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你那邊的生活好嗎?差不多適應了嗎?』


    『叔叔他好嗎?』


    『跟我分享一下小島的事情啊!』


    『偶爾也要回覆我一下吧!』


    *


    有人起床後,發現插著充電的智慧手機收到來自哥哥和人的line訊息。有人把壓在以手工編寫的問題集上麵的手機裏的訊息看過一遍後,沒有回覆便換上外出服。先看了看和涼學姊的合照後,有人走下樓準備去洗臉。


    「叔叔早。」


    有人向叔叔打招呼後,原本在洗臉盆前麵探出頭照鏡子的叔叔,挺直身子說:


    「早啊,有人。」


    「有東西跑到你眼睛裏了嗎?」


    「沒有,沒事的。問題集的進度如何啊?」


    「算還好吧。」


    前陣子,照羽尻高中的校長給了有人以手工編寫的教材和問題集,內容是針對有人沒跟上進度的部分。根據叔叔的說法,那些文件的架構極盡簡化了必須學習的內容,並且能夠透過解題的方式來補足細節部分,進而達到培養應用力的效果。叔叔還深感佩服地說了一句:「這些文件完整到足以拿來當成教材銷售。」


    有人已經開始一點一點地著手學習。


    換有人站到洗臉盆前麵洗起臉時,夾雜著笑意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有聽說喔!」


    「聽說你星期四要接受采訪啊?報社的采訪。」


    有人不由得頂著一張滿是冷水的臉抬起頭,水珠不停往地板上滴落。「等一下要擦乾啊!」叔叔叮嚀道。


    「你怎麽知道?」


    有人開口詢問後,立刻察覺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在這座小島上,根本不可能有秘密。更何況叔叔是守護島民健康的醫生,擁有壓倒性的高聲望。而且,聚集到診所的病患大多身體健朗,感覺比較像是為了互相交換傳言而聚集。受訪消息會傳進叔叔的耳中,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誰跟你說的?」


    有人改變了問法。「野呂太太。」叔叔隻簡短回了一句,便一邊搓揉背部,一邊往客廳的方向走去。


    原來消息來源是涼學姊的媽媽。


    「不要跟我爸他們說喔!」


    有人朝向客廳這麽大喊一句後,急忙擦乾自己的臉和滴滿水珠的地板。


    八成是采訪小組向涼學姊家經營的野呂旅館訂了房間。


    有人是在上星期從校長口中,得知報社要來采訪照羽尻高中和學生的消息。就在已經完成海膽奶油義大利麵醬的加工,定期考試——仍處於追趕進度狀態中的有人成績不太理想這件事姑且先擺在一邊——也已經結束,再來就等著放暑假的課外時間時,校長公布了這個消息。


    ——有一個以北海道內的小規模學校為對象的特輯企劃,我們學校接到采訪邀請,說希望也能報導我們學校。對方表示也希望可以采訪每一位學生。他們想了解為什麽會選擇就讀照羽尻高中?在這裏的學校生活或島上生活過得如何?大家不需要回答不想回答的問題。隻要坦率地表現出真實自我就好,所以我希望大家配合接受采訪。


    據說在國中時期就有記者來采訪過學校,但學生被要求直接表達意見倒是頭一遭,誠直率地表現出興奮情緒說:「我們要被采訪耶!太酷了!」桃花依舊保持著冷酷的側臉。


    最先閃過有人腦中的想法是「可以的話,我希望不要被采訪」。雖然誠樂觀地表現出開心的情緒,但事實上被視為采訪對象,就代表「非正常」。媒體會告訴大眾有一所特殊的學校,有一些學生在那裏上學,然後追根究柢地調查並揭穿該學校的實態。在這時代,即便是地方報紙,也會把部分報導加以數位化傳播出去。萬一采訪內容遭到數位化,別說是有人的老家,過去那些白眼看待有人的同班同學說不定也會看到。


    另一方麵,有人也想過這或許是個重新麵對自己的好機會。義大利麵醬的點子所得到的相關評價,以及大家一起完成罐頭製作的成就感,帶給有人或多或少的自信。有人也有了一種感受。他感受到正因為來到了這座小島,自己才有機會得到認同,並且擁有像是屬於自己的地方。


    最初被有人視為地獄深淵的這座小島,如今看來其實還挺不賴的,何況島上的人們也都願意接受有人的存在。


    如果在東京就讀私立學校,像哥哥和人一樣考上醫學院,那無疑是走上菁英路線,但光是如此,並不能成為采訪對象。


    有人改變了想法,他告訴自己「這代表著具有足以讓人想要采訪的價值」。照羽尻高中的五人是經過千挑萬選的人選。


    對於自己,有人也自覺應該有了些許改變。


    天氣晴朗的假日或放學後,有人會騎著叔叔買給他的腳踏車,繞起外圍約十二公裏長的小島。有人的腳踏車和誠的一樣都是電動腳踏車,但即便如此,要爬上通往展望台的上坡路,還是很吃力。有人搖晃地踩著腳踏車前進,途中停下來好幾次以平緩急促的呼吸。


    好不容易抵達位在尖端的展望台時,因為前方已不見任何遮蔽物,所以總會迎麵吹來強風。


    有人拿過智慧手機的相機拍下海鳥飛翔的身影,也遇到過為了海鳥特地到訪小島的觀光客。在那當下,有人不禁心想:「那些海鳥也是啊,它們有足以讓人想要特地前來的價值。」


    有人以前明明那麽抗拒與任何人見麵而一直關在房間裏,現在卻偶爾也會前往港口的方向、前往還住了不少人的地區。每次一定會有島民向有人搭話。


    習慣小島了嗎?今天抓到很多海膽喔!你好像曬黑了一點呢!幫我跟醫生問好喔!


    徹底改變一切的那天,有人穿著尺寸不符的製服,但不論在中央線的電車車廂內,還是在從阿佐之穀車站走回自家的路上,都沒有任何人向有人搭話。


    有人再次深刻感受到小島真的不同。


    相信在大多數的地方,人們都會采取和東京一樣的應對方式。


    此刻的有人是在一個特別的地方。


    誠明明跟有人一樣都是次子,在學校時卻總喜歡擺出一副哥哥的姿態照顧有人。不過,誠卻沒有經常陪著有人騎腳踏車環島。


    「老實說,我要去工作。」


    放學後準備回家時,誠一邊跨上腳踏車,一邊說道。


    「工作?打工嗎?」


    在這小小的離島上,會有什麽打工工作?這裏連便利商店都沒有啊!有人難掩訝異的情緒。誠沒有理會有人的反應,挺起胸膛說:


    「我要去幫我老爸的忙。」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有人不禁有種掃興的感覺。「有薪水的嗎?如果沒有,應該就不能說是工作吧。」


    「以目前來說,有沒有薪水根本一點也不重要。」誠一會兒按住,一會兒又鬆開腳踏車的手煞車。「的確,我現在沒有拿薪水,或許稱不上是工作吧。不過,我是把它當成工作在做。我以後想當漁夫,所以現在就抱著這個決心在幫忙。之所以沒有薪水好拿,是因為我還不成氣候,而不是因為那不是工作。」


