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作了個過去的夢。


    這時的拉撒祿是個隨處可見的瘦巴巴孤兒——甚至連拉撒祿這個名字都沒有。


    雖然不清楚雙親為自己取了什麽名字,但在自己記住之前,他們就拋棄自己離去了。在那段像是趴在地上求生的日子之中,他並沒有使用名字的需求。說不定,他是刻意把自己的名字忘掉的。


    當時的他,一直以為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敵人。


    同樣是孤兒的群體,是在暗巷裏爭奪垃圾的敵人,收購這些垃圾的大人們則是將本來就沒什麽價值的物品再次砍價的敵人,除此之外的人類則是以名為冷漠的棉繩緩緩勒緊自己脖子的敵人。


    他知道政府以救濟孤兒的名目設立了孤兒院,同時也知道孤兒院的真麵目是個相互搶食豬飼料的人間煉獄。帝都的暗巷裏之所以孤兒成群,就是因為從孤兒院逃出來的小孩多不勝數。


    當時的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下一餐的著落,完全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思考人生未來。說起來,他也不具備設想未來遠景的想像力。躺在巷弄入睡之際,他也想過「總有一天會結束這樣的日子」,但他所想像的並非自己出人頭地,或是受人援助一類的光景,而是極為單純的——在某天早晨起床時變成冰冷屍骸的瞬間。


    持續過著這種如履薄冰的生活,有朝一日自然會支撐不住。因此在那一天,他倒臥在巷弄之中的時候,並沒有湧起太過訝異的情緒。


    他偶然在巷弄中撿到了一枚銀幣,而拾起銀幣的動作被其他孤兒看見了。幾秒鍾後,他的後腦杓挨了長木條的一擊,隨即流出泊泊鮮血,身體也動彈不得,銀幣自然也脫手而出。


    手腳使不上力,頭部雖然沒有感受到疼痛,卻被一股輕飄飄的感覺包覆。他直率地想著:「我大概會因為這股傷勢而死吧。」


    就算傷勢不至於送命,他今天的收入也被人搶去,想必會在不久的將來餓死吧。


    偶爾在睡前想像的光景,如今和自己合而為一,讓他莫名地感到心安。由於已經想像過很多次,因此他也不怎麽害怕。腰際一帶變得極為沉重,感覺要這麽陷入地麵之中,就在他準備順著這股感覺睡去之際——


    「————喂。」


    這時,有人向他搭了話。


    他勉強轉動如鉛重的眼珠往上看去,察覺有一名男子站在自己的麵前。


    「————」


    他雖然想說:「我身上已經沒值錢的東西,別管我了。」但嘴巴卻沒辦法吐出話聲,恐怕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吧。他緩緩地閉上眼睛。


    「喂,是哪一麵?」


    因此,再次聽到男子傳來的說話聲時,他感到相當心煩。


    心煩的對象不隻包括了不讓自己走得安詳的這名男子,也包括遲遲不肯就此死去的自己。


    「是哪一麵?」


    他發現男子正蹲著向自己伸出了手。那是非常簡單的遊戲——從男子雙手呈交疊的姿勢來看,應該是接住了拋擲的硬幣吧。而這個遊戲就是猜測硬幣朝上的是哪一麵,是機率各半的賭博。


    誰知道啊——他懷著這番心思與男子對上了視線。


    對他來說,與人四目相接卻沒有湧上敵意,這體驗還是頭一遭。或許也和他已瀕臨死亡有關吧,但男子此時展露的目光,並沒有讓他聯想到敵人應有的惡意。


    「正麵。」


    因此他立刻這麽回答了。


    「這樣啊。」


    男子點了點頭。


    男子抽開了覆蓋的手掌,他雖然不知道手背上頭的硬幣朝向哪一麵,但從男子露出的表情來看,結果顯然是正麵朝上。


    「這樣啊。我說,孤兒小鬼啊————」


    這就是第一步——從無名孤兒成為賭博師的第一步。那是他第一次進行賭博,也是第一次訂下契約。


    同時也是拉撒祿以「拉撒祿」這個身分步上人生的決定性瞬間。


    (想不到我還挺習慣的。)


    買下莉拉過了約一周後,拉撒祿忽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換句話說,拉撒祿不僅適應了有其他人和自己共住同一個屋簷下的生活,也適應了有人會迅速對自己的自言自語產生反應、拿來各種物品——包括菸鬥、酒、衣服或是鞋子——的模式,也習慣了吃別人親自下廚所做的東西。


    拉撒祿至今之所以會一個人獨居,並不是出於什麽頑固的信念,單純隻是因為不對任何事物抱持關心而變成如此。因此現在的他很能明白,自己是屬於那種生活中多了一個人也不會有所改變的個性。


    倒是另一人似乎還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這段生活的樣子。


    莉拉還是一如往常,要是放著不管,就一副要呆站到身上長苔的模樣。若沒告訴她「你可以這麽做」的話,她就不會主動采取行動,但反過來說,一旦對她下令,她就什麽都願意去做。


    這樣的個性對拉撒祿來說並沒有什麽損失,要說無所謂,倒也是無所謂沒錯。不過,她就算萌生了自主性,也同樣不會對拉撒祿造成損失。


    躺在沙發上的拉撒祿,就這麽邊想這些事情邊看書——忽然間,他察覺到視線而抬起了臉。銜在嘴邊的菸鬥微微一晃,嘴角呼出了一縷輕煙。


    「怎麽了?」


    隻見莉拉正無言地凝視著自己。


    在這幾天,莉拉主要以客廳為中心,整理著櫥櫃一類的物事。拉撒祿下達了「大多數東西都可以丟掉」的指示,但其中也包含著莉拉沒見過的、或是她沒辦法自行判斷該怎麽處理的東西,在遇上這類狀況時,她就會像這樣來到拉撒祿的身邊。


    「…………」


    「嗚哇,這啥?是藥品嗎?我可不記得買過這種東西。」


    莉拉拿過來的,是裝了某種東西的瓶子。這不透明的寬底小瓶裏頭裝滿了某種液體,正展露著些微黏性晃蕩著。


    這應該是很久以前買的東西吧。拉撒祿看了看褪色的標簽後,貌似不快地皺起眉頭。


    「喔,是那個啊。想要的話可以給你。」


    「…………?」


    「這個是『讚揚藥』啦。」


    拉撒祿的話語讓莉拉微微側首。她腦袋裏的詞庫似乎不存在這個商品的名稱。


    (不過,她的表情好像比剛來的時候更好懂一些……了吧?還是說隻是我看慣了而已?)


    要讀通這名褐膚少女的心思絕非易事,但如今的拉撒祿不若第一天那般不知所措了。曾幾何時,那股錐心刺骨的恐懼感已經從莉拉的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漫無邊際的空白會不時進駐到她的雙眼之中。


    「所謂的讚揚藥呢,指的就是鴉片酊,也就是迷幻藥啦。」


    「…………呃。」


    莉拉像是大吃一驚似的顫了一下肩膀,不過,反倒是拉撒祿被她這樣的反應嚇了一跳。


    「什麽啊。哦,也對,鴉片好像在某些國家是違法的嘛?但在這個國家是合法的,就算持有也不會有問題…………我是說真的啦,別用那種猜忌的眼神盯著我看。鴉片酊這種東西連在書店都買得到啊。」


    一直到十九世紀中葉,鴉片才開始被人們視為有害的毒品。


    在此時的帝都,鴉片酊是名副其實地「隨處可見」。除了符合分類的藥局之外,就連餐飲店、酒吧,甚或是看似完全無關的書店都有在販售。


    當然,也有些人對鴉片所引起的成癮性和幻覺有所戒心,但普羅大眾都認為,那僅和菸酒一類的症狀差不多,隻要適量攝取就不會造成危險。甚至還吹起了崇尚鴉片帶來的幸福感、認為鴉片比酒更為高尚的風潮。


    拉撒祿回溯著朦朧的記憶,隱約記得自己是在很久以前買下的。


    「是什麽時候買的啊……算了,這點濃度的話,就算喝了也不會出人命,想要的話就給你吧。畢竟我不喜歡這玩意兒。要是喝下去的話,可是會體驗到置身天國般的幸福感啊。」


    「…………?」


    莉拉展露出有些難以捉摸的疑惑。大概是因為拉撒祿嘴上說「置身天國」,但那語氣怎麽聽都像是「置身地獄」的關係吧。


    拉撒祿擅自將她的困惑解讀為「若能感受到幸福的話,那不就是一件好事嗎?」。反正就算搞錯了,莉拉也不會提出糾正,因此他隨性地回答道:


    「若是毫無意義地變得幸福,也隻是徒增空虛吧?」


    「…………」


    莉拉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隨即拿著瓶子走回櫥櫃旁邊。她以像是拿著炸彈般的膽怯動作,將讚揚藥的瓶子和被列為垃圾的東西擺在一起。看來她並沒有要拿來自用的意思。


    在那之後,莉拉也一次次拿了東西過來,詢問拉撒祿是否要扔掉。


    老實說對拉撒祿而言,這些東西就算全數扔掉,大概也不會讓他有所掛懷,但要莉拉明白這一點終究還是太過困難了。因為她來詢問的時候無法出聲,拉撒祿沒辦法得知她是基於欠缺哪一方麵的知識而無法判斷,因此每逢這種狀況,他都得親自做出裁量。


