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修時也確實加裝了隔熱材料,所以比外觀看起來暖和喔!」


    後藤夫婦是照羽尻高中的宿舍舍監,後藤太太向有人做著說明。


    「這裏原本是一家建築公司的辦公室。」


    據說建築公司倒閉後,就一直呈現空屋狀態,後來被教育委員會翻修成宿舍。


    叔叔已經離開小島,有人總不能獨自住在提供給診所醫生居住的住宅,所以隻有搬進宿舍這條路可選。


    宿舍比有人想像中的來得先進。提供給學生住宿的七間房間全是個人房,也有wi-fi可使用。男、女生的居住空間完全被隔開來,分別位在一樓和二樓。一樓是女生和後藤夫婦的房間,二樓則是男生的房間。浴室和廁所也是男女生分開來,廁所還采用了免治馬桶。從玄關到一樓的餐廳和聊天室屬於男女共用的空間,而室內規定一律要穿上室內拖。


    宿舍每日供應三餐,餐點由聽說在當起舍監之前曾經營過民宿的後藤夫婦負責烹飪。住宿生隻有在星期天必須各自煮飯,而宿舍裏也設有廚房和冰箱等設備可供住宿生自由使用。據說宿舍也允許住宿生在自己房間裏放置小型冰箱。


    住宿費每個月四萬圓,十一月到四月必須另外支付八千圓的燈油費,後藤夫婦告訴有人叔叔在辦理手續時,已經一次付清今年度的所有費用。


    「是說,川嶋醫生怎麽會這麽突然呢?除非事態嚴重,否則他不是那種會輕易離開島上的人啊。」


    「有人,你沒聽說什麽嗎?」


    後藤夫婦詢問了有人,但有人也隻能搖搖頭。


    隔著二樓的走廊有三間靠海、兩間靠馬路的房間,有人被分配到靠海房間的正中間一間。陽學長住在靠近最裏麵的隔壁房間,至於其他房間,不用說也知道是空房。


    雙層玻璃窗的另一端,可看見大海和北海道本島,靠近宿舍一點的位置還可以勉強看到之前開心放煙火的地方。雖然野呂旅館就在那旁邊,但因為角度關係,所以看不見野呂旅館。


    除了日常用品之外,有人還從與叔叔同住的住處搬來電視、棉被以及原本放在叔叔書房裏的電腦。雖然隻搬來這麽點東西,但因為房間裏本來就設有暖爐和書桌,使得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瞬間顯得狹窄。


    可能是早已預想到接下來會由有人使用,叔叔的電腦已經被恢複成原始設定。電腦裏也沒有任何像是日記的紀錄,可以讓有人知道叔叔為什麽會突然離開小島。


    島民隻要一看見有人,都想詢問叔叔離開小島的原因,但最想知道原因的其實是有人本人。


    不過,有人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叔叔離開小島的隔兩天後,哥哥和人傳來line的訊息。


    『雅彥叔叔在東京住院做了檢查。』


    『你之前有沒有察覺到什麽?』


    有人當然是再意外不過了,他渾然不知叔叔的健康狀況差到必須住院接受檢查。有人拚命在記憶裏尋找蛛絲馬跡,但怎麽回想都覺得叔叔的生活過得正常。不過,這陣子沒有太多叔叔的身影好讓有人回想也是事實。從開始上學,在水產實習課時絞盡腦汁,到放暑假後用功讀書、去誠家幫忙、騎腳踏車環島,這些事情占去有人大多的時間。接著,突如其來的失戀。有人的世界宛如走在路上時突然被從暗處衝出來的暴衝砂石車輾過一般完全走樣,與叔叔的交談也必然減少了。


    不過,被和人這麽一問,有人想起叔叔的食欲似乎沒有以前好。叔叔有時吃飯的速度變慢,有時沒吃完飯,有時早餐隻烤有人一人份的吐司。


    有人也看到過叔叔從診所的廁所走出來時,一臉嚴肅的表情。有人還聽過幾次叔叔在睡覺時發出呻吟聲。叔叔之前在洗臉盆前麵探出頭照鏡子,搞不好是在確認眼睛有沒有出現黃疸現象。


    以整體來看,會覺得隻是「微小程度的異常」,即使是一個健康的人,有時也會出現那些狀況。


    然而,發生在叔叔身上的,是「真正的異常」。


    短期之間,每周兩天會有臨時醫師從北海道本島來到島上進行半天的診療,但島上還是彌漫著一股不平穩的氣氛。


    離島沒有醫生。有人切身感受到這個事實讓島民有多麽地不安。


    每個人都引頸期盼著叔叔回到島上。宿舍的餐廳牆上掛著和叔叔家裏一樣的月曆,有人看著月曆從得知叔叔住院做檢查的日期開始算日子。應該一星期就可以做完檢查吧。假設在那之後必須接受治療的話,恐怕要做好叔叔可能將近一個月都回不來的心理準備。有人對自己說:「等叔叔回來後,就離開宿舍再跟叔叔一起住,這次我一定會聽柏木先生說的話,盡量幫忙分擔家事。」


    現在換成了桃花、陽學長和有人一起圍在餐桌前。後藤夫婦有時也會一起用餐。餐點的配菜種類豐富又好吃,也為了符合高中生的口味做了精心調整。在叔叔家的餐桌上沒機會看到的漢堡排、薑汁燒肉、炸雞等料理,會和魚類料理輪替供應。


    後藤夫婦的為人親切、健談又樂於照顧人,換句話說就是愛管閑事。舉個例子好了,有人住進宿舍沒多久的某天晚餐時間,後藤太太在餐桌上丟出這樣的話題:


    「小陽,你拒絕小涼真是太可惜了。那麽好的女孩應該娶來當老婆的。」


    姑且不論後藤夫婦怎麽會知道陽學長和涼學姊的事情,居然在用餐場合丟出如此敏感的話題,讓有人不知道有多麽尷尬。麵對這樣的狀況,就算發起脾氣或覺得難堪而離席也不足為奇,但陽學長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停下筷子無力地垂著頭。除此之外,有人也被桃花的態度嚇了一跳。桃花態度堅決地提出抗議說:「涼學姊已經完全不在意這件事了,阿姨,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桃花平常話不多,這一幕讓有人看到她不為人知的另一麵。