    誠騎上腳踏車往港口方向飛馳而下。


    有人暗自猜想:「下午到傍晚這段時間也會有漁船出海打撈嗎?」


    看見涼學姊和桃花兩人走出校舍,有人用手稍微整理一下頭發後,朝向涼學姊搭腔,同時心想:「涼學姊身上果然散發著一股香氣。」


    「那個……涼學姊。」


    「怎麽啦?有人。」


    「誠會上他爸爸的漁船幫忙做事嗎?漁船也會在傍晚的時候出海打撈嗎?」


    涼學姊聽了,發出可愛的咯咯笑聲。


    「上漁船?誠他爸爸哪可能答應那種事!」


    「可是,誠說他在幫忙。」


    「有人,漁夫除了搭船出海的時間之外,其他時間也有很多工作要做。誠從很小的時候就很努力在幫忙了。」


    聽到涼學姊誇獎誠,有人莫名地感到在意,在必須去診所幫忙收拾的時間到來之前,騎著腳踏車在小島的馬路上毫無意義地來來又去去。


    說到幫忙,有人也會在診所幫忙收拾。他會把散亂的雜誌或書本放回書架上,也會擦拭觀葉植物的葉子。因為是寄人籬下的身分,所以有人以付出勞力的形式來貼補生活費。當然了,有人沒有領薪水,他也不曾有過想要領薪水的念頭。更何況,有人壓根兒就不覺得那些事情稱得上是工作。


    誠的狀況想必也差不多吧。既然誠不用上漁船就幫得了忙,幫忙的內容在性質上應該不會跟有人相差太遠。就像中小學生幫忙刷洗浴缸或擦拭玻璃窗一樣,能有什麽差別呢?


    ——之所以沒有薪水好拿,是因為我還不成氣候。


    誠的話語在有人的腦海裏反覆響起,散也散不去。有人猜想原因應該是出在「工作」這個字眼。


    有人不能自已地想起在那天之前,自己也有過想要從事的職業。


    為工作而思考,就等於為長大成人的自己而思考。


    在那天之前,有人也曾經一直為自己的未來而思考。


    *


    星期四,報社的采訪小組三人到訪高中。采訪小組似乎在前一天就抵達小島,所以在頗早的上午時間便已現身。采訪小組的成員分別是一對三十多歲的男女,以及一名與校長年齡相仿的男攝影師。


    有人等人正在上課時,三人來到教室。校長也跟著三人一起行動。當時正在上世界史a課,或許是早已被告知采訪小組會來采訪,負責教曆史的石川老師鎮靜地繼續針對教科書裏的「十六世紀的西歐」章節,詳細解說文藝複興與宗教改革的內容。采訪小組似乎顧慮到不想幹擾上課,表現得無聲無息,就連按下快門的聲音也沒有。難得采訪小組如此貼心,誠卻是大受影響地過度意識采訪小組的存在,一副像是很想上廁所的不鎮靜模樣,害得有人反而在意起誠的狀況。


    直到采訪小組走出走廊後,才傳來微弱的快門聲。快門聲是從教室後方傳來,那拍照角度絕對拍不到學生的長相。


    在二年級生兩人也加入後的中午時間,采訪小組再次現身。看見校長這次也是一起出現,有人心想校長應該會從采訪最初到最後都一起行動。


    「這不算是采訪,但現在大家都到齊了,可以跟大家聊聊嗎?」校長以平穩的語調切入話題。


    非島民組的有人、桃花和陽學長三人沉默不語,誠和涼學姊則是爽快地答應了。


    「我們完全ok的!」


    「我也沒問題。」涼學姊向非島民組的三人掛保證說:「那些記者人很好的。」


    采訪小組在涼學姊家,也就是野呂旅館投宿。涼學姊會說那些記者人很好,應該是因為他們已經在旅館交談過。


    「不好意思喔,打擾你們吃飯。我叫赤羽,在北辰報社的社會部門工作。」


    女記者率先開口說道。女記者的聲音平穩柔和,那音量不會讓人覺得像在強調「快聽我說話」,但也不至於微弱到就快聽不見。有人不禁覺得女記者的聲音很像橘色的間接照明。


    「真好~可以全校學生一起吃午餐。看來你們大家的感情很好呢!」


    有人觀察著其他四人的反應。聽到「感情很好」四個字後,誠和涼學姊的臉上浮現開心的表情,桃花的視線移向涼學姊,陽學長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大口咬下炸蝦。


    「采訪會在第五節和第六節課的時間進行。真的很不好意思要打擾到你們上課,我們會盡快做完采訪的,對不起喔!」


    第五節和第六節是上體育課。除了照羽尻學和水產實習課之外,基於學生人數的考量,體育課也是兩個年級一起上課。早上在課外時間時,有人等人已被告知將利用第五、六節課的上課時間進行采訪。


    「到時候大家不要太拘束喔!我們也很期待可以跟你們聊天。一開始想先問所有五個學生幾個問題,所以我們會去體育館。在那之後,方便每個人都撥一點時間給我們嗎?請讓我們在校長室一個一個學生進行采訪。」


    赤羽還說了校長也說過的話,她告訴大家不需要回答不想回答的問題。


    「那先這樣,體育課的時候再來找你們喔!」


    采訪小組和校長離開了教室。


    采訪小組暫時離開了校舍,騎著租賃腳踏車逐漸遠去。「他們要去『黑鳥』吃午餐。」涼學姊一邊目送三人,一邊篤定地說道。「他們問過我這附近有什麽地方可以吃午餐,我跟他們介紹了『黑鳥』。我還推薦他們吃每日特餐或海鮮拉麵。」


    有人還不曾去「黑鳥」吃過飯,但在騎腳踏車環島時已經看過這家店不知道多少次。「黑鳥」孤零零地坐落在繞著小島延伸的馬路邊,有著看似利用獨棟矮房翻修而成的外觀,那外觀若要以餐廳來形容實在規模小了些。戶外專用的立式招牌燈箱——就是那種外觀像薄箱子、裏麵裝了日光燈,隻要開關一開就會從內部發光的招牌——顯得寒酸,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偏鄉僻壤的酒館。聽說實際到了晚上之後,就會提供酒精飲料,所以印在招牌上的店名「黑鳥」兩字上方,還有一行字寫著「餐館&酒吧」。


    如果是在東京,這樣的店家恐怕會經營不下去,但在小島上,「黑鳥」的客人不算少,也確實被刊登在觀光導覽手冊上。


    然而,即使提供好吃的海鮮拉麵,「黑鳥」卻沒有讓島民有機會得知海膽奶油義大利麵的存在。如果食材本身就好得無話可說,不會采取更進一步的動作也是難免的事情。如此一來,小島勢必會停留於現狀,逐漸跟不上腳步。


    與東京或劄幌之間將會產生差距。


    那三人從總公司設在劄幌的報社前來,有人已經猜出他們對照羽尻島有了什麽樣的印象。還有,有人不希望照羽尻島因此遭到輕視。


    若是照羽尻島被外地人瞧不起,不論是有人難得品嚐到的充實感,還是島民給予他的肯定,都將歸零。怎麽說呢?因為這一切都是在島上所得。


    *


    午休時間結束後,有人和誠、陽學長三人一起前往體育館。先去廁所換運動服的涼學姊和桃花已經出現在體育館,兩人正在互練排球的托球動作。


    一看到排球,有人怎麽也控製不了不想起道下。有人別開了視線。「不愧是桃花,很強耶!」涼學姊說道。「動作什麽的都做得很漂亮。」


    從手冊上的照片也看得出來,體育館的部分地板翹曲變形。木板之間的接縫處有些像山脈一樣高高隆起,有些反過來往下凹陷。有人第一次上體育課時,誠告訴過他地板的翹曲是冬天的寒冷氣候以及建築物的老朽所導致。


    校長、體育老師和采訪小組也在不久後現身,並且立刻展開采訪。五個學生在體育館的角落,各自隨興坐下來。有人坐在麵向舞台的最右邊,誠坐在有人的隔壁,涼學姊坐在正中間,桃花坐在涼學姊的隔壁,最左邊則是陽學長。赤羽讓膝蓋和腳尖貼在地板上,以屁股坐在腳跟上的姿勢麵向五人。