    由於閱讀的過程被一次次打斷,拉撒祿也忍不住出聲抱怨了幾句:


    「你那沒辦法說話的傷勢,意外地還滿不方便的啊…………我沒有要罵你的意思,不用那麽害怕啦。」


    當然,若是照著莉拉被設定好的用途「使用」她的話,那不管能不能說話,都不會構成任何障礙。


    莉拉最後拿來的,是不知為何被隨意放置的女用戒指。她將灰塵拍掉之後收進了小盒子,與飾品一類的東西放在一起。


    也許是交代的指示都完成了吧,隻見莉拉像是回到既定崗位似的,站回沙發的旁邊。


    在沒有下達指示的時候,莉拉就一定會站在該處。拉撒祿拎著菸鬥朝著沙發的扶手輕敲,在抖落剩餘的菸灰後抬起視線。


    「你讀寫都不會嗎?」


    「…………」


    「這樣啊。哎,不過,就算多個表現意思的手段也不礙事吧。我就幫你弄個像這樣的木板吧,然後再用黑炭繕寫——」


    躺在沙發上的拉撒祿邊說「像這樣」邊動手比劃,描出了一個可以吊在脖子上的小巧板子。隻要削平表麵,並以黑炭作筆的話,至今隻能靠點頭和側首表達意見的莉拉,大概也能表達一些更為精確的意見吧。


    (但說起來,還不知道這小丫頭有沒有表達意見的興致啊。)


    莉拉的眼睛雖然追著拉撒祿的動作,但隻像是在看飛在空中的蒼蠅似的毫無感情,甚至看不出她究竟想不想要這樣的工具。


    要是給她木板的話,她說不定會意外積極地用各種文字或是圖畫表現意見,但也可能就這麽置之不理,直到木板腐朽為止。拉撒祿對她的認識還沒深到能看出這份心思。


    「對了,我記得羅尼還挺會做這種東西的。」


    拉撒祿回想起來,在他狹隘的交友圈裏,有個喜歡做些簡易木工的賭博師。


    羅尼原本是家具工匠的兒子,但因為許多因素走入歧途,如今是個靠著耍老千賺錢的賭博師,同時也是拉撒祿的朋友。


    (反正他還欠我一些錢,要是看到他的話,就踹他屁股一腳命令他做吧。)


    拉撒祿想起羅尼被踹了一腳後,那張馬臉窩囊地歪成一團的糗樣,忍不住露出一抹邪笑。


    「不曉得那家夥現在是在哪個賭場混啊?」


    自言自語的拉撒祿,這時也因為看了一個早上的書而感到疲倦,就在他打算闔上雙眼的時候,察覺了有人敲門的聲響。


    他伸手製止了身子一顫、打算就這麽前往玄關應門的莉拉。


    「…………還是由我去吧。」


    來敲門的訪客,應該是拉撒祿認識的人。但礙於那尷尬的立場,若是輕率地讓莉拉前去應門,很有可能會讓訪客嚇得退避三舍。


    拉撒祿坐起身子搔了搔頭,打了個嗬欠。他一踩上地毯,隨即就掀起了一片宛如棉花般的塵埃。


    由於拉撒祿對家事一竅不通,因此這間屋子總是充滿塵埃。要莉拉打掃地毯一類的家具也未嚐不可,但這地毯累積的埃垢,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清除完畢的。


    要是沒加以製止,她大概會不眠不休地進行清潔,直到全數告一段落為止吧,但若是交給他人打掃,卻還得時時刻刻擔心對方的疲勞狀況的話,那可就是本末倒置了。


    因此作為折衷方案,地毯就這麽被擱置不管了。拉撒祿一邊踩出一片片的塵埃,一邊打開了玄關的大門。


    結果——


    「請幫幫我,凱因德先生!」


    在開門的瞬間,一名女性的嗓音便闖進了家門之中。


    大概是因為平常做的是賭博師這種隨性行業的關係,拉撒祿對所謂的工作製服抱持的厭惡感遠在一般人之上。


    交到他手裏的這套製服,顏色是以暗紅色為基調。明明衣服的用料不錯,剪裁也不怎麽拘謹,拉撒祿卻一直覺得脖子像是被掐住了一般。他一次次無意識地以手背擦過頸部一帶。


    「謝謝您!真的很謝謝您!」


    「哎,反正我最近也有點缺錢,這倒是幫了我一把。」


    拉撒祿說著,挑起了左側的眉毛。而他的視線所向,正是不久前衝進拉撒祿家裏的那名女子。


    女子名為庫麗?巴洛,和拉撒祿相識已有數年之久,今年將滿三十二歲。雖然過去曾結過婚,但因為丈夫早逝,目前正以未亡人的身分接手經營丈夫生前開設的咖啡廳。


    她有著一張溫柔和懦弱的氣息參半的臉蛋,加上有著略微下垂的八字眉,與其說她適合當店家的老板,不如說她更像是個適合在家相夫教子的女性。但說起來,要不是丈夫過世,她說不定真的會成為一名顧家的主婦吧。


    「堂堂咖啡廳老板卻看不穿耍老千的伎倆,這未免也太遜了吧?」


    「實在是很抱歉……」


    庫麗沮喪得彷佛可以聽見「噗咻」的消氣聲似的。她身上帶著一股明顯與年紀和職業不合、有如溫室花朵般的直率氣息。


    「…………?」


    沒聽到多少說明就被帶到這裏來的莉拉,眼裏滲出了少許困惑。她依然穿著平時的洋裝,也許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的關係,她就像是隻硬被拽到亮處的夜行性動物般,有些不自在地縮起了肩膀。


    莉拉的視線偶爾會瞥向拉撒祿。雖然轉動眼睛的動作稍縱即逝,但一旦心懷困惑就會露出這樣的反應,也稱得上是她在這短短一周以來的一大進步吧。


    拉撒祿在察覺她的視線後——


    「咖啡廳過去確實有作為學堂的功能,但那樣的時代早就沒落了。」


    據說在一個世紀前,咖啡廳裏會有來自各層階級的人們齊聚一堂,並向彼此談論關於思想、哲學和政治方麵的見解。當時的咖啡廳禁止女性出入,並備有大量的書籍,擁有身為文化設施的另一麵。


    時至今日,那樣的風潮早已退去,現在咖啡廳的客群階級隱有壁壘分明之勢,而在裏頭舉行的也多半不是議論,而是賭博。


    這間名為「威爾」的咖啡廳也不例外,而有賭博之處即有耍老千,這也是世間的真理。


    「總之呢,看來這間店的賭博被人出了老千,但這位讓人搖頭的老板卻看不出耍老千的手法,因此大為頭痛。她在無可奈何之下,隻得委外尋找能揭穿手法的人士,然後在偶然之中輪到了我上場。也就是說,她是隻雇我這一天,要我找到耍老千的凶手啦。」


    也不知道是懂了還是沒懂,隻見莉拉點了一次頭。


    「才不是偶然呢!這種工作還是隻能交給信得過的人做呀!」


    「信得過的賭博師——光是有這種想法,就代表你太過天真啦。」


    看到庫麗一臉認真地這麽主張,拉撒祿刻意地重重歎了口氣。


    他從店裏的內場偷偷窺探店內。咖啡廳雖然在帝都多如繁星,但內部的裝潢基本上都是大同小異。


    入店後走到底,就能看到一座壁爐,該處也兼作廚房,可以看到咖啡壺正垂掛在壁爐上頭。由於庫麗目前人在後台,因此隻有一名店員在廚房忙得手忙腳亂。


    客席包括了像是要將廚房圍起來似的l型吧台座,以及大約十個靠桌座位。由於店內空間本來就不大,再加上盡可能塞滿了桌子,若是身形肥胖之人在店內行走,肚子肯定會被卡到。


    店內的牆壁被改裝成棚架,上頭放了不僅來路不明,就連效果都不明的可疑藥品,以及到處都有配送的雜誌或報紙的片段。由於可以在店內自由取閱,每一份雜誌都被翻得翹起邊角。


    店門口旁邊坐著攬客的女侍——被稱為「酒吧女」的美女。她的工作是向上門的客人收取一便士,並對這些客人投以溫柔的笑容。


    來客紛紛找了喜歡的座位入座,他們或是閱讀書本,或是談論議題,但所有人也都無一例外地享受著賭博的樂趣。


    「撲克牌、射飛鏢還有西洋棋。哎,差不多和其他地方沒什麽兩樣啦。」


    換句話說,他們都不是沉迷在正式的賭局之中,而是以能速戰速決的遊戲為主。除了西洋棋外,其餘的都是隨機性高,不需要什麽大型設備就能玩的賭博。不管去哪間咖啡廳,都能看到有人在玩這三種遊戲吧。