    有人就這樣過起宿舍生活,與陽學長和桃花之間也稍微拉近了距離。


    另外,有人也得知陽學長一個秘密。陽學長飯後都會吃藥,除了一般的藥丸之外,早餐後還會服用透明的藥水。陽學長似乎很討厭喝那藥水。吃早餐時他總是拖拖拉拉地吃到隻剩下他一人。看來陽學長應該是不想被人看見喝藥水時的模樣。有一次有人忘了智慧手機在餐桌上,於是走回去拿,結果看見陽學長把當天分量的藥水倒進水槽裏。發現被有人撞見案發現場後,陽學長一副放棄掙紮的模樣仰頭看向天花板,跟著雙手合掌地朝向有人說:「拜托別跟後藤先生和他太太說。」


    「這藥水很難喝。每次一喝就會開始不舒服。」


    「這樣不就本末倒置了?不過,既然醫生開了藥,不是應該要服用比較好嗎?」有人篤信叔叔不可能胡亂開立處方而開口說道。「就是因為沒有服藥,角嘴海雀歸巢那天你才會暈倒,不是嗎?難得叔叔幫你開了藥,怎麽跟小孩子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被有人說中了事實,陽學長沉默不語。陽學長甩了涼學姊,還讓叔叔白費勞力,給了陽學長一擊讓有人心生一股淡淡的滿足感。在那同時,有人也對心生滿足感的自己感到厭惡。他自知是為了消除這陣子的生活劇變所累積的壓力,才會遷怒於陽學長。


    有人第一天上課時和誠起了爭執,後來因為誠主動來道歉,所以得以小事化無,但現在對象換成是陽學長,想要小事化無似乎沒那麽容易。明明如此,卻又住在同一個屋頂下。這天,有人等待陽學長來搭腔等了一整天,但陽學長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有人洗好澡回到房間歎了口氣時,收到line的訊息。


    『你們學校二年級有沒有一個成績超好的學生?』


    和人傳來了訊息。有人很納悶和人怎麽會突然這麽問,於是回覆了訊息。


    『二年級隻有兩個學生。怎麽會突然問這個?』


    『有個照羽尻高中的學生參加模擬考,考出來的成績名列前茅。我的家教學生也參加了模擬考。』


    和人還傳來擷取該部分內容的照片。那是由大型補習班在暑假期間主辦的模擬考。確實有一名就讀照羽尻高中的在學高中生,其理科綜合成績的偏差值(注10)落在69?7的位置。


    有人感到驚訝不已。在如此偏僻的離島高中裏,竟然有學生能夠在全國模擬考考出名列前茅的成績!這個學生八成是陽學長。暑假時涼學姊離開過小島,但她隻是去旭川玩而已,而陽學長是一直待在老家。


    與其說是想找機會搭話,其實有人純粹是想問出真偽,於是一手拿著智慧手機,去到陽學長的房門前。陽學長打開房門,有人看見他手拿平板電腦,隻戴著一邊的耳機。


    「學長,你看這個。」


    有人出示照片後,陽學長歪著頭說:「那照片怎麽了?」有人看見平板電腦的螢幕顯示著某種課堂的畫麵。


    原來陽學長善用著宿舍的wi-fi,在離島接受大型補習班的線上教學。「你以前說過在這種環境下,不可能當得了醫生。」有人立刻想到陽學長是在指有人第一天上學就和誠起爭執時的發言。「不過,事實上是有手段可以學習的。但不敢保證能不能學習到可以考上醫藥大學或醫學係的程度就是了。而且,線上學習也要看個人的意誌力強不強。」


    陽學長如往常般以平淡的口吻說道,不但沒有表現出炫耀自我成績的態度,還一副不曾被有人攻擊到說不出話來的模樣。


    有人在自己的房間瀏覽了陽學長接受線上教學的補習班網站,並且發現有針對報考醫學係學生的課程。不知道這課程有沒有線上教學?明明隻要稍微滑動一下畫麵,就可以解開這個小小的疑問,有人卻讓畫麵一直停留不動。假設有線上教學好了,那要怎麽做?要在小島上接受線上教學嗎?要在這裏繼續追求過去的夢想嗎?有人不禁覺得那麽做隻會白白浪費時間,讓自己更加空虛。


    有人也想不透陽學長明明選擇來到離島,卻認真讀書準備應考的意義何在?透過采訪內容,已經得知陽學長是「因為想聽看看崖海鴉的叫聲」而來到照羽尻島,對於未來的展望則是「想要繼續升學從事海鳥的研究」。可是,隻要等到成為研究員,想要聽多久叫聲想必都不成問題。既然如此,一般都會優先考量眼前的升學問題才對。就上補習班加強學習這點來說,也是選擇待在劄幌會好過離島許多。


    陽學長是依自己的想法而選擇就讀照羽尻高中,但這般積極態度的背後,時而會給人一種有哪裏不太對勁的感覺。如果這樣還硬說沒有特殊原因,實在說不過去。


    桃花也隱瞞著過去。接受采訪時,她也是含糊其辭。


    宿舍是有特殊原因之非島民組學生的避難小屋。


    話雖如此,但有人也沒打算抱著同病相憐的心態和兩人拉近距離。有人一直認為自己的過去才是最悲慘的。再說,反正等叔叔回來後,有人也會搬出宿舍。他早已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為大病初愈的叔叔,幫忙分擔家事。


    然而,有人接到了粉碎這般決心的消息。


    那時剛進入十月份,叔叔離開小島都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晚餐前,有人的智慧手機顯示出來電通知。來電號碼是哥哥的手機。哥哥不是傳line訊息的舉動讓有人的內心掀起一陣波瀾。


