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了新百合丘的電影院,便有清涼秋風迎麵拂過了。我將手機蓋在左耳上麵。一邊假裝講電話一邊和祈交換眼神,然後,我們一齊把電影的感想同時說了出來。


    「好失望」「超感人」


    前一句是我,後一句是祈。


    剛剛演職員表在滾動的時候,祈就抽嗒嗒地哭上了,所以我早預料到她會這麽說。在對於書與電影的感想上,我們是暢所欲言毫不在乎分歧的。


    方才我們看的,是這個秋季最有討論度的本土電影。它講的是遇到諸多挫折又經曆聚散離合的男女主角度過了重重劫難終於修成正果的,有著一個完美無缺的大團圓結局的愛情故事。


    這部電影的劇情確實很符合當時「97%的觀眾都哭了」的宣傳語,但出演了男主角對手戲的女主角演員所呈現出來的演技實在太出色,我完全無法代入感情。


    祈的感想則不同了。


    「為什麽覺得失望?不是被相互考慮的兩人那純粹的情感給惹哭了好幾次嘛。而且最開始的場景還成了一個精妙的伏筆——」


    每當說到自己喜愛的事物之時,祈的音量就會變得比平時更大,語速也會加快。還會伴有手舞足蹈的肢體動作,開襟衫的袖子隨之一起一落,被飄飄然舞動得就像和服袖子一般。她劈頭蓋臉的熱烈辯講著,我的嘴角也自然綻開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需要仰望這張臉。


    從祈回到我身邊的那日算起,已經過了三年。我成為了一名高中生。在祈這位既優秀又不用交學費還能實現無限製教學的家庭教師的幫助之下,我很順利地考取了和她相同的登戶高中。我家到學校的距離隻需徒步便能到達。


    中考結束後我們就回到了之前的日子,有時一塊去看電影,有時在一起看看書。這樣度過就足夠了,我們很少會專程往什麽地方跑。


    自然,在別的地方無法隨心所欲地談話聊天是一重理由,但,祈隻能靠脫掉毛衫卷起底下襯衫的袖子或是縮短裙長來穿出花樣,若想改變發型也僅限於能用一個橡皮圈而已,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在她自嘲道「不能配合場景的變化打扮得時尚些呢」的時候笑中藏著苦澀。我們最遠也隻到過向丘樂園舊址,在那兒賞賞櫻花。


    那時候的記憶在我腦中複蘇過來。


    *


    和化為幽靈的祈來到這向丘樂園舊址,這已是第三回了。雖聽說有人曾提出過在此處大規模的公寓建成計劃但至今也沒有絲毫動工的跡象,鐵欄杆圍起的對麵,仍是一片零星分布著野草、橫躺著枯枝,滿目破舊的地界。


    在那土地之上,則是撒落下淡紅色花瓣的株株櫻樹。


    這鐵欄對祈是不成阻攔的,但她還是站在我們二人所覓得的老位置上與我一起賞著櫻。想起來每年總是一樣的,不過今年卻有了些小小的變化。


    祈的站姿像是在訴說她正「介意」著某件事一般,背部、手臂與雙腿都挺得很直。今年我的身高追上了她,所以我們的手幾乎懸在同一個高度上。隻是,祈的手比我的大了一圈。那膚如凝脂玉指修細,可她的個子實在高挑,手上就顯得充盈著力量感了。


    握起這雙手,祈開始祈禱。


    她忽爾抬起眼,我們相合了視線。祈很快平靜地將臉轉向櫻花,讓雙手環到背後。


    她第一次以這樣的姿勢站著。


    我屏住氣息,後退半步。


    祈組起的兩手搭放在了栗色頭發上麵。右手貼到左手下麵。左掌半閉著。


    就仿佛她握住了什麽東西似的,在我這樣想到時,我的右手已經變成了雙手牽起的其中一端了。從拇指開始往以後的三根手指接連注入力量,猶豫了一小會兒後我再往小指上加入力量。


    她的手在肉眼中印得很清晰,卻傳不來一絲感觸。


    今年我們來這已是錯過了時節,相比起來,顯然是往年的櫻花開得更加綺麗。但祈似乎還是因其而看入迷了,並未注意到我手的動作。


    悄悄放開右手,空中漫天飛舞的花瓣早已在地麵落定。


    *


    在新百合丘站乘上小田急線,至向丘樂園站走下車。來到車站邊的書店裏,買下人氣推理作家的新作。這是一本發售日期屢被延後,讓我和祈一直翹首欺盼至今的書。


    到現在祈讀書依舊是很慢的,不過我心中的不耐煩早已蕩然無存了。她的視線走到書頁的邊角之前,我會安心觀賞她的側臉。她本人並不知道,自己的麵部表情總是會變換得目不暇接。


    手中拿著新書,少許快步走上回家的路。


    「既然公布了發售日期,讀者總會希望官方能準時開售的不是嗎。即使作品本身真的非常有——趣,官方也該做到對讀者們誠實才是」


    祈的言語間空出了一段不自然的間隙,是因為她見到了那邊的購物中心吧。生命中的最後一天裏,她想在那兒接回真美女士卻又沒能去成的地方。我佯裝做沒有聽出來,而祈之後也似乎沒有什麽變化般繼續說著話。


    但,她腦中所想的,一定是將在下個周日為自己舉辦的七周年忌。


    每天晚上十點一到,祈就會準時和我道聲「晚安。明天見喲」,然後離開我的房間。聽她自己說,她無法入眠,所以在晚上會偶爾眺望夜空,偶爾合上眼發著呆打發時間。我雖想和她說既然夜晚過得這樣無趣就來呆在我旁邊也沒有關係的,但我們之間還有「尊重彼此的個人隱私」的約定存在。所以每一天,我都是在房中一邊細數著時間的流逝等待早晨六點的那一刻祈來到房間之中向我道「早安」一邊不知不覺地入睡。


    但今天——七周年忌的朝晨,時間過了八點也沒有見祈出現。


    開窗。撲麵的風中醞釀有絲絲冷氣,其中的寒涼比起我們去看電影那天吹來的更濃三分。


    「早上好」


    祈穿門進來了。她用手梳著頭發,臉上的微笑比平時更加恬靜。


    「發呆著發呆著就不小心遲到了。抱歉呢」


    她的七周年忌是下午一點開始的,這小小的遲到並不礙事。但,我仍留在房中為的是祈的出現。若不讓這句話好好出口,新的一天就沒法運轉了。


    「早上好」


    五個小時之後。


    「我和小祈幾乎每一天都會見麵,以前還想過自己要是也有這麽個女兒就好了。大家能像現在這樣聚集在一起,她應該會很開心的」


    麵對十幾個人,母親朗聲說道。她的身材是嬌小的,但在這種時候身影反而會顯得非常高大。


    四條祈追思會。這雖不是正式名稱但以此為主旨的集會會在每年十一月份的第一個周日,在這個地方——妖怪林的舊地皮舉行。須川死亡後沒過一陣,這邊蒼蒼鬱鬱的一片草木就被采伐了個幹淨。


    我雖想著,既然這是市所有的地皮隨便拿去有效利用起來不就行啦,但或許是礙於這塊土地上的命案,到現在它仍被廢棄在此。


    我是在三年前才開始參加這個集會的。如果那一年的七月,我和祈沒有重逢的話,應該是到現在也不會來出席這個集會的吧。


    聽祈說「因為大家在追悼我啊」,所以她每年都會到這來。今年,她也以參加者中誰也不會聽見的聲音「老師,很高興您能到場」「紗織,你變漂亮了呢」地向與會的眾人搭話閑聊著。


    每年人們露出的笑容總是不合主旨的,但這些到今年也就結束了。將第七周年劃為句點,這是最後的一屆集會了。葬禮舉行的那一天來了很多與儀者,所以祈深受周邊的人們的追思是無需懷疑的。


    即便如此,時間也已經走過了六年。是時候散了。與年俱減的參加者的數量便默默地說明了這一事實。


    母親致完詞後,人們各自供上自己帶來的花,合起雙掌祭奠過後,便自然地散會去了。但也有幾個人沒轉身就走,而是在這場上留下。


    「真美姐真的是把小祈當成了心頭肉啊。在祈出事的那一天裏她也是非常勞累的,不過在電話裏千叮嚀萬囑咐道『不可以去妖怪林那條路』『祈說不定會往那邊跑』時的聲音卻仍然是那麽堅定可靠」


    「畢竟她在很明顯的超負荷工作中,也依舊笑著說道『為了寶貝女兒一切都可以捱過去』的嘛」


    母親與另一位和真美女士年紀相仿的女性聚在一起,用手帕揩著眼淚。那起事件已經過了六年,在她們口中說起時卻有種恍如隔日的感覺。


    其他也有每年都必定會來參加的,祈的朋友們留下來。還有去外地上大學的人,僅僅是為了赴這次會而特意回到家鄉來。祈說「想再多看他們幾眼」,我便不去阻攔她自己先行回家了。


