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反於遊刃有餘的中考,高考真的是讓我嚐盡苦頭。


    我所誌願報考的是東京理工大學情報科學部。許多走在it行業前端的大佬都出身於這所院校。


    立下如此誌願的間接原因來自父親。


    初中時期,我曾漫不經心地收集過新聞記者的相關信息。我很明白正是有了過去父親的采訪播磨同學受虐的事件才能被曝光出來,他也才有可能被解救出來。


    我注意到,那些由父親付出時間及精力打磨出來的報道在很多新聞網站上都能夠不用花上一分錢讀到。於是我便在心中生出了疑問,新聞社是通過什麽樣的方式謀利的?付出與回報相匹配嗎?在我或調查或思考這些問題之時,我的關注點轉移到了it行業上去了。


    每天重複著結束了學校的課程就轉戰補習班,窩在自習室中一直到夜深人靜的日子。輪輪回回之間好似自己的體力和心力都快要燃燒殆盡了一般,但自己一心希望能被心儀的大學錄取的願望支撐著我,一路熬了過來。直到在網上得知自己榜上有名的那一刻,我已提不起一絲喜悅,隻覺得身體裏的氣力四泄得無影無蹤。


    原則上大學是得穿私服的。那我豈不是會被人錯當成女生,時至如今我才知道這完全是杞人之憂。教授講師前輩同級生都把我當做男生來相處。最多也就有時候會以「感覺你很適合穿女裝啊」「以前你被別人當成女孩子過吧」之類的話來調侃我一下。


    回想起來自我高三時候開始,即使讓別人看見我的私服裝束也幾乎不會再有人把我錯認成女生了。


    進入大學,看著浴後鏡前自己的外貌。皮膚雖仍顯細嫩,但我的胸膛、肩寬、我身上的每一個特征都無一不在訴說道我是個男生。與之前相比,我麵部上的棱角更加分明了。


    以這一天為分界,我就沒有擔心過自己可能會再度招人誤會了。


    大學的教育方式有別於高中,大學采用的不是被動式教學。不僅學生得靠自己選擇講義,而且老師也不會顧慮底下學生們的吸收情況,隻不斷地把課程講解下去。在同一間教室裏,上課的學生不見得就一定是同一個年級的人。起初我對這一變化有些頭疼,不過適應了之後倒也感覺自己挺適合這種教學方式的。


    薩克斯是我從初中時期一路練過來的,如果放任其荒廢了那是真的很可惜,因此我還加入了吹奏樂團。在樂團沒有活動的日子裏,我就去新宿的大書店中打一份工。而我選擇在那裏兼職的原因,有一點自然是出於對書的喜愛。


    不過,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與萌音在同一個地方工作。


    高一的地方音樂節之上,萌音展露了深深打動聽眾心靈的壓軸演奏。那時候不少部員臉上的表情都在不滿道「朝日奈萌音任性妄為」,但到正式表演落幕的那一刻他們就冰釋前嫌了。


    萌音成了音樂界的明日之星,此後她便接受了龜井先生那近如虐待的嚴苛訓練,但她從不對此有所抱怨。在她說「畢竟跟著這位老師更有利於自己通過音樂大學的入學考試嘛。在音樂大學裏,一定會有老師願意支持我。而我隻要忍耐到那個時候就行了」這句話時,臉上浮現的笑容凜然非凡。


    我們一直保持著會一起說話聊天的關係,在高考備戰火熱化之前,兩人就慢慢開始用名來親昵地稱呼彼此了。


    萌音如願進入第一誌願的音樂大學深造,我們見麵的機會也將隨之減少。對待這個問題,我們決定「至少找個相同的地方打工吧」,便一起來到兩人上下學都會經過的新宿書店接受了麵試。


    受試前我們講好「屆時不管誰被成功錄用了,都得留下在這工作」的小約定,到後來也用不著了。


    像今天這樣,我與萌音重班的時候,我們就會到新宿車站乘上小田急線一起回家。


    即便離我家最近的車站是向丘樂園站,我也會為了多陪陪萌音而在前一個登戶站下車。起先我們就是否在登戶站下車有過一番爭論,但是現在我在登戶站下車已是非常稀鬆平常的事了。


    萌音她成為了大學生後,就把薄框眼鏡換成紅框眼鏡。化上妝,留起了長發。她的形象與高中時期相比起來是大不相同了。


    隻是她給人會笑但笑得很少的印象還是如以前那樣強烈。


    我和萌音聊天,隻會向彼此報告一下學校生活與樂團的近況,或是吐槽吐槽自己工作時碰見的棘手顧客。很少會見到我們一同大聲歡笑或聊得熱火朝天。但是我們都感覺得出雙方對事物的理解與看法或說是波長一類的東西非常吻合。當我聽她說高一時熱映的戀愛電影裏麵「女主演的演技比男主演的好太多了」的時候(譯注:之前第三章裏翻譯出錯了,此女主演技並不刻意而是精彩出色的),我真的吃了一驚。兩人相處的時間,漸漸變長。


    進入大學時過七月。夏季早已去無蹤影,秋意甚是濃厚的現在。若是到了夜晚,氣溫便會急轉直下甩開舒適涼爽感,能叫寒氣侵人膚骨。


    強風掠身。縮起脖頸。我意識到。


    這一段時間以來,我和祈沒有並肩一起走過了。


    不管吹起怎樣的風,她那栗色的頭發也好開襟衫的袖口也好荷葉裙的裙角也好都不會隨著風有一絲擺動,但毋庸置疑的是,祈就在我的身邊。


    學校樂團兼職連軸轉。而我每天都與高中時一樣隻有二十四個小時。那麽,我與祈在一起的時間就必然會減少。自然就不能和她一起看書,也不能和她一起看電影了。不久之前,我明明還覺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明明以為隻要等高考結束一切都可以回到之前那個樣子。


    不,真這樣嗎?在我轉入高考正式備戰之前,我和祈在一起的時間是不是就已經減少了?


    祈一直守著約定,一到晚上十點鍾就必定會從我的房間裏出去。而我每次回家的時間又往往會超過這個時間點,自然我們碰麵的機會就減少了。


    縱使我們有機會見上一麵,我也總有課題煩身,常常會折騰得自己回過神來想與她說說話時,人卻已經在床上躺下了。


    最後一次和祈說話是在什麽時候?體感上似乎是沒有超過兩個星期的。回想那時候的祈,她在床上抱起雙膝,說話有些支支吾吾,眼睛則直勾勾地看著地板。她把臉埋到裙子裏,我所能看到的隻剩下她的眼睛。我問她怎麽了,她回道沒怎麽,我便收住,沒再追問她了。


    不問好嗎。


    見我默不作聲,萌音擔心地抬頭望我。我微笑著回望萌音。


    經曆了高一音樂節的一係列事件之後,她本人並不明說,但她擁有容易感知到幽靈存在的體質。祈說「不想讓她害怕」便絕不再靠近萌音了。我與祈在一起的時間減少了,或許與這也有關係。