    「是的。我們這裏雖然也有提供店家設置的賭局……」


    「但對了帳才發現店家輸掉的金額並不尋常,是吧。」


    拉撒祿輕輕搖了搖頭。


    「我知道為了和其他的店家同中求異,多少會需要一些獨特的賣點,但若是貿然朝著不熟悉的領域出手,就會像這樣踢到鐵板啊。」


    威爾的店裏站著兩名荷官。


    賭博的分類相當多元,但也可以粗略地分為「客人們彼此出錢對賭」和「由莊家管理的賭場與客人進行對決」這兩種形式。


    能在這裏體驗到其他咖啡廳玩不到的賭博——對於招攬客人來說,這應該是相當不錯的手段吧。至少庫麗是這麽認為,並雇用了兩名荷官,在客人上門的尖峰時段與客人們對賭。


    庫麗是到了最近,才發現她經營的這門賭博生意虧損連連。


    既然是以和客人對賭的形式經營賭場,那賭場的虧損就等於是店家的虧損。負責記帳的庫麗雖然察覺近來勝少敗多,但卻不知道原因何在。


    從莊家敗北次數過於頻繁這點來看,她知道有人在賭局中耍老千,但對於犯人的耍老千手法卻一點頭緒也沒有。所謂術業有專攻,她會想到由賭博師來揪出耍老千的手法,也不是什麽太過奇怪的想法。


    「是說……你怎麽到了記帳的階段才發現有問題啊?還是收掉吧,不光是收掉賭場,連這家店也收了吧。我看你還沒窮到那種程度吧?」


    拉撒祿毫不留情地說道。所謂的耍老千,若沒有在耍詐的當下指控對方的行徑,那就等於毫無意義。


    說得極端一點,就是庫麗不適合走這一行吧。庫麗並沒有那種對所有客人抱持著戒心,並從可疑的動作分析對方使出伎倆的能力。


    (不過,有這種能力的人還算不算是正派人士,就姑且不去討論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把咖啡廳收掉,把土地賣掉,找個鄉下過活算了。而她肯定不是無依無靠,隻要向老家求助的話,一定能找到更適合自己的工作。就年齡來說,她還是適合再婚的年齡,而庫麗的個性和外貌也有挑選對象的本錢。


    但對於這一點,庫麗卻堅持地搖了搖頭。


    「不可以,因為這是我丈夫開設的店鋪。」


    「…………這樣喔。算了,我會盡量幫你,但你打算怎麽做,對我來說就無所謂了。」


    對拉撒祿來說,隻要能揭穿耍老千的手段並找出犯人就能獲得報酬,因此隻需完成被交付的任務即可。


    「況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幹這檔事了。」


    小有名氣的賭博師被賭場雇用,站在老板這一方的案例並不少見。其中甚至也有用贏來的大筆獎金直接買下賭場的賭博師。


    拉撒祿平常就不以大贏為目標,也沒做會讓賭場反感的事,加上從小就在這個圈子打轉,因此也有一支自己的人脈。受中小型賭場委托這類工作也不是第一次,也經曆過幾次非正式雇用下的協助幫忙。


    「你通常幾天記帳一次?」


    「簡單的記帳每天都會做,但詳細的對帳則是一周一次。」


    頻率真低——拉撒祿雖然想這麽說,但隨即想到這是一名沒受過正規教育的女性,在丈夫急逝後扛下老板的擔子。她的算術能力隻是急就章培養出來的,想到平時的雜務之繁重,一周一次應該也說得上是相當努力的頻率了。


    「知道是誰下的手嗎?」


    「這個……我完全沒有頭緒……真對不起。」


    「要是有客人的勝率高得離譜,就要花點心思盯著看啊。你就是因為疏於防範,才會被對方當成肥羊宰。」


    「您說得一點都沒錯……」


    「像這樣被說個兩句就低頭道歉,也不是很好的態度啊。有每天檢查骰子一類的器具嗎?這類場所使用的骰子,多半都有動過手腳吧?」


    「我每天都有好好檢查,所以沒問題……大概吧。」


    「…………唉。」


    雖然是因為手頭緊才接下這份工作,但聽到庫麗的回應,他忍不住覺得自己的決定下得太草率了。


    「總之,我該去幹活了。不過,莉拉,你打算怎麽做?看是要待在內場也行,如果要去外場晃晃的話,我就給你一些錢去玩。」


    「…………」


    莉拉在思考了大約一秒後,朝著拉撒祿走近了一步。


    「這樣啊。也罷,反正主要目的是揪出犯人,如果待在角落觀察的話,應該也不會被對方察覺吧。」


    拉撒祿的嘴角漾出了笑意。


    莉拉會有這樣的反應,也許單純是因為害怕待在初次來到的場所,也害怕和不認識的人一起玩遊戲的關係吧,但拉撒祿看來是贏得了「至少比周遭的其他人好些」的信任。


    由於她不會說話,要明白這點也不太容易,但被自己打算好好善待的對象釋出善意的感覺,還是讓拉撒祿感覺不壞。


    「那我去上工啦。」


    「麻煩您了!」


    拉撒祿鑽出門扉來到外場後,隨即轉動脖子,將店內的陳設和在場眾人的臉孔記在腦海之中。由於事先已經和在這間店裏工作的兩名荷官說明過了,因此光是對兩人輕輕點頭,對方便明白了他的來意。


    (這兩個小子如果不是和老千一夥的話,就代表他們就隻是個沒實力的荷官吧。我看這間店給的薪水也不會太高,八成是窮到走投無路的年輕人吧。)


    換句話說,他們沒辦法成為揪出犯人的助力——拉撒祿這麽下了判斷。


    與此同時,店裏的幾名客人向拉撒祿望了過來。絕大部分的客人都以為拉撒祿隻是個身穿製服的咖啡廳店員,很快就失去了興致,但其中也有一兩人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這幾個人大概知道拉撒祿的賭博師身分吧。由於拉撒祿從不追求華麗的賭法,因此他也博得了些許名氣。若是自稱「便士」凱因德的話,應該會有更多人認識他,但能同時認得名號和長相的人並不多。


    這時,拉撒祿剛好在角落的座位上發現了兩名看似剛來帝都不久的年輕人。


    他們隨性地喝著手中的咖啡,並眺望著周遭的賭局,看起來像是猶豫著該不該加入。


    心知自己走運的拉撒祿湊了過去,並在途中和知悉內情的員工要了兩副撲克牌。


    「嗨,商人先生們,兩位看來是乍到帝都不久,要不要由我教兩位賭博的方法呢?」


    拉撒祿唰啦唰啦地洗著手中的撲克牌,兩名青年則是對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其中一人是高個兒,另一人則是矮子,兩人似乎有著多年交情,也可能是在同一片土地上長大,隻見他們展露表情的方式相當神似。


    「啊——你是這邊的店員?」


    高個兒說出的這句話帶著些微腔調,拉撒祿猜測他應該是北方出身。兩人的視線透露出「雖然對賭博有興趣,也想玩玩看,但若是被當成肥羊輸光身家,那可就頭痛了」的思緒。


    拉撒祿拉了一下自己的製服給他們看。由於有簽訂勞動契約,現在的拉撒祿確實是這間店的店員沒錯。


    「沒錯沒錯。哦,不用露出這麽害怕的表情啦。喏,這是咱們店裏雇用的女仆。」


    說著,拉撒祿讓莉拉在青年們身旁的座位坐了下來。


    「這丫頭也是最近才來的,不過嘛……你們也知道我是走這一行的吧?我想說也教她一些賭博相關的本領,但一直沒什麽機會,如果你們願意和她一起聽的話,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況且,我的心眼還沒壞到會惡整自己的女仆啊。」


    就算撇開褐色的肌膚不論,端坐在位子上的莉拉看起來也是美得宛若天使下凡。看到少女神色淡漠地端正而坐,似乎也讓兩名青年萌生了怯戰可恥的念頭。兩人在露出一會兒煩惱的神色後,決定要嚐試看看。


    「這樣啊,太好了,這可幫了我呢。這麽說來,各位都是第一次賭博吧?一開始還是先玩個淵遠流長的遊戲吧?這是以遙遠埃及的國王大人為名,稱為『法老王』的牌戲。」


    拉撒祿攤開了其中一副撲克牌,抽出了圖樣是黑桃的十三張牌,並將這十三張牌在桌麵上排列成u字形。


    至於沒攤開的另一副完整的撲克牌,拉撒祿則是以洗煉的手法開始洗牌。


    「規則非常簡單,在準備好賭金後,挑一個喜歡的數字,押在這排成u字形上的牌麵即可。哦,莉拉,我會給你一些錢,你就隨意賭吧。」


    大把銀幣發出鏘啷聲落到了莉拉的手裏,她像是收到了燒紅的煤塊般小心翼翼地接過。接著她戰戰兢兢地拎起其中一枚,像是一開始就看上眼似的,將其放在k的牌麵上頭。


    接著,原本像是在觀望似的兩名青年也掏出銀幣加入下注,這讓拉撒祿在內心苦笑。


    (我雖然不打算敲詐他們,但這兩個人實在讓人擔心啊。)


    下注的金額大小會隨著每間店——或說是上門的客層而有相當不同的差異。而在這間「威爾」裏頭,銀幣算是相當高額的押注。


    也許是看到莉拉拿銀幣下注,讓他們起了仿效的念頭,但從他們的服裝打扮來看,輸掉了銀幣對他們來說肯定會造成不小的損失。明明隻要觀察其他的賭桌,就能掌握到這點情報才對——但兩人老實上鉤的態度反而博得了拉撒祿的好感。


    高個兒賭的是10,矮子賭的則是8。


    「第一張牌被稱為『蘇打』,並不列入賭博之中,然後接下來的兩張牌會翻開,這兩張牌會分別放在我的左手邊和右手邊,右邊的牌麵就是輸,左邊的牌麵則是贏——喔,出現了有些罕見的結果呢。」


