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和桃花像在對抗寒風般,踩著腳踏車前進。騎到半路時,來到冬季禁止車輛通行的區段。馬路被鐵管架成的簡易柵欄擋著,兩人無視於柵欄的存在從旁邊穿過,循著較乾的路麵前進後,終於來到海鳥觀察站。觀察站建蓋在靠近歐亞大陸端的斷崖上,在冬季的灰暗大海顏色襯托下,顯得薄弱渺小又孤單。


    因為一路呼氣,有人蒙住嘴邊的圍巾部位結了一層薄冰。桃花不像有人這般氣喘籲籲,她頭也不回地迅速走進觀察站。


    陽學長獨自在觀察站裏透過望遠鏡往外看。不知從哪裏帶來了鐵椅,陽學長雙腳屈膝坐在鐵椅上,身體縮成一團躲在黑色羽絨大衣裏。有人不禁覺得陽學長反而才像是一隻因為寒冷而膨起羽毛的鳥。陽學長雙手拿著拋棄式的暖暖包,脫去保暖耳罩的耳垂變得紅通通。


    「咦?你們怎麽來了?」陽學長慢吞吞地放下雙腳。「我待在這裏方便嗎?會不會打擾到你們?」


    「陽學長,請繼續留在這裏。而且,我也希望你可以一起加入話題。」


    桃花用著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道,有人不禁感到訝異,陽學長也坐正了身子。


    「天氣這麽冷,我就單刀直入地切入話題。」桃花站在海鳥觀察站的正中央,直直注視著有人。「有人同學,你現在是不是很討厭照羽尻島和島上的人?」


    桃花如此切入話題,有人不由得再次把桃花的身影和道下重疊在一起。


    「從東京回來後你是不是就一直在煩惱什麽?你的煩惱應該和川嶋醫生,還有這裏是極度偏僻的離島有關。我有說錯嗎?」


    桃花的猜測完全正確。有人猜想桃花的情報來源有可能和誠相同,不由得看向陽學長的臉。


    「我是受人之托。涼學姊拜托我的。」桃花立刻否定了有人的猜疑。「涼學姊說有人同學絕對有什麽心事,希望我可以找你說說話。」


    「涼學姊說的?」


    既然這樣,涼學姊為什麽不自己直接來問我呢?有人心中浮現這般疑問,但桃花再次搶先一步做出回答:


    「涼學姊說如果她自己問你,肯定不會太順利。她說你和誠同學好像也起過爭執,所以不能是照羽尻島的人。」


    桃花沒有看向陽學長,而是一直讓視線隻停留在有人身上。


    「七月接受采訪時,你說了滿多偏袒照羽尻島的話,但現在已經不那麽想了,對吧?對於川嶋醫生也是……是不是發生什麽讓你討厭他的事情?因為這樣,當你聽到島上的人誇獎醫生,就會覺得痛苦。昨天你不是說過島上的人對星澤醫生的態度太誇張嗎?你還說島上的人缺乏理解。」桃花仔細地繼續說明刻意把有人叫來海鳥觀察站的用意。「所以,涼學姊才會說希望由我們住宿生來找你說說話。涼學姊說如果是她或誠同學會行不通的,因為你現在肯定很討厭照羽尻島和島上的人……但如果是從外地來的人,像是我或陽學長,或許就會行得通。」


    有人低頭看向地麵。「……所以我現在要在這裏跟你們兩人說什麽?」


    有人確實想把對於照羽尻島和叔叔抱有的煩悶情緒化為言語說出來。不過,前提是吐露心聲後必須能夠得到對方的認同和共鳴。若是得不到對方的理解,隻會讓有人感到更加孤獨。這點在向誠坦承後,有人已經有了深刻的體認。


    「我覺得煩惱這種事情,不應該強製要求人家說出來。」


    陽學長一邊搓揉暖暖包,一邊接下話題說道,但聽在有人的耳裏,隻覺得陽學長是在為自己沒有伸出援手找藉口。


    「我知道任何人都有不想說出口的心事。可是,涼學姊是真的很擔心……」桃花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吐出一口氣後,閉上了眼睛。「所以,我先說自己的事情。有人同學,你願意聽的話就聽一下吧。對於我為什麽會來到島上,應該有讓你感到在意的地方吧?」


    住宿生。非島民組的三人。也就是,有特殊原因的三人。


    有人本來就猜想桃花和陽學長都是因為有什麽在劄幌待不下去的原因,才會來到島上。有人自身也是,要不是遭遇道下暈倒的那天,有人才不會流落到這裏來。然而,比起說出叔叔的真實一麵,那天的事更讓有人說不出口。如果要有人說出口,無疑是想讓他自找羞辱、讓自己難堪。「原來是這麽回事,那真的是沒有未來可言了。」萬一到時候有個第三者說出這種話在有人身上捅下最後一刀,有人肯定會覺得不如死了算了。說出真相是一種附帶風險的行為。對桃花來說,也是如此。


    「我國中的時候……」


    然而,桃花居然真的開口說了起來。


    「本來打算加入企業排球隊的。」


    桃花描述起屬於她的「那天」的故事。


    我是在小學四年級時開始打排球。當地的俱樂部覺得我有身高優勢,主動來邀我加入。我記得當時我是學校裏最高的一個。我比六年級的學生還要高,同學還叫我「電視塔」。就是在劄幌大通的那座塔。如果是被叫作「晴空塔」,可能還像樣一點。


    對運動選手來說,體能也是一種才能。就這點來說,我應該算是有才能。而且,我本來就滿擅長於運動。因為俱樂部本身不是達到全國水準的強隊,所以我就這麽就讀當地的公立國中,但很快就被選為正式球員擔任側邊攻手的位置。後來,在參加一年級的地區性國中排球聯賽時,算是全國高中排球聯賽常勝軍的一所高中的排球教練來找我說話。沒錯,我就像被球探看中。那位教練跟我說因為我還要兩年才畢業,所以先不談具體內容,但希望我記住以後可以去他們學校打排球。


    當時我開心極了。排球隊的隊友和學姊們也都替我感到開心。


    大家都說:「你才一年級而已,那所學校的教練就主動來找你,真是太厲害了!」


    畢竟我們國中的排球隊不是很強,如果能夠在地區性聯賽挺進八強,就已經算是表現很好的那種。除了我之外,其他隊友都隻覺得是在參加社團活動。全隊當中隻有我希望長大後當一個排球選手,甚至還希望有機會加入日本代表隊。