    不過,在以後不遠的一段日子裏,我和萌音相處的時間也會逐漸減少。若是大學生活真正忙碌起來,我們兼職重班的情況也理應會愈漸減少。萌音也是非常清楚這點的。


    因此,我才下意識地回問她剛剛唐突之間說了些什麽。萌音則稍許瞪大了雙目,似乎馬上就要發火般,說。


    「我喜歡理人君。希望你與我交往」


    2、


    給我點時間考慮一下,我說。萌音則「誒」了一聲。她此時的表情,就像刑偵電視劇中的某個角色被告知她身邊的某個人已被鎖定為凶手時那樣,瞠目結舌。接下來我們一路無話等到了兩人一般都會在此分開的路口時。


    「你什麽時候給我答複都沒關係,在那之前我們彼此要與告白之前一樣相處」


    萌音操著教師給學生們傳達既定通知一般的語氣說完,就快步離開了。


    回家路上,頭腦之中裝滿了萌音的事。換衣服、吃飯與洗浴的時候我也全都在考慮著萌音的事情,手上的每一件事都給不了我現實感。


    她為音樂全力以赴的身姿,不迎合周圍人的堅定性格,時而會流露出來似乎在向什麽發出挑戰的凜然微笑。朝日奈萌音的喜人之處可謂窮舉不盡。萌音一定是察覺到了我會這樣想。所以,在我口頭推脫她之後,她才會顯示出那樣的反應。


    既然如此,我的答複是——渾渾噩噩到這裏我的思考停止了。同時,發現自己已經在床上裹起了毛毯。接著,才明白自己也即將中斷意識墜入夢中。


    我回來時已過夜晚十點,沒在房中與祈見麵。早晨也趕得匆匆忙忙,所以今天也沒有與祈好好說上句話。


    翌日周六。很難得,今天沒有排滿日程。


    早早起床,我在附近慢跑了大概三十分鍾再回家沐浴,然後回到了房中。


    即使在跑步的時間裏,我腦中所想的也都是過往與萌音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我曾有幾次和祈商量過這類事情。祈雖然每次都會和我說「別介意我了,直接和對方交往不就好啦」,但在認識到我的心意有多麽忠誠之後,也會給出一些盡量不傷害到對方的拒絕方案。


    不過這一次,我提不起與她商量的心思。


    祈正坐在我的椅子上讀書。從二手店裏買回來的筆記本電腦擺在桌上。顯示屏上打開的是電子書應用,此時設置已將其設置成過一定時間就會翻頁的模式。很多時候我都不在,她的讀物便成了這種生硬的屏幕。祈說過「喜歡聽紙張翻閱聲」,她應該不會就此滿足的。而且她不能回顧前麵的內容也肯定會有所不便的。但她絕對不會將不滿表達到嘴上。


    此時,祈挺直背部注視著屏幕。祈來到我房間的時間是每日早晨六點半。我在出去慢跑之前,都會配合這個時間預先打開自動翻頁按鈕。


    我到床上坐下,注視祈的背影。她時而頻頻頷首,時而以指尖梳理長發,時而兩手捂住嘴,每每有一個新的動作她的表情一定會跟著改變。


    祈,變小了。


    祈的身體從九年前開始就沒有發生過一毫米的變化。隻有我長了身高,增了體重。她看起來更小定是對比而言的。我當然深諳此理,但是潛意識裏仍然會認為她變小了。


    現如今,我已經比她高出了許多,歲數也比她大了三歲。


    祈並不在意我投來的視線,繼續看著書,過了一會兒,她吐出一口長長的歎息。是讀完了吧。接著她把視線放在空中,然後向我轉過了身。


    「那個,理人君」


    「怎麽了?」


    雖然我們已經很久都沒有說上話了,但我無需刻意去組織話語。這是當然。


    不過是有陣子沒見到彼此了而已,我們的關係還沒有脆弱到會就此變得生疏。


    我雖不敢說自己對祈的心意沒有半分動搖。三年前,她為龜井先生的幸福而祈禱實在讓我不能接受。我曾覺得她那為人祈禱的身姿,似乎並沒有高潔得那樣遙遠。


    在那之後我找到萌音確認,才知道假如自己的弟子在音樂會上沒有留下好成績,龜井先生一定會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並且變得消沉不已。他曾因此有過關閉音樂教室的打算。


    祈是正確的。


    是我欠考慮了。回頭想想。祈還想通了糾纏萌音的幽靈——近鬆先生的真正意思。


    此後我對祈的心意越發強烈。祈在我眼中成了更加耀眼、更為超脫塵世的存在,我絕對不會再認為她身處於我所觸手可及的地方了。


    祈很通情達理,說「我理解理人君很忙」,便有時會自己一個人到景色美麗的地方走走,有時一個人偷偷潛入影院裏打發時間。之前她也來找我說過陣雨經過後天邊會架起怎樣的彩虹還有新電影的預告片如何如何。


    若要叫我列舉出萌音的魅力之處,要多少我都可以羅列出來。但是,這與我對祈所懷有的心意卻又完全不一樣。


    「其實呢」


    祈好像要說什麽話,開始直直地看著我。


    「你被人告白了?」


    真是個突然襲擊。


    「你怎麽會這麽想?」


    「感覺你的氣場又變得和之前找我商量戀愛煩惱時一樣了」


    「那時商量的不是戀愛煩惱,而是合適的拒絕方式」


    「向你告白的是朝日奈同學吧?」


    再一次出乎了我的預料,我一時答不上話。光是看到我這種反應,祈似乎就掌握了告白的原委似的。她得意地抬起下巴說道「是吧」。


    「你怎麽看出來的?」


    「理人君從以前開始就和朝日奈同學關係很好,而且昨天你們打工重班了,那對象不就隻能是她咯」


    祈站起來,兩手撐在床上向我湊近。床單沒有被擠出一絲皺痕,而她的袖口輕輕膨起。


    「然後呢?你在什麽狀況下被告白的?她怎麽說的?不要害羞和我說說吧」


    「是我的錯覺嗎,好像你比以往都要來興趣」


    「當然了。之前向理人君告白的全都是我不認識的人,而這一次對象是朝日奈同學。她可靠,性子烈。我覺得你們兩人非常般配喲」


    「這種話從祈姐姐嘴裏說出來,我心情好複雜」


    「我們不是有『在未來的某一天喜歡上他人,並和這個人一起收獲幸福』的約定嘛」


    「我也說過,隻有這一點我沒有做到的自信」


    「哎呀?你說過嗎?」


    祈故意不解地歪起腦袋,我則刻意將歎息聲張揚得很大。


    「這一次我不打算和你商量」


    「為什麽?」


    「就是因為祈姐姐了解萌音的為人啊。和你商量就對不住她了。我會自行考慮如何拒絕的」


    「是理人君會說出來的話呀」


    祈微笑,然後畢恭畢敬地坐在床上神情嚴肅。


    「這麽快就得出要拒絕對方的結論可不太好喲。你別再介意我,慢慢考慮就好。這是由姐姐提供的建議喲」


    即便我的身高與年紀都追過了她,她也仍拿我當作弟弟對待。隻是這麽近距離一看,我就愈發深刻地體會到祈的時間永遠地停留在了十六歲。她的皮膚比十九歲的我更水靈嬌嫩,麵容也是純真依舊。她說話沉穩大方,但更多的時候我覺得她的聲音與童女越來越相像了。