    與妖怪林拉開了充分的距離看不到祈的身影後,我向母親說道。


    「真美女士今年也沒來呢」


    「這輪不到我們在背後指指點點。因為真美姐本人覺得不來才更好」


    母親與真美女士的最後一麵,是在三年前真美女士從樓梯上摔下母親去探望她的時候見的。聽說躺在病房裏的真美女士除了因頭部受擊,氣色難免有些差以外,整個人還是挺精神的。她還自嘲「要是讓祈知道了可得把她魂給嚇飛了吧」。


    ——我,不論如何都要幸福才行。不可以再哭鼻子了。


    真美女士仍沒有忘記自己在搬家時所說過的話。時至如今也沒有參加過一次祈的追思會。


    <雖然我很感謝大家能自發地舉辦這樣的追思會,但我不能出席參加。我要是到了那邊一定會哭出來的。不可以讓祈看到我那一副難看模樣,我會自己一個人在家裏追悼的>


    在一周年忌的時候,真美女士在電話裏似乎是這樣和母親交代的。


    我不清楚祈對此如何看待。隻是她仍是一如既往地回避提及真美女士的話題。


    隻要未來的某一天裏,祈可以去看看現如今真美女士的樣子就好了。但或許,祈若是不成佛這一天就不會到來吧。無論真美女士過得如何,隻要她給出的影響仍停留在不會讓祈割舍下對此世的執念的程度,祈或許便會一直「害怕」下去。


    而我所能做到的,就隻有為她營造一段足以忘卻須川的快樂時光而已。


    「你這麽關心真美阿姨嗎」


    父親向我投來觀察似的眼神。我吐槽道「別拿像是在試探采訪對象般的眼神看自己兒子喲」,接著刻意扮出一副鬼臉。


    「我當然關心啊。畢竟小時候受過她那麽多的關照」


    「也歸功於我和媽媽都不怎麽在家嘛」


    「這不是適合用『歸功』的事吧」


    「的確。寫報道時我會注意一下的」


    我與父親的關係已經緩和到能像這樣相互打趣的程度了。這是自從三年前,我親眼看到他向受人霸淩的播磨同學進行采訪的身姿時開始的。他到現在也仍會在嘴上提到「祈這個孩子太好了」,但我並不會像之前那樣對此反感了。


    因為,祈在見到小孩摔倒哭泣的樣子時自己的眼角也會跟著濕潤起來,在讀完設有悲情結局的小說之後也會陷入一陣子悵然若失的狀態中。所以也不難理解父親所想表達的意思了。


    父親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母親也是——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都在擔心著我。畢竟那個時候,我每天一回到家不久便會出門到附近失神彷徨,也難怪他們會對此憂慮掛心。自己還天真地以為沒有被他們發現,但又怎麽可能呢。


    次日放學。我身處在音樂教室。


    初一時期的霸淩事件暫告段落後,我便加入了吹奏樂部。所選的樂器是薩克斯。進入高中之後我也堅持在練著。


    我會選擇吹奏樂部,是因為祈特別喜歡一部被影視化過的以吹奏樂部為舞台來展開故事的青春小說。而會選上薩克斯則僅僅因為顧問老師的一句「薩克斯聲部目前人手不足」。這事我自然是沒有和祈說過的。


    祈曾說「我就不在這兒讓理人君分心了」,之後便幾乎沒有再來過吹奏樂部。不過這樣倒也能體驗到一種別樣的樂趣,這個時期裏,我正為了應對迫近眼前的地方音樂節而忙碌於練習之中。


    每年的這個時期,我所居住的川崎市多摩區都會開辦一個音樂節。這個包含有古典樂與吹奏樂等多種風格的音樂會將在市民會館舉行。


    登戶高校吹奏樂部則每年都會參與這個盛會。我們學校的吹奏樂部有著非常高的水準,即便是放到全日本的吹奏樂大賽上麵,也往往能獲得出征縣級比賽的資格。音樂節上的團體演奏自是小有名氣的,吹出的樂曲對於校園內外的人們來說曲高和寡。


    而且在今年,擔任音樂節顧問的龜井洋先生也會作為特別講師,直接來點撥我們。他不僅是一位小號演奏家,而且在作曲界也是個享有盛名的大家。他那讓人驚異於不像是六十歲老人所作出來的靈動樂曲經常會流唱在戲劇與廣告節目之中。


    龜井先生在本地開有一間音樂教室,我們的顧問宮崎老師年年都會去請他出馬來教導我們,但龜井先生每次都會理所當然似的推脫掉。可今年卻似乎是先生那邊主動發出了「我來指導你們練習吧」的提議。


    雖不明白其中理由,但「特別講師·龜井洋」這一名銜所帶來的宣傳效果是巨大的,本年度的音樂節上匯聚齊了各路音樂雜誌的編輯人、各方評論家,甚至還請到了職業的演奏者們。在這當頭劈來的壓力之下,我也為練習而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正式的表演將在下下個周日舉行。留給我們的練習時間僅剩兩周。在本次的演出中有一個壓台節目,那便是改編自管弦樂名曲的『展覽會之畫』了。部員總計七十人左右,此刻大家正擰成一股繩向成功衝刺——到這裏,我本意是想要這麽說的,但即便是說得恭維一些部裏的練習氛圍也還是來到了連日以來的最低點。


    於是在今天。


    「你再說一遍?」


    揚聲問話的人是甲斐前輩,她抱起了自己的胳膊。聲音可怕得若是不保持這個姿勢下一秒似乎就會衝上去把朝日奈同學揪起來一般。她掄眉豎目,再加上在女生之中非常出挑的身高使得她足具魄力。


    而朝日奈同學那在薄框眼鏡之後的雙眼銳氣逼人,挑釁似的抬頭瞪住了前輩。


    「我要辭任音樂節的獨奏者一職。理由是,我學藝不精」


    2、


    她絕對是笑過的,隻是我印象之中她笑得並不多。對我來說,朝日奈萌音就是不苟言笑的女孩。


    就比如說,在有人開玩笑的時候。若其內容本身不算太無趣,我就會跟著大家對此笑上一笑。周圍都是一片歡聲笑語時,我自己也禁不住會融入這個氛圍裏去。這就有種如同和祈一塊在笑的懷念感。


    朝日奈同學卻不一樣。他即使是身處在大家歡笑聲的環繞之中也經常是不讓自己的麵部肌肉隨環境的改變而動彈一分的。甚至能讓人在其中感受到「但凡不是自己覺得有趣的東西就絕不笑出來」的信念。


    她留著極短發,聲音也很低完全不像女子高中生那般清越,似乎還有些男生認為她是難以接近的。


    而正相反,她的身邊總會環繞著許多女性朋友。我和她並不同班所以了解的不是很清楚,但至少她在音樂室的時候周邊總有人在。她的練習是一絲不苟的,吹奏出的音樂如珠圓玉潤,自然就會有人聚攏到她的身邊。


    盡管同學們對她的第一印象多少是差了些,但她所懷揣著的對音樂的真摯之心使得她瑕不掩瑜,吸引眾人向她靠近。因此,我對她被指定做音樂節上的小號獨奏表演者一事實是很讚同的。


    照慣例來說,音樂節上獨奏表演的重擔該是由二年級學生來挑起的,因而朝日奈同學的上位也引來了一部分的反對聲音,但她有龜井先生為她力排眾議。


    「『展覽會之畫』是專門安排在小號獨奏環節的曲子,這是整個表演的點睛一曲。非技藝精湛者無可勝任。不過朝日奈是一定能行的。畢竟她可是我的門下徒啊」


    朝日奈同學自小就開始接受龜井先生的指點了。她作為龜井先生的愛徒備受音樂界人士們的注目,她的實力是有權威認定的。因此一眾二年級學生也就忍氣吞聲而不再公開反抗了。


    可是反觀朝日奈同學這邊的演奏,那卻是猶如換了一個人般狀況奇慘。她指法生澀又頻頻犯錯,演奏音聲拖泥帶水。而且,這個現象隨著正式表演日期的接近而逐漸惡化。


    朝日奈同學也應該是對此聊有自覺的吧。不單是她演奏的本事,還有她的氣色也與日俱劣,她的眼眶下方一直被陰雲占據著。顯然,晚上沒有攝取充足的睡眠。惡因重重疊加,她呈現出來的演奏也越發的差,部裏的氛圍也跟著越變越糟……吹奏樂部就陷入描繪出了這副古怪畫象的負麵螺旋之中了。


    盡管如此,我也從沒想過她會放棄這次機會。


    *


    朝日奈同學前腳還死死主張著「辭任」離開了音樂室,後腳龜井先生與宮崎老師便進來了。在他們聽說了事由後龜井先生雖現出了驚訝的表情,但他很快就轉而笑了。鐫刻在他臉上的所有皺紋也同時被牽動著陷入得更深,這是個很慈祥的笑容。老先生在誇讚別人或是指正他人犯下的小錯誤時都是這樣慈眉善目的,語氣一般也很是平穩。