    可是,參加二年級的國中排球聯賽時,我被不同性質的對象看中。


    對方是演藝經紀公司的星探,那個人問我國中畢業後要不要去東京當模特兒。對方不隻拿出名片,也拿出駕照給我看。我以前都不知道星探也會一並出示身分證明。


    對方是在大家都在場的時候叫住我,所以大家都聽到了。


    我對那方麵一點興趣也沒有,所以嚇了一跳,也當場拒絕了。


    明明如此,大家的態度卻變了。大家的反應跟因為排球被看中的那時候完全不同。我明明還是跟平常一樣的態度,大家卻說我因為被模特兒的星探看中而變得驕傲,說我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我瞬間淪為被霸淩的對象。不知不覺中,整件事情在全校傳開來,不隻有球隊活動的時候,連在教室時也會有同學偷偷說我壞話。我不知道到底是哪個同學怎樣去描述事情,但肯定沒有說得很好聽。大家說我會拒絕隻是在裝腔作勢。還妄下斷言說我明明很開心、說我明明私底下早就已經跟對方聯絡。我的運動服和製服都被撕得破破爛爛,也曾經一個月買過三次鞋子。我的鞋子會鬧失蹤。偶爾會從垃圾桶裏冒出來,但已經是壽終正寢的慘狀。


    於是,我就卯起來練排球。因為沒有人會陪我練,所以都是自己練。我固執地心想絕對要拿到高中的推薦入學,不管比賽時再怎麽被隊友拖累,也要更加突顯自己。


    結果,我受傷了。就在三年級的地區性國中排球聯賽日期即將到來的時候。椎弓解離症。簡單來說就是腰部的疲勞性骨折。


    比賽當天我人在醫院。因為我住了院。


    我拚命練球想要拿到推薦入學,然後加入企業球隊給大家好看,結果白費工夫一場。我不但沒能夠參加聯賽,受傷的事也一下子就被發現。這麽一來,一年級時看中我的那位教練肯定會去找其他選手。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肯放棄地抱著希望到最後,一直等著教練來醫院找我……最後,教練果然沒有出現。


    不管被霸淩也好,被忽視也好,這些小事我都可以忍受,但想到長久懷抱的夢想已經徹底落空,忽然間什麽情感都沒了。


    出院後我變得常常請假沒去上學。因為已經退出球隊,所以也不會被欺負,但我已經覺得什麽都無所謂。連要讀書考高中的意願也都沒有。


    我不想待在劄幌。我心想如果未來碰巧看見自己很想去念的高中學校製服,或是看到自己被霸淩過的學校製服、做出霸淩行為的同學們,我肯定會受不了。


    在第三次為了學生出路進行親師懇談時,負責輔導出路的老師跟我爸媽提起照羽尻高中的存在。雖然那時我不在現場,但聽了內容後……就決定就讀。


    我心想如果去到照羽尻島,絕對不會看到不想看的事物,也不會見到不想見的人。


    「我是逃來這裏的。」或許是已經下定決心,桃花的語調十分平穩。「說實話,這裏什麽都沒有,實在不是會讓人自願想來的地方。大家都是有特殊原因……」桃花和有人的視線自然而然地看向陽學長。「所以,對於陽學長是自願來這裏的說法,我到現在還心存懷疑。」


    陽學長保持著像學生接受麵試時的端正儀態,藏在黑框眼鏡底下的視線搖擺不定。


    「在班上時確實發生過霸淩事件……但被霸淩的不是我,而是同班的女同學。」陽學長說得有些吞吐,說話速度卻是很快。「那個女同學如果那時知道照羽尻高中的存在,搞不好會報考……放完暑假後,她就轉學走了。」


    陽學長的說話口吻一點也不像平常的他,有人忍不住懷疑起陽學長會不會和他跟桃花相反,其實是霸淩同學的一方。不過,有人想了想又覺得這樣的假設不合理。


    「學長是因為想聽看看崖海鴉的叫聲才會來這裏,對吧?看到赤羽小姐的報導時,我還在想怎麽那麽像老頭子會有的舉動。」


    桃花果然也對陽學長的就讀理由感到納悶。有人之前也是一直充滿疑問,他想不透為什麽一定要現在做這件事?在報導裏,陽學長說過想要成為鳥類研究員。等當上研究員之後,想聽多久應該都不成問題啊!


    後來,有人從柏木的草稿得知陽學長的病名,也總算想通為什麽陽學長一定要現在做這件事。


    「該不會是生病的關係?」


    陽學長被疾病纏身。之前去看角嘴海雀歸巢時,他也在大家麵前暈倒過。


    盡管有人不小心脫口說出失禮的問題,陽學長卻依舊態度鎮靜。


    「嗯,我是在國中二年級的六月發病的。」


    有人發現三人都是在國中二年級時人生遭遇轉變,不禁覺得是個神奇的偶然。


    「我是得了會讓人頭暈目眩的病。這個病呢,原因是出在內耳。所以,我的聽力變差了。接受各項檢查,查出病名後,被說是十分罕見的狀況。我被說這種病通常是要年紀更大一點,一般是以三十歲上下為好發年齡,沒想到一個國中生的男生會得這種病。」


    有人看了草稿後查看過相關資訊,因此知道這種疾病的病因有諸多說法,據說也有可能是壓力成為導火線而發病。


    「大部分的人都隻會一邊的耳朵聽力變差,但我是從一開始就兩耳都聽力變差。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診斷結果出爐時,主治醫師所說的話。」


    「主治醫師說了什麽?」桃花不忘禮儀地補上一句:「我是說如果學長不介意透露的話。」


    「我不介意啊。主治醫師跟我說再這樣下去,你將會失聰。」


    雖然不常發生,但有時向陽學長搭話,他也不會理會。有人一直覺得那樣的態度很難讓人有好感,但事實上,陽學長純粹是沒聽到而已。


    被明確告知有可能喪失聽力後,陽學長努力地接受服藥治療,但聽力變差後就再也沒有複原過,甚至還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暈眩症狀發作而更加惡化。


    「所以,我心想未來勢必要麵對失聰,於是做了轉念,決定趁現在大量去聽各種不同的聲音。我試著列出所有想聽的聲音,結果崖海鴉的叫聲排在第一個。於是,我就來了。隻要待上長達三年的時間,就能夠一直聽,聽到不會忘記的程度。我向校方詢問後,得知宿舍有提供wi-fi服務,而且隻要自己肯努力,不管在哪裏都可以好好讀書。」


    「學長的爸媽沒有反對嗎?」桃花問道。「如果是像我一樣有說什麽也不想待在劄幌的原因,爸媽當然也會同意,但學長明明被疾病纏身,卻還要去離島讀高中。」


    有人也認同桃花的說法。如果是一般父母親,即便是孩子本人的意願,也難以舉雙手讚成。


    「我有三個爸爸,每個都還活著。」陽學長突如其來地說道。「第三個爸爸是在我要應考的那一年和我媽媽結了婚,所以對於我要離開家裏這件事,應該是抱著樂見其成的態度吧。我一直都是獨生子,但說不定在不久的將來,會有年紀相差一大截的弟弟或妹妹。」


    也就是說,陽學長的母親離過兩次婚,又結了第三次婚。


    「學長的媽媽和涼學姊會不會有相似之處?」


    聽到有人的發問後,陽學長愣了一下。「為什麽這麽問?」


    如果是有人,就會想要避開與自己母親相似的女生交往。「我隻是在想是不是因為和自己的媽媽很像,所以拒絕了涼學姊?」


    「她們的長相一點也不像就是了……」


    陽學長一邊回答,一邊弓起原本一直挺得筆直的背部,跟著像臼齒在發疼似地摸著右臉頰低下頭來。陽學長甩了那麽可愛又開朗的涼學姊。有人原本覺得難以置信,也有過近似忌妒的情緒,但看見陽學長露出如此黯淡的表情,不禁覺得或許陽學長對這件事抱著過度愧疚的心態。


