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早晨總是喧騰無比。


    據說有六十萬還是一百萬之多的帝都居民總是會被點火的聲響吵醒。雖然點火聲原本頂多隻會讓家裏的人們聽見,但若是同時響起就會化為巨響,如同潮水般覆蓋整座帝都。


    性急的車夫一大早就駕著馬車四處繞行,對早起感到不滿的馬兒們則是高聲嘶鳴著。差點被馬車撞上的信差們的咒罵聲,以及企圖攔下馬車的早起工匠們的吆喝聲,就這麽交纏成一氣。


    帝都有著「要在早上十點前打掃家園前方道路」的法令,但遵守的市民卻是少之又少。路上的汙泥被馬車或行人們隨意踢起,不時傳來打扮入時的人們被弄髒衣物所發出的慘叫。


    若是起床開窗爬上屋頂,應該就能看見像是被筆刷抹上一層薄墨般的滿天雲朵,以及對著港口並排、宛若白色羽毛般的帆船吧。雖然人們的生活噪響勢如浪濤,但若是凝神傾聽,也許真能聽到從近處港灣傳來的海浪聲。


    悠揚嘹亮的鍾聲來自於教會。光是在帝都就有為數數百的教會鍾樓,正向虔誠的信徒們宣布著起床工作的時間。


    帝都的早晨雖然會讓鄉下人看得目不暇給,但對於從小在帝都長大的拉撒祿來說,這不過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罷了。


    「我可是一路工作到天明啊,就讓我好好睡一下啦……」


    皺著眉頭的拉撒祿,對著從忘記拉上窗簾的窗戶外射入的陽光咕噥道。清教徒聽到這句話肯定會氣得直跳腳,但對於身為賭博師的拉撒祿來說,賭博可是一種堂堂正正的工作。


    在黑巧克力坊賭了一個晚上,加上出了點差錯,因此他已經累積了一身疲勞。他還記得自己在天將亮時踩著虛浮的腳步回到家裏,並讓整個人都躺上了沙發,而那就像是幾分鍾前的事。


    由於養父是在某一天突然遭人殺害,因此即使養父可能原先沒有那樣的意思,還是留下了許多的財產過繼給拉撒祿。


    這間蓋在倫敦東區的連棟平房也是其中之一。


    雖說腹地不大,不過這座三層樓高的建築物建得十分牢固,對於獨居的拉撒祿來說已十分寬敞。毋寧說,由於他沒有雇用女仆或是幫傭,因此反而落得欠缺維護的狀況。


    拉撒祿像個懼怕陽光的亡靈般,在沙發上縮起了身子。若認真而言,他隻要改去床上睡覺或是拉上窗簾就能解決這個問題,但就連這樣一個小動作,對他來說也麻煩得要命。


    拉撒祿暗自決定,除非有客人或是感到肚子餓,不然他就要這麽繼續睡下去。


    自窗外射入的陽光在室內飄散的塵埃渲染下,看起來就像是一根傾倒的柱子。看到這幅光景的拉撒祿想起了「天使之梯」這個詞匯,接著露出苦笑。


    「就算是天使,應該也會對這種破宅敬謝不敏吧……」


    他打了個嗬欠,閉上眼睛。


    拉撒祿迷迷蒙蒙地陷入了爛泥般的睡意之中,然而他寧靜的早晨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


    「————嗯。誰啊?」


    這是因為過沒多久,就有人粗魯地敲著他家門的關係。從那宛如啄木鳥般的銳利敲法來看,至少可以肯定來者並非拉撒祿為數不多的朋友。


    拉撒祿打算佯裝不在家,但來客那敲門的手法,似乎深知拉撒祿肯定在家。


    無奈的拉撒祿爬起身子,一邊前往玄關,一邊拍著身上衣服各處尋找菸鬥。但最後還是沒能找著,因此拉撒祿在吞了口剛起床的黏稠口水後打開了玄關大門。


    「您早,拉撒祿大人。敝人送商品來了。」


    站在門口的,是一名與早晨清爽的空氣格格不入的男子。


    男子的身材有如縫針般纖細,明明時值初秋,但他卻以厚重的大衣包覆著身子。從帽舌下方窺見的雙眼雖然彎出了笑意,但眼皮底下的雙眸卻是帶著一股與活力完全無緣的黏稠黑暗。就拉撒祿看來,雖然瞧不出職業,但男子肯定是黑社會的居民。


    而這名感覺不甚吉利的黑衣男身旁還站著一名孩童。雖然將兜帽拉得低低地看不出長相,但應該是女孩子吧。


    「是教會派來要求捐獻的嗎?以聖歌隊來說,你們的人數好像有點少啊。」


    「不,您誤會了。敝人來自黑巧克力坊。」


    對於拉撒祿無聊的笑話,男子陪著笑臉圓滑地打發掉了。拉撒祿接著哼了一聲。


    (送商品來的,然後是黑巧克力坊————哦,確實有這回事。)


    拉撒祿開始回想起昨天到底買了什麽東西。


    在賭場大贏一場的記憶朦朧地浮上心頭,接著為了怕被賭場盯上而決定拿這筆錢買個高昂商品的回憶,也接連浮現出來。


    「確實有這回事」絕非玩笑話,拉撒祿是真的把這件事情幾乎忘了個精光。


    就算是提到昨天的購物,其實也隻是為了將利益退還給黑巧克力坊所做的行動罷了,購買商品並不是他本來的目的。


    由於拉撒祿對買下的商品絲毫不感興趣,因此在睡過一覺後就連「買過」的事實都幾乎忘了。雖然拉撒祿不記得有沒有約好要怎麽處理,但看來賣家似乎沒有忘記此事,並在隔天將商品送了過來。


    黑衣男子看似心情大好地搓著雙手說道:


    「布魯斯?誇特也很開心喔。這原本是受某位富豪委托所準備的商品,但因為和那位富豪的交易陷入破局,加上出手闊綽的買家不太會從天而降,正讓他傷透腦筋呢。哦,當然,這個是原裝貨,還請放心。」


    「啊,這樣喔。」


    再怎樣也不至於把「無所謂」說出口,但因為拉撒祿說這幾個字時透出了強烈的不在乎感,讓男子露出了些許困惑的神情。


    大概是一般來說,在交易這類商品的時候,男子總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反應藉以取樂吧。


    順帶一提,布魯斯?誇特乃是拉撒祿昨天光顧的賭場——黑巧克力坊的老板,在黑社會也是稍有勢力的人物。但因為黑巧克力坊本身不是多大規模的賭場,因此他也隻是「稍有勢力」的層級而已。


    布魯斯是一名多角經營、連違法生意都插手的商人,有張看似狡猾的圓臉。


    黑衣男子看起來還有話想聊,甚至還擺出了希望能讓拉撒祿招待他進門的神情,但拉撒祿決定當作沒發現,打了個嗬欠說:


    「總之,商品就隻有這個嗎?哦,這樣啊,那很好。謝謝啦。」


    話聲甫落,他就在男子的麵前將門一把帶上。雖然男子打擾拉撒祿的睡眠固然是造成了些許不快,但平時的他也差不多是這種態度。


    他觀察了一下門外的氣息,知道男子在稍作停留後便離去了。


    「好啦——」


    留在門內的就隻剩下拉撒祿和一名少女。


    「…………該怎麽辦呢?」


    拉撒祿昨晚購買的商品,說穿了就是奴隸。


    據說,這個國家存在著超過兩萬名的奴隸。


    這些奴隸多是輸入自非洲大陸的黑色人種,被當作單純的勞力使用,但其中也有來自多樣化的國度,為了更加多樣化的目的而被輸入。反過來說,雖然案例較少,但帝都也發生過擄人並將之作為奴隸輸出的案件。