    可是一等到他出聲說話的時候,卻會有異樣的緊張感迸發出來。


    「在之前,我和朝日奈同學便就『辭任獨奏者』一事進行過商討了。應該是我一直以來的反對態度把她給逼急了才這樣的。責任在我沒有和她談攏。今天就暫且讓她冷靜冷靜吧」


    不應該隻有我,其他各位同學也會有不安和焦慮。但在龜井先生的一番話之下,大家的心思都被強製集中到演奏練習中了。


    練習結束時分,窗外染上一層薄薄的暮色。老師們出去後,音樂室裏的空氣便如反作用似的驟然鬆緩下來。甲斐前輩長歎一息。


    「我本來還對朝日奈同學抱有過期待,這太讓人失望了」


    二年級的其他女生也附和道。


    「那個流言,果然是真的吧」


    「那人看起來一本正經的,虧他幹得出來啊」


    甲斐前輩搖頭。


    「先不說那些流言蜚語,光是辜負眾望這一點就很令人遺憾了」


    她們的語氣簡直就是冷嘲熱諷的模範樣本。別的一年級生們則不自然地將目光從前輩那邊移開,開始埋頭收拾起樂器。


    前輩們提及的是「朝日奈萌音和龜井先生發生過關係」的流言。


    龜井先生作為音樂業界的大家,在諸多方麵都倍有麵子。盯上了這一點的朝日奈同學便用身體誘惑了龜井先生。因此才會被舉薦為音樂節上的獨奏表演人。如若在這個舞台上朝日奈同學順利展露了鋒芒,就可以一舉成名。此時,也正如她所策劃的那樣,龜井先生為她做了「愛徒將會登台獨奏」的宣傳,今年的音樂節也收獲了一屆地方活動所不該有的關注度。但,後來她實在是愧疚難當,從而使自己的演奏本事逐步變糟——這似乎就是流言的來龍去脈了。


    講真這實在是個漏洞百出的流言蜚語了。


    首先,麵對自己從她小學時期開始就一手培養長大的孩子,一個年尋花甲的老人家真有可能沉迷於她的姿色之中嗎。其次,退百步而言,若他們真發生過關係,那麽她一個已經做出了如鳥獸亂倫之事的人事後怎麽可能有感到愧疚的良心。或許當前輩們在龜井先生背後嚼著閑言碎語的時點起,就並未把這流言當真了吧。


    那天晚上。在床上並排坐下,我陳述完自己對部中現狀和流言的看法後,祈說道。


    「朝日奈同學……是吧?她要是介意那個流言才想辭任獨奏者的話,應該出手幫她一把比較好吧?」


    「即使這樣說,我什麽也辦不到。方且不論她出聲求助的時候,我和她並不是很熟不好對她多說些什麽」


    「你真心這麽想的?」


    「有什麽真不真心,全是客觀事實罷了」


    「是不是呢?」


    「一副故弄玄虛的語氣呢。更重要的是,你想繼續看昨天的書吧」


    將放在桌上的書拿到手中。這之前買的推理作家的新作早已經看完。手中的是昨天剛買回來的青春小說。


    「雖然不算『更重要的』但我想看」


    祈微笑,用橡皮筋將頭發紮作一束。我一打開書,祈轉瞬就沉浸到書裏的世界去了,與往常一樣,我注視起這張側臉。


    今晚,朝日奈同學的側臉往往複複在腦中閃過。


    次日午休。


    「生方同學,不知能否耽擱你一會兒」


    「我們想和你聊聊」


    買到咖喱麵包剛剛走出小賣部,便被草野同學和本田同學搭上了話。這兩個人也同樣隸屬於吹奏樂部,常常會和朝日奈同學呆在一起。


    「能邊吃邊聊的話我無所謂」


    輕舉起手中的咖喱麵包,二人同聲說沒關係。之後用line和在教室等我的朋友們交代清楚情況,我便跟著草野同學二人走出了教學樓。在中庭的空長椅上,三人並排著落了座。右邊是草野同學,左邊則是本田同學,二人將我夾在了中間。這還是第一次和祈以外的女生坐在這張長椅上。


    祈表情舒緩,在我的身後來回走動晃蕩。


    草野同學擺弄著眼鏡,本田同學則隻顧慌亂地撫弄自己的兩根三股辮,久久不開口。我確實沒有怎麽見過他們二人與男生說話的模樣。


    「有話想聊,指的是朝日奈同學的事嗎?」


    我開口問完,二人相互用眼神交流了片刻。旋即草野同學就切入了正題。


    「沒錯。我們理解前輩們為何想放出那個流言。因為原來順利的情況下一定會由甲斐前輩出任獨奏者,但今年卻有龜井先生強行舉薦萌音上場才導致前輩落選。可萌音絕不是流言中所描述的那樣卑鄙的人」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我對她力圖辟謠的話發表了同意後,本田同學接著道。


    「萌音在被確定為獨奏者的時候,真的非常高興,說自己是『憑實力被選上』的。還說『要靠實力讓前輩們心服口服』對外麵的流言蜚語也是毫不在意的」


    「可偏偏,她現在的狀態卻是越來越奇怪了」


    「我們從初中時期開始和她一起玩樂器,但從來都沒有見她吹成那個樣子」


    「隻能認為她是有什麽難言之隱了。要是再聽到甲斐前輩『明明非常期待她的表現』那樣的譏諷,或許她的精神真會撐不住的吧」


    「可是盡管我們兩個怎麽問她,她也隻是用『退位讓賢』這種子虛烏有的說辭來拒我們於千裏之外」


    「所以我們希望能借助到生方同學的力量」


    「將萌音身陷低穀的原因連根拔起,讓她願意上場表演」


    一旦開了口,草野同學與本田同學便像是在互相爭奪台詞一般滔滔不絕說了起來。拜他們所說的話,我清楚她們是怎麽為朝日奈同學考慮的了,


    「為什麽要選我?明明我和朝日奈同學幾乎沒有接觸過?」


    「因為萌音她,常常會說生方同學『這麽傾心盡力投身練習的人真是鳳毛麟角』」


    「比起與她相處得很近的我們莽莽撞撞地揪著她痛處不放,或許她更容易向自己欣賞的人傾倒苦水呢」


    我雖無心太過熱衷於吹奏樂,但既然是這樣的請求。


    「我會試著和朝日奈同學談談的」


    能感知到身後的祈正連連點頭。


    草野同學和本田同學,都是朝日奈同學自幼兒園時期起的老相識了。


    孩童時期的朝日奈同學總會屢屢沒來由地驚聲尖叫。而這叫喚的理由盡是一些如「蟲子往身上撞上來了」「太陽照到眼裏了」這樣聽過後回頭就會忘掉的事情。因此她被人在背地裏叫做「癔病女」,搞得草野同學二人也不得不懷疑這個稱號是否如實。


    後來伴隨著成長期的度過朝日奈同學也不再一驚一乍,塑造出了一股安定沉穩的氣質。然而她如今放棄了獨奏的機會,或許是因為自身的癔病又複發了。所以二人希望我與她接觸時要慎重一些——她們二人補充了如是情況。


    「還是希望你們把這種話說在前頭啊」


    「要是先說了這些或許你就不會聽後麵的話了吧」


    「不過,現在你已經答應我們咯」


    看來這兩個人並不隻是那種不擅長於和男生講話的女生。


    但,我本來就沒有拒絕的打算。


    放學後。班會課結束,我與草野同學和本田同學,還有祈,一起前往朝日奈同學所在的班級。雖然她的教室就正對在我們樓上一層的位置,不過礙於所屬班級有別,不可輕易涉足其它班級這條不成文的規矩自小學和初中階段起就沒有變過。


    這個時間段裏尚且有眾多學生留在教室裏。朝日奈同學的座位處在窗邊的正中段。她今天的臉色也很差。


    「萌音」


    草野同學出聲呼喚她,朝日奈同學看向了這邊。下一個瞬間,她全身便狠狠地怔直了。


    「何事?」


    朝日奈同學很微妙地從我們這裏移開了視線。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低。似乎我不太受她歡迎。草野同學愧疚地向我瞄了幾眼一邊答道。


    「生方同學說,想找你聊聊」


    「獨奏表演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妥協的」


    這一番突如其來的拒絕,讓草野同學的嘴唇瞬間就凝結住了。本田同學也說不出任何話。


    朝日奈同學以機械聲繼續道。


    「本人因學藝不精而辭任獨奏者。我意已決,誰來也不可能說得動我。讓甲斐前輩代替我上場就好」


    「可是,真這樣下去流言就……」


    本田同學蠕動著嘴唇,朝日奈同學卻並不給好臉色。


    「他們愛嚼舌更就隨他們嚼去」


    周圍的同學們都很明顯在側耳關注著這邊的動態,但朝日奈同學卻全然沒有介意他們的存在。草野同學和本田同學求助似的抬頭望向我。我便將自己從午休考慮到現在的話說出口。


    「朝日奈同學的演奏水準足以讓龜井先生選定你為獨奏者,是不可能差的。是不是最近你碰上了什麽無法專心練習演奏的難事了。如果是的話希望你能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思考解決辦法。我期望在音樂節上聽到你那優秀的小號獨奏曲」


    朝日奈同學認為我非常熱衷於薩克斯。也就是她覺得我有一腔熱忱揮灑在吹奏樂上了。隻要我把話題往這個方向上引,應該就可以撕開溝通的口子。


    「我不覺得,生方同學有喜歡音樂到如此程度」


    朝日奈同學白眼道。草野同學與本田同學則一齊急忙出聲抗議。


    「經常說生方同學傾盡心力投身練習的人不就是你嗎」


    「若是不喜歡音樂怎麽會著手練習呢」


    「生方同學的動力不是源於對音樂的鍾愛,而是源自某個人」


    我努力不被人注意到並悄悄倒吸了一口涼氣。僅讓眼球轉動去觀察祈的表情,隻見她正微微蹙眉微笑。我趕緊讓視線轉回。


    「明明自己對音樂提不起興趣,卻可以為了某個人而花費這等心血,著實是一件可歌可讚的事。我非常欣賞這一點,但也就僅止於此。再見」


    朝日奈同學說完,便轉身拿包離開了教室。


    「不好意思,生方同學」


    「沒想到她說話會那麽衝」


    草野同學兩人一個勁地向我道歉,我隻能回以「啊啊」「嗯」之類不知實際意義的應答。


    「今晚,朝日奈同學會獨自接受我的訓練。到時候我會和她好好聊聊,勸她回到獨奏表演的練習中來的。沒有必要選出新任獨奏者,所以今天由我來暫代她的位置陪大家練習」


    走進音樂室的龜井先生如此宣布道。我和草野同學兩人麵麵相覷。固執己見成那個樣子的朝日奈同學真有可能被勸動嗎?