    「涼學姊一點也沒有掛在心上。」桃花說出安撫的話語。「她不僅沒有掛在心上,甚至還說因為連續遭到誠的哥哥和學長的拒絕,讓她開始認真思考起未來。」


    桃花也沒有忘記事先取得涼學姊的同意。桃花告訴有人涼學姊說過如果有人為了照羽尻島在煩惱,把所有事情說給有人知道也無妨。


    ——被兩人甩了之後,我才思考到自己有可能結不了婚,既然這樣,就必須去工作自立自強。結果,我發現女生要在照羽尻島找到工作機會少之又少。頂多隻有診所或托兒所吧?如果是打工性質,或許還有一些工作機會……不然就是要自己開店創業,或是以我的例子來說,應該可以繼承旅館吧?因為我家裏經營旅館,所以這方麵算是幸運,但如果我不是當自營業者的料……恐怕就前途多難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這裏是以漁業為主的離島。可是,我從沒聽過島上有女生做過漁夫的工作。我很喜歡照羽尻島,也希望可以一輩子都住在這裏,但如果想要在這裏從事正職工作獨自過活,難度相當高。


    「有人同學和陽學長可能不知道,其實島上的阿姨們經常會說隻要嫁給誰誰誰就沒問題了。當然了,阿姨們比較像在開玩笑,並沒有什麽惡意。不過,每次聽到她們這麽說,就會覺得自己在這裏的存在意義就是嫁人。你們知道嗎?漁夫的太太很多都是從外地來的。誠同學他家也是。就是那種和來島上觀光的女生認識,後來交往結婚的模式。」


    有人之前透過赤羽的報導內容,得知從外地來到島上的高中生也受到期待,期待能夠為因為人口稀少問題而苦惱的小島帶來下一代。這份期待心或許在女生的身上會更加強烈。女生若想要自立自強,就不得不為了尋求工作而離開小島。一直以來,相信也都是這樣的狀況。相對地,為了繼承漁夫工作而選擇留在島上的男生,其結婚對象就會反之變少。


    「在這座小島過活很辛苦的。雖然我逃來了這裏,但我發現在這裏生活有著在劄幌不會有的辛勞。」


    桃花口吻篤定地說道,跟著直搗核心說:


    「有人同學,我回到最初問你的問題。七月接受采訪時,你做出相當多偏袒照羽尻島的發言,但現在是不是已經不那麽想了?是不是發生過什麽事,讓你覺得……照羽尻島是個爛透了的地方?」


    有人知道做出否定也沒有意義。


    「我是啊,我覺得照羽尻島是『地獄深淵』。」有人一邊回答,一邊依序和兩人交換視線。「這裏的人根本不了解外麵的世界,就認定島上的常識是正確的。他們動不動就愛拉近距離跟別人裝熟,卻極度封閉。這裏的世界缺乏自由又狹小。早知道就不應該來這裏,待在東京的房間裏還比較好。」有人心想如果當初沒有采取行動,就可以維持現狀。「……你們也會覺得這裏爛透了嗎?」桃花平時總是表現得一派輕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太冷,她的眼睛微微泛紅。「姑且不論現在,剛來到這裏的時候,我就覺得島上的人和我們這些外地人的觀點不同,也有很多不合之處。」


    陽學長也點了點頭。「會覺得這裏是一個處在沒有與外界交流的封閉環境下,獨自進化而成的地方。」


    「有人同學,那些讓你覺得很誇張也感到厭煩的種種,不是隻有你會覺得厭煩而已。非島民組的人都有著一樣的感受。老實說,你還沒來上學那時,我也很討厭在外麵走動。大家都會主動來找我說話,我也覺得一直被人盯著看,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可是啊……」


    來到海鳥觀察站之前,有人一直覺得桃花散發出高高在上、瞧不起他的目光,但不知不覺中,有人覺得桃花是以平視的目光在看他。


    「拜托我助你一臂之力的人是涼學姊。她是在島上出生長大的人。」


    有人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雖然最後沒有和平落幕,但最初也是誠伸出援手表示願意傾聽有人訴苦。


    「的確,島上的人動不動就愛拉近距離跟別人裝熟。不過,你試著反過來思考一下。正因為距離親近,涼學姊才會察覺到你有心事。涼學姊會來拜托我,就表示她也清楚知道非島民組和在島上長大的人有著觀念不合之處。涼學姊也察覺到我一開始不想到外麵走動,也不希望別人動不動就來找我說話。結果,涼學姊主動告訴我誠同學的哥哥和陽學長都甩了她,更慘的是她把這些事告訴她媽媽後,不知不覺中所有島民也都知道了。涼學姊讓自己站在跟我相同的立場,還跟我說島上有些地方真的很讓人頭痛……所以,我剛剛會先說出自己的遭遇,是跟涼學姊學的。」


    聽著聽著,有人發現桃花的聲音出乎預料地溫柔好聽。


    「我昨天之所以會說我可沒有針對星澤醫生的事情那麽說,表現出好像在叫你不要把我跟你混為一談的態度,是因為你眼裏隻看得到不好的一麵。在港口埋伏的舉動確實很誇張,但那是因為顧慮到翔馬才有的舉動。大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其他人才會那麽做。當然了,不是說隻要是為了某人就什麽都能做,但如果反過來好好思考那樣的舉動,就會覺得跟涼學姊是一樣的。來到這裏之前,我從來沒遇過像涼學姊那樣的人。」


    桃花的話語和聲音宛如春雨一般。


    「這裏沒有像你想像中的那麽爛。你要一口咬定這裏很爛,然後關在自己的世界裏,那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願意說出來,或許會有什麽改變也說不定。」


    桃花的話語化為雨滴,一滴接著一滴堅毅有力地打在有人的心頭上。


    桃花這回確實在有人周圍築起的孤獨高牆上,鑿出一個洞。


    道下也好,桃花也好,有人納悶著為什麽自己總會被漂亮女生攻擊得連吭聲都有困難?不僅如此,桃花還跟有人有著相似的遭遇。兩人都遭到不合理的霸淩,最後因夢想破碎而逃到小島來。遭到霸淩的那時也好,即便受傷仍持續等待卻沒等到教練前來邀約的那時也好,桃花的心痛程度可想而知。明明如此,桃花卻能夠如此堅強。