    拉撒祿所購買的,是來自遠方的其中一名奴隸。畢竟扣除寶石和違法物品之後,能在黑巧克力坊買到的高價商品,也就隻有奴隸這個選項了。


    「我這是第一次買奴隸啊。」


    拉撒祿像是在確認事實般這麽呢喃道。


    這是他頭一次產生了特別得購買奴隸的需求,而他活到現在,也幾乎沒接觸過所謂的奴隸。


    奴隸少女雖然進了門,但她既沒摘下兜帽,又還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動,看起來活像尊人偶。拉撒祿不禁暗想:「難道大部分的奴隸都是這個樣子嗎?」


    總之,傻站在玄關口對話絕對不是什麽好的決定。


    拉撒祿轉過腳步,準備走回客廳,但他隨即撇過頭皺起眉。


    「喂。」


    這是因為拉撒祿原以為身後的奴隸會跟上,但她卻還是直挺挺地站在玄關口的關係。


    被拉撒祿語氣不善地喊了一聲後,少女的兜帽微微一動,接著踩著輕盈的腳步跟了上來。看來她並不是因為行走不便才站在原地。


    拉撒祿歎了口氣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經年累月使用的沙發已經深深凹陷下去,即使是沒多少重量的拉撒祿也足以令其發出悲鳴。


    「…………所以說……」


    拉撒祿看著佇立在門口一帶的奴隸,像是嫌麻煩似的伸手抵頰。


    由於坐在沙發上讓視線變低,這下拉撒祿總算看到了她兜帽底下的臉孔。雖說因為人種不同,沒辦法辨識出正確的年紀,但應該是超過十歲,還不到十五歲的年紀吧。


    她有著讓人感受到異國風情的褐色肌膚,刻意留長給他人觀賞的柔順頭發並未盤起,而是就這麽垂落在兜帽底下。女性大概隻有孩童或是妓女才會放下頭發,但眼前來自異國的少女大概是看似年幼的關係,實在沒辦法連結上妓女的印象。


    她的臉蛋固然標致,但因為沒展露出一丁點兒的情緒,讓那份美貌淪落得如死水一灘。從那對大大的眸子之中,可以看出拉撒祿臉孔的小小倒影。


    「該怎麽辦好啊?」


    說起來,拉撒祿並不是因為想要奴隸而出手購買的,自然也不知道該讓奴隸做些什麽事。


    「喂。」


    「…………」


    拉撒祿試著喊了一聲,隻見少女臉上表情雖無變化,但那對眸子卻微微浮出了怯色。不過,那恐懼的神色可說是微乎其微,若非拉撒祿因為工作性質鍛煉出察言觀色的本事,恐怕也瞧不出來。


    然而,少女並沒有回應。


    「喂——」


    「…………」


    「唔嗯,該不會是語言不通吧?」


    但就算真是如此,多少也該應個聲吧?——在拉撒祿露出困惑的神情後,少女一度張闔自己的嘴。


    隨著她闔上嘴的動作,傳來了一絲空氣穿過喉嚨時發出的「咻咻」聲,接著,少女以手指抵著自己的嘴巴。雖然動作不大,但拉撒祿還是看出了她想表達的意思。


    「…………沒辦法說話啊。」


    這回少女點了一次頭。看來她不是不應聲,而是應不了聲。看她能表達意思的反應來看,似乎是懂英語的樣子。


    「怎麽特地送了個不會講話的奴隸過來啊?我該不會被當肥羊坑了吧?」


    由於昨晚的狀況讓他心煩,交易的過程幾乎是草草作結,拉撒祿也沒有親自挑選奴隸。明明花了大把金子,對方為何還會送個啞巴奴隸過來,這點連拉撒祿也不明所以。大概是被對方瞧扁了,所以就趁機把瑕疵品送來作為處分吧——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沒在購買時親自確認這點,確實是拉撒祿的疏忽,在那之前,他連特意確認的興致都沒有就是了。


    而因為少女沒辦法說話,因此對於拉撒祿的自言自語,她當然也沒有給予回應。


    不過,拉撒祿的一舉一動都在少女的關注之下,他知道自己一有任何動作,少女就會顯露出相當害怕的反應。


    拉撒祿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


    「吶,你不用那麽害怕,我又沒打算吃了你。」


    他試著緩和氣氛,但隨即察覺少女就連聽到這句話都會瑟瑟發抖。


    無論想說或是想做什麽,都隻會讓少女徒增膽怯。在少女的眼裏,拉撒祿恐怕就像隻獅子或是野熊吧。就算和自己關在同一座籠子裏的獅子友善地過來搭話,若對方是個鉤爪鋸牙的野獸,終究還是會讓人害怕。


    拉撒祿還打算說點什麽,但無論如何都會把事情變得更糟,加上他已經很困了——疲勞感似乎還沒完全褪去,身體相當沉重。


    「無所謂。」


    像是要轉換思緒般這麽低喃後,拉撒祿便朝著身旁的櫥櫃伸出了手。不管是拉撒祿還是他的養父,都是和「好好整理」這四個字完全無緣的個性。在賭場賺到的金錢或是物品往往會被他們隨意擱置,就此拋諸腦後,而賭場贏來的那些東西就像日積月累的塵埃一樣,大都毫無邏輯地被塞進櫥櫃之中。


    他從中取出的是一個懷表。雖然看起來有些陳舊,而且也缺乏保養,但應該還是有一定的價值吧。


    拉撒祿將懷表朝著少女輕輕一拋。少女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但還是穩穩地接住懷表,沒讓它掉落在地。


    「若你有那個心情,就在十一點把我叫起來————看得懂表麵的意思嗎?」


    在看到少女宛若和懷表化為一體般,以機械化的動作點頭後,拉撒祿遂再次躺到了沙發上頭。


    原本以為和不認識的人共處一室會讓人睡不著,但拉撒祿的神經似乎比他自己想像得還粗上許多。


    睡魔很快就將他拉入了夢境。


    再次轉醒時,拉撒祿一瞬間還以為奴隸少女打算殺掉自己。


    那是因為睡得昏沉的耳朵遭到激烈粗暴的巨響敲打的關係。那像是要貫穿人體般的聲響,讓拉撒祿聯想到人與人互毆的光景,在他的腦海之中,打鬥的雙方變成了奴隸少女和自己——而自己成了挨揍的那一方。


    但實際上,不過是聲音從玄關處傳到了客廳罷了,根本沒有人碰到他的身體。拉撒祿搖了搖頭掃去和夢境攪和的妄想,懶懶地在沙發上起身。


    「…………」


    少女就和剛才一樣,站在拉撒祿睡覺時所站的位置。所謂的「和剛才一樣」,指的不隻是她沒有更動站立的位置,也包括了姿勢和表情方麵沒有變更分毫的意思。


    難道她連一根手指都沒動,就隻是待在原處待命嗎?——拉撒祿不禁有些困惑。少女的眼眸正搖曳著微弱的情感——那大概是因為聽到了敲門聲的關係,但她的臉孔並沒有因此轉開,看起來就像一尊精巧的蠟人偶。