    周圍幾乎每一個二年級學生都是一副要將心中憤慨全部爆發出來的表情。如果說話人不是德高望重的龜井先生的話,他們一定會出言抗議的。在他們之中,隻有甲斐前輩滿麵春風地舉起了手。


    「謝謝老師。請您幫我向朝日奈同學傳達一定要讓音樂節大獲成功啊」


    她竟能以這樣的笑容,說出這種話。龜井先生則好似不知道其中隱情般,朗聲回答「我會替你轉告她」。


    直到練習結束,音樂室裏的氣氛都有如一沼泥潭。


    而說到我的狀況,即使沒有這重窒息的氛圍也會一直出錯。之後找了個借口婉拒掉朋友們「一起回家」的邀請,我和祈就一塊放學了。無心直接回家的我,來到了多磨川河邊。見周圍沒了人影,祈開口道。


    「今天的理人君在練習時間裏三心二意的呢。原因是,朝日奈同學吧」


    「姐姐明察秋毫啊」


    朝日奈同學還是第一個識破我拿起薩克斯理由的人。我想試著和她稍微多聊一聊。我也不覺得她辭任的真實理由就是「學藝不精」雲雲。


    但是,她都抗拒到那種程度了。別說是和她交流了,肯定是連麵也不願和我見的。草野同學他們也如「或許隻能放棄了」歎息過。已經沒有什麽我能做到的事了。


    這時的天空早入了暗,夜風送來冬季來臨的前兆,但在路上還是屢屢可以與或散步或慢跑的人們擦身而過。到了這個時間段總該是沒幾個人影的才是,但唯獨這片河岸上人氣很足。


    其中,便有一個與朝日奈同學相像的背影。身穿登戶高校的製服再加上極短發,那麽大概率就是她了。她坐在河邊空地的長椅上。經路燈照射後的背影,特別引人注目。


    「去和她說說話吧?」


    我搖頭否定祈的想法。而就在祈想再度開口時。


    「我也想——啊!」


    一道絕不算大但是尖銳的叫聲刺入了我的鼓膜。


    我一時間竟沒有辨識出這是朝日奈同學的聲音。


    我與祈交換視線,往那片空地走去。逐步與朝日奈同學縮短距離。


    在我眼看著她的時間裏,朝日奈同學的顫抖越來越劇烈。因短發而露出的脖頸上正冒著雞皮疙瘩。正在我猶豫而不知該不該和她說話時,又有一道細細的聲音開始搖晃起我的鼓膜。


    「為的不是我……完全不是我……」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朝日奈同學抽抽搭搭地哭,啜吸起鼻涕,如害熱病時反反複複的胡言妄語。


    她應該也不願讓自己此刻的表情被人看見吧。轉身回頭,我便快步走開了。與朝日奈同學充分取得一段距離後,我看向祈。她正微笑著。


    「我果然,還是想讓朝日奈同學有機會上場獨奏。為此,還需要搞清楚她為什麽會想退出。祈姐姐能來助我一臂之力麽」


    「那當然」


    3、


    「想必,你做這種事情很輕車熟路了吧?」


    回到房中,祈眯細了眼說道。


    「哪種事?」


    「就是沒有我求你的情況下,你也會自發地像個大偵探一樣幫助人們啊」


    初二時候,聽取迷茫在雨中的孩子的描述得出線索,尋找到去向不明的小貓。剛剛升入高中那會兒,曾邏輯清晰地說服安定一位顯然是碰上了我我欺詐(譯注:一般利用電話形式,受害者往往是獨守家中的老人,詐騙分子經常在電話的開頭急促地說「我,我」,故此得名)想利用atm機轉賬卻聽不進他人勸說的老婆婆——祈在講述這些我都沒有記憶的事情時,語速快於平時,音量也提高到了最大。


    「還有其他好多類似的例子喲。想來一定是你在好好遵守『關心除我之外的其他人』的約定吧」


    「這些暫且不聊,我們先說說朝日奈同學的事吧」


    我向著書桌放下包,祈點頭,走出房間。到我換衣服的時候便自然成了這個樣子。父親一如既往忙於工作,母親則去赴了朋友的酒會而留我單獨在家裏,所以此刻我們才可以越過房門以正常的音量說事。


    「我剛才說過,有件事需要你來幫幫我。今晚,這之後你去偷偷看看龜井先生和朝日奈同學的訓練情況。方才我們見到的朝日奈同學雖然痛苦得無以複加,但從先生的口吻聽來,他們的訓練應該從沒有停止過」


    「有必要嗎?」


    即使中間隔著一道門,我也知道此刻祈的目光犀利了起來。雖然可以自由進出任何地方,但她個人並不喜歡這麽做。自從開始與我一起生活後,她應該就幾乎沒有再進入過其他人的家中了。我深知這一點,繼續道。


    「我想確認朝日奈同學和龜井先生間的流言蜚語是否為實。隻要了解了他們訓練時的情形,就自然能得出答案了吧」


    「理人君不是沒信過那流言嗎?」


    「為防萬一嘛」


    她沒有回複。而在我思索著下一句話該如何繼續時,祈說道。


    「澄清謠言也是為了朝日奈同學好,我會幫忙的」


    「——謝謝」


    祈沒有察覺到,我回話之前有一小段不自然的空白時間。


    龜井先生開辦的教室位於向丘樂園站南向出口走起兩分鍾路程處的大廈的第五層。他好像是把那一層整個租借下來設計成了一個音樂工作室。基於這條我所收集到的信息,祈便出去了。


    而她回來時已是夜裏九點半之後了。她進入房間便無聲地加快步子,到床上坐下。在我出聲問她之前,祈就開口。


    「朝日奈同學那個樣子真的好可憐」


    以這句話為首,祈講述起了自己的所見所聞。


    *


    等候室之中,龜井先生與學生們的合影照,還有學生們從留學地送來的信整行整行地排列著。卻沒有擺出先生獲得的一座獎杯或是一枚獎牌。


    等候室的深處,便是練習室。朝日奈同學的練習於下午八點開始。在那八疊(譯注:麵積單位,一疊約為1.62平方米)大小完全隔音的空間中的人,隻有龜井先生和朝日奈同學。


    龜井先生隻一味地讓朝日奈同學重複基礎性的練習。可是如今的朝日奈同學即使是低序的音階也吹奏不好。她的臉色與演奏在祈的眼見之間逐漸惡化,惹得龜井先生越來越高頻率地指錯道「我們從頭來過吧」「再吹一次」。


    等她終於再也沒法好好吹下去時,時間已經走過了一個小時。


    「今天就練到這兒吧。到最後也沒有把狀態調整回來呢。不過,基礎一定要打紮——」


    「為什麽不說音樂節的事」


    還沒等龜井先生說完,朝日奈同學搶先逼問他。先生身子一顫,笑了。


    「我收了你的學費自然得用心把你教好。那麽」


    龜井先生頓了一下,看了眼掛在牆上的圓形鍾表。


    「既然練習時間結束了,你就陪我聊一些比較私人的話題吧。請告訴我,你想辭任獨奏的真正理由」


    龜井先生的表情和語氣是那麽的溫和,但祈卻似乎感到室內的溫度反而下降了一般。朝日奈同學,目不側視地答道。


    「因為我學藝不精」


    「不可能。即使拿你與我曆代的弟子對比你的才華與實力都能躋身前列。放到那個吹奏樂部之中更得叫他們望塵莫及。我早已這麽和你說過,你自己也該是最清楚的。雖然外麵正在流傳著你我的奇怪謠言,但你絕不是會因這種無實證的謠言而不知權衡輕重的人。這麽一想,你想要辭任的理由也就隻剩下一個了。你作為我的愛徒而備受矚目,承受了你這個年紀不應該受到的壓力。我明白你的焦慮。畢竟還有風險隨身」


