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1、


    回家的路上,祈跟在我們後麵似即若離。她不發一聲,腳步是自不用論的,甚至是衣服也沒有一絲摩擦的聲響。


    爸爸媽媽什麽也不說,而我也沒有說話,不,是說不了話。在我假作扭頭回眸看去時,不由得睜大了自己的雙眼。


    到了家,父親停在門前,從胸前的口袋中取出鹽,將其依次往胸上、背部和腳邊的順序撒下。我不等他撒完,便進門跑上了樓梯。雖然媽媽擔心似的說了些什麽,但她沒有追上來。


    衝進了自己的房間,我鎖門坐到床上。先緊閉上眼瞼,再抬起。


    祈,確確實實站在我眼前。身著長度過膝的黑色荷葉裙,樸素無華的白色襯衫。披著淺藍的開襟毛衫袖口擺動飄然。頭上散下的及腰長發,帶的是淺淺的栗色。祈還是平時的模樣。


    我的眼睛,對上了那琥珀似的瞳孔。


    「理人君,你能看見我嗎?」


    祈的聲音中,既有驚訝,也有喜悅。


    「我看得見。但」


    凝噎著,一時間我竟說不出話。


    「為什麽,祈姐姐會在這裏?你應該是被殺害了吧?」


    *


    四條祈是位比我大六歲的高中一年級生。自我童年開始,她就住在我家附近的公寓中。


    我的父母都有工作,而祈也常因單親媽媽真美女士工作上的原因而留在家裏。很自然的,兩邊就經常會將小孩托付給彼此。


    「我啊,可是理人君的姐姐哦」


    祈常常嘴邊掛著這句話來照看我。因為我最愛讀書,如果拜托她一下,那麽她就會給我讀各種各樣的書給我聽。


    我早已記不清這段關係是在何時開始的。但我卻還明確記得我初次意識到祈的那個時刻。


    四歲。父親帶上我們,來到高原露營。入夜之後,身處在周圍不見一絲人工燈光的漆黑中,我與祈一同仰望夜空。那片比起黑色而言更接近於青藍色的天空被我從未見識過的無數星辰填滿,輝宏之光瀑傾瀉而下。我由衷地對此感到絢麗,很想永遠眺望下去。


    但是,在我身旁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的祈卻比這其中的任何一顆明星都更加耀眼。即使自己明知那是因了繁星的照耀,但我也不由自主地認為那是祈自身正在散發光輝。


    我想和祈姐姐結婚、一起讀書、一起到公園玩、一起吃飯。


    盡管我想將胸中的感情化成語言,但卻道不出隻言片語。因為等我發覺之時,她就已經陪在了我的身旁,而我又該用哪種句子去訴說才恰當呢。在祈參加工作之前,在祈結婚離我遠去之前,也一定會有新的語句不斷增加。怎可能靠短短一句話就表達清楚。


    可是,祈卻被殺害了。


    事件發生在周四的傍晚。那是祈去往距離車站徒步三分鍾路程的購物中心的時候。她為的是去接在食品售賣處打零工的真美女士。


    或許是想抄近道吧。祈走上了雜木林間的小道。在本地,這一片林子被稱作「妖怪林」,大白天的便很昏暗。在這十一月的時節裏,太陽下山得早,又因為發生了過路殺人案,所以這林子一整天也沒有什麽人經過。


    就在這個地方,祈遭人用小刀刺死了。


    <受害者名為四條祈,十六歲>


    雖然案件報道後過了三天,但是犯人仍未歸案。


    案發那一天,我在朋友家玩。


    或許在祈被刺的一瞬間,我還在邊玩著遊戲一邊哈哈大笑著。


    聽說殺人案件的受害者的葬禮多是隻有親戚家屬出席的。不過真美女士的方針則是「祈曾被許多人呢疼愛關照過,所以要好好設置一個告別之處」。周六的守靈夜裏,真美女士單獨在祭壇前與祈度過了一整夜。


    而今天,周日的整個上午舉行了祈的告別儀式。


    真美女士即使紅著眼,也沒有哭出來。她留的是與祈不同的短發而那與祈很是相似的眼睛則是直直盯著前方。


    我也未落下一滴淚水。祭壇之前,上到鄰裏的大叔大嬸,下到身穿與祈同所學校製服的女高中生聚集成群。抽泣、啜泣、嗚咽……我甚至從容到去分辨出從四麵八方出席者們傳來的哭泣聲。


    就這樣,葬禮結束,而我剛出了殯儀場,便有股寒氣直鑽脖頸。


    我反射性回頭,而祈就站在我的身後。


    我並未發聲。可若是說「祈姐姐在這」,父親他們一定會騷動起來的。因此,直到一人獨處之時我都默默不作聲。


    *


    「我就覺得和理人君對上眼了。太好了,有能看見我的人。可是」


    祈摩挲左胸口。


    「果然,我已經死了。這裏被刺中的時候就覺得好痛。而且,你看」


    放在胸口的左手向我伸來。那是牽起過我手無數次的、大大的手。而現在這隻手連帶著毛衫膨起的袖口一起穿過我的腦袋。雖然對此我沒有任何感覺,但是眼球卻看得到自己被穿透的情形,眼內生癢難耐。


    「像這樣,我什麽東西也摸不著。看來是變成了幽靈呢」


    她接著咕噥道書也翻不了了。這對祈來說是件大事吧。但是


    「既然碰不到東西,那應該可以潛入到地底的任何地方吧」


    「虧你能發覺到這種事呢。真不像個小孩子啊,理人君」


    祈從我的腦中抽回手,微笑。


    祈的這個表情,用「微笑」而非「笑容」來描述才更加恰合。一個透露出「我覺得好有意思真抱歉」想法的、略顯客氣的、淡淡的微笑。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我浮著。就像是地麵啊床啊生出了磁石的排斥力一樣,我踩不上去。但,也沒辦法飄得比現在更高。都已經成幽靈了,讓我在空中飛飛該多好啊」


    我望向祈的腳邊。那對被白襪包住的腳底與地毯之間,隔有不足一厘米的間隙。


    「剛剛還穿著的運動鞋呢」


    「脫下放門關了。就算踩不著地板,穿著鞋來室內也不太好……你也對漂浮驚訝驚訝啊」


    我將視線移回到祈的臉上。她還是微笑,不曾改變。


    真的,一點沒變。


    「別那種表情,理人君」


    在我疑惑於「那種表情」是什麽樣子的時候,祈在我的旁邊坐下。床沒有吱吱響動,床單也沒有糾起一絲皺痕。


    「我之所以會被殺死,隻是因為運氣太差了而已。那一天,媽媽打電話和我說『手上提著東西這就回去』。她會打這種電話來一般都是因為太過勞累了,所以我才會去接她。但那個時候以往常走的路卻從早上開始就在施工,無法通過,我就想起了那片妖怪林。要是那條道路不在施工中,我根本不會考慮那片林子的」


    「就沒考慮到過路殺人狂嗎?」


    我留心著讓語氣柔和。祈則點頭道「當然想過」。


    「可是那天很冷,我不想讓媽媽等太久。因為兩次案件的發生時間都在深夜,而且最近一起還是在兩天之前,我就想犯人實在不會這麽快行動起來吧」


    我住的是神奈川縣川崎市多摩區。距離此最近的車站是小田急線向丘遊樂園站。


    在這片區域裏,過路殺人案起於兩個月之前,九月份。而第二起案件就發生在不久前,十一月份的第一個星期二。其中不論哪一位受害者全都是皮膚白皙、留長發且年輕的女性。而且也都擁有著與祈相似的氣質。


    我認為當時應該多加警惕才是。但是,根據方才所說的話——不,將想優先接到真美女士作為假托之辭的是祈。而會有這樣的托辭,我想也並非是種偶然。就這層理由來說,祈確實是「運氣太差」。


    不過,真可以憑這一句話來下定結論嗎?