    有人甘拜下風,他心想:「或許如道下所說,我真的太懦弱了。」明明如此,有人卻沒有遭到舍棄。還是有一些人願意向有人伸出援手。在島上的一些人。


    僅管有種落敗的感覺,有人內心卻對桃花和陽學長萌生同伴意識。


    「……你們應該都知道我從東京回來後,收到了信件。雖然天色已經暗了,但你們願意聽我說明信件的內容嗎?事後也可以告訴涼學姊沒關係。」


    於是,有人一五一十地向桃花和陽學長兩人坦承說出草稿內容,也如實說出和誠起爭執的整個經過。


    桃花和陽學長專注地傾聽有人說話,也沒有指責誰對或誰錯。陽學長一臉想通事情的表情說:「原來是寫了那樣的內容啊。」桃花則是麵帶微笑說:「謝謝你告訴我們。」


    *


    三人在早已夜幕低垂的馬路上,騎著腳踏車回到宿舍。一打開宿舍的玄關門,溫暖的空氣立刻撲麵而來。被冷風吹得僵硬的臉部漸漸放軟。此刻正好到了晚餐時間,有些令人懷念的香氣從餐廳傳了過來。


    「今天吃你們大家做的海膽奶油義大利麵喔!」後藤太太的開朗聲音響起。「另外還有南瓜奶油燉湯、鹵雞翅和沙拉。快去換衣服洗手吃飯!」


    桃花和陽學長都換上室內拖往宿舍裏走去,有人卻是站在玄關再聞了一次飄來的義大利麵香氣。


    有人心想:「之前有這麽香嗎?」


    自從叔叔死後,已被有人遺忘很長一段時日的正常空腹感,此刻從有人的體內湧現,嘴裏跟著分泌出唾液。有人的肚子咕嚕叫了起來。


    有人一邊拉下羽絨外套的拉煉,一邊走回房間,洗手漱口後立刻前往餐廳。有人跟著桃花和陽學長一起幫忙端菜,後藤夫婦也一起圍著餐桌吃飯。義大利麵旁邊沒有附上叉子,但有筷子就夠了。


    肚子咕嚕咕嚕叫個不停之下,有人把第一口海膽奶油義大利麵緩緩送進嘴裏。


    「有人,怎麽樣?阿姨煮得好吃嗎?」


    後藤太太笑著問道,右邊虎牙後方的銀色假牙隨之露了出來。那模樣顯得相當俗氣,但有人今天卻覺得假牙泛起的銀光莫名地好看。有人每咀嚼一次,就點一次頭。


    「很好吃。」桃花和陽學長也異口同聲地說道。


    排在餐桌上的所有料理,有人都珍惜地一口一口細細咀嚼後才吞進肚子裏,並抱著許久不曾打從心裏覺得好吃的心情吃完晚餐。有人把所有餐點吃個精光,還多要了一些義大利麵。後藤太太露出開心的笑容,銀色假牙再次泛起銀光。


    有人把餐具端到廚房並準備回自己房間時,陽學長喊住了他。


    「你說的那草稿,可以讓我看一下嗎?裏麵應該也有提到我吧?」


    陽學長一副對自己被看待成病人的事實不以為意的模樣,說起來也是理所當然,畢竟陽學長甚至被宣告未來將會失聰。有人試著回想草稿裏針對暗指陽學長的該病患寫了哪些內容。印象中,在提及環境療法的內容當中,應該沒有陽學長看了之後可能會受到打擊的內容,好比說病狀不樂觀之類的內容。


    「沒問題,可以借你看。」


    「謝謝。」


    兩人一起走上二樓,讓陽學長在走廊上等了一會兒後,有人連同信封遞出草稿。


    交出草稿後,有人不禁有股衝動想把耳朵貼在牆壁上,聽聽看隔壁房間是否傳來翻閱紙張的聲音。有人躺在床墊上,陷入了沉思。有人想著跟昨天比起來變得親近無比、與他同年紀的陽學長。針對桃花來到島上的原因,那些都是能夠讓人接受的內容。然而,關於陽學長的部分,有人總覺得應該還有一些其他原因。


    針對想必是起因於承受莫大壓力的發病原因,陽學長並沒有清楚交代。如果陽學長也和有人、桃花一樣都是受到霸淩,或身處近似被霸淩者的弱勢立場,事情就會相對簡單明瞭。


    雖說陽學長沒有清楚交代,但有人自己也隻坦承對叔叔、照羽尻島和島民的心結,對於前來小島的原因,也就是「那天」的事情,他依舊隻字未提。有人遲疑著是否有必要坦承那麽多,而且時間也太晚了。


    這時,敲門聲傳來。陽學長出現在門後。


    「你已經看完了?」


    時間還不到三十分鍾。


    「我隻有看提到我跟你,還有醫生的內容。謝謝。」


    陽學長注視著歸還到有人手上的草稿一角幾秒鍾後,轉過身子準備離去。


    「那個……」


    有人出聲喊道,這回陽學長確實有了回應:「什麽事?」


    「那個……你最近身體狀況還好嗎?」


    「非常不好……」陽學長輕壓一下黑框眼鏡的鼻橋部位。「怎麽突然這麽問?喔,原來如此。那裏麵有提到我的病名。你查過是什麽病了啊?」


    「好像是偶爾會看到明星得的一種病,對吧?不好意思,我有查了一下。」


    「沒事的,大家也都知道我生什麽病。你竟然沒聽說過才真是奇妙。」陽學長一副感到佩服的模樣笑著說道。「原來是這樣啊,所以我才會覺得最近比較容易聽到你的聲音。你現在會比以前更大聲跟我說話吧?」


    有人知道陽學長尤其不容易聽到低音,所以會提醒自己稍微拉高音調說話。有人點頭做出回應後,陽學長又說了一次「謝謝」,並停下準備走回自己房間的腳步,思考了一會兒。


    「……錄音檔是在齊藤同學那裏,對吧?我也想聽聽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借我聽嗎?」


    陽學長表示如果有提及關於他的內容,就想聽聽看。


    「因為是寄給你的,所以或許已經剪掉我的部分,但想說還是確認一下。」


    既然誠已經聽過錄音檔,內容早就不是什麽秘密。況且有人也確認過錄音檔裏沒有提及關於道下的事情。再加上,陽學長希望可以「聽聽看」,有人若是拒絕也覺得過意不去。有人回答說:「我是無所謂。請你直接跟誠借來聽。」


    陽學長留下第三次的「謝謝」後,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有人翻開回到手上的草稿,看了提及陽學長的內容,而非自己。


    十六歲少年。劄幌人。十三歲五個月時雙耳引發梅尼爾氏症。於低音域有明顯聽力衰減現象。自就讀照羽尻高中改變環境後,暈眩的發作頻率略減。


    第一次看草稿時,有人的思緒全被自己的事情占滿,但現在一比較下來,才發現記述陽學長的內容字數比他多得多。當中也包含了問答內容的概要。有人這才知道原來陽學長也配合做了意見調查。


    被問及環境和生活習慣的變化時,陽學長回答現在比在劄幌時走更多路,也開始會騎腳踏車。除非遇到氣候極度不佳的日子,否則陽學長一定會前往海鳥觀察站。


    叔叔也做出如下的發言:


    不限於這位病患,就適度運動是維持健康的一大要素這點來說,改變環境所帶來的生活習慣變化可說是件好事。另外,雖然這位病患的個性傾向於神經質且容易感受到壓力,但在目前的環境下,因為能夠日常性從事該病患喜歡觀察野鳥的嗜好,所以想必會是轉換心情的好方式,對於穩定病狀應該也有所幫助。在睡眠品質方麵,也看得出來獲得了改善。


    有人和桃花都放棄了渴望得到的未來,但陽學長盡管麵對無法樂觀麵對患有失聰的可能性,依舊持續立誌成為研究員。有人試著讓自己站在陽學長的角度思考。如果隻是一邊的耳朵或許還好,但如果兩耳都將喪失聽力,有人肯定會覺得前途一片黑暗。假設想要憑著鳥叫聲尋找看不見蹤影的鳥兒好了,那會是什麽樣的畫麵呢?相信就連小學生也能夠輕易想像出不可能找得到鳥兒。


    有人思考著為何陽學長的態度和他自己會有著落差?不知道陽學長如何看待自己的未來?