    祈不明白他那略帶自嘲味道的「風險」一詞指的是什麽,隻好靜靜觀望。


    「這一屆的音樂節,是你在公眾視野中初展本領的舞台。如果你成功斬頭露角,你便會集萬眾期待於一身。我為了給你保駕護航,還特地去非專門學校擔任了特別講師。希望你,一定要擺脫掉這些壓力」


    「我已經講過很多遍了,這隻是退位讓賢。與壓力不壓力的沒有關係」


    「既然你如此堅持,就當做是這樣吧。不過,請你完成這次獨奏。倘若無論如何也要退任,那我隻好將你逐出師門」


    「這兩碼事怎麽能扯上關係」


    「當然有關係。宛如從地方音樂節的平台上夾著尾巴落逃般的演奏者,在未來的音樂生涯中也成不了氣候。更不可能捱過我的專業指導。逐你出師門也是為了不耽誤你」


    手握小號的朝日奈同學直直盯著龜井先生。


    「看來你還有意願留在我門下。那就請你在明天最多後天回歸備戰。甲斐同學也說了『一定要讓這次的音樂節大獲成功』」


    朝日奈同學站起來。


    「甲斐前輩嗎?你沒有說錯嗎?她確實是這麽說的嗎?」


    龜井先生有些被朝日奈同學的氣勢嚇退,但還是點了點頭。


    「她是這麽說的。不過大概是在挖苦你吧」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想讓音樂節有個好結果是吧」


    見朝日奈同學氣勢洶洶,龜井先生隻無奈地抽搐臉部肌肉。


    *


    一席話終了,祈垂著頭,深深歎氣。宛若玻璃球的眼瞳一動也不動,隻盯瞧著荷葉裙上的黑色。但在我開口和他搭話之前,她猛地抬起頭。


    「龜井先生所說的風險,是什麽意思?」


    「我對先生進行了調查之後,便出現了這個詞」


    拋開多餘的擔心,開始向她說明。


    龜井先生的門下徒中,有活躍在海外的小號演奏者,有為動畫、遊戲等提供樂曲的作曲家也有許多功成名就的大音樂家。


    另一方麵,也有不少消沉不振的音樂家。


    有的人再也拿不起打小就喜愛的小號來吹奏,有的人就算到音樂大學深造最終也落得個退學的下場,還有人即便有幸受到職業樂團青睞,到頭來也走上了與音樂無緣的道路。甚至有人神經衰弱,最終不幸殞命。


    龜井先生會徹徹底底地將那些青澀未稔的門下徒鍛煉成器。而有些人就沒有熬過這一階段,被逼入絕境,厭惡起了音樂。


    倘若能被龜井洋相中,那就有一舉功成的可能性。但,也十分有得到一個一蹶不振的人生結局的風險。老先生具備出色的指導能力,所以隻要稍稍入他的法眼便恰好合適了——網上還有發表如此觀點的帖子。


    祈眯起了眼。


    「先生他,是明白自己正在摧殘弟子們的吧。可是,他卻不對自己教育方式做出絲毫的改變嗎?」


    「他或許是有自覺的,但也沒有一點罪惡感吧。畢竟有很多成功的例子在前」


    我回想起在手機上看到的龜井先生的照片。先生在有關自己教出的學生們的訪談中出鏡時,臉上掛著的笑容與指導我們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


    祈,卻像是與被摧殘過的當事者們感同身受了似的頻頻搖頭。


    「不管培養出了多少名成功者,也不能抹滅有人因他身陷不幸的事實。我希望能讓先生認識到錯誤的一麵」


    「像那種人,不論你說什麽話他都不會聽進去吧」


    「隻要好好聊聊他會理解的」


    「祈姐姐太心善了。應該多著眼於現實——」


    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說著父親的那一套,話語頓停住了。祈的雙眸張大了,雖僅有些許,但確實張大了。我們落入沉默。這是在以前,從未在我們二人之間出現過的沉默。在兩人著眼消除掉這股不自然之前,我留心保持著如平常時的語氣說道。


    「可是就算把道理全擺在龜井先生麵前,要想讓他在音樂節之前明白這一道理是很困難的,眼下必須先考慮朝日奈同學的事」


    「確實啊」


    祈也如無事發生般點頭。


    「既然在他們兩人的一對一課程上龜井先生也斷言了那是謠言,那麽朝日奈同學和先生之間就沒有不正當的關係。理人君想確認的就是這個事實吧?」


    「是的。謝謝你」


    我點頭,然後盡快轉移話題。


    「朝日奈同學連著確認了好幾次甲斐前輩是不是說過『讓音樂節大獲成功』對吧。即便這是句譏諷之語,她也對前輩會說出這種話而感到難以置信」


    「為什麽會這樣?」


    「我也不清楚」


    因為我隻想轉開話題,所以便以「可能並沒有什麽深層含義」結束掉這個話題。


    祈則像在對每一個用詞都精挑細選似的編織言語。


    「正如龜井先生所說,或許朝日奈同學真的是因為『自己同樣會被摧殘殆盡』的壓力而想要退場的。她雖對此矢口否認,但我們也想不出其他別的原因了。看她挺不願意被逐出師門的樣子。我覺得她最後應該會上場獨奏吧。要是變成這種局麵,就算不上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了」


    「我們最初的目標就是讓她回歸到音樂節的獨奏位置上,就暫且先朝這個方向努力吧。等這個目標達成了再去考慮之後的事情。不過,假如朝日奈同學是因為別的理由才辭任獨奏者」


    聲音自然地冷硬了起來。


    「我無計可施」


    淺睡之中,脖頸處感覺到了寒氣。最開始時,這股寒氣曾讓我渾身抖了個激靈。不過,如今這寒氣則使我倍感舒適。在徹底習慣了之後,也多會注意不到它。在我模模糊糊地思考時,一道聲音入耳。語氣平穩而難以分辨,但就十六歲的人而言這聲音是很高的。


    「早安」


    飛也似的起身。祈有些被嚇到,但立馬微笑。


    「今天起床真快呢,理人君」


    假裝疊著被子,一邊「嗯」點頭回應。


    昨天夜裏,快要從嘴中說出來的父親的那套說辭,如一沼淤泥粘滯在心底。那以後我們的對話一如往常,到晚上十點,祈臨走前也同樣向我道了「晚安。明天見」。


    可是,明天真的能再見嗎。還能聽得到她對我說早安嗎。在床上,這些問題縈繞在我的腦海中,忐忑令我久久難入眠。


    所以今日的「早安」讓我飛也似的彈起了身。


    這一天的時間像開弓射出的飛箭,一眨眼就來到了放學時分。我和祈一起去音樂室。


    今天朝日奈同學會來嗎。走廊上人多眼雜我與祈小聲地說話,而此時,有人在背後拍了拍我的肩。是甲斐前輩。我與她隻在打招呼時有過交流,所以我沒能立刻出聲。


    「你過來一下」


    前輩隻這麽說了一聲就走了。從她那步伐上看來是深信我會跟上去的。雖沒將我生拉硬拽走,但我還是沒有出聲跟了上去。


    甲斐前輩所帶我來的地方,是理科室。前輩以「反正隻要沒人是哪兒都無所謂吧」作開場白後,切入了正題。


    「突然向你搭茬驚到你了吧,生方同學。我倒是很早之前就對你有著濃厚興趣了。畢竟長得這麽像女孩子的男生,我也是頭一次見」


    「我穿著校服的時候,已經不會再被別人認錯性別了」


    「額……抱歉。生氣了?」


    「沒有」


    她的聲音明明是不會被前輩聽見的,但祈卻仍然特意貼近我的耳畔說道「擺出這副表情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我便做出和顏悅色的笑臉。


    「既然您有意和我接觸,隨時來找我說話就是了」


    「可是你長得比我還可愛老難以接近了啊。頭發超級幹燥清爽,等長出一頭長發我肯定是比不過你的」


    「那為什麽,現在要把我叫到這裏來?」


    我維持著笑容催促她,甲斐前輩便抱起胳膊看著我。前輩的身高較高,此刻她雙眼正色,以居高臨下的架勢看著我。


    「聽說一年級的到處在傳,草野同學他們拜托了你去勸服朝日奈同學回心轉意。此事當真?」


    「當真」


    「那麽。果然是該和你說說比較好。今天午休,朝日奈同學突然跑到我這裏來。不跟我打一聲招呼,就和我說了這些話。


    『你想讓音樂節獲得成功是吧。那就請你代替我的位置登台獨奏。再去和龜井先生說你的實力更強,好讓她徹底死心』」


    我忍住不與祈麵麵相覷。


    「前輩您怎麽回她的?」


    「我肯定拒絕了她啊。明明是她更能勝任這個位置,為什麽偏要扯出這種一戳即破的謊話來呢?」


    甲斐前輩對朝日奈同學被選中而上台獨奏這一決定,是心服口服的嗎?話說先前前輩確實是在對朝日奈同學的評價中說過「原本期待過她的表現」「大失所望」之類的話。而在聽到其他二年級生言及朝日奈同學與龜井先生的流言蜚語之時也是以一句「先不論這些」沒有跟著她們一起嚼爛舌根。