    拉撒祿右手翻開的牌麵是10,左手的牌麵則是8。


    一旦輸了,賭金就會遭到莊家沒收,贏了則會得到雙倍的押注金。高個兒青年所下的賭金在這時收回了荷官——也就是拉撒祿的手邊,而矮子則是獲得了兩倍金額的銀幣。


    「喏,很簡單吧?」


    看到莉拉盯著還留在k牌麵上的賭金微微側首後,拉撒祿便補充說道:


    「由於你賭的數字沒出現在左手和右手的牌上,因此賭金會繼續留在上麵,直到那個數字出現在左手或右手為止。」


    「再、再來一局!」


    高個兒青年咬牙切齒地喊道。他看到從手邊消失的銀幣,以及身旁友人加倍收回的銀幣後,臉上的汗水流過了臉頰。至於矮子雖然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但拉撒祿看出了他的眼底正開始燃起一把貪欲之火。


    (真不妙,看他們這副乖乖上鉤的模樣,還真是會讓人控製不住火候啊。)


    兩人之所以恰巧落得一勝一負,當然是出自拉撒祿的手筆。說起來,在荷官還在洗牌之際就下注的行為,可以說是不智之舉。隻要是稍微有一點手腕的賭博師,任誰都能將自己想要的牌麵洗到最上麵。


    (況且,我還得按照原本的目的,揪出耍老千的家夥才行。)


    拉撒祿隨口敷衍著青年們的對話,並讓視線掃向周遭。他之所以找上這兩名青年與莉拉一同玩牌,為的是不引起賭場裏其他人注意所做的偽裝。就算眼前的肥羊看起來再美味,自己也不該忘掉原本的目的耽溺其中。


    「那麽,我們繼續吧。」


    拉撒祿讓兩人適度地獲勝,適度地敗北,並利用「要找新的賭桌也麻煩」的心理,在不讓兩人感到無聊的前提下拉長賭局。他在這段期間內確認周遭的狀況,準備找出以離譜的速度連勝的賭客。若是能在這樣的過程中賺點小錢當然也不錯,不過——


    (話說回來,我在這邊賺到的錢,是不是得交到庫麗的手裏啊?)


    他總覺得在這方麵似乎沒有好好談清楚。


    「…………?」


    這時,他察覺莉拉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朝這兒望了過來——大概是自己在想其他事情一事曝光了吧。拉撒祿對此也隻能聳了聳肩。


    法老王本身是個極為單純的遊戲。


    說得極端一點,這遊戲隻是在猜下一張翻開的牌麵而已,由於幾乎沒有能協助判斷的資訊,因此完全隻能仰賴個人的運氣。


    不過,這遊戲其實也存在著那麽一點的戰略性質——那就是翻過的牌麵會被記載在名為「護棺者」的專用道具上頭。該道具的外型和算盤相當神似,上頭設有十三個檔和各四顆的珠子,每當有牌麵被翻開,算盤上的珠子就會在象徵該數字的檔上撥動,讓人能夠看出那個數字已經出現了幾次。


    一開始沒察覺此事的兩名青年,似乎也慢慢發現「隻要觀察護棺者,就能判斷出牌堆裏還有哪些牌」,從中盤開始,他們就露骨地對護棺者頻頻投以視線。


    不過,這兩個人終究還是門外漢,而莉拉看起來什麽都沒在想,至於拉撒祿則是別有目的,因此整個賭桌都帶著一股有些散漫的氣氛。


    「————耍老千?」


    跳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已經是五十二張牌所剩無幾的局麵了。


    有那麽一瞬間,拉撒祿還以為是自己的目的被對方看穿而心生動搖,但談及這個話題的矮子,似乎單純隻是從賭場這樣的地點聯想到這個詞匯的樣子。


    「沒錯,耍老千果然真正存在吧?該怎麽說……就是那種可以輕鬆獲勝的招數吧?」


    「這好像不是該向賭場店員問的問題呢。不過,確實到哪都看得見耍老千的影子。」


    說起來,羅尼好像經常出入這一帶的酒館啊——拉撒祿這麽回想起來。由於羅尼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就會來威爾露個臉,或許晚點和庫麗打探消息也是個辦法。


    拉撒祿指著所剩不多的牌堆頂部。


    「毋寧說,與其去學那種菜鳥也能輕鬆上手的耍老千法,不如先把賭場方會使用的伎倆學起來,並思考避免被整到的方法還比較好喔。」


    「你說賭場也會對我們耍老千嗎?」


    「這個嘛,當然會啦。就算沒有耍老千,也經常會派些雇來的人員混在客群之中。其中一類被稱為『吹捧者』,主要負責的是假裝輕鬆獲勝,藉以吸引客人的目光,也有被稱為『隊長』的家夥,負責混在人群裏大喊『下次就會中了!』,好讓賭局陷入泥淖戰。也有些是不直接參與賭局,負責在外把風,避免有人報警的家夥。」


    養父教過他的法則有這麽一項——若坐在旁邊的家夥對自己說「你今天真走運呢」,那就是撤退的時間到了。


    煽動大贏一把的客人,讓他們以超乎必要的大膽手法下注,最後再靠著耍老千令其大敗。而賭場會這麽動作的前兆之一,就是從過度稱讚客人的運氣開始。實際上,拉撒祿也透過親身體驗,證明這樣的法則確實有一定的可信度。


    「至於說到賭場的耍老千方式嘛……像是在賭桌裏嵌了暗門,能從桌底操控點數之類的。」


    看到兩名青年聯袂敲起桌麵,差點讓拉撒祿真的爆笑出聲。那種光靠敲擊聲就能辨別出來的簡單設計,最近已經不太流行了。


    「也有在骰子裏嵌入磁鐵,和桌子裏暗藏的磁鐵彼此配合的機關,若是輪盤的話,則有靠著踩踏板就能操控落點的設計。而說到作弊骰子,則以灌入水銀使重量不平衡的『水銀骰』、刻上重複數字的『四五六骰』,以及削薄邊角或骰麵讓部分點數容易出現的『削薄骰』為大宗。」


    拉撒祿在口袋裏探了探,剛好撈出一顆四五六骰,於是便將之擺放在桌上。就算不是以耍老千為主業,拉撒祿也學會了五花八門的伎倆,甚至能在家裏找到好幾種這類作弊骰子。


    「雖然看起來很蠢,但其實還滿不容易察覺的呢————喔,剩下三張了。你們還記得這裏要怎麽賭吧?」


    在牌堆隻剩下三張的時候,玩家們要猜測翻牌的順序,這就是法老王既定的結束程序。


    兩名青年的視線投向護棺者,掌握了剩下的三張牌。由於剩下的牌分別是q、4和5,因此隻要猜這三張牌會以何種順序被翻出來即可。


    莉拉還是一樣麵無表情,但在這時也輕快地動手比了比,像是沒做多想似的比出了順序。當然,她肯定是因為沒有可以推論的資訊,才會看似豁達地隨性選擇。


    「我猜是q、5、4。」


    「那……我就猜4、q、5吧。」


    在確認兩人各自決定的順序後,拉撒祿聳了聳肩。他一邊翻開撲克牌牌堆,一邊開口說道:


    「撲克牌也存在著耍老千的伎倆。」


    隻見翻出來的牌麵——是三張k。


    「咦咦咦咦咦咦!」


    矮子和高個兒的喊聲重疊在一起。莉拉雖然沒有出聲,但雙眼睜得老大。


    他們同時將視線投向護棺者,但在不知不覺間,就連護棺者上的紀錄都改變了。原先確實還沒被撥動過的q、5、4的珠子,在這時全數移動到了出盡的刻度,取而代之的是k的三顆珠子被挪到了沒出現過的刻度上。


    「就是這麽一回事。這是抽換牌的基本技巧。」


    拉撒祿聳了聳肩,被他們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反應逗出笑容。


    「哎,就當作是上了一課吧。我對耍老千不怎麽在行,也沒認真施展過,但要做到這種程度還難不倒我,若是換成了專吃這行飯的家夥,肯定能做得更好。這一局的賭金就還給你們了,還請各位別動怒。」


    投來的視線雖然蘊含著「是什麽時候掉包的?又是怎麽動手腳的?」一類的疑問,但拉撒祿毫不在乎地置之不理,並將每個人的賭金退還回去。


    「然後呢,若是對方耍老千的技術和我相仿,我就有辦法看穿,對其他人來說,隻要是他們施展得出來的耍老千手法,應該也同樣能洞悉別人的相同伎倆吧。因此,我是建議別想太多,順著自己的想法下注才是上策。」


    不管在哪個賭場,都打聽得到外地人想耍老千結果弄巧成拙,最後吃不完兜著走的故事。


    由於法老王就此結束了一局,拉撒祿以有些懶散的姿勢整理起撲克牌。他以嫻熟的手法洗著牌,並稍作休息。


    他向店員瞥了一眼,要對方拿些溫葡萄酒來,接著對莉拉搭話道:


    「好玩嗎?」


    「…………」


    「從你的表情來看,似乎是一言難盡啊。」


    莉拉的臉上滲漏出一股濃烈的疲憊感。她不僅沒能享受到賭博的樂趣,光是接到大筆的金錢,並看著它們增增減減,對她來說似乎就是一大負擔了。


    以結果來說,莉拉算是賭得不錯,差不多是比高個兒略贏一些,比矮子略輸一些的狀況。雖說拉撒祿在最後的耍老千上刻意揭露手法,但在賭局之中,他也不時在出牌上動著手腳,這部分似乎是沒被抓包。這是出自於拉撒祿的體貼——首次賭博不管是大贏還是大輸,都有可能會讓人偏離在賭博中找尋樂趣的目的,因此他才會控製著賭局。


    拉撒祿讓混著薑絲的葡萄酒滑入食道,感受到體溫逐漸上升。莉拉雖然露出了一會兒困惑的表情,但過了不久,她的視線突然朝著拉撒祿的背後瞥去。


    「怎麽了?」


    「…………?」


    「哦,妓女啊?聽說有些地方是不讓她們上門的,但看來這裏沒有那樣的規定。」


    隻見一名妓女有如金魚般,正曳著禮服的下襬和手套,看起來像是剛下工的樣子。一名看似工匠的年輕男子伴在她的身旁,而妓女則是對他露出了像是「此生隻愛你一人」似的清純笑容。


    莉拉之所以會歪起脖子,大概是因為那名妓女遞給了男子一朵花的關係吧。


    男人送女人花固然是相當稀鬆平常的光景,但男女的立場一旦對調,看起來就有些希罕了。不過,若是知曉了其中道理,就不會感到如此困惑。


    「送花是過去的高級妓女(交際花)傳過來的流行啦。至於送花的意思無非是『等花謝之際再相見』或是『我愛你』一類的。」


    妓女送給男子的似乎是朵山茶花。


    那沒什麽好大驚小怪,就隻是單純的隱語罷了。說得難聽一點,所謂的愛情雲雲,不過是妓女用來纏住男人的手段,以求能過上有保障的生活罷了。


    不過,莉拉卻是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隻見她輕輕點了點頭後,凝神關注著那朵山茶花。


    拉撒祿也循著莉拉的視線朝該處看去——


    「…………嗯?」


    然後注意到了走進店內的一名男子。


    男子將外套反著穿。雖是如此,但反穿外套在賭場內是相當常見的穿法。從古至今,一直流傳著「反穿外套就能招來好運」的小魔咒。


    那不是拉撒祿認識的人,但男子在入店之後,很快就和拉撒祿對上了視線,而他的視線讓拉撒祿感到有問題。


    拉撒祿叫住了離他不遠、在廚房做事的店員。


    「我說,那家夥是你們家哪個店員的朋友嗎?」


    「不,不過我對他有印象,記得他偶爾會來這裏作客。」


    「哦——」


    他的打扮相當時髦,留長的頭發貼在耳後,並在頭上戴了頂三角帽。男子看似猶豫了一會兒後,選在店門口附近的桌旁坐了下來。


    (這家夥的猶豫是裝出來的呢。)


    就在拉撒祿的視線追著那名男子的背影之際,高個兒向他搭了話:


    「我已經知道耍老千很難,也知道高手絕非泛泛之輩,不過,若是遭人耍老千的話,到底該怎麽做才能識破對方的手法呢?」


    「隻要去學耍老千的伎倆就行了吧?」


    「不不不,你想想啊,比方說……如果有人開創了任何人都沒見過的全新手法,那不就隻能乖乖受騙了嗎?這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隻見兩名青年咬著不知何時點來的牛排說著,灑在上頭的大量大蒜也隨之刺激著拉撒祿的鼻子。


    雖說賭博本來就是對客人(玩家)方不利的遊戲,但拉撒祿姑且放下了這層認知,對這句意外地切中核心的疑問稍作思考。


    就算學了再多耍老千的功夫,肯定還是比不上專精此道的老千。那麽,該怎麽做才能識破耍老千的手法呢?


    「若是這樣的話,那其實答案很簡單呢。耍老千是一門技術,實行的則是人類,既然如此,就隻要好好觀察人類就行了。」


    「觀察人類……?」


    「沒錯。所謂的賭博,或多或少都有賭運的要素存在,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仰賴偶然的遊戲。在賭博裏,不存在『絕對』這樣的詞匯,但老千卻會扭曲這般法則創造出『絕對』,因此隻要細心觀察,就能分辨出來了。那些會耍老千的家夥,身上都散發著一股散漫而大意的氣息。」


    兩名青年臉上寫著大大的「聽不懂」。但老實說,拉撒祿也是憑感覺理解到這回事,若是追問他「什麽叫做散漫而大意的氣息」的話,他就說不下去了。


    在拉撒祿的視線前方,戴著三角帽的男子首先輸了兩局。男子押了不小的金額,然後爽快地敗北,手邊登時少了一筆賭本。男子像是輸不起似的連聲大喊,接著像是意氣用事地賭下了大筆金額。他看起來就像是毫不在乎地浪擲賭金,然而——


    (這都是偽裝啊。)


    拉撒祿在內心這麽低喃。


    「喂,和你借一下餐刀。莉拉,暫時閉上眼睛按住耳朵一陣子。」


    「咦?」


    拉撒祿從正在吃牛排的青年手中抽走了餐刀,在看到莉拉有遵從指示後便站起身子。


    三角帽男正在玩的似乎是撲克。拉撒祿踩著毫不猶豫的步伐湊到了賭桌旁邊。


    「嗯?」


    三角帽男察覺站在身後的拉撒祿的氣息,以抽完牌的動作僵住了身子。拉撒祿的目光掃過男子的手臂,鎖定了目標——


    「嘿咻。」


    拉撒祿隨性地揮下了手中的餐刀。


    由於是餐具,因此餐刀本身並不鋒利,但仍是貫穿了男子的手掌,並就這麽釘在賭桌的桌麵上頭。一聲「咚」的大響,讓整間咖啡廳安靜了一瞬間。


    三角帽男隨即發出了慘烈的哀號聲。


    男子慌張地掙紮,一鼓作氣地將餐刀拔了出來。貫穿手掌的傷處流出了泊泊鮮血,男子按著傷口,像是感到痛苦似的再次大叫。灑在桌麵上頭的鮮血匯流成紋,看起來和幼童書寫的文字有幾分相似。


    「拉、拉撒祿先生?」


    在內場目睹了事發經過的庫麗臉色大變地跑了過來。由於拉撒祿突然拿刀刺傷客人,她這時已經是驚惶得難以自己。


    「您、您這是在做什麽呀?」


    「問我在做什麽,當然是在幹活啊。」


    拉撒祿說著聳了聳肩,指向男子的袖口。


    大概是突如其來的痛楚讓男子感到動搖吧,隻見大量的撲克牌從他的袖口嘩啦啦地掉出,這些沾上了血的撲克牌裏頭,還有幾張被刀子從中央開了個洞。


    「這家夥就是耍老千的犯人。」


    「要說有什麽依據的話……首先是他一進店就和我對上眼這點。他明明不認識這裏的店員,但卻立刻轉動視線確認起店員的配置,顯然不是一般的客人。太可疑了,那眼睛的移動方式,明顯和小偷同一個類型。」


    「是、是這樣的嗎?光憑動眼的方式就看出來了?」


    「不,若隻是這樣的話,也有可能是職業小偷想上門玩玩而已。其他還有在選座位的時候意外地毫無猶豫,座位剛好落在兩名荷官中經驗較少的那位的賭桌上等等。我一邊衡量這些條件一邊監視,結果最可疑的就是他了。啊,還有就是手吧。」


    「您說……手嗎?」


    「那些耍老千的家夥,無名指和小指都有特別鍛煉過。為了能在他人的視線死角動作,他們那兩根手指都練出了肌肉,隻要仔細觀看,就能看出手掌的厚度與常人不同。」


    「是這樣呀…………我都不知道呢。」


    「問題就在於你不知道啊。」


    拉撒祿在說明告一段落後,對著還是一樣沒什麽危機感的庫麗歎了口氣。


    三角帽男已經被帶出店外,並被在幕後為這間咖啡廳撐腰的黑社會成員押走了。


    即使命令過要閉上眼睛,肌膚還是會感受到那股暴戾的氣息吧。在回到內場之後,莉拉的臉色一直顯得蒼白。在察覺她的視線緊盯著三角帽男被拖走的方向後,拉撒祿聳了聳肩。


    「…………」


    「別露出那種表情啦。這間店的懲罰還不至於出人命,頂多就是讓他受些沒辦法再耍老千的傷吧。」


    這既是基於庫麗的個性所致,同時也是拉撒祿挑選這類工作時的條件。


    死是不可逆的,而基於某人的死而衍生的恨意是無法根絕的。拉撒祿可不希望在這種外包性質的工作中牽扯上如此深沉的仇恨。


    「呼啊。認真工作過後,肩膀就硬起來了呢。看來我最近太忙於工作了。」


    這麽說的拉撒祿已經脫下了製服,換上原本的外出服,並搧著比平時亂上幾分的胸口。


    「…………?」


    「我這是在自嘲啦。別露出那種『住在帝都的勞工不是通常都會工作這麽久嗎』的煩惱表情啦。」


    「這是這次的酬勞。謝謝您。」


    「你應該好好思考經營的基本方針——不對,該重新想想是否該從賭場業抽手了啦。總不能每一次事發都把我叫過來吧?」


    「咦?不行嗎?我酬勞給得太少了嗎?」


    「我是要你別依賴這種領日薪的賭博師啦……雖然有酬勞我就會來,但也不見得我每次都剛好有空吧?」


    看到庫麗一臉想說「您不是隨時都願意過來幫忙嗎?」的模樣,拉撒祿搖了搖頭這麽回答。


    拉撒祿雖然想從此斷個乾淨,但庫麗卻不知為何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嗬嗬,我就是喜歡拉撒祿先生責任心強的這一點喔。」


