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應沉默的看著連君安回到熠熠所在的地方,他凝視著醫院慘白空蕩的急診大廳,也給自己掛了一個號。 包紮斷了指甲還在滲血泛疼的手指。 兵荒馬亂的晚上,周逸飛和厲勁秋拿到了專業設備錄製的音樂會視頻。 周逸飛是剪輯視頻和處理雜音的熟手,就算熬夜,也能達成連君安的要求。 第二天一早,視頻剛剛上傳,熬了一夜的鍾應,居然接到了連君安的電話。 “鍾應,你能來醫院嗎?熠熠想見你。” 那邊聲音虛弱,顯然也和他們一樣,整夜未睡。 一晚上,熠熠已經從搶救室轉到了普通病房。 但鍾應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虛弱的熠熠。 她躺在病床上,臉色比枕頭還要蒼白,嘴唇毫無血色,帶著輸氧管,貼著複雜的監護儀傳輸線,可憐的小手紮著針頭,一點一點的輸液。 唯獨一雙漆黑的眼睛,見到鍾應的時候,閃爍著光。 “音樂會很成功。” 鍾應溫柔的告訴她,“小飛幫你把視頻傳到網上去了,等你精神好一點,就能叫你哥哥用手機播放給你看。肯定有很多很多你的粉絲,給你留言,給你送花。” 他挑著一些熠熠聽了會高興的話,希望虛弱的小女孩能快樂起來。 然而,熠熠聽完卻說:“鍾老師,下次……” 她說話斷斷續續,氣若遊絲,“下次你告訴我遺音雅社的故事好不好?” 她沒能在音樂廳後台聽完的故事,仿佛成為了更大的遺憾。 比音樂會和視頻留言都要重要的遺憾。 小小的女孩,疲憊的眨眼。 她貪心的說:“我想和鍾老師再次登上舞台,下次、下次我想彈奏遺音雅社那把木蘭琵琶,我還想……” 熠熠似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沒能勾起可愛的嘴角,虛弱的出聲,“學習沈先生十根琴弦的古琴。” 她的眼淚,在她費勁說話的時候,不受控製的流下來。 連君安小心的幫她擦幹,她卻隻盯著鍾應。 “好不好,鍾老師?” “好。”鍾應沒有任何猶豫。 “木蘭琵琶的雌蕊、雄蕊,十根琴弦的雅韻,三十六件編鍾的希聲,我都教你。” 他眼裏虛弱的熠熠,高興的彎了彎眼睛,淚水一直流進連君安放在她眼眶旁的手絹裏。 “那我們說好了哦。” 熠熠確實高興,她翹起稚嫩的手指,彎起虛弱的弧度。 鍾應愣了愣,他避開了包紮了的醜陋右手,用他的左手溫柔勾住熠熠的小拇指。 和熠熠拉鉤。 他從來不知道,熠熠的手指可以這麽纖細、可以如此冰冷。 這樣冰涼瘦弱的手指,彈奏出了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美麗樂曲。 痛苦、絕望、希望、夢想,編織成了堅強弱小的熠熠。 “嗯,說好了。” 他笑著說道:“等你好起來,我把遺音雅社的所有樂器都帶到你麵前。我們兩個人可以舉辦一場音樂會,演奏所有漢樂府的詩篇。” “水聲激激蒲葦冥冥,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還有、還有一首你從來沒有聽過的樂曲——” “它叫《景星》。景星是一顆象征祥瑞的星星,隻要它升起來,就能天下太平,沒有戰爭、沒有貧窮、沒有病痛,熠熠的病也會因為它的星光而消失……” 鍾應胡亂說著哄小孩兒開心的話。 連生熠看著他,疲憊的眨著眼睛。 她認真的去聽這些熟悉的詩句,它們每一句背後都有一位偉大的音樂家的注釋,還有長達八十年的等待。 八十年,好漫長好漫長的時間,漫長得連生熠覺得困倦,緩緩閉上了眼睛。 鍾應錯愕的停住講述,下意識看了看心電監護儀的屏幕。 那些簡單的線條,仍在平穩的跳躍。 對於病床上沉睡的小女孩,隻有勻稱的呼吸和心電監護儀的波動能夠證明她還活著。 “讓她睡吧,她很累了。” 連君安聲音極輕,最後幫熠熠擦幹淨眼角。 鍾應握住熠熠冰冷的手,放回她的身側,跟隨連君安走出病房。 於美玲和連凱守了一夜,隻有連君安這樣年輕健康的哥哥,能夠撐得住耗費體力的演出、搶救,熬到現在還頭腦清晰。 鍾應說:“熠熠平安了,我也放心了。等她出院,我去你們家探望她。” 他又說:“我出門的時候,小飛已經在上傳視頻了,再過幾個小時,你就能放給熠熠看。” “對了,等熠熠出院,我想把家裏的樂器搬過來,教她彈更多的樂曲。” 未來充滿了美好的計劃,連君安卻笑得勉強,甚至有些苦。 可他隻是點點頭,說道:“嗯,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鍾應回到家,徹徹底底的睡了一覺。 繃斷的指尖包裹在紗布中,笨拙又疼痛。 但他醒來,立刻開始準備《千年樂府》的演奏。 熠熠沒有那麽多時間可以耽誤。 最好是半年以內,她養好了身體,他們就帶著樂器登台。 連生熠是最好的琵琶、二胡演奏者。 鍾應是完美的古琴、編鍾演奏者。 哪怕隻有他們兩個人,也能替遺音雅社的音樂家們,重新奏響熟悉的旋律。 鍾應忙碌了三天,編排好了二重奏的曲目,隻剩下殘缺不全無法達到完美的《景星》。 他思考,能不能讓熠熠來改編這首樂曲,看看小天才的想法。 卻被周逸飛瘋狂的電話催促打斷。 小朋友在那邊歡呼。 “鍾哥,熠熠的視頻好多人推薦,都是大音樂家、專業樂評人!” 他發自內心的為熠熠高興,“我家熠熠終於被好多人知道了!她火了!” 鍾應好奇的打開了視頻主頁。 那天晚上熬夜上傳視頻,經過周逸飛精心剪輯處理,配上了字幕,隨著音樂講述樂曲和熠熠的故事。 無數親臨現場的大音樂家們,熱情的推薦、分享,盛讚這位藏起來的天才少女。 鍾應不懂“火”的標準,但是他見到那段長長的音樂會視頻,播放量超過百萬。 比起之前可憐兮兮的播放量和粉絲數,熠熠的主頁熱鬧非凡。 下麵簡潔的評論區,出現了許多陌生的id。 他稍稍刷新,就能見到1秒前發布的評論,實時讚美著可愛優秀的演奏者。 他們親切的叫著“我的熠熠”“可愛的熠熠”,說自己居然發現了寶藏。 不少人還激動的送上了煙花,以至於周逸飛穩居的榜一位置都被無情的奪走,往後落下了十幾位。 鍾應覺得,熠熠知道了肯定會非常高興。 因為,這個世界認識了她,認可了她。 對她的抗爭和掙紮做出了最美好的回應。 然而,鍾應還沒將這個消息告訴連君安,就先接到了連君安的電話。 “我們出院了。” 他聲音疲倦,像是幾天幾夜沒能合眼,“你如果有空……今天、不了,明天吧,明天麻煩你來我們家拿點東西。” “東西?”鍾應困惑的重複,不能理解連君安縹緲虛浮的話語。 那邊沉默的呼吸,遲遲無法說明。 “東西,就是……東西。你來了就知道。” 說完掛斷,仿佛不想多談。 鍾應心中惶恐不安,但他的全部不安都因為那句“我們出院了”強行安定。 他猜測,他能拿走的東西隻能是朝露。 也許於美玲不要熠熠再碰樂器,也許最後的《熠熠》讓於美玲發現了朝露的危險。 鍾應想到了許多可能,他都能理解於美玲的做法。 那是一位母親,就算生氣的叫他拿走朝露,或早或晚,熠熠也能求著媽媽,讓朝露回到自己的身邊。 鍾應一大早出門,前往了熠熠的家。 環境清幽的別墅,依然是他第一次來時的模樣。 開門的還是連君安。 他憔悴頹然,胡子拉碴,穿著一聲黑色t恤黑色牛仔褲,整個人像是沉入了黑暗。 “出了什麽事?”鍾應低聲問道。 連君安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他眼睛通紅的往裏走,於美玲在等待他們。 鍾應還沒見過這樣的於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