    「我會開錄音機錄音,可以嗎?」


    五個學生都沒有出聲拒絕。


    「中午我也說明過,在這裏會問大家一樣的問題喔!那麽,先針對學校生活,好嗎?大家過得開心嗎?比起一般學校,這裏的人數比較少,大家會覺得這樣很好,還是有什麽不方便之類的嗎?」


    赤羽和陽學長對上視線,看來是打算從最左邊開始依序采訪。「雖然和班上有三十個學生的國中班級比起來,有很大的不同,但也隻是不同而已,我不覺得有什麽好或不好之差。」陽學長給了優秀到讓人忌妒的模範生答案。


    「……我個人似乎比較適合人數少的學校。」桃花也以一句肯定的話語完成回答。


    反而是在島上出生的涼學姊和誠,給了負麵的答案。


    「人數太少的話,再怎樣也很難進行部分球技或銅管樂隊等活動,這方麵或許會覺得不方便吧。」


    「能做的運動真的很有限。像是籃球之類的,我覺得自己應該超有天賦,但就是沒機會打籃球。就算我再怎麽想打,也打不了。」


    「原來如此。那麽,川嶋同學呢?」


    赤羽確實掌握到有人的名字,也認得長相。這樣的事實讓有人不由得升起戒心。有人心想來自東京的自己果然最受矚目。


    有人企圖做出會讓赤羽感到佩服的發言。「我在念國中時拒絕上學,後來來到這所學校。」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有人身上。


    「這裏確實和東京或其他一般學校不同。不過,也可以反過來形容這裏很特別。這裏有好的地方,也有不方便之處,但那些都是隻有在這裏才能夠擁有,而且是具有價值的特別體驗。」


    有人篤定地回答後,赤羽露出親切的笑容說:「川嶋同學很可靠呢!」誠插嘴搗亂說:「你這家夥還真會說話呢!」有人感到心情愉悅,開口補充說:


    「要不是來了這裏,我現在肯定還在東京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水產實習是我人生的大轉機,而一般學校不會有那樣的課程。我決定來小島是正確的選擇。或許在學業上沒辦法像在東京那樣,但人生路上應該有比學業更重要的東西。」


    有人一如反常地侃侃而談。


    一道特別熱烈的目光投來,有人往目光投來的方向一看,看見校長一副感慨萬千的表情,頻頻朝向有人點頭。看見校長的反應後,有人不知怎地急忙讓視線落在用手抱住的膝蓋上。有一部分當然是因為難為情,但不隻是如此而已。


    後來,赤羽還繼續問了幾個問題。像是決定就讀照羽尻高中的原因、家人的反應、接下來的高中生活想做些什麽等等。那些都是常見的問題,但赤羽每次都會讓學生有機會回避,而不忘說一句:「如果在這裏不方便回答,個別采訪的時候再回答也沒關係喔!」桃花利用了最多次回避的機會。被問到決定就讀照羽尻高中的原因時,桃花沉默了好一會兒。那沉默反應足以讓有人聯想到桃花也跟他一樣有著「特殊原因」。被問到相同問題時,有人沒有提及「特殊原因」的細節,隻回答是因為聽了叔叔的勸說。這樣的答案不痛不癢,也沒有扯謊,而赤羽也沒有追究下去。有人一直以為非島民組的三人沒有一個不是背著黑暗的往事,卻聽到陽學長回答是自己做了調查後而積極選擇就讀照羽尻高中,不禁感到訝異。赤羽表示希望在個人采訪時再詳問細節,陽學長也表示同意。涼學姊顯得開心地聽著陽學長和赤羽的對話,這樣的表現讓有人的心情美麗不起來。


    「那麽,我再問最後一個一起問大家的問題好了。個別采訪時我會再細問,大家可以先簡單回答就好。」


    赤羽先這麽做出事前告知後,提出最後一個問題:


    「從這裏畢業後,大家可能會有不同的出路,可能會繼續升學或出社會工作。假設決定繼續升學而去到了外地,你們會想總有一天要再回來島上生活嗎?會嗎?」


    聽到問題後,有人的內心極度動搖。這個問題是在問有人早已放棄思考的未來。不過,有人立刻改變了念頭,他告訴自己學生被詢問出路是極其自然的事情。赤羽的問題並沒有太深的涵義。


    隻不過,赤羽的問題讓有人有些在意。


    想不想再回來島上生活?長大後還繼續在島上生活是什麽意思?在島上工作、在島上和喜歡的人結婚,然後一起擁有小孩……是這樣的意思嗎?真的有學生會想得那麽遠嗎?更何況也要看有沒有喜歡的對象。


    有人斜眼看向涼學姊。涼學姊正看著陽學長。在涼學姊注視下的陽學長率先被催促回答。


    這時,陽學長第一次說話變得吞吐。回答第一個問題時,一派輕鬆地說出簡直就是離島留學生的模範答案,在完全不把因為在東京陷入窘境而來到小島的有人看在眼裏之下,回答是自己主動選擇來小島就讀高中的那個陽學長居然變得吞吐。


    先假設陽學長是因為在意有人也在意的那些事情而苦於回答好了,那也隻要先回答是否繼續升學或出社會工作,不就好了嗎?陽學長到底為了什麽而感到困擾?他一臉傷腦筋的表情是為了什麽?有人有些被勾起想知道八卦消息的心態而看向陽學長後,發現陽學長低著頭抱膝而坐。有人不禁感到詫異。陽學長的模樣不像為了什麽在傷腦筋,而是顯得悲傷。


    涼學姊注視著陽學長,目光中帶著擔憂的神色。


    現場彌漫起微妙的氣氛。赤羽細心地察覺出氣氛有所變化,決定讓發問告一段落。「剛剛的問題留到個別采訪的時候再問好了。如果有同學覺得現在回答也無妨的話,我很樂意聽同學現在回答。」


    就這樣,校長、采訪小組以及第一個接受個別采訪的陽學長離開了體育館。涼學姊保持沉默地目送一行人離開體育館的背影。涼學姊藏起平常的開朗可愛模樣,微微嘟起嘴巴,那側臉看起來就像一個被好朋友丟下的小孩。


    剩下的四人縮在一起圍著體育老師搬來的乒乓球桌,把兵乓球拍過來又拍過去。沒多久,陽學長和校長一起回到體育館,輪到涼學姊去接受采訪。桃花、誠也依序接受采訪,最後輪到了有人。


    輪到有人時,已經到了第六節課的時間。


    有人跟著校長一起走到校長室。「不用逞強沒關係的,跟在體育館的時候差不多感覺就可以了。」沿路上,校長反覆這麽告訴有人,還堆起眼角的皺紋說:「聽到你剛剛的應答,校長真是感慨萬分,很開心看到你在短期間內就成長這麽多。」


    赤羽等人出現在校長室一角的接待區。除了攝影師之外,其他人都坐在接待區的沙發上,有人跟著校長在對麵的座位坐下來。赤羽再次徵求錄音許可後,單刀直入地切入核心:


    「川嶋同學是從東京來的,對吧?依你剛剛的回答聽來,你以前沒有去上學。」有人做好心理準備等著被詢問原因,沒想到赤羽露出柔和的笑容說:「你一定很痛苦吧?不過,聽到你剛剛的回答後,我就在想你已經克服了難關。你很堅強呢!」


    有人感覺到頸部以上的部位發燙起來。水產實習那時候也一樣,當聽到自己被肯定的話語,有人就會覺得像吃了麻藥。聽了一次後,他就會想要聽到更多的肯定話語。


    「我不會問你當初為什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過,我想知道那時候的你都在想些什麽?當時會跟家人交談嗎?」