    「啊,不對,是敲門聲啊。」


    慢了好幾拍後,拉撒祿的思路才察覺到吵醒自己的是敲門聲。那像是要把整個玄關大門捶飛般的敲門手法和早上不同,是他熟悉的節奏。


    為了得知現在的時間,拉撒祿抬起手臂,伸向少女接過之後就一動也不動地握著的懷表。他的手讓少女驚顫了一下。


    「…………呃。」


    少女的喉嚨發出沙啞的呼氣聲,肩膀為之一跳。也許是因為睡得和屍體沒兩樣的拉撒祿突然有了動作,出乎她預料的關係。


    拉撒祿忍著沒歎氣,盡可能放輕動作拿起懷表。表麵顯示的時間是上午十點二十三分,還不到要少女叫他起床的時間。


    要是置之不理,門板搞不好會就這麽被對方敲破,因此拉撒祿站起身子準備應門——卻在這時歪起嘴角,露出了不懷好意的弧度。


    「喂,我說——」


    少女看似害怕,但還是用力點了個頭。


    「去幫我開一下玄關的門。隻要開了門,你應該就會看到一個像這樣——個頭和熊差不多的男子。」


    在說到「像這樣」的時候,拉撒祿戲謔地張開雙手,比出了一個比自己大上一倍的人影輪廓。雖然不知意思是否有傳達清楚,但少女確實點了個頭轉身邁步。


    拉撒祿再次深坐在沙發上頭,撿起了腳邊的金屬容器。上窄下寬的瓶子裏還留有些許液體,他喝了一兩口酸酸甜甜的利口酒。


    幾秒鍾後,傳來了大門被打開的聲響。


    「嗨!『便士』凱因德!我聽說你在布魯斯的賭場出了大糗————」


    然後是一陣沉默。拉撒祿想像起熟人和少女相互對視的光景——


    「拉撒祿嗚嗚嗚嗚嗚嗚嗚!你!你這樣子是怎麽回事!難道說,你受了懲罰被迫喝下怪藥了嗎!嗚哇!變得好小啊!連人種都變得不一樣啦!連性別!還有年齡也變啦!這是怎麽回事啊!拉撒祿!拉啊啊撒祿嗚嗚嗚嗚嗚嗚嗚!」


    拉撒祿聽著響徹室內的喊聲捧腹大笑。


    訪客似乎相當驚愕,那慌張的腳步聲甚至傳進了客廳之中。畢竟這間屋裏原本隻住著拉撒祿一人,而拉撒祿連一個女仆都不雇用的孤僻個性也是廣為人知,因此,當預期出來應門的拉撒祿變成了一名嬌小少女時,也難怪對方會感到驚訝了。


    在少女歸來之前,驚愕的喊聲未曾止歇過。而隨著客廳的門被人打開,少女和身後的一名大漢也隨之現身。


    「嗨,瓊恩。」


    「哦,太好啦!你是拉撒祿對吧!你要是真的變成這麽可愛的模樣,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踏進客廳的男子名為瓊恩?布隆頓,是拉撒祿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就算拉撒祿沒坐在沙發上,他依然也是一名不抬起脖子就看不見頭頂的高大男子。和身旁的少女相比,瓊恩不僅身高快高出她一倍,受到嚴格鍛煉的肌肉所堆積出來的肱二頭肌也比她的腰枝還粗。


    瓊恩過去曾是名水手,帝都明明終年被厚重的雲層所覆,但他的肌膚卻曬成了一碰彷佛就會被燙傷的紅銅色。他的頭發顏色是受到海風刮傷的淡金色,受過了大小傷勢的臉孔雖然顯得扭曲可怖,但雙眼卻意外地散發著如孩童般的純真光芒。


    不過,他其中的一隻眼睛目前被腫起來的瘀青遮住就是了。大概是在昨天工作時受到了強烈的打擊吧。


    他是一名拳擊手。


    這個時代的拳擊還未發展成一種運動,就隻是沒有規則的街頭比賽而已。而因為這是個一切都能賭的時代,拳擊比賽也成了賭博的對象,瓊恩正是以此為契機結識了拉撒祿。


    明明幾天前才見過麵,瓊恩卻像是數年不見似的誇張地張開雙臂露出微笑。


    「不過,我可真是擔心死了!畢竟我聽說『便士』凱因德難得地大贏一筆,還引發了一場騷動啊!是說,那個可愛的孩子是怎麽搞的,她到底是誰啊!原來如此,我才覺得你何必和芙蘭雪提分手,原來是因為喜歡這一型啊!我帶早餐來了,可以在這邊吃嗎!是我昨天比賽贏來的!」


    「把話題精簡一點啦。還有,我是被芙蘭雪甩掉的。」


    「是這樣啊?啊哈哈!那可真是抱歉啊!但芙蘭雪和我說是你甩掉她的喔!」


    「你這和纖細兩字徹底無緣的個性,再次讓我領教到了厲害之處啊。」


    拉撒祿歎了口自肺底呼出的氣息,將視線轉向完全沒顯露出任何反應、佇立在地的少女身上。雖然少女看似不怎麽好奇,但拉撒祿還是姑且具備著為她做個介紹的處事能力。


    「這個毫無建樹地壓迫著室內空間的家夥,名叫瓊恩?布隆頓。他是個小有名氣的拳擊手,還是個把住家改建成道館之後,反而讓自己沒地方住的超級傻瓜。」


    藉由街頭格鬥闖出名號的瓊恩,由於擔憂拳擊文化會因此衰退,是以他奮發圖強,打造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座拳擊道館。


    這固然是美事一樁,但他不僅直接把住宅改造成道館,還犯了沒規劃居住空間的失誤,因此現在過的是連住處都得花心思張羅的日子。


    他平常是待在道館生活,但由於道館裏沒有任何家具,因此基本上是在外用餐,有時候也會像現在這樣來到拉撒祿的家吃飯。說來,街頭格鬥是在各處舉辦的,因此拉撒祿很少親眼見識比賽的狀況,但聽說不管是比賽還是道館都經營得相當不錯。


    「這家夥連腦袋裏都長了肌肉,因此還挺強的。要是在拳擊比賽看到這家夥的話,建議你把賭金押在他身上啊。」


    「哈哈哈!能被專業賭博師這麽稱讚還真是榮幸!」


    也不曉得是沒聽出拉撒祿話中的挖苦,還是察覺了卻加以忽視——總而言之,正因為能把拉撒祿的話不當一回事,瓊恩才能和拉撒祿維係這麽久的友誼。


    瓊恩看著被搭話後稍稍動了動脖子表示有在聽的少女,開口問道:


    「所以這位小姑娘是哪位?我知道了,是你的遠房親戚對吧!」


    「你是怎麽想到那裏去的…………你應該聽說我昨天一時失手,賺了一筆大錢的事吧?」


    「嗯!好像是這樣!」


    「帝都傳遞消息的速度還是一樣快啊。總之因為這層原因,我有必要把利益送回布魯斯那胖子手上。但因為直接奉上現金未免也太不給他麵子,所以我透過購物的手段達成目的——最後買下的就是她。」


    「…………」


    少女無言地行了一禮。


    「喔!原來如此!你的膽子還是一樣小得要命啊!」


    這就是瓊恩首先發出的感想。雖然沒正式聽過所謂的賭博師三守則,但多次和拉撒祿一同出入賭場的瓊恩,很清楚他有著「不能贏太多」的行事準則。


    「沒必要那麽戰戰兢兢的,大勝一場不是很好嗎!不如說拿出真本事獲勝才是對於對手的尊重吧!」


    「別拿你那種揮拳互毆的世界混為一談啦。」


    「所以說這位小姑娘就是奴隸啊!真是刻苦的出身啊!」


    瓊恩伸出了宛如隔熱手套般的厚實手掌,粗魯地摸了摸少女的頭。少女似乎完全沒有出力抵抗,隻見她纖細的脖子像是隨時要被折斷似的左搖右晃。


    「那麽,這孩子叫什麽名字呢?」


    「…………名字?」


    「沒錯!就算是奴隸也該有名字吧!我想打聲招呼,但若是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未免太失禮了!」