    一邊在自己眼中將祈的童年模樣與此刻的她重合在一起,我一邊答道「我會參考的」。


    「剛才姐姐有什麽話沒說——」


    此後的話語消失了。我隻能注視著祈。


    「怎麽了?」


    「祈,姐,姐」


    言語熱切。緊緊閉上眼,再重新望向祈。果然還是剛看到的那樣。我吸起氣,咽下唾沫,才終於將這一事實告訴她。


    「你的身體變透明了」


    之前當然也是透明的,不過那隻停在不細細凝視就看不出來的程度。而且也隻能微微看清她背後被遮住的風景。現在則完全不一樣。


    長發上的栗色、開襟衫上的淺藍與她身後的牆壁混起有如融解到一起。


    過去須川衝向路中心的前一秒,祈的身體曾變濃過。而眼前這個情況卻是頭一次出現。


    祈的視線落到自己的雙手雙腳以及自己的身體上,然後深深低下了頭。她的臉被頭發蓋住,纖細的身體開始顫抖。在我想先說些什麽來安慰她之前,一聲低語便觸碰到了我的鼓膜。


    「太好了」


    在我厘清這話的意思前,祈將頭抬起。她的嘴角掛上微笑。


    「雖然看起來隻有我沒有任何改變,但我現在變透明了呀。我想這是因為我快要成佛了。之前,我就開始有或許真能行的感覺了」


    成佛。也就意味著,祈即將離我而去。


    最近不止我和祈在一起的時間減少了,甚至兩人碰麵的機會也變少了。然而,祈存在於此是理所應當的。我無法想象失去她後的每一天。


    這些,突然之間。


    「如果可以我願意成佛。我,一直都是這麽想的」


    祈微笑著。此刻的她雖變透明了,但與以往沒有一點不同。


    「我和理人君一起走過了非常歡樂的時光,你不是說過要讓我忘掉須川嗎。現在如你所說的,我就要成佛了。再表現得高興一些唄」


    「祈姐姐,你把須川忘了嗎?」


    這聲質問擅自從口中飛出。


    「嗯,幸好有理人君陪我。雖然花了不少的時間,不過謝謝你」


    我再也不會讓她淪落隻身一人。若是我在六年前所許下的諾言在此刻成了真,我當然能照她說的表現得喜不自禁。


    可是,我察覺到了違和感。這是因為「不想和祈分別」的心情率先開始作祟的緣故嗎?


    祈不停重複道「可以成佛了」。


    「我剛剛沒說完的,就是這件事。我在消失之前,想去媽媽那裏。我想親眼看看,媽媽近來過得怎麽樣」


    隻要將來的某一天,祈能去看看真美女士的樣子就好。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而這個日子,不到祈成佛的時候就不會到來。如今,也隻是這一天真的要到來了而已。


    「光我一個人還是會不安的,理人君也陪我一塊去吧。見到媽媽你就向她搭個話,隨便聊一會兒好嗎?我在旁邊,隻要看看媽媽就足夠了。像這樣,間接和她見一麵就足夠了」


    祈在隱瞞一些事情的時候,會「笑」而不「微笑」。她現在正在微笑著,那麽說的應該就是真話了。


    我說不出一句「太好了」亦或「我也很高興」之類祝賀似的話。我注視著祈臉上的微笑目不轉睛。祈開玩笑似的說道「被你這樣看著搞得我好羞」並呼扇呼扇地搖起左手。


    「好。我們去見真美阿姨」


    之所以如此回答她,是因為即使我逼問她,她也一定不會向我說出真話。


    3、


    出現在我眼前的,並非那個與我一同生活的十六歲的祈。她是未遭須川毒手,好好走完了成長路的祈。


    所以,我馬上就明白了,這裏是夢境。


    二十五歲的祈,當然要比十六歲的祈成熟許多。她僅僅傳遞出一股氛圍訴說著存在於那裏,可不管我如何凝眼望去都不能將她那身姿看得明晰。


    仿佛有層迷霧將她籠罩。


    我好想看清她二十五歲的模樣,不停叫喊著祈姐姐、祈姐姐,同時拚命凝眼定睛。祈的身姿仍是那麽暗淡。為了撥開纏繞的迷霧我伸出雙手——


    *


    顛簸中驚醒。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此刻身處何處。麥克風裏重複播放的廣播內容也難以傳達到我的腦中。反複聽辨,才明白這是為電車將要急刹車以便確認安全而致歉的廣播。我現在正在小田急線上。


    昨天早上,祈雖然說「想馬上就到媽媽那邊去」,不過我心中的違和感尚未消除便以「我忘記還有課題沒有做完,今天去不了」搪塞她。


    祈出奇地——可能是第一次——以強硬的口吻堅持道「不抓緊和媽媽見一麵我或許就先一步成佛了」。接著我們又商量了一陣子,決定在後天——也就是明天去和真美女士見麵。我心中升起的違和感究竟源生何處,為想清楚這個問題。我想多拖延一段時間,但明天畢竟是節假日大學不用上課,我找不到其他合適的借口來拖住她了。


    傍晚時分下班,我正在回家途中。


    我向來是在新宿乘上快車走的,但今天各車站都停運了。也因為我現在坐上的這列車行駛得慢,允許我在路上仔細琢磨為何我會對祈的請求心覺違和。可不知不覺之間,昨夜未飽的睡意侵襲而來之後我的思緒便中斷了。工作時集中不起注意力,書皮也封不好,還差點給顧客找錯了零錢。


    到時候我們見到了真美女士,祈真的會成佛嗎。


    從那以後,早晨清醒過來,就再也聽不到祈向我道「早安」。夜間十時,也聽不到祈和我說「晚安。明天見」了。雖然我最近過的就是這般見不到祈的生活。但是,這個狀況將會永遠——再之後的事情我想象不下去,大腦開始本能地拒絕這樣思考下去。


    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我心中違和感的真實麵目。若不這麽做,我無法真正安心陪她去見真美女士。


    思索著,我到了想丘樂園站。明天祈可能就要消失不見。此時哪怕早個一秒也好我要快些回去陪陪祈。今天本就不該去打工的,可一旦意識到自己見到祈時可能什麽也思考不了,我的雙腿就如灌鉛似的沉重萬分。而到了自己家出現在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內時,步子終究是越不開了。


    與我家比鄰的房子是一間老舊的木建公寓。那是祈和真美女士一起生活過的公寓。來往居民更迭不定,但隻有公寓的樣貌與往昔沒有絲毫不同。


    過去在那間公寓中,祈給我講過很多故事,和我在一起品嚐零食,與我躺在一塊享受過兩人的午睡時光。盛滿回憶的畫麵在腦中一頁頁翻過,我倒轉方向來到了向丘樂園舊址旁的公園。


    六年前,我被播磨同學叫到這裏,險些在此被他殺害。


    沉入黃昏的公園與彼時一樣依舊沒有一個人出沒。我打算在長椅上小坐片刻,但看到覆蓋在上麵的一層薄薄的沙子時,我便打消這個念頭。站立著,環視整座公園,腦中浮現出祈那時候的樣子。