    「…………無所謂啦。」


    他咂了一聲。


    總之,工作至此大功告成。他懷著「既然都賺了錢,不如買點書再回去吧」的念頭轉過身,隨即想起了自己有要問的問題。他一邊拿起到店裏摘下的帽子一邊說:


    「啊,對了,庫麗,你知道羅尼最近待在哪個賭場嗎?我記得他上次應該是在這一帶混吧?」


    羅尼——拉撒祿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同時也是拉撒祿為了製作與莉拉溝通用的木板而打算委托的人物。


    雖然不知道加工木材會花到多少錢,但趁著現在手頭闊綽,拉撒祿打算先接個線。


    這一瞬間,庫麗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


    「…………怎麽了?」


    庫麗臉上浮現的,是既像被問得措手不及,又像是想問「您怎麽會問這種問題?」似的呆滯空白。接著,她像是要掩飾這份情緒似的,露出了有些勉強的笑容說:


    「呃,您難道沒聽說嗎?」


    「什麽?」


    「羅尼先生……在前天去世了。」


    聽到「啪噠」一聲,拉撒祿才察覺帽子從自己的手裏掉到地上。


    「他死了?」


    「呃,是的。主因是在不久前……雖然不是在我們家,但他在賭場上耍老千被逮,因而遭到製裁。」


    拉撒祿在下一瞬間聽到的是單純的幻聽。有人用靴子的鞋跟猛踩某人的手掌,將手骨一口氣搗碎的聲音——那是保鏢對老千實施製裁的聲響,隻要出入賭場就常會聽見。


    庫麗說了「主因」這兩個字。


    也許是因為遭受製裁而被直接殺害,也可能是製裁留下的傷勢惡化而死,也可能是手指被折得無法再次耍老千,讓無法吃這行飯的羅尼心生悲觀自殺。


    那短短的話語不足以讓拉撒祿推測出是什麽樣的原因,但無論是哪種原因,也都改變不了羅尼的死。


    察覺自己的思路陷入空轉後,拉撒祿撿起掉在腳邊的帽子。他刻意以誇張的大動作拍掉帽子上的塵埃,並將之戴到頭上。在戴好之後,他用力地拉低了帽簷。


    「這樣啊。那小子死了啊。」


    那是隨處可見的案例。每天都有無數人類的屍骨被埋入教會的墓園裏頭,據說就連墓園都容納不下這些墳墓了。


    沒錯,隻是隨處可見的案例罷了。


    雖然不曉得自己現在的臉色是什麽模樣,但他還是察覺庫麗露出了為自己感到操心的反應。


    「拉、拉撒祿先生,您還好嗎?我這就拿葡萄酒給您!」


    「…………別這樣。和有實力的賭博師打好關係固然方便,但若是輕率地加深關係的話,也會招致許多不便的。既然工作完成了,還是就此劃清界線吧。」


    「…………」


    這時,拉撒祿察覺莉拉正凝視著自己。


    之所以佯裝平靜,是基於拉撒祿身為賭博師的習慣,甚至會在無意識之中發揮出來。察覺到莉拉視線的瞬間,拉撒祿隨即做了一次深呼吸調整表情。


    開口之後,拉撒祿吐出了連自己都為之吃驚的冷靜話聲:


    「回家了,莉拉。」


    接著,他暗自咕噥了一句:「無所謂了。」


    歸宅後,拉撒祿便挑了片木材,開始拿小刀削切。這不熟練的工作讓他的指頭多了好幾道傷口,但還是削出了一片大小適中的木板。


    為了方便攜帶,他在兩處邊角挖洞,並以銼刀打磨表麵,穿過繩子。最後完成的,是一麵約三十二開大,可以吊在脖子上的木板。拉撒祿自認以外行人來說,這算是相當不錯的木工成果——他將木板在手中轉了幾圈後哼了一聲。


    「莉拉,拿去吧。」


    「…………」


    莉拉露出了略顯困惑的表情,在接過之後呆立在地。拉撒祿雖然打算對她做個套在脖子上的手勢,但也不曉得莉拉知不知道這個東西的用途。


    「你雖然不會寫字,但應該還能靠著塗鴉或者繪畫傳達意思吧?有需要的話就用吧。如果覺得做工有些粗糙的話……唉,畢竟是我做的嘛。若是找個更精於此道的家夥製作的話,應該可以弄得更精致些……無所謂啊。」


    拉撒祿揉了揉緊盯手邊工作而變得疲憊的眼角。明明用上了高昂的蜜蠟蠟燭,但搖晃的火光終究不適合照明複雜的做工。


    真不該做不習慣的事——咬牙忍受著勞動疲憊感的拉撒祿,在這時察覺到了視線。


    「…………?」


    「怎麽了?」


    他開口問了,卻沒有獲得答覆。特地做給她的木板也沒有像是要拿來好好利用的樣子。


    那有如湖麵般的雙眼緊盯著拉撒祿。那不像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那般,在強行克服恐懼下打量對方的目光,但也不像是冰冷無情、隻是追著會動物體的機械化視線。


    擅長解讀他人視線的拉撒祿,之所以會在這時感到困惑,是因為他鮮少被人投以這方麵的感情。莉拉的視線與記憶中的養父目光重疊,這才總算讀懂了她現在是懷抱著何種情感。


    看來自己似乎被她擔心著。


    「…………?」


    她雖然和羅尼未曾謀麵,但應該還是明白拉撒祿的一名朋友喪命了。莉拉像是在尋找拉撒祿的心靈傷口般,將視線在他的胸口上遊移著。


    「你不需要想太多啦,快點去睡吧。」


    拉撒祿這麽說完,莉拉便果斷地折回了自己的房間,那動作之俐落,甚至讓人以為方才蘊含在眼裏的情感是假的一般。說不定,拉撒祿剛才是真的看走眼了。


    對於已經脆弱到會懷疑自己一事,拉撒祿有所自覺。


    「啊啊,混帳。真的是不該做不習慣的工作啊…………」


    工作時和做木工期間所喝的酒,在他的腦子裏翻攪打轉,描繪出充斥迷幻氣息的圖樣。


    記憶開始湧現,掠過心頭的是他以刀子戳穿了老千手掌的那個瞬間。


    庫麗所告知的羅尼死訊。


    在幻覺之中響起的羅尼手掌被踩碎的聲響。


    記憶如泡沫般浮上,又毫無秩序地彼此穿插,這沒有脈絡和邏輯的光景填滿了思路。


    「無所謂——明明應該無所謂才對。」


    他抓起身旁的葡萄酒瓶大口狂飲,盡可能讓大量的酒精灌入胃裏。這時他嘴裏一嗆,噴出了一口咳成霧狀的葡萄酒。


    在想像之中,拉撒祿的手掌被刀子貫穿。


    拉撒祿被羅尼狠狠地踩在腳下。


    拉撒祿自己將拉撒祿的手掌骨頭一根不留地全數折斷。


    拉撒祿拿著刀子戳穿了羅尼的手掌。


    「…………唉。」


    他很清楚自己變得如此脆弱的原因為何。


    那是非常簡單的道理。賭博師的生命本來就輕如薄紙,而且毫無價值。他平常都刻意將目光撇開,但羅尼的死卻逼得他不得不正視這樣的事實。就隻是如此而已。


    那感覺就像是凝神眺望著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大洞似的。


    今天,拉撒祿站在揭穿耍老千的這一方,並輕而易舉地識破了不知其名的老千手法,獲得了報酬。


    但就像忽然喪命的羅尼那般,就算拉撒祿在明天反過來成為遭到製裁的對象,也不是什麽值得驚訝的事。那是拉撒祿極有可能麵對的未來,而一旦想到自己終有一天會走上那條末路,與其說是未來,不如說是自己注定的下場還比較合適。


    賭博師的末路早已注定,那就是在某天橫死街頭。差別隻在於是遭人殺害,或是在失去財富後自我了斷,這條道路的盡頭不存在正經的未來。


    拉撒祿想必不會結婚,而且也找不到結婚對象吧。雖然他對於成家一事不怎麽堅持,但身為賭博師的事實,會讓他失去描繪這幅正經的人生藍圖的權利。


    賭博師的生活方式就像是在走鋼索。況且,這條鋼索沒有盡頭。


    他隻能盡己所能地往前邁步。一旦停下腳步,就會向下跌落,但就算繼續前行,也總有一天會耗盡氣力摔下鋼索。這兩者的差異隻在於時間早晚罷了。


    「別擁有太多東西」——拉撒祿過去曾受過養父這般教誨。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道理,沒有哪個傻瓜會在踏上鋼索前還特地去扛累贅。他們過的是不穩定的生活,完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追求戀愛、友情或是純粹的事物。