    有人沒有隱瞞。他認為不隱瞞才表示自己夠堅強。


    「我什麽也沒想。跟家人之間的互動,也幾乎都是靠line就解決。我哥……偶爾會隔著房門主動跟我說話。」


    「你有哥哥啊?大學生嗎?」


    「……他今天四月開始上醫學院。」


    「你來到島上之後有聯絡嗎?」


    「我跟我哥……他還滿常寫line給我。」


    赤羽深深點了一下頭。在那之後,赤羽主要都是針對決定就讀照羽尻高中的來龍去脈在發問,但也會趁隙射來暗箭。


    「說真的,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比別人慢了一年?」


    「有時候你會不會羨慕以前的同班同學?」


    有人巧妙地閃過這一類的暗箭。


    「我確實比別人慢了一年,但這裏的老師們都在幫我補進度。相信我很快就可以追上進度。」


    「我不會羨慕他們。因為我在這裏擁有的經驗是他們無法擁有的。」


    有人在不自覺之中端正著坐姿,單薄的胸膛挺得筆直。


    「……我問一下在體育館沒問到的問題喔!從這裏畢業後,你有什麽打算呢?會不會想回來島上生活?」


    有人微微壓低下巴。這個問題果然還是讓有人有些在意,但他改變念頭心想:「赤羽不可能提一個讓高中生意識到結婚的問題。」赤羽純粹是在詢問「出路」,說白話就是在詢問「未來的夢想」。讓就讀離島的高中、有「特殊原因」的學生們說出未來的夢想,那會是可整理成報導內容的最佳題材——有人有所理解後,斬釘截鐵地說:


    「廣義來說,這問題就是在詢問未來有什麽夢想,對吧?我覺得夢想這東西,小孩子才會有。像是想要當職棒選手、想要當youtuber之類的。雖然我來到這裏才三個月再多一點點,但曆經在東京絕對不會有的經驗後,我有了一些改變。我覺得是變成熟了,所以目前沒有所謂的夢想。對於未來,也沒有什麽具體的規劃,但我覺得隻要在這裏生活,應該就會很自然地找到適合自己的路,也會很自然地走上那條路。」


    有人聽到一聲感歎聲,從赤羽的唇間溜了出來。


    「謝謝你。你願意坦率回答問題,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一定會是一篇精彩的報導。」


    赤羽在準備關掉錄音機的那一刻,開口說:


    「放暑假後就可以見到久違的家人了,包括你哥哥。」


    赤羽從有人最預料不到的方向射來暗箭。這時,有人才察覺到一個事實。


    從頭到尾,有人完全不曾想過放暑假時要回東京。


    赤羽對著沉默不語的有人輕輕一笑後,把錄音機收進包包裏。


    *


    「桃花和陽學長當然就不用說了,連老師們也都回北海道本島去了。」誠本來忙著解開纏在一起的延繩(注6),這時停下動作,喝了一口寶特瓶裝的茶。「說真的,我沒想到你會留在島上。」


    「我不是說過了,我們家在開醫院,我們也不會過盂蘭盆節(注7),反而應該說有很多人會想利用盂蘭盆節的長假安排動手術……我就算回去也沒事做。」


    「我們家確實有多到數不清的事情可以做就是了。」


    誠一邊卷高t恤的袖子喊熱,一邊站起身子準備去上廁所。誠肌肉結實的手臂曬得黝黑,就連卷高袖子而暴露在外的肩膀也一樣。


    「有人,誠跟我說過了。」誠的父親像是終於等到誠去上廁所似的,忽然搭腔說道。「聽說那個啊,你在被采訪的時候說了很了不起的話。」


    「完全沒那回事的。我隻是很正常地把想法……」


    有人說到一半時,指尖突然被延繩的利針刺中,頓時停下話語。


    「有沒有怎樣?喏!麵紙拿去!」


    「謝謝。被采訪的時候我隻是很正常地回答而已。」


    「喔~這樣啊。」漁夫用著靈活的手指迅速一一解開漁網的糾結處。「如果也把同樣的話親口說給你的父母親聽,他們肯定會放心許多。」


    把解開的漁網摺進箱子裏後,誠的父親咧嘴露出笑容。


    「……有些事情不管你再怎麽煩惱,也不能怎樣。畢竟氣候和過去是無法改變的。」


    漁夫口中說出誠以前也說過的話。


    「狂風暴雨的時候我們不出海。因為攸關性命。不過,等到風平浪靜後就會出海去。因為不去的話,就討不到飯吃。」廁所傳來衝水聲。「在采訪時說得出好孩子會說的話,在父母親麵前卻說不出口,或許就表示你的海麵還在刮大風下大雨。」


    誠一邊甩乾濕漉漉的手,一邊走回來。誠的父親沉默下來,有人也回到手邊的工作。


    誠的父親直搗核心地戳著有人的痛處,卻沒有詢問過去那天的事,有人不禁感到意外,但也因此得到解救。


    學校已經開始放暑假,但有人沒有回老家。在暑假前一天的晚餐時間,有人主動告訴叔叔沒打算回家。叔叔盯著有人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後,才點頭表示同意說:「既然你決定這麽做,就自己好好跟家裏通知一聲,說你暑假不回去。」回想起來,有人才發現叔叔也沒有追究原因。


    「不回去是無所謂,但你打算在這小島做什麽度過這段日子?」


    毫無想法的有人吞吐了起來。叔叔放下飯碗,碗裏還剩一些飯。


    「我知道你已經開始在讀書。不過,難得決定要留下來,可以去做一些其他事情。」


    「打工之類的嗎?」


    「老實說,這小島上幾乎沒有可以讓高中生打工的工作……我想想啊……」


    叔叔建議有人可以去找誠商量看看。


    「畢竟漁夫的工作不是隻有搭船出海而已。」


    叔叔說出涼學姊也說過的話。


    在叔叔的建議下,有人開始平日下午跟著誠,一起幫忙誠父親的工作。工作內容是把釣過阿拉斯加鱈魚的一種叫作「延繩」的陷阱漁具,重新加以整理。當初聽到沒有薪水可領,有人痛苦了一陣子才消化掉心中的不滿情緒。不過,誠的母親每天都會送來冷飲,有人要離開時也會分到魚或其他什麽的。誠的母親每天都心情愉悅,就跟去誠家裏打擾的那天一樣,嘴裏總是哼著歌。


    有人現在知道在走下港口的陡坡之前,有一棟齊藤家的工作小屋。


    第一天去幫忙時,有人走進工作小屋後,有些被嚇著了。打通兩間六張榻榻米大的空間所形成的小屋內,一片雜亂無章。除了老舊的電視機和收音機、矮桌子、毛巾、麵紙、保冷箱之外,還可看見隨處堆著高度偏矮的木箱,如果有人沒記錯,那木箱應該是叫作「水產箱」。水產箱裏放著玻璃材質和塑膠材質的兩種浮標,以及被卷成一捆一捆、帶有加重塊的繩索。繩索也分成粗細兩種,好幾條較細的繩索就像手下一樣被綁在較粗的繩索上,較細繩索的前端帶有采倒鉤設計的金屬針。約食指長的金屬針互相勾著,呈現亂七八糟的狀態。


