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的目光又落在了男人那隻行走不太正常的左腳上。 鞋匠穿著一雙皮製的涼拖,棕色的皮料交織成網,把前腳掌包裹得很好。後跟卻沒有任何禁錮,空出一截蜜色的腳踝,看上去穿脫都很方便。 隻是那左腳的踝骨處,有一道約莫三指長的傷疤。突兀地嵌在皮肉裏,宛如一隻盤虯在樹幹上的幹枯蜈蚣。 “別盯著看!” 林知正好奇地瞧那條蜈蚣,隔壁的老板娘忽然扯了他一把,悄默默湊到他耳邊說,“小聶那腳有點問題……” 張翠芳心裏已經完全將林知劃為腦子單純且不太好使的傻小夥了,開始用長輩的語氣點撥起他來,“你這麽直愣愣的看,人家心裏會不舒服的!” 隻是她不知道,自己自以為壓得很低的說話聲,早就被耳朵還算好使的聶振宏聽得七七八八。 聶振宏這幾年已經習慣了。 剛出院時,他心裏還邁不過那個坎,總覺得在人群中走著都是異類。後來慢慢習慣了,認命了,也就覺得無所謂了。 但這並不代表他會喜歡別人投過來的那種,帶著遺憾惋惜的憐憫目光。 仿佛他是一個需要被照料的殘疾人,被人為的和正常人劃開成了兩個世界。 於是聶振宏裝作沒聽到般的轉過身,晃了晃手裏的膠帶,“找到了。” 他本打算把膠帶塞給張翠芳就回屋躲清靜去了,卻在無意間掃過林知的一雙眼,遞出去的手不禁頓了頓。 麵無表情的青年站在門口,投過來的目光裏並沒有他想象的惻隱同情,隻有一片坦然的平靜。 像他後院裏那台石缸中盛滿的水,乍一眼看上去灰沉沉的,但光一照,就能發現裏麵的水很清澈,幹淨得一眼就能看到石壁。 遇上有風的時候,那水會清淩地卷起一點波紋,泛出粼粼微光。 “老板娘,來兩包玉溪。” 此時有客上門,張翠芳應了一聲,忙把手裏的紗布塞進了聶振宏手裏,“你幫他貼貼,我生意來了!” 說著就轉身去待客了。 聶振宏捏著手裏突然多出來的東西,又看了眼乖乖在門口望著他的林知,歎了口氣。 “過來吧。” 他把鋪子裏的燈按開,無所謂地撕了幾節膠帶貼在手上。 見青年目光認真地盯著他的手,聶振宏忽然想起上一回發生的那點不愉快。 “剛洗了手的。” 他幹巴巴解釋了句。 “哦。” 麵前的人也幹巴巴回了一句。 相視無言。 聶振宏先一步破功,勾起嘴角輕輕搖了搖頭。 他三十好幾的人了,做什麽跟一個小年輕計較?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樣,自己沒錯,人家小孩兒愛幹淨也沒什麽錯嘛。 他幹脆伸手扶住林知的下巴,把他臉抬高了些對著燈光,將疊成方塊的紗布貼在了他顴骨上。 然後一條一條的,用紙膠帶將紗布的四角固定在了林知的右臉上。 兩人此時的姿勢湊得很近。 近到聶振宏都能看見林知臉上的絨毛。 年輕男孩的皮膚很幹淨,有一種常年不見光的白。甚至白皙得有些不健康了,在光線下甚至能看到細微的血管脈絡。 怪不得剛才張姐咋咋呼呼的。這麽和完好的皮膚一對比,那處傷看上去的確有些駭人。聶振宏心想。 不過…… 這小孩兒個子竟然還挺高? 都快到他耳朵根了,一米八怕是有的。隻是瘦得像根竹竿,風一吹感覺就能被吹跑。 聶振宏腦子裏劃過一道道不著邊際的想法,手上的動作倒沒停。 幾個呼吸下來,林知臉上的傷口就包紮好了。 雖然一片白黏在那張臉上還是挺紮眼的,但好歹比剛才那一坨青紫好多了。聶振宏正在心裏點頭,轉眼就見青年抬手往臉上摸,像是好奇自己臉變成了什麽樣。 那膠帶粘性不大,聶振宏連忙捉住林知的細胳膊,生怕這人一摸又把紗布給蹭掉了。 他在鋪子裏張望了一圈,在電視櫃旁發現一個塑料鏡。巴掌大小,土紅的鏡子背麵印著一個梳頭發的畫報美人。 ——估計是潘知樂那小丫頭從她媽店裏薅來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擱在了他這裏。 “喏,用這個看吧。” 聶振宏幹脆伸手拿過那鏡子,塞進了林知手中。 見青年認真地盯著鏡子裏自己半腫的臉,聶振宏不禁多說了一句。 “以後遇見事該躲就躲,有時候…… 嘴硬容易吃虧。” 他不欲多管閑事。但也許是林知的倔讓他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聶振宏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倒並非是指責林知所作所為是錯的。 隻是,成年人的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時候,都得在彎彎繞繞中尋找平衡。 “豆腐。” 不料他剛說完,麵前的人嘴裏忽然蹦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詞。 “什麽?” 聶振宏以為自己沒聽清。 卻見林知細長白皙的手指點在了臉上那張米白色紗布上,輕輕戳了戳。 然後跟他重複道—— “像豆腐。”第8章 陽台上 林知的腦回路到底是怎麽樣的,此時的聶振宏一點也無法理解。 但在今後的很多個日子裏,他或偶然或故意的,一步步闖進這片奇怪的小樹林裏,繞來繞去,最終繞到再也走不出來。 也被林知帶著,逐漸看到了世界另一種奇妙而美麗的模樣。 而此時,兩個人不過是打過兩次照麵的陌生人。 最多不過,再加上個鄰裏關係。 是的,聶振宏也沒想到,林知竟然跟他住在同一棟,還就在他家樓下。 先前提過,周邊的商販大多都住在這後麵的機車廠小區裏,聶振宏和隔壁的張翠芳夫婦,也是一樣。隻不過聶振宏住的 1 單元,就立在他們鋪子上頭,靠著路邊,而張翠芳他們住在 2 單元,要再往小區裏麵走些。 剛張翠芳賣完煙,又湊過來跟林知講話。聊著聊著,就開始忍不住八卦的本性,打聽起林知的家庭狀況來了。也正是如此,聶振宏才知道這個小年輕住在他同一棟的 201。 “哎喲,這可真巧!” 張翠芳一拍大腿,“我記得小聶就住在 302 呢!豈不就在你樓上?” 聶振宏有時候是真佩服張翠芳這位中年婦女的記憶力。 他不過幾年前搬來時提過一嘴,張翠芳竟然眨眼就能從腦海裏挖出來。怪說不得她總念叨著當年自己如果不是因為嫁人,早拿著通知書讀大學去了。 “我樓上是 301。” 隻不過林知又開始一根筋的回話了。 “是是是,你正對著的樓上是 301。” 張翠芳也不反駁林知的軸,隻是轉眼又劈裏啪啦拋出一段關係鏈,“住著個退休大爺呢,還是咱小聶的房東!” 如數家珍的模樣令林知不明覺厲。 “但你跟小聶也算是樓上樓下的鄰居了嘛!” 張翠芳笑眯眯地拍了拍兩個人的手,像個操心的大家長,“多好!都是年輕人,以後有事還可以互相幫把手!” 聶振宏抹了一把臉,很想說自己已經不年輕了。 但他怕自己這話一出,又引來張姐一頓念叨,索性閉嘴,還迫不得已在張翠芳的招呼下加了林知的微信。 聶振宏剛給林知貼了傷口,兩個人站得很近。所以他能很清楚地觀察到,林知那張沒表情的俊臉下,藏著的一股不怎麽情願的小心思。 ——慢慢吞吞,磨磨蹭蹭的。想必也是礙於張姐的熱情,才迫不得已掏出的手機。 這種不是一個人 “受難” 的感覺,讓聶振宏心情詭異地好了不少。 他不禁想,既然都是鄰居了,下次這小愣子還來找他補鞋,他就不漲價了吧。 * 隻是,聶振宏這個想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機會實踐。 因為自那天起,林知幾乎就沒怎麽出過門了。 要問他怎麽察覺的? ——如果你在每天靠著椅子喝茶曬太陽時,餘光裏都有一個身影的存在,那你也無法忽視掉的。 機車廠的老房子雖然都是樓梯房,還建了這麽幾十年了,外觀看上去破破爛爛的,但修建的時候廠裏還是費了很多心思,給每個屋都砌了陽台。 老房子並不高,也就六層,一層兩戶,每戶三四平米的小露台並排支楞在樓外,壘成一串,看上去像是街口疊在一塊兒叫賣的蜂蜜蛋糕。 這個比喻是突兀地從聶振宏腦海裏蹦出來的。 他愣了一下,眼睛掃過其中一個陽台,隻覺得自己是被傳染了一點傻氣。 可他此時鼻尖還真嗅到了一點蜂蜜蛋糕的香味,聶振宏有點愕然,沒等他想明白,就聽見一個天真的聲音從身旁竄出來。 “聶叔叔,吃糕糕!”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往他身上撲來,小小的手裏還捏著一塊橙黃的糕點。 “謝謝可可。” 聶振宏笑眯眯地扶了小姑娘一把,讓她在自己身上趴得更穩,“不過叔叔不餓,可可自己吃。” “可可,下來!” 小女孩身後,還跟著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婆婆,跺了跺棍子,衝女孩訓斥道,“奶奶說過什麽?女孩子要文靜!” 趴在聶振宏身上的小女孩吐了吐舌頭,忙撐著扶手坐了起來。 聶振宏笑著刮了刮她的鼻頭,衝老者道,“甘婆婆,沒事的,可可這麽活潑才好。” “就是呀,甘婆婆,” 隔壁小賣部裏也探出個腦袋,幫腔道,“咱們可可這麽機靈,你可別壓著孩子的天性!” “哎,你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