    祈從我這移開視線,麵向前方。


    「理人君應該沒有見過幽靈或妖怪之類的東西吧。但是卻唯獨可以看見我。雖然我不知道緣由,但這真挺幸運的」


    是緣起於我的體質、或是我對祈的情感、還是我們間的關係呢。究竟是什麽為我們帶來了這樣的幸運之事呢。在幽靈這方麵,不管我如何深思熟慮也得不出答案。隻好將這些囫圇接受。


    「也多虧了這點,我能去完成必須要做的事了」


    「必須做的事?」


    「當然是去抓捕犯人啦,我絕不希望再有更多的犧牲者出現。也希望犯人能好好正視自己犯下的罪行」


    不希望再有更多的犧牲者出現,這點我倒是可以理解。


    「案件已經出現三名受害者。等待犯人的終究是死刑,犯下這種罪的人不可能審視自己的罪行的」


    「或許理人君你說的是對的吧。但,我仍願意去相信」


    「哪怕她是個謀殺了你的人?」


    「我當然恨啊,但我想相信他。如果他好好反省,我想原諒他」


    「其他的受害者又會怎麽說」這一句疑問的聲音甚至沒有震動空氣便消解了。


    因為將雙手緊緊握在胸前的祈,似乎正在為什麽而祈禱一般。


    她的臉上淡淡的微笑消失,淺桃色的嘴唇正被牢牢咬住。而那琥珀色的瞳孔,正注視著遙遠的彼方。


    每當我看見這個樣子的祈,我便會浮想到星星。


    一顆足以放出無論夜空中布滿多少天體也能一眼辨出的強光的澄澈星星。即便漂浮在宇宙裏那幾何兆的星星都斷了光輝,卻唯獨有這一顆星星也不會停止散發浮青的白色光芒直到永遠。


    這是一顆,隻有我才能看見的星星。一同在高原仰望夜空時所誕生的星星。


    我的父親,是位本地報紙『神奈川日報』的記者。或許是因為給太多的悲慘事件做過采訪,所以他都隻說些現實味十足的話。當看到電視上正在介紹拾荒的兒童時他會說「明明還有以此為生的流浪者」然後切掉頻道,也會在看到車站前撕聲控訴道「建立關懷弱勢群體的社會」的政治家時一人嘟噥道「光說些大空話可沒法當選」。


    而看到祈,他也會自以為我沒有聽到而常常向母親說「她太過單純」「雖然真美女士很欣慰地誇道『長成了個好孩子呢』但我很擔心她的未來啊」這樣的話。在昨天起夜上廁所時,我也聽見他們在起居室裏說「越是那樣的好孩子才越會遭受不幸」。


    不僅父親歎氣道「這次的采訪不好過啊」,而且母親也跟著撲簌落淚。可即使這樣,父親的說法也像是在指責身為好孩子的罪過一般,我轉身便離開了那兒。


    祈緩緩解開手,再次浮現出微笑。


    「現在的我隻能和理人君說話,能幫我個忙嗎?」


    「要是抓住了犯人,姐姐你會怎麽樣?」


    「既然不會再出現犧牲者,那我就放心了,我想會完全消失吧。雖然不懂這麽說對不對,但我應該會成佛吧。」


    完全消失——既然對此世沒了牽掛,那這不就是理所應當的嗎。


    等回過神,我的雙眼已然閉起。可就算感覺到了也打不開這雙眼。我在落合的眼瞼上,注入足以揪起眉間皺紋的力道。


    「理人君?」


    祈的聲音中傳遞來不安。


    我沒得選。


    「不用擔心我會幫忙的喲。我隻是在思考該怎樣抓住犯人才最好而已」


    徐徐撐開眼瞼。


    「雖然會很痛苦,但能和我說說姐姐被殺害時的情形嗎?或許我可以從中得到有關犯人的線索」


    我之所以會讀書,是受了祈的影響。不過在推理這一類上,是我了解得更多。也有好幾部小說,就算祈看到結尾也不明不白,但我在所讀未半的時候就能夠看破真相。在她的講述之下,我興許能找出犯人。


    祈,很是抱歉地搖搖頭。


    「我要是先說了就好。我知道凶手是誰。因為我在死前看到了他的臉」


    2、


    自從祈在周四死去之後,她的意識就一直處在朦朧之中。一副活生生的肉體漸漸重塑成幽靈之軀——雖然她已身死,用這種說法也很顯怪異,但明明是個轉生的過程卻似乎有種經曆了漫長時間的感覺。


    而她意識鮮明起來的時候,是周五的深夜。


    記起了在被刺一瞬間所看到的犯人長相的祈,隻顧在街上探尋著。因為她是幽靈,所以不僅不會肚子餓,也用不著休息。而牆壁更是不成阻攔。盡管侵害了陌生人的隱私讓她於心有愧,但也是無可奈何的。


    持續不眠不休地探索到最後,祈成功找出了刺殺自己的人。他是一個獨居在這附近公寓裏的男人,在偷看過他的駕照後,便得知他名叫須川康平。年齡三十四。從他掛在壁櫥中的製服的名牌上來看,他是位工作於東京都中心區某辦公大樓的保安員。


    雖然祈心想自己不會認錯,但她看到的決定性證據還是他手機上正播放的被刺殺女性的視頻。


    須川所看的視頻中,也有祈的出現。


    在這之後,祈侵入到了警察的搜查會議之中。偷聽了警察們的談話,根據每一起案件中受害者的傷口所設想的凶器的形狀是共通的,可以判斷諸起案件全是同一人所為。而刀具若是行凶過一次,就會因卷刃而殺傷力下降,那麽犯人要麽是將其打磨後再利用,要麽就是手上持有複數把的凶器。犯人大概會為了確實致目標於死地而使用手熟的刀具吧。


    雖然警方對案件有了如此程度的掌握,但別說是須川被列在嫌疑範圍中了,甚至連他這個人的存在也仍未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之中。幾起案件的經過全是隻用刀具刺後逃竄的,而且案發現場也沒設置監控攝像頭所以目前幾乎未有任何線索。


    而與此同時,受恐懼籠罩的居民們也寄來大量不切關鍵的情報,警方為了甄別這些還需消磨許多精力。


    *


    祈看到過他手機中所拍下的女性屍體的視頻。並且自己的屍體也出現在了其中。訴說這些時,他的語氣從頭到尾都平淡得此事全不是真的一樣。


    「既然已經知道犯人的身份了,那也省下了推理思考的功夫」


    「抱歉呀搶走了你大展身手的機會」


    聽我留著心保持語氣輕巧地說完,祈微微歪頭打趣道,又接著說「不過」。


    「我即使知道犯人是誰,也沒有將這告知給警方的手段。也不清楚理人君要怎麽和警察解釋才說得通」


    一語中的。如果在告知警察須川的手機中存有受害者的視頻時,被問到「為什麽你會知道?」那就無從如實說明了。


    「不過我是就算搬出『偶然望到須川在看那種視頻』這樣有些牽強的理由,也要告訴警方這條線索的……警方應該也不想放過任何一條有力線索才是,所以他們或許會去到須川那……」


    祈抬著眼對上我的眼睛。很快,我就得出了結論。


    「我知道了。我會試著去和警方談談的」


    「謝謝」


    祈安心地鬆了口氣,而我接著道「不過,在那之前」。


    「我想去親眼見見須川」


    祈將須川誤認為過路殺人狂是不無可能的。須川的人生也有可能會因為我向警察的指控而被攪亂得一發不可收拾。因此,我要先見見他本人,若可以的話就和他聊聊,看看他是個怎樣的人。我如此說明後,祈便微笑著點頭同意了。


    「真有理人的風範」


    「是嗎」我回她一句並站起。


    我將為出席葬禮而穿的一身黑色衣服換成牛仔褲和較薄的派克服,來到一樓。


    向問我「不吃午飯嗎?」的母親回道「不了」。我沒有食欲,也因為一想起昨天聽到的話便不太想和父親對上眼。臨走前丟下一句「我不會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去的」便出了家門。