    拉撒祿將視線朝著下方看去,望向少女被兜帽遮住的發旋一帶。少女應該有感受到視線,但她還是連個像樣的反應都沒有。


    「經你這一提,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啊。那個奇怪的黑衣男也沒和我說。」


    拉撒祿嘟嚷著說道。至於自己因為嫌麻煩,在對方說明之前就請他吃閉門羹一事,則是被刻意忽略了。


    「喂,你叫什麽……啊,你沒辦法說話嘛。」


    聽到拉撒祿的話語,少女先是微微抬動下顎和他對上視線,接著拉了一下身上穿的衣服襟口。


    說到少女所穿的衣服,其實也就是樸素的洋裝和套在上頭的兜帽罷了,不過在衣襟一帶可以看到繡了小小的文字。


    那大概是把不同國家的語言轉換成英語的拚音吧。讀起來的語感有些不太自然,但還是能夠讓人念出聲來。


    「莉拉?」


    被喚了名字的少女——莉拉在一瞬間像是感受到痛楚似的皺一下眉,隨即點了點頭。


    「莉拉啊。她叫莉拉。」


    「什麽!這孩子沒辦法說話嗎!」


    「我也不太懂。我應該是花了不少錢買的才對,但來的卻是這個女孩,我雖然知道姿色和價格成正比,但說不出話這點真的很值錢嗎?而且她還一副瑟縮膽怯的樣子。」


    在兩人交談的這段期間,少女眼裏的濃稠懼意仍揮之不去。


    雖說被賣給人家當作奴隸的情況下,會有這樣的反應也算是合情合理,但就拉撒祿看來,她的模樣就像是恐懼深植在心底似的。


    「是這樣啊?她沒有表情,所以我看不出來啊!」


    「你最好學點看人臉色的本事。」


    拉撒祿聳了聳肩。不過對於以打鬥為業的拳擊手來說,察言觀色的技術大概派不太上用場吧。


    那雖然是混雜了純粹的埋怨和介紹他個性的一句話,不過瓊恩隻是低吟了一聲,隨即蹲下了身子。他勉強睜開被瘀青遮蔽的眼睛窺看莉拉,接著以粗魯的動作伸出手指,打開了她的嘴巴。


    在打量了喉嚨深處一會兒後——


    「嗯!」


    「你這樣做,看起來就像個強擄孩童的惡靈(bodach)似的。就算被警察逮捕,我也不會幫你說話喔。」


    「我懂了!這孩子是那種『不說話反而昂貴』的奴隸吧!看來喉嚨是後天被人燒爛的!」


    聽到瓊恩一副真相大白的語氣,讓拉撒祿皺起了眉頭。


    「什麽意思?」


    「為了不讓可愛的小孩萌生絲毫反抗情緒,用疼痛管束他們!然後再用藥燒爛喉嚨,也不教導他們識字!如此一來,就能製造出『不管對他們做什麽事或用什麽方式對待也不會加以反抗,而且就算逃跑也不會引發任何問題』的奴隸啦!」


    「…………你了解得還真詳細。」


    「畢竟我兜售的是暴力嘛!會和那方麵扯上些許關係也無可奈何!」


    拉撒祿這才想起當時的狀況不太對勁。


    在把莉拉送來時,那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沒帶著任何部下,而是隻身前來。他原本覺得黑衣男沒做好防止奴隸商品逃跑的準備,未免太過魯莽,但仔細想想,黑衣男恐怕是已經有了將莉拉調教成「不會逃跑」的把握,才會這麽做的吧。


    況且,在拉撒祿睡覺的這段期間,莉拉明明有無數逃跑的機會,但她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是用那種方式……管束的啊……」


    「會害怕也是當然的吧,拉撒祿!居然買了這種孩童,你的性癖到底是變態到什麽地步啊!」


    「我又不是想要才買的。」


    之所以缺乏反應,以及不會自行跟上這兩點,大概也隻是因為「沒有收到命令」的關係吧。但「隻是沒收到命令」這幾個字感覺也不該就這麽說出口。


    她的雙眼之所以蘊含著怯色,如今原因已是昭然若揭。


    (若是單純要滿足性欲的話,這裏妓女那麽多,隨便找幾個就能解決了嘛。既然被刻意訓練成不能和他人對話,那就代表是為了做非常骯髒的勾當而生的奴隸吧。)


    以童話來說就是藍胡子,近代則有薩德侯爵。在莉拉眼中,拉撒祿就是這類會將暴力和性愛揉合在一起的變態吧。


    在調教她的過程中,那些指導者想必已經清楚說明過被送到賣家手上後會有哪些待遇,而她肯定也一直想像著那樣的光景吧。此外,為了杜絕莉拉逃跑的風險,指導者也徹底摧毀了她的心靈。


    她身為奴隸的過去,以及想像的未來,似乎都在在折磨著她自己的身心。


    (也難怪她會露出那種表情。)


    莉拉的表情之所以會如此虛幻空洞,是她為了接納自己不知能不能見到明日太陽的境遇,同時也是她的覺悟。


    拉撒祿想了想現在的自己該做些什麽後——


    「…………無所謂啦。」


    他一口氣喝乾了產生灰塵味的利口酒。總之,和這名奴隸少女乾瞪眼確實沒辦法解決任何事情。


    「是說……我好像還沒和你做過自我介紹啊。我是拉撒祿?凱因德,吃的是賭博師這行飯。」


    「『便士』凱因德,你在待人接物這方麵可以再體貼一點啦!」


    「你很囉唆耶————喔,『便士』凱因德隻是個渾號罷了。」


    勉強察覺莉拉的視線浮現出困惑之意後,拉撒祿這麽為她回答。


    「因為我一——直都隻賺小錢(便士)的關係,所以就得到了這個名符其實的渾號。哎,是個被人尋開心的渾號啦,每個人都笑我是個膽小鬼。」


    「怎麽會!『便士』凱因德不是個挺好的渾號嗎!」


    「你隻會把事情愈搞愈複雜而已,閉嘴吧。」


    當然,隻賺一便士的話沒辦法過活,因此他平時會再多賺一些。然而,拉撒祿追求的賭博手段,是以穩定而微薄的獲利為目的,那避免大贏和不冒風險的態度,實在是和既有的賭博師形象大相徑庭。


    「說起來,我昨天就是一個不小心贏太多了…………」


    拉撒祿以平淡的口吻談起自己昨晚遭遇的狀況,以及脫身的手段。


    「簡單來說,我並不是因為想要奴隸才買你,也並沒有感到欲求不滿。說極端點,你對我來說根本是個無所謂的存在。到這裏還懂吧?」


    雖然懷疑她到底能不能理解,少女仍是垂直地動了動脖子。也不知道這個年紀輕輕又並非帝都出身的少女究竟理解到何種程度,但拉撒祿實在沒那個心情詳細說明。


    「你大可放心!這家夥雖然個性差勁、待人冷漠又是個家裏蹲,但他怕麻煩的小心眼態度就連妓女都為之唾棄啊!」


    「喂,想找碴的話我可是願意奉陪喔。」


    剛才那句話裏到底哪邊能讓人放心了?


    「哎,總而言之,我還沒喪心病狂到會對你這種小不點出手。但反過來說,我也沒好心到會向誇特那幫家夥為奴隸的人權說情。」


    拉撒祿聳了聳肩。


    他對奴隸的態度就和一般的帝都居民一樣,也就是對他們不怎麽感興趣,與其花心思關注,不如將精力投注在眼下的煩惱上頭——說穿了就是沒把他們的存在放在心上。


    「換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了。你在這邊有親戚嗎?或是沒血緣也無妨,有可以依賴的對象嗎?還是說,你有什麽獲取職業的管道嗎?」


    對於這三個問題,莉拉的反應都同樣是搖了搖頭。


    雖說是意料之中的狀況,但遺憾的是,拉撒祿若是將她棄置於街頭,就隻會有餓死——或是比這更為可怕的下場等待著她。


    拉撒祿交抱雙臂靠上了沙發椅背。他在盯著天花板煩惱了一會兒後,隨即被灑落臉上的灰塵嗆得打了個噴嚏。


    「…………這樣吧,我姑且給你幾個選項。」


    「…………?」


    「其一,是就這麽待在我家生活。我最近剛好為無暇處理家事頭痛,正打算雇個人幫忙。我會雇你為女仆,也會付你薪水。不過我做的不是什麽正當的工作,所以能保障的部分也不多。其二,是透過我認識的管道,隨便找個地方雇用你。我會幫你找些相對正派的工作地點,但在那之後我就不會管你的死活了。至於其三,則是你可以不理會前兩項提議,直接離開這個家。我不會阻止你,但這個選項和自殺沒兩樣,還是別這麽做比較好。」