    ——要不要試著想像一下未來的自己?


    如果陽學長聽到這句話,會怎麽想呢?


    可能是打算去洗澡吧,陽學長走出隔壁房間的聲響傳來。


    *


    曆經海鳥觀察站一事後,有人把包含草稿在內的內心想法親口告訴了涼學姊和誠。有人希望桃花和陽學長也在場,所以選在午餐時間這麽做。有人向涼學姊表達謝意,謝謝她給了有人機會傾訴心事,有人也沒忘記為了之前與誠鬧得不愉快而向誠說一聲:「抱歉。」


    「沒事的啦!」涼學姊露出潔白牙齒笑著說道,跟著把一顆大橘子分了一半給有人。誠麵帶難為情的笑容,從書桌底下輕輕踢了一下有人的腳。在那之後,誠一副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的態度,炫耀起自己的父親在本季捕撈到的鱈魚有多麽豐收。誠還是那個不會掩飾對父親的憧憬、一如往常的他。有人想起了六月時第一次和誠起爭執的往事。誠就是一個這樣的家夥,他不會跟人嘔氣。


    既然誠是這樣的一個人,就表示他之所以會勸有人聽錄音檔,也是以一個朋友的身分真心認為那麽做比較好。


    「關於柏木先生的錄音檔……」陽學長正好向誠提起了錄音檔的話題。「可以借我聽嗎?我已經事先取得川嶋同學的同意了。」


    「既然有人同意,那當然沒問題。」


    誠從背包裏拿出信封,親手遞給陽學長。誠臉上保持著笑容,但雙眼散發出嚴肅的神色,說出之前也說過的話:


    「聽了這裏麵的內容之後……」誠用藍色午餐布包起吃完的便當盒,並緊緊打結。「我真的覺得川嶋醫生很帥!」


    叔叔很帥。有人的內心掀起陣陣漣漪。


    「……是喔。」


    有人若無其事地看了桃花一眼。如果是桃花、如果是已經搶先有人往前邁出一步的桃花,這時應該會點頭表示自己也會好好聽一聽錄音內容。有人抱著近似羨慕的心情,但終究還是回答不出「我會聽聽看」五個字。


    陽學長聽錄音檔的速度也很快。當天晚上十點多,陽學長來到有人的房間歸還錄音檔。


    「謝謝。這東西還給你就好了吧?」


    有人心想如果要求陽學長還給誠未免太過幼稚,於是伸出手準備收下氣泡信封時,發現陽學長手上另外拿著行動dvd播放器。


    「你如果沒有播放器,這個可以借你。」


    有人告訴陽學長他有電腦,最後隻收下信封。


    「那就還給你了喔!晚安。」


    「學長。」有人喊住陽學長,陽學長這次也和歸還草稿那次一樣,坦率地停下腳步。有人豁出去地開口詢問:「你為什麽會想當鳥類研究員,而不是其他的?」


    「因為我喜歡鳥類啊。」


    「你聽到再這樣下去將會失聰時,不會覺得自己當不了鳥類研究員了嗎?為了做研究,應該會有一定要聽鳥叫聲的狀況發生吧?明明如此,為什麽你還是堅持要當?」


    有人隔著鏡片看見陽學長眼睛四周的肌肉變得僵硬。陽學長就這麽保持著嚴肅的表情,握住拳頭抵著嘴巴陷入了思考。


    「不好意思,問了這麽奇怪的問題。」比起點著暖爐的室內,走廊上的溫度偏低,隻要打開房門,冷風就會灌進房間裏。「請忘了我剛剛的問題。」


    然而,陽學長站在原地遲遲不動。


    不久後……


    「……方便在房間裏麵聊嗎?這裏太冷了。」


    說罷,陽學長指向室內。有人轉頭迅速確認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狀況後,讓陽學長進到了房間。有人心想:「雖然房間有些亂,但就算了吧。」


    有人請陽學長坐椅子,但陽學長避開一直攤開在地板上的床墊,找了個空出來的位置跪坐在地板上。


    「你喜歡野呂同學啊?我聽齊藤同學說的。」


    陽學長突然投出高速球,有人的整張臉瞬間發燙起來。「不是啊,這跟剛剛的話題有關嗎?」


    「有關。」陽學長的表情頓時轉為黯淡。「跟你的發問有關。」


    有人有股想回一句「感覺一點關係也沒有啊」的衝動,但沒能說出口。陽學長的苦惱表情足以讓有人閉上嘴巴。


    「你聽過假鳥嗎?」


    「學長是指設置在崖邊的海鳥模型嗎?聽說隻要有那個海鳥模型,海鳥就會以為有同伴而靠近,最後形成繁殖地。」


    「沒錯。在那當中,短尾信天翁的繁殖企劃很有名。在執行那個企劃時,出現一隻執著於特定假鳥的個體。那隻個體被取名為deco(注15),deco對22號假鳥持續跳求愛舞跳了長達九年,殊不知對方根本不懂求愛。」


    「那隻鳥被取了這樣的名字啊。」


    「短尾信天翁一旦選定對象,就會陪伴對方到死為止。聽到deco的故事之後,我就開始對鳥類,尤其是海鳥感興趣。至於原因嘛……」


    陽學長告訴有人那是因為他自己也是假鳥。


    「我不懂那些情感,那種喜歡對方或是想跟對方交往的情感。從以前到現在,我不曾有過那樣的情感。」


    有人訝異得說不出話來時,陽學長垂下視線說:「你那表情好像在說這家夥有沒有問題啊?」


    「我說的都是實話。可是,歌手老是在唱情歌,愛情電影也都會大賣,漫畫和小說也會有談情說愛的情節,還有明星熱戀之類的消息也都會被報導出來,我想大家應該都很感興趣吧。包括她也是。」


