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掉暖氣的房間冷到不行。可是,誠卻是毫不遲疑地脫去睡衣。


    「終於可以出海去了!」


    誠肌肉結實的手臂上,起著雞皮疙瘩。不知道是太冷還是太興奮,誠的聲音微微顫抖。


    「你也趕快換衣服啊!」


    還來不及點亮房間的電燈,誠的父親就已經離去。兩套上下成一套的禦寒衣,被丟在地板上。一套是藍色,另一套是橘色。


    誠告訴有人那是漁夫在冬天出海時會穿的禦寒衣,並確認了尺寸。


    「橘色的比較小件,是給你穿的。」


    有人照著誠說的話穿上長袖發熱內衣、長袖襯衫再套上最厚實的毛衣後,穿上牛仔褲。他的脖子圍著常用的黑色圍巾。有人沒有保暖耳罩和帽子,所以誠借了自己的給他。


    有人在最後穿上了橘色禦寒衣。禦寒衣采用了防水防風的材質。這是有人長這麽大,第一次穿得像包粽子一樣。不過,有人發現身體沒有想像中的那麽難以行動。


    誠的母親出現在客廳裏,身穿比平常高檔一些的針織衫外套以及長褲。「你們倆吃點東西,別讓肚子空空的比較好。」誠的母親這麽說,並端出小顆飯團和熱茶給有人和誠。吃完飯團後,也拿了暈船藥讓兩人吞下。在那之後,誠的母親把裝了水的寶特瓶和暖暖包,分別塞到有人和誠的手上。


    「船上也有廁所,不用擔心。一路小心,等你們平安健康回來。」


    有人和誠穿上已經準備好在玄關的橡膠長靴後,走出屋外。天色看來距離天亮還相當遙遠。雖然暴風雪就像不曾發生過似地已經完全平息,但戶外的空氣也相對地冰冷,暴露在外的臉頰感覺到陣陣刺痛。


    一片黑暗之中,隻見一艘停靠在港口的船隻發出耀眼的明亮光芒。誠朝向那艘船奔跑而去。有人踩著雪地,腳邊隨之傳來顯得陌生的啾啾聲響。


    誠從左舷後方跳上船,沒有表現出半點遲疑。反彈力道使得船身搖晃起來。看見有人不由得停下腳步,誠伸出手說:「真是拿你沒轍!」碼頭與船身之間存在著幾十公分寬的黑溝,有人被誠拉著跨過了黑溝。


    「出發囉!外麵很冷,你們倆進去裏麵。把救生衣穿上去。」


    誠父親的聲音從駕駛艙傳來,有人兩人照著指示做了動作。駕駛艙後方有一間可供數名乘客麵對麵而坐、像是把一小節捷運車廂加以縮小的小房間。


    「這艘可是九人座的船喔!」


    誠一副自己是船主人的驕傲模樣說道。有人看向右手邊的船頭方向,誠的父親在駕駛艙裏露著頭部。


    有人學著誠的動作穿上救生衣後,彷佛就等著他穿上救生衣似的,引擎聲變得不一樣了。有人的心髒也猛力跳動一下。


    漁船朝向大海駛了出去。有人轉頭看向身後的窗戶。因為外頭一片黑,玻璃窗變成了鏡麵,有人撞見自己顯得不安的一張臉。


    有人讓注意力集中到船底。或許是海麵一片風平浪靜,船身幾乎沒有晃動地前進著。


    然而,平穩的時光隻維持短暫片刻。漁船一駛出港口、離開防波堤的庇護後,隨即與起伏的海麵展開正麵交戰。海浪撲上船身側邊,在玻璃窗濺起細細浪花。有人咽下一口口水,並稍微放鬆圍巾和禦寒衣的胸口部位。


    「你會怕啊?」


    聽見誠捉弄人的口吻,有人逞強地反駁說:「我隻是覺得有點熱。穿太多件了,最外麵還穿了救生衣。」


    「冬天穿得像包粽子沒有什麽好傷腦筋的,覺得熱再脫掉就好。比起冷到衣服不夠穿,多穿才不會沒命啊~」


    「什麽沒命,太誇張了吧。」


    誠的眼神變得嚴肅。「別瞧不起大海!」


    有人不由得緊緊抿住雙唇。


    這時,船身忽然傾向一邊。誠整個人往後倒,有人則是往前傾。這回相反過來,有人戴著帽子的後腦勺撞上玻璃窗的窗框。


    有人看向駕駛艙。誠父親的背影看不出有任何不對勁之處。


    「你自己找個東西抓緊啊!」


    誠加快了說話速度。船身搖晃得越來越厲害。如果是搭飛機遇到這場麵,空服員肯定會發出機上廣播,說出「這不會影響飛行」的固定台詞,但在漁船上,不會有任何人來安撫乘客的心。


    「相信我老爸吧!」誠的發言簡直像是識破了有人的心聲。「這狀況很正常的。」


    「你有坐過啊?」


    「沒有。不過,聽我老爸他們的對話就會知道的。」


    有人相信誠的發言。誠的父親比天氣分析師更能準確預測天氣。年底時,誠的父親可說是天氣圖整天不離手。若航海會伴隨危險,誠的父親不可能決定開船出海,更何況還載著有人這個別人家的小孩。


    沒錯,不會有事的。漁船不會翻船或沉船。大海再怎麽刁鑽難纏,也不會有事。有人從誠父親的背影,感受到十足的從容感。


    然而,另一個問題逼近在眼前。


    「……我想去外麵。」


    明明吃了暈船藥,也才出海沒多久,有人的嘴裏卻已經分泌出大量唾液。船身每晃動一次,引發頭痛的小小火種就會越燒越猛烈,反胃感也會隨之增強。


    出去吹一下冷風,應該會舒服一些。有人抱著這般想法伸手抓住門把,打算走出甲板。


    「從那邊的甲板往船尾方向走就會看到廁所。」


    誠一邊說明,一邊也跟在有人的後頭走來。


    「會滑喔!」誠的父親搭腔道。「小心一點!絕對要抓著船的某處移動!不可以鬆手啊!誠,有人交給你啦!」


    「我知道!」


    誠大吼做出回應。


    走出甲板後,海水的氣味宛如碎冰一般,乘著強勁的海風襲來。漁船每越過一道波浪往前進,甲板就會被海水洗刷一遍。外頭依舊一片黑暗,但眼睛適應黑暗後,也就漸漸捕捉得到大海的模樣。有人緊緊抓住甲板上的扶手,看向船頭的方向。


    漁船前進之中,有人看見一大片海浪宛如一座頂端冒著白色泡沫的黑色小山從前方逐漸逼近。那不是有人所認知的海浪形狀。比起停靠在港口的其他漁船,誠父親的漁船絕不算小,但在一片汪洋大海上,卻顯得極不可靠。


    盡管如此,漁船仍然繼續前進。


    漁船爬上黑色小山時,有人感到一股彷佛五髒六腑從腳跟噴出去的惡心感。


    下山時,噴出去的五髒六腑帶著另一波嘔吐感又回到體內。


    漁船一座接著一座無止盡地迎接這般小山。


    隨著往上揚的角度和海浪的力道強弱不同,船身不隻會上下搖晃,也會左右搖晃。身體負責感應重力的感官陷入恐慌狀態,頻頻發出哀號。


    有人摀著嘴巴好不容易走到廁所後,立刻打開門對著小型的坐式馬桶嘔吐。誠的母親特地準備的飯團,甚至是暈船藥,恐怕已經全部被吐了出來。


    嘔吐出來後有人感覺舒服了些,但腦海裏立刻浮現另一種擔憂。


    怎麽辦?漁船晃得這麽厲害,但暈船藥已經被吐掉了!