    拉撒祿先是伸出三根手指,接著收起了其中一根。莉拉則像隻昆蟲般,以毫無感情起伏的視線追著他的手指。


    「真教人意外!因為你老是把『無所謂』掛在嘴邊,我還以為你會說一句『無所謂』就把她攆出家門呢!」


    「瓊恩啊,你是把我看成了沒血沒淚的瘋狂賭徒嗎?」


    機靈的瓊恩雖然沒答話,但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拉撒祿的揣測正中紅心。


    拉撒祿咂了一聲。


    「反正對我來說無所謂。你接下來無論是生是死,都和我毫無關係——話雖如此,我所說的『無所謂』並不代表『去死』。你過得是幸還是不幸雖然與我無關,但就算是我這種人,看到哭泣的孩子多少還是會心痛。」


    雖然輸光身家的賭博師往往隻有悲慘的末路,但拉撒祿迄今都沒有輸到身無分文的地步。而正因為連賭連勝所產生的利益極為誘人,以賭博師為目標的人們才會如此絡繹不絕。


    「你的幸福和不幸對我來說都無所謂。而正因為無所謂,若是發生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也有餘力的話,起碼還是會幫點忙。若是有人喊著『既然都無所謂的話,你就過上不幸的日子吧』,那麽那種人就是沒把『無所謂』當作一回事的騙子。」


    畢竟也是肇於自身的失誤所買下的奴隸,拉撒祿對她還是抱持著責任感。


    瓊恩像是打從心底感到意外似的眨了眨眼,莉拉則是本來就說不了話。有一陣子客廳隻陷入一陣沉默,拉撒祿再次咂了一聲。


    他從口袋裏掏出了金幣。


    「要是沒辦法做出選擇的話,就讓我來決定吧。若是正麵朝上,我就會雇用你,而若是反麵朝上,你就隨便找個地方去吧。」


    「…………」


    看到莉拉點了點頭後,拉撒祿便以拇指彈起金幣。


    拉撒祿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莉拉則是麵無表情,在場對於擲金幣的結果最忐忑不安的,大概是與這件事最無關的瓊恩吧。


    會忐忑不安,代表瓊恩認為讓這個家雇用莉拉是一個好選擇——這讓拉撒祿忍不住感到些許滑稽。畢竟賭博師這個行業對青少年不會有什麽正麵的教化作用,況且在談教育作用之前,賭博師本身就是個難保明天是否會輸得一貧如洗的不穩定職業了。


    總而言之,發出清脆聲響的金幣落了下來,拉撒祿熟練地收進手中。


    「是正麵啊。很好,那我就雇你吧。你的第一份工作,大概就是清出一片給自己起居的空間吧。啊,不對,該先吃個飯才對。」


    「好啊!我今天帶來的是羊肉派!雖然三人分下來的分量會少些,但也沒什麽關係,就讓我們靠著談笑填飽沒吃飽的肚子吧!」


    「…………」


    莉拉愣愣地眺望著嵌在圓形黃金上頭的伊莉莎白女王。


    她眼裏浮現出的感情雖然產生了變化,但依舊沒顯露出友善的情緒。原本充斥著恐懼的雙眼,隻是混入了猜忌和困惑,變得更為深沉罷了。


    拉撒祿雖然不知道一般的奴隸主人的人格是如何,多少還是有把握自己表現得比她知道的形象更為正派。


    不過,若隻是單純為此事感到高興,也就代表莉拉的心靈早已被絕望擊潰了吧。


    即使聽到受到雇用,莉拉的反應也隻是行了一禮,臉上的表情直到最後都沒有一絲變化。拉撒祿看著眼前的少女,忍不住心想:「搞不好她比我想像得還來得難搞啊。」並歎了口氣。


    平常去完賭場的隔天,拉撒祿幾乎都是在睡眠中度過一天,而今日也是如此。


    拉撒祿醒轉的時候,太陽已然西斜,將帝都烘出了一片血紅。他打了個嗬欠,在睡眠期間變得乾渴的喉嚨接觸到外麵的空氣,登時傳來像是喉嚨裂成一片片的疼痛感。


    拉撒祿從沙發上坐起身子後,隨即察覺矗在自己身旁的影子,為此嚇了一跳。


    「…………」


    「嗚哇,嚇死我了。什麽嘛,你還站在那兒啊?」


    今天還有別場比賽的瓊恩早早就離開了,因此站在客廳裏的自然便是莉拉。


    拉撒祿心想:「她該不會一直站在那裏吧?」不過,這樣的猜測似乎正中事實。莉拉佇立的身影,散發著一股讓人相信她就是一直站在原地的說服力。


    「葡萄酒……」


    拉撒祿之所以會開口,單純隻是意識迷蒙之際發出的咕噥聲。他原本都是一個人住,要喝酒的話當然也隻能自己去拿——不過,莉拉卻對他的這句話產生了反應。


    在拉撒祿的腰還沒完全離開沙發之前,她就已經跑了一趟廚房,將葡萄酒倒入金屬製的杯子端了回來。拉撒祿從她的手中接過了遞來的金屬杯。


    「謝謝你。」


    「…………」


    聽著這句話,莉拉歪起了頭,像是聽到了什麽陌生的外國詞匯似的。


    不對,有著褐色肌膚的她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外國人,但並非指這個意思——而是她的反應就像是個出生以來頭一次受人感謝的幼童。


    拉撒祿看著莉拉的臉孔,莫名感到有些尷尬,索性將視線撇開坐回沙發上。


    「你一直站著也挺麻煩的,要坐下來也沒關係啦。」


    「…………」


    「原來如此。坐下。」


    「…………」


    拉撒祿指著一張椅子這麽說後,莉拉隨即在上頭坐下。雖是如此,但她坐得極淺,就像在提防椅麵會咬住自己的屁股,看起來很是別扭。


    在喝乾整杯葡萄酒後,拉撒祿一直茫然地仰望著天花板。在強烈的酸味後勁完全自舌上散去之後,他才歎了口氣。


    「我是打算去吃飯啦,但手頭有點緊啊……」


    昨天在賭場賺到的錢,如今已經轉化為少女的身姿坐在拉撒祿的麵前了。不好好工作就會讓錢包消瘦下來——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法則。


    (要是在櫥櫃或是家裏搜索一番的話,應該可以湊到一筆暫時不愁花用的金錢啦……)