    我們向須川所住的公寓而去。我沒有蹲守在外頭等候須川的出現,而是打算假裝走錯房間去見他一麵。


    在這短短兩個月之間就出現了三名死者,警方為了緝拿犯人早有了很大的動作。沿途之上,總會有警察和巡邏車頻繁進入視野。而我如果被他們懷疑就麻煩了,況且周圍還有行人經過,我便閉上嘴走著,一邊注視祈的背影。在那如標尺校準過般筆直的背上,是她的垂直披落的栗色頭發。


    一想到自己小學一年級之前曾毫不顧忌地去觸碰過這頭長發,我便意識到此刻她的身體是透明的。雖然不定睛凝視就看不太出來,但還是可以透過她的身體微微看到前方的景物。我提起速度,與她並肩走著。雖然祈的眼睛投來「嗯?」的疑惑,但我假裝沒有看見。


    過了片刻,祈停下了。我們離開家門尚未經過五分鍾。而一棟有著巧克力色牆壁的三層公寓就出現在了我們麵前。在這附近,也有好幾棟與此相似的建築物。從那陽台的數量來看,每層有四個房間。


    「在這邊」


    「這麽近嗎?」


    若是周圍沒有別人,我或許就會發出更大的聲音了。祈點頭,伸出左手的食指。


    「那棟公寓二樓的右邊,就是須川的房間」


    在祈所指的陽台上,衣物箱和瓦楞紙箱胡亂地堆積成山。晾衣杆上,則有三個掰歪的金屬衣架,零零散散間隔吊著。我不禁皺起眉頭。


    「他房間裏也是那個樣子嗎?」


    「嗯。他是那種理人不會待見的人呢」


    祈那快要翹起的嘴角僵住了。


    「須川——!」


    受這聲音牽動,我的眼睛轉向祈視線的前方。在公寓的入口處,走出了一名男子。


    雖然從他的保安一職我推斷出他擁有著強壯的體格,不過他的個子並不高。要算的話他的體型應歸到小而胖的一邊,天氣明明不怎麽冷,他卻裹上了一件赤紅色的夾克。實在會讓人將他那樣子與達摩(譯注:日本傳統玩具,其形狀圓滾滾且顏色多為紅色)聯想到一塊。


    祈的嘴型仍僵著,後退了幾步。也聽不見她腳踩柏油路麵的聲音,我就像是在看一段由她出演的默劇似的。


    「沒事吧?」


    「嗯。他刺殺我的那時穿的也是那夾克,所以有些被嚇到了」


    「我跟在他後麵觀望一下,姐姐你不要硬撐」


    「我沒事的哦」


    祈的微笑就像剛剛那陣僵直是假的似的,我便不再多說什麽,跟在了須川的後頭。


    我緊盯著那件紅夾克。


    須川去的方向是購物中心。他兩手空空。走的速度並不快。而在他臀部的口袋上,能夠看到錢包所露出的一端。


    我加快速度,縮短與須川的距離。


    「要怎麽辦?」


    「先假裝向他問路試試——不好意思」


    剛向他搭話,須川就極不快地轉過頭。而我則盡可能地讓自己笑得親切。


    「我想去一個叫生田宿的公交站,您知道怎麽走嗎?」


    平時不乘坐公交車的人對於公交站名是很生疏的。就連我自己,被問到了也有答不上來的時候。而工作地點就在東京市中心的須川也是一個樣吧。若是被問到公交站怎麽走,那他就隻能在手機的地圖app上尋找答案了。


    假如他的手機保存有受害者們的視頻,那麽他應該會有所反應。


    須川不說一句話,毫不客氣地將視線在我身上來回掃了個遍。他就如剛剛起床似的,睡眼惺忪。褲子上左右兩邊繃得緊緊的兩個口袋則鼓起了完全相同的形狀。


    接著,我的視線被吸引到了須川右手腕的位置。


    「你看什麽看?」


    他將自己的事放置不管,向我發難。


    「我在想,你也沒有戴手表啊。我也不太習慣戴上那玩意兒」


    我將自己的視線固定在他夾克的右袖口的事一笑帶過,而須川則是皺起了臉。


    「我?你,是個男的嗎?」


    不用看也能知道,祈正在苦笑。


    我習慣了別人常把我的性別搞錯。不論是被同級生以「若男」來取笑我,還是大人們把「將來可要出落成相貌出眾的大美人哦」這種不現實的期待寄予我,全是常有的事情了。


    以後,我打算蓄點胡子。


    「我是男生。這不重要,公交站在——」


    「我趕時間」


    他打斷我的話,快速邁步走離。


    即使我向他喊道「您不告訴我嗎」,他也是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你怎麽不去問問其他人?」


    看著須川那渾圓的背影遠去之時,我說道。


    「他得知我是男生後,態度就變冷淡了。這就不能再說『他不是過路殺人狂』了」


    「隻是和他說了幾句話而已,也用不著說成這樣吧」


    祈的眉頭讓人覺得她不曾被須川刺殺過似的深深鎖起。即使成了幽靈,她的這種地方也完全沒有改變。我似乎感覺到了自己心髒的猛跳。


    「你的嘴巴怎麽翹成那樣子?」


    祈一轉口吻,擔憂地說道。她那如玻璃球般的瞳孔,筆直看向我的嘴。


    「我是在想,姐姐不管變成什麽樣都還是姐姐的樣子,就想笑了」


    雖然祈不太服氣地想爭辯些什麽,不過我搶先開了口。


    「已經夠了。我們去向警察揭發吧」


    3、


    兩個小時後。我和祈出了多摩警察局。天空高遠而澄淨,這與祈臉上拙劣的微笑兩是對照。


    「警察先生可能不太相信吧」


    我隻能同意這一點。


    須川走遠後,我便立刻動身前往距離最近的派出所,在向巡警交代了我和祈的關係後,又說了下麵這些話。


    ——我曾在離家不遠的公園裏,看到有個胖胖的男人在看自己的手機。我不小心偷看到他手機的屏幕,而上麵播放的竟然是祈姐姐左胸被刺的視頻。我跟在他的後麵,就找到了他所住公寓的地址。請您盡快逮捕他。


    我所說的事聽來實在太過巧合,說的時候也斷斷續續,而且還四處遊移目光。因此巡警雖以一臉可疑的神色聽著,但還是先把我帶到了多摩警察局。


    在多摩警察局的接待室中,看起來在兼職當兒童節目主持人的和藹可親的女警官和戴著眼鏡的男警官正在等候著。女警官接二連三地問我到公園的時間、那個男人的衣著,還有手機的種類等問題。而應答的我,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即使有祈從旁不停出主意,卻也不怎麽管用。


    最後女警官應了句「明白了,感謝你提供線索」並彎起嘴角,但在她的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


    「即使是理人君,在警察麵前撒謊也會緊張呢。還有些像小孩子的地方,我可算是放心了。」


    「我可比起姐姐你所想象的還要更像個小孩子喲」


    不覺之間回了嘴,祈微撅起嘴。


    「能像這樣冷靜看待自己,就不像小孩子了」


    真的沒有這回事。我將視線落到水泥路上,同時祈朝天歎氣。


    「看那個樣子,警察或許不會立刻就去盤問須川。也有可能因為收到的目擊情報太多,而使這個線索被擱置到一邊」


    「生方理人君」


    有人在後邊喊我的名字。回過頭,那位剛坐在接待室裏戴眼鏡的警官就站在那兒。雖然他被女警官稱作「靈」,但他在警察局裏遞來的名片上寫的卻是「葛原煉太郎」。簡化到隻留有一個「レ」音(譯注:日語中「煉」字音讀為「レン」,此處「靈」音讀為「レイ」)相同,真是個怪怪的綽號。