    及腰的栗色長發淩空飛舞,祈的氣息雖無一絲慌亂但卻以那種狀態下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奔到我麵前。那道飛影鮮明地印在我的腦內,不經意間嘴角柔和了。


    我又回到車站。駐足在熟識的大廈門前。在第五層的窗戶上,掛著一塊冠有龜井先生名字的音樂教室招牌。


    三年前,在萌音的帶領下,我和祈來到了這間音樂教室。我一邊回憶那時的事,一邊仰頭往那望去,腦中又有一抹祈的身影複蘇了過來。


    祈對著拒絕向幽靈謝罪並且堅稱自己沒有做錯的龜井先生,於自己胸前握起了雙手。


    我的嘴角再度舒緩,啊,我歎息。


    為了他人能夠變成那個樣子——自然而然開始祈禱的祈,怎麽可能會忘得了須川。至少,不是短短九年時間就可以釋懷的。更何況,最近我已經許久沒有陪伴在祈身邊了。她尚未飽嚐過快樂時光。


    祈的身體變得更加透明,大概她是真的快成佛了吧。但事實上她並未忘掉須川。而是向我撒了個謊,想與真美女士見麵。


    祈要做什麽?得不出答案的我信步而行。不知何處的蟋蟀或是別的某種蟲子此時正鳴叫個不停。這往常都如仙樂奏鳴的聲音,現在聽來也不過是陣陣煩心噪耳之音。悵惘彷徨,我來到了這處舊時的因緣地。


    九年前,須川衝入這條路,被車碾過。


    那個時候飛散的血跡,如今自然是尋不著的。眼前的車輛絲毫不受那往事的牽絆,隻平穩地川流而過,路邊的女性手牽著在那時或許還沒有出生的孩子途經而過。


    十歲時的我隻顧著讓祈喜歡我,殊不知卻讓須川在這丟掉了性命,祈也因此被束縛於此世。


    我從未因須川而自疚過。不過,假如我當時向警察揭發須川袖口上殘留有血跡,須川至少就不會被逼到此處。也不會讓祈在這裏見到偶然路過的真美女士,她的情感也不會高昂起來,須川也不可能會看得見她。


    一切的責任都在我身上,祈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咬緊了牙,而就在這時。


    大腦中那兩段我本以為毫無關聯的記憶,忽地串聯起來。那一刻開始,我的腦海閃現出了一種可能。


    下意識覺得這實在匪夷所思。但是記憶深深刻在腦中,每一個段落都在保證著這個猜想的正確性。不會錯的。


    祈的本意,就是這個。


    我必須阻止她,必須。


    「我們不要去見真美女士了好不好」


    剛進入房間,我說道。這六年間,我回到房中時的第一句話總會是「我回來了」。今天,我本也打算進門就這麽說——可等我見到祈的麵影,這個想法就消失了。


    坐在床上的祈並不感到特別驚訝,隻是搖頭說一聲「不行」。她一定是明白的,我已經弄清了這份違和感的真麵目。


    我調整好呼吸,說道。


    「不去與她見麵才是為了祈姐姐好」


    「我要見。理人君也跟我一起來」


    「那如果我說,不管怎樣都不去呢?」


    「那我就會永遠請求下去」


    祈微笑著。她眉頭蹙起皺紋,即使她全身透明了也能看得出來。


    假如我對她的請求置之不理,祈是束手無策的。但是這樣一追一逃對祈而言也絕不是好事。長此以往,她似乎要成佛卻無法真正離去的狀態就不會結束。


    既然如此,我所能做的就是。


    幾度吞咽唾液之後,「我答應你」。趕在祈向我道「謝謝」前我讓視線逃往窗外,橫下心。


    大學和兼職都別再繼續下去了吧。多爭取一些時間給祈創造出更多更多快樂的時光來吧。


    次日下午。我和祈來到真美女士的公寓之前。我偷偷看過母親所收下的賀年卡才知道了真美女士真正的居所。


    九年前,真美女士說過要搬家到押上居住。我記得押上是秋山先生的老家。時至如今,我仍然隻知道押上的土地上屹立著東京天空樹而已。


    望向公寓對麵。高高的建築物如直直刺向天空般聳立。


    真美女士的公寓則是平房樣式,兩者相形之下極端得很,放在一起就像是一張粗製濫造的合成相片。


    虧他們建起來了那樣的高大建築。而且還全都規劃到了車站跟前去。


    假若把天空樹挪到附近,那麽那群塔狀公寓也隻算小巫見大巫。不過我沒辦法去確認是否如此。


    此地並非押上,而是武藏小衫。從向丘樂園站開始乘上小田急線再換乘南武線不消三十分鍾就可以到這邊的車站。


    在我看到賀年卡上的地址之前,隱約就察覺到真美女士並不住在押上。六年前,祈跟在母親身後,一起去探望了從樓梯上摔落下來然後入住進病院的真美女士。她回來之後,說那邊沒有相似的地方。


    可明明東京天空樹就在押上,那是極其顯眼的地標性建築。


    那時我沒過多去懷疑,況且之後我們之間也鮮有提及真美女士的話題,所以直到昨天為止我一直都遺漏了這個盲點。


    據祈所言,真美女士童年時期就生活在武藏小衫。


    過去,武藏小衫車站前開過許多工廠。這些工廠遷走之後留下的地皮上,陸陸續續地便有塔狀公寓群拔地而起。車站門前的樣貌與真美女士孩童時代相比變化非常巨大,不過與車站離得稍遠一些的地方,則還留著很多舊建築。


    真美女士所住的公寓,便位列其中。


    雖然她和祈一起生活的公寓也同樣老舊,但麵前這一間猶有甚之。從房子麵積與房間數上來判斷,這是一廚一衛的屋子。怎麽看都是個單身公寓。


    從得知她沒有住在押上的時候起我便有所預想,現在看來她是真與秋山先生分手了。


    因此,媽媽在六年前聽說真美女士從樓梯上摔落下來時才會急忙趕去看望她。而之所以沒有告訴我實情,應該是因為真美女士事先叮囑過母親不要向我表明情況吧。


    「如果一直和秋山先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該多好」


    祈看著公寓自言自語道,我不知該如何接她的話。


    真美女士不在家。我們突然跑來造訪結果撲空了也很正常。幸好此時周圍沒什麽人經過,我倚在公寓前的圍牆上,等候真美女士的歸來。此時姑且是有陽光照著的,但這圍牆卻比想像中來得冰涼。


    一邊等著,一邊和祈說話。


    祈說的,都是以往的回憶。我在幼兒園時期,咬字尚且不是很幹淨,一個勁地管她叫「希姐姐」。我還會學著祈的樣子拿起書給她講講故事,最開始時總聽不出來我在說什麽,可叫人頭疼了。那時她與我走在一起時,總會被她的朋友們當成是一對姐妹。


    她也不忘說些自己死後的事情。


    剛開始沒花錢就潛入影院一事讓自己實在是愧疚難當,好幾次都在電影放映到一半時她就退了出去。還好想重新看一遍六年前我為她買下的小說,可實在不好意思耽擱我的時間。身高被我追過的時候,她還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淚水潸潸地說「他長大了」獨自難過。


