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墓碑是漆黑的,上麵刻著生辰年月,本該寫“卒於某某年月”的位置,在於美玲的要求下,變成了——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墓碑旁的柏樹,幼小得迎風招展,仿佛她幼小的生命。 又因為這句詩,充滿了勃勃生機。 連君安歎息一聲,走到了鍾應身邊。 他問:“熠熠信上給你寫的什麽?” 鍾應緩緩的看他,回答道:“她說,她去見柏老師、馮老師了,叫我不用傷心。” “我就知道。”連君安露出一個無奈的笑,淺淺淡淡泛著悲傷苦悶。 “這個小壞蛋,給你們的信全是安慰,給我的信全是安排。” 他絲毫不覺得站在熠熠墓前數落熠熠有什麽不對,他還要一五一十的說出來,讓外人看看自己的妹妹有多任性。 “她叫我把她即興曲譜整理出來,放到網上。還叫我們不要對外公布她的去世——” “為什麽!”沉默的周逸飛憤怒的打斷他的話,“好多粉絲都要給熠熠留言,好多人喜歡她!他們、他們……” 十六歲的男子漢哭得哇哇的。 連君安的眼眶也跟著湧上淚水,眯著眼睛,伸手逮住這個吵鬧的小崽子。 “別哭了,看看你。” 他好不容易強行輕鬆的聲音,又重新帶上哭腔,“她就是不希望那些喜歡她的人,為她難過。她說、她說——” 公墓的輕風拂過,連君安擦了好久的眼淚,才繼續說道: “她說,希望自己的樂曲能給別人帶來快樂,帶去希望。而不是一提起她的樂曲,就有人說:這人十二歲就死了,都是一些不吉利的曲子。” “熠熠說,大家那麽忙、那麽辛苦,這世界有太多太多美好的事情,不必記掛她一個逝去的人。隻要喜歡她的音樂、喜歡她的樂曲,即使她很久很久沒有出現,也不會讓大家傷心。” 他們會以為,小天才去學習了。 他們會猜測,小天才到底怎麽了? 傷仲永、去現充,脫離虛無縹緲的網絡做一個高雅小眾圈子的無名之輩,都可能是他們的猜測。 隻要沒有確切的答案,在他們的記憶裏,熠熠就還活著。 連君安不知道,自己的小妹妹怎麽會有那麽多的顧慮。 又那麽的溫柔體貼。 他歎息一聲,笑著說:“所以,她叫我把她的樂譜整理出來,改編成鋼琴的、小提琴的、協奏曲的、合奏曲的……” 連君安想到信紙上密密麻麻的安排,就想去揪熠熠瘦弱蒼白的小臉蛋。 “我的壞妹妹,可真是不心疼她沒有天賦的好哥哥。” 周逸飛沉默的聽,沉默的抹眼淚,什麽話都顯得蒼白多餘。 忽然,連君安伸手,塞給他了一張紙條。 他詫異的展開,見到了一串英文。 連君安說:“熠熠還安排我,一定要把電音的點評、聽後感,拿給你。說實話,我聽不懂你那些流行音樂,所以我把它們發給了專家。” 專家的聯係方式,寫在紙條上,他說:“霍華德現在是一家流行音樂唱片公司的老板,有專門的發行渠道。” “霍華德說,他很欣賞你,很喜歡你的才華。如果你願意,可以聯係他,給你的作品出專輯。” 周逸飛捏著那張紙,就像捏著自己一直求而不得的“伯樂”。 他知道,連君安是大鋼琴家,能夠幫他聯係這位霍華德,必然不會虧待了他。 但是,他沉默不言,一個勁的掉眼淚。 連君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麽都沒說,隻是和鍾應、厲勁秋簡單的道別。 冷清的公墓,隻有連生熠留在了那裏。 鍾應說他要去清泠湖學院,他們並不同路,厲勁秋就帶著周逸飛,登上了回隔壁市的車。 暑假要結束了,周逸飛馬上就是高二的學生。 高考似乎成為了全部的目標。 但是他手上捏著的紙條,給了他一條通往高考之外的康莊大道。 他應該激動,應該高興,應該興奮的去想怎麽悄悄幹成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 然而,周逸飛的心裏隻有熠熠。 