    然而,有人根本沒空陷入錯愕的情緒。


    「讓開!」


    誠簡短說道。有人抓住門把讓開身子後,誠也對著馬桶嘔吐起來。


    「超不舒服的!」


    誠走回船艙拿了寶特瓶過來。看見誠含了一口水漱口後,把水往海上吐,有人心想自己也要學著這麽做,而打算走回船艙時,誠默默地遞出寶特瓶。有人接過寶特瓶,也做了一樣的動作。


    「你們撒餌給魚吃啦?」駕駛艙的窗戶露出一張漁夫的臉,漁夫大笑起來。「如果受不了,我不反對現在掉頭回去,要嗎?」


    「誰撒餌給魚吃了!」誠大聲反駁道。「這種程度根本是小事一樁!」


    「吐在水桶裏吧!椅子底下可以收東西的。你把坐墊移開看看!」


    「早點說嘛!」


    「叔叔,你不用看前麵嗎?」


    「這艘船有自動駕駛功能的。」


    有人和誠一起回到了船艙。船艙裏比外頭溫暖許多,但有人又忍不住覺得吹著強風或許比較不會那麽惡心想吐。如誠的父親所說,坐墊被設計成可以往上彈起的蓋子,內部像一個特別訂做的空間,收著兩隻打掃用的藍色水桶。有人和誠各自把水桶放在膝蓋上捧著時,誠突然伸出手來,粗魯地摩擦著有人的臉頰。


    「你幹嘛?!」


    「你的臉超誇張的。」


    「因為我在暈船。」


    「不是,就隻有那個部位特別紅。你會不會覺得刺刺的?快要凍傷時,就會變成那樣。自己又看不到自己的臉,而且不舒服的時候誰還有空去管刺痛不刺痛,所以身邊的人要幫忙察覺,然後告訴對方。我老爸說過的。再來你自己處理吧!」


    有人照著誠說的話,自己處理起來。有人想都沒想過凍傷這回事。他猜想之所以必須用手摩擦,應該是要從外部去刺激因冰冷導致血液不流通的部位,好讓血液恢複流通。


    「是因為自動駕駛,才會晃得這麽厲害嗎?」


    「跟那沒關係。不管再怎麽風平浪靜,海麵也絕對會有波動。」


    「不過……」有人滿嘴都是充滿酸味的唾液。「這比想像中的晃得更嚴重。」


    「我老爸不會跟氣候作對。他既然決定出海,就表示沒問題。」


    船身又傾斜一邊。有人捧著水桶撐過惡心感的煎熬。


    「……你當上漁夫後,也不會跟氣候作對嗎?」


    「那還用說!找氣候的碴根本是一種自殺行為。不過……」


    漁船接連越過好幾座波浪小山後,往下降。有人頭痛得要命。


    「我心裏有做了一個決定。當遇到一種狀況時,盡管知道是自殺行為,我還是會賭上性命出海。」


    「什麽狀況?」


    「就是遇到如果沒有人開船出海,我老爸、老媽、桃花或是你絕對會死掉的狀況。」


    海浪撞上玻璃窗,濺起了浪花。


    「……為什麽?」


    「與其抱著後悔的心情過日子,哪怕要賭上性命,我還是會出海。」


    誠斬釘截鐵地說道,跟著把臉塞進水桶裏吐了起來。


    有人和誠不知道吐了多少次。誠每次吐完就會用水漱口,然後小口小口地喝幾口水。誠頂著一張蒼白的臉,笑著說明這麽做可以讓胃裏有些東西才比較好吐,也不會引發脫水現象,所以有人也跟著這麽做。


    有人感覺得到駕駛艙那頭時而會投來視線。看在一個老手漁夫的眼裏,肯定會覺得有人的模樣太窩囊。不過,有人不大覺得丟臉。比起丟臉,有人反而有種被人守護著的感覺,心情也隨之鎮靜下來。不知不覺中,有人和誠都讓頭部朝向船頭的方向,躺在狹窄細長的椅子上。因為圍巾變得很臭,所以已經解下來卷成一團。


    閉上眼睛打盹個幾分鍾後,被大浪晃得張開眼睛就立刻把水桶拉近自己;這樣的動作不知道反覆做了多少遍後,引擎聲變得不一樣了。那聲音聽起來似乎是降低了轉動速度。


    有人和誠同時猛地坐起身子,身體因為暈眩、頭痛和惡心而陷入一陣僵硬後,兩人看向玻璃窗外。


    窗外依舊是一片黑暗。不過,出現了淡淡的色彩。那色彩是極近黑色的群青色。有人看見無數顆星星撒在群青色的色盤上,也發現星星帶著顏色。有的看起來藍藍的,有的泛著紅光,有的夾帶著橙色。


    「你們兩個出來吧!」


    漁船停下來後,誠的父親出聲呼喚。


    有人把發臭的圍巾隨便纏上脖子後,走出甲板。跟方才去廁所時比起來,海風減弱了些。有人和誠一起走近駕駛艙的窗戶。雖然已不見大浪撲來,但還是感受得到會讓人覺得身體飄飄然的晃動。誠的父親從窗戶伸出手臂,指向某個方向。


    「太陽會從那個方位升起。我們的島剛好也在那個方向。」


    有人朝向誠父親所指的方位定睛細看。在天空和海洋的界線也顯得模糊之中,有人一開始沒能夠捕捉到小島的蹤影。不過,循著星辰的分界線看著看著,有人漸漸認出一塊極小的隆起部位浮在海麵上。


    黑色的隆起部位宛如把夜色吸引過去一般,逐漸變得深邃。


    四周開始明亮起來。


    色彩從太陽的升起點,逐漸往外擴散。仍在水平線另一端的太陽,率先朝向世界釋放光芒,夜晚一步一步被追趕到有人的後方。眼前的一切事物以目不暇給的速度變換了顏色。


    沒多久,小島被畫上金黃色的框線。


    在那同時,有人聽見了鳥叫聲。


    有人心想原來鳥兒這麽早就出門覓食。它們才不管是不是過新年,就隻為了生存下去。


    雖然認不得鳥兒的種類,但有人看見一隻身體輪廓呈現金色線條的鳥兒,彷佛為自己來自小島而感到驕傲般,橫向劃破黎明的天際。


    世界閃耀起光芒。


    「……元旦的日出。」


    有人不由得低喃道,在他身後的漁夫用鼻子哼了一聲。


    「隻要一切拿捏得好,不管哪天的日出都是像今天這樣。」


    船身隨著大海輕輕搖晃。


    「我啊,其實不太喜歡你老媽每次都在唱的那首歌。」


    誠反問說:「黑夜總會過去的那首歌啊?」


    「沒錯,就是那首。」


    漁夫露出苦笑先說一句「不可以跟你老媽說啊」,才接著說:


    「照羽尻高中有可能廢校那時候,我也去上了一點課。就是利用下暴風雨不能出海之類的時間。去上課後,我才知道那個叫什麽來著,就是地球會自轉,對吧?上理化課的時候學的。」


    誠催促著父親說下去。「所以呢?這種知識連我也知道啊!」


    「我想說的是,黎明會來是因為地球在轉動。如果隻知道默默地等著黑夜總會過去,根本就是在依賴別人。萬一地球不再自轉,黑晚的地方就會一直是黑晚,黎明根本不會來。」


    「要是地球變成那樣,人類就活不下去了吧。」


    「誠,我不是在說那種事。」誠的父親發出咋舌聲。「要是真心想看到美到極致的黎明,就要主動采取行動才行。不是隻要等著看就看得到,而是要向前邁進才有機會看到。」


    ——動起來吧!采取行動吧!


    「……我哥在羽田機場時,也說過類似叔叔說的話。」


    誠的父親把眼睛眯得像細細彎月。「跟你哥說一聲吧,叫他下次有空到我們家來玩。」


    有人想起方才誠也做出類似的發言。


    ——我還是會出海。


    旭日已經現出完整的樣貌。天空就像清澈響亮的鍾聲一般無比透藍。


    「好啦,都看到了。可以回家了。回家吃早餐去!」


    確認有人和誠都確實抓住甲板的扶手後,誠的父親再次讓引擎快速轉動。


    漁船劃破汪洋大海,朝向旭日的方向駛去。


    有人麵向船頭盡情讓海風吹拂在身上時,脖子上的圍巾忽然解開了。


    「啊!」


    有人伸出手,但距離太遠了。黑色圍巾往後方飛去,最後落入漁船駛過而掀起的浪花泡沫之中,消失不見了。


    有人轉身麵向船頭。風從正麵吹來。那是漁船飛快航行所產生的風。有人抓住扶手就這麽往前走去,誠也跟了上來。


    有人和誠站上船頭的最前端。


    兩人就這麽持續讓強勁的海風打著全身,即便弄濕了身體也不在乎。


    「好強的風啊!」明明很冷,誠不知怎地也拿下了圍巾。「感覺好像臉被打到一樣耶~好痛!你不會痛啊?」


    隻要往前進,就能夠迎風。


    「會痛啊……理所當然啊!」


    有人反覆用心感受著這份理所當然。


    *


    回到已化為一片光明的港口後,先把弄髒的種種物品清洗乾淨,再收拾好東西一回到齊藤家,便聽到誠的母親說:「已經準備好熱水可以泡澡了喔!」


    「有人先去泡澡吧!」


    有人承蒙好意,第一個泡了澡。因為誠他們也等著要泡澡,所以有人盡量加快了速度。不過,僅管隻泡了短短幾分鍾的熱水澡,不論身體也好,連體內的凝結物也都靜靜軟化了。


    等齊藤父子也都泡了澡之後,大家一起吃了早餐。雖然有人還陷在身體隨著海浪在搖晃的感覺之中,但惡心感和頭痛幾乎都沒了。有人一邊看電視播放新年驛站接力賽(注16)的第二區選手賽跑。