    甲斐前輩是真心期待著朝日奈同學大展本領的。那些如冷嘲熱諷的言語,實則是真的隻有字麵意思吧。


    「朝日奈同學技藝高超,她吹奏出的音色有一種獨有她才能表演出來的風韻。所以她才是應該獨挑大任之人,但不管我怎麽對她說,朝日奈同學都是一個勁地拒絕。於是我就意識到。這孩子將來會被龜井先生毀掉的可能性或許成了壓在她頭上的一顆巨石。因此我就對她說『你若是感到了壓力的話我會幫你。一起加油好嗎』。然而朝日奈同學卻是這樣回答我的。


    『我沒有感覺到壓力。但在音樂節上我絕對會失敗』」


    絕對會失敗。在心中暗暗重複。


    甲斐前輩接下來的歎息中夾有一絲煩躁。


    「之後我問為什麽說得這麽肯定,她卻突然噤住了聲,最後滿臉赤紅地和我說『因為我和龜井先生間的流言是真的』。那絕對是謊話吧。她為了能卸掉這個重任而不惜毀壞自己的聲譽,這背後一定有某種難言之隱。後來我不斷向她強調『獨奏者是你』,她最終才姑且作罷不再和我多說什麽了,但我不認為她會就此回歸練習。現在表演的日子將近,請你盡早讓她走回正軌。假如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幫忙的」


    我隻能回一聲「謝謝你」。


    到現在這個階段,我已無計可施。


    隨後我和甲斐前輩去了音樂室。今天朝日奈同學也沒來練習。這連日以來獨奏者的缺席,導致大家心中的焦慮與不滿再也無法掩藏,可龜井先生卻保證道「朝日奈同學明天就會回來」。


    之後我連連犯了比昨天更多的錯誤之後結束了練習。一邊保持著不與草野同學二人對上眼,一邊獨自離開學校。然後與昨天相同,和祈一塊在多摩川河岸邊走著。


    祈看的是河麵的方向。這個時候的河麵看起來隻像是個烏黑的長形塊狀物。她將視線定在那個方向,說道。


    「朝日奈同學其實根本不在乎被龜井先生逐出師門吧。也不清楚她為什麽可以說出『絕對會失敗』這種話」


    「無論怎麽去思考全是無用功。我——不,不止是我,現在誰也無法幫到她了」


    祈提起速度走到我前邊轉過身,對我展開兩手擋住我的去路。毛衫上的淺藍在路燈的照耀下更加光亮。


    「是理人君主動提出要解開朝日奈同學不願登台獨奏的謎題的。不要輕言放棄。我也會和你一起想辦法的」


    「再怎麽想都是徒勞。不過我知道朝日奈同學辭任獨奏者的理由就是了」


    「這喪氣話真不像理人君會——」


    嗯?仿佛是要發出疑問一般,祈歪起了腦袋。


    「剛剛,你說你『知道她辭任獨奏者的理由』了?」


    「是。在昨天我就弄明白了」


    「為什麽你不跟我說!?」


    祈言語激動。


    「如果理由確實如此,那就真的是無計可施了。不過,我想為朝日奈同學貢獻出一份綿薄之力。我有件事想拜托姐姐。這之後——」


    「晚上好」


    我出聲搭話,朝日奈同學則是猛地一個回頭。


    今天,朝日奈同學還是來到河岸邊空地的長椅上一人獨坐著。她要是不在這裏可得到處去找了,這樣一來省下了不少的功夫。如果和別人說她就在這兒從昨天石化到現在的話一定會惹得人深信不疑的,畢竟她所在的位置和坐著的姿勢與昨天的都別無二致。


    但那被路燈照亮的臉色卻是比昨天好得不在一個次元。


    朝日奈同學眼鏡之下的眼神充滿警戒。


    「什麽事?」


    「與音樂節的獨奏相關的事」


    若向她征求同意我一定會被拒絕的,所以我便徑自在她的右邊落了座。朝日奈同學的雙目更加警惕,但我不去理會顧自說起了事。


    「昨日,朝日奈同學你在這裏說過『其實是想登台獨奏』的吧」


    「跑來偷聽人說話,你人真是惡劣」


    「抱歉。那是我不小心聽到的」


    「無所謂。反正是你聽錯了。我沒說過那種話」


    「說過。如果你心中有登台的渴望,那還是不要輕易放棄這個機會比較好。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在何時在何地結束。縱使度過的是平平無奇的日子,也有可能會在某一刻突然就被人掐斷掉」


    雖然嘴上說的是公眾普遍認同的尋常道理。但我腦海中出現的全都是祈。


    明明隻是前去接真美女士回家而已,卻遭人刺殺身亡的祈。見到真美女士的那一刻,沉語道「我還不想死」的祈。不再敢去見失去了自己之後,現如今的真美女士的祈。


    「言語之間充滿了真情實感呢。你身邊有這樣的……啊啊」


    看樣子朝日奈同學也知曉祈的事。雖然微弱,但她雙眸之中的警戒削弱了一分。


    「生方同學會熱衷於音樂,為的就是那個人?」


    此時她不在附近我便點頭肯定。輕聲說道,是的。朝日奈同學伏低了眼。我從旁望著那雙眼睛。


    「不僅僅是草野同學與本田同學,還有甲斐前輩都在為你擔心。他們懇切希望你回歸到獨奏位上」


    「我要是辦得到我也願意回去啊。可是不行。在音樂節上我絕對會失敗。理由我沒法和你說,但就這樣識相退位才是為了大家好」


    「理由不是『沒法說』,而是『說了也沒有人會信』才對吧?」


    朝日奈同學的視線緩緩轉向我。眼神中滿是要問我想說些什麽的試探。


    我麵向人行道,用眼神向站在遠處的祈發了個信號。


    待會兒我要去見朝日奈同學。請姐姐在一個相距稍遠的地方等一下。在我給你信號之後再靠近我們——這些,就是我所「拜托」給祈的事。祈閉上了一度張大的嘴後,隻說道「為了朝日奈同學還是抓緊時間行動比較好」,就沒再問我其中的意圖了。


    確認祈正往我們這邊走近了後,我將目光轉回到朝日奈同學那邊。一邊感知著來到近旁的正陷入困惑的祈,我開口道。


    4、


    「這麽說可能離譜了點,我小時候就有個『暴脾氣』的外號。在別人眼裏,我會毫無征兆地突然大叫,還會突然開始失聲大哭起來」


    「真是離譜,看到現在生方同學的樣子根本就沒法相信那種事」


    「彼此彼此。朝日奈同學不也被人叫成了『癔病女』嗎」


    朝日奈同學臉上表情稍顯不快,但我沒去理會繼續講道。


    「孩童時期的我有時會在沒人的地方揚聲慘叫,也經常沒理由地害怕,嘴上還會跑出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來。就和昨天,朝日奈同學在這裏的情況一模一樣」


    「你什麽意思?」


    「就是說我和朝日奈同學有過相同的經曆。隻不過,我升上初中那會兒就再也看不到它們所以平靜下來了」


    停頓了一會兒,我告訴她我的結論。


    「朝日奈同學與我不同,現如今也依然可以看見幽靈,自從你被選作獨奏表演者了之後就被它給徹底糾纏上了吧?因此你才想放棄登台的機會」


    從剛剛開始祈的表情就似乎一直在說著「真虧你能瞎編出這麽古怪的故事」般充滿驚訝,當然,我從沒有被人安上過『暴脾氣』的外號。隻是我不能向朝日奈同學說出推斷出她看得見幽靈的真實根據,才無奈搬出這種不靠譜的故事。朝日奈同學那個「癔病女」的外號,加上她一個人單獨呆著時會不停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都不過是間接證據罷了。


    最直接的證據來自於祈。


    昨天,在三班的教室之中,我第一次和朝日奈同學說話的時候。


    在朝日奈同學看向我這邊的一瞬間,朝日奈同學怔住了,隨後又微妙地移開視線。那時我以為那是她不歡迎我到來的表現,但其實她是把視線轉到了祈那個方向。


    真正讓我著眼於這個可能性順著往下推斷的起因,則是之後在河岸邊所發生的事了。


    當我與祈向她靠近時,朝日奈同學全身的顫抖越來越大,脖頸處生出了雞皮疙瘩。因此我猜,會不會是因為身為幽靈的祈距離她近了,她感受到了那股寒氣才有了這種反應呢。至今為止,祈都幾乎沒有出現在吹奏樂部過。所以結果隻是祈自己不知道,實則朝日奈同學是感知得到祈的存在的。


    假如人隻有一段平平凡凡的生活經曆,那一定是不會考慮到這種不著邊際的可能性的。但是我與祈一同生活了整整三年。


    祈從沒見過除自己以外的幽靈。即便她這一次也沒有看見,但仍無法衝淡朝日奈同學被幽靈糾纏的可能性。為了驗證這一假設,我特意讓祈去看看朝日奈同學與龜井先生的練習情況。想確認的,就是在一個完全隔音的空間裏,朝日奈同學感知到旁邊有幽靈出沒時所有的反應。