    全部都是過去所發生的事。而我察覺到這一點,便隻提起未來的話題。


    希望在明年,二人喜歡的作家一定會發售新書。年末時會有一部大電影上映,但我更想看的是同一時期在迷你影院裏上線的另外一部電影。以後一定要彌補以前的遺憾到處去走走看看。


    祈微笑著蹙起眉。


    「我就快要成佛了啦」


    我無視她自顧自地把想去的地方一一列舉出來,而我這才發現今年我們還沒有去過那個每年都會到一次的地方——向丘樂園舊址。我之前隻顧埋頭經營自己的大學生活,完完全全忽略了這件事。我便向她提起此事,低頭致歉道「拖延了七個月我很抱歉」,祈則是揚聲笑道「理人君很忙也沒辦法兩頭顧嘛」。


    明明在隱藏自己要與真美女士見麵的真正目的時,都是在微笑的。


    「明年,我們一定要去那裏看看」


    「都說了,我快成佛了啦」


    怎麽可能成得了佛——這句話千萬分想從口中滑出,而此時。


    「媽媽」


    毫無前兆,祈恍惚出聲。我便跟隨她的目光看去。一位女性走了過來。


    要是祈不叫她,我根本就認不出那人是真美女士。


    她的臉色很糟,麵黃肌瘦。那曾經與祈相異的短發與其說是留長了,但其實更像是放任不管讓其長長了。


    飽受生活所累的老婆婆。這個形容雖很失禮,但假如我與她在街上相遇後擦身而過,一定會抱有這樣的印象,轉頭就會把她忘掉。


    「真美阿姨……?」


    出口的雖是一聲疑問,但對方似乎是覺得我在叫她吧。她停下來,尖聲問道。


    「您是哪位?」


    「久疏問候。我是理人」


    她聽到我的名,表情上沒有什麽反應,我便把自己的姓與名「生方理人」一並告訴了她。真美女士愕然地叫了一聲「誒?」後,


    「誒誒!?」


    又是驚叫。


    「不是吧?你是理人?嗚哇——嚇了我一跳。竟然長得比我還高。太驚人了。以前明明那麽適合穿裙子來著。現在完全成了個大帥哥呢。太好了太好了。想必你媽媽也很欣慰吧」


    真美女士的驚呼聲響徹四周。她甚至沒有想過我此次為何而來吧,畢竟她沒有過問我來的目的。我思考著該如何回話,祈說道。


    「抱歉,理人君。之前我說隻想見媽媽一麵是騙人的。我是為了讓你將之後我說的這些話傳達給媽媽才叫上你一起來的」


    我的喉頭仿佛遭人扼住了一般,我的氣息窒塞,臉上發熱。


    「請幫我告訴媽媽,媽媽是如何讓我死掉的」


    盡管我早料到,祈會這樣說。


    4、


    真美女士生活的房間天花板很低,讓人覺得這個房間比實際上更狹窄。乍看,房間打點得有條有理,但其實這個房間裏麵擺放的隻有飯桌與衣櫥這些能保障人最低生活需求的物品而已。


    我隻向真美女士表明過「我來是因為有些話想和你聊聊」。真美女士聽過後表現得甚是驚訝,不過她說「站著說話不太方便」沒有多問就領著我進來了。


    我和祈並排恭恭敬敬地跪坐在塌塌米上。悄悄往左鄰的祈看去。她那指向真美女士的雙眸甚至眨也不眨一下。真美女士當然是察覺不到這視線的,她問道。


    「茶、咖啡、果汁,想喝那種?」


    「咖啡就行,不用加糖」


    「你真的長大了呀,理人」


    真美女士微笑著轉過身,到與玄關相連的廚房裏去了。看到她剛剛那個表情,我深深體會到她們是血濃於水的至親。放在膝上的手攥成拳。


    祈順好裙子和開襟衫上的褶皺,用手梳整好長發後開口。


    「我按順序說吧。為什麽我會注意到『是媽媽讓我死掉的』呢。起因在三年之前,那時是我的七周年忌」


    祈的口吻嚴肅了少許。她先前一定做過反複的練習。


    「七周年忌上,有人說起過媽媽給我打的電話內容不是嗎」


    ——真美姐是真的把小祈當成了塊心頭肉。在祈出事的那一天她也非常勞累,但她在電話裏千叮嚀萬囑咐道『不可以走妖怪林那條路』『祈說不定就會往那邊跑』時的聲音卻仍然是那麽堅定可靠。


    「我聽到這話的時候還沒有發現哪有蹊蹺,不過回頭細細一想就發現有所不對了。因為媽媽在那天給我打來的電話裏麵根本就沒有提到過一句有關妖怪林的話啊。


    在我被殺害的那天裏,平日會走的大路因為施工而被封鎖了,不得已我才走了妖怪林的那條路。在那之前,我從沒思考過妖怪林的危險性。要是媽媽提醒過我得注意安全別往那邊靠的話,我是不可能不權衡自身安危的」


    與祈相同,我腦中閃現出來的假設也是從此處開始的。


    祈說過,她慘遭殺害的那一天裏平日走的大路碰巧正處在施工狀態是因為「運氣不好」。但,說實話。


    鍋中熱水沸騰,真美女士開口說了些什麽。似乎是在問候我母親最近過得怎麽樣。我將意識放在祈這邊,隨便拈來幾句話回答了她。


    祈被我與真美女士間勉強稱得上是對話的一問一答打斷了一陣,再次開口道。


    「那天媽媽沒有和我提過妖怪林。然而卻有人目擊過媽媽在電話裏對我反複叮囑要遠離妖怪林的樣子。這麽一看,我就推測媽媽是與其它人在電話中提到了妖怪林吧。可是媽媽沒理由去和別人強調『不可以走妖怪林那條路』『祈說不定會往那邊跑』這樣的話。所以我隻能想到這種可能了。


    那個時候媽媽是要在他人麵前假裝在電話裏和我說過這些話。


    而要問為什麽這麽做」


    「你不用說了」


    聽到我的話,真美女士滿臉疑惑地看向我。而祈像沒聽見我說的話似的,雙眼直視真美女士。


    「她想在那時告訴殺人魔,我很有可能會經過妖怪林」


    真美女士沒有問我「怎麽了?」,她正守著鍋中的熱水。應該是我糊弄過去了。


    祈繼續道。


    「九年前,向丘樂園那邊發生了過路殺人案。在我之前已有兩名受害者,她們之中不論哪一位的氣質都與我十分相似。


    假如過路殺人狂對本地的地理情況有所了解,那時要是又恰好在購物中心的停車場裏,要是他聽到了媽媽的電話內容,那麽他光是聽到『祈』這個名字就能掌握到將有位女性『可能會經過沒有人經過的妖怪林』的信息。


    過路殺人狂受到這條信息吸引,會去到妖怪林。而我則是因為大路施工不得已挑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妖怪林捷徑。最終,我和過路殺人狂在妖怪林碰巧遇到了。這種情況下,過路殺人狂就會把氣質與之前的受害者們都非常相似的我殺死——媽媽她,是這麽想的。