    飽餐一頓後,有人突然感覺到睡意襲來。有人本打算去誠的房間睡覺,但又擔心如果鑽進棉被裏,恐怕會一路睡到傍晚去。為了顧及禮節,有人觀察起四周的狀況後,發現誠的父親隻穿著襯衫坐在暖爐前,並在喝了屠蘇酒(注17)之後正式開喝起來。有人有種獲得免死金牌的感覺,當場動作緩慢地躺了下來。


    有人一閉上眼睛,睡魔立刻來襲。


    不知是誰來到了有人的身邊。一股渾圓的氛圍讓有人察覺出是誠的母親,暖烘烘的毯子披上了有人的肩膀。


    「……老爸,今天謝謝你喔。」


    「看你吐得一塌糊塗的。」


    有人在意識朦朧之中,聽著誠父子倆的對話。


    「有什麽感想?不敢再搭船了嗎?」


    「不是啊……你為什麽會答應讓我搭船?之前明明一直說不行。」


    含著酒杯啜飲日本酒的聲音傳來。


    「去年……不對。應該是前年。你正好去參加班級旅遊不在家。那時候,我讓那小子搭了船。那小子雖然那副德性,但也是多少有興趣。」


    「你讓老哥搭了船?」


    有人從動靜中感覺到誠的父親做出肯定的回應。


    「說到這個至也是一樣……明明也不是多大的浪,從出海到回來港口,他整路吐個沒停……從那次之後,那小子就討厭搭船了。要不是那時候讓他搭了船,搞不好就不會去上什麽糕點師傅的學校了。」


    加熱過的日本酒氣味彌漫整間房間。


    「其實呢,我本來是想等你上高中後,也打算讓你搭船。可是啊,我讓至搭了船之後,他就甩頭不理人。所以……我才會一拖再拖地不讓你搭船。實在很沒出息。」


    「……如果是這樣,那我更想知道為什麽會答應讓我搭船?」


    「因為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就算你甩頭不理人也沒關係。你的人生是屬於你自己的。我能做的頂多是讓你知道什麽叫大海。誠,好好花時間去思考吧!如果你跟至一樣決定要離開小島,我也不會反對的。」


    誠輕輕發出笑聲。


    「早上老爸讓我搭船後,我也做好心理準備了。我有可能會吐上個一年才會習慣,到時候不能怪我喔!」


    誠說道。


    「那我的船不就會臭死人,啊?」


    漁夫哈哈大笑一陣後,擤了擤鼻涕。


    元月初二也是風平浪靜的好天氣。有人搭上上午的渡船,回到東京的老家。


    有人在自己房間裏透過播放器,聽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不敢聽的叔叔聲音。


    得知草稿和錄音檔的存在之後,哥哥和人表示他也想看、也想聽。有人毫不猶豫地交給了哥哥。等不及哥哥歸還草稿和錄音檔,有人便在元月初七早上,踏上回照羽尻島的歸途。


    「那些東西放我這兒沒關係嗎?」


    有人告訴哥哥無所謂。哥哥同樣也對叔叔的生存之道感到憧憬。再說,叔叔說的每一字句完全滲透到有人的細胞裏,所以有人根本不需要再拿來重新聽過。


    有人不僅能夠想出叔叔說的一字一句,眼前還會浮現叔叔與柏木交談時的身影。有人不知聽錄音檔聽了多少遍,次數多到足以讓他陷入一種化身為診所裏的觀葉植物的葉子,彷佛當時自己也在場的錯覺。


    錄音檔一開始先傳來柏木的聲音,聲音背後同時響起泡茶聲。


    *


    『您似乎沒有開任何處方給您的侄子。』


    『因為沒有那個必要。在東京時,他有段時間也服用了精神內科開的處方藥,但我不認為那會是解決之道。謝謝。』


    叩咚一聲傳來,應該是柏木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您應該是希望透過改變環境來幫助身心變得健康,才會把他叫來島上的吧?』


    『所謂的健康,究竟是指什麽?如果身心健康是被定義為在沒有任何煩惱之下過生活,那根本沒有任何人會是百分之百的健康。我沒遇過這種人。大家都會有或大或小的煩惱。包括我,還有你。』


    應該是喝了一口茶,叔叔說一句:『嗯,真好喝。謝謝你。』


    『我隻是希望他能夠走出自己的房間。』此刻的叔叔應該是麵帶溫柔的笑容,望著茶杯裏的熱茶。『我想先讓他有喘氣的機會。等他變得比較自在一些後,我希望他可以很自然地去接觸一群個性豐富的人們。我希望他有機會多去感受人與人之間所產生的情感。我也希望他可以去到沒有人煙的地方。獨自一人待在海鳥棲息地的時候,就會體會到不管自己存不存在,世界一直都在轉動,未來想必也會繼續轉動下去。』


    『不管自己存不存在這部分不會讓他變得悲觀嗎?』


    『每個人都是無力的存在。我是說在大自然之中的話。我希望他能夠知道世界有多麽龐大……沒錯,世界真的很龐大。我希望他能夠在這座小島上,發現即使再怎麽對世界感到絕望,那也不會是全部的世界。』


    椅腳摩擦地板的聲音傳來。有可能是柏木把自己的椅子拉近了叔叔。


    『雖然我是以一個病例的角度來請教關於您侄子的事情,但您應該不這麽認為吧?』


    叔叔給了簡單明瞭的答案:


    『你站在一個醫師的觀點認為是一個病例,那也是一種見解。不過,我的觀點不同。他不是生病,純粹是個性使然。』


    『我記得他還小的時候,您們曾經一起生活過。因為這樣,您才會很了解他。』


    『他是個好孩子。隻不過,我希望他能夠有一點點改變。不要發生什麽事情時,隻知道低頭一直看著腳邊。他所麵臨到的事件衝擊性十足,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會讓你覺得就算他隻因為區區一天就對未來感到悲觀,也是難免的事。話雖如此,但我打從心底覺得如果一輩子都獨自關在房間裏,實在太可惜了。我希望他能夠在這裏自由自在地思考要如何度過人生。我希望他好好思考自己真正想追求的是什麽樣的人生。我不是希望他「痊愈」,我是希望他「成長」。不是身為醫師,而是身為叔叔。』


    錄音在這裏暫時中斷,接著傳來不同一天的對話。這天叔叔和柏木也氣氛融洽地一邊喝茶,一邊交談。


    『雖然島民都十分仰慕您,也很尊敬您,但相信這七年來,您應該也有過辛苦的一麵。為什麽您在任期屆滿後,還是繼續留在島上呢?是因為經過一年的任期後,您對地區醫療和預防醫學變得感興趣嗎?』


    『這個嘛……』叔叔似乎喝了一口茶。『針對先進醫療,選擇待在大學會比較有利,但有些東西隻有這裏才學習得到。實際參與後,我才發現相當有趣。說到你在研究的環境療法,一般模式都是從都市換到充滿大自然的地區,但這裏其實有些疾病比在都市更常見。包括地區居民的飲食傾向,在這裏可以重新學習到跟整體生活和健康有關的基礎。還有,如果是在大學附設醫院,就隻會針對某特定專業領域,但在這裏即使沒那麽專精,也必須具備廣泛的知識。如何推動人們維持健康也包含在其中。我在這裏純粹是做必須做的工作,而且這樣的醫師樣貌也跟我的個性比較合。』


    柏木稍微壓低聲音,提出下一個問題:


    『在任期屆滿之前,您沒有感受到無形的壓力嗎?當初應該也有島民說出萬一島上沒有醫生會很傷腦筋之類的話吧?我記得您以前也說過不期待島民能夠有所理解。』


    對於這個發問,叔叔開朗地做出否定:


    『眼見任期就快屆滿卻安排不到醫生來接任的那段期間,島民確實顯得很不安。但老實說,當時沒有一個島民當麵對我說希望我留在島上。以前剛赴任不久,我假日去了北海道本島回來時,確實有島民直言不諱地跟我說一知道醫生不在島上就覺得很可怕,不過……唯獨那時候,沒有任何島民來跟我訴苦說:「醫生你要是離開了,我們會很傷腦筋。」我相信那時候大家其實是很想訴苦的。可是,大家選擇尊重我的人生。』


    這時叔叔肯定在臉上掛起開朗的柔和笑容。叔叔就是一個擁有開朗笑容的人。有人在年底聽到誠的往事時,腦海裏也浮現了同一張笑臉。


    『我之所以會留在島上,不是因為憐憫島民,也不是因為有高尚的使命感。絕對不可能是因為憐憫島民,他們非常堅強的。我是自己經過一番思考後,依自己的想法決定留在島上。對於地區醫療特有的辛勞,我也是在理解一切之下,自己樂於這麽做的。我會說不期待島民能夠有所理解,是基於這樣的理由。我是自己做出決定,現在才會在這裏,所以島民們什麽責任也沒有。如同我是自己高興留在島上,他們也可以依自己的方式來利用我和診所。』


    『您為什麽會決定留在島上呢?』


    『以前我曾經帶著兩個侄子……就是有人和他哥哥……我們一起去旅行過。在他們放寒假的時候。那時,在回程的飛機上遇到緊急呼叫醫生的事態。』


    柏木宛如上了鉤的魚兒,立刻做出反應。『您回應了呼叫嗎?』


    『有啊。』


    『我會遲疑。飛機上沒有足夠的儀器,而且我聽說就算使用聽診器,也會被引擎聲蓋過去。日本不受好心撒馬利亞人法的保護。有時回應了呼叫,卻會因為無計可施而反遭怨恨……您當時沒想過會有訴訟或損害賠償的風險嗎?』


    誠之前說過有聽不懂的用詞,想必就是指這段話吧。有人的記憶清楚浮現。那時是元月,叔叔在走廊上對著有人說話時提到過這個用詞。


    『這一切我當然都想過。所以,當時我也會感到害怕。不過,我告訴自己萬一演變成最糟的狀況,到時候就算會被責怪也無所謂。』


    叔叔斷斷續續地描述起來。


    『要做出某個決定的時候、站在分岔路口的時候,我會試著想像未來的自己。像是十年後的我之類的。先想像十年後的自己,再試著回顧現在。我會去思考如果現在采取或沒有采取這個行動、如果現在選擇或沒有選擇這條路,未來的我會怎麽想,然後再去做出自己應該最不會後悔的選擇。遇到緊急呼叫醫生那次,我也是這麽做。當時我心想如果沒有回應呼叫,想必一輩子都會記得自己做出了那樣的判斷……說得極端一點,就是會後悔一輩子。我心想即便沒有救人成功,十年後的我也不會感到後悔。所以,我回應了緊急醫生呼叫,也做出留在照羽尻島的決定,就這樣一路走到現在。』


    『試著以未來的自己來回顧現在……是嗎?』


    『也可以形容是循著理想的生存之道而行動吧。對於遇到盡管機率不高,但還是有可能成功救人的狀況,卻為了保身而視而不見的作風,我實在很難苟同。就這點來說,或許我和我侄子還滿意氣相投的……』


    *


    ——你要不要試著想像一下未來的自己?


    在為了道下而強出頭的那天,有人覺得自己失去了未來,也心灰意冷地認為自己會一直關在房間裏,度過什麽也不會改變、隻會徒增歲數的一生。所以,最初聽到叔叔這句話時,有人不禁悲從中來。有人以為叔叔也預見有人的悲慘未來,才做出這般忠告。


    然而,有人誤解了叔叔這句話的核心。聽了錄音檔後,有人才知道叔叔的真意。


    叔叔不是在詢問有人說:「你就這樣過日子下去,以後能怎樣?」


    叔叔是在詢問有人說:「假設你就這樣過日子下去,以後當你回顧起現在時,不會為了這樣的生存之道感到後悔嗎?」


    其實叔叔早就給過提示。


    ——重點是有沒有忠於自己的生存之道。


    對於叔叔回應緊急呼叫醫生一事,有人的父親麵帶苦澀表情時,叔叔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句反駁話語。即將走入生命盡頭之際,叔叔詢問哥哥說:「如果是我以外的某個人做了同樣一件事,你也會覺得很帥嗎?」


    叔叔是一個對生存之道有所堅持的人。


    陽學長和誠聽過錄音檔後,也都用了「後悔」這個字眼來表達自己的意念。


    ——未來我肯定也會帶著後悔的心情思考今晚的事情。


    ——與其抱著後悔的心情過日子,哪怕要賭上性命,我還是會出海。


    陽學長和誠兩人都確實接納也理解了叔叔的生存之道和想法。


    隨著錄音檔寄來的那封信,寫著這樣的內容:


    『草稿是我以研究為目的而整理出來的內容,所以你看了可能會心生疑惑。得知草稿被轉交到你手上後,趕緊寄上錄音檔給你。錄音檔的內容應該比較容易捕捉到川嶋醫生的真心想法。另外,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川嶋醫生當時的身體狀況就不太好了。我相信川嶋醫生不可能沒有想像過瀕臨死亡的自己。盡管想像過,川嶋醫生還是貫徹自己的生存之道,選擇盡可能地留在島上到最後一刻。』


    柏木在離開小島的前一天,對有人說過希望有人主動幫忙分擔家事。現在,有人終於明白了柏木的真意。正因為柏木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覺到叔叔身體不適,才會提出那樣的請求。


    柏木還隨信附上了名片。有人簡短寫了答謝內容,寄到印在名片上的大學專用電子郵件信箱。其實有人想向柏木表達很多事情,包括為什麽到現在才回信、之前因為隻看了草稿而深受打擊等等。可是,這些事情要用言語表達出來實在太困難了。所以,有人抱著至少必須把感謝之心傳達出去的想法,隻做出簡潔的回覆。


    *


    從北海道本島前往照羽尻島的渡船上,有人遇到過年期間都在函館親戚家度過的吉田理容院夫婦倆。吉田夫婦眼尖地發現有人在船上,上前來表達通俗的新年賀詞。有人也回了新年賀詞。船上另外就隻有一名看似觀光客的男子,男子一身canada goose(注18)的黑色羽絨外套搭配牛仔褲的裝扮。


    「這位帥哥也是打算到島上拍攝星空的嗎?」


    男子在船艙的地毯上安穩坐下來後,吉田太太態度輕鬆地主動搭腔問道。看見男子一邊咳嗽,一邊從大包包裏拿出單眼相機把弄,有人想起年底時誠說過的字眼——天文迷。


    「是的。」男子開朗地答道。「我聽說照羽尻島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景點,所以很期待。」


    「你要住哪裏?」


    「野呂旅館。」


    男子又咳了起來,並伸手按住喉嚨。


    「感冒了啊?」


    「我扁桃腺有點腫。不過,搭船前我已經先去醫院拿藥了,沒問題的。」


    渡船搖晃了一下。如果是在以前,有人這時可能早就緊抓著塑膠袋不放。不過,跟漁船那宛如爬上小山再往下滑的搖晃程度比起來,渡船根本就像在鏡麵上前進一樣。


    「哎呀,你回來了啊!」


    有人在宿舍的玄關出聲後,擔任舍監的後藤夫婦一同出麵迎接有人。


    「不好意思,我提早回來了。」


    距離寒假結束還有一星期以上的時間。北海道的寒假放得比東京久。桃花和陽學長都還沒回來宿舍。


    「這有什麽關係!元月初三過後,阿姨和叔叔也都會依規定待在宿舍裏啊!阿姨很高興看到你回來呢!要不要喝熱可可啊?」


    在餐廳喝了熱可可,再整理好行李後,有人獨自在島上散步。雖然有幾個島上的孩子在中小學學校的操場上互丟雪球嬉戲,但學校本身一片靜悄悄。照羽尻高中也是。教師和職員都是在接到教育委員會的聘書之下,從外地前來島上工作。放長假時,大家都會離開小島回自家去。供校長們居住的教職員住宅也和放暑假那時一樣悄然無聲。宅配服務要怎麽辦?有人腦中忽然閃過這個疑問。他心想畢竟再怎麽誇張,回老家的期間也總會鎖上門窗吧。


