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灰暗、陰森、冰涼。  唯獨新來的囚犯,給一潭死水般的牢房,激起了一絲活力。  那是擁有黑色眼睛的人,他身上帶著傷,身軀直挺,舉手投足卻依然端著一種氣質。  他視線一抬,邁德維茨就覺得那雙眼睛是活的,藏著蓬勃的生命力。  邁德維茨的描寫,令鍾應直愣愣的往下翻。  黑色的眼睛,隻會是楚書銘。  “黑色的眼睛,魔鬼的眼睛!”  帶他進來的囚監啐了一口,不屑又鄙夷的離開。  邁德維茨隻覺得這句話好笑,一個魔鬼的爪牙卻鄙夷別人是魔鬼。  囚監剛離開,牢房好奇的囚徒,就圍了上去。  大家用德語提出問題,楚書銘並不能聽懂,依然聲音低沉遲緩,“我是中國人。”  那是英語。  邁德維茨學過法語、英語,立刻在所有人的困惑之中,翻譯道:“他說他是中國人。”  中國。  在信息極為不發達的地區,猶太人對中國毫無印象。  囚徒們對他越發好奇,問出了每一個不是猶太人的倒黴鬼都會麵對的問題——  “你為什麽被抓進來?”  他笑得燦爛,連那雙黑色眼睛都透出光。  在苦難與折磨的毛特豪森,邁德維茨還沒見到德國人和囚監之外的家夥,敢這麽笑。  “因為我說,我是中國人。”他的英語緩慢,用詞簡單,“我討厭日本。”  邁德維茨幾乎愣了。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中國人,在性命危急的關頭,逞口舌之快!  “你呢?朋友。”他友好的看向自己的翻譯員。  邁德維茨筆下的與中國人的第一次對視,寫出來的文字美得驚心動魄——  “他看著我,黑色的眼睛倒映著我傻乎乎的臉龐。”  “我跟你不一樣。”  邁德維茨寫道,“我進來是因為我告訴他們,我是猶太人,但我愛奧地利!”  牢房的笑聲,低啞悲哀。  這世上不止是一個傻子。  一個傻子因為討厭一個國家而被抓進來,一群傻子因為喜歡一個國家而被抓進來。  鍾應看得勾起唇角,理解了他們的苦澀。  邁德維茨不是極好的作家,可他寫下的每一句話,都是他的親身經曆,所思所想。  鍾應在酒店房間安靜翻動紙頁,能夠感受到他初見楚書銘時的快樂。  這位先生,快樂得忘記了想要死去。  仿佛他死前希望滿足一些好奇心,見識更多新鮮事物,才好死後與家人相聚,告訴他們:嘿,我死之前見到了一個奇特的中國人。  邁德維茨眼中的楚書銘,優雅、幽默、樂觀,說話直白又坦蕩。  鍾應以前認識的,僅僅是沈聆筆下的楚兄。  擅長琵琶,見多識廣,有禮溫和。  而在邁德維茨筆下,這樣的楚書銘,更加的具體。  他寫:這人居然想學德語,在這麽一個都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地方。  他寫:也許是德國人的命令,他總能獲得一點點優待,囚監都不敢對他動手。  他寫:summy講述的中國,太有意思,太神秘了,如果我能活著,真想和他一起去中國,當然,我希望他能活著。  邁德維茨描述關於楚書銘的句子、用詞,歡快又興奮。  他撰寫自傳的時候,還沒有遭遇出版商的拒絕,更沒有受到別人的勸告,字裏行間的“中國”“中國人”都隨著“schosummy”這個人,變得格外鮮活,透著美好的憧憬。  鍾應頓時理解了弗利斯講述的過去。  也理解了,老人麵對官員們改換楚書銘國籍的勸告,為什麽會感到憤怒和失望。  正是因為楚書銘堅持了自己中國人的身份,憎惡日本,才會來到集中營。  正像他堅持了自己猶太人的身份,喜歡奧地利,被抓進集中營一模一樣。  即使邁德維茨不確定楚書銘的名字、職業、年齡。  他也確定楚書銘是中國人!  那些活在幸福之中的家夥,卻連這一點都想抹殺,帶著輕描淡寫的語氣,想要消除一個人堅定的信念和人格。  寫自傳時的邁德維茨,還沒有經曆那些憤怒。  他還年輕,活在喜歡故事與傳說的年紀。  所以,他喜歡隨口說出許許多多東方神話故事的楚書銘。  