    當然,一般是不會有這麽巧的事發生的。我覺得,媽媽也並不是由衷地希望這一切成真。估計隻是在和我撥完電話之後,出於衝動才又假裝回撥了電話來叮囑的吧。


    然而誰曾想諸多偶然真的就一個接一個地發生了,最後就有了媽媽意外中的結局。過路殺人狂——須川是我的跟蹤狂自然是讓這個概率增大了很多,但在得知了我的死訊的人之中,最震驚的應該是媽媽本人才對」


    真美女士的行動純粹是碰運氣而為之,她並未積極地意圖將祈置於死地。大概也不能被判處殺人罪。即使本人對真的會有受害者出現的可能性有所預見,也應該會被從輕判作是做出了「有意而為的過失」。時至如今,受害者與凶手都已死亡。警察也早已結案,就算有萬分之一的幾率警方從頭立案偵查,物是人非之後證據依然難以尋得。雖然「對那一頭誰也沒有接聽的電話反複強調某事」這一點確有可疑之處,但是沒人知道電話公司會不會將九年前的通話記錄保留至今,我也不覺得目擊者還會記得清當時精確的目擊時間。


    綜上,真美女士不會被問罪。她本人,應是深知這一點的。


    「媽媽不會受到任何人的審判。正因如此,從我死亡之後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痛苦到現在,才會有這樣精疲力盡的神色」


    順著祈的話,我注意到真美女士已在飯桌對麵坐下。雖然我沒聽見開水沸騰的聲響,但擺在我麵前的杯子上麵,已經升起了熱咖啡的嫋嫋白氣。


    真美女士說話了。這次問的似乎是我的近況。我再次隨意回了幾句話,一邊凝視她的臉。


    近了一看,她的臉色比我所想的差得好遠。她臉上的慘淡愁雲也愈加濃厚。是一個會讓人聯想到一片廢墟的麵貌。


    ——我,無論如何都要幸福。不可以再哭鼻子了。


    九年前,真美女士搬家時那有如在說服自己的一番話,根本就是屁話。她隻是利用了在世人眼中祈「成長為了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會為他人的幸福而祈禱的孩子」這一事實編造出借口。隻是在自欺欺人,以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能被寬恕而已。


    在她之後的生活中這種自我洗腦的戲法並未順利實施。與秋山先生分手也難說與此沒有關係。或許,她從樓梯上摔下來也是。一次都沒去參加過祈的追思會也是,隻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該在祈的死亡之地做何表情……!


    「理人君,不要露出這樣的眼神」


    被祈這麽一說,我注意到自己投向真美女士的目光。而真美女士也畏縮得往後退了一些。


    「你怎麽了,理人」


    「沒怎麽」


    向她緩緩低頭致歉後,我以視線催促祈繼續說下去。祈應該還沒有說完。


    「我被媽媽間接殺害了。這樣想來,須川出車禍死掉時的場景也可以做不同的解讀」


    如我所料,祈再次開口。


    「須川被逼上絕境的時候,我看見了媽媽,我心中的情感就變得無可救藥的強烈。因此,須川也看見了我,然後他就衝到路中央。之前不僅是我,理人君也是這麽認為的。


    其實不對。


    須川那時聽到媽媽叫理人君的聲音,想起來媽媽就是那個在購物中心停車場裏的人。我猜一定是因為媽媽在電話中重複提到『妖怪林』這個詞且說得相當不自然。於是須川明白過來自己是被她誘導了,他想向媽媽質問個清楚才衝進到路中間。須川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到過我」


    「你這樣想的依據來自於三年前近鬆先生的事吧」


    真美女士一副怪異的表情聽我說完,祈點點頭。


    三年前,龜井先生的音樂教室裏。


    據萌音所說,在她眼裏即將出手毆打龜井先生的近鬆先生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清晰。當時情況就如祈麵對須川時一樣。


    然而,不僅是龜井先生,我到最後也沒有看見近鬆先生。


    我不知道這條法則在幽靈這種存在上有多麽適用。但是通過近鬆先生一事可知,「不管讓幽靈的情感高昂到什麽程度,沒有靈感的人就是不能看見幽靈」這一假說是能站得住腳的。這個世界上見過幽靈的人屈指可數,那麽這就是很難被證偽的假說了。


    近鬆先生成佛了以後,祈想到了這一點,便一直盯著虛空發呆出神。


    「須川最後看向我的眼睛裏沒有焦點。也是因為他看的不是我,而是他在瞪著站在另一邊的媽媽」


    須川已死,我無從對證。不過我認為祈的推理是正確的。若是向有如化為了廢墟的真美女士逼問,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了吧。


    對,逼問她。


    「好了,我的推理到此結束」


    祈「嗯——」地伸直了兩臂,身體往後仰去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發尖落在塌塌米上鋪展開來。那半透明的栗色頭發與太陽照射過後榻榻米的顏色混在一起愈來愈難以區分清楚。


    「自近鬆先生那次的事件給了我一些啟發以來我一直都在思考,但等到我得出這個結論之時,一恍神時間就過了三年時間。而理人君,好像一下子就理解了一切呢。果然好厲害啊」


    真的一直在思考嗎?而不是不願意發覺真相,極力讓自己避免陷入這樣痛苦的思考之中嗎?


    祈似要打消我的疑慮般,以說笑的調子聳聳肩。


    「雖然拖了好久,但為了經過一番苦鬥的姐姐我,請你把剛剛的推理說給——」


    「我怎麽說得出口」


    祈還沒有說完,我就搖頭拒絕了她。


    祈的身體,依舊是透明的。她明白「須川的死可能不是自己的責任」,她或許馬上就要成佛了。而讓這得到證實的卻是「真美女士用一個有意之舉而導致了自己意外死亡」的殘酷真相。這樣一來,祈已經是絕對不會成佛了。


    祈一心要從須川的死亡之中解脫出來而沒有發現這個狀況嗎?我不知道她的真實想法。但是,也不能讓事情就這麽懸而不決,我本是抱著未來即使退學辭職也要為祈營造出更多更多快樂時光的決心來到這裏的。


    可在這個關鍵時點上,我的嘴卻動彈不得。


    「理人君,求求你」


    「不行啊。那樣祈姐姐太可憐了」


    「祈?」


    真美女士的聲音變大。


    「怎麽回事,理人?你想說祈的什麽事?」


    她剛剛才知道對自己下毒手的竟然是最愛的親生母親啊,我將這句話往回咽下,真美女士就如同爬行似的來到我跟前。


    「打從剛才開始你的樣子就很奇怪。是在祈的事件裏知道了些什麽嗎?要是知道就快告訴我」


    祈的聲音與她嘶啞的聲音重疊。


    「我不可憐喲。因為我想原諒媽媽才會讓你說的」


    原諒?真美女士?這個親手讓你命喪黃泉的人?