    診所的門上貼著公告紙張,寫著目前沒有常駐醫師,以及從北海道本島派醫師來的日期和時段,也就是每星期二的十點到十四點半。今天不是星期二,桐生護理師也還在北海道本島的醫院住院。診所也跟其他地方一樣,感覺不到有任何人在屋內。


    有人想起涼學姊說過島上的工作機會少之又少。診所現在呈現這狀態,想必負責醫療事務的森內也有著有別於病患的苦惱。如果森內是以正職員工的身分受雇,收入就可以獲得保障,但如果是臨時員工的話,就傷腦筋了。


    光是一位醫師的存在,不僅能夠使得診所這個職場得以成立,並且幫助病患,還能夠支撐一個健康者的生活。更廣義來說,在旅遊地點身體突然出狀況時,如果該地區沒有醫師,將會構成極大的不安要素。想必也會出現因此而躊躇該不該去旅遊的人。與有人搭同一艘渡船的天文迷雖然說過先去了醫院,但也是有可能改變主意覺得應該謹慎行事,而折返回去。這麽一來,野呂旅館就會因為一位客人取消住宿而蒙受損失。


    對於僅次於漁業、算是照羽尻島產業第二大支柱的觀光業,包含叔叔在內的曆代醫師,都一路間接給予了支撐力量。


    有人迎著從海麵吹拂而來的風,站在原地閉上了眼睛。


    與後藤夫婦一起吃了隻有三個人的晚餐後,有人洗了澡,慵懶地躺在床鋪上。半乾的瀏海感覺有些煩人,有人往後撥起瀏海,心裏盤算著或許明天可以跑一趟吉田理容院。和人發過line的訊息給有人,內容隻有簡短一句:「我聽過叔叔的錄音了,謝啦!」有人沒有使用貼圖,而是以文字回了一句:「嗯。」


    不知道涼學姊、誠、桃花和陽學長他們在做什麽?有人發愣地望著天花板一邊這麽心想,一邊任憑時光緩慢地流過。


    四周一片靜謐,安靜得讓人陷入一種彷佛拉上窗簾的房間已經脫離世界,正在宇宙中漂浮的錯覺。不過,其實隻要專注聆聽,就會聽見海浪聲。隻是有人早已聽慣了海浪聲,所以即使聽得見海浪聲,也會覺得身處寂靜之中。


    涼學姊的一聲大叫,劃破了這份漆黑的寂靜。


    *


    「快來人啊!」


    有人大吃一驚地從床鋪上跳起來後,確認了時間。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點鍾。有人穿著睡衣便急忙衝下一樓後,看見後藤夫婦也穿上羽絨外衣準備走出屋外。


    有人也跟著兩人走去。野呂旅館與宿舍近在咫尺,有人看見玄關門大大敞開著。從旅館流瀉出來的光線特別明亮,讓人看了反而內心掀起一陣波瀾。


    涼學姊的母親率先走出旅館,並啟動專門接送客人的車子引擎。有人從玄關探頭一看,看見涼學姊和她的父親分別抓著一名男子的頭部和腿部,試圖把男子往屋外移。


    一看見canada goose的羽絨外套,有人立刻知道男子是在渡船上遇到的天文迷觀光客,也看見單眼相機和三腳架滾落在水泥地上。


    咻~咻~彷佛對著細孔吹氣的聲音傳來。有人聽過這樣的聲音。男子每看似痛苦地呼吸一次,就會發出那耳熟的聲音。


    「怎麽了?」


    後藤夫婦一邊幫忙扶住男子的腰部,一邊問道。後藤夫婦問得很急。涼學姊回答時的說話速度也很快,語調也顯得萬分緊急。


    「客人從外麵回來後就說不舒服,下一秒就在這裏暈倒了。」


    「打了119沒?」


    「打了。會派直升機過來。可是,總不能什麽都不做,一直等到直升機飛過來。」


    「做島內廣播!」後藤先生對著太太發出指示。「漁夫和漁會那些人都上過急救課程。」


    後藤太太脫下鞋子亂丟在地上後,往旅館裏頭走去。後藤太太擅自走進位在玄關旁邊的房間,不知準備打電話給什麽人。


    麵對眼前宛如龍卷風來襲的慌亂光景,有人杵在原地不動。大家沒有理會有人,忙著把觀光客搬上車。


    搬動過程中,有人看見觀光客的臉。


    發紅的肌膚、發疹現象、發腫的眼瞼。


    那天的記憶隨著咻咻叫的聲音,鮮明地浮現在有人的眼前。


    ——跟道下那時候的狀況一樣!


    車子立刻駛了出去。緊接著,果真傳來了島內廣播聲。


    『島上出現緊急病患,參加過急救課程的人,請盡速前往中小學學校的操場。』


    後藤太太打完電話回來後,催促有人說:「你這樣會感冒的,快回宿舍去。」


    「為什麽要送去操場?」


    「因為急救直升機會在那裏降落。好了,趕快回去吧!」


    後藤太太從背後推了有人一下,但有人沒有移動雙腳。這時,一輛車子從港口附近一帶快速駛來,跟著在有人等人的麵前停了下來。助手席的車窗降下來後,出現誠的麵孔。誠的父親出現在駕駛座上。


    「有人,你在這裏幹嘛!?」


    「我……」


    「你也一起來吧!」


    誠父親的聲音帶著不允許對方表示任何意見的霸氣。有人鑽進了後車座。在這之間,車子一輛接著一輛駛來,從停下的車子旁邊越過而去。


    誠和誠的父親都是上半身穿著跟搭船時同樣的禦寒衣,但下半身穿著睡褲,並且光著腳套上鞋子。


    雖然路燈稀少,但取而代之地,有好幾道車子的後燈,透過擋風玻璃映入眼簾。平時在這種時間,根本不會有車子在馬路上奔馳。結凍的路麵泛起黑光。


    「老爸,你看!」


    誠發現某人在馬路上奔跑,結果發現是森內。誠的父親毫不猶豫地讓森內也上了車。


    森內手上拿著診所的鑰匙。


    「aed放在診所裏,我要把東西帶去。」


    「有人,你看到緊急病患了嗎?」


    誠的父親問道。「看到了。」有人答道,但聲音有些被喉嚨卡住。


    「病患什麽狀況?還有呼吸嗎?看起來像是還有心跳嗎?」


    「還有呼吸。」就跟道下一樣。「心跳我不太確定,但應該還有心跳。」


    把森內送到診所後,車子繼續往中小學學校的操場前進。診所裏立刻亮起燈光。有人心想:「森內會拿著aed跑到操場去嗎?」


    咻咻叫的聲音在有人的耳邊纏繞,揮之不去。有人猜想觀光客說不定和道下是相同的症狀。可是,有人不敢確定。道下的事件發生時,有人的父親告訴他隻要打電話叫救護車就好。已經打過119了,再來隻要等待急救直升機趕來就好。一個外行人隻能做這些。


    中小學學校的操場角落,停了超過十輛以上的車子,並且朝向操場中央照射頭燈。野呂旅館的車子停在操場中央,涼學姊的父親單手拿著智慧手機大聲說話。聽起來似乎是在跟北海道本島的急救醫生對話。


    「晚餐吃了我們旅館提供的餐點。我不清楚他在外麵有沒有吃過東西。什麽?」明明是一月份的晚上,涼學姊父親的額頭卻是布滿汗珠而泛光。「應該不太可能會那樣。」


    「爸,醫生說什麽?」


    「醫生說有可能是過敏發作。」


    在場的島民掀起一陣騷動。


    「哪可能會過敏!」


    「經營旅館或民宿的人都會先問過客人的。」


    「野呂旅館也都會問,不是嗎?」


    「爸!」涼學姊大聲喊道。「客人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怎麽辦?」


    幾名島民往操場中央跑去。他們是漁夫和農會的人。誠的父親也在其中。


    「如果是要做人工呼吸,我會喔!」


    「我們也學過cpr。」


    森內也拿著aed出現了。涼學姊的父親朝向話筒另一端更加拉大嗓門反問:


    「什麽?腎上?腎上腺素筆?」


    有人的心髒僵硬地縮起,緊接著一鼓作氣地膨脹起來。那是有人在那天學到、想忘也忘不了的字眼。形狀像膠水的東西、被掀高的裙子、保健老師的白袍。


    「……保健老師。」有人低喃道。「學校的保健老師……」


    那時是保健老師幫道下做了處置。然而,誠立刻搖搖頭說:


    「從外地來的老師們都不在島上。」


    誠說的對,教職員住宅不見人煙。寒假還要一星期才會結束。


    「隻要使用腎上腺素筆就好嗎?」涼學姊的父親朝向森內大吼:「診所有叫腎上腺素筆的東西嗎?腎上腺素筆!」


    過去的聲響在有人的耳邊響起,取代了森內的回答。那是打開櫃子的聲響。柏木在六月來到島上時,曾經把兩根腎上腺素筆收進診療室裏用來保管藥劑的櫃子裏。


    如果和那天是相同狀況的話……如果觀光客和道下是相同症狀的話……可是,不確定相不相同,搞不好會弄錯狀況。反正保持沉默也不會被人責怪。


    沒關係,什麽也不用做。


    不要采取任何行動就不會有事。


    ——有人。


    ——你要不要試著想像一下未來的自己?