    他嘴上嚷著「無所謂」並與一切事物劃清界線,盡可能維持一身輕的姿態。拉撒祿被這麽教導過,也知道自己正是因為有好好實踐,才能一路活到現在。


    「正因為明白,才會邁出腳步。我說的沒錯吧,拉撒祿?」


    他試著呼喚起自己的名字,但卻沒人給予回應。


    大概是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吧。


    他看到了夢境的延續。


    那是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首次與養父邂逅的夢。


    「這樣啊。」


    養父看著好運地猜中掌中硬幣是正麵的拉撒祿,嚴肅地點了點頭。男子一邊在掌心轉玩著表麵朝上的硬幣,一邊像是在歎氣似的開了口:


    「這樣啊。我說,孤兒小鬼啊————」


    居然有大人的眼神看起來比自己還來得脆弱,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


    「————你願意繼承我的衣缽嗎?」


    「什麽啊?」


    「聽不懂嗎?也對,應該是聽不懂吧。對你來說,還遠遠不到該思考這種事情的時候。不過,這也代表我已經垂垂老矣了。」


    男子晃著胡子這麽低喃,眨了眨眼。


    「我已經知道就算活下去,也沒辦法活得有出息。我雖然一直知道賭博師就是這樣的存在,但事到如今,我才真正參透了其中的道理,這似乎有些太遲了。我雖然活著,但就隻是苟活著而已。我到現在才發現,就算走到人生的盡頭,我也不會留下任何東西,我的足跡也隻會隨著歲月的累積而消逝,也因為如此,我開始感到害怕。」


    當時的他聽不懂話中含意,隻是一味感到可疑。這是因為當時的他既年幼又瘦弱,根本無法思考活下去之外的事。


    男子像是把他視為上天賞賜的寶物似的,緩緩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說,孤兒小鬼啊,繼承我的衣缽吧。繼承我的技術,走上我所走過的路吧。代我向其他人告知我曾身在此地,我曾活過這一生,我曾走過一段長路吧。」


    他先是咳了好一陣子——之所以沒辦法好好發出聲音,是因為乾涸嘶啞的喉嚨傳來的疼痛所致。但他還是在咳出了一塊血塊後,勉強自己開口說道:


    「說到底,你到底希望我做什麽?」


    「沒錯,就是這個問題。人所遵循的命運,一定是被人決定好的吧。我之所以會成為賭博師,肯定就是基於這個道理,因此我不打算違背我的命運。所以。我隻能繼續走下去。我必須找個人,讓他繼續繼承我走過的道路,以及我踩出的軌道。」


    男子將先前擲出的金幣握到了他的手裏。


    「我說,孤兒小鬼啊,你願意向我學習,成為賭博師嗎?」


    對於這個問題,他——後來被命名為拉撒祿的他之所以會選擇點頭,想來主要是因為自己命在旦夕的關係吧。若不是處於受傷、饑餓、不知明天能否活命的狀態,他不會乖乖聽這個可疑的男人說話。


    不過,若硬是要舉出第二個理由的話,想必是因為男子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眼神的關係吧。


    因此,這就成了拉撒祿首次締結的契約。


    拉撒祿雖然知道這是無法回頭的一步,卻同時也深深明白,人生的路上從來就沒有回頭的選項。


    「————」


    拉撒祿嘟嚷著不成話的碎念,唐突地醒了過來。


    睡著的時間既像是隻有短短一秒,也像是過了整整一個星期,不過他朝窗外看去,隨即發現大概再幾十分鍾就要天亮了。


    剛才看見的夢境幾乎曆曆在目。這固然是因為那是剛剛夢到的情境,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迄今已經作過相同的夢無數次的關係。


    他動著像是滲進了沙子般的僵硬身體,在沙發上坐起身子,歎了一口帶有黴味的氣。


    以賭博師來說,養父絕對是一流的人物。雖然以父親來說稱不上一流,但拉撒祿也知道他為了養育隻是一介孤兒的自己而勞心費力,處處為自己著想過。


    因此,拉撒祿不打算辭去賭博師的身分。


    因為那是養父托付給拉撒祿的唯一心願。拉撒祿的人生早該在多年前就落幕,卻因為養父的關係得以延續,而養父之所以願意幫他一把,就是為了將拉撒祿送上賭博師之路,因此他絕對不能抽離此道。拉撒祿雖然不是重情重義的個性,但對於養父的養育之恩,他仍銘記在心。


    「啊啊,不過,爸爸,我可沒想到這條路走起來會如此艱辛啊。」


    拉撒祿的自言自語,聽起來就像是花朵枯萎後掉落的聲音。


    賭博師不是什麽正當職業,也相當於朝著黑社會踏進了半步的身分,不僅收入不穩定,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日,就連凡人所謂的幸福也是與之絕緣。


    活下去,賭下去,然後總有一天喪命。


    這樣的人生極為單純,就算丟了性命,也不會有人特別花時間回顧區區一名賭博師的人生吧。


    工匠會留下製作的器具,藝術家會留下創作的成品,祭司會留下祈禱的身影和帶給人們的祝福,商人會留下店鋪,農家會留下作物和田地。就算要換個說法,隻要走的是正經的人生,一般人通常也都會結婚,並留下子嗣吧。


    而賭博師則與這一切全數無關。


    賭博師就像稍縱即逝的一縷輕夢,在死後驀然回首,隻看得到一無所留。甚至沒人憶得自己曾經存在。


    「信心、盼望,和愛,這三樣是永存的。」往昔的聖人似乎曾在信紙上如此寫道。拉撒祿雖然沒辦法判斷這句話是否正確,但至少還知道賭博師不具備這三樣東西。


    拉撒祿不會從賭博師的道路上離開,但也知道這條道路的盡頭什麽都沒有。


    「…………也許還是有一樣吧。」


    明知什麽都不會留下,依然繼續前行的心態,也許足以稱之為絕望吧。


    「不行啊,思考變得好陰暗。」


    在察覺到自己整個人消沉下來後,拉撒祿站起了身子。


    他平常是不會想這些事的,不過,像是在聽聞友人死訊一類的狀況下,他確實會正視自己的人生去思考。


    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會夢到那個時候的夢境,並像現在這樣在半夜中驚醒。


    拉撒祿走到自從莉拉以女仆的身分開始打理後,已不再是儲藏室,而是恢複原有機能的廚房,取出為了這種時候準備的琴酒。


    他將帶著強烈香氣的半透明液體倒入了小小的杯子之中。一口氣喝乾後,胃袋隨即伴隨著濃烈的砂糖甜味暖了起來。


    「啊…………」


    這種透過蒸餾手法製作的酒不僅便宜,還相當烈,但一直到進入這個世紀後才廣為人知。


    價格低廉的琴酒讓人愛不釋手,轉瞬間就席卷了帝都,甚至引發了被視為「琴酒禍」的問題,形成一種社會現象。


    他很能明白為何人人都喝乾了手中的琴酒,不顧蒸餾失敗時引發的火災風險,隻顧著享受連腦漿都泡在酒精之中的心情。這種頹廢的酩酊感,足以讓人忘記這世間一切可恥的事物。


    「但最應該知恥的部分——也就是自己正在發酒瘋的事實,似乎沒辦法忘記啊……」


    宛如寒氣般的醉意順著血液擴散到全身上下。拉撒祿靠著牆壁,放空了全身的氣力席地而坐。


    腦中突然閃過「絕症」這個單字,讓他露出了苦笑。不要緊的,自己已經和這樣的絕望麵對過很多次,換句話說,這樣的疼痛不過是一種過程罷了。就算再想死,人類也還沒脆弱到光靠心境就能尋死。所以,不會有事的。


    就像是溺水者抓到稻草一般,他不斷重複著相同的話語。他相信隻要這麽做,絕望就會遠離自己。


    「無所謂,無所謂。沒錯,所以,我不要緊————?」


    聽到「喀」的一聲,讓拉撒祿歪起了脖子。


    隻見莉拉正站在廚房的門口。大概是拉撒祿的喃喃自語和腳步聲把她吵醒了吧。


    「…………什麽啊,是莉拉啊。還以為是死神來迎接我了呢。」


    莉拉的肌膚融入黑暗之中,就隻有睜大的眼白像是憑空浮現的兩個白孔。之所以會冒出「因病而死」這個無聊的念頭,就是這幅景象的關係。就連掛在脖子上的木板,看起來也像是異教的儀式物品一類的東西。


    拉撒祿原本以為莉拉會像平常一樣放空心思站在原處,或是無視他的舉動徑自回房睡覺——然而,莉拉卻出乎他的意料,以像是行走在冰麵上的貓咪般的膽怯步伐靠了過來——


    「…………」


    然後輕輕地伸出了手。


    莉拉略顯冰冷的手指,指尖碰上了因訝異而僵住的拉撒祿的臉頰。碰觸自己的指尖顯得有些濕潤,拉撒祿原本困惑莉拉的手為何會沾濕,這才察覺自己已經哭過了。


    「…………?」


    睡前也看過的——那帶著擔心的視線爬上了自己的眼角。


    「你啊,該怎麽說呢。」


    根據拉撒祿的認知,莉拉應該對被人觸碰一事深感恐懼,而她的指尖傳來的微微顫抖,正說明這一點確實從未改變。


    她那顆受過調教、被強硬地扭曲成奴隸形狀的心靈依舊在淌血,但她還是強忍疼痛,為他人表達關切。


    拉撒祿率先感受到的,是「哭泣的樣子被看見」的強烈羞恥和尷尬,讓他興起了立刻折回房間的衝動。然而,在看到莉拉雙眼的瞬間,原本衝到喉頭的話語自然受了挫,取而代之地發出的,是小聲的低喃。