    「什麽事?」


    「嗯……那個嘛……」


    葛原先生囁嚅著走近。剛剛沒有仔細看他的臉,不過看得出他的年齡與我的班主任相仿——大概在三十歲左右吧。


    「我對你剛才說的話很好奇。接下來我要去見見須川」


    我和葛原先生並行著,前往須川的公寓。出警察局的時候,我從沒設想過會變成現在這樣。一邊走著一邊在腦中盡可能地整理如今的狀況,葛原先生開了口。


    「我想確認一下,生方君你是親眼看到了視頻對吧。而不是從誰那裏聽說來的」


    「沒錯。再說我能從誰那兒打聽啊」


    「也對。話說剛剛在局子裏談話的時候,你往旁邊瞟了好幾眼吧。你看到了什麽?」


    那是我時不時將視線轉到給我出主意的祈身上。


    「也沒見到什麽。隻是鎮靜不下來而已」


    「是嗎。真遺憾」


    「遺憾?」


    「我自己這邊的事兒啦」


    雖然不是很懂,但我在被試探得更深之前道出了疑問。


    「既然你說『很好奇』,那意思就是你相信我所說的話了吧。為什麽?」


    「大人相信了你說的話,這點理由不就足夠了嗎」


    「但是那位女警官卻沒有將我的話當真。隻有葛原先生相信是很不尋常的。而且警察基本上是以兩人一組為單位行動的,單獨行動這一點也很異常」


    「你真不像個小孩子啊」


    「你看,警察先生不也這麽說了嘛」


    葛原先生還在旁邊,我不去理會滿臉笑容的祈。


    「別聊我了,究竟為什麽?」


    「這個,我明說吧。理由有二」


    葛原先生豎起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


    「其一。生方君你不是說了四條小姐被刺中的地方是左胸嘛。這條情報尚未向大眾發表過,如果不是凶手那是不可能知道這一細節的。而因為你是個小學生,我覺得你不可能會是凶手,所以可以推出你所說的話有一定的可信性」


    我是從祈的口中得知被刺的地方在左胸的,當然我不會將這說出來。


    「您沒有考慮過祈姐姐的媽媽告訴我的情況嗎」


    「我們已經讓四條女士緘口此事,而且我看她也不像是口無遮攔的人。畢竟自己的獨生女遭人如此迫害她也未失掉理智,並且還能回答所問之事啊」


    他說明得條理分明。還能察覺到我視線的怪異,說不定他是個精明能幹的人。


    「他挺了解媽媽的為人的」


    祈低聲說道,且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理由之一我是知道了。另一個呢?」


    「是直覺喲」


    是個未曾預料過的詞匯,我停住腳步。


    「因為你看起來很真誠。我不認為你會說出那種謊話。也因為你長著一張女孩子氣的麵容,還絞盡勇氣來找警察幫忙」


    「這跟臉沒……關係吧」


    注意到自己的語氣少了成熟穩重,我中途擠出笑臉。全因這一天的時間裏繼須川之後我的外貌又再次被他人說道,才會一不小心失去了常態。許是我的反應超出了她的預想,葛原先生一臉驚訝。


    「歸根結底,我覺得勇氣的有無和性別並無關係」


    「這……確實。不好意思。不過總之,我相信你。雖說這份直覺曾有過偏差,但也幫我解決過大案子。而且她笑話我想法天馬行空,所以我堅持己見獨自行動了起來」


    他很敏銳,同時思想也很飛躍。


    「是位好警察呢」


    祈綻開嘴角。


    而我則盡量藏起「竟然也有這樣的警察啊」的驚訝。


    我們回到了須川所住的公寓。能望到在二樓的右端須川房間窗戶中有人影。我斂起呼吸。


    「看來他已經回來了」


    「是呢。之後交給我,小孩子就回去吧。如果有什麽蹊蹺,我會詳細告訴你」


    我乖乖回答「是」,葛原先生便將我留下進入了公寓。祈看著葛原先生所消失的入口說道。


    「希望能有個好消息」


    「我們去看看吧」


    雖然祈說「就交給葛原先生處理啦」來阻止我,但我沒聽,隻往公寓走去。在入口前候了段時間再進去,爬上二樓後,我從樓梯間悄悄向走廊窺探。


    葛原先生在走廊的最深處,正在與打開了門的須川談話。他們放低了聲音我這邊什麽也聽不見。須川將葛原先生招進屋裏。我盡量壓低腳步聲走到房門前去,把耳朵按到門上。脈搏聲在門上彈回耳膜。而乘在其中傳回來的,還有葛原先生和須川那不大清楚的說話聲。他們似乎是站在門關上說話的。


    「這麽說您對案件沒有多大了解是吧」


    「最近很忙啊。沒想到竟然會身負嫌疑啊。因為沒有人會來我這做客,一時間還以為是怎麽了呢」


    「沒有人來拜訪您嗎」


    「我沒朋友嘛」


    對這爽朗異常的話,葛原先生則以「是這樣啊」客套地應對下來。


    「總之我們是有收到過這樣的證言,為防萬一請讓我看看你的手機」


    「可以喲」


    從這動靜來看,須川是將葛原先生領進了屋。他們的對話也聽不清了。祈神情不安地看著房門。


    「為什麽他底氣十足?是不是在手機上設了密碼讓他人看不到視頻呢?如果被葛原先生問到,他會怎麽做?」


    「不知道」我搖頭道,祈穿過房門,進了屋。而我則繼續將耳朵貼在門上等候。不久後回來的祈,兩手揪著自己的裙子。


    「情況如何?」


    「雖然須川拿出的手機和我見到的是同個機型,但手機主頁上排列的應用卻完全不一樣」


    「這麽說」


    「須川有兩部手機。現在給葛原先生看的是沒有存視頻的那一部」


    裙上,褶皺更深。


    「已經沒有待在這裏的意義了呢」


    我小聲說著,向樓梯走去、祈雖沉默地跟上來,但半道還是停住轉向須川的房間。我抬頭望天。剛剛仍一片藍青色的天空,此刻卻被鉛色的雲塞滿。「走吧」,我催促道。而祈一麵強忍不甘,卻也跟了上來。


    「須川對葛原先生說了些什麽?」


    「——沒什麽,特別的」


    祈從我身上移走視線,答道。


    當天晚上。造訪了我家的葛原先生把我叫到門外談話。


    他告訴我,雖然他讓鑒定部調查了須川的手機,但其中並沒有如我所說的視頻數據。也沒有其他特別的可疑之處。隻能認定是我看錯了。


    「誰都會有眼花的時候。下次要多注意哦」


    雖然葛原先生的嘴角是翹起的,但他那在眼鏡後麵的雙眼卻變得與那位女警官相同。事已至此,即使說出「須川可能有兩部手機」他大概也聽不進去。我表達歉意後,談話就結束了。


    剛想著葛原先生會快步離去,他卻出乎意料地回過頭。這一次為了不讓他察覺到祈,我特意將視線固定在葛願先生的背上,而我們也因此而對上了視線。


    「怎麽了?」


    「沒什麽」


    葛原先生耷拉下肩,這一次是真的離開了。


    「或許很難讓警察再相信理人君的話了」


    祈像自言自語似的嘟噥,我沒有看她,點了點頭。


    4、


    「祈姐姐,你臉上總帶著笑容好惡心」


    在我的口中爆出現在的自己無法想像的語句的時期,還是在小學一年級。這談不上什麽理由或是契機,單純的是出於衝動。


    聽到我的話,祈遲疑一會兒,不過她立馬就轉而笑著,頻頻點頭。


    「理人君也到叛逆期了呀。感覺好開心」


    雖然那時的我不理解叛逆期的意義,但我很清楚自己被她當做小孩子來對待了。自那以後,我便不聽母親的喝止,每天不停地拿細竹竿、茶色頭、雪女之類貧乏的詞匯來罵她。而每每這個時候,祈卻隻是點頭、微笑,而她配上在那個年紀裏開始穿上的初中校服,看起來是那麽的成熟。