    這時,有人聽見了叔叔的聲音。


    ——要向前邁進才有機會看到。


    ——動起來吧!采取行動吧!


    誠的父親和和人的聲音也傳來了。接著是……


    ——我還是會出海。


    誠的聲音傳來。


    忽然間,一陣猛烈的逆風吹拂而來,有人被吹得就快無法呼吸。有人從正麵承受強風吹打。


    向前邁進時勢必會感受到逆風。


    元旦那天在海上飛遠消失的圍巾,從有人的眼底閃過。


    有人踏出了步伐。


    *


    男觀光客名為小西。被搬上直升機之際,陪同的醫師詢問名字後時他親口回答了。


    「腎上腺素筆是你打的?」有人輕輕點了點頭,醫師先確認小西的生命徵象後,用力點頭回應有人說:「謝謝,你做得很好。」


    有人與醫師的互動一下子就結束了。直升機立刻載著小西,朝向北海道本島飛去。


    急救直升機的光線混入星光之中後,有人發出「咚」的一聲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有人,怎麽了?」


    大人們上前詢問有人,但有人什麽也回答不出來。有人從超越他所能承受的緊張感之中解脫,整個人虛脫無力,想站也站不起來。


    有人害怕極了。到了現在,他才全身顫抖起來。


    「不過,有人,幹得好啊!」


    「你還真有一套,會知道要怎麽使用那支喀嚓刺上去的東西。」


    在大人紛紛說出慰勞話語之中,涼學姊含著淚水在有人的麵前跪坐下來。


    「幸好你有回來,真是太好了……」


    「小涼,也辛苦你了。好啦,回家去啦!」誠的父親把手輕輕放在有人的頭上。「今晚的英雄也要回家啦!」


    「我……」


    「你穿這樣坐在雪地上會感冒的。看你都發抖成這樣。」


    聚集到操場來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各自準備離開。即便發生這麽大一場騷動,那些人幾小時後照樣得開船出海。涼學姊也跟著父母親離開了。離開時,涼學姊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有人好幾次。


    「老爸,你先回去吧!我想在這裏休息一下,再送有人回宿舍。」


    「這樣啊。」誠的父親沒有追究下去。「那你就這麽做吧!」


    誠的父親脫下身上的禦寒衣丟給有人後,便開車離開了。


    操場變得一片寧靜,彷佛方才的喧鬧聲不曾存在過。誠像個哥哥一樣讓有人披上禦寒衣。在帶著淡淡魚腥味的暖和感包圍下,有人抬頭仰望起天空。月亮像被削薄似的隻發出稀薄光芒,相對地布滿夜空的星星顯得特別光亮。


    「不知道小西先生有沒有拍到一些照片喔?」誠在有人身邊坐了下來。「對我們來說,這樣的夜空其實很普通的。」


    「……在這裏可以……很、很清楚看見星星。」有人直打哆嗦,也使不出什麽力氣發出聲音。「夏天……放煙火時……我也這麽想過。」


    「是喔~」誠仰頭說道。「我換個話題喔,剛才的你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誠靈活地用腳尖把白雪踢向有人。有人瞪了誠一眼後,誠淘氣地咧嘴一笑。


    「有人,你真厲害。」


    「……我、我才沒有。完全沒有。」話語化為白煙在夜裏飄蕩。「一點也不厲害……我會知道那東西……是有原因的。」


    整個人完全鬆懈下來後,有人連內心的那道防線也鬆垮下來。有人用兩手摀住臉。


    「我本來……很想當醫生的。」


    在星光下、雪地上,有人把年幼時對叔叔懷抱憧憬的那一天的故事,以及讓他一直懊惱至今的那一天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在聽完所有故事之前,誠沒有插嘴說話,也沒有表現出覺得冷的態度。說完故事後,有人也不再發抖了。


    「原來如此。」誠站了起來。「那位道下同學恢複健康真是太好了。」


    「……嗯。」


    「你跟她說今天發生的事吧!」


    「咦?為什麽?」


    「沒什麽特別理由啊,我隻是覺得她聽到之後,應該會很開心。」


    道下在星巴克頭也不回地離去的背影,如幻影般浮現在一片雪地的操場上。有人捏了顆雪球打算丟過去,但中途改變了念頭。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不存在……」有人捏碎手中的雪球。「我就不會變成這樣。」


    「可是,如果那天不存在,小西先生不就慘了。」誠徒手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白雪。「那現在呢?」


    「現在?」


    「現在你怎麽看待那天的事?你還是覺得那天不存在比較好嗎?」


    有人再捏了一顆雪球,這回朝向誠丟去。誠也做出反擊。


    「我問你,今天晚上你為什麽會去!那時候你為什麽會去小涼和小西先生那裏!你怎麽會知道哪裏有腎上腺素筆還有注射方法!」


    有人根本隻看過一次注射方法而已。隻是,那次就深深烙印在有人的腦海裏。當然了,醫師在電話中持續給予準確指示幫了很大的忙,但不管怎麽說,有人主動出麵,並完成了動作。


    「難道是因為你喜歡小涼嗎!」


    「你、你是笨蛋吧!」


    誠一邊笑,一邊在操場上跑了出去。


    「……你明明知道的。」


    誠聽過叔叔說的話,他肯定知道的。


    那時,有人思考了片刻未來的自己。有人想像十年後、二十年後的自己,再回顧現在。他思考著未來會不會後悔自己隻知道默默杵在原地。


    接著就聽見了誠的父親、哥哥,還有特別是誠的聲音。


    那些聲音簡直就像震天巨響。


    「有人!雖然我們會說有急救直升機可以取代救護車,但包含我和老爸在內的所有住在島上的人,大家都有一定程度的心理準備。」誠站在直升機飛遠後在雪地留下的痕跡上。「我們會想萬一出什麽狀況,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真的不行的時候也隻能接受。有些狀況在都市的話或許有救,但在這裏就是沒得救。」


    「……嗯。」


    「盡管有心理準備,我們畢竟也是人,還是會忍不住去想至少有醫生在的話,如果運氣好一點還是個超厲害的醫生的話,搞不好就有得救。」


    「……嗯。」


    「我們會覺得如果是川嶋醫生,那就沒關係。隻要是川嶋醫生看的病,就算出了什麽狀況但最後沒救,我們也甘願死心。川嶋醫生讓我們能夠相信他會幫忙找出最佳方法,也絕對會盡力去做。」


    有人想起叔叔周末時也不鬆懈地閱讀資料的身影。「嗯……我懂。」


    「你的『那天』是改變不了的吧?我們改變不了過去的。我不是說過很多遍了嗎?氣候和過去不是我們能掌控的。」


    「嗯。」


    「不過,要怎麽看待過去是可以改變的,就看自己現在怎麽想,對吧?」


    有人沒料到會從誠的口中聽到這樣的發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


    「感覺還是很像在說教喔,抱歉!」


    「誠,你那時候該不會……」


    之前誠遞出裝著錄音檔的信封時,試圖說些什麽,但有人以一句「不想聽人家說教」打斷了誠說話。


    到了現在,有人才察覺到原來誠在還不知道他過去有過什麽樣的失態時,就信任有人,也試圖站在有人的立場給予支持力量。有人用冰冷的手背擦拭臉頰後,稍微別開了臉。這時,有人眼前出現了第一次看到時認為毫無意義的號誌燈。


    誠的嗓門越放越大。


    「川嶋醫生果然很厲害!那個好心撒馬利亞人法,對嗎?就是那個為了搶救危險狀態的人而盡了最大的努力後,即使沒能得到好結果也不會受到譴責的法規。日本明明沒有那樣的法規,川嶋醫生在飛機上還是出麵救了病患,對吧?」


