去」的詛咒,如果是刻意為之,那就算是一種殺人。


    而她毫無疑問是有意的。倘若再把那些無意間殺害的對象也算進來,譬如哥哥、公寓的鄰居等等,犧牲者的數量就更多了。


    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這麽做是犯罪?


    在她眼中,殺一個人或許就跟摘一朵花沒什麽兩樣。送出那朵花,可以討別人歡心,下次就會想再去找另一朵更能讓對方快樂的花朵。


    那麽她看到別人死去時為什麽會哭呢?


    還不如乾脆笑著殺人,我才能夠認定她就是妖怪。不管是外貌或各方麵言行,她實在都太像人類了,所以我才會一時迷惑,以為她說不定擁有近似於人類的情感。


    殺人是不對的。


    繼續放任不管,未來還會繼續出現其他犧牲者吧?如果跟我越親近就越有可能看到她,那麽最危險的人就是妻子了。對現在的我而言,妻子是最後的希望。我絕對不能失去她。


    我必須要將纏在自己身上的詛咒解開才行。


    再三煩惱之後,我決定去一趟那裏。


    此刻我能做的,或許就是設法讓她回歸原本的土地吧?如果她真的在我四周出沒,那隻要我去那座村子,她應該也會跟著去。


    我坐上車,朝爺爺的村子開去。


    出發時天色還很明亮,抵達村子時卻已幾近黃昏了。光憑記憶開車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跟心力,而且我沒料到村子發展神速,田埂都鋪上了平整的柏油,原本的田地則蓋了一間大型超市。隻不過停車場到處都是空位,可見有些本質或許仍舊沒有改變。


    我在超市買了一大袋油豆腐皮,回到車上,小心翼翼沿著渠道開。當年的小河已不見蹤跡。


    在大時代的洪流裏,就連時光彷若靜止的這個農村也逃不過逐步現代化的命運。說不定她是因為居所被剝奪,遭村民趕出去,才會來找我的。


    在遙遠山脈後方的大片晚霞,色彩十分豔麗。


    我下車,不抱多少希望地沿著渠道向前走。草叢中傳來陣陣蟲鳴。實際回到村子前,我心裏因要麵對恐怖的過往而緊張不已,然而此刻卻有股懷念之情慢慢蘇醒。


    天空逐漸暗下來,黑夜壟罩大地。


    忽然看見正前方的渠道上,有一座熟悉的石橋。


    錯不了,是那座石橋。


    這三十年間,天然小河都成了人工的渠道,沒想到石橋居然能完好無缺地保存下來,真不可思議。或許是考量到整體造景才刻意保留的。


    我站上橋,環顧四周。


    沒錯,就是這片風景。


    我將滿滿一袋油豆腐皮放到一旁,在橋的邊緣坐下來。涼爽微風吹拂,短短一瞬間,蟲鳴靜止了,石橋另一頭的山上出現了動靜。


    她從山的方向慢慢現身。


    她藏身於暗處,全身僵硬,看起來很怕我的模樣。毫無疑問,她正是會讓看見她的人全都死去的「晃晃妖」。不過我的身體並未出現異狀。我害怕得冷汗直冒。


    她的外觀跟以前沒有任何改變。再次見到她,隻覺得她的外貌說不出地詭異,要是在山路上驀地擦身而過,我肯定會嚇到跳起來。我小時候居然有辦法若無其事地跟她相處。


    我拿起裝滿油豆腐皮的袋子,遞向她。


    「要吃嗎?」


    她動也不動。


    我把袋子放回原處,低頭注視著水質混濁的渠道。


    「好久不見了,雖然對你來說可能沒有很久。」雙唇不住顫抖,我還是努力往下講,「我必須先向你道謝。謝謝你,在過去幫我度過了好幾次難關。還有,對不起,我一直沒發現你的存在,我沒想到你居然會來城市找我。」


    她動了一下,似乎是微微點了頭。


    「他們是你殺的吧?」


    她怯怯地點頭。


    她好像以為我在生氣。


    實際上,我也確實為她的行為感到憤怒。不管有什麽理由,殺人都是不對的。能毫不在意地打破這條準則,表示她果然並非人類。


    我一直希望她是人類。


    四周越來越暗,她的身影彷佛要融進黑暗之中。


    「跟你一起度過的那段時光很愉快,不過那些都過去了。我現在必須在人類的世界,遵從人類社會的規則活下去,你懂嗎?要是每次遇到挫折,就去殺了擋路的那個人,那就沒完沒了。那種做法是行不通的。或許你是為了我才下手的,但那些事是不對的。你不懂這一點,就表示你果然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我們不能在一起。」


    說到這裏,我發現自己正在發抖。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內心感慨萬千。我很同情她。一想到她的心情,這些理應坦白的話就變得難以啟齒。


    她像在否認些什麽似地輕輕搖著頭,哭了起來。


    別哭。


    你看起來簡直就像人類一樣,不是嗎?


    「你幫過我好幾次,但是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不可饒恕的。今後,你也打算要在我遇見困難時,靠殺人這種方式來幫助我,對嗎?讓我們結束這一切吧。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沒有你的幫助,我也能設法過下去。所以,請你發誓,你不會再殺人了。還有……不會再出現在我麵前了。」


    她聽懂了嗎?


    如果真的為我著想,就不要再出現了。


    她沉默許久,似乎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在尋找自己的答案。垂著頭,偶爾抹去眼淚,全身不停顫抖。


    最後,她轉過身,背對我朝黑暗緩緩踏出步伐。


    一直到最後,她都像個孩子般不停在哭泣。


    直到那個愛哭鬼的身影徹底消失為止,我都牢牢凝視著那片黑暗。


    她的哭泣聲依然殘留在耳邊。


    這樣一來,一切就結束了。


    這樣就好了。


    我回到公寓後,妻子不見蹤影。


    一直到深夜也沒回來,我打電話去她工作的地方,卻沒有人接。這種情況還是頭一遭。


    該不會……晚了一步?


    我感覺渾身血液倒流,開始在屋裏尋找有沒有什麽物品會透露她的去向。


    我打開搬家時她唯一帶過來的那個包包,裏麵隻塞了一本老舊的素描本。很眼熟的素描本。


    翻開素描本,有我小時候畫的圖。


    素描本最後幾頁幾乎都隻有字,全是些歪七扭八的字跡。


    那個夏天的回憶湧上心頭。


    我趕緊翻開最後一頁,筆跡忽然變得很成熟,寫著:


    「再見。」


    注1:原文是さよなら,在日文中是非常正式的告別用語,隱含著下文所說的從此不會再見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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