    有人滑動話筒圖示接起電話。停頓一秒鍾後,傳來哥哥的聲音。許久沒聽到的哥哥聲音顯得十分緊急。


    『有人,你冷靜聽我說。你現在馬上回來,叔叔病危了。』


    *


    在渡船上,有人忍不住心想:「這是一場意外嗎?」


    接到病危通知後,有人的內心劇烈動搖。有人立刻向後藤夫婦做了說明,晚餐也沒吃就收拾起行李。「最後一班渡船已經開走了,現在也隻能等明天再搭頭班渡船,你還是吃點東西吧!」有人回絕了後藤夫婦的勸說。內心的動搖使得有人反胃。


    時針即將跨過午夜十二點時,哥哥再次來電。


    這次是通知叔叔的死訊。


    隔天早上,有人吃了一些後藤夫婦為他準備的鹹粥後,讓後藤先生送到港口,搭上當天的頭班渡船。「有人,你跟學校請假要去哪裏啊?」大家似乎還不知道叔叔的死訊,在港口的大人們紛紛這麽詢問有人。有人沒有回答,但送有人到港口的後藤先生壓低聲音替他做出回應。


    來小島時叔叔給有人吃過暈船藥,有人吃了同一款暈船藥,但毫無睡意。可能是聽到從後藤先生口中走漏的消息,幾個準備去北海道本島的島民來到有人的身旁,搭腔說:「真沒想到會這麽嚴重。」「不要太沮喪,要加油喔!」當中還有島民體恤著有人的心情,流了眼淚。


    對於島民們的搭腔話語,有人連好好回答都有困難。有人已經分不清楚東南西北,他眼前的景象在晃動,整個人很不舒服。


    有人照著前往小島時的路徑反著走,最後在傍晚時分抵達羽田機場。和人來到機場迎接有人。久違的哥哥說一句「歡迎回來」後,輕輕拍了拍有人的肩膀。


    「我們去買守靈時要穿的西裝。」


    哥哥一開始用著若無其事的語調說話,但後來聲音變得哽咽。有人聽了後,眼睛四周瞬間發燙起來。


    有人一直深信自己和叔叔的關係,絕對比和人和叔叔的關係來得親密。有人一直認為和人不像他一直期望能夠變成像叔叔那樣,和人根本沒有想變成什麽樣的明確未來願景,他隻是為了繼承父業才去念醫學院。


    這是有人第一次聽見和人的聲音如此哽咽。有人低著頭,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回應一聲:「嗯。」


    有人穿上在西裝連鎖店買來的大量製造黑色西裝和鞋子,參加了叔叔的守靈和喪禮。隻有親屬參加了喪禮儀式。聽說是叔叔強烈提出這樣的要求。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叔叔的友人到訪殯儀館,表示希望可以參加喪禮。聽說也有來自照羽尻島的請求。


    有人沒有詢問以驚人速度奪走叔叔性命的正式病名是什麽。不過,從大人們之間的交談,有人得知是預後(注11)極差的癌症,也得知叔叔一直忍著身體不適,在島上努力撐到極限。


    叔叔躺在被白花包圍的棺材裏,和離開小島的那天比起來,叔叔的臉沒有消瘦太多。那些麵容會變成像皮包骨一樣的人,都是受過一定程度的長期病魔折磨,而叔叔連被折磨成皮包骨的時間也沒有。不過,看見皮膚呈現焦糖色澤、感覺不到生氣的質感,有人倒抽了一口氣。


    如果要概略性形容有人的心情,應該還是那句常見的「難以置信」。然而,這個「難以置信」的情緒當中,包含了各種構成要素。混亂、悲傷、無處宣泄的憤怒、無力感。為什麽叔叔會是這種遭遇?那個和有人一起吃飯、還幫有人做便當、要有人擦拭診所的觀葉植物的葉子、為了島民的健康著想而在周末也不鬆懈地閱讀文獻來製作海報、為島民全心全意付出的叔叔,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再也不會開口說話、再也不會動了。有人說什麽也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


    「雅彥的病情應該是就算出現不適症狀後開始接受痛苦治療,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一年。我想他自己也明白這點,才會選擇至少要身為醫師提供診療行為直到極限到來。」


    負責主持喪事的有人父親,在守靈那晚致詞時這麽說過。在守靈儀式結束後的用餐時間,有人父親也這麽說過:


    「要不是身在離島那樣的環境,應該有機會做些什麽挽救。」


    如果是在城市服務的醫生,就有機會能夠在設備完善的設施接受定期檢查時,早期發現病情。如果早期發現病情,就不會死得這麽快——有人如此解讀了父親的發言。


    在周末進行守靈和告別式之後,叔叔的骨灰被帶到了有人家中。為了能夠進行到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有人父親在和室設了小小的祭壇,祭壇上放著叔叔的骨灰和遺照,也供奉了糕點、水果和鮮花等供品。


    包括幸子伯母在內的幾個親戚,也一起來到有人家中。叔叔突如其來的離世讓所有親戚都受到打擊,但隨著一連串的儀式進行,親戚們的對話也開始夾雜起閑聊話題。


    「有人,你和雅彥一起去了照羽尻島,對吧?」


    有人明明已經盡量讓自己不顯眼地縮著身子待在親戚聚集的客廳角落,話題的矛頭還是指向了他。比出矛頭的人就是愛聽流言蜚語的幸子伯母。


    「那裏是一個很小的離島吧?我記得你們一起住,對不對?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啊?」


    因為和叔叔一起生活過,有人被問了一大堆像是有沒有生病的徵兆、生活狀況等問題。得到足夠的答案後,幸子伯母的好奇心開始轉移,在意起在東京輟學的有人,不知在離島度過什麽樣的高中生活?