    但拉撒祿肯定不會真的這麽做。


    迄今都被隨意棄置的金飾,若特地將之挖出卻隻是為了活下去,那將嚴重有損身為賭博師的顏麵。他總覺得一旦從這樣的行為之中嚐到甜頭,自己的賭博功力就很有可能衰退好幾分。


    況且,一想到得花在打撈金飾上的功夫和受到的精神折磨,拉撒祿就覺得改去賭場對自己來說還比較正向健康一點。


    「沒辦法,雖然不喜歡這麽做,但還是邊賺錢邊吃飯吧。」


    拉撒祿從沙發上起身,披上了外套,至於睡前所看的書本則是隨便塞入口袋之中。


    「跟我來。」


    「…………?」


    莉拉的表情依舊紋風不動,但拉撒祿從她的眼裏看出,她的腦袋裏完全沒有「跟著自己走」的念頭。


    「幹嘛露出那種一頭霧水的反應,這家裏可沒什麽正經的東西能吃啊。」


    拉撒祿不僅不會煮飯,這個家也從來沒雇用過女仆一類的傭人,因此這間屋裏的廚房,說穿了就隻是儲藏室的另一種叫法。


    「啊,對了。」


    在走到玄關的時候,拉撒祿想起了某件事嘟嚷了一句。


    他從口袋裏掏出的東西,是睡前還拿在莉拉手中的懷表。他將懷表推給了莉拉,要她收下。


    「我雖然說要雇用你,但如果你想離開的話,我也不打算阻止你。一旦想往外逃的話就盡管逃,若那時身上的盤纏不夠,把這個賣了就會安心一點。」


    他看出莉拉的眼裏卷起了由各種情緒組成的漩渦。原本毫不在乎地接過懷表的她,在聽完拉撒祿的說明後,登時戰戰兢兢地托著懷表,彷佛手裏端的懷表比同等重量的金塊還沉重。


    能夠逃出生天的希望、無法理解拉撒祿想法的猜疑、就算逃跑也無處可去的死心——雖然混雜了不少思緒,但最後浮現在她眼裏的,是「為什麽這麽做?」的疑問句。


    「沒什麽原因。因為你對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


    拉撒祿隻以這句話作為回答,接著推開了玄關的門。


    下一瞬間,外頭的刺激一股腦兒地湧了過來。不僅是粗鄙的喧囂聲而已,這一切全數化作奔流,像是在對五官宣示著此地正是帝都一般。


    扛著轎子的轎夫們對擋路的群眾們怒聲斥罵,商人喊著明顯有詐的誇張標語,馬匹的腥臭味也隨著蹄聲捎至。試圖吸引目光的女子們用上了許多鮮豔的色彩打扮,看起來彷佛來自熱帶的植物,其中也有些男人用類似的手法把自己裝飾得格外醒目。


    有一派說法表示,造訪帝都的鄉下人首先會感到驚訝的,是居民們全都踩著急切的步伐前進。


    這樣的說法確有其理。放眼望去,無論是誰都踩著讓人想問「何以如此焦急」的急促步伐走在這狹窄的帝都之中。若是傻傻地站在原地的話,想必很快就會遭到撞飛,並被埋在路旁的水溝裏麵吧。


    「…………!」


    看似來自異國、迄今沒好好外出過的莉拉在看到街上的景色之後,會感到驚訝也是理所當然。


    莉拉站在玄關向外窺探,立刻瞠大了雙眼。她像是想問「今天是什麽節慶嗎?」似的,將視線從街道的一端望至另一端,過了不久,她總算明白了今天並非節慶,而是單純的帝都日常景象,並再次為此瞠目結舌。


    她早上來到這裏的時候也算是外出,但當時想必有用上馬車一類的交通工具吧。


    看到拉撒祿不當一回事地往外走去後,莉拉也慌慌張張地走下階梯,但隨即差點被轎子撞到,登時彈起整個身子。


    雖然隻是個慌慌張張地閃躲的動作,但對於一直麵無表情、動作僵硬的她來說,這可是罕見地能窺見她孩子氣一麵的反應。看到這一幕的拉撒祿在心底「哦」了一聲。


    莉拉似乎也察覺了拉撒祿的想法,隻見她立刻又套上了那層冷漠的外殼。


    不過,拉撒祿敏銳地發現莉拉在換上那張冷漠的麵具時,身子也輕輕地顫了一下。


    「你的衣服就隻有這一件?」


    莉拉所穿的衣服是麻布所製,既無裝飾性也無法禦寒。由於是將奴隸視為商品兜售,因此除了奴隸之外,不會附屬其他的有價之物——從這樣的安排,可以看出布魯斯精打細算的商人本色。


    帝都的天氣不僅多雲,溫度也偏低,這樣的裝扮未免太過缺乏防護。莉拉以機械般的動作點了點頭後,拉撒祿隨即搖搖頭。


    「哎,無所謂啦。跟我來吧。」


    拉撒祿很快地踏出腳步,在他身後的莉拉明顯表現出膽怯的氣息,卻還是強裝鎮定地跟了上來。


    如果莉拉想逃的話,應該很容易就能跑得不見蹤影吧。


    帝都裏擠滿了人,一旦混入人群之中,想找出特定的個人就變得極為困難。況且就如拉撒祿所說過的,他沒對莉拉抱持著非追回來不可的執著心。


    但實際上,莉拉踩著冷漠的步伐追在拉撒祿的身後。看得出施加在她身上的教育——或該說是痛楚——已經化為了枷鎖,徹底束縛了她的手腳。


    拉撒祿望著可憐兮兮的莉拉,輕輕哼了一聲。


    「無所謂啦。」


    帝都的市容就有如一張巨大的拚布。


    這裏從古老到讓人懷疑會不會是從興建城鎮時就保留到現在的木造建築,到嶄新的磚造民宅都有。光是在街道上邊走邊張望,建築物所橫跨的年代和工法種類,就多到用兩隻手也數不完了。


    之所以會有許多新建的住宅參雜其中,是因為帝都火災頻傳的緣故。不僅是臭名遠播的十七世紀倫敦大火,帝都整體幾乎都是容易引發大小火災的地帶,而法律更是明文規定,新造的住宅必須以磚瓦搭建用以防火。古老建築被燒去一角,並被新造的建築物填補上去的循環過程,就形成了帝都的曆史。轉過一個街角,眼前街景就為之驟變的狀況,在這邊也不是多希罕的光景。


    (若要說這座城鎮有什麽一眼就能看出的特徵,那大概就是隨處可見賭博的蹤跡吧。)


    雖然以賭博師為業、倚靠賭博為生的人並不多,但在帝都之中,賭博乃是最廣為人知的娛樂。


    就這麽邊走邊瞧,也能看到坐在咖啡廳露天座位的男人們正玩著骰子,在另一處的路邊,也有人以酒桶充作桌子,正以這次政府提案的法案是否會通過作為賭局,露天攤販所陳列的書本之中,也不乏與賭博有關的書籍,而撲克牌也以商品之姿混雜其中。