    誠告訴有人必須把這亂七八糟纏在一塊的延繩一一徹底解開,恢複到明年捕魚時可使用的狀態。


    「這類工作叫作『陸上工作』,因為是在上岸到陸地後要做的工作。」


    「你以前說的工作就是這個嗎?」


    「才不隻這個呢!也有用來抓章魚之類的網子。你看,確實整理過的就會長這樣!」


    有人探出頭看向收著解開糾結的延繩的水產箱,不由得瞪大著眼睛。整理前的延繩亂成一堆,分不出頭尾的繩索、鉤針、浮標和加重塊全攪亂在一起,但眼前的水產箱裏,所有鉤針排成一排整齊地勾在較長一邊的箱緣上,一眼就看得出呈現隨時可以搬上漁船的狀態。鉤針數量比想像中的還要多,一看就知道絕對超過上百根。加重塊和浮標被放在解開來的繩索和網子上方。窗外流瀉進來的陽光照射下,排列在正中央的玻璃浮標就像一顆顆淡綠色的水晶球。


    不知道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把延繩整理成這樣的狀態?有人光是用想像,就覺得路途遙遠。實際著手整理後,有人發現必須持有比想像中更堅強的毅力。誠的父親教過有人步驟,有人也照著步驟去做,但延繩又長又大,順著繩索試圖找出糾結的源頭時,總會找到一半就迷路。有人的手經常會被纏在繩索上的鉤針刺中,也會在出乎意料的時候割傷皮膚。用麵紙壓住傷口止血時,有人才總算明白為什麽誠的手總是傷口連連。


    有人回想起提到「沒有薪水可拿就不能說是工作」時,誠反駁過他的話語。


    ——之所以沒有薪水好拿,是因為我還不成氣候。


    誠的父親就不用說了,而誠本身也理所當然比有人的手腳俐落得多。不知不覺中,有人得知沒有薪水可領時的不滿情緒已消散不見。對誠的父親來說,少了有人的幫忙也根本不成問題。誠的父親雖然沒有給薪水,但取而代之地,給了有人一個歸屬。


    工作小屋沒有安裝空調。雖說是北海道的離島,但碰上夏季晴天時還是很熱。為了讓悶在室內的熱氣流通,在小屋工作時所有門窗都是大大敞開。這時,風兒一定會從麵向大海的窗戶吹進屋內。劃過海麵吹拂而來的風兒,總是帶著微微的涼快感以及潮水氣味。


    「暑假期間讓我也出海去幫忙嘛!」誠每天苦苦哀求,也曾經拿有人當藉口。


    「有人,你也想搭船看看,對不對?對吧?」


    「有困難,我絕對會暈船。」


    「那你就吃暈船藥啊!我會介紹最有效的給你!」


    誠拚命發揮死纏爛打的功夫,但誠的父親態度嚴厲。


    「我不可能讓不會工作的小孩上船的。」


    「我又不是小孩!」


    「你以為找有人一起,我就會讓你們上船嗎?太蠢了!所以我才說你還是小孩!喂!你的手停下來了喔!」


    「……我是想讓有人也知道老爸有多酷!」


    誠的父親哼笑一聲說:「管它什麽人覺得我酷不酷,我隻是在做漁夫的工作而已。」


    有人沒有理會鼓起腮幫子的誠,暗自為自己順利逃過搭漁船的一劫鬆口氣。


    比起連接北海道本島的渡船或高速船,漁船肯定搖晃得更厲害。有人可不想在人前嘔吐,不然豈不是跟那天在體育館的時候一樣。


    不過,有人並非討厭暈船才不回家。


    有人努力讓自己保持良好規律的生活。他會利用上午的時間讀書以彌補落後的課業,也沒有懈怠診所候診室的整理工作。晚上時間,有人也會自動自發的學習。其他時間有人時而會望著在智慧手機裏展露笑容的涼學姊看,有空檔時會騎腳踏車去到野呂旅館附近,或去到因為放長假而完全不見人煙的學校、教職員住宅一帶閑晃,有時也會拉長距離去到港口的相反方向、去到時光彷佛停留在太古時代的小島最遠端。有人會一邊讓視線追著斷崖的岩壁、反射陽光的海麵,以及在閃閃發光的海麵上飛翔的海鳥跑,一邊思考最根本的問題。我為什麽決定留在島上?


    ——那些都是具有價值的特別體驗。


    ——我決定來小島是正確的選擇。


    接受采訪時,有人確實這麽回答。他也自認沒有說謊。這座小島認同了有人。受到認同的體驗是確確實實發生過的事實。


    可是,有人不能回去東京。


    有人覺得如果回去東京當一個普通的高中二年級生,再加上還會看到哥哥去醫學院上課的身影,即使是相同話語也可能在他的嘴裏凍結而說不出口。


    對於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有人似乎明白原因,也似乎不明白,但他不想往前思考下去。


    「快說你為什麽不回去!」叔叔和誠的父親之所以沒有揪住有人的脖子如此逼問,想必是連有人別開視線不想去麵對的前方有什麽,也看得一清二楚。


    和人發了幾次line的訊息給有人,但隻有一開始會詢問有人為什麽不回東京。後來的訊息就轉為提及家人近況,或關心有人和叔叔的健康以及生活狀況的內容。和人也沒有提到過關於大學生活的話題。


    『我說過很多遍了,偶爾也要回覆我一下吧!』


    在不知道被和人催促了幾次後,有人回覆說自己正為了在暑假結束之前可以趕上同學的進度而努力讀書,也提到自己持續會到叔叔的診所幫忙收拾。回覆時,有人還順便附上一張在展望台恰巧成功拍攝到的海鳥照片。回著回著,有人忽然想到不知道和人有沒有女朋友?


    如果我和涼學姊成為男女朋友,不知道會怎樣——腦海浮現這個自私的夢想後,有人獨自臉紅了起來。不過,也不見得完全沒有那樣的可能性。有人可沒忘記被角嘴海雀猛力撞上的那天,涼學姊看見他露出額頭的模樣時說過「好帥」兩字。在那天之後,有人就一直留著短發。


    *


    暑假已經接近尾聲,桃花和陽學長也已經回到宿舍。不論有人期望與否,島民都會主動告訴他這類消息。


    有人終於把一份延繩複原成可以再次使用的狀態。如果是誠和誠的父親,用不著一天就可以搞定這項工作。有人的雙手依舊被刺得滿是傷口,每天總會有哪個部位陣陣刺痛,動作也因此變得緩慢,一直呈現惡性循環。


    「我一開始也跟你差不了多少。」


    「你手上也有傷口,不會痛嗎?」


    「我已經習慣了啊!而且,隻要還會被刺成這樣,就表示還不成氣候。像老爸就都毫發無傷,對吧!」


    誠最後向父親這麽說,但誠的父親隻是笑了笑。


    這天,涼學姊來到工作小屋,手上拎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有人想起第一次見到涼學姊時的畫麵。在渡船裏的那時候,她手上也是拎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


    「你們好嗎?我送東西來慰勞你們喔!是伴手禮喔!」


    涼學姊說雖然暑假是旅館的旺季,但家人為了慰勞她之前一直在幫忙,所以答應讓她去旭川找親戚玩。


    「所以啊,我在北海道本島買了這伴手禮。」


    涼學姊從塑膠袋裏拿出淡綠色、黃色和紅色共三色的馬卡龍。有人看出那不是出自洋果子廠家的品牌,而是在便利商店的甜點區一定會看到的馬卡龍。


    「哇喔!小涼,謝啦!」誠興奮地衝上前。「我聽到你去旭川,就一直在期待了!」


    「叔叔也要吃喔!剛好有三個。」涼學姊的一雙圓滾滾的眼睛,從誠的父親身上移向有人。「有人也是喔!啊!你不愛吃馬卡龍嗎?」


    有人猜想自己肯定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急忙搖搖頭說:


    「我愛吃。」


    其實有人隻是感到訝異。他沒料到便利商店販賣的一般商品,竟被視為珍貴的伴手禮。不過,畢竟島上沒有便利商店,所以也確實是罕見的商品,這樣的差異既是照羽尻島和東京之間的差異,也是有人和過往同學間的差異。有人不禁有種心情複雜的感覺。