    「真沒想到那樣的小島也會有高中。聽說是雅彥幫忙牽線,讓你去念那所高中的吧?那裏有多少學生?二十個人左右嗎?」


    「我說話可能直接一點,但真的很久沒看到有人了。」


    「他今年過年也一直待在房間裏啊。」


    有人曾是家裏蹲的事實,像理所當然的一樣被提起,有人恨不得一溜煙地逃回自己的房間。


    「雅彥現在也走了,你沒打算回來東京嗎?」幸子伯母越說越溜,才問完上個問題,下個問題立刻接上。「就是以課業來說,在離島也沒辦法好好讀書吧?如果考慮到要升大學,還是回來比較……」


    「伯母,有人的學校有非常優秀的學長喔!比我的家教學生不知道優秀多少倍。」


    和人伸出了援手。幸子伯母一臉訝異的表情。


    「真的嗎?在偏僻小島的高中讀書?」


    「對方好像是透過補習班的線上教學在學習。有人,對吧?」


    有人點了點頭。有人萬萬沒料到陽學長會在這時成為他的救世主。話雖如此,但對於就讀離島的高中能夠提升學力這點,不限於幸子伯母,在場所有親戚都抱持懷疑的態度。


    「我是不知道那個學生的狀況,但一般來說都會比較不利吧。」


    「有什麽特別課程嗎?像是為了應考的輔導課之類的。」


    特別課程是學習鄉土的照羽尻學和水產實習——有人沒有這麽說出口。在特別課程的水產實習時製作出來的海膽奶油義大利麵醬,帶給了有人名為「莫大自信」的光輝,有人有種預感如果在這些親戚麵前說出細節,難得的光輝將會瞬間變得黯淡。


    「有什麽就讀那所學校才有的好處嗎?有推薦入學名額之類的。」


    ——那些都是隻有在這裏才能夠擁有,而且是具有價值的特別體驗。


    ——我決定來小島是正確的選擇。或許在學業上沒辦法像在東京那樣,但人生路上應該有比學業更重要的東西。


    有人想起接受赤羽采訪時的回答內容,誠的父親的那句話也同時刺進了心頭。


    ——在采訪時說得出好孩子會說的話,但在父母親麵前卻說不出口,或許就表示你的海麵還在刮大風下大雨。


    有人還是什麽也沒回答,低著頭往廁所走去。上完廁所後有人也沒有回到客廳,他走上二樓關進自己的房間裏。


    有人去了小島後,母親幫他打掃過房間。房間裏收拾得比家裏蹲當時整齊乾淨,有人穿著西裝就這麽往床上坐,跟著讓上半身側躺下來。


    過年時的情節重新上演。有人不願意被問東問西而逃離親戚,不肯踏出安全地帶。


    為什麽暑假時不願意回東京?為什麽會覺得自己沒辦法抬頭挺胸地在父母麵前,說出對赤羽做出的相同發言?有人下定決心,決定獨自靜下心來思考這些以前試圖思考時,腦袋就會自動停止轉動的題目。方才成為關注焦點時,有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人回想起赤羽等人離開去吃午餐時,腦中浮現過什麽想法。


    不願意被瞧不起。


    沒錯,有人那時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小島和學校認同了有人,有人有預感如果否定了小島和學校,自身的價值也會隨之被否定,然後就像氣球一樣慢慢消氣,最終消失不見。


    有人之所以會大力讚揚小島和學校,全是為了自己。如果不把小島和學校說成是特別的地方,有人這個隻能待在那裏、隻有在那裏才有機會被認同的存在將會變得更加難堪。若是回到東京,有人將會看見自己真正覺得耀眼的存在,比方說念醫藥大學的哥哥,所以有人不願意回東京。


    那些是為了欺騙自己而有的發言。


    思考出答案後,有人為自己的窩囊感到全身無力。難怪腦袋會自動停止轉動。因為有人根本不想正視這個事實。然而,有人的內心深處其實早已察覺到事實。


    地獄深淵終究是地獄深淵。


    這麽承認事實後,有人覺得像是從夢中醒了過來。


    有人在小島生活了將近半年,到頭來還是什麽也沒有改變。有人頓時覺得一切都顯得愚蠢,包括他曾經因為義大利麵醬一事被誇獎而得意洋洋,還有曾經度過為了趕上進度而勤奮讀書、幫忙解延繩的結而弄得滿手是傷的暑假,以及五人一起放煙火的那個晚上,甚至對涼學姊的愛慕之情也是。


    反正不會有改變,不用勉強再去小島也無所謂了吧?隻要在自己的房間裏停住時光什麽也不做,就不會失敗也不會受傷。反正未來早就在那天消失不見了。


    如果就這麽留在東京,不知道誠會怎麽想?涼學姊、桃花、陽學長、島上的人們也會像樓下的親戚們一樣,抓住有人不在場這點而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嗎?還是……


    有人望著智慧手機的螢幕。有人沒有和誠他們交換line。因為平常太多時間都在一起,所以不會覺得需要靠社群網路服務來維係關係。不過,有人告知過手機號碼。四人都發來了簡訊。


    『老爸昨天和今天都被刺到手。老媽都哭了。不過,最難受的應該是你吧。』


    『有人,好好大哭一場吧!哭一哭心情會比較舒暢的。你不用刻意強顏歡笑喔!溫差很大,小心不要感冒喔!』


    『雖然我沒什麽機會跟醫生說過話,但衷心希望他能夠得到安息。』


    『請節哀順變。我受過醫生很多照顧,不能參加他的喪禮深感遺憾。』


    如果不離開這裏,有人將不會再跟四人見到麵。有人在手機螢幕上一張一張顯示出在水產加工設施裏拍攝的照片,並一一從喜好項目移除。螢幕上出現當初做過裁切、隻有有人和涼學姊兩人的照片。有人為自己曾經興奮地做出這種事情感到羞恥。當初有人在寒氣森森的地獄深淵感受到微弱的熱度,而覺得會出現什麽變化,但那想必隻是錯覺。