    有人拚命點頭。


    「我想像得出來川嶋醫生那時候是什麽模樣。就是你朝向小西先生走去的模樣。你看起來很像川嶋醫生。」


    誠像是要向全世界炫耀似地大喊:


    「你那時候真的是……超帥的!」


    過去一度熄滅的光芒,在這一刻獲得重生。


    *


    寒假結束不久,小西便寄來慎重的感謝函以及糕點禮盒。小西表示導致過敏的是前來小島之前,醫院開處方給他的抗生素。小西也提到為他急救的醫院說明過即使是原本不會過敏的物質,也會有突然出現症狀的時候。也就是說,野呂旅館沒有任何的過失。


    小西寫出在照羽尻島的意外事件,以及發生事件時島民全員出動救援而獲救的內容,投稿到全國性報紙的讀者投稿專欄,並獲得采用。當中也以「來自東京的離島留學生」的說法提及有人。小西的文章純粹是為了表達感謝之意,最後以一句「我在此向照羽尻島的所有人表示感謝」做了結尾。


    這是非常渺小的事件,不像星澤醫師離開小島時的毀謗內容,還能夠在網路上掀起話題。即便如此,照羽尻島的人們還是很開心。


    涼學姊不知道向有人道謝了多少次。


    桃花和陽學長也都向有人表示佩服。


    島民會主動向有人搭腔。你那時候做得很好呢!今天也要精神抖擻地去上課喔!


    哥哥和父母親也主動聯絡過有人,最令有人驚訝的是來自道下的聯絡。道下傳來了這樣的簡訊:


    『我拜托和人先生告訴我你的電話。我看到報紙了,很行嘛!』


    很行嘛!


    道下這區區三個字的話語,讓有人感到無比開心。


    在那之後,有人重新回顧與道下在星巴克的互動。


    ——反正我看你也不可能當得了醫生。


    有人想像起未來的自己。未來的我回顧今天時,會怎麽想呢?好比說,三十歲、五十歲的我會怎麽想呢?


    對於內心再次燃起的這把小火焰,有人當然可以選擇視而不見。應該說,要有人視而不見還比較容易。


    容易是容易,但不會為了這個選擇而後悔嗎?


    假設沒有選擇視而不見,最後這把火焰卻沒能夠熱烈燃燒的機會就熄滅時——如果試著追求夢想卻沒能夠實現時,會後悔地心想早知道就什麽都不要做比較好嗎?


    有人啟動了許久不曾碰過、一直置之不理的逃脫遊戲程式。有人摸索了好一會兒,但依舊沒有靈感,想不出如何通往真結局。


    如果借助他人之力,有人會覺得等於在認輸。因此,有人從未利用過寫出攻略資訊的留言板。


    有人第一次連結到攻略留言板的網址。


    留言板上有很多留言,有人滑動畫麵後,很快就找到與他處於相同狀況的玩家。


    針對該玩家的留言也有回覆內容。回覆內容沒有直接說明破解方法,而是以委婉的說法寫出隻有走到最終結局的玩家才能夠理解的提示。有人看懂了提示的含意。


    突破點就是,在特定處刻意做出照理說會迎向其他結局的行動。


    遊戲裏並沒有針對這個行動的提示。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能夠在毫無提示之下想出要這麽做?有人猜想應該是個頭腦相當柔軟的人,也感受到世上確實有才智過人的人。


    感到佩服的同時,有人也想著世上並非每個人都如此聰明。這個最終結局是就算一直浮現不出靈感,隻要有毅力地在各處持續嚐試采取所有行動,盡管有可能花上很長一段時間,也能夠成功走到最後一步的結局。


    在借助陌生先人的智慧下,有人總算走出白雪紛飛之中的小屋。有人感慨萬分地望著「true end」的字眼好一會兒,但最後沒有刪除已成功破解的逃脫遊戲,便切換到其他畫麵。


    在那之後,有人坐在電腦前麵瀏覽了陽學長所參加的補習班網站。之前有人也利用智慧手機瀏覽過,所以知道該補習班設有針對報考醫學係學生的課程。不過,那時有人沒有查看是否可透過線上教學參加該課程。這次有人查看了,也發現該課程設有線上教學。在那之後,有人也看了自己以前在東京就讀的學校官方網站。有人記得道下說過學校將新設醫學係專攻課程。


    *


    「我今天可不可以不去幫忙做陸上工作?」


    有人一早這麽切入話題後,誠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


    「你有事啊?」


    「我要打個電話,要跟人家說一下事情。」雖然沒必要也說出對象是誰,但有人沒有隱瞞。「我要打給柏木先生。」


    聽到柏木的名字後,誠似乎察覺到了什麽。


    「……是喔。好吧。」


    從寫了e-mail答謝柏木寄來錄音檔那次之後,有人和柏木互相聯絡過幾次。從那當中,有人得知雖然不至於偏僻到像照羽尻島這般程度,但柏木也是來自鄉下地區的人,也得知柏木在應考之際費了很大的心力。


    哥哥和人是應屆考上醫學院的學生,有人心想比起和人,應該聽一聽柏木的經驗談會更有幫助。


    柏木想必相當繁忙。時間雖然是由柏木指定,但仍還是接受了有人的請求。柏木指定的時間就是今天。


    柏木主動打電話來,還告訴有人不需要特意回撥。原因是之前受到川嶋醫生諸多的照顧。


    對於有人,柏木表現了十分誠摯的態度。透過直接和柏木交談,有人得到想知道的資訊,也得到了建議。


    重考好幾次才考上醫學院並非罕見之事,也有學生是出了社會後才重拾學生身分就讀醫學院。柏木本身也是重考了兩次。


    重考生的那段時期,柏木離開老家住進位在劄幌的補習班學生宿舍讀書。


    『我當初也想過要接受線上教學,但那種方式有的人適合、有的人不適合。』


    有人直逼核心地詢問:「請問什麽樣的人不適合?」


    『對自己很寬鬆的人、個性懦弱的人不適合。還有,很會找藉口的人也是。任何人都會有提不起勁讀書的時候,這時如果很會找藉口的話,就會真的不讀書而導致進度落後。還有,這種人在沒能夠考出好結果時,一定會找藉口說怪就怪在選擇了線上教學。畢竟要把責任推給環境再容易不過了。』


    柏木說得十分篤定。


    『還有,這部分純粹是我個人的看法,我覺得除非是個自律心很強的人,否則還是要刻意在自己會覺得有點不自在的地方讀書才比較好。如果是在一個沒考上醫學院也不會被人責怪、氣氛和樂融融的溫和環境,就會忍不住耍賴撒嬌。一定會的。』


    *


    有人最先向誠坦承了自己的決心。就在放學後兩人一起踏上歸途的時候。二月裏吹來的風還帶著寒意,但感受得到陽光在發威。


    「等到了春天,我打算去念東京的學校。我要重考設有醫學院專攻課程的學校。」


    誠猛地停下腳步。「你果然還是要當醫生啊?」


    「當得了的話。不過,與其說想當醫生……」有人猜想叔叔年輕時想必也抱著跟他同樣的心情,決定自己的未來之路。「我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成為其他人的力量。如果看到遇到困難的人,我會想助他一臂之力。我希望自己保有這樣的生存之道。」


    「嗯~是喔。」


    誠眯起眼睛看向大海,沒有再多說什麽。


    有人在隔天的吃便當時間,向涼學姊、桃花和陽學長說出決心。涼學姊表現出落寞的情緒,陽學長詢問有人:「你要在東京跟我上同一所補習班啊?」桃花露出微笑簡短說一句:「你不太一樣了。」


    誠則是沉默不語。


    「我們用line互相聯絡吧。」桃花這麽做出提議。五人當場互加為好友,並建立一個群組命名為「照羽尻高5」。


    涼學姊詢問有人說:「你什麽時候要離開島上?」


    「考試日期的前四天。二月底。」


    「這樣距離結業式還有一段時間……」涼學姊一副要甩開落寞情緒的模樣,在臉上堆起可愛的笑容說:「沒辦法,畢竟你也要為了新生活做準備。到時候我們會一起到港口替你送行喔!」


    「大家應該要上課吧……」


    「翹課就好了啊!不是啊,老師說他們也會去港口。」


    有人有預感老師們真的會讓學校鬧空城,也到港口替他送行。想到若是當真演變成那樣的局麵,有人不禁感到喉嚨深處難受地膨脹起來,淚腺也受著刺激。有人同時也想著如果自己周遭圍繞著這樣的一群人,肯定會耍賴撒嬌。


    有人的自我矜持不允許他讓這群人和這座小島成為藉口。


    正因為來到這裏,有人才得以鼓起勇氣重新麵向前方,準備踏出步伐。


    有人從教室看向窗外,腦中忽然浮現一句形容話語,二月是光之春。這裏明明曾經是地獄深淵,有人眼前所看見的一切景色卻是如此地耀眼。


    ——下次再來到這裏時……


    雖不確定下次什麽時候會再來到小島,但有人想像著未來再來到小島的自己。


    ——至少絕對不會感到後悔。


    到了現在,有人能夠體會即使任期已屆滿,叔叔還是選擇留在島上的心情。


    隻是,誠讓有人感到掛心。有人明明比對任何人都更早向誠坦承自己的決心,誠應該也察覺到這點,但他卻什麽話也不肯對有人說。有人當然不是硬要聽到誠的鼓勵話語不可,但到了這局麵卻受到誠的冷漠對待讓有人難受不已。


    誠該不會是在生氣有人要棄小島而去吧?不對,誠不可能會那樣。對於誠,有人坦承過一切,包括過去的事件也都說了。有人相信與誠兩人之間不會有誤解。既然如此,為什麽誠會那麽冷漠?