    第三天,我就不再說她的壞話了。


    再過幾天,祈向我問「叛逆期結束了?」。我則回答道「重複這種孩子氣的事情算不上什麽能耐」,「真不像個小孩子呢」她稍稍皺眉微笑。


    *


    放學後的教室。


    似看非看地將視線放在旁邊座位上出手捉弄女生的男生那邊時,腦中則久違想起了叛逆時期的事情。


    這大概是因為昨晚見到的祈的背影仍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腦中吧。


    葛原先生離開後,我向雙親說明「警察問了我祈姐姐的事情」便回到了房間。


    「還特地跑過來跟我匯報呢。想必葛原先生對我很生氣吧」


    「怎麽可能。打一個電話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人家也特意上門來談了。會把你叫到門口聊,是因為他顧慮到你不願意讓家長知道。他不是壞人啦」


    祈斷言的語氣之堅定,讓人不覺得她是在幫幾個小時前才剛認識的人說話。那雙比平時要更加澄澈的眼瞳,緊緊地吸住了我的目光。


    而祈並沒有意識到我的視線,微微低下頭。


    「謝謝你今天能幫我。可我不能再給理人君增添更多的麻煩事了,我得試著自己想出抓須川的辦法。現在警方提高了警戒程度,而且他們也聽取了你那段直白的指控。近段時間裏須川是不會立刻有所行動的。沒關係,我的時間足夠」


    她的後半段話,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我的嘴唇緊抿成線,祈微笑道「這些都得歸功於理人君喲」,便轉了身。


    那筆直的背膀,在我看來卻像是勉強撐起來的。


    雖然朋友來和我說了說話,但我無心去記自己回答了什麽就離開了學校。


    氣溫比昨天要高,高得讓人忘了這個時候已是十一月份。即使雙親還在工作,我也沒有心思去托兒所,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思考著。


    隻能與我說話並且不能觸碰到其他任何東西的祈就是如何絞盡腦汁地思考,也應該是無計可施的。而且,我也已經失去了來自於警方的信賴。對她來說是真的無路可投了。


    若站在第三者的視角來看,我,一個年僅十歲的兒童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已經達成了最好的結局,假如按照俗套的sf小說的套路,將時間重新撥回到我和化作幽靈的祈相遇的時間點,我也一樣會拿出相同的結果來吧。


    可是,這樣就滿足了嗎?難道沒有其他我該做的事情了嗎?


    在我刨心自問的期間,我到了家。剛進了門,我全身——尤其是麵部的肌肉便失去了氣力。


    聽祈昨晚說話的語氣,她應該不會那麽快回到這裏。我糾結著思緒踏上樓梯,打開房門一瞬間,脖子上便感受到了寒氣。與此同時,我的思想和動作也全都定住。


    因為,祈就坐在床上。


    「你回來啦」


    祈揮動左手,帶起衣袖飄飄。幾乎同一時刻,我用兩手掩起了麵。


    「怎麽了,理人君?」


    「我以為你不在,嚇到了」


    「被嚇到了會有這樣的反應啊。我之前完全不知道」


    我慢慢鬆了手,望向祈。他微笑了,不過與平時不同的是,那其中笑意更加深。那比起「微笑」更像是「笑」。


    在碰到什麽難事的時候,祈就會這樣笑。


    我置下書包,坐到祈身邊。兩人之間明明之間隔一拳,可我卻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溫熱,也嗅不到她的一絲味道。


    「昨天開始,我就在找有沒有其他的幽靈存在。我想,既然是比我更早成為幽靈的人,或許能教教我這時該怎麽辦,我試著以通靈的朋友說過的『有寒氣』的地方為中心到處找了找。但我先去找的那個人看不到我,之後就沒抱多大期待了」


    她的口吻一向很鎮靜平穩使得我難懂其意,但就十六歲的少女而言,祈的音色算是高的,就如女童的聲音。而若以現在的說話方式,我則是很容易就能理解。


    「和我想的一樣,不管是去到哪兒都見不到幽靈。我又去了最有可能有所發現的向丘樂園舊址看看,可也還是不行」


    她提到的向丘樂園,是這附近遊樂園的名字。它冠的是與之距離最相近的車站的名字。雖然在我懂事的時候起就早已閉園了,但祈還是會時不時地去那兒。


    那裏的遊樂設施被撤走,園區也被鐵欄杆包圍,沒有人能進去。不過裏麵卻長有大量的櫻花樹,在幾乎無人來訪的春季裏,花兒盛開滿園。我和祈,每年都會去觀賞那番景象。也曾有好幾年的四月三日裏,她在那些櫻花樹下為我慶生。


    我們或是互聊感想,或是拿著往年的照片來比較,還把櫻花開得最美的地方命名為「老地方」。


    ——這裏,一直都是老樣子呢。就像時間在這裏停下了腳步似的。


    風中飄然的淡紅色花瓣在青蔥茂盛的野草之上舞落。祈在那光景之前半閉起眼睛的時候,還在今年春天。而那距今隻隔了半年時間。


    我猛地搖頭,說道。


    「就算變成了幽靈,也不能保證一定可以看到其他的幽靈啊。而且,變成幽靈的人也沒多少才對。不然,可靠的目擊情報也該多出更多來的」


    「理人君真是厲害。分析得好冷靜」


    祈笑得很大聲。


    「最後,我去見了媽媽。畢竟我們是血脈相連的至親,說不定她能看到我呢,之前我覺得讓她看見女兒成了幽靈心裏會不好受就沒去接近媽媽,但不能這麽說吧。


    不過,還是不行。即使我就站在她的眼前,即使我呼喚她的名字,媽媽也完全察覺不到我。我不想再來麻煩理人君,就隻能老老實實地尋找其他看得見我的人——媽媽哭了」


    最後一句話實在太沒頭沒尾,我沒有立即反應到她說的意思。


    祈,笑著繼續說。


    「媽媽她,一直趴在床上哭。即使偶爾起來了,也隻是用空洞的眼孔望著某處,過一會兒,又趴回去哭,一整晚都是這樣反反複複。我真的被嚇到了。明明她以前經常把『要是哭鼻子可就輸了啊。雖然我不知道對手是誰,但總之就是輸了』掛在嘴邊。可這的確沒有辦法,畢竟遭人殺害的是自己的獨生女。盡管她說過『祈沒有打工的必要』,可那多半是在強逼著自己。她也好像知道我想去上大學」


    曾有一天的傍晚,我在路上碰到過真美女士。我看到她從購物中心的方向走來,應該是下班回家吧。她那染著暮色的臉憔悴異常,茜色的眼睛中空空如也。而在我想和她打個招呼卻猶豫開不了口的時候,她從我跟前走過,那個樣子與平時的她判若兩人,我以為,她那天是太累了。


    難道說那就是她平時的狀態而隻是沒有在我麵前表現出來嗎?


    「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有好好關心媽媽的。可我甚至不知道媽媽她交到了男朋友」


    「男朋友是指戀人嗎?」


    祈的表情沒變,點點頭。


    「我昨天整個晚上都守在媽媽的身邊所以不會搞錯的。是一個嘴唇上方留著胡子看起來很溫柔的人,說『我早該接受小祈』。他看起來年紀比媽媽小了很多,要他接受一下子多出來的高中生女兒還是會抗拒的吧」


    真美女士 男朋友


    在我不能順利地關聯祈這兩個詞匯的時候,祈就像是忘記了我還在身邊般自言自語起來。


    「如果我能再懂事一點,就可以對媽媽說用不著管我,你去收獲自己的幸福吧」


    祈仿佛是被自己所說的話擊潰了一般,垂下了頭。她的瞳孔蔭蔽在長長睫毛之下,其中的琥珀色更濃了一分。而我卻隻能束手旁觀。


    祈像是平複了心緒似的抬起頭,緩緩展露微笑。在這種時候,她的臉上卻還是有熟悉的微笑。眼底騰起的熱意生出疼痛。


    「抱歉,突然把這種沉重的話強推硬就給你。雖然會讓你再撒幾次謊,但還是請你向媽媽傳達『祈姐姐早就知道你交到男朋友了。還說,趕緊再婚不就好了嘛』。至於須川,我自己一個人再想想對策」