    有人在智慧手機螢幕上的成排圖示當中,找到令人懷念的應用程式。那是之前沒能夠過關而一直置之不理的逃脫遊戲。有人啟動了許久沒玩的逃脫遊戲。


    有人玩了一會兒時間,但毫無進展,一點靈感也沒有。


    有人心想果然還是沒有改變,這明明一點也不好笑,乾笑聲卻從他的嘴裏溜了出來。


    有人把智慧手機放在枕頭邊後,閉上了眼睛。


    這時,樓下的室內電話響了。


    有人猜想應該是有什麽人得知叔叔的死訊而打電話來吧。有人的父親在今天的早報刊登了告知在亡者的遺誌下,僅限親屬參加喪禮的死亡宣告。


    上樓的腳步聲傳來,不知誰敲了有人的房門。


    『有人,你的電話。』


    門外傳來哥哥的聲音,有人一臉錯愕。有人不明白怎麽會是找他的電話?有人根本沒有朋友會打電話來家裏找啊?然而,更令人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頭。


    『是道下同學打來的。』


    *


    「有沒有被我嚇到?」


    道下的話語有一、兩個發音不是那麽清楚,但不至於到聽不懂意思的程度。


    「……有。」


    之前同處一間教室的短暫期間裏,除了打招呼之外,有人和道下不曾有過更多的交談。有人用吸管戳著大杯摩卡可可碎片星冰樂最上頭的鮮奶油。


    「你怎麽會打電話給我?」


    道下點了中杯的焦糖星冰樂。


    「幫我做言語複健的醫生認識你叔叔。早報也有報出來,所以我就想你應該有回來。」


    「言語複健」的字眼化為像海膽一樣長滿刺的形狀,朝向有人的心頭刺過來。有人不敢直視道下的臉。原本卷成完美漩渦狀的鮮奶油漸漸變形。


    「……你會說我有回來,就表示你也知道我現在住在哪裏啊?」


    「你爸媽到現在還是隻要遇到什麽節日,就會送東西到我們家來,還會為之前的事情表示歉意。我一直跟他們說是我自己不小心,請他們不要那麽介意。」


    有人不知道父母親持續在向道下表達歉意。


    「他們也會附上信件給我。信裏麵有提到你在照羽尻島的高中念書。我記得是今年收到中元節禮品時知道的(注12)。」


    有人停下把弄吸管的動作,道下則是反過來喝了一口焦糖星冰樂。


    有人和道下兩人來到位在荻窪(注13)的星巴克。


    道下在電話中詢問有人能不能現在出來見個麵,有人聽了後驚嚇過度,甚至擔心起會嚇得頭發脫落。還有一點,有人並不想與道下見麵。隻是,有人對道下感到歉疚。那天之後,有人就不曾和道下見過麵,他沒有親口向道下致歉。


    最後,兩人約好在荻窪的捷運站會合,於是有人換上便服出了門。


    道下先抵達會合地點,也先發現有人的出現。看見有個少女朝向這方高舉著手時,有人沒能一眼就看出對方是道下。道下身穿洋裝,外麵套上牛仔夾克,她的臉比有人記憶中的還要漂亮。道下的雙唇輪廓很好看,也上了淡妝。有人忽然想起那天道下的門牙裝著矯正器。道下綁著公主頭的長發輕輕搖曳,往來行人的目光隨之被她吸引。


    國中時,是一個名為上原的女同學最受男生喜愛,但以現在的道下容姿來說,肯定會比上原更受男生喜愛。


    正因為有著美麗的容姿,使得部分發音不清晰的小傷變成像致命傷一樣。道下會因為這個致命傷而變得顯眼,人們會心想:「要不是這樣她就完美無缺了。」


    明明如此,道下卻是不管開口說什麽都顯得毫無遲疑。


    「聽說高中部要新設醫學係專攻課程。其實我以前就聽到小道消息說有可能會設立。明年度會正式開始。你知道這件事嗎?」


    有人沉默地搖了搖頭,心想:「我怎麽可能會知道。」


    「你以後想當醫生,對吧?雖然我們隻同班過一小段時間,但我還記得的。我記得那天男同學們也在聊這個話題。」


    道下的記憶力真是好。如道下所說,去體育館之前,有人和班上的男同學有過那樣的對話。


    到了現在,有人想像得到那個男同學當時肯定在心裏冷笑。


    有人用吸管胡亂攪拌被他戳得倒塌變形的鮮奶油。


    「你是一開始就會全部攪在一起來喝的那一派啊?」道下舉高自己的杯子。「星冰樂真的很好喝喔!」


    在照羽尻島喝不到星冰樂。涼學姊和誠搞不好不曾喝過星冰樂。


    「我不能喝你喝的那個摩卡可可碎片星冰樂。因為裏麵的原料有小麥成分。」道下喝了一口星冰樂後,繼續說:「焦糖星冰樂的原料是牛奶和大豆,這個就沒問題。我最愛喝焦糖口味了!」


    有人低下頭,把雙手放在膝蓋上。


    一定要道歉。如果不趁現在順勢道歉,將會錯過機會。有人這麽告訴自己,並緊緊握住拳頭,連指甲都陷入掌心裏。


    「……對不起。」


    「你在說什麽?」


    「那天……都是因為我太多事……」


    有人感覺到喉嚨緊縮,說到一半停了下來。有人不停乾咳試圖放鬆喉嚨,但就是無法如願。有人的眼角漸漸發熱。


    「都是……我害的。我什麽都不懂……就強出風頭。」有人的頭越垂越低,下巴都快要碰上胸口。「害、害得你受到無可挽救的傷害……」


    像是刻意要讓人聽見似的,一聲大大的歎息聲往桌麵落下。


    「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這樣?」雖然不明顯,但聽得出來道下的聲音帶著些微怒氣。「那時候你率先直奔過來救我,我是心存感激的。對於這點,我根本就沒有在生氣。真是奇怪,這件事我已經透過我爸媽說了很多遍啊。你都沒聽說嗎?過失最大的人是我自己。我已經夠大年紀,本來就該要懂得自我管理。」