    她從我的表情中看出了疑問嗎,祈深深點頭。


    「因為我想原諒媽媽,所以希望你能和媽媽說。我的推理,我的話。為此,要先讓媽媽相信我此刻變成了幽靈並且就在這裏」


    「但是……該怎麽做……」


    「隻要聊一些隻有我和媽媽才知道的話題就行。就像理人君做過相似的事情,讓葛原先生相信了這個世界上存在幽靈那樣。最後的那一通電話裏,媽媽帶著哭腔和我說過『對不起,祈』。即使我笑著和她說『用不著道歉啦』,她仍然淚流滿麵。你和媽媽提下這件事試試看」


    這確實是我想知道也無從知曉的事。照她說的我複述了一遍後,真美女士的麵部表情便僵住了。


    「為什麽理人你會知道」


    「我聽祈姐姐說的,就在剛才」


    「你說的什麽胡話?」


    「你可能不信,姐姐現在就在這個房間裏。不過她變成了幽靈」


    我將右手指向祈所在的方向。


    「九年前,她被須川殺害後不久就成了幽靈。六年前才開始與我生活在一起」


    「怎麽可能有人信這種鬼話!」


    第一次聽到真美女士吼得如此大聲。


    「頂多是在那一天,祈告訴你的對不對」


    「那一天,我人在朋友家裏。你覺得姐姐會特地打電話和我說這種事嗎?在那種哪怕快一分一秒也好要趕緊接到真美阿姨回家的時候?」


    「可是……這……啊!」


    真美女士尖叫,手指向了祈所在的方向。


    「你說祈在那邊是吧?那你問問她,為什麽她就是不願意給理人講麵包超人的故事。祈根本沒可能在那,你也不可能會知道」


    「理由我當然知道,不就是她對麵包超人會讓別人吃掉自己的腦袋的設定很抵抗嗎」


    我一邊探尋著記憶一邊以眼神向她詢問,祈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子似的撇嘴。


    「沒必要,提這種事兒吧……真是沒辦法啊」


    她不看我,語速稍快地說。


    「小時候,我很想變成麵包超人。因為我覺得為了別人而獻出自己的腦袋是一件超級帥氣的事。那時我特別喜歡模仿麵包超人,就天天讓媽媽來輕輕咬一下我的腦袋。而這要是被理人君知道了那可得丟臉了……所以我不願意和你講麵包超人的故事……並且叫媽媽對任何人都要保密……」


    隨著她的聲音慢慢變小,她白皙的臉上染上了些許的色彩。明明是在這種特殊時刻,我的臉上也一定變得與她一樣了。


    將祈的回答轉告給真美女士後,她的雙眼如同被人按住了一般瞪大得驚人。


    「祈不可能和理人說過這種話。這麽說,真的?怎麽可能……」


    「祈姐姐就在這裏」


    我斷言,然後我便將祈剛才的推理盡可能還原地說給了她聽。本以為要將所有細節交代清楚得花上不少時間。但當我說到妖怪林之時,真美女士便突然趴俯在榻榻米上,時斷時續地開始了坦白。


    *


    九年前的我,精疲力竭到徹底熬不下去了。


    和祈一起生活的日子當然很快樂,那時她已經是個高中生了也不需要我花太多功夫去照顧她的飲食起居。但是啊,單親媽媽的生活總是會碰到很多磨難。即便付出比一般人更多的勞動量,也不能輕鬆擁有與一般人相同的生活質量。即便同時攬下數份兼職工作,我也根本就不算單位的正式員工,難說有一天會不會把所有工作都弄丟。


    祈的學費也是一重負擔。不管是多麽便宜的公立高中,教材費、校服費、其它林林總總的費用都是繞不過去的大山。也不可能無節製地去求人把不要的東西全轉讓給我們。


    而且祈還有上大學的打算。雖然到時候還有借獎學金的法子,但又不可能就光靠這些錢來抵消掉她大學期間的所有支出,實在是杯水車薪。況且,所謂的獎學金不就和貸款一樣嗎。(譯注:日本大學設立的獎學金是需要償還的,總共分為兩種,分別是發放型的「給付」以及借貸型的「貸與」,「貸與」型還分為免息和有息兩種。日本即便是最便宜的公立大學四年總學費也需要500萬日元約合30萬元人民幣,私立大學四年總學費則需要600~7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36~42萬元)即使大學生畢業出了社會,那種仍然需要勞苦奔波的人也大有人在。我雖有心不讓祈踏上相同的路想讓她過得更好,但也無力改變什麽。


    就在我要自暴自棄之時,我和秋山先生相遇了。


    起初他隻是位來購物中心的顧客。在收銀台碰過幾次麵後我們就聊熟了,之後我們有時也會在店外碰麵,後來兩人順風順水地開始交往。他的年紀比我小很多但為人很有包容力,經常會耐心傾聽我向他訴苦。


    不過,他就是不願意和我結婚。


    他能接受我,但沒有自信做好一位高中生女兒的父親——他是和我這麽說的,他一直堅持著要在祈成人離家之前與我保持當時的關係,根本不做絲毫退讓。


    我好著急啊。


    我好想從當時的困苦生活裏解脫出來。也難保未來秋山先生何時會變心。我真的熬不到祈離家踏入社會的時候了。我每日都心力憔悴焦急萬分,日子過得越來越痛苦,接著時間就來到了那一天。


    那天我已經一連加了好幾天的班,人從早晨開始意識就不清不楚了。盡管周邊都充斥著明朗快活的空氣,我也仍然是處在於瀕臨崩潰的邊緣。


    即使如此,隻要回到家裏就會有祈在等著我。那時我是這樣說服自己讓自己心安的,可就在這樣自我安慰的時候,我看見手牽著手與我同齡的一對甜蜜夫婦在我身邊歡笑著經過。那一瞬間,我好像聽到自己體內似乎有某樣東西支離破碎了,我便不禁這樣想啊。


    要是祈不存在該多好啊。


    話雖說得很重,但我隻是心存僥幸而已。假如,殺人狂就在我旁邊。是不是,就能把祈。畢竟前兩個受害者都是與祈同一個類型的女孩。


    在我和祈打完電話之後,我也抑製不住這個醜陋的想法。


    反複向誰也沒接聽的電話裏提到「祈」「妖怪林」幾個關鍵詞。


    當時我其實,隻是想發泄一下心中的委屈。原本我應該會在見到祈來接我之後後悔愧疚到想死的地步,然後所有的一切也都該在回家之後走上正軌。


    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


    單親媽媽的生活究竟有多麽艱難,我對這方麵毫無了解。但真美女士一定經曆過我這個與雙親生活在一起懵懂不知世事的大學生所不能想象到的困苦。


    可那又怎麽樣。


    斥責真美女士的話,不斷從心中湧起。這些斥責之語全都尖銳異常,似乎隻要與其稍有接觸便會被紮得鮮血噴灑滿地,隻要出口不論是被斥責的一方還是出聲厲嗬的一方都不可能再保有原本的關係。攔住這些醜陋話語不從我的口中罵出的並非是仍在運轉的理性,而僅僅是因為我的喉嚨已經抽搐到無可發聲了。


    祈應該也是與我一樣滿腔憤懣的。雖然她剛剛說過想原諒母親,但這又如何做得到。她已經無法成佛了。


    「媽媽,對不起,我一直沒有注意到你原來這麽辛苦」


    這意想不到的話。我整個人都轉到了祈的方向。纖瘦的身軀仍是半透明的。能看到她身後的牆壁像斑點浮現一般出來。


    「我很早之前就察覺到媽媽為了我努力打拚付出了太多太多。但是,我沒想到媽媽竟被逼到這樣窒息的境地。而且我也沒想象過媽媽交到了秋山先生那樣的男朋友,我真是個笨女兒。真的,很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