    「她?涼學姊嗎?」


    「不是,是我國中時的同班同學。那時她正好處在類似遭到霸淩的狀況。她跑來向我告白。就在國中一年級的情人節那時候。」


    有人以為陽學長是想炫耀,差點沒翻起白眼,沒想到卻看見陽學長的頭越垂越低。


    「我跟她說我不懂這些,當場拒絕了她,結果她哭得唏哩嘩啦。更糟的是,當時的場麵好像被其他人看見了。女生們一個個都取笑她是慘遭冷淡拒絕的發情期母貓。我當時沒有很在意。她來向我傾吐我無法理解的情感,也隻會讓我覺得很困擾而已。」陽學長先說了一句「我的用詞可能有些難聽」之後,表達起自身的感受:「看在我眼裏,那些腦袋裏會想到愛情的人根本就像外星人。我們彼此的世界壓根兒就不同。所以,對於她,我什麽也沒做。即使事態已經演變到怎麽看也看得出來不是隻有取笑那麽簡單的地步,我還是什麽也沒做……那個女生五月時在教室從窗戶跳樓。因為幸好是在二樓,所以隻是腳踝骨折而已,但她後來就沒來上學了。那時不知道是誰對我說:『如果你答應跟她交往,搞不好就不會這樣了。』我反駁對方說:『那是不可能的事。』結果不在場的那女生又被大家取笑了。在那之後沒多久,我開始會半夜一直醒來,某天早上起床後,眼前的世界突然天旋地轉起來。」


    「啊……原來是這樣啊。」


    雖然參雜著各種要素,但原來造成陽學長內心壓力的主要原因就在於這件事。有人總算解開了心中的疑問。如果說得直接一點,主張自己不懂戀愛的陽學長才是會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的一方,但所謂五十步笑百步,有人相信陽學長心裏也十分明白對他人而言,他自身才是外星人一方的存在。


    「涼學姊知道嗎?你有告訴她你的那種……」


    「有啊。我告訴她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跟任何人交往。」


    「我就知道。涼學姊有很驚訝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會告訴自己我帶給她的傷害比我想像中的更加嚴重。況且,我似乎讓她思考了很多事情。」


    陽學長露出微笑說:「即便如此,她還是保持一樣的態度,我也因此得到解救。」


    接受赤羽的采訪時,隻有一個問題讓陽學長苦於回答。那個問題就是,即使因為升學而去了外地,總有一天還是會想再回來島上生活嗎?有人得知藏在這個問題背後的小島現狀時,不禁覺得非島民組簡直就像麵臨絕種危機的海鳥。倘若陽學長也有著和有人一樣的感受,也就不難理解陽學長為何會苦於回答。要不要回來島上是陽學長的私事,而就算有沒有回來,陽學長都無法回應小島的期待。


    「不知從何時開始,身邊的人開始會說某某女生很可愛或某某男生很帥,也會開始交往,還會死纏爛打地要我說出喜歡哪個女生,我媽也一個接著一個換男人。我混在外星人之中不知所措時,聽到了deco的故事。雖然我對於人類的種種情感毫無感覺,但如果是鳥類,就能夠產生興趣。deco專情地向假鳥傾訴愛意,唯獨它的存在讓我覺得有趣,也覺得喜歡。」


    陽學長一邊說話,一邊扶正黑框眼鏡,並伸直背脊。


    「開場白好像太長了喔。我現在回答你剛剛的問題。聽力問題浮上台麵時,我確實想過或許沒機會走鳥類研究這條路了。於是,我試著再次跟自己商量。」


    不知不覺中,陽學長已經恢複如往常般的平穩語調。


    「我不是思考自己能做什麽樣的工作,而是思考要怎麽活下去才會滿足。不管耳朵會怎樣,我還是原來的我。這麽一想後,我便覺得還是不想舍棄鳥類。就算世上沒有鳥類學家這個職業,我還是希望能夠待在靠近它們的地方,去做觀察或調查。更貪心一點的話,我希望能夠透過研究鳥類,得到更大規模的新發現。像是地球環境的變化之類的。隻要能夠像這樣跟周遭維係著關係就夠了……我覺得耳朵出狀況是一個契機,它引導我找出真正想做的事情。所以,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就像設在中小學學校前麵的號誌燈一樣。」


    ——因為具有意義,才會存在。


    對於看不出有什麽存在意義、島上唯一的號誌燈,陽學長過去曾經這麽形容過。


    「鳥類真的很棒。一直看著它們,就會覺得自己跟周遭有所不同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情。當自己的煩惱變得微不足道之後,對周遭的態度肯定也會變得更加友善。我希望自己能夠變成像那樣豁達的人……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裏。」


    「從東京回來時我就發現一件事,現在沒什麽海鳥。明明如此,學長卻還是會去觀察站……你真的很喜歡鳥類喔。」


    少瞧不起鳥類!有人耳邊再次響起春天時陽學長在海鳥觀察站投出的嚴厲話語,內心同時升起一股懷念感。


    「雖然很多海鳥飛去了南邊,但像是丹氏鸕鶿,都還留在島上。而且,這時期還有機會看到虎頭海雕。還有粉紅腹嶺雀、醜鴨之類的鳥類,也都有機會看到。我一直看也看不膩。而且,它們會在天上飛翔。在最靠近宇宙的地方。這點也很吸引人。」


    「海鳥不是飛不高嗎?」


    「說的也是。」陽學長露出微笑表示讚同,跟著倏地站起身子,絲毫沒有腳麻的現象。


    「那我走了,晚安。打擾你這麽久,不好意思喔。」


    「學長,你其實滿健談的。我以前都沒發現到。」


    這時,彷佛方才的笑容是虛假似的,陽學長收起臉上的笑意低喃說:


    「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在想雖然她是外星人,但如果我主動做了什麽……像是製止同學取笑她之類的,不知道狀況是不是就會不同?」


    有人看見細長俊俏的側臉,蒙上一層帶有悔意的陰影。


    「……那時學長如果開口製止,我想應該也會被遭到各種攻擊吧。」


    「之前看見你在煩惱時,我也是選擇當一個旁觀者。所以,剛才被你喊住時,我就在想如果我現在不理你,萬一以後你的狀況變得更糟,未來我肯定也會帶著後悔的心情思考今晚的事情。所以,我才會跟你說那麽多話。」


    「原來是這樣啊。」


    有人這才明白為什麽陽學長會願意針對敏感話題做出告白。對盡管比其他人更早發現有人有異狀,但還是像以前一樣什麽也沒做的自己,想必陽學長也獨自在內心糾結許久。有人回想起陽學長前陣子臉色不好,以及提早離開學校時的身影。


    有人眼前的這個人有過一段沒能夠采取行動的過去。後悔到最後,這個人今晚選擇了采取行動之路。


    有人的腦海裏,瞬間閃過在羽田機場告別時的哥哥身影和話語。


    「謝謝你幫我製造了機會。」陽學長讓視線移向有人一直拿在手上的信封。「……有部分或許是受到那東西的影響吧。」


    「這個?」


    「嗯。還有,我會好好吃藥。我並沒有抱著失去聽力也無所謂的想法。」


    陽學長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剩下自己一人後,有人從氣泡信封裏取出cd盒。除了cd盒之外,還出現一封隻寫上收件人「川嶋有人先生收」的白色信封。白色信封沒有被人拆封過。