    有人不敢抬起頭。道下說了一大串話的這段時間,有人忍不住數起道下說了有多少個不自然的發音。


    「欸,你有沒有在聽啊?」道下的纖細手指敲了敲桌麵。「我之所以會想要跟你見麵,是因為我想要親自為那天的事跟你道謝。」


    有人感覺到全世界彷佛停止了轉動。道下反覆說:


    「你有沒有在聽?我是想跟你道謝、為那天的事跟你道謝。我說什麽也想見你一麵,所以打了電話給你。」


    「……道謝?」


    「是啊!女同學們都站得遠遠的,一副覺得很惡心的表情看著我的時候,我看見你跑了過來。那時候看我那個樣子,隻有你願意接近我。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你肯定不知道的。就是因為不知道,你才會跟我道歉。不過,我是真的很開心。」


    「可是……我不知道你是在指腎上腺素筆,老師和我爸也罵了我……」


    「你會不知道我是在指腎上腺素筆,也是沒辦法的事。那時我也才剛轉學過來沒多久。當初如果大家都知道我的體質,或許狀況就不同了。有老師罵你?誰?導師嗎?什麽時候?」


    「導師……在等救護車來的時候。我被大罵。」


    「好意外喔!老師他有來醫院探望過我,但我沒有感覺到他在生你氣啊!你說是在等救護車的時候,老師有可能隻是太心急了而已。遇到緊急狀況時,很多人的嗓門都會變大,不是嗎?」


    被道下這麽一說,有人也覺得好像是那麽回事。然而,有人極度不願意回想那天的事情。看見有人一直垂著頭不動,道下加重手指的力道敲打桌麵。


    「我很生氣耶!」


    有人抖了一下肩膀,眼前的星冰樂裏的吸管也跟著滾動了一下。


    「當然了,我不是在氣那天的事。是剛剛才發生的事情讓我覺得火大。」


    有人保持麵向下方的姿勢,膽顫心驚地隻抬高視線偷看道下。


    道下的目光如釘子般刺來,像是打算把縮成一團的有人直接釘在原地。


    「我是在生氣你擅自決定了我的人生。」


    「……我沒有……」


    道下沒有給有人辯解的機會。


    「你有。你剛剛不是說了嗎?你說無可挽救的傷害。我剛剛忍不住打斷你的話,你是打算說『害你受到無可挽救的傷害,我真的很抱歉』對吧?我是說在合理推測之下。」


    道下的推測完全正確,有人隻能點點頭。道下又歎了口氣,跟著叼住焦糖星冰樂的吸管前端,噘著嘴巴喝了一口。


    「川嶋同學,你從那天之後就沒再去上學,對吧?正確來說,應該是隔一天你有上學,但後來提早離開,在那之後就一直關在房間裏。這些我都聽說了。你爸媽第一次來致歉時,跟我說的。」


    道下的語調沒有變得激動,但也沒有特別壓低聲音。「關在房間裏」五個字深深紮入有人的心頭,四周的目光也緊接在後地化為尖刺一一射來。以如坐針氈來形容有人此刻的狀態再貼切不過了。然而。道下完全沒有顧及有人的感受。


    「我有去上學。坦白說,挺難熬的。一開始,大家的臉上都寫著『那個在體育館變得很惡心的模樣暈倒過去的同學來了』。大家想必都不想看到那樣的畫麵。我懂的。我也不想被人看見那模樣。不僅如此,跟現在比起來,我那時候說話根本就說不清楚。因為這樣,讓大家覺得更惡心。可是,我還是每天都去上學。我沒有提早離開,也沒有默不吭聲,更沒有關在房間裏。嗬嗬,真是好笑。」


    有人抬起頭。道下抬高有著美麗曲線的下巴,臉上浮現帶著挑釁意味的微笑。


    「我心裏在想如果你一直因為那天的事而走不出來,就一定要跟你說我其實是心存感激。不過,來到這裏後,我發現有更想說的話。我要說了喔?」


    道下的臉上雖然帶著微笑,但眼底冒出熊熊怒火。


    「不要把我跟你混為一談。不要硬把我拉進去當你的所謂無可挽救的同伴。或許你覺得那天改變了你的人生,所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你會說無可挽救,就表示你認為那天害得你永遠失去隻要正常過日子下去就能夠得到的未來。你也深信我的言語障礙會拖累我一輩子,對吧?很抱歉,事實跟你想的不一樣。我沒有軟弱到會因為這種事情,就頹廢失誌到讓自己的人生走樣。」


    道下讓看似柔軟的臉頰凹陷下去,一口氣喝光焦糖星冰樂後,發出「咚」的一聲把空杯放回桌上。


    「我每天都好好地在過日子,也有很多想挑戰的事情。我沒有一絲一毫覺得自己沒救了的想法。可是,你卻妄下斷言認定我也跟你一樣失去了未來。這樣的態度非常失禮,簡直就是把我當成了死人。你可不可以不要擅自宣判別人死刑?」


    店裏的客人都在看有人,道下也是。目光從四麵八方射來,就好像光芒聚集到放大鏡一樣。聚集過來的光芒發出滋滋聲響,在有人的身上燒了起來。有人的身體被燒破一個洞,使得一直緊纏住有人的思緒不放的核心部位暴露出來。


    ——根本沒有未來。


    有人一直抱著這樣的想法,這確實跟已經死了沒什麽兩樣。


    「你想要妄下斷言沒問題,但拜托放在你自己身上就好。我可沒有那麽多空閑時間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在被道下的氣勢壓倒之下,有人問了一個問題:


    「……你有想過未來要做什麽之類的嗎?」


    「我從小就一直想當同步口譯員。我以前在紐約時讀了米原萬裏(注14)的散文,在那之後就沒有改變過夢想。」


    同步口譯員。那是必須靠嘴巴說話的工作。部分發音不清晰的問題要怎麽解決?有人這麽替道下擔心著,但道下依舊抬頭挺胸麵向前方。


    「沒有人要求我,是我自己想當同步口譯員,我當然不可以退縮。雖然有部分發音不清晰會帶來阻礙,但我相信我的動力會勝過阻礙。」


    沒想到道下是一個如此堅強的女生。道下轉學進來後有人還沒有好好跟她接觸過,就迎接了那天。的確,有人明明沒有完全掌握道下的為人,卻擅自認定道下也跟著他一起被奪走了未來。