    祈站起來。而我迅速追出的手也理所當然地穿過了祈,徒留住空氣。


    指甲咬入掌心。


    祈甚至沒有察覺到這隻我伸出的手,往門走去。


    「等等」


    乘著從床上站起的勢頭,我喊道。我直直地仰視祈回望的眼眸。


    「須川那邊,我會想辦法對付的」


    「可是我不想再給理人——」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祈姐姐的事是麻煩,以後也不會這麽想」


    祈的嘴巴像是金魚渴求空氣般掀動。


    如若合上眼,感覺祈就會在這片刻間消失不見,我便睜著眼奔馳起思緒。拚死地思考,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祈在胸前,無力地交叉起雙手。


    不久,我緩緩舒出一口氣。


    「我想到逮捕須川的方法了」


    5、


    門鈴的響聲在深陷黃昏之中的公寓中躁動個不停。


    「……來了」


    門背後的應答聲,傳遞出赤裸裸的不快。


    「我是昨日來拜訪過的葛原」


    「哈啊……?」


    房門剛剛被打開些許,葛原先生緊跟著就將右腳強行擠進了門縫。開門的男人——須川也發出了抗議。


    「連著兩天都跑過來是有何貴幹啊。今天我上的是早班,還得盡早回去睡覺啊」


    「請讓我進房間搜查一下」


    「憑什麽。我的手機裏不是沒有你說的視頻在嗎,交給你們的手機不也還給——」


    「因為我們之後考慮到你可能擁有兩台相同的手機」


    須川那頓住的說話聲,清晰地傳了過來。


    「順利讓葛原先生行動起來了呢」


    祈放鬆了肩上的力量。我也不作聲地點頭,繼續在樓梯間偷偷望向須川的房間。


    *


    「我想到逮捕須川的方法了。我給葛原先生打個電話,告訴他說,變成了幽靈的祈姐姐和我說『須川持有兩台手機』」


    「這種話一般不會有人信吧」


    「正常來說是的。但我認為,葛原先生是希望有幽靈存在的人」


    在多摩警察局裏,葛原先生敏銳地洞察到我那時不時轉向祈的視線,之後還詢問我看到了什麽。然而在得到我的否定回答後,卻覺得很遺憾。說不定,是因為他打心底裏希望我能看到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東西——幽靈,才會覺得「遺憾」呢。


    我也還有其他可說的根據。


    昨晚,他在離開之際回過了頭,一定是因為他想見到我正在看著幽靈的樣子。他會向我提問須川存下的視頻是不是從誰那兒得知的,我認為他可能也是想要得到幽靈這一答案。而那位女警官所稱呼她的綽號「靈」,也可能是由來於「幽靈」或者「心靈」。


    除了他之外的警察多半不相信幽靈,但這個被嘲笑為思維天馬亂飛的葛原先生是會相信的。


    聽了我的說明,祈也還是疑惑地嗚噥著「嗯——」。


    「理人君的想法就算是對的,『希望有幽靈存在』和『相信有幽靈存在』間也是有著一道大鴻溝的。我覺得到最後他也不會信任你說的話,事已至此,即便再說『從幽靈口中得知』了手機有兩台也不會有什麽說服力」


    「的確。所以,隻要我知道須川向葛原先生說了什麽就行了」


    「誒?」


    「昨天,須川拿手機給葛原先生看的時候,他有說過些什麽吧。那一定是我聽到後會留下不好記憶的話。所以在我問到他說了什麽時,姐姐才會別開目光」


    和彼時相似,她移開視線,卻又急忙轉了回來。


    「你告訴我。要是和葛原先生說『這些都是從祈姐姐的幽靈口中聽說的』,他再怎麽不信任我也沒法無視我了」


    祈的嘴唇幾度開合,最後也放棄了。須川對葛原先生說的是。


    ——警察先生你會到我這兒來,一定是因為那個女孩皮的小孩兒跟你說了些什麽吧。從哪裏冒出來的呢,那小鬼。老老實實穿條裙子待在家裏不好麽。


    為了盡快忘掉須川的這句話,我立刻向葛原先生打了電話沒有耽擱片刻。


    葛原先生到底還是沒有無條件地相信幽靈的存在。但是在他聽到須川的裙子言論是「祈姐姐和我說的」後,便時斷時續地回應道「我們確實有必要討論一下他持有兩部手機的可能性」。


    *


    「請讓我調查一下,你是否持有兩部手機」


    在我的位置上,看不到房間裏的須川。不過卻可以聽到他那受懼於葛原先生壓迫的心悸之聲。


    「多虧了理人君,現在情況良好」


    雖然祈的麵部表情舒緩了下來,但眼前還仍然不清楚能否得到我所希望的結果。


    「忽然不請自來,這樣那樣地要求我我也不會配合。如果非要搜查就拿搜查令——」


    「很快就會結束的」


    葛原先生不容分說強行擠進屋中。房門被合上。我和祈並排肩膀,跑向須川的房間。在門那頭,有爭吵聲傳來。雖不能聽得很清楚,但應該是葛原先生發現了第二部手機。緊接著,響起了什麽東西的倒地聲。我僵住,與此同時祈穿過了門。


    很快,她回來了。


    「須川跳窗跑了」


    「葛原先生呢?」


    「好像是被撞開後頭部受了傷。雖然他還有意識,但沒法立刻站起來」


    意料外的事態。


    為了不讓祈看到我的表情,我迅速背過臉衝了出去。飛出公寓,搜尋須川的去向。


    不一會兒,我就發現了球狀的背影。入口邊,有輛未上鎖的自行車。其所有者大概在不久後就會回來所以想要圖個方便吧。我在心中合十雙手致以歉意並跨上坐墊,盡全力蹬開踏板。


    須川是保安。有著遠勝過我的腕力。並且在體格上,他敦實我嬌嫩。正麵對衝我討不著任何便宜。


    不過,假如我處在後方,再有飛速的自行車相助的話。


    在後頭追上來的祈在叫喊著些什麽,但我無暇回顧。須川所落逃的路是二股車道邊上的人行道。


    我挺身超過在我側方的兩輛車。本來他應該是聽不到混雜在車輛行駛聲中的自行車聲的。但須川還是察覺到了動靜吧,他回頭望來,看見了我。止不住慌亂換氣的他臉部隨著猙獰了起來。即使我的心髒因為紊亂的呼吸而開始絞痛,我也在踏板上再加了一把力。須川的身體在我視野中的占比隨之逐漸增大。無視熾熱的心髒和發痛的膝蓋,踩得更加迅猛的我,全力撞上了須川。


    在衝擊之下,我連人帶車都傾倒在地。須川也在猛衝的勢頭下身形前傾,整張臉摔在了水泥地上。他雖想即刻起身,但右腳踝上受的扭傷使他在原地蹲下。


    撐住了地板想站起的我,也感覺到右掌處盤踞著火燒的痛。視線落下,手上龜裂狀的擦傷口正有血流汩汩。


    「理人君,危險啊!」


    奔來的祈聲音很尖厲。但見到我掌上的慘狀,便想用兩手將其握起。可那雙手穿過了我,相碰出了聲音。驚恐的祈很心酸似的握住兩手。這合而為一的手就與我的右手重合了起來。


    這,就足夠支撐我站起。


    須川爬到路旁,靠著牆抬頭看我。明明他已經被逼入了窘境,那雙眼卻依舊惺忪。我壓下混亂的呼吸,俯視須川。


    「你就是過路殺人狂吧,去和警察一一交代清楚」


    須川對此嗤之以鼻,四肢攤放在地。


    「我居然會被這種小孩給抓了。雖然我不知道你什麽來頭,可我還真是運氣差」


    「殺人在先,你還有臉說出這種話」


    須川的嘴努成「へ」(譯注:日文平假名之一)字形不再說話。就像個慪氣的孩子。


    祈的生命,就是被這種人奪走的嗎。因為這個與拚命踩動踏板完全不同的理由,我的心髒又絞緊地疼。祈會疼得更厲害吧。可是、


    「看來,就是我的運氣太差了」


    祈隻是輕輕歎氣。向朝上看她的我微笑。


    「我沒事的,理人君。更要緊的是,將凶手繩之以法」


    與臉上微笑相反,她的聲音中帶著顫抖。怎麽可能「沒事」?