    明明祈根本沒做錯任何事,我的語調不禁鋒利起來。


    「祈姐姐是受害者。不管怎樣怒斥,不管怎樣破口大罵都情有可原啊。把你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啊。我會幫你全部傳達給她的啊」


    「我說過我想原諒媽媽,不然我不會來到這裏」


    即使到了這個時刻,祈也仍想原諒真美女士——至少從她的言語內容來看是這樣的。


    「須川的死與我沒有關係。在想通這件事後,說實話我真的鬆了一口氣。但如果媽媽還受絆於我那我就成不了佛。所以我想原諒她」


    「不要強逼自己」


    聲音,自然地柔和下來。


    「祈姐姐,你在發抖哦。表情也非常僵硬。這個樣子真的一點都不像是要原諒將自己置於死地之人的樣子」


    原諒媽媽,一定不是句假話。但是,她的心正在拒絕原諒她。因此,身體才顯示出了拒絕反應。


    「既然祈姐姐不能說,那我來說」


    祈的薄肩猛地跳起。似乎就像打開了她的開關一樣,她全身顫抖得更厲害,牙齒開始哢噠作響。她像是要抱緊自身,連帶著將兩邊鬆軟的柚子一塊抱住了。


    我注視趴俯在地不停嗚咽的真美女士。


    「求你……別再說……」


    細微而強力的聲音打斷了我。我的視線回到祈那邊。她的顫抖未停。麵色慘白,瞳孔如燭火搖曳。盡管如此,祈也在微笑著。


    是一個仿佛將麵部的每一個部件強行擠按到固定位置上的、笨拙異常的微笑。假如是我之外的某人看到這個表情的話,大概是不會覺得她正在微笑吧。這個微笑與平時的樣子太不相同,叫人不忍直視,引得我想背身以對。


    本該是這樣,但我的目光卻偏偏無法從那個微笑上移開。


    祈緩緩搖頭,盡全力編織起話語。


    「其實,我對媽媽也……可是,媽媽有自己……所以……所以,我要把……那時沒有對須川說完的話……」


    祈奮力驅使起雙手,勉勉強強握到胸前。


    緊緊地、專注地為了某種東西而祈禱。


    「我原諒你,媽媽。希望你能幸福——理人君,請把這話,告訴媽媽」


    身體仍顫抖,微笑仍笨拙,說出的話也是,一斷一續。我看著她,她想要咬緊薄桃色的唇。但,出於全身都在發著微微顫抖的關係,上下隔開的牙齒不能正常地靠近彼此。那琥珀色的瞳孔,此時就如暴露在了狂風之中的湖麵一般。


    祈這個樣子比以往都難堪許多,但我仍如往常一樣想起了那顆星星。


    我想起了那比任何星星都閃耀,燦然綻放出泛青的白色光芒的,隻有我能見到的星星。


    比任何時候,都鮮明於目。


    我深深領悟到。


    這就是祈所蘊藏起來的真正光輝。高潔而遙遠,存在於我無論如何伸手,也都絕對觸碰不到的地方。事後我才開始認識到自己的膚淺輕率,真想叫三年前錯覺得似乎僅需稍稍伸手就能握住祈的自己睜眼見證一下此時此刻的祈。


    這麽想著,我把視線落到放在膝部,紋絲不動的右手上。


    再看向真美女士。她正以失去了光彩的眼瞳仰視著沉默的我。


    接著我以不摻雜一絲感情的機械口吻向她敘述了祈的意思。


    而真美女士並不接受。她將長發搖得很雜亂,一口咬定道,祈不可能原諒我,你肯定在說謊。


    我反問,難道我有寬恕你的意思嗎,她便再次趴俯到榻榻米上。


    祈的雙手握於胸前,凝望著她。


    5、


    她隨時會成佛離去的相應覺悟我早就做好了,可即便走出了真美女士的家門,祈也依然停留在我的身邊。不過,她此時的身體已無限接近於透明。我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她身後的景色了。


    簡直就像和我對祈的心意成了反比似的。


    「多虧了理人君幫我,我才能了卻遺憾。現在我消失隻是時間問題了」


    祈的微笑與方才相比輕鬆得就如換了個人,我意識到我們很快便要永別了。


    不想去什麽特別的地方,我們很自然地回到家中。


    進了房間徑直到床上坐下,我們開始聊天,就如剛才在公寓前等候真美女士時一樣。也與以往相似,這是獨屬於我和祈的時間。


    隻是,我已然說不出未來的事。取而代之的,祈和我描繪起了未來的圖景。


    「好不容易錄取的大學一定要堅持到畢業哦。薩克斯也是,將其作為一輩子的愛好持續練習下去比較好。還有,在未來的某一天喜歡上其他人,然後和那個人一起收獲幸福。要好好遵守這個約定。如果你一輩子都喜歡我可是走不遠的喲」


    她口中的未來,尋不到祈。


    ——我要是鬧別扭,說我做不到,祈姐姐會留下嗎?


    ——我會的。放心成佛吧。


    兩句話在同一時刻提到喉頭,我隻能無意義地答道「順其自然吧」。我希望祈成佛嗎,又或者不希望呢。找不出答案。


    但我唯一確定的一點是,我完全無法想象在祈消失後我自己的人生會過成怎麽樣。


    「朝日奈同學非常可靠,我覺得你們兩人很般配。你接受也好拒絕也好一定要認真給她個交代喲」


    所以,即使祈說到萌音的事我也隻是敷衍搪塞了過去,自己想到什麽,就說出什麽。沒吃晚飯沒上廁所也沒洗澡。如果一直聊下去的話,祈就會像這樣永遠陪在我身邊。明明我拿不出任何根據卻依舊如此堅信。


    *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二十五歲的祈。


    所以我立刻明白這裏是夢。


    宛如續上了昨日的夢境。


    二十五歲的祈身邊與昨日一樣,還是籠罩著一片迷霧,看不清她的身姿。


    但她似乎在為什麽而祈禱,兩手緊緊地、緊緊地握在胸前。


    在看到她這個樣子的一瞬間,我牽起全身的力量向她伸手夠去。然而事與願違,我完全觸及不到,鬆下嘴角讓手夠得更遠些,拚死凝住雙眼看著她。心中強烈地祈願我真的能夠直視二十五歲的祈所綻放的光輝。


    可是,不論我怎麽凝眼也看不清她哪怕一些許的輪廓。這是當然的。


    二十五歲的祈——自十七歲以後與除我以外的其他人一起生活過的祈,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如果,這樣的祈真的存在。即使那是在夢境之外的世界,我也會像這樣——


    *


    在自己不明意義的呼喚中驚醒。不知何時我睡著了。躺在床上,不記得自己何時成了這個樣子。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去,外頭此時已被夜色填滿。


    「抱歉,不小心睡著了」


    我回想起兩人聊得正開心時,祈的身體更透明了。反射性地彈起身子。


    誰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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