    「…………我說,可以聽我稍微說點話嗎?」


    「…………」


    莉拉用力地點了一次頭。


    也許自己一直很想找人傾訴吧——動著不靈光的舌頭吐出話語的拉撒祿,忽然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自己的出身雲雲並不是會和賭博師同行聊到的話題,而若是找妓女說喪氣話,那又未免流於廉價。即使是在他封閉的交友圈內,拉撒祿也不曾露出自己的脆弱麵,就連過去的情人芙蘭雪也不例外。因此,這真的是拉撒祿首次將自己的過去對著某人傾訴。


    由於拉撒祿是頹靠著牆壁席地而坐,加上莉拉的手依然貼著他的臉頰,因此莉拉的視線一直凝視著拉撒祿的臉孔。


    雖然沒辦法從那宛如打磨過的光滑玻璃珠般的眸子中讀出思緒,但那並不是平時的冷漠神色,因此拉撒祿的話語沒有中斷過。


    那並不是多長的故事。


    在被酒濕潤過的舌頭變乾前,拉撒祿就說把話完了。最後留在舌根上的,就隻有「自己居然說了這麽一大串無聊話」的苦澀後悔心態。


    「————嗯,就是這樣。也就是說,我會在不久的未來喪命,屆時既不會留下任何東西,更會死得毫無意義,就連信仰、希望和愛都不會剩下。若不想要落得那種死法,你最好也快點找個新工作落腳會比較好啊。」


    「…………」


    拉撒祿這麽為話題作結後,隨即察覺莉拉的動作有些不尋常。


    隻見她握著木炭,在木板上喀喀地畫著東西。由於木板本來就是為了讓她便於溝通所用,因此這算不上是什麽奇怪的舉動,但不會寫字的莉拉,為什麽會花這麽多時間在上麵下筆呢?


    幾秒鍾後,下筆的成果被遞到了拉撒祿的眼前。


    「…………花?」


    畫在木板上頭的,是省略了大部分細節的一朵花。


    為何要在這個時間點畫花——拉撒祿有些困惑。以孩童的炭筆畫水準來說,這朵花可以說是畫得相當好,但她應該不是為了讓拉撒祿稱讚自己的畫工才畫的吧。


    莉拉在冷漠的臉蛋上流露出些許情緒,並依序指向花畫、指向自己,接著將木板推向拉撒祿,幾乎要貼到了他的臉上。


    「所以你到底是………啊——呃,是這樣啊。」


    莉拉和花——這兩個提示導向了其中一組記憶。他和莉拉在一起時,和花有關的回憶就隻有那麽一件。


    也就是今天工作時,看到妓女將一朵花遞給客人的那個場麵。


    (關於女人送男人花的理由,我是怎麽說明的來著?)


    莉拉似乎認為自己的想法沒能傳達過去,因此她將木板放到了拉撒祿的肚子上,用自己的食指抵住了自己的臉頰。


    莉拉以雙手的食指提起了自己的臉頰。


    在察覺她這是在強裝笑顏的瞬間,拉撒祿終於忍不住噴笑出聲。


    「…………!」


    「喔,嗯,我知道的。我沒事。」


    莉拉大概不是想表達當時學到的意思,而是因為對她來說,能確切地表達出正向感情的手段,就隻有這麽一項而已。


    一言以蔽之,就是「別擔心」。


    若不是自作多情的話,那莉拉肯定是想傳遞這樣的訊息吧。「你並非什麽都不會留下,因為我就在這裏」——她想傳達的就是如此單純的話語。


    也許是太久沒展露這種表情的關係,莉拉的笑容看起來僵硬得嚇人。吊著嘴角的手指目前還顫個不停,臉上也依然顯露著揮之不去的恐懼。


    即使如此,莉拉還是願意為了拉撒祿展露笑容。拉撒祿對她這麽開口:


    「你啊,真是溫柔。」


    「…………」


    「這就是所謂的『其中最大的是愛』吧。」


    「…………?」


    「沒事。抱歉,我喝得太醉了,就直接在這裏睡覺吧。」


    酒精讓手足末端重如鉛塊,光是要站起身子都嫌累。說來,他平常也都沒好好睡在床鋪上,而是在沙發上就寢,因此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在意了。


    他舉起了手,原欲將仍在身旁的莉拉推開,但改變了主意。他以盡可能不驚嚇到莉拉的動作緩緩伸手,將手掌放到了莉拉的頭頂。


    對莉拉來說,若自己主動做了些什麽事,隨之而來的就是招呼在身上的暴力。她一直是被這麽教育的。對於不惜做好挨痛的覺悟也要為自己露出笑容的她,拉撒祿隻想得到一種表達謝意的方法。


    從莉拉那對長長睫毛的顫動,可以看出她心中正感受到恐懼,抑或是驚愕。拉撒祿以像是在抓撓她頭發的動作摸了幾回後,將手放了下來。


    之所以會立刻閉上眼睛,是因為他感到難為情的關係。


    「…………再稍微多待一下吧,等我睡著就可以離開了。」


    「…………」


    很遺憾地,他不知道這時的莉拉浮現出什麽樣的表情,不過,他微微感覺到有人用力點頭的氣息傳了過來。


    醒來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是睡在床上。略顯朦朧的視野雖然還無法精確成像,但因為身體相當暖和,所以他以為自己被人蓋了被子。


    不過,比視覺早一步清醒的觸覺,告訴他目前是置身在廚房之中。沒有鋪設地毯的堅硬地板,為身體帶來了陣陣痛楚。


    身體之所以帶有暖意,並不是因為身上蓋著毯子或被子,而是來自抱在懷中的某個東西。他勉力睜開像是被人黏住的眼皮,看向那個被自己抱住的東西——結果就這麽對上了視線。


    「…………」


    「…………」


    那人自然是莉拉了。


    昨晚,拉撒祿曾要她在自己入睡前待在身邊,但當時是接近天明的深夜時間,加上莉拉的年紀之輕仍能稱作孩童,大概是在乖乖等待拉撒祿完全入睡的這段期間,她也禁不住睡意進入夢鄉了吧。


    雖然拉撒祿沒有自己抱住她的記憶,但大概是睡著的期間隨便抓了個手邊的東西吧。從窗外射入的陽光來看,現在時間是白天。莉拉雖比拉撒祿早一步醒來,但她似乎是以不想吵醒拉撒祿為前提進行掙脫,結果沒能從他的手裏脫身。


    (不過,我還以為她的手腳會和雞的肋骨一樣細,真沒想到——)


    莉拉嬌小的身子被收在拉撒祿手臂的空隙之中,兩人幾乎是緊緊貼合在一起。


    雖然看起來身上沒什麽肉,但實際接觸後,他感受到了出乎預期的女性肢體彈力。若莉拉的年紀真的與拉撒祿所想的相近,那她的身材說不定可以算是相當豐滿。


    (原本以為她才十歲上下,搞不好實際年齡還要再大一點啊。)


    在這段期間,莉拉的臉上掀起了一片清晰可見的紅潮。拉撒祿一邊盯著她瞧,一邊想著這些事情。


    在拉撒祿輕輕將手抽開的瞬間,莉拉就像個彈簧般彈起身子。


    「…………呃!」


    拉撒祿首先冒出的感想是:「我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丫頭撤掉那張撲克臉的模樣。」


    這時莉拉的臉上混雜著各式各樣的情感——包括一同就寢所感受到的羞恥心、昨天展露笑容所留下的餘韻、對於自己被緊緊抱住的困惑、心知自己本來就是被當作「那種用途」,因而沒辦法對被抱住一事湧上怒意的些微理性,以及在心頭打轉的動搖之情等等。此時莉拉所露出的表情,是迄今與她年紀最為相符的模樣。


    感覺隨時都會因為雙眼昏花而倒下的莉拉,在急急忙忙地對拉撒祿低頭行禮後,便迅速地跑了出去——結果在跑到走廊的時候傳來了摔倒的聲音,大概是腳滑了吧。


    接著,隻見她再次開門跑了回來,大概是察覺到自己忘掉木板吧。她像是不敢和拉撒祿四目相交似的低垂著頭,尷尬地轉著眼睛,在拾起木板後衝了出去。


    結果門扉外頭再次傳來了摔倒的聲響,也傳來了莉拉的呻吟聲。


    「…………!」


    雖然沒成聲,但還是聽得到空氣在喉嚨深處打轉的咕嚕聲響。由於那聽起來像是忍不住痛而發出的聲音,想必是真的摔得不輕吧。


    她這是在做什麽啊——拉撒祿在感到傻眼之餘,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哎呀,真是的,無所謂啦。」


    他像是在說口頭禪似的咕噥了一聲,站起身子。


    雖說一切依舊如常,但那股難以承受的重擔已經煙消雲散了。因此,在重新回歸到平時的日常生活後,拉撒祿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關心莉拉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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