    「理人?」


    橫插在行車道的人行道上飛來一個聲音。我轉過頭,真美女士就站在那兒。即便在這夕陽之中,也能看到她消瘦憔悴的臉色。


    「媽媽」


    祈呆呆地說。


    「你在這裏幹什麽?」


    不同於那臉色,真美女士的語氣一如平常。在我不知作何表情之時,一句呢喃碰觸到我的耳膜。


    「不想死」


    望著祈。她的臉上依然浮露微笑。隻是那雙倒映有真美女士的眼瞳,微微震動了。


    「這種時間還在幹什麽呢,理人君?要是碰上過路殺人狂可就糟了喲?」


    真美女士說道。隻對我說道。祈的表情掙紮得很複雜,吐出的言語宛若滾燙的熱塊。


    「我還不想死啊」


    我知道的,心中答應道。


    不見任何征兆,也未犯下任何過錯,人生便草草結束。豈是靠一句「運氣太差」就能斬盡了心中恨?而也隻有我的這一認定是幹脆明了的。


    「嗚嗚——」


    須川按著右腳踝嗚吟出聲。他一副額頭滲出油汗的模樣,俯視瞪著我。對他,我沒有什麽該說的。


    可祈不同。


    「但是,我,還是會……原……原諒……你……」


    藕斷絲連的句子,極深極深地刺進我的胸中。不知何時,祈的兩手像是為了祈禱些什麽似的緊緊握在胸前。


    那是為了原諒須川嗎?是為了直視自己那無法以「運氣太差」來一語斷愁的真實心情嗎?還是為了別的什麽?


    祈之外,我再看不到其他。


    當祈的這個姿態映入眼中時,我便會浮想到燦然閃耀的星星。那是最最耀眼,永遠綻放出蒼青白光的、隻有我才能看到的星星。


    不,錯了。


    我所想到的,不過隻企及了祈的一鱗半爪。真正的祈,比我所想的更加耀眼,是遠居於那無盡遙遠天邊的星星。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腕流著血的右手正朝祈伸出。


    「怎麽了,理人?那邊的人怎麽了?理人你也受傷了?」


    真美女士的聲音讓我回過神,猛地收回手。


    祈,也將兩手解開。不過她轉瞬又重新握起,堅定的眼直視須川。祈的存在感,或說是壓迫力隨著逐節攀高。即使我定睛看,祈的身體也已不再透明了。飄飄的長發、淺藍開襟毛衫、纖細的雙腿,這些無可觸摸的部分竟然都奇跡般地全可以清晰見到。


    「即使如此,我也原諒——」


    「難以置信」


    須川這一唐突的話打斷了祈。那睡意未消的雙眼睜大得與之前迥乎不同。


    「真是難以置信啊。居然還有這種事。可這是現實吧。是嗎是嗎,這麽回事啊」


    「你在說什麽」


    須川甚至不向發問的我轉頭看一眼。在他視線前麵的是……祈?不會吧。


    「你看得到嗎?」


    就算我再問了一遍,須川也沒有看向我。他踉蹌站起,可眼中卻沒有聚起焦點。祈不知所措地後退。


    「要是沒有你,我就不會被這小鬼逼到這個絕境。你就來好好和我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兒吧」


    須川自言自語,拖起扭傷的腿往祈衝去。當然,須川的身體穿透了祈。


    須川衝入行車道。而在那裏,正有輛鳴著喇叭的——


    6、


    兩周後。


    在祈所住的公寓之前,正停著一輛搬家卡車。載齊行李,隻待開動。


    「我每天都會發郵件的」


    媽媽注視著真美女士,淚眼汪汪。


    「我又不是往國外跑,用不著哭成這樣啦。咱這距離不還是想見就見嘛」


    晃動起黑色短發的真美女士笑得很精神,可她所化的妝容比祈生前的時候要濃得多。從消瘦的臉頰來看,就能知道這個妝容是在刻意隱藏自己臉上的氣色。


    我是在上個星期聽說到真美女士打算搬家的。搬去的地址,就在東京的押上。我對這地方的了解隻限於這個地區正有一個名為東京天空樹的電波塔正在建造,而那裏就是秋山先生的老家。


    所謂的秋山先生,是現在站在真美女士身旁留有唇上須的男人。


    雖然隻是剛剛才向我介紹的,但媽媽則是早就認識他了。看來被蒙在鼓裏的隻有我和祈而已。


    雖然有些遲了,但我要將祈托付給我的話傳達給他們。


    「祈姐姐其實早就知道秋山先生的事了喲」


    三位大人的眼睛,齊齊瞪大。


    「祈姐姐還說過『媽媽趕緊再婚不就好了』。所以啊,您要和秋山先生過得幸福喲。姐姐也應該會在天國為此祈禱的」


    「祈」


    她自語,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媽媽俯下眼,秋山先生也痛苦地皺起臉。


    「……這樣啊。她早知道了啊,這孩子」


    真美女士似乎是在強行逼迫自己撐起臉上的肌肉,浮現出了一個稱得上是大笑的燦爛笑容。


    「謝謝你告訴我,理人。也對。是祈的話,就會為我的幸福祈禱吧。因為我是帶著『無論什麽時候都會為他人的幸福而祈禱』的希冀為她取名字並養育了她。那我,不論如何都要幸福才行。不可以再哭鼻子了」


    最後那一句,仿佛是在說服自己。我也笑著點頭。此刻,這便已經傾注了我的全力。


    因為祈雖會為真美女士的幸福而祈禱,可她並不在什麽天國。


    因為此後,她永遠都無法成佛(譯注:與中文裏的超度同義,即為解開對人世的執念、放開對此世的羈絆,前往彼生)。


    *


    須川被卡車撞了之後,周邊就掀起了騷動。


    葛原先生踉踉蹌蹌地趕過來。他被須川推開時頭部受擊,應該是害了輕微的腦震蕩。


    但他仍然操著可靠的語氣,說「之後就交給我」。通過須川持有兩部手機這一事實,讓他已經徹底相信了幽靈的存在。而關於我會在這裏的理由,他大概是自發解釋成了「是聽從了幽靈的指示吧。真是有了段不好的回憶啊」,他向著跑過來的真美女士則說明道「理人君是因為祈小姐的事情不願待在家中,才會在外麵轉悠,碰巧出現在了事故現場」。


    如祈所說,他不是壞人。


    在之後的調查中,從現場的手機裏發現了有受害者們出現的視頻。


    並在須川夾克服的袖口處也檢測出了祈的血跡,須川終於被確定為過路殺人案的凶手了。


    隨著調查的深入,這才查清了祈對於須川而言是個特別的存在。


    警方認為,須川過去單方麵向女性求愛而被狠狠拒絕之後,就出於泄憤的原因把與之相似的女性殺死。在這些受害者中,不論是氣質上還是外貌上,祈都與拒絕須川的女性格外地相似。因此他對祈有了異樣的執著,在他的手機上仍保存有幾個月前偷拍的大量祈的照片和視頻。


    案發那天,須川在林子裏碰見了祈。他是將行凶的刀常常帶在身上呢,還是在當天偶然放在身上的呢,這點就無從得知。但總之,與目標人物撞了個正著的須川抓住這個機會殺害了祈——案件凶手已死無法有個確鑿的定論,不過警方還是拿出了結論。