    有人打開盒子取出cd,在電腦前麵坐了下來。


    *


    開始放寒假後,陽學長第一個回去了老家。原因是為了參加補習班在年底舉辦的短期集訓課程。桃花在陽學長回去的隔一天也離開了。


    「你什麽時候要回去?」目送桃花坐上渡船離開的回程路上,誠開口問道。「宿舍不是會關閉嗎?」


    「明天,我二十九號回去。」


    三十日到元月初三的期間,後藤夫婦也會放新年假。


    盡管小島因為星澤醫師一事,在網路上掀起一陣不小的討論熱潮,還是開始陸續有少數觀光客來到島上度假,當中也有一家人前來的觀光客。


    「選擇在照羽尻島過年的人雖然超少的,但還是會有人來。像是天文迷就會利用休假來拍攝冬季的天空。」


    有人跟著誠一起在齊藤家幫忙做陸上工作。有人之所以會留在島上到極接近年底的時間,是因為遲疑著該不該回東京,但這次的原因跟放暑假時不同。


    有人發現自己原本一直認定會讓人不愉快的島上種種,其實有著他沒看到的一麵。有人樂於認同桃花的發言,承認小島其實不像他所想的那麽差勁。不過,萬一回東京後重新體認到比起在小島生活,還是在家裏蹲的巢穴裏生活會輕鬆許多的話,有人擔心自己有可能就那麽耍賴下去。


    有人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懦弱。


    自從在海鳥觀察站和非島民組的兩人交談後,有人經常會覺得自己很懦弱。細細回顧起來,不論是在東京的家裏蹲生活也好,來到小島後的自我欺騙也好,一切都是起因於有人的懦弱。


    此刻有人的懦弱也被具體指出來,也就是柏木寄來的錄音檔。有人那時確實已經把cd放進電腦的dvd播放器,但最後還是沒有播放cd。有人多次試圖點下播放鍵。聽到誠和陽學長的發言後,有人也起了好奇心。如果有會害得有人受傷的內容,想必錄音檔也不會歸還到有人的手中。盡管如此,錄音檔裏還是有可能藏著誠和陽學長沒發現到、隻會朝向有人刺來的矛頭。這麽一想後,有人突然在最後關頭害怕起來。隨著cd一同寄來的那封信,他也還沒拆開來看。


    有人一邊歎氣,一邊解著捕章魚網時,誠的父親走進工作小屋來。


    「明天開始海上會有一段時間下暴風雨。」


    有人往外看了看,此刻雖然會有強風吹起堆積的雪花,但天空一片晴朗。有人拿出智慧手機做確認,但螢幕上顯示出晴時多雲的圖案。


    然而,誠的父親說中了。渡船從隔天開始停航,有人頓時失去回老家的手段。「你可以待在宿舍沒關係的。」後藤夫婦親切地這麽告訴有人,但有人也受到誠的邀請。


    「你乾脆來我家好了!我老爸和老媽也都說隻要你願意幫忙做陸上工作,就可以讓你住我家。」


    誠似乎有所企圖。二十九日的下午,在準備前往齊藤家的半路上,誠向有人咬耳朵說:


    「萬一這樣一直停航下去,你不是就會在我家過年嗎?如果你真的在我家過年,你去跟我老爸說:『哪怕一次也好,你真的很想在海上看日出。』如果是你開口,我老爸搞不好會妥協。」


    誠向來一直嚷著要搭父親的漁船,這回他又打算利用有人來達成目的。


    「既然海上在下暴風雨,應該也不能開漁船出海吧?」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畢竟我們怎麽也打不贏氣候。」


    「氣候感覺就像這世界的大頭目。」


    「哈哈!」聽到有人的比喻後,誠發出輕快的笑聲。


    這天吃晚餐時,誠一家人一會兒要有人吃這個,一會兒又要有人吃那個,有人吃得都快撐破肚子。有人和誠一家人一起吃了在宿舍不常上桌的鱈魚火鍋、醃鯡魚,還有生魚片,而且是寒比目魚的生魚片。誠的父親喝著酒,母親一邊哼歌,一邊在火鍋裏加料。


    「孩子的媽,別再唱那首歌了吧,唱得那麽難聽。」


    「有什麽關係嘛!人家愛唱什麽你管那麽多。」


    誠的母親開朗地一邊哼著歌詞提到「黑夜總會過去,迎向黎明到來」的耳熟歌曲,一邊洗著碗盤,但那帶有脂肪的厚實背影,看得出來披著淡淡一層落寞的色彩。


    有人記得誠有一個名叫「至」的哥哥。甩了涼學姊,又說要成為糕點師傅而離家的至沒有回來島上。他是不是也和有人一樣回不了家,在北海道本島那一頭等待狂風暴雨平息?


    對於至,就連誠也隻字未提。


    「有人,你打個電話回家吧!」


    誠的父親說道。因為吃晚餐時喝了酒,誠父親一張黝黑的臉泛紅。


    「對啊,阿姨也要跟你爸媽打聲招呼才行。」


    雖然在渡船確定停航的當下,有人已經發過line的訊息,但有人還是坦率地接受建議,在齊藤家一家人的麵前打電話回老家。和人接了電話,並告訴有人東京也報導了天候惡劣的消息。


    『聽說會持續到過年後啊,運氣不太好喔。我把電話拿給媽聽。』


    有人再次告訴母親打算等渡船一複航就回去之後,把智慧手機遞給誠的父親。


    接過智慧手機後,誠的父親原本因為喝了酒而變得有些朦朧的雙眼,頓時恢複平時的精悍眼神,並以音量偏大的清晰聲音說起話來。雖然誠的父親依舊是以漁夫慣用的用字遣詞說話,但有人在一旁聽著,也從打招呼話語中感受到誠父親的可靠。有人想像了母親的反應,忍不住在心中發笑。他心想母親肯定不曾和誠父親這樣的人說過話。


    誠的母親用著不會讓對方感到拘謹的口氣說話,並承諾會負責照顧有人直到渡船複航。智慧手機回到有人的手上後,有人發現在話筒另一端的母親顯得極度過意不去。「好親切的一家人喔!」「一定要寄點什麽東西答謝人家才行!」「快告訴媽媽對方的地址!」有人的母親這麽說了好幾遍後,叮嚀起有人。


    『你絕對不可以撒嬌收人家的紅包喔!有沒有聽到?媽媽已經拜托過對方不要把你寵壞。』


    齊藤家迎接了夜深時刻。有人享受了第一個泡澡的優待。在有人所知的範圍內,誠的哥哥並沒有打過電話回家。誠的父親早早便就寢了。


    位在二樓的誠的房間地板上,鋪了給有人睡的床鋪。


    「我不會在意放屁什麽的,你也想放就放吧!」


    誠躺在以他的體格來說顯得狹窄的床上發出聲明後,還真的放了個屁。


    「很臭耶!」


    「我的屁不臭,很香的。帶著一股花香~」


    「我看你根本是個笨蛋。」


    有人笑著說道,沒想到誠反而改以嚴肅的聲音說:


    「幸好你有來我家住。」


    「為什麽?團圓時間到人家的家裏,根本是一種打擾吧!」


    「我哥他沒有回來。別看我老爸那樣,他其實很在意的,但因為有你在,他才不會那麽悶。我老爸好像很希望我跟我哥都繼承他的漁夫工作。我也是抱著以後要跟我哥一起出船的打算。嗯~如果隻有我,可能不太可靠吧~」