他也有一封信。 熠熠親筆寫的,字跡可愛,語言真誠。 熠熠說,她以為媽媽和哥哥告訴她,網絡上很多人喜歡她的音樂,都是安慰她的謊話。 熠熠說,原來不是的。真的有周逸飛哥哥那麽好那麽優秀的人喜歡她,她真的很高興。 熠熠說,謝謝你。 給他的信,很長很長,還寫著熠熠對電音的好奇。 她還說:“哥哥又犯懶了,我明天就催他,趕緊把點評和聽後感給你。” 可是,對周逸飛來說象征著特立獨行的電音,似乎變得沒有那麽重要。 他更喜歡聽熠熠按響琴鍵,撥弄琴弦,哪怕隻是調弦調音,都比他視若神明的電音,優美空靈。 他再也聽不到那樣的音樂了。 即使視頻可以永遠播放,他也聽不到熠熠靦腆的笑著對他說: “謝謝你喜歡我。” 高中生悲傷的歸家之旅,遠遠超過了要開學帶來的壓力。 厲勁秋反複歎息許久,終於決定出聲。 “恭喜你,小飛。以後電音界真的要出一位天才周了。” 刻薄挑剔的作曲家,能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是違背良心。 他竟然真的像一位好叔叔,慈祥的建議道:“回去我跟你媽說,把新房子重新裝修一下,給你做個小型音樂房,用不了多大,你們家雜物間就挺合適。功能做最基礎的,隔音、防火、空氣循環,成本不高。” 可惜,周逸飛最關心的音樂房,也隻是獲得了一個眼神。 厲勁秋沒見過這麽情緒低落的小侄子。 他印象裏,周逸飛就是一頭不知疲倦的鬥牛,整天都想搞出個大新聞。 於是他想了想,又說:“那個霍華德,好像在美國。你先和他聯係著,或者我幫你聯係也行,到時候去簽合同、去發展,我們挑個國慶、寒假,一起過去。做音樂也不一定會耽誤學習,就算耽誤學習了,我們還能辦一個休學——” “……我想讀書。” “嗯?”厲勁秋沒聽清,下意識看他。 “我想好好讀書。” 周逸飛臉色嚴肅的說:“現在高考競爭太激烈了,我不能休學,更不能耽誤學習。” 這可是厲勁秋和周逸飛的媽媽求都求不來的醒悟。 厲勁秋看自己小侄子,充滿了詫異和震驚。 “轉性了?不惦記你的電音了?” 周逸飛張了張嘴,說不出來。 但他什麽都沒說,厲勁秋忽然懂了。 “……你想學醫?” “嗯。”周逸飛點點頭。 厲勁秋歎息道:“可是學醫很累啊,而且能考上醫學院的都是學霸。學醫辛苦,學出來當醫生也辛苦,別聽你叔公說的什麽兒科、中醫就不累,都累,比你當音樂人累多了。” 然而,周逸飛沉默不語。 過了許久,他才低聲說道:“可是學醫……” 周逸飛的眼淚止不住的掉下來,聲音斷斷續續的說:“學醫才能救音樂人!” 厲勁秋送周逸飛回家,從來沒有如此違心的誇獎過吵鬧的小侄子。 “他在我家可乖了,天天學習,作文都寫了好幾篇,還主動買了模擬題做,就是寫完了、做完了,忘了帶回來。” “現在成績差一點,沒關係啊,姐,你也不要太逼他。男孩子開竅晚,他讀不了本碩博醫學院,先讀個本科,以後繼續考繼續學,一樣的。” 曾經,厲勁秋和周逸飛的媽媽一起打擊周逸飛自信。 現在,他竟然要為周逸飛說話了。 送了孩子回家,小崽子的暑假結束了。 厲勁秋的夏天也結束了。 連生熠的音樂會,在業界反響不小,真正的天才隻要站上舞台,全世界哪一個角落都能聽到她的旋律。 連常年在外的周雄民都聽說了。 可他電話打回來,問的卻是—— “於美玲的女兒去世了?” “嗯。” “聽說她不止二胡好,還會鋼琴?” “嗯。” “可惜了。” 周雄民的惋惜,並不在於連生熠的英年早逝,“她要是能好好活著,肯定能成為於美玲一樣的鋼琴家。” 成為優秀的鋼琴家,是周雄民對他們兄妹的一貫期望。 但厲勁秋天賦平平,指尖僵硬,彈奏的鋼琴被他評價為:猴子彈琴。 小提琴更糟糕,除了鋸木頭就是拉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