    初夏那時,誠連有人上廁所時也一起跟來的往事就像不曾發生過。大家一起吃便當時,誠會表現得特別開朗,但不太肯跟有人對上視線。「我先走了喔!」放學時誠也會這麽說一句,就瀟灑地先離開。說出「我先走了喔!」這句話時,誠的音量大得像高中棒球選手在宣誓一樣,也像在強調「我已經沒話跟你說」而阻斷有人說話的機會。看著誠離去的背影時,有人會覺得心窩疼痛,喉嚨深處有種被卡住的感覺。


    有人摸著胸口自問:「這究竟是什麽感受?」最後,有人想出一個具有說服力的答案。也就是,寂寞。即將與誠告別讓有人感到寂寞。告別之日近在眼前卻說不到話也讓有人感到寂寞。有人不曾有過這種感受。在東京度過家裏蹲的日子時,即使見不到同學,有人也絲毫不以為意。


    有人當然必須認真讀書應考,也要花時間打包行李,但一想到誠的態度,有人就難以集中精神。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隔天就要回東京的日子終於還是來了。


    目送誠迅速收書包回家的背影後,有人回到宿舍做最後的行李打包。打包行李的空檔時,垃圾桶裏越堆越多擤過鼻涕的麵紙。晚餐時間就快到了。『我有話跟你說。』有人發了line的訊息給誠。訊息立刻呈現已讀狀態,但有人等了五分、十分,也沒等到回覆。


    「有人,你要去哪裏?快要可以吃飯了耶!」


    雖然對後藤太太感到過意不去,但有人還是衝出宿舍,直奔齊藤家。漁夫家的夜晚比一般家庭來得早,如果要去打擾,就不能猶豫不決。


    之前收留有人過夜的房間窗戶,緊緊拉上了窗簾。


    有人按了門鈴後,誠的父親從屋內回應說「你按什麽門鈴!自己進來就好啊!」有人聽話地自己走進屋內。


    「我想見誠一麵。」


    「喔,你要找那小子啊。」誠的父親朝向二樓放大嗓門說:「有人來找你了喔!」


    『我身體不舒服在睡覺!』


    實在聽不出像身體不舒服的宏亮聲音從二樓傳下來。誠的父親露出苦笑說:


    「有人,你就別跟那小子計較吧!至要離開家裏的時候,他也是那副德性。那小子之所以不肯讓人看見自己的臉,要怎麽說呢,因為他也是個男子漢。」


    「叔叔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沒有人會想讓人看見紅通通的眼球吧。」漁夫粗獷的手溫柔地放在有人的頭上。「不過,你都不怕被看見紅通通的眼球跑來找他了。我看是誠比較孬種吧。」


    有人走出齊藤家,朝向拉上窗簾的窗戶大喊:


    「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來找你要說什麽啊!」


    玻璃窗反射著港口的光線。


    窗簾沒有被拉開來。


    *


    港口擠滿了島民,呈現黑壓壓一片。跟叔叔離開小島時差不多、甚至更多人來到港口替有人送行。校長和高中的老師們也真的都來到了港口。


    「多注意健康啊!」


    「要來玩喔!」


    「我會寄海膽給你。」


    這句話是誠的父親說的。


    有人實在難以一一向每個人道別,於是使出丹田的力量大聲說:「謝謝大家!謝謝大家的照顧!」最後深深行了一個禮。


    有人發現了涼學姊、桃花和陽學長的身影,智慧手機隨之收到line的訊息。


    『以後如果遇到什麽事,可以在群組裏發牢騷喔!』


    『考試加油!』


    陽學長傳了崖海鴉在海上飛翔的照片過來,看來陽學長是想以照片取代貼圖。


    出航時刻逼近,有人朝向三人揮揮手後,搭上了渡船。有人尋找過誠的蹤影,但就隻有誠不肯現身。誠究竟在哪裏?


    那天……不是未來消失不見的那天,而是其他的那天。不論是有人得到可再次通往未來之火的那天晚上,還是有人感覺到背後有一股莫大力量推來、看到元旦日出的那天早上,都是和誠一起度過。


    有人很想見到誠一麵。


    有人沒有進到船艙裏,而是在甲板上移動腳步,持續尋找誠的蹤影。誠不在人群之中。如果誠在人群之中,有人有自信一定能夠找到他。


    有人拿出智慧手機,打算發出line的訊息詢問誠說「你在哪裏?」


    出航的汽笛聲響起。


    為了揮手回應前來送行的人們,有人再次把智慧手機收進口袋裏。誠不在人群裏。


    有人不想透過line,而是想要好好親口對誠說出想法。


    比起對任何人,我最想跟你說一聲:「謝謝。」


    如果未來我能夠像叔叔一樣當上醫生……


    我一定會再……


    渡船駛離了岩壁。島民們的身影慢慢地越變越小,聲音也越來越遠。


    『歡迎來到夢想浮島 照羽尻』


    褪色的文字寫在斷崖的補強水泥牆上。


    黑色海鳥在海麵上低飛而過。


    有人一直認為這裏是地獄深淵。


    可是,要不是來到了這裏,也不會有此刻的有人。


    有人微微壓低下巴迎著寒風,朝向渡船的前方走去。


    隨著海風吹來的細小浪花浸濕了有人的臉頰。打在岩壁上的波浪如煙火般綻放開來。


    煙火——有人杵在原地不動。暑假大家一起放煙火的那天晚上,誠說過的。


    ——對於真正想說的話,不該用言語表達。要用態度和行動來表達!


    有人這才明白原來誠是因為這樣才沒有現身。


    「誠你這個大笨蛋!」有人擠出聲音大喊。「這就是你的真心話啊!」


    海風吹起有人長長了的瀏海,整個額頭露了出來。有人感到既不甘心又難受,於是從港口別開臉,看向船頭的方向。船頭一帶放著繩索和器材,除了船員之外,其他人不得踏進該區域。有人前進到不能再前進的位置後,抓住甲板的扶手,探出身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大海。


    有人瞪大了眼睛。有一個人站在逐漸逼近的防波堤突出部位上。那個人是誠!


    「誠!」


    有人出聲大喊。浪聲、引擎聲、風聲,哪怕會被所有聲音掩蓋過去,有人還是再次放大嗓門大喊。


    有人看得到誠的臉。即使距離很遠,也看得出來誠的眼皮浮腫。有人還看得出來誠的眼球變得紅通通。不過,誠的臉上掛著笑容,就像以最大的力量在激勵著有人一樣。


    「誠!有一天我一定會——」


    誠用力地隻點了一次頭。


    誠取下圍在脖子上的圍巾。跟著,他緊緊抓住圍巾,朝向有人的方向用力頂出圍巾。


    圍巾劇烈地飄動起來。


    有人看見了風的形狀。


    注16:驛站接力賽的日文為「驛伝競走」,是一種源自日本、由多人組隊參加的長距離接力賽跑活動。驛站接力賽會分多個區間進行接力賽跑,當中第二區通常是最難跑的坡道等地形,因此各隊多會安排王牌選手負責第二區,也會看見觀眾聚集在第二區沿路為選手加油的場麵。


    注17:屠蘇是一種草名,日本在新年時有喝屠蘇酒的習俗,以去除一整年來的邪氣,並祈求長壽。


    注18:canada goose為加拿大的高級冬服製造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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