    「我來猜猜看好不好?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後麵好像有幾個人在你家。應該是有親戚聚集到你家吧?畢竟那時候剛辦完告別式。然後,電話被保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也就是說,你沒有跟親戚聚在一起,而是在自己的房間裏。對不對?」


    有人點頭回應後,道下不帶一絲情緒地說:「我就知道。」


    「你又要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嗎?看起來應該是吧。感覺上你什麽都沒變。至少我現在看到的你就是如此。」


    道下的話語化為尖銳的矛頭,一一刺中有人的懦弱部位。


    「那樣應該也很適合你吧。反正我看你也不可能當得了醫生。」


    道下端著自己的托盤站起身子。


    「我本來是打算隻要來跟你道謝就好。因為我是真的打從心裏很感謝你。不過,我實在被氣到忍不住改變了念頭。對不起喔!我們等著看吧!十年後我會當上同步口譯員給你看。說什麽受到無可挽救的傷害,就自己在那邊沮喪氣餒的你,到時候搞不好還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吧!」


    最後,道下露出整齊的潔白牙齒笑著說一句:「那就這樣囉!」便轉過身子。道下的模樣瀟灑得讓有人啞口無言。道下穿著牛仔夾克的背影直挺,頭也不回地麵向前方直直走去。道下越走越遠,很快地便消失了蹤影。


    被留在原地的有人有著痛切的感受。


    有人還以為道下跟他一起失去了未來,沒想到兩人之間的差距已經拉遠到連個影子也看不見。


    話說回來,道下會不會太過分了?有人這麽心想,並卯起來吸著道下不能喝的摩卡可可碎片星冰樂。有人發自內心道了歉,卻被批評得體無完膚。有人能夠體會道下因為他說的話而感到不開心的心情,但也沒必要把人看扁成那樣。尤其是最後那段話,實在太傷人了!


    對有人來說,道下是與他共同承受「那天」帶來的嚴重負麵影響的唯一存在。明明如此,道下卻鄙視有人的失態表現,一句又一句地投來比過去不斷譏笑有人的同班同學更加嚴苛的話語。


    ——不要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有人不想被道下恥笑。


    把那天和絕望綁在一起的繩子當中,有一條繩子在此刻斷了。


    *


    與道下見過麵的隔兩天後,有人沒有等到做頭七法事的日子,便出發前往照羽尻島。


    和人陪著有人一起去到機場。


    「我其實可以自己來的。」


    「反正我剛好也沒跟你說到什麽話。」


    有人這才知道原來哥哥想跟他說說話。說是這麽說,搭電車來機場時難得有座位可坐,哥哥卻沒說什麽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意行駛聲或車廂內的廣播聲,哥哥每次一開口就又閉上嘴巴,最後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發愣地望著車窗外看。哥哥的頭發比以前長。他的大學生活繁忙,再加上叔叔的離世,所以沒找到機會去剪頭發。有人想起自己在三月離開家裏時,頭發比哥哥更長,不由得輕輕摸了一下在吉田理容院打理的小平頭。有人把背包抱在胸前,坐在哥哥身邊閉上了眼睛。


    閉著眼睛時,有人還想了一下不知道哥哥在醫藥大學有沒有交到了女朋友?


    抵達機場時,時間還算是充裕。


    「你去買個伴手禮吧?」


    和人指向成排的商店說道。有人想起暑假快結束時,涼學姊買過便利商店賣的馬卡龍當伴手禮。既然這樣,我也來找找看有沒有馬卡龍好了。有人這麽心想,並準備往販賣洋果子的禮品店走去時——


    「你應該還記得吧。叔叔帶我們去二世古町滑雪的回程,在飛機裏發生的事。」


    有人的腳步自動停了下來。他回頭一看,看見哥哥的臉上帶著笑容。


    「你看了叔叔那時候的表現後,就開始說想要當醫生。」


    哥哥為什麽會在這時候提出這個話題?有人根本不希望那段天真地吹噓說將來想要當醫生的過去被舊事重提。有人感覺得到自己的表情變得僵硬。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那時是想要變成跟叔叔一樣,對吧?」哥哥沒有理會有人的話語,做出有人第一次聽到的發言:「我懂的。畢竟我也是一樣的心情。」


    機場特有的鍾聲響起。


    「叔叔過世的兩天前,我去看過叔叔。我告訴叔叔那時我跟你一樣,也覺得他真的很帥。叔叔聽了後,盡管他當時連說話都滿辛苦的,還是擠出聲音跟我說了一段話。他說:『和人,你是因為覺得我很帥,才會想當醫生嗎?如果是我以外的某個人做了同樣一件事,你也會覺得很帥嗎?』」


    哥哥的話語讓有人彷佛聽見了叔叔的聲音。叔叔透過和人在詢問有人。


    「叔叔以外的某個人……」


    有人從不曾這麽想過。和人一副嫌煩的模樣把瀏海往上撥。


    「我回答說:『就算不是叔叔,我應該也會覺得很帥。』」


    有人抓住背包兩邊的背帶。「結果呢?」


    「叔叔鬆了口氣說:『那就好。』他跟我說:『你會那樣想就好。你覺得很帥的不是我。』」


    「不然是誰?」


    「誰都不是,而是對於行動、想法、生存之道,產生了那樣的感受。」


    ——重點是有沒有忠於自己的生存之道。


    有人想起父親提出忠告要叔叔不應該多管閑事時,叔叔這麽做出反駁。


    「想要變成跟叔叔一樣,其實不見得隻要當上醫生就可以。但我是打算當醫生就是了。」


    又傳來了鍾聲。和人繼續說:


