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德維茨不知道他們會聊什麽,但是德國人看起來很高興。 高興到為楚書銘新添一條毛毯,為他們牢房夥食新添幾塊肉,還破天荒的允許他們補上了牢房漏風的破洞。 邁德維茨期望降臨的彌賽亞,就這樣來到他的身旁。 牢房逐漸改善的情況,引得囚監謾罵詛咒,囚監陰毒的眼神經常盯著黑色眼睛的中國人。 邁德維茨這樣的描述,幾乎預示著悲劇的發生。 很快,鍾應見到了楚書銘的死訊。 邁德維茨寫,schosummy是被囚監揮棍打死的。 囚監想盡辦法找他麻煩,都沒有成功。 最終在一個午後,找到了向他合理揮棒的理由—— 因為邁德維茨跌倒了,楚書銘停下來扶起他。 長長的隊伍因此有了大片空白的停頓。 當他們走完死亡階梯,猶太囚監怒罵道:“你這該死的猶太人!” 揮起了施暴的木棒,給了邁德維茨狠狠一棍! 楚書銘抓住了他的手臂,用清晰的德語,鄭重的緩緩說道:“他是你的同胞。” 邁德維茨見到囚監再次惱羞成怒的揮起木棒,打向楚書銘。 他伸手沒能拉住楚書銘的瞬間,聽到了震耳的槍響,臉上甚至感受到濺射的血液。 就在楚書銘滾落死亡階梯那刻,囂張跋扈的囚監隨著一聲槍響,死在了階梯的上方。 囚監用德國人賦予的權力害死一個人,德國人像處置物品一樣結束一條命。 schosummy死了。 沒有人能滾落長長的死亡階梯後,在條件惡劣的毛特豪森活下來。 邁德維茨旁邊的床位空了出來,那是會講神話故事,會彈奏琵琶的中國人留下的空隙。 他久久無法回神,耳邊不是寂靜空氣,而是音樂的聲音,眼前是滾落死亡階梯的楚書銘。 還有那句:他是你的同胞。 邁德維茨抬起手,為他的彌賽亞彈奏了終將複活的十三原則。 他寫—— “嘿,summy,你再等上一等,德國人就會沒有精力看管我們,忙著討論逃離和撤退。” “說不定你能得到一把更好的吉他,和我們活下來的音樂家們,一起演奏真真正正的《春之圓舞曲》。” 當然,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發現,他以為的吉他,其實是琵琶。 即使他見到的中國琵琶,都是豎著彈奏。 他依然保持著楚書銘彈奏的姿勢,打橫抱在懷中,撥響琴弦,唱道: 救世主彌賽亞必將降臨。 我們始終期盼永不懈怠。 逝者也會複活與我同在。 那首歌的結束,就是《紀念》的結束。 邁德維茨在開篇詳細寫過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家庭。 到了結局,卻隻是遺憾的說:“我自由了,但我沒有家人了。” 然後,隨著他對楚書銘的懷念,完結了整本《紀念》。 鍾應不懂猶太人的信仰,但他懂得音樂的力量。 邁德維茨想死在那個寒冷的冬天。 是楚書銘的神話故事,是那場無聲的音樂會,是楚書銘彈奏的吉他,讓他活到了溫暖的春天。 更是那把從未見過的木蘭琵琶,給他帶來的希望。 薄薄一本自傳,沒有多餘的作者介紹和生平記事。 連封底都顯得樸素,鍾應微微一翻,就能把封底折頁掀起來。 然後,他見到了一串隱藏在折頁內側的德語。 漂亮字母掩蓋不住弗利斯的狡黠與惡趣味。 他寫道:“如果你能找到這行文字,說明你確實有好好看完這本《紀念》。我不建議去打擾一位可憐的女士,希望這裏能夠讓你見到想要的東西——” “肯博瑟街道11號,楚氏樂器行。”第25章 維也納的肯博瑟街道, 毗鄰納旭市場。 鍾應走到這裏,發現了不少中文的招牌,像一個小型唐人街, 旁邊就是著名的維也納河畔劇院。 他循著地址, 十分容易找到楚氏樂器行。 它簡單的招牌寫著中文和德語,落地櫥窗清晰可見漂亮的小提琴、薩克斯。 