    拉撒祿所前往的目的地,也是膾炙人口的賭博區域之一。


    「啊,拉撒祿大哥!」


    在看到店鋪的時候,拉撒祿被人搭了話。


    從預計前往的酒館探出頭,向拉撒祿揮手搭話的,是一名美得像是宗教畫作裏的天使就這麽長大成人般的青年。青年似乎正在為熟人送行,而他就這麽對拉撒祿展露微笑。


    「真難得看到你呢,是要來這裏玩嗎?」


    青年有著纖瘦的體格,以及柔順的茶色短卷發。他以那對看似純真的雙眼望向拉撒祿,露出了喜孜孜的神情。


    「好久不見啦,奇斯。我是來這裏吃飯,順便賭個兩下。」


    名為奇斯的男子也和拉撒祿一樣,從事著賭博師的行業。不過兩人的交情還沒親密到能稱作朋友,彼此熟稔的賭博分野也不同,因此他們不是很常碰麵。


    不過,認為「交情還沒親密到能稱作朋友」的似乎隻有拉撒祿而已。隻見奇斯像隻愛撒嬌的小狗,踩著親昵的步伐湊了過來。


    「哇,太棒了!拉撒祿大哥如果一起來賭的話,我就有機會賭贏了!我最近可是連賭皆輸呢!」


    「為什麽把我會和你一起賭說得那麽理所當然啊?」


    「又沒什麽關係!我老是沒辦法掌握賭博的訣竅嘛…………咦,這孩子是拉撒祿大哥的朋友嗎?」


    奇斯湊到了讓拉撒祿覺得他在裝熟的距離後,隨即察覺跟在拉撒祿身後的小小人影。


    「初次見麵,我叫做奇斯。由於經常改姓,所以姓氏不用記也沒關係喔。你長得真可愛,今年幾歲呀?」


    奇斯不顧衣服下襬會被地麵弄髒,徑自屈膝蹲下,讓視線與莉拉同高。他的臉上露出了感覺任何女子都會為之心動的甜美笑容。


    然而,莉拉的年紀似乎還遠遠不能稱之為女子。她那堪比地獄之門的牢固心房並沒被奇斯的笑容撼動分毫。說起來,她連視線是否有在奇斯身上聚焦都讓人感到懷疑。


    對此不以為意的奇斯站起身子。


    「嗯——我從以前就覺得,拉撒祿大哥好像就是喜歡這種個性古怪又堅強的女生呢。」


    「我不過是帶個小鬼在身邊而已,你們這些家夥為什麽總是擅自把她看成戀人啊?還有,為什麽老是要和芙蘭雪扯上話題?」


    「這個嘛,因為拉撒祿大哥不管是帶人外出還是與人相戀,都隻有芙蘭雪大姊這個前例而已啊。」


    「…………混帳東西。」


    說起來,光是在奇斯談到「以前」的時候會回想起芙蘭雪,就是拉撒祿在自掘墳墓了。


    「你之所以在賭場上輸多勝少,是因為抱持的東西太多了。會被美色影響判斷的賭博師啊,很快就會落得橫死街頭的下場。」


    賭博往往與美色相伴,而涉入其中的案例也是層出不窮。賭博師墜入情網的故事,往往都是以賭博師的死亡作為結局。


    「咦咦——那我乾脆別幹賭博師算了。」


    拉撒祿推開了噘嘴鬧起別扭的奇斯,徑自走入了酒館之中。雖然街上也相當吵鬧,但酒館裏麵又洋溢著不同風貌的喧囂與熱氣。


    「…………?」


    跟在拉撒祿身後入店的莉拉,像是略感不可思議地側起了臉蛋。的確,就這麽一眼望去,這座酒館的室內布置確實和一般的酒館不太一樣。


    寬敞的店內空間,在中央一帶空出了一個圓形空間,並設置了高度及腰的木製柵欄。並排的柵欄圍出了一個直徑約略五公尺的圓環。


    店內的餐桌雖然圍繞著該處設置,但絕大部分的客人都沒坐在位子上,而是聚集在柵欄周遭。圓環的外側圍繞了接近兩圈的人牆,隻見眾人都顯露出興奮的模樣頻頻交頭接耳。


    看來拉撒祿運氣不錯,現在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賭局開始的前一刻。店內的熱氣之強,簡直能與即將升空的熱氣球相比,而反過來說,要尋找空桌也變得容易許多。


    在拉撒祿脫去外套重重地在位子上坐下後,奇斯隨即敏銳地有了反應。他看到原本塞在拉撒祿外套口袋裏的書本,在這時露出了半截出來。


    「原來拉撒祿大哥是會看書的人啊?我知道那本書喔,是詹森老師評論莎士比亞的書籍對吧?」


    奇斯像是在談一名認識的朋友似的,提到了塞繆爾?詹森這位鼎鼎大名的學者。


    「隻是拿來打發時間啦。」


    「啊哈,拉撒祿大哥也想受女人歡迎對吧?」


    「你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


    「男人之所以會閱讀或是創作文學,除了想受女生歡迎之外沒別的理由啊!隻要能講得煞有其事,女生們就會對你嬌叫連連喔!」


    「世間的文學家聽到這番話想必會為之噴飯啊。」


    「真好啊——我雖然也想讀看看,但手頭實在是不太闊綽啊。」


    「這樣啊。那就給你吧。」


    拉撒祿隨性地將書本塞給了奇斯,這讓奇斯睜大了雙眼。明明應是忠實表現內心情感所做的反應,但他的一舉一動都給人一種像是在演戲般的誇張感。


    「咦咦!你已經看完了嗎?」


    「是還沒,但無所謂。」


    拉撒祿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他並不是基於熱忱看起這本書,隻是淡然地掃過書上的字句,而且也沒產生想繼續看完的衝動。


    「你若是要送的話,那我就感激地收下了。不過,拉撒祿大哥,你在這方麵的價值觀有點不妙啊。」


    奇斯雖然開開心心地收下書本,但隨即以沒有惡意的口吻指出了這一點。


    「書本不是什麽便宜的東西,不能像這樣隨便送人啦。先不說這有可能會被壞人敲詐,光是會交予他人的觀念就不對啦。」


    「這我有自知之明。」


    從出生至今,拉撒祿幾乎都靠著賭博活過來。在短短的幾分鍾裏,他會握有堪比貴族的財富,但又會在幾分鍾之後從手中消失。不隻是金錢而已,任何東西都能透過賭博獲得,然後轉眼間失去——他過的就是這樣的人生。


    賭博師這類人多半對金錢感到麻木,也缺乏對於事物的執著心,而拉撒祿的狀況尤其顯著。


    奇斯露出了笑容說道:


    「雖有自知之明,但對我來說無所謂——你打算這麽說對吧?」


    拉撒祿哼了一聲。


    「你要賭哪一邊呢?我會跟著你賭的。」


    在拉撒祿向女侍隨便點了些菜後,奇斯這麽向他搭話道。


    像是在說明所謂的「哪一邊」是什麽意思似的,有兩隻雞在這時被帶到了柵欄之中。


    光是看上一眼,應該就能看出它們並非尋常家禽吧。和一般農家放養的雞隻不同,這兩隻雞的羽毛不僅昂然而立,還閃著油亮的光澤,似乎吃得相當營養。它們的後腳爪上都嵌上了銀色的金屬,並在燈光的照映下閃爍著光芒。


    拉撒祿隻瞥了一眼——


    「紅的。」


    「那我也賭紅的。」


    「既然都讓你跟賭了,就幫我把錢拿給莊家吧。」


    他從懷裏掏出了些許金錢交給奇斯。奇斯露出笑容接過這些錢後,便朝著最巨大的那座人群山走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菜肴被端上桌子。那是很有酒館風格——擺盤相當紊亂的麵包、起司和香腸的拚盤,而分量則是兩人份。


    拉撒祿按著正咕嚕叫的肚子,接著扭過脖子往後看去。


    隻見莉拉露出了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站在那兒。若是從她身為拉撒祿奴隸的立場思考,那樣的「理所當然」或許真的是「理所當然」吧,但拉撒祿卻是嫌煩似的開了口:


    「你幹嘛一直站在那裏?是有站著吃東西的癖好嗎?」


    「…………?」


    「在你看來,這兩人份的餐點到底是為誰點的?」


    莉拉轉過視線,朝著困在人群之中,逐漸被推往奇怪方向的奇斯看去。


    「要我和那家夥一起吃飯?你還是饒了我吧。那隻會給自己惹麻煩罷了。」


    奇斯並不是壞人,拉撒祿也不討厭他,但他的個性並不適合和人共進餐點。


    「你看那個,你看。」


    拉撒祿指著被人群推來推去的奇斯說道。


    此時,受人潮推擠的奇斯不小心踩到了身旁一名女子的裙襬,並對女子柔聲致歉。由於身旁人多,奇斯微微碰到了女子的身子,並拉近了與她的距離。


    即使觀看了來龍去脈,或許也還是會認為這隻是一起意外,但拉撒祿知道奇斯是故意踩到女子的裙襬。


    「我上次和他吃飯的時候,同時遇到了四名他口中的『夢中情人』,過程我就略過不提了,總之他的顴骨最後被揍出了裂痕。」


    拉撒祿這時想起,臉被打歪的奇斯還曾大言不慚地表示:「我本來就長得太帥了,有些女生甚至會因此對我產生戒心,現在變成這樣說不定才是好事呢。」


    「如此這般,這裏是你的位子。」


    「…………」


    莉拉臉上的表情實在太過複雜,就算是拉撒祿也沒辦法好好解讀。


    若是說聲「坐下」,她大概就會乖乖入座,而隻要說句「吃掉」,她也會不動聲色地默默進食吧。


    不過,拉撒祿不打算事事為莉拉著想到這種地步,但他也對這樣尷尬的氛圍敬謝不敏。


    「想吃的話就坐下來吃,就算回家也沒東西能吃喔。」


    拉撒祿對她說出的是這樣的話語。


    說完這句話後,拉撒祿便迅速著手用餐。他以餐刀賣力地將香腸切塊,沒做太多咀嚼就吞了下去。這應該是店家自製的香腸吧——很有酒館風格的重口味香腸,吃起來比第一印象還要紮實許多。