    「你為什麽會想當漁夫?」


    「應該是一直在身邊看著我老爸工作吧。」誠每次一挪動手或腳,棉被摩擦聲就會在一片黑暗中響起。「如果我是在島外出生長大,不知道會不會說想要當機師或棒球選手之類的喔?可是,我還是喜歡這裏。而且,既然以後年紀大了都會變成老頭子,那我想要變成像我老爸一樣的老頭子。」


    「是喔。」有人發自內心說道。「你會很適合的。」


    「不過,我不喜歡喝酒就是了。小時候我偷喝酒,結果差點沒命。那時候就是川嶋醫生救我的。在他來到島上的那一天。」


    有人先是傻眼,跟著大笑出來。沒想到叔叔來到照羽尻島的第一名病患,竟是急性酒精中毒的小學生。


    「原來你差點沒命是因為偷喝酒。」


    「不騙你,那次真的很危險。要不是醫生救了我,我早就不在這裏了。」


    或許喝醉酒的誠盡管意識蒙矓,還是記得有人叔叔救了他性命的帥氣模樣而感到崇拜。有人想起他第一次去照羽尻高中上學的那一天,誠說過要是自己很聰明,當醫生為小島盡心力也是不錯。


    若是如此,就表示誠也一樣。誠跟有人一樣對叔叔抱著憧憬之心。


    有人的內心深處湧現一股細細暖流,腦海裏也同時浮現叔叔的身影。看了草稿後,有人心中有了疙瘩,但此刻心中的疙瘩像受到風吹似地逐漸淡化,記憶裏的叔叔出現在眼前,麵帶開朗的笑容溫柔地注視著有人。


    「明天一起去拜托老爸帶我們去看日出吧!」誠朝向有人伸出拳頭說道。有人也伸出拳頭輕輕頂了一下誠的拳頭。思緒飛到收在背包裏的氣泡信封片刻後,有人閉上了眼睛。


    三十日和除夕兩天,渡船依舊是停航狀態。強勁的海風不停朝向齊藤家吹打過來,也看不到原本從客廳窗戶可一覽無遺的大海。暴風雪加上從地麵上被強風卷起的積雪,使得整座小島呈現一片冰天雪地的狀態。


    這下子有人連元旦也不得不在齊藤家叨擾,別說是陸上工作,有人也幫忙誠的母親一起準備年菜。大掃除完畢後,盡管笨手笨腳,有人也和誠一起在廚房裏幫忙。


    誠的母親哼著平常愛哼的曲子時,忽然詢問有人說:「你知道阿姨在唱哪首歌嗎?」


    「好像有聽過。」


    「這首歌是鬆田聖子唱的〈琉璃色的地球〉。阿姨年輕的時候超喜歡這首歌的。現在也還是很喜歡就是了。」


    誠的父親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打電話請漁會傳真天氣圖過來,然後一直瞪著天氣圖看。


    「老爸,明天早上如何?」誠已經主動出擊了好幾次。「可不可以出海去看日出?難得有人也在,我覺得是個不錯的機會。」


    每次誠的父親都會以一句「少在那邊說蠢話!」駁回誠的請求,但這次的反應不同。


    「有人。」誠的父親詢問了有人的意願。「你的想法呢?你想看嗎?」


    ——你想怎麽做?


    叔叔的話語在有人的腦海裏浮現,並且和誠父親的話語重疊在一起。


    「我……我是擔心萬一自己暈船,會給你們添麻煩。」


    誠的父親揚起一邊的嘴角說:「你有回答跟沒回答一樣。」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有人下意識地看向時鍾後,發現就快接近正午時刻。誠的父親接起電話。


    「是你啊。」


    這句話讓誠和他的母親都停下動作,豎起了耳朵。誠的父親聲音低沉地發出幾聲附和聲,最後說一句「好吧」便掛斷了電話。


    「老哥打來的?」


    「嗯。」誠的父親表示肯定地回應誠的發問後,用鼻子哼笑一聲。


    「那小子說他雖然順利到了後茂內,但渡船沒有開,所以回不來。他根本就沒打算要回來。講電話時我還聽到jr的廣播聲。」


    看見有人歪著頭,誠向他說明了狀況:「jr的線路沒有通到後茂內。意思就是,我哥還待在劄幌,沒有回到這邊來。」


    「無所謂。至也在為自己的船掌舵。」誠的父親讓視線重新落在天氣圖上。「真是個蠢孩子,沒必要說謊卻硬要說謊。」


    「既然這樣,有人,你要不要就睡至的房間?」誠的母親用著興奮的語調說道。「誠的打呼聲很吵吧?而且這孩子從小就睡相很差。」


    一想到誠的父母親的心情,有人說什麽也難以接受借住房間的好意。


    除夕的晚餐時間比平常來得早。不僅如此,餐桌上還已經排滿了年菜。有人感到訝異不已,齊藤家一家人則是一臉「這有什麽好驚訝」的表情。


    「不然在東京都吃什麽?」


    「咦?就是一般的蕎麥麵之類的。」


    齊藤家一家人告訴有人在照羽尻島和北海道的其他部分地區,從除夕就會開始吃年菜和豐盛佳肴。


    「也有生魚片拚盤喔!這盤是生魚片手卷和毛蟹。」


    大家飽餐一頓後,泡了澡、看了紅白歌唱大賽,到了肚子有些餓起來的晚上九點鍾左右時,吃了跨年蕎麥麵。


    把蕎麥麵吃個精光後,誠的父親打了一個大嗬欠。


    「我要去睡了,晚安啦。」


    在難得的除夕夜,誠的父親還是沒有改變漁夫的習慣。想必誠的父親體內已經養成一定的睡眠規律。收拾好碗盤、看了期待的鬆田聖子表演完之後,誠的母親也沒有等到紅白兩隊比出勝負,便回寢室去了。


    有人和誠一起頻頻轉台看不同電視節目消磨時間,在時針跳過十二點鍾的那一刻,互相笑著說起「你記不記得去年的紅白大賽怎樣又怎樣」之類的必說話題。在那之後,兩人回到房間就寢。


    「……床了!喂!起床了!你們兩個!」


    漁夫的嘶啞聲音響遍整棟房子,有人皺起了眉頭。有人微微張開眼睛,房間裏一片黑暗,但可看見走廊的燈光從敞開的房門流瀉進來。一道個子雖不算高大,但擁有強壯身軀的男子身影,雙腳大開地擋在門口。男子把拿在手上的東西,朝向地板猛力一丟說:


    「要去看日出了。還不快點起床換衣服!記得把這東西穿在最外麵!」


    「咦?真假?」


    誠從床上跳起來,有人也瞬間清醒過來。有人拿起枕頭邊的智慧手機確認時間,此刻是淩晨四點十八分。


    「會很冷的,不想被冷死就穿暖和一點!換好衣服就跟我走!準備出海去!」


    注15:deco的命名是源自假鳥的英文「dec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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