    心情複雜歸複雜,看見涼學姊天真無邪地把便利商店的甜點當成伴手禮請大家吃,有人心想涼學姊還是一樣地可愛。最重要的是,涼學姊為了有人買了伴手禮。即使出去玩,涼學姊還是不忘惦記有人。有人珍惜地咬了一口紅色的馬卡龍。


    「對了,既然桃花和小陽也都回來了,我們要不要在暑假結束之前一起去放煙火?」


    有人被馬卡龍噎著,咳了起來。


    「你還好嗎?」


    「……沒、沒事。」


    涼學姊突然提出如此青春無敵的提議,讓有人著實嚇了一跳。不用說也知道,有人當然不曾和同學一起放過煙火。


    「好啊!好啊!要去哪?老地方嗎?」


    「嗯,去我們家後麵的海岸。」


    涼學姊和誠兩人迅速敲定日期,決定在明天晚上七點展開煙火大會。


    「有人,你五分鍾前到我家,我帶你去。」


    有人自認算是摸熟了島上各個地方,但涼學姊還是認為他不知道放煙火的地點。有人詢問原因後,涼學姊回答:


    「那裏沒有路可以走到海岸。」


    原來是腳踏車騎不到的地方。有人解開心中的疑問,並接受邀約。


    有人去到診所想報告放煙火一事,卻沒看見叔叔的身影。桐生護理師說:「醫生他去廁所。」過了約五分鍾後,叔叔從廁所走了出來。叔叔原本略顯嚴肅的表情,但與有人的視線交會後,立刻露出一如往常的笑臉。


    「很棒啊!」聽到有人要和大家去放煙火,叔叔加深了臉上的笑意。「而且,你也比想像中的更認真讀書,應該差不多可以追上進度了吧?就盡情去玩吧!」


    「嗯。」


    「對了,你有沒有看中午的報紙?」


    在小島上,所謂中午的報紙就是指早報。有人還沒有看報紙,於是搖了搖頭。「明天好像會刊載你們的報導喔!」叔叔揚起眉毛,露出詼諧的表情說道。


    「今天開始刊載的特輯最後有預告明天是照羽尻高中。」


    放煙火當天,有人午休時間在診所讀了當天的報紙。如叔叔所說,暑假前接受采訪的內容被整理成報導刊載在報紙上,也看到了赤羽的署名。


    有人被稱呼為「來自東京的離島留學生a同學(一年級)」,問答內容沒有被加上多餘的點綴或添加戲劇效果,如實報導出有人說過的話。想必其他學生的問答內容也是如此。


    透過報導內容,有人得知過去不知道的高中曆史。


    人口減少所伴隨的學生人數遽減問題,曾經使得北海道立照羽尻高中陷入存活危機。孩童人數少,再加上幾乎所有學生都基於未來考量而選擇北海道本島的高中,照羽尻高中的入學者曾經持續掛零掛了好幾年。到了昭和年代(注8)的尾聲,照羽尻高中眼看就快走上廢校之路時,部分島民終於奮起捍衛。


    如果沒了高中,將會有更多孩子離開小島。若隻會高齡化,小島將會一蹶不振。既然沒有入學者,我們這些成年人就自己入學。國中畢業後就當起漁夫的人、已經退休不當漁夫的人、中高年主婦等島民當起了高中一年級生,讓學校得以延續下去。


    有人以前聽說過誠的父親也是照羽尻高中的學長。誠的父親想必是為了讓高中存活下去而入學的成年人之一。


    後來,教育委員會也開始伸出援手。教育委員會表示既然島上的孩童人數有限,何不建蓋完善的宿舍給不適應都市學校的孩童,並且向全國廣泛招生呢?這樣的提議化為現實,有人也成了入學者。


    為了避免淪為極限村落(注9),而設法促使高中存活下去,並接受離島留學生。這般事實當中,藏著某種期待。


    如果從外地前來就讀高中的學生愛上了小島,搞不好成年後會選擇在島上生活也說不定。搞不好他們會在島上建立家庭,並且帶來下一代也說不定。


    「去到了外地,你們會想總有一天要再回來島上生活嗎?」得知學校的這段過去後,有人明白了赤羽提出這個問題的真正用意。照羽尻高中的學生,尤其是留學生組,不單純隻是學生的存在,而是被看待為「說不定未來能夠維持並增加島上人口的存在」。簡直就像瀕臨絕種的海鳥一樣;有人腦中閃過這個想法的那一刻,想起唯獨麵對這個問題時苦於回答的陽學長。


    報導中,陽學長是以「二年級d同學」的身分登場,他刻意就讀照羽尻高中的原因是「因為想聽看看崖海鴉的叫聲」。


    得知原因後,有人感到掃興到了極點,也感到可疑。透過在海鳥觀察站的言行舉止,以及涼學姊等人的發言,有人知道陽學長熱愛鳥類,但就因為這樣而不惜來到照羽尻島的舉動超出有人的常識範圍。


    還有,關於陽學長在大家麵前含糊其辭的未來出路,結果是「想要繼續升學從事海鳥的研究」。有人忍不住暗自說:「這麽無聊的事情竟然沒辦法當場回答?」並快速看過內容,改看起其他學生針對未來出路的回答。雖然其他學生的稱呼也被加密過,但區區三人而已,要分辨出誰是誰輕而易舉。


    『我沒打算離開照羽尻島。我想在島上當一個像我老爸一樣的漁夫。』


    『我很喜歡小朋友,所以在想或許可以走幼教老師這條路,但還沒有百分之百確定。』


    『我應該會結婚,然後繼承旅館吧。萬一結不了婚怎麽辦?』


    對於桃花喜歡小朋友的事實,有人不禁感到意外。還有,涼學姊之所以會說出「結婚」這個字眼,想必是因為意識到小島的高齡化、極限村落化的問題,這部分與照羽尻島高中的那段存活往事當然也有所關聯。有人拿出智慧手機拍下整篇報導內容。有人拍下照片當然不是為了傳送給和人,他隻是想要保有自己受過采訪的證據。


    有人點開照片,確認能不能看清楚文字,還順便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回答。


    有人的應答得體,校長也誇獎過他。可是,有人就是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內心不太舒坦。


    ——如果也把同樣的話親口說給你的父母親聽,他們肯定會放心許多。


    為什麽在東京會說不出同樣的話?雖然一度放棄了思考,但有人試著往前思考下去。話說回來,為什麽采訪時會說出那麽肯定的意見?第一次看見港口的景色時,絕望地認為自己來到地獄深淵,而現在,港口還是一樣的景色。是因為曆經水產實習等經驗而有所成長,所以看待事物的觀點改變了嗎?如果是這樣,在東京也可以大方地說出來啊!


    還是內心會有「我沒有說謊」的想法,其實就有問題?


    有人內心裏的另一個有人向他提出忠告:「別想那些事情了!情緒失控隻會讓事態更糟。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放棄思考啊!自我厭惡的滋味有多麽苦澀,你在東京時不是已經嚐到怕了嗎?」


    什麽都別再做了!不要往深處鑽!