鍾應推開門, 發現不大的樂器行裏, 竟擺放著一架古樸的三角鋼琴。 “歡迎。” 德語的問候傳來,滿是樂器的店裏, 走出一位身穿夾克衫的老板, “你需要什麽?” 對方黑發黑眼, 典型的亞裔特征。 鍾應不動聲色的打量他,深邃眼窩,高挺鼻梁, 不像傳統的華人, 更像是華人與歐洲人混血的後代。 “可以隨便看看嗎?”鍾應問道。 “當然。” 老板笑得親切,不像難相處的家夥,“如果你有喜歡的樂器,還可以試試。” 友好會麵使鍾應對他印象極好。 雖然樂器行叫做楚氏, 這位守店的老板, 也不一定就是那位為了一千萬歐, 和親姐姐鬧上法庭的楚氏子孫。 鍾應思考著怎麽和對方打開話題,漫無目的的在不大的樂器行裏閑逛。 這裏西洋樂器琳琅滿目, 但不是一個專門的西洋樂器行,更裏麵一些的展位, 擺放著一些中國樂器。 棕紅色的蛇紋木二胡, 雕刻花鳥魚的現代琵琶。 鍾應甚至見到了一張黑色排簫, 黑色音管纏著赤紅繩索,垂著中國結,十分的搶眼獨特。 “您這裏還賣中國樂器?” 鍾應說的中文。 老板笑出聲,走了過來,也用中文回答,“這裏被稱為奧地利唐人街,我當然要賣點中國的東西。” 他伸手拿起漆黑排簫,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著濃重煙味。 又在一身煙味裏,沒詢問鍾應的意見,兀自用排簫吹出了簡單的音調。 鍾應聽到了“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的單調聲音。 老板吹完了《新年好》,笑著說道:“聽出來了?你是中國人?” 鍾應點點頭,笑著看他,這老板還挺喜歡中國文化。 老板又問:“來旅遊還是留學啊?” 鍾應想了想,說:“我來找東西。” 老板爽快的笑出聲,放下了排簫,絲毫不介意鍾應的答非所問。 “你慢慢找。” 他從煙盒裏取出一根煙,也不急著點燃,夾著它指了指店外的街道,“我這兒找不到你就往前走,盡頭有家中國樂器行,那兒的琵琶、二胡一絕。” 說著,他點燃了煙,慢條斯理吐出一口氣,“我這兒的琵琶、二胡,也是從他家薅的。” 一個“薅”字,頓時減淡了他混血容貌產生的距離感。 鍾應覺得老板有意思,拿人家的東西一點兒不避諱,語氣還頗為得意,看起來跟中國樂器行關係不錯。 鍾應身邊就有一把紅木琵琶,鋼弦的。 他正要拿起來,嚐試順著琵琶問一問木蘭琵琶,視線忽然一轉,就見到了旁邊牆上吉他群裏,一把顯眼的琵琶。 它高高懸掛在牆上,不仰頭去看,很難注意到。 可是一旦注意了,它便奪走了鍾應全部注意力。 因為,它曲頸四軫四弦,紫檀木雕刻木蘭,和那把雄蕊琵琶一模一樣! “老板!”鍾應急切的指了指它,“這把琵琶能給我看看嗎?” “它?”老板抽著煙,睨了一眼鍾應,“你會彈琵琶嗎?就要看它?” 此時鍾應也顧不得許多,直接拿起身邊那把鋼弦紅木琵琶,站著抱琶,彈了一首新人入門的《茉莉花》。 熟悉的旋律蕩漾指尖,鍾應站著豎抱琵琶,彈奏樂器毫無壓力。 卻把老板看得目瞪口呆。 他也是個懂琵琶的人,這種容易上手的琵琶曲,每年都能聽上幾十次。 可鍾應的彈奏不同,手指彈挑輪滾,沒有義甲,撥弄出的聲音依然幹淨利落。 鋼弦奏出了別樣的似水柔情,泠泠琴弦之中,似乎飄來淡淡幽香,帶著午後煙雨的餘韻、狹窄弄堂的悠長。 他好像見到一個鬢間插著茉莉的溫柔女人,撐著油紙傘,穿著素旗袍,跨越了舊時光。 永遠活在戴望舒筆下的《雨巷》。 老板視線柔和許多,叼著煙笑了聲,“厲害啊,也就比我差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