    經祈提供的佐證,朝日奈同學的演奏與臉色都不斷惡化。這樣,我的結論就幾乎不會有錯了。


    並且此時朝日奈同學的狀態再度給我的推測附上了一層保證。


    她那適才還是紅潤的臉色現在卻蒼白得令人心疼,渾身上下都害起了微起微落的顫抖。


    或許糾纏朝日奈同學的幽靈在她有辭任的意願之後就達成目的了吧,此時它估計是不在我們附近的。所以雖然朝日奈同學剛剛短暫地取回了冷靜,而在祈接近以後又立馬成了這個樣子。


    祈看到眼前朝日奈同學的變化,陷入了一陣子的困惑中,但很快反應過來。


    「這樣啊。理人君利用了我。也是。這樣來得更簡單快速」


    見祈似乎想強作笑臉但最後愣是沒能牽動起麵部一絲肌肉的樣子,我隻好在心中合十雙手向她致歉。如果將我的真實目的向她和盤托出,那麽她很有可能會說「不願做會讓朝日奈同學害怕的事」從而拒絕配合。我隻能對她說謊。


    「……生方同學,真的,見過,幽靈?」


    朝日奈同學斷斷續續向我發問,她的雙眼讓我聯想到僅是靠近半步就會飛奔逃開的小貓。我回望她,徐徐點頭。


    「千真萬確。所以希望你和我商量商量。原因,就是幽靈吧」


    朝日奈同學沉默了一會兒,擠盡力氣出聲道來。


    「自小時候起,我的靈感就非常強。雖然在我眼中那些靈異的東西看得很朦朧,但經常會出現周圍明明什麽人也沒有卻就是能感覺到有某道視線盯住了自己,還有聲音會傳進我耳朵裏來的情況。每到這種時候我會因為害怕而驚叫起來。可誰也不相信有幽靈作祟。我父母也是以『想引人注目』來解釋我的行為。所以隨著我為自己的一驚一乍捏造了一些不疼不癢的理由以後,背地裏大家就都開始叫我『癔病女』了。我好討厭這個外號……就開始變得不管碰上什麽都堅持住絕不發出聲音來……漸漸習慣之後,即使感知到幽靈也裝成一副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


    朝日奈同學的雙眼中,湧起一層淚膜。


    「可偏偏在我被選為獨奏表演者後,我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強烈的幽靈氣息。一些像是『別登台獨奏』『不去才是為你好』的零碎語段也開始傳進了我的耳中。我實在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專心進行演奏練習啊。到了正式表演的時候我肯定會失敗。然而這件事又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最後隻能主張自己『學藝不精』以便辭掉獨奏任務來換取安寧。


    在我發誓說『絕對不會登台獨奏』之後,幽靈也就沒有氣息了。我才稍稍安心……可一和生方同學說話,又……」


    雖然很對不起眼前蜷縮起自己顫抖身體的朝日奈同學,不過導致「又」的原因出自祈,要享個安樂也並不困難。


    「我認為糾纏你的幽靈,是受了龜井先生摧殘後自殺而死的人所幻化而成的。它在你被選為獨奏者後才出現在你身邊就是很好的證明。因為它自己在人生的最後時刻走得萬念俱灰,所以不願意看到你獲得成功」


    「那它該去糾纏龜井先生啊」


    「它想去糾纏也做不到吧。這世上幾乎沒有幾個人能見到幽靈。雖然在幽靈的情感爆發時它們的身影會隨著變得清晰,龜井先生也有看得清楚的可能就是了」


    「你很了解幽靈的生態呢」


    「這些是從小時候的經曆推斷出來的」


    回憶起須川的事,不禁說得太多了。


    祈撫摩胸口。


    「雖然由我來說不太合適,但一切的原因居然都出自幽靈。這樣問題就解決了吧」


    不是的,姐姐。這樣一來,不管什麽手段都解不開這個局麵了。


    悄悄往祈那邊看去。與我四目相對的祈稍稍思考了一會兒便像是注意到了這個事實似的,兩手掩住嘴。我輕輕點頭,再向朝日奈同學那邊低下頭。


    「即使知道你此刻受到了幽靈的糾纏,我也什麽都解決不了。我既不會除靈(譯注:指祛除掉依附在人或物上的,招來災事的惡靈的靈能力或儀式)也不能讓它成佛西去,更不知道有誰能做到這些事」


    我的推理固然正確,但也不會因此而讓事情有個順理成章的好結果,它會一直跟著朝日奈同學。在我明白罪魁禍首便是幽靈之時,就預見了這個結局。


    所以,我曾在心中祈願著她是因受不住壓力而辭任的。那樣就可以得到周圍人的開導,她也就有回歸的可能了。


    但,事與願違。已經走入死局。


    我力所能及的,也就隻有幫忙說服其他部員道朝日奈同學之後一定會登上除了音樂節之外的演奏舞台這等事情而已。


    「確實。這個幽靈,以後會一直糾纏——」


    朝日奈同學的肩頭猛地跳了一下。臉色跨過蒼白,逐漸白得像是一張紙。


    「惡寒感更強了……幽靈變多了……?來糾纏我的有兩個……?」


    看來是本就跟著朝日奈同學的幽靈回來了。


    朝日奈同學的樣子就像一個視力很差的人眺望向遠處的樣子,她蹙著眉頭眯細眼縫。這不是一個戴眼鏡的人時常會有的眼神。


    「雖然我看得不是很清晰,但是我麵前就有一個男人。是很久之前就跟著我的那位。剛剛靠近過來的是新來的……?」


    朝日奈同學麵部扭曲,雙手堵起了耳朵。


    「別來了……求求你——我想把握這次機會……我想和大家一起登台演奏……」


    「我不知道你有過多少痛苦的回憶。但是將自己的恨意發泄在朝日奈同學身上是荒謬至極的」


    雖見不到對方的身影,也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但我起身擋在了朝日奈同學前麵。幽靈自然不會因我的徒勞而收手。回過頭看去,朝日奈同學那堵在雙耳上的手更加用力了。


    「放過我……你根本就沒在為我好,你考慮的都是你自己……!」


    「請你別再來了。如果你真的是在為朝日奈同學著想,消失才是——」


    「等等」


    打斷了我說話的人是祈。


    「問問朝日奈同學幽靈說了些什麽,幽靈真正的意思是什麽」


    「為什麽?」


    「或許是我們曲解了他的意思」


    無暇確認祈的意圖。我搖晃朝日奈同學的肩讓她鎮靜下來,問出祈所想知道的問題。朝日奈同學雙目含淚地點頭,側耳細聽了一陣,末了,開口道。


    「他大概是,這樣說的……『別上台獨奏了。這是為你好』好像還說『像我這樣』之類的……其他我沒有聽清楚」


    「他應該是在說『不希望你淪落到像我這樣的下場』」


    祈正用她通透的眼瞳凝視我,我以眼神催促她繼續說。


    「剛剛幽靈一直都沒來到朝日奈同學身邊不是麽?這讓我很在意啊。如果他真是對龜井先生有很深的怨念而來糾纏朝日奈同學的話,那應該是不會留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直接折磨她讓她墮入一蹶不振的深淵裏去才解恨吧?然而他在朝日奈同學決心辭任的時候起,就開始與她保持距離。後來他去而複返的時機是理人君想讓朝日奈同學回歸的時候。也就是說幽靈不期望她落到他自己這個不幸的下場——是真的在為了朝日奈同學著想,才會出現在她身邊的」


    可他明明讓朝日奈同學如此擔驚受怕啊?我想出言否定祈的觀點,但他們與我和祈不同,朝日奈同學並不能清晰地看見幽靈,也不能與他流暢地交流。足有她扭曲了原意的可能。


    我把祈的意思用自己的話傳達給她,朝日奈同學卻像一個賭氣不聽勸的孩子似的搖頭。


    「怎麽可能!我受了他多少——」


    朝日奈同學往空中指去的手,不動了。他瞪視著——自己所指向的前方過了片刻,無力說道。


    「他好像在點頭……真的……?」


    接著朝日奈同學又跟著應了幾句話,最後以「可能有些細節對不上」為開端,說道。


    「這位幽靈,過去以地方演奏會的獨奏表演為契機,斬獲了公眾的關注。之後接踵而至的就是龜井先生嚴苛至極的訓練。因為這個訓練,他變得再也拿不起小號吹奏,最終殞命。他擔心我最終會重蹈覆轍,落至與他相同的淒慘境地——基本對得上嗎?」