    「…………」


    莉拉看了看拉撒祿,看了看餐桌,接著又再次望向拉撒祿。


    在吃早飯的時候,由於她表示「吃過才來的」而沒有參與用餐,是以這是拉撒祿首次和莉拉同席進餐。


    拉撒祿不曉得莉拉的思緒轉換了幾次,但在他開始吃起第二根香腸的時候,莉拉戰戰兢兢地在對麵的座位坐了下來。


    「…………呃。」


    光是從她顫抖的喉嚨,就能窺見她做這決定時下了多大的決心。


    被架上絞刑台的海盜似乎看起來都比她還有勇氣般,她以極為膽怯的動作輕輕拎起刀叉,在發出一連串碰撞餐盤的鏗鏗聲後把麵包送入了口中。


    拉撒祿雖然閃過了「不用這麽害怕也沒關係吧?」的念頭,但隨即想到,這也代表她一直活在必須如此提心吊膽的環境之中。


    忽然間,拉撒祿想起了過去認識的一個朋友,那人是個南海出身的水手。


    那名來自相當酷熱的國度的男性水手,曾和拉撒祿打過一次賭。


    打賭的內容是「今年會不會下雪」。


    帝都自秋季開始,就會一路下雪下到冬季,泰晤士河也會結凍到能在上頭行走,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實。不過,那名來自南海的水手,並沒被包含在「任何人」之中。


    來自南海的那名男子從未看過「雪」,對他來說,天空會降下冰塊雲雲根本是無稽之談。


    從未見識過雪的人類,是沒辦法想像現實裏下雪的光景的。


    換句話說,莉拉就和來自南海的那名男子一樣。


    在沒有一絲溫柔的環境下成長的她,周遭就隻有滿滿的敵意。就算是拉撒祿懷著冷漠的情緒釋出的微弱善意,也會被她解讀成一種惡意。


    「眼前的男子領著自己跑來跑去,一定是打算在這之後做些殘酷的懲罰」——莉拉大概是這麽想的吧。


    在莉拉所知的世界之中,不存在所謂的溫柔。


    (這麽說來——)


    思緒開始飄向昔日的時光。


    (被雙親遺棄、在和垃圾堆沒兩樣的巷子裏長大的我,是到了什麽時候,才頭一次被人教會何謂善意呢————)


    拉撒祿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在無意識之中變得能夠辨別善意和惡意了。這同時也是在日複一日的平凡生活之中,察覺到自己有所成長的瞬間。


    偏離正軌的思路,在這時被拉回了現實之中。


    這是因為圍觀群眾爆出了一陣歡呼聲的關係。莉拉和拉撒祿的視線同時投了過去。


    想精確地查出帝都最為興盛的賭博項目,恐怕難如登天吧。


    但接下來要舉行的賭局——鬥雞肯定是名列前茅。


    讓動物們彼此廝殺——像這種虐待動物的賭博源遠流長,而且也極為有名。就連馬克白都曾在戲劇裏高喊過「他們把我綁上木樁,我已無法逃跑,隻得如鬥熊般,與犬隻們一戰!」。台詞中的鬥熊,就是將熊綁在木樁上,並與撲來的犬隻搏鬥,換句話說就是虐待熊隻的賭博。


    屬於同一派別的鬥雞也相當有曆史。亨利八世曾親自主導了一座鬥雞場的設立,而詹姆斯一世更是沉迷其中,甚至製訂了鬥雞官這樣的官職。


    這種兩隻雞在同一個舞台上對決並分出高下的競技不僅有看頭,規則也淺顯易懂,加上雞隻遠不及熊或是公牛高價,因此開設的成本也低,甚至還能見血,遊手好閑的帝都居民們會在各處酒館開設鬥雞場,也是極其自然的潮流。


    「哦——哦——挺努力的嘛。」


    拉撒祿這句嘟嚷,是對著白熱化的鬥雞對決——以及在一旁進行搭訕的奇斯所說的。


    奇斯雖然自稱賭博師,但其本質更接近情夫,他賴以為生的並非賭博,而是讓邂逅的女性請他吃飯。根據他的說法,混在為賭博而興奮的群眾之中會降低內心的道德門檻,搭訕的成功率也會隨之上升的樣子。


    觀看奇斯舌燦蓮花地誘使女性投懷送抱的過程,也是相當不錯的消遣。


    「接下來,隻要紅色角落的鬥雞獲勝的話,就可以輕鬆一陣子了————」


    若收到了與下注金額相符的獎金,應該就會有一小段日子裏不用煩惱生活費了。拉撒祿咕噥了一句後,將視線拉回身前——然後吃了一驚。


    「…………」


    拉撒祿已經習慣莉拉沉默不語的反應,但任誰都能看出她此時的臉孔變得十分蒼白。


    「怎麽啦?餐點不好吃嗎?」


    他試著詢問,但狀況似乎並非如此。


    莉拉的視線投往了鬥雞的方向,而且明顯地浮現出恐懼的情緒。


    「雖然我不太懂你為何如此害怕,但怕的話就別看吧。」


    「…………」


    即使給了建議,他也看出了莉拉並沒打算就此挪開視線。


    拉撒祿雖然一時之間無法明白她為何如此害怕,但再次循著莉拉的視線看去後,這下才終於明白個中原因。


    拉撒祿身為賭博師——或者該說在帝都住太久的關係,已經對此完全麻木了,但重新審視之後,確實能明白鬥雞是極為野蠻的遊戲。


    為了讓比賽早點結束,並讓雞隻受到重傷,而在它們的後爪上嵌上了金屬。由於亢奮起來的雞隻們會以利爪刺傷彼此,因此在觀戰的過程中可說是血沫橫飛,被撕裂的羽毛也會四下飄散。


    讓動物們彼此廝殺的娛樂,確實有其恐怖之處。


    在明白理由僅僅是如此之後,拉撒祿連歎氣聲都發不出來了。若是害怕的話,隻要挪開視線就好,但就是因為她辦不到,事情才會變得複雜。


    應該說,更重要的問題在於——


    (我雖然學會了辨識善意和惡意的方法,但卻拙於對他人釋出善意啊。)


    拉撒祿不禁對自己感到傻眼。他完全沒想到有人會對鬥雞感到害怕。賭場並沒有禁止孩童入內,但這麽說來,小孩子確實不太會跑到賭場裏麵。拉撒祿無法好好地去想像出這種年輕女孩的純真思想。


    要下令「把眼睛別開」固然容易,而莉拉想必也會遵循命令挪開視線,但拉撒祿認為這麽做並無法解決問題。


    他在煩惱了一會兒後,朝著莉拉伸出了雙臂。


    「…………呃。」


    看到手臂伸了過來,莉拉大概以為自己要挨揍了吧。她的肩膀重重地一顫,但拉撒祿隻是將手掌輕輕抵著莉拉的頭部兩側而已。


    「暫時乖乖待著別動。」


    他從左右兩側堵住了莉拉的耳朵。由於他是從莉拉的正前方伸出手的,因此莉拉應該會看不到鬥雞的光景吧。


    「反正很快就會結束了,等一下就快點吃飯然後離開吧。」


    說完,他才發現對方的耳朵既然都被堵住,那自然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因而露出了苦笑。


    「我這是在做什麽啊。」


    也許是因為舉止有異的關係,雖然鬥雞比賽尚在進行,他還是察覺到有幾個人瞥來了目光。不過,怪人在這座帝都裏麵並不是什麽奇特的存在,隻要沒有糾纏上來,居民們大都是擺出不甚在意的態度。


    拉撒祿透過觸摸的手感,得知莉拉的身子僵硬得和石頭一樣。


    「…………說真的,我這到底是在做什麽啊。」


    就在這時,紅色角落的鬥雞給予了藍色角落的鬥雞致命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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