別扭的德語,講述著從中文翻譯為英語,又由猶太人記錄下來的中國傳說。  鍾應仔細辨別著關鍵詞,發現楚先生講述的是《精衛填海》《誇父逐日》《嫦娥奔月》。  他講述浩瀚大海,講述頭頂烈陽,講述清冷明月,又抬手指著這些永遠能夠見到的大自然事物,和邁德維茨換取德語的關鍵詞。  鍾應理解了邁德維茨的快樂。  他在集中營日複一日行走在死亡階梯上,昨天還覺得自己不想活下去。  今天卻覺得——  啊,summy還會講什麽樣的故事,是吃了靈藥能夠去月亮上的天使,還是追著太陽化身山脈的巨人?  鍾應看著那些故事,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他守在爺爺身邊,等著爺爺笑著告訴他遺音雅社的一切。  無論是彈奏古琴驚豔四海的沈聆,還是溫柔似水鏗鏘如鋼的鄭婉清,都是他童年崇敬的神話。  邁德維茨正在麵對一個神話。  他記錄著楚書銘講述的神話故事,傾注了一生的向往與讚美,寫下了自己半夜醒來見到的彌賽亞——  “他站在窗邊,凝視月亮。銀白的輝光照耀著他黑色的眉眼,鍍上了一層漂亮的琉璃色,連那張臉都像是藝術殿堂的雕塑,明暗清晰,宛如上帝精心雕刻的傑作。”  邁德維茨看了一會兒,低聲問道:“summy,你在看什麽?”  那尊上帝的傑作勾起笑意,說道:“月亮最圓的時候,就是家人應該團聚的時候。”  他抬起了手,虛空做出了一個眼熟的手勢,透過牢房的窗戶眺望月亮,仿佛在彈奏思鄉樂曲。  “你在彈吉他嗎?”邁德維茨問道。  楚書銘卻走了過來,坐在邁德維茨床邊,說:“不是吉他,是吉他。”  相同的單詞,代表著邁德維茨當時的困惑。  他無法理解,guitar和字正腔圓的pipa本質的區別。  因為在奧地利,這個擁有世界音樂之都稱呼的國度,他還沒有見過梨形長頸的中國琵琶,隻知道吉他和魯特琴。  鍾應見到了邁德維茨的感慨。  “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能夠領悟到他的意思。”  “原來,他的樂器確實不是吉他,而是琵琶。”  那一夜之後,邁德維茨就記住了楚書銘會彈奏樂器。  毛特豪森集中營看管嚴格,但少部分囚犯依然能夠留下樂器,偶爾給德國人演奏取樂。  口琴、單簧管、吉他……  邁德維茨記得,隔壁牢房的老頭,就會彈奏吉他。  某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他想著隔壁的吉他,看著同樣沒有入睡的楚書銘。  “你是個音樂家。”  楚書銘笑著抬起手,又是虛空撥弦彈奏的帥氣姿勢。  他專注的表演了琵琶的演奏技巧,用他不熟練的德語遺憾回答道:“我是。可惜沒有琵琶,否則我一定會為你彈奏一曲。”  “是嗎?”旁邊傳來的低沉的聲音,“我會手風琴。科多會小號!”  “會有什麽用。”叫科多的囚犯低聲嘟囔,“他們砸碎了我的小號!”  音樂家對待樂器,就像對待自己的生命。  可惜,在朝不保夕的集中營,不是每一個音樂家都足夠幸運。  邁德維茨想說自己可以去隔壁借一把吉他,卻被牢房裏窸窸窣窣的聲音打斷。  他轉頭一看,見到了不少人從床上伸出頭,臉上沾滿黑灰、皮膚幹枯、滿是褶皺。  唯獨眼睛格外的亮。  “我會小提琴。”  “來到這裏之前,我這雙手是拿指揮棒的。”  “音樂,我都快要忘記大提琴演奏出的音樂是什麽模樣了。”  小小的牢房,聚集了一群音樂家。  他們慢慢靠在一起,仿佛楚書銘和邁德維茨身邊燃燒著溫暖篝火,他們帶著對音樂的懷念,聚在一起偷偷取暖。  楚書銘沒有停止手上的演奏,他像伴奏一般,為他們撥弄琴弦,慰藉著寂寞苦難的靈魂。  修長的手指勾勒的不是冰冷空氣,而是泠泠琴聲,喚起了每一位音樂家沉寂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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