    「不過啊,那時候要不是叔叔回應了呼叫,起身采取行動,我們也不會有機會知道這些道理。所以啊,有人,我想表達的是……」


    和人隔著背包拍打一下有人的背部。有人沒能夠頂住身子而往前傾。有人忍不住瞪視和人,但和人一副不覺得自己有錯的模樣豎起大拇指說:


    「管它是在東京還是在離島,動起來吧!采取行動吧!明明動得了卻一直停住腳步,實在超沒意義的。停在原地什麽都不做的時間,一樣也會變成無可挽救的過去!」


    「當然了,我叫你采取行動是指不違反公序良俗的行動。」和人不忘這麽補充一句。「你比較有肌肉了呢!」和人在最後丟下這句話,便轉身離去。有人暗自埋怨起和人主動提出買伴手禮的建議,卻不陪他去買就這麽走了。


    和人和道下一樣,頭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雜遝人群中。


    「……什麽嘛。」有人用著沒有人聽得見的微弱聲量對著腳邊低喃道。有人使力握緊還抓在手上的背包肩帶。「那什麽態度嘛,也不想想我這才要去離島……」


    過年時叔叔一直守在走廊上直到有人出來上廁所,今天哥哥明明不需要來,卻跟著有人一起來到機場,兩人的身影不可思議地重疊在一起。


    有人發現哥哥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像叔叔了。


    搞不好隻是有人一直沒有察覺到,其實在更久之前、在有人去小島生活之前,哥哥就已經像起了叔叔。


    可以很肯定的是,叔叔和哥哥兩人都把有人掛在心上。


    有人吸一下鼻子把鼻涕吸回去後,一副準備接受挑戰的模樣抬頭看向顯示出出發航班資訊的電子看板。


    在那之後,有人踏進販賣洋果子的禮品店,買了數量足夠分給學校所有人的綜合馬卡龍禮盒。


    *


    渡船的引擎聲變得不一樣。船頭那一端,可看見船員拉著粗大的繩索做起準備。


    照羽尻島的港口就快到了。海鷗跟在渡船附近飛來飛去,發出吵鬧的叫聲。不過,三月時看到很多近似黑色的海鳥身影卻是大大減少。可能是那些海鳥在繁殖期結束後,都飛離了小島。


    有人在船艙遇到了幾個島民,每個人都淌著淚水向有人表達對叔叔的哀悼之意。


    「少了川嶋醫生,真的讓人覺得很寂寞。」


    有人一走到甲板上,海風立刻撲麵而來。雖然平常也總會吹來強勁的海風,但這天的海風感覺特別強勁有力。


    有人看見港口也出現幾道身影。定睛細看後,有人發現涼學姊似乎也在其中。這時刻學校已經放學,涼學姊有可能是跟著身為旅館老板娘的母親,一起到港口迎接旅館的投宿客。


    小島果然顯得蕭條又偏僻。要是荻窪的星巴克出現在這裏,肯定會比幽浮更加突兀。


    渡船靠岸並架上舷梯後,有人第一個走下船。


    「有人。」涼學姊朝向有人跑了過來。「……歡迎回來。」


    有人在心中細細感受著「歡迎回來」這四個字。「這座小島是我的歸屬嗎?」對於內心的這個疑問,有人還無法全麵給予肯定。不過,他還是回來了。


    涼學姊表現出比平時更加關懷人的態度。「辛苦你了。」


    「沒事的。我回來了。」有人還無法發自內心地說出「我回來了」,他抱著贖罪的心情急忙提高拿在手上的紙袋。「我買了伴手禮要給大家吃。是馬卡龍。我明天會帶去學校。」


    「真的嗎?超開心的!謝謝!」


    雖然涼學姊的語調聽起來沒有興奮到超開心的程度,但臉上展露了笑容。


    「對了,好像有郵件被送到宿舍去。我聽桃花說的。」


    「寄給我的?」


    涼學姊的母親幫有人跟一對準備投宿野呂旅館的老夫婦觀光客打了商量,老夫婦也表現出非常大方的態度。於是,有人一起坐上接送客人的車子,回到了宿舍。


    「歡迎回來。」


    後藤夫婦特地走到玄關迎接有人,並異口同聲地說道。「我回來了。」有人看向下方做出回應,還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著這裏的地板雖然老舊,但擦得亮晶晶的。


    「有人。」後藤先生遞出一隻大大的牛皮信封。「你不在的時候送來的。」


    「謝謝你。」


    有人發現一共有兩封信,其中一封還是寄給叔叔的信件。


    「這是?」


    有人指出寄給叔叔的信件問道,這回換成後藤太太說明起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封信是你去東京那天被送來的。因為川嶋醫生已經不在了,所以才會想到你在島上和醫生一起生活過,就決定先送到你這裏來。」


    如果是在其他地區,想必會退回給寄件人,但這裏是照羽尻島。這裏連送包裹時,也會放進玄關裏。送貨員會做出「既然有曾經一起住過的親戚,就送去親戚那裏好了」的判斷,在島上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另一封是今天剛送到的。」


    另一封是限時信,收件人確實寫著有人的姓名。限時信使用了內側帶有緩衝材料的氣泡信封。


    兩封信的收件人貼標上的文字看起來都是一樣的字體。有人把信封翻到背麵一看,發現寄件人果然是同一人。


    柏木道大。


    六月時到訪過叔叔診所的醫學係學生的姓名,出現在信封的背麵上。


    注10:偏差值是日本對於學生智能、學力的一項計算公式值,意指與相對平均值相比時的偏差數值。偏差值50為平均值,偏差值越高,即表示該學生的分數排名越接近前段,也越容易考上好的高中或大學。


    注11:預後為醫學名詞,指根據病患當前狀況來推估未來經過治療後可能承受的結果。


    注12:日本的中元節是在西曆7月15日。日本人會利用這個節日送禮給平時受照顧的親朋好友或生意上的往來對象,以表達感謝之意。


    注13:荻窪是位在日本東京都杉並區的地名。


    注14:米原萬裏是日本的俄語同步口譯員,也是散文家、小說作家,出道代表作品為《米原萬裏的口譯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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