    有人決定聽從警告。


    難得涼學姊也一起,放煙火時就玩得開心吧!有人悄悄抱著這般想法,在西邊天空還可看見微弱光線的晚上七點的五分鍾前,打開野呂旅館的玄關。畢竟是旅館,玄關的空間算是寬敞,鞋櫃上方有將近十張的簽名板做著點綴。有人猜想那些應該是為了電視節目等企劃,而到訪過照羽尻島的藝人或播報員的簽名。


    玄關旁可看見受理櫃台的玻璃拉窗,涼學姊從拉窗另一端探出頭來。


    「等我一下!我繞過去!」


    涼學姊身穿牛仔布料的短袖洋裝,外麵套著薄針織外套,她的手上拎著一隻大塑膠袋和手電筒。塑膠袋裏裝著煙火套裝組和氣體打火機。有人趁著涼學姊綁球鞋鞋帶時,伸手拿起所有東西。「謝謝。不過,手電筒還是由我這個帶路者來拿吧!你跟著我走喔!」涼學姊笑著說道。


    在寬度勉強可供一輛小貨車通過、未鋪設柏油的私人道路對麵,有一棟兩層樓高的木造建築物。木造建築物原來是照羽尻高中的宿舍,其外牆顏色呈現像咖啡豆經過長時間烘焙的色澤。陽學長和桃花正好從宿舍玄關走出來,四人便一起行動。四人聽著從右下方傳來的海浪聲,在私人道路上前進了一會兒。漸漸地,西邊的天空也變得昏暗。


    「我們要從這裏下去海岸,多留意一下腳邊喔!」


    涼學姊走下坡麵。冒出矮小雜草的坡麵比想像中的更加陡峭,而且隨處可見石子散落。有人啟動智慧手機的手電筒功能,謹慎地踩著腳步。


    走下海岸後,看見誠已經準備好裝了水的桶子、零食和果汁,等待著大家的到來。


    「快點開始吧!桃花,快過來這邊!」


    誠把零食和飲料、涼學姊把煙火分給每個人。塞了滿口的棒狀零食後,誠關掉手電筒,點燃衝天炮。


    參雜著藍色的銀光劃破黑夜,往上飛去。


    涼學姊也點燃了仙女棒。四處飛濺的火花顯得特別耀眼。


    有人仰望起天空,在夜空裏閃爍光芒的星星數量多得驚人。方才走下來的斜坡遮擋住原本就沒幾戶人家的住宅燈光,海岸上幾乎是一片漆黑。就連北海道本島的光線,也十分微弱。在東京看不到這樣的黑夜,在這裏,即便再渺小的光芒,也顯得刺眼。


    仙女棒的火花照亮了涼學姊的笑臉。


    有人感覺到心跳加快,手心也冒出汗水。


    雖然在赤羽等人麵前沒有說出口,但有件事確實讓有人慶幸自己來到島上。有人從鼻子深深吸入一口氣。煙霧和火藥的氣味之中,夾雜著在水產加工設施裏拍照時也聞到的如春天花朵般甜美華麗的氣息。


    ——不知道涼學姊對我有什麽感覺?如果有機會交往,應該還是去島外約會比較好吧……


    五人在岸邊盡情玩耍,直到零食包和煙火包都見了底。誠始終待在桃花身邊,有人則是老看著夜空、煙火和涼學姊的臉龐。


    仙女棒的最後一道火花落下時,甚至包括誠在內,五人都發出了歎息聲。


    因為宿舍有門禁,兩個住宿生必須先回去,所以桃花和陽學長在涼學姊的帶頭下,爬上斜坡。有人跟著誠一邊收拾煙火做善後工作,一邊不時看向逐漸遠去的手電筒光線。


    「唉~暑假就要結束了。」


    「……開學後每天都見得到桃花,你不是會很開心嗎?」


    有人故意做出暗示著「你的心聲早就被我看透」的發言,但誠不但沒有顯得慌張,還一改表情垂著眉尾說:「對喔!那暑假結束是件好事耶!」


    「你果然喜歡桃花。」


    「你不覺得桃花超正的嗎?我喜歡那種又酷又漂亮的女生。」


    「你沒打算告白嗎?」


    有人自己都還沒有勇氣向涼學姊告白,卻這麽詢問誠。誠輕而易舉地提起集中成兩袋的垃圾當中較重的那一袋,以及裝了髒水的桶子。有人負責拿塞滿零食包裝等垃圾的袋子。


    「對於真正想說的話,不該用言語表達。要用態度和行動來表達!海上男兒都是這樣的!」


    盡管這麽做,桃花的態度還是沒有改變,你無所謂嗎?有人猶豫著要不要說出這句有些壞心眼的話語的那一刻——


    「說到喜歡,小涼她喜歡陽學長說。」


    「咦?」有人手上的垃圾袋差點掉了下來。「陽學長?為什麽?」


    怎麽會喜歡那個看起來沒什麽優點的海鳥宅男?的確,涼學姊一直很貼心地注意著陽學長手上還有沒有煙火,但對於有人,她也都是親手遞來煙火。看見有人把瀏海往上梳而露出臉孔時,涼學姊也誇獎過有人很帥。在加工設施裏拍照時,涼學姊也是站在有人的旁邊。


    「為什麽?我怎麽會知道!總之,小涼說她去年秋天告白過一次,結果當場被甩,但她的心情還是沒變。小涼應該是喜歡那種適合穿白袍的類型吧?啊!好像不對耶!」誠壓住一邊的鼻孔,讓另一邊的鼻孔用力一噴,不知從鼻孔裏噴出了什麽。「小涼國中的時候,曾經喜歡過我哥。我哥和陽學長的長相一點都不像。說到這個,我哥也甩了小涼。我哥說什麽因為從小就一起玩到大,所以對小涼不會有想當男女朋友的想法。」


    「怎麽這樣……」有人不由得這麽脫口而出,聲音也變得沙啞。「……好過分。」


    「說起來,小涼算是滿容易動情的人。不過,她現在還喜歡陽學長,還挺專情的。」


    這一刻,有人對涼學姊懷抱的淡淡情意瞬間支離破碎,慘不忍睹。不過,都己經被甩過一次,怎麽會還是喜歡陽學長?沒錯,陽學長的側臉或許算是帥氣,但除了這點,還有哪裏好?陽學長說什麽因為想聽看看崖海鴉的叫聲而就讀照羽尻高中,這點如果換個說法,根本就是個怪胎。大家一起看角嘴海雀歸巢的那天,陽學長還丟臉地暈倒在地,上罐頭實習課時,他也沒有什麽特別突出的表現。


    「有人,你怎麽啦?肚子痛啊?咦?你……」


    「不是的!我沒事。」有人說話像機關槍似地打斷誠的話語。把垃圾袋推給野呂旅館處理後,有人猛踩腳踏車回家。有人發現叔叔似乎已經上床睡覺,盡管擔心會吵到在隔壁房間睡覺的叔叔,有人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在自己的枕頭揮下拳頭。


    隔著薄薄一道牆,傳來叔叔一邊呻吟,一邊翻身的聲音。


    有人在最後使出全力揮下拳頭,跟著把臉埋進變得皺巴巴的枕頭裏。


    ——結果當場被甩,但她的心情還是沒變。


    有人感到打擊最大的是,涼學姊還喜歡著陽學長。在有人還沒來到島上之前,涼學姊會喜歡上某人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在認識有人後,涼學姊卻還一直喜歡有人以外、而且是甩過她一次的對象。這樣的事實讓有人悲傷不已。涼學姊明明那麽地體貼、明明總是對著有人展露笑臉、明明還買馬卡龍當伴手禮給有人吃,沒想到她的眼裏卻完全沒有有人的存在。


    有人注視著智慧手機裏和涼學姊的合照。有人這才想到放煙火時忘了拍照。那時有人忘我地一直看著涼學姊,連拍照都給忘了。


    有人讓手指伸向垃圾桶的圖示,打算刪除照片。


    最後,有人沒能夠按下圖示。


    *


    暑假一結束,很快就遇到考試。盡管還沒有從失戀的打擊中振作起來,有人還算是成功發揮了暑假期間一點一滴勤奮讀書的成果。針對英文和數學這兩個科目,有人的成績略勝過誠一籌。


    「你這家夥不會吧!真假?不會吧!糟糕了我!」


    「應該是老師們幫我做的教材做得太好了。」


    「教材再好也不是這樣啊……」


    誠抱著頭痛苦呻吟,總是保持冷酷態度的桃花在誠的背後忍著笑意。


    雖說課業有所進步,但有人仍陷在失意之中。對於涼學姊,有人打從第一次遇到她時就感到在意,經過水產實習後,有人內心的情意更是大大膨脹。有人甚至幻想過萬一要約會,必須大老遠跑到北海道本島去。現在得知自己完全是在上演獨角戲,就連涼學姊有喜歡的對象也沒發現,麵對這般事實,叫有人如何不意誌消沉?