    她最末尾說的一句話,是對幽靈的發問。間了一拍,朝日奈同學點頭道「太好了」。祈也說「解開誤會了」並且安下了心。但是,


    「幽靈不希望朝日奈同學登台啊。現在的狀況完全就沒有好轉」


    「去和龜井先生談談,請他改變訓練方式就——」


    在祈說完話之前,朝日奈同學就如變了個人似的颯爽地站了起來。


    「跟我來,幽靈先生。方便的話,生方同學也一起來。」


    朝日奈同學帶我們來到了龜井先生的音樂教室。先生正好在等候今天要來上課的學生們,但朝日奈同學卻開門見山地直言道。


    「我被幽靈糾纏住了」


    以這句話為始,她操著較低的聲音不給人一絲插嘴的空隙地將自己受幽靈裹挾而打算辭任獨奏位置的過程,還有這位幽靈是遭受了龜井先生的摧殘才會選擇自殺的過去全都說了出來。


    「老師您雖然看不見,但幽靈就確確實實地在這間屋子裏麵。隻要你能誠懇向他道個歉他就會消失,或許就不會再停留在我的身邊了。好好檢討一下你自己的所作所為。完畢」


    龜井先生驚訝得張大了嘴。她的話也同樣讓我大跌眼鏡。我沒怎麽見到過她笑時的樣子,潛意識裏就給朝日奈同學打上了處事冷靜的標簽。


    隻有祈將雙手握在胸前,滿懷期待地注視龜井先生。


    龜井先生似從震驚之中回過了神來狠狠搖起頭,擺出與教導我們時如出一轍的笑臉。


    「朝日奈的玩笑話講得還是不夠熟練啊。這可一點都不好笑」


    「我要是證明了這不是玩笑話,你會道歉嗎」


    朝日奈同學毫不退讓。龜井先生緩緩地環視整間等候室,攤攤肩膀。


    「為什麽,要道歉?忍受不住我所給出的訓練又半途而廢的人,量他們也沒多高的才華。何況大有好多接受了我的點撥才獲名得利,想感謝我都來不及的人呢。請你別再扯些了無意義的謊話,回到我們的獨奏練習中來。這會兒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幽靈有兩位」


    朝日奈同學無視龜井先生的話。


    「其中一位我隻能感覺到氣息,而另外一位我則能模糊地見到身形。他是位男性。老師剛才說過的話,好像真的觸怒到了他。他現在正以一副極其誇張的姿勢要揍向你」


    雖然我可以將那模樣很鮮明地想象出來,但龜井先生隻說著「牛皮還越吹越大了」笑得肩頭一顫一顫。


    「老師你自然是見不到的,可在我的眼裏,她的輪廓是越發清晰了。他是個高個子,頭發為淡茶色的男性。想必他的父母中有一位是外國人吧。你知道他是哪一位嗎?」


    「調查得真夠仔細的。我確實有個這樣長相,且早早絕命的學生。我也非常同情他,但我的訓練是完全正確的」


    「名字呢?」


    「名字」


    龜井先生好似是在說著某個不知名國度的語言般,用更加緩慢的速度環視整間屋子之後,又開口說。


    「名字我一時想不起來了。畢竟我手下教導出了不少學生」


    朝日奈同學沉默片刻,突然說道。


    「這樣啊,也好」


    朝日奈同學告訴正以雙眼向她尋求說明的我道「幽靈停手了」,然後又向一個什麽也沒有的空間說「回來吧」。這一係列的舉動終於還是引得龜井先生有些發瘮了,但她那樣子不含絲毫歉意。


    「這麽一來你也明白了吧。龜井老師根本不值得你出手。他完全不著手改變自己的指導方式。更是恃績循舊」


    祈將手握於胸前。


    朝日奈同學低聲,淡淡地繼續說。


    「很高興你能為我擔心。但是龜井先生未來也會遵循自己的那一套做法。這世上大概也隻有我才能看見你,而我完全幫不上你的忙。不過,我會用與他完全不同的做法來傳播音樂的樂趣。致力創辦一個能救助那些被龜井老師摧殘殆盡之人的音樂教室」


    說到這裏,朝日奈同學微笑了。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朝日奈同學的笑容了。但卻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像是在向什麽發出挑戰的,英氣凜然的笑容。


    也是第一次,我無法從其他人的微笑上移開自己的視線。


    「抱歉,之前光讓你看到我的丟人模樣了,之後都交給我吧。與其這樣滿臉疲憊,還是說你快要成佛了嗎?總之先休息會兒——知道了。我會叫的。謝謝你,近鬆先生」


    朝日奈同學那嘴角笑容凜然,她徐徐抬起頭。就那麽微笑了頃刻後,臉上的笑意一掃而空,轉而用尖銳的目光看向祈那一邊。


    「還有一個幽靈在這。我能感覺到那氣息」


    「聽到朝日奈同學剛才的一番話後,這一位也應該很快就能成佛了吧」


    一邊這麽說著,我一邊給祈使了一個眼色讓她離開這裏。然而祈的表情卻是嚴肅得可怕,她盯著虛空一動不動。


    「一定會成佛的」


    不自然地加大自己的音量,祈以盯視虛空的樣子穿透牆壁離開了。她的潛意識聽從了我的話而使雙腿邁開,但表意識則是被別的某樣東西吸引住了。她的舉止就是這種潛層意識與表層意識彼此分離後的結果。


    之後朝日奈同學歎道「氣息消失了」,龜井先生便抽搐著臉拍起了手。


    「對對,他叫近鬆。你調查得真詳細啊。於是這三腳貓演技結束了嗎?接下來就要說『糾纏著自己的幽靈已經成佛了所以要回歸獨奏練習』了是嗎?」


    「是,沒錯」


    龜井先生不再拍手。


    「我將來的目標就如我剛才所說的那樣。為此,我要借助老師的力量。而接下來邁出的第一步,就是上任獨奏者」


    談妥了「獨奏者將從明天開始回歸練習」的事情後,我隨朝日奈同學一起離開了音樂教室。聽朝日奈同學說,她家就在向丘樂園站的鄰站,登戶站的附近。中間一段路的方向是相同的,所以我們便一起走著。


    我問她道「沒事吧?」,朝日奈同學回了一個點頭。


    「到音樂節表演前尚且還有段時間,我一定會交出一份叫人滿意的答卷」


    「可是,你的手還在抖喲」


    右手,以及左手。好似是冬天早先一步來到朝日奈同學的周圍了一般。出於四周漆黑的關係,難以明顯看清,但此刻她的臉上蒼白無血色。症狀比被幽靈糾纏住時還要嚴重。


    朝日奈同學重複著不很順暢的深呼吸,然後發出一聲氣若遊絲的「好可怕」。


    「即使宣布了要回歸練習,我也不覺得大家就會因此原諒我。就算原諒了我,假如大家的心都聚不到一塊去,也不會有一場優秀演奏的」


    「雖然之前都出於無奈,但朝日奈同學是真的把大家都折騰得暈頭轉向了。要讓他們接受你的回歸怕是沒那麽容易」


    「直接就揭我傷疤啊」


    「即使我出言安慰你,也解決不了問題。與其在這浪費時間,還不如多花些精力去向大家宣揚朝日奈同學的演奏是如何的美妙動聽,我會和你一起向大家低頭道歉的」


    朝日奈同學麵朝著前方,止住了腳步。我也停下,注視她的側臉。


    「不光是我,草野同學和本田同學,以及甲斐前輩也全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這樣,首先大夥是不會把你排擠出團隊去的。之後如果再讓他們看到朝日奈同學拚命練習的樣子,必定就會有人被感化。雖然被幽靈糾纏是件不幸的事情,但我認為我們也可以因此而經曆一次獨一無二的音樂節」


    哼嗯,她流漏出這既不是自言自語也不是歎息的聲音,朝日奈同學緩緩抬起臉看向我。


    「我從沒想到生方同學對音樂竟然有這樣強烈的熱情」


    朝日奈同學嘴角掛上的,是與麵向近鬆先生時一樣的微笑。


    我一定隻是因為重複兩次看到這個笑容,才會對其難以忘懷的吧。


    辭別了朝日奈同學後,我便見到了祈。她想必是為了不讓朝日奈同學感到害怕而特意吊著距離跟在我們後麵的吧。


    「辛苦你了,理人君。雖然這樣的結局出乎我的意料,但事件能有個完美的解決是最好不過的了」


    「是呢」我點頭又問。


    「近鬆先生成佛以後,姐姐是被什麽東西吸引了注意力吧」


    「當時我隻是在思考成佛的幽靈會怎麽樣而已啦」


    祈語氣格外堅定,說完,又接著道「不說這個了」。


    「龜井先生好像沒什麽自信呢」


    「有嗎?」


    我的說話聲似乎大了些。幾個路人一臉驚訝地回頭看我。我快步走開,而祈在我旁邊說道。


    「他在和朝日奈同學對峙的時候,不是環視過屋子嘛。他那是在看自己與學生的合照與信件呢。要是不這樣的話,他指不定就無言以對了。而他之所以將朝日奈同學辭任獨奏者的緣由歸結到壓力上去也是因為先生自己感受到了『必須讓學生成材』的壓力了吧」


    祈將兩手握在胸前。


    「我認為龜井先生隻是將自己對那些被摧殘殆盡的音樂家們所懷有的罪惡感深深隱藏了起來。我還是希望他能夠改變。希望他在真正意義上收獲幸福」


    ——祈姐姐太心善了。


    我將父親的那套話咽下。


    祈在胸前合握起雙手,淺桃色的唇被牢牢咬住。泛著琥珀色的眼瞳所凝望的,是遙遠的彼方。


    無不例外地,我從這姿態中再一次聯想到隻有我才能看見的那顆星星。


    但是與以往不同的是,她並不那麽耀眼也並不那麽遙遠。似乎隻消我稍稍伸出手來就可以夠得著,就可以觸碰到。不僅如此,我甚至還能緊緊擁住她。


    我竟然能像這樣,感受到我和祈僅相隔咫尺之距。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


    到明年的四月份,我十七歲。祈將會永遠停留在十六歲。


    我將成為年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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