    祈真的「運氣太差了」。


    祈是一定有看過新聞的,也知道自己對於須川而言是很特別的吧。可我沒有辦法去確認這一點。


    須川被車撞後,其周圍就被卷入了喧騷之中。


    「全因為我……」


    祈瞪大眼,驚歎一聲,又忽地把臉轉向我。


    「既然犯人已經死了,那我就可以成佛了。真的太好了。謝謝你」


    即便她蒼白著臉且說得很快,我也不可能會相信。


    「須川的死不是姐姐的錯,而是我的責任」


    「理人君再孩子氣些吧。你才10歲啊」


    「不是。我」


    語塞喉鯁之時,祈微笑了。


    那是為了不讓掛在眼中的水滴零落下來的微笑。


    在我找不到什麽該說的時候,祈動身跑出。我所呼喊的一聲「等等」終究還是沒有追上那消失在牆中的栗色發尖,我們便生生隔開了。


    須川對祈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執念。因此在祈所擁有的如壓迫感般的東西高漲之時,他才能夠看得見她吧。也因此,才有了這個結局。


    祈真的真的「運氣太差了」。


    *


    帶著假笑送別了真美女士和秋山先生後。


    我一人,在自己的床上坐下,眼看著旁邊沒有任何人。


    在腦中浮現起來的,全是祈的事。


    將須川的死都歸咎於自己的祈是沒有可能成佛離世的。也不存在能使他成佛的辦法了。因為她是個無論何時都會為他人幸福祈禱的人。她撒下「能成佛」的謊言,就是她不再想出現在我麵前的證明。她將孤單一人永永遠遠彷徨於此世。


    指尖深深咬住床,直能讓床單撕裂。


    會在須川的夾克服上檢測出祈的血跡一事,我其實早在警方進行調查之前就知道了。


    在成了幽靈的祈第一次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一天。


    在向須川詢問公交站的位置時,我就已經發現了。雖然那血跡僅有些許,但我還是發現了其附著在夾克右邊袖口處。


    那件夾克是他在刺殺祈時所穿上的衣服。那麽就是祈的血跡吧。既然須川生活的房間與陽台都是一片亂糟糟的景象,那麽他會看落這一處也不足為奇。


    在那一個時點,我就掌握了須川是凶手的鐵證。


    而須川之所以沒有被逮捕,隻是因為他的犯罪手法過於簡單又有許多幸運因素的加持。但是隨著第二、第三位受害者的接連出現,警方堵上了顏麵傾力進行搜查。這個連殘留的血跡都沒有注意到的須川會被捕也隻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而已。


    如果我把自己的發現告訴警察,那麽這個時間就會大幅度縮短。可我之所以沒有這麽做,能用一句話來說明。


    「我想在須川被捕前多爭取一些時間」


    所以我才會在和警察指控的時候,刻意支支吾吾的。這樣,他們就會判定我的證言可信度極低。雖然不向警察揭發是最好的,但在祈的麵前我不能這麽做。


    讓我沒想到的是,葛原先生卻是完全相信了我說的每一句話。


    葛原先生不僅思維靈活,而且很是敏銳。如果讓他見了走在回家路上的須川,或許他會發現夾克上所沾的血跡。可我卻又不可以拒絕他與我同行。如果須川待在屋裏,那麽夾克服被看見的概率也會低下來,所以我隻能一邊祈禱須川到了家,一邊盡可能走得慢一些,或是中途停下腳步。


    當我在須川的房間的窗戶之中看到人影,那一刻我不知有多麽地心安。


    還有須川持有兩部手機這一點,我在最初就察覺到了。因為他牛仔褲的左右兩個口袋都有相同形狀的鼓漲。他雙手無物,錢包又是置在後口袋的,我就有理由確信這兩個口袋所裝的都是手機。


    不管須川怎麽杜撰事實,他總應該能機靈到把沒存有受害者們視頻的手機交出來。依此發展,須川就可以從警察的調查線上脫離。


    之後我隻需要以最為戲劇性的方式將那鐵證向警方揭發即可。


    但是因為在講述真美女士徹夜痛哭時的祈所帶有的極其不自然的微笑,即刻抓捕須川一事就成了眉頭之火。可突然和警察說「我發現他夾克上沾著血跡」是很不正常的,而且那天天氣很熱也不會有人信須川那時穿著夾克。思來想去,腦中閃過的計策還是利用葛原先生。


    這些若是被祈知道了,她肯定會生我的氣吧。她一定會來逼問我,「為什麽你要拖延時間?」。


    「這原因,還需要我說出口嗎」


    我看著祈曾坐過的位置答道。


    「我想讓祈姐姐喜歡我。這樣一來姐姐就不要成佛,可以一直陪在我的身旁」


    成了幽靈的祈出現後,在我得知要是凶手歸案祈就會成佛離去之時。從聽聞她的死訊直到她的葬禮結束之際,那過去不曾懷有一絲一毫的情感突然在我的心中呼嘯而起,我也終於理解了自己對祈所懷有的心意。


    足以概括我在四歲時,在星空之下對祈的感情的詞匯,自始至終都隻有一個。而我,不過是害怕去承認罷了。


    當我明白了這一點,眼淚就險些不知緣由地奪眶湧出,那時我在眼瞼之上注入的力量甚至足以在眉間擰出深深的皺紋。


    我不想讓祈成佛離去。但也不可以縱容罪犯逍遙法外。那麽,我就隻能扮演少年偵探行動起來。這樣一來,祈就會喜歡我,永遠和我在一起——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所以我才極力尋求線索、編造借口去與須川見麵。


    我甚至覺得自己挺孩子氣的。可盡管如此,我心中也充滿了「想和祈在一起」的理想與希望,還有那明確的情感——但這些都隻到我發現須川夾克袖口處的血跡時便中止了。


    這一個事實化作小小的火種在我的心頭徐徐蔓延,在我見證了祈那即使成了幽靈也未有改變的模樣後,這團火焰便開始爆燃了。


    我一定要讓祈喜歡我,警方在不久之後就會找上須川,我必須搶先行動,為了讓她喜歡上我,除了利用血跡之外別無他法,可若是再有其他受害者出現該怎麽辦,瞞騙了祈之後還能有好結果嗎,為了不讓受害者再出現必須盡快將鐵證告知給警方——邏輯衝突、反複矛盾,此般種種理智和情感在我的心上纏作亂麻,我甚而不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麽。感覺就像是些無論如何摻混在一起也無從融為同一種顏色的諸多畫具依次傾倒至自己心中一般。


    我不知道,假如自己被這些畫具胡塗亂抹,臉上的表情會變成什麽樣子。


    多半有好多次都險些失控了吧。


    祈的葬禮結束的第二天,回到家時卸下了矜持的力氣的我,表情就不正常了。而我不願讓房間裏的祈看見,就佯裝驚訝以雙手掩住麵。


    那個時候,我甚至能對祈坦白我的所有想法。但在無可交融的畫具之中構成了最為濃烈的色彩的,是名為「希望祈能喜歡我」的心意。到頭來我還是沒能將其顛覆。


    盡管在我的計策之下,葛原先生強行進入了須川的家,但是光憑這一點我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我所期盼的,「祈會喜歡我」的結果,那個時候我著急得回不了祈的話。


    須川破窗而逃的時候,我深知自己大放光彩的時刻到了,臉上也不由自主浮現出了笑容,為了不讓祈看見,我急忙背過了臉。


    啊啊,我可真像個小孩子,就應該向說我「不像個小孩」的祈道聲歉啊。


    那般紛紛亂的色彩,在此刻隻歸合為一。我任由其胡亂塗抹,兩眶湧起淚水。在眼淚掉落之前,牢牢關上雙瞼。


    離開之際,祈是帶著微笑的,那我又怎會有哭泣的資格。


    當然,又怎會有被她喜歡的資格。


    可盡管這樣,我也會找到祈。我們一定會再見麵。到那時,我就把我曾做過的和不曾做過的事全都告訴她。祈,一定不會原諒我的吧。可就是如此,我也要說出口。


    我喜歡你,祈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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