    考試結果出爐的這天,因為陽學長打算去診所,所以有人和他一起踏上歸途。


    就像第一次和陽學長一起放學回家的那個六月天一樣,陽學長沒有特別主動搭話。這樣的態度讓有人感到莫名的不悅。「從容不迫的勝利者」這句話像跑馬燈一樣不停從有人的腦海閃過。


    「……聽說涼學姊跟你告白過,結果被甩了喔。」


    憤怒情緒作祟下,有人按捺不住地這麽脫口而出。話一說出口,有人立刻為自己的失敗舉動感到後悔,但也不可能把脫口而出的話語吞回肚子裏。


    陽學長的聲音平穩得就像從死人身上測量出來的心電圖。「你也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啊?」


    「也不是說感興趣啦……」


    「誰跟你說的?齊藤嗎?」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多心,黑框眼鏡底下的眼神似乎變得犀利,有人畏縮地看向地麵。陽學長似乎從有人的舉動明白了狀況。


    「這樣啊。也對,你當然也會有所耳聞。」


    有人一到診所幫忙收拾的隔天,便看見一大群島民在診所等著他出現。在島上,大部分資訊都是公開的。如果是高中生的戀愛話題肯定更是如此。陽學長也知道這樣的事實。


    陽學長是在知道這樣的事實之下甩了涼學姊嗎?涼學姊肯定哭過。有人做了想像後,自己也鼻酸了起來。還有什麽比不堪回顧的往事更淒慘?


    陽學長加快了步伐。


    「在這麽小的島上,太可憐了。」


    有人隻是在自言自語,沒有一絲一毫要說給陽學長聽的意思。正因為如此,有人才敢說出口。誰知道風兒偏偏就喜歡在這種時刻惡作劇。有人的低喃聲音乘著從海麵吹來的海風,吹到了陽學長完全暴露在外的耳朵邊。


    陽學長突然停下腳步。


    有人冒出冷汗心想:「糟了!」在海鳥觀察站那時候也一樣,陽學長是那種會靜靜撂下狠話的人。有人是真心覺得涼學姊可憐,但以有人的立場來說,隻要陽學長劃清界線地說一句「跟你無關」,有人連吭也不能吭一聲。


    有人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先道歉而觀察起陽學長的臉色,結果嚇得瞪大眼睛。


    陽學長的表情黯淡到足以讓有人有如此反應,有人甚至想寫上「沉鬱」兩字作為標題,並且加以裱框。


    「……是啊。」


    陽學長的陰沉聲音超乎了表情。陽學長丟下有人,走進診所。


    有人陷入了回想。


    赤羽提出沒什麽大不了的問題時,陽學長不僅露出傷腦筋的表情,也顯得悲傷。那個提問是在詢問未來出路,同時在背後藏著詢問會不會留在小島建立家庭的意味。


    陽學長當時的反應想必不單是因為想起涼學姊,而感到尷尬。有比尷尬更棘手的其他原因讓陽學長表現出那般態度。


    陽學長之所以會來到小島,除了海鳥之外,或許還有其他原因。有人這麽猜想著,但立刻踢起腳邊的小石子心想:「管它有什麽原因!」有人怎麽也不認為陽學長的隱情會比他的過去,以及現在所承受的失戀之痛來得折磨人。


    即便暑假已經結束,有人還是時而會和誠一起幫忙解繩子。原因是有人覺得有事情可做,心情會開朗一些。結果比起暑假接近尾聲那時候,有人的手反而被刺了更多洞。幫忙了近一個小時後,有人騎著腳踏車回到診所,收拾報章雜誌,也擦拭了觀葉植物的葉子。


    別說是心情變得開朗,有人甚至分散不了注意力。無論做什麽,涼學姊的開朗笑臉、肩膀互碰時的柔軟觸感、輕柔溫和的甜美香氣,不斷地從有人的記憶大海浮現,浮現後又隨即遭受誠的「她現在還喜歡陽學長」這句巨浪的襲擊。


    有人還是下不了手刪除涼學姊的照片。他知道自己太不乾脆,但無奈就是做不到。對於難得已經追上進度的課業,有人也無法投入其中。和叔叔一起用餐時,也幾乎沒有交談。


    九月逼近在眼前的某個早上,和人傳來line的訊息告知偶然看到了數位報導。


    『很酷嘛!還被采訪耶!』


    有人以「已讀不回」對待和人的訊息。


    *


    那是九月一日的早上。有人起床下樓到客廳後,看見叔叔隻烤了有人一人份的吐司。


    「早。我有話要跟你說。」


    看見叔叔一副鄭重的模樣切入話題,許久不曾這麽做的有人直盯著叔叔看。有人發現叔叔的臉色不太好。打從放煙火那晚開始,有人便一直被內心無處宣泄的鬱悶和失望情緒困住,無暇顧及其他事情。不知不覺中叔叔似乎消瘦些許。有人這麽心想時叔叔開口說:


    「事情來得有點突然,但我必須離開小島。」


    有人頓時感到晴天霹靂,就連使得情意支離破碎的打擊也不知飛到了哪裏去。「抱歉。」叔叔顯得悲傷地笑了笑。


    「為、為什麽?」


    叔叔沒有說出原因,他隻是緩緩搭起有人的肩膀,一副感慨極深的模樣說:


    「誰都沒有錯,你也是。有時就是會發生這種事。」


    「這種事是什麽事……」


    「你比較有肌肉了呢!」


    叔叔假日時總是手機不離身,隨時做好麵對緊急病患的準備。年初叔叔雖然去了有人家中,但那也是隔了好幾年。如此投入於工作的叔叔要離開小島?這教人如何相信?


    然而,一星期後,叔叔真的離開了照羽尻島。叔叔擅自替有人辦理了住宿手續,也沒有等代理醫師前來赴任便離開了。


    為了目送叔叔搭船離去,幾乎所有島民都湧入港口。


    有人杵在原地茫然地望著叔叔在甲板上揮手的身影時,誠的父親在他身旁說:


    「連我也是頭一遭看到這麽多人聚集到港口來。」


    不舍別離的啜泣聲此起彼落。


    注6:延繩釣是一種漁法,也就是在海中放繩來釣魚。漁具主要以幹繩、支繩、釣鉤及助浮浮標、浮標繩構成。


    注7:「盂蘭盆節」為日本夏季中的傳統節日,在此節日時會恭迎、供養祖先靈魂。日期雖依地區而不同,但一般會將其中間日訂在8月14、15日,於前後放3~5天的連續假期。


    注8:日本昭和天皇在位時所使用的年號,期間為1926年至1989年,長達64年。


    注9:極限村落一詞來自日文的「限界集落」,是日本社會學家大野晃所創,意指因人口外流導致空洞化、高齡化,六十五歲以上人口占半數以上,共